片刻后。
半空异象消散,璀璨星海、明亮皎月再度浮现于天穹。
赵宁跟杨佳妮双双回到节度使府邸,站在院子里看向躺在地上双目空洞,一动也不动,好似已经没了魂魄的常怀远。
掌书记与中门使恭恭敬敬、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不敢往前靠近半分,也不敢冒然退出院子,战战兢兢手足无措。
在他俩眼中,赵宁也好杨佳妮也罢,看起来都气息如常,身上也没有半分伤口,刚刚一场大战好似并没有给他们造成什么伤害。
而现在,两人一同回到府邸,让他们拿不准两人到底想做什么。
赵宁踢了踢直挺挺装死的常怀远,“怎么,这是打算引颈受戮了?堂堂一镇节度使,三岁小孩一样躺在地上耍无奈算怎么回事?”
杨佳妮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常怀远。
常怀远的声音像是一条没有骨头的鱼,“我算什么节度使,我只是个笑话罢了,两位行行好,要杀要剐还请利落些。”
杨佳妮不着痕迹撇了撇嘴,对常怀远这副模样不屑一顾。
赵宁哑然失笑:“你还是武宁节度使,徐州的命运依旧握在你手里,如何选择全看你的心愿。”
常怀远依旧看着星空,完全不为所动:
“我已经是条咸鱼了,翻腾不起浪花来了,这徐州我也控制不了,两位谁爱要,拿去便是,为何还要来消遣老常?
“我老常还不够可怜吗?两位行行好,放过我吧!我现在只想静静,安静的静。”
赵宁没好气地又踢了他一脚:
“有我们两人中的一人相助,你还怕自己节度使的位置不稳?我数三声,你要是不起来,我就另外找人代替你。”
听到有帮助,常怀远瞳孔一缩,泥鳅一般窜了起来,精气神霎时回到身上,腆着脸问:“太子说话算数?”
“君无戏言。”赵宁摆摆手,示意常怀远不要废话,“从现在开始做大晋的忠臣,还是投靠杨氏,你需要马上给出答案。”
常怀远看看一脸正色的赵宁,又看看高傲清冷的杨佳妮,搓着手嘿嘿笑了两声,精明如猴地道:
“老常哪里还用选,两位不是已经替老常选了吗?
“太子殿下,你可能对老常有所误会,哪有什么从现在开始做忠臣的说法,其实我老常一直都是大晋的忠臣!”
说到最后,常怀远挺起胸膛,一副正气凛然,忠心可昭日月,不惧刀山火海考验的模样。
所谓赵宁、杨佳妮已经替他选了,是说此战赵宁得胜,他当然是选择胜者。
赵宁好笑道:“我看你刚刚在地上挺尸,还以为你果真丢了魂魄,两耳不闻窗外事,没想到你还看到了战况?”
常怀远讪讪笑了两声,抬起手想要扰头,终究还是忍住了,转眼换上一张理直气壮的嘴脸:
“如果有希望,谁又愿意躺尸呢?太子愿意给老常机会,老常就算一只脚跨进了鬼门关,那也得赶紧缩回来不是?”
赵宁嗯了一声,表示孺子可教。
杨佳妮没忍住,“我虽然败给了他,但也只是略处下风而已,他并不能拿我怎么样,且我吴国大军已经渡河,不日就会兵临城下。
“你果真要选他?”
常怀远笑呵呵的道:“大将军莫要误会,老常并不是因为时势利弊才选择太子,老常刚刚说了,我一直都是大晋的忠臣啊!
“忠臣,怎么会因为艰险困难就改变立场?”
杨佳妮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理会他。
她当然知道常怀远为何选择赵宁。
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
唐珏等徐州地方大族,以及张名振、泗州副将等部分武宁文武,已经或间接或直接投靠了吴国,还犯得着他再投靠吗?
投靠过去也无功劳,节度使的位置能否保住都两说。连麾众都无法约束控制,这种能力到了吴国,未来可谓一片黑暗。
做大晋的忠臣则好处多多,仅凭一个“忠”字,日后就能保住自己的权位,就算没有新的功劳,也不愁荣华富贵。
况且徐州这地方,眼下还算有些用处,他到了赵宁手下肯定不会没有事做,而只要有事做那就是在立功。
再次,大晋在徐州已有民心根基。
——事到如今,常怀远哪里还能不知道救助难民的是赵宁?
赵宁不仅救了城外三外难民,还种下了公平正义的种子,借着这事的影响,往后要竖立朝廷的良好形象,获得民心归附那是大有可为,所以长远来看,赵氏是可以争一争徐州的。
退一步说,纵然徐州不保,他常怀远这个已无节度使之实的节度使也没损失什么,大不了就是离开徐州而已,大晋朝廷总不至于太亏待他,把他的官品降得太狠。
最后,要是他现在投靠杨氏,以赵宁跟杨佳妮的实力对比,赵宁执意要当场杀他,杨佳妮未必拦得住。
见杨佳妮走到一边去了,常怀远点头哈腰地请示赵宁:“不知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赵宁看着他:“你觉得我该有什么吩咐?”
常怀远知道这是赵宁在考验他,当下不顾杨佳妮在场,仗着自己有对方撑腰,肆无忌惮地道:
“卑职觉得,应该立即调集高手与大军,将那些投靠杨氏的城中叛徒都抓起来,格杀勿论明正典刑!”
这是他投靠赵宁的又一大原因。
他现在恨极了唐珏、张名振这些叛徒,要不是对方骤然反叛,他也不至于落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这些人既然成了杨氏爪牙,那就是大晋的敌人,投靠赵宁便能杀了这些人,让他一扫胸中郁垒,一雪被背叛的耻辱!
不出意外,听到常怀远这番话的杨佳妮,从侧旁向他投来了凌厉的眼神,常怀远禁不住眼皮一跳,但立马就做出无所畏惧的样子,挺直了腰杆一心一意等着赵宁定夺。
赵宁微微颔首:“可杀。”
这些人不杀,一旦吴国大军进驻徐州,徐州就会彻底成为吴国地盘,根基会十分稳固。
常怀远大喜,整个人都有了光彩。
赵宁见常怀远一副恨不得吃人不吐骨头的上头模样,为免对方把徐州杀得血流成河,教训道:
“只诛首恶与确实有罪者,不可过分诛连,我想看到的是整肃徐州,而不是让人以为我到了这里,就只想大开杀戒。”
常怀远立即收敛杀气,把胸膛拍得砰砰作响:“殿下放心,卑职知道该怎么做,保证在不姑息养奸的同时,不玷污殿下的威名!”
赵宁并不担心常怀远做事太过分,毕竟他不会马上离开徐州,“杀人只是第一步,重要的是第二步,你可知这第二步是什么?”
常怀远想都不想:“清除了渣滓,就该整肃军纪,重整武宁军战力,让大军誓死守住徐州!”
赵宁摇了摇头,他对武宁军毫无期待可言,他注重的另有对象:“第二步是施恩于民,重建官府威望。
“城外那三万难民需得妥善安置,你与张京大战造成的问题要立即处理,并审判那些借着战争机会大发横财、兼并土地的地主大族。
“你得让百姓获得他们该有的耕地,帮助家破人亡者重建家园,我不想再看到到处都是被逼为盗、自相残杀,乃至是活活饿死的百姓。
“常怀远,你给我记住,我来徐州,首先是为了给百姓带来公义,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一场大战下来,州县平民十室九空,百姓死伤近半,如果我只是为了得到徐州,而罔顾百姓生死,那么下一场大战之后,徐州就会只剩下朱门大户与遍地白骨,这绝不是我大晋的作风,我得到这样的徐州也没有意义!”
常怀远愣在当场。
掌书记、中门使讶然不已。
杨佳妮转头直视赵宁。
他们知道赵宁说得不是虚言,这个时候对方也不可能说虚头巴脑的话,吴国大军正在渡河北上,时间紧迫,能做的事情极为有限。
但就是在这样紧张的时间里,赵宁没有想着如何集中力量,让武宁军严防死守对付吴国大军,为大晋保住徐州,而是选择把有限的力量,用在清除无良地主、大族,主持公平正义,让百姓重建家园上。
这让他们如何能不意外?
难道赵宁就不知道,这样一来,徐州就不可能挡得住吴国大军,必然要被吴国占据?
他们可是都很清楚,大晋王师尚未渡过黄河进入中原,徐州短时间内根本不会有援军!
在他们看来,到时候徐州都成吴国的了,赵宁现在做的这些事,对大晋王师攻城掠地争霸中原有何帮助?
要是换作他们,就算是把徐州打成白地,也要想方设法把武宁的人力、物力、财力抽调到极限,将之全都化作军力,而后在大晋高手强者的帮助下,尽可能拖住吴军,最不济也得迟滞吴军步伐,为大晋王师趁机攻占更多中原地盘创造可能!
至于百姓死活,谁在乎?
难民是不是尸横遍野,有什么要紧?
沙场征伐、争霸天下,靠得是兵强马壮、战场谋略,百姓不过是任凭驱使、予取予夺的牛羊而已。
说好听些是资源,说得不好听些不过就是韭菜、牲口。
赵宁只看众人的反应,与杨佳妮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叹了口气,嗓音沉重地对众人道:
“昔年北胡百万大军入侵,我热血儿郎为了保家卫国浴血沙场,在这片土地上死伤无数;如今同胞相争自相残杀,将士百姓也是死在这片土地上。
“诸位,面对异族入侵,我们遭受再多苦难都没有怨言,保家卫国死伤再多也不会后悔;可如今自家手足相争,大军如何能像异族战士那样残忍,完全置同胞性命于不顾?”
这番话犹如晨钟暮鼓、穿心利箭。
杨佳妮陷入沉默,常怀远等人皆是张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