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君》 第1章 《逢君》作者:希昀【完结】 文案 徐云栖参加宫宴,阴差阳错被醉酒的皇帝指婚给京城第一公子裴沐珩为妻,人人道徐云栖走了大运,方高攀了这么个金龟婿,就连徐家上下也这般认为。 成婚方知,裴沐珩有一位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原是打算娶她为妻的。 新婚夜,裴沐珩淡漠疏离,与她约法三章,徐云栖一声不吭悉数应下,婚后,二人相敬如宾,无波无澜过日子,徐云栖始终恪守本分,不越雷池一步。 * 裴沐珩芝兰玉树,矜贵无双,是当朝最受瞩目的皇孙,原是满京城的名门闺秀任他挑选,最后被皇祖父乱点鸳鸯谱,定了一普通门第的官宦女为妻,裴沐珩即便心中不喜却不得不接旨。 他一月有大半歇在皇宫,对那新婚妻子印象是,娴静温婉,安安分分不缠人,圆房后再瞧她,她容貌娇,性子软,兢兢业业在府中操持家业,如此贤惠,即便出身不好,他亦可容她携手终老。 直到一次宴席出了岔子,他无意中发现,她心中有个“白月光”.... 裴沐珩自认杀伐果决,冷情冷性,从未将什么人放在心上过,这一次却在深夜辗转难眠,尝尽求而不得的滋味。 (先婚后爱,追妻火葬场,女主外柔内刚,没有心) 第 1 章 徐云栖大婚这一日,上京城的晚桂零落一地。 至黄昏,风雨晦暝中,喜轿由礼部官员迎着进了熙王府。 徐云栖要嫁的正是熙王府三公子,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的裴沐珩。 随着人影幢幢裹挟进王府的,还有那些明是恭贺实则奚落的喧嚣声。 “三公子可是陛下最宠爱的嫡孙,年纪轻轻便观政六部,陛下十几位皇孙中,除了东宫的皇长孙,也就三公子能入奉天殿听政。” “谁说不是,犹记得十三年前国库空虚,大兀三十万铁骑兵临城下,大兀使臣立在金殿之上耀武扬威,是七岁的三公子刀剑胁身不退,引经据典喝退傲慢的使臣,这一份胆魄,令人称赞至今。” “这算什么,两年前三公子参与科考,不声不响夺了个进士第一回来,才真正叫人惊叹呢。” “文武双全便罢,偏偏三公子还生得冰姿雪魄,轩然霞举,真真世间独一份....” 这样独一份的人物,却被迫娶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户之女。 喜宴间流转几分尽在不言中的惋惜。 “这徐娘子真是好命。”有人嗟叹。 “什么好命,”有妇人小嘴一撇,低低哼道,“那日宫中寿宴,银雀台烟花绽放,台上台下那么多官宦女,怎么偏生是她被挤得立在三公子身侧,我看她哪,是故意的。” 这话一落,无不苟同。 一月前,中宫寿宴,阖朝五品官宦女眷入宫拜寿,彼时苍穹如洗,夜星似萤,皇帝领衔一众文武朝臣并女眷荟聚银雀台,台上灯火煌煌,银树错落,五彩烟花如银河倾泻,惹得看客惊艳连连。 其中一束烟花绽在玉桥上空,恰恰映出裴沐珩如玉生华的那张脸,而在这时,一身着月色长裙的女子翩跹入画,一个郎艳独绝,一个霞姿仙韵,天如墨,繁花如雪,雪落双肩化作清霜,衬得那二人如谪仙降世。 醉熏的老皇帝看着那对风采涤涤的璧人,福至心灵,摇手一指,便给二人赐了婚。 醒来再问女子家世,得知徐氏云栖乃五品工部郎中之女,少时养在乡野,近岁方接回京城,品性如何不知,才情如何亦是不闻,门不当户不对,皇帝愣在当场。 君无戏言,婚事就这么定下来。 旨意传遍京城时,换谁不说一句徐云栖好心机。 徐云栖确实是主动踏上那座玉桥的,只是她为的并非裴沐珩。 细雨如烟携着湿润的桂香裹入室内,秋寒忽至,将徐云栖鼻尖冻得通红,她独自坐在偌大的婚床上,等得双腿发麻,眼眶生涩,凝坐片刻,轻轻掀开喜帕,置于一旁。 入目的是红光摇曳,满室奢华。 徐云栖未及细看,耳畔传来丫鬟银杏一抽一搭的哭腔, “奴婢方才去茶水间要水,听得那婆子唠叨,说是王妃看上了隔壁荀阁老府上的大小姐,原是等皇后娘娘寿宴一过,便去荀府提亲,将那如花似玉的荀二姑娘讨来给三公子做妻,如今陛下赐了这门婚,王妃算盘便落了空。” 银杏躬身立在塌前,眼巴巴看着徐云栖,满目焦切,“那荀二姑娘与三公子青梅竹马,定是情深义重,您瞧,这都快子时了,三公子还不曾回来,莫不是不愿入洞房吧?” 徐云栖尚未适应房内璨然的光亮,视线有些模糊,揉了揉眼,转过眸来,见银杏眼底蓄了一眶泪,遂安抚道, “不会的,陛下赐婚,他定会露面,再说了,即便不来,也不妨事。” 她语气始终平和淡然。 银杏看着婚床上楚楚动人的徐云栖,再扫了一眼冷清的婚房,心头涌上一腔酸楚。 自今日入了这王府,便闻熙王妃病下,府中婚宴乃大少夫人谢氏操持,整个婚宴严谨有余,喜庆不足,寻常人家成亲,族里亲坊均要来闹洞房,再不济,也有未出嫁的小姑子作陪。 熙王府倒是好,将人送至洞房便礼成了,姑娘在此枯坐,也无人问津,外头的排场是做给皇帝看的,府内诸人均不待见这门婚事。 第2章 这些便罢,如今等了快两个时辰,始终不见姑爷踪影,这才叫人愁煞眉头。 坊间微词,夫家冷待,徐云栖不曾道一声委屈,她眉目始终含笑,温声劝丫鬟道, “你先斟一杯茶给我吃,咱们再等等。” 徐云栖正要揉酸胀的胳膊,听到廊庑下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脚步轻而稳,是男子的步伐。 徐云栖朝银杏使了个眼色,银杏会意,悄然退至一旁。 徐云栖扶着玉笏坐定,等着裴沐珩到来。 少顷,门扉被人推开,晕黄的灯色铺进来,与红芒交织,光影绰绰,一道颀长的身影踏入。 紧接着一阵寒风灌入,一室暖溺一扫而空。 红烛扑朔,雨雾更重,风款款拂入,掠起徐云栖青色鸾凤纹衣摆,徐云栖身上冷意更甚,打了个轻颤,玉笏面向来人方向,起身施了一礼。 耳畔传来细微的响动声,云纹黑底赤靴停在珠帘下,片刻,风声忽然淡了,屋内静的出奇。 那人脚步停了一瞬,慢慢踱进,周身携着冷沁的霜意。 徐云栖轻轻瞥去一眼。 墙角迷离的焰光在他清隽立体的五官投下一片轻影,他深邃的双眸隐在那团阴影下,目光居高临下在徐云栖身上扫过,未做任何停留,只淡淡回了一礼,便在屏风下的剔红云纹太师椅坐下,浓长的眉睫轻轻一掩,透着些不易察觉的倦怠。 徐云栖示意银杏给裴沐珩斟茶,再让其退下。 夫妻二人相对无言,好一会儿都无人开腔。 裴沐珩剑眉低敛,对那杯茶视而不见,目光不经意一抬,落在摇曳的烛火,有一瞬的晃神。 此间屋子他住了有二十年,眼下却处处充斥着陌生的气息。 陈设焕然一新,原先阔气敞亮的东次间添上不少女人家的用具,诸如红木透雕嵌宝石梳妆台,堆着各色嫁妆盒子的紫檀贵妃榻.....还有那怯生生坐在婚床上的生疏面孔.....裴沐珩按着隐隐作疼的头额,阖目不言。 裴沐珩不说话,徐云栖也不做理会,怀抱玉笏,悄悄打起小盹,直到迷迷糊糊听得那头传来他不紧不慢的声线, “既是入了王府,今后便是皇家妇,所言所行皆代表我熙王府。” 指节分明的手骨轻轻在额角画圈,袖口处露出一截瘦劲手臂,朦胧的光线勾勒出流畅的肌理,眉目低低阖着,捕捉不及他的情绪。 徐云栖愣愣看着他,视线渐渐清明。 裴沐珩目光依旧没有投过来,腔调却慢慢变得郑重,甚至含着几分清冽, “我平日公务甚忙,无暇顾及府内,后宅诸事你学着料理,遇事可请教母亲,”似想起什么,语气顿了顿,补充道,“我书房乃府中要地,等闲勿要去前院寻我,有事遣人递个消息便可。” 徐云栖明白了,这是生怕她缠人。 掌中玉笏慢慢垂下,她看着素昧平生的丈夫,轻轻嗯了一声。 寂静的深夜里,这一丝轻嗯倒像是拂过湖面的软风,听出几分嘟哝的意味。 裴沐珩素来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此刻也没有半分反应,只继续道, “在家侍奉双亲,端方守礼,在外谨言慎行,勿骄勿躁,夫妻一体,你的一举一动皆是我的脸面,可明白?” 这是与她约法三章。 徐云栖明白得很,清透的双眼定定看着他的方向,颔首道, “我明白。” 裴沐珩见她应承得这样干脆,心中那份躁意散了些,修长手臂倾垂,指腹捏住天青色茶盏,浅酌一口,这才漫不经心睁开眼,朝她看来, “你呢,若有要求?可事先言明。” 且不论她那晚是有心还是无意,既已成亲,该给的尊重要给,他能立规矩,她也能提要求。 二人目光越着朦胧的灯色相望,短兵相接,谁也没落下风。 徐云栖想不起对这名义上的丈夫有何期许,遂摇头,“没有。” 裴沐珩目光移开,不再多言。 沉默半晌他起身道,“我尚有要务,你累了一日,先歇着。” 随后挺拔的身影越过珠帘,去往西次间。 徐云栖默默看着晃动的珠帘,不置一词。 他心中不喜她,自然没有圆房的兴致,徐云栖也松了一口气,转身招来丫鬟伺候, 银杏气鼓鼓迈了进来,一面伺候徐云栖更衣梳洗,一面愤愤不平道, “还以为等来姑爷圆房,不成想却是被立了一通规矩,还当咱们乐意做这皇家妇...” 银杏话未脱口,被徐云栖用眼神制止,她轻轻搓了搓手帕子,宽慰愁肠百结的丫鬟, “不圆房有不圆房的好,那种事总该水到渠成。” 银杏扶着徐云栖穿过层层帷幔,将她送至空荡荡的喜床,低声嘟囔, “会有水到渠成的一日吗?” 徐云栖愣了愣,笑着不作答,晚风将她眼底那片柔和吹散,只剩一抹淡漠嵌在瞳仁深处。 裴沐珩心有所属,她亦自有安排,本来毫不相干的人却被老皇帝硬生生强扭在一起,可谓荒唐。 第 2 章 ——“谁说不荒唐呢!” 夤夜,熙王府的正院依旧灯火通明,一身着绛红缂丝褙子的貌美妇人倚在引枕,眼泪簌簌扑下, “可怜那灵儿,硬生生病了一场,赶在珩儿婚前,避去了青山寺,听闻已是瘦骨嶙峋...” 第3章 荀云灵与裴沐珩青梅竹马,日日来熙王府请安,熙王妃对她视若己出,心里早就拿她当儿媳,哭了一阵,想起裴沐珩痛失良配,甚是不甘,咬牙恨道, “陛下十七个皇孙,所娶者不是望门贵女便是重臣之后,独独咱们珩儿...屈就一五品主事之女...”她越说越气,眉峰蹙成一抹愁云,浓得化不开,“你是没瞧见今日那些个妯娌,个个幸灾乐祸,绵里藏针,我这辈子都没像今日这般窝囊!” 每每想起那徐家渊源,熙王妃心口呕得作疼,一口气喘不上来, 徐家祖上本是商贾之家,后来发迹捐了个官跻身官宦,依旧为当地名流所排斥,直到徐父高中进士,徐家方才渐渐在荆州站稳脚跟,而后徐主事在太子与秦王党争中捡了个漏,被调至京城为官。 这样的出身,委实配不上熙王府门第。 坐在她身侧的熙王,深知妻儿委屈,轻声喟叹,默了片刻,他抬袖替妻子揩了泪水,半是开解半是劝诫, “旁人糊涂笑话咱们王府,你怎生也糊涂了,你当真以为陛下是酒后失言?” 熙王妃微愣,长睫犹然挂着泪珠,哑声问道,“何意?” 熙王捋了捋胡须叹道,“陛下年事已高,近来防备犹甚,他老人家定是见你我为珩儿择阁老之女,心生忌讳,遂借着酒劲给珩儿定了一门婚,名是酒后乱点鸳鸯谱,实则是敲打熙王府。” “你呀,怨了一阵也够了,新人已进门,无论如何不能再使性子,不得再惹陛下不快。” 熙王妃嘴唇轻颤,哑口无言。 裴沐珩着实是皇帝最器重的嫡孙,只是皇帝准许裴沐珩崭露头角,却不许他脱离掌控,近来朝中风起云涌,太子与秦王斗得如火如荼,眼看龙体垂危,裴沐珩也是想借婚事,试探皇帝对熙王府的态度,如今已见分晓,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西次间灯火缭绕,时不时传来翻书的响动,想必裴沐珩在处理公务,徐云栖却睡得踏实。 她半生颠沛流离,养成沾枕即睡的习惯,即便是兵荒马乱的一日,竟也一夜好眠。 翌日醒来,雨过天晴,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朝气。 徐云栖看了一眼陌生的房间,拂去心头的怔忡,由着银杏服侍起床,隔着珠帘,听到堂屋传来动静,愣了一瞬,连忙收拾停当,绕屏风而出,却见裴沐珩早早坐在堂屋正中等她。 修长的男子换了一身绛色常服,端坐在桌案后,在他面前摆着十多样朝食,玉蝶簇簇,色香俱全,均是徐云栖叫不出名的珍馐。 她来到裴沐珩对面坐下,抬眸看着他,轻声唤了一句三爷。 裴沐珩眉目低垂,信手摆弄面前的银箸,听得她柔软的腔调,慢腾腾抬眼看向徐云栖, 他素来有择床的毛病,过去一直睡在东次间,昨夜在西次间将就一宿,睡得不算好,他尚且如此,初来乍到的姑娘,一朝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王府,想必睡得也不踏实,于是温声问道, “初到王府,可还适应?” 徐云栖眼底带着不在意的笑,“一切都好。” 裴沐珩只当她客气,便轻轻点了头。 二人并不相熟,话题就此打住。 待会要去正院敬茶,夫妻二人默不作声用膳。 听得裴沐珩昨晚的语气,生怕她纠缠,徐云栖牢记规矩,自顾自用膳,也没有去在意裴沐珩饮食习惯,裴沐珩更不可能关心徐云栖爱吃什么。 二人填饱肚子相继搁下筷箸。 徐云栖念着已为人妻,该有的礼节不可废,遂抬袖主动去替裴沐珩斟茶,裴沐珩过去一直是贴身小厮伺候,如今后院多了一位女主人,小厮不便进来,他又不爱使唤丫鬟,便只能亲自动手。 不经意间,一只玉臂伸过来,不约而同握住了错金银壶手柄。 温软柔腻的肌肤与他微凉的手背相撞,有濡湿的触感。 徐云栖所料不及,立即收回手,裴沐珩顿了一下,脸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变,被她碰触之地仿佛起了一层疙瘩,他向来不喜人碰触,尤其是女人。 忍着心头不适,裴沐珩神色如常倒了一杯茶,只是指节分明的手指握着茶盏,半晌也没有入口。 徐云栖并不知裴沐珩的心思,等他斟完茶,连忙替自己倒了一杯,抬袖做遮去饮茶时,余光诡异地发现裴沐珩用湿巾不着痕迹地擦了擦她碰触的地方。 徐云栖:“.......” 秋光明澄澄地铺在廊下,给徐云栖的裙角镶了一层金边,熙王府轩峻瑰丽,不是一般的阔气,沿途亭台相接,翠玉华轩,自不待言,徐云栖亦步亦趋跟在裴沐珩身后往正院去,有了方才的经历,徐云栖刻意离他远了些,勉得冲撞了这位金尊玉贵的王孙。 前不久通州发生了大案,案情瞬息万变,裴沐珩心里盘算这案子背后玄机,压根没意识到小妻子在疏远自己。 大约是裴沐珩住的偏僻,这一路人迹罕至,直到越过一佳木葱茏的阁楼,便见前方华庭在望,飞檐插空,庭前秋菊锦簇,浮尘也无,一排衣着不俗的仆妇侍候,皆屏气凝神,垂首不言。 这等排场,必是熙王和熙王妃所在的锦和堂。 裴沐珩也是在这时方从凝重的思绪回过神来,见徐云栖离了自己五步远,负手立在廊下等她过来。 徐云栖慢慢从长廊里走出,清透的秋光一点点从她裙摆漫上眉梢,将她眉目衬得过于皎然,那一瞬,裴沐珩才发觉这张脸似曾相识,仿佛在哪儿见过。 第4章 徐云栖跟着裴沐珩进了锦和堂。 熙王和熙王妃端坐在明间主位,熙王身姿奇伟,神采奕奕,熙王妃则神色冷淡,自始至终不曾往徐云栖看上一眼,二人左右侍立着王府众人,徐云栖来之前母亲便交待她,熙王府有三房。 长房裴沐襄是裴沐珩一母同胞的亲兄长,站在他身侧那位神情冷肃,端的是不苟言笑的少妇怕是其妻谢氏。二房裴沐景则是高侧妃所生的庶子,他性情寡淡,小心谨慎地瞥了一眼徐云栖便垂首不语,倒是他身旁的二少奶奶李氏好奇地打量她,在徐云栖朝她看过去时,她甚至露出一丝俏皮的笑。 熙王妃瞥见庶子媳妇的小动作,脸色顿时拉下, “行了,敬茶吧。” 裴沐珩与徐云栖一一跪下给熙王和熙王妃行礼。 熙王见儿媳妇姿容清丽,相貌不输儿子,颇为欣慰。 “男才女貌,陛下眼光果然是极好的。” 这话一落,无人搭腔。 徐云栖跪在裴沐珩身侧,也没有半分反应。 大公子裴沐襄很想替父亲解围,瞅一眼面罩寒霜的母亲,悻悻当了个耳背。 熙王尴尬地咳了一声。 除却兄弟妯娌,还有两位小姑子,敬茶礼倒也很快结束。 徐云栖出嫁前夕,王府便遣人来交待无需准备敬茶礼,大约是怕徐家寒碜,准备的贺礼上不了台面,恐丢了裴沐珩的脸,徐云栖今日的敬茶礼均是熙王妃亲自代劳。 此事王府众人心知肚明,拿着那份敬茶礼倒也无甚欢喜。 反倒是徐云栖分文未出,还得了几箱子见面礼。 在长媳谢氏看来,这是婆母在变相贴补小儿子。 二少奶奶李氏目光在徐云栖身上逡巡,暗自琢磨,这三弟妹莫不是个榆木疙瘩,婆母不叫她准备敬茶礼,她便当真空手而来,但凡激灵些,必定亲自绣些物件一同奉上,聊表心意。 偏生她是个蠢笨的。 来了这么一个弟媳,往后有好戏看了,她这样想。 熙王并不知女人家这些官司,和颜悦色看着小儿子夫妇, “时辰不早,快些入宫给你们皇祖父和皇祖母请安。” 裴沐珩作了一揖,看了徐云栖一眼,示意她跟着自己离开。 裴沐珩所住的清晖园只有两名老婆子伺候,其余均是他的心腹长随,个个嘴皮子严,无人知晓二人不曾圆房。 熙王妃目送他们一前一后跨出门槛,泪意湿了眼眶,等人走远,方克制着哭出声,“我儿命苦...” 熙王见她当着媳妇儿子们的面哭,眉头皱起,“行啦,我瞧老三媳妇温顺乖巧,是个顶好的,进了门,往后便是自家人,谁也不许慢怠她。”这话是跟几个晚辈说的,谢氏等人齐齐屈膝道是。 早有宫车在王府门口相侯,有内监在场,裴沐珩即便不想与女子同乘,也不得不将就,徐云栖倒是了然他的毛病,上车后,将自己塞在角落里,尽量不打搅裴沐珩。 夫妻一个靠左,一个挨右,当中足足可再容二三人,裴沐珩神情慵怠不知在琢磨何事,徐云栖靠在车壁假寐,谁也不瞧谁。 不过一刻钟,夫妇二人便入了宫墙,大约午时见了皇帝皇后,比起熙王府,皇宫里的帝后倒是很满意徐云栖,皇后甚至夸赞徐云栖身上有一股别于京城贵胄的空灵之美,想是给徐云栖撑腰,赏赐比过去那些皇孙媳妇要多一成。 徐云栖注意到,也就是入了宫,裴沐珩俊脸才挂上笑。 晚秋,天色暗的快,待应酬完回府,已是薄暮冥冥。 皇帝准了裴沐珩三日假,命他在府上陪着新婚妻子,裴沐珩不敢违拗,这一路默不作声随着徐云栖回到王府,刚踏入清晖园前方的斜廊,便见陈管家匆匆上前行了个礼, “三爷,通州皇庄的年例提前送来了府上,单子搁在书房,请您过目。” 裴沐珩当年胆魄非常,挫了大兀使臣威风,危机化解后皇帝论功行赏,破例赏了裴沐珩一个庄子,这个庄子收成极好,当时裴沐珩年纪小,庄子收益都捏在熙王妃手中,裴沐珩十五岁后,方交还与他,只是裴沐珩孝顺,这些年每每得了年例,除了银两留下,其余年货均交予王妃处置,这么多年从无例外。 裴沐珩不假思索道, “按旧例办。” 陈管家正待转身,裴沐珩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亭亭玉立的新婚妻子,神色微怔。 今时不同以往,他已娶妻,无论他欢喜与否,徐云栖嫁给他已是既成事实,后宅诸务该由妻子决断。 于是他招手示意陈管家留步,负手看向徐云栖,斜廊下光影绰绰,桂枝颤颤,她纤细的身子倚在廊下,在晚风里显出几分玉柔花软来,裴沐珩正待开口,恍觉不知她姓甚名何,唤她徐氏过于生疏,直呼其名,他尚且做不到这般亲昵,权衡一番,他正式接纳徐云栖妻子的身份,淡声开口, “庄子送来的年例进了府,夫人瞧着该如何安置?” 第 3 章 一声“夫人”将徐云栖从混沌的思绪里拉过神来。 这是在唤她? 灯色烟煴,风拂过,有簌簌清霜从瓦间扑落。 徐云栖回忆方才的景象,迎上男人漆黑平静的视线,整暇问道, “三爷方才说是依旧例处置,敢问旧例该当如何?” 第5章 徐云栖遇人素来三分笑,说话轻而缓,听在旁人耳里便只剩下温柔,再配上这般绝色姿容,便如水中月镜中花,让人不敢大声说话,恐吓坏了她。 裴沐珩慢声解释。 徐云栖听完,心下思量,既然已搭伙过日子,裴沐珩的私产便是三房的产业,再交给王妃自然是不合适的,遂道, “先送去后院,待我整理造册,再挑些好物孝敬母亲。” 如此甚妥。 裴沐珩吩咐陈管家跟着徐云栖去料理,自个儿回了书房。 刚踏入门槛,便见一暗卫已侯在屋内,双手奉上一份文书, “三爷,通州的案子有消息了。” 裴沐珩立即接过信札绕去案后拆开,一目十行掠过,眸色微凝,修长的背脊往圈椅里靠了靠。 前不久他接到一份极其古怪的求救信,信中言明通州粮仓的漕粮被人以次充好,信笺上沾了些河泥,裴沐珩怀疑是河工所写,连夜遣心腹前去通州,更诡异的事发生了,他的人赶到通州粮仓,便见粮仓发生大火,以次充好的霉粮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各地粮仓发生火灾本也不稀奇,但裴沐珩还是觉着蹊跷,每每过冬,大兀缺粮总要南下掳掠,每当这时,朝廷会提前拨粮往北境御敌,裴沐珩侍奉帝侧,得了机会将取粮的文书遣去通州,恰闻通州大火,将几十万担粮食烧了,圣上震怒,遣人彻查此事。 去的正是裴沐珩心腹,七品御史刘越。 刘越密信回复,火灾原因已查明,守仓的将士夜里寻欢作乐,不小心打翻了油灯,恰恰漕粮堆积发酵,火势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当真是这个缘故? 通州粮仓乃京畿附近最大的粮仓,此地粮食一来备用中枢衙门与皇宫,二来备用军粮,恰恰是备用,每年真正开仓的机会并不多,是以反而成了各路牛鬼蛇神偷鸡摸狗的战场。 若没有那份求救信,裴沐珩便信了这个结果,可既然真正的漕粮被盗换了,背后定有玄机,通州毗邻京城,什么人能在这等要地瞒天过海?想必官衔不低。 年轻的男人,捏着信札慢慢靠近桌角的银釭,油黄信札遇火,很快发出呲呲声响,他眼底的浮光凝在一处, “让刘越暗查通州知府陈明山。” 饵已下,就等着钓上一条大鱼,不,兴许是两条。 裴沐珩慢悠悠将掌心积落的灰拍却,眼底闪过无情的冷笑。 * 徐云栖赶回清晖园后院,陈管家已着人将礼单送了来,少顷,十几个箱子被抬着搁在清晖园廊下,一晚上,徐云栖带着银杏并两位老嬷嬷忙着整理年例,核对礼单,以防庄子管事瞒报错报。 通州皇庄送年例的消息自然没能瞒住熙王妃。 过去裴沐珩的内务桩桩件件均是她这个当娘的料理,瞧瞧,新媳妇才进门一日,便做起儿子的主来,熙王妃心里那口气呕得不上不下。 二少奶奶李氏伺候熙王妃饮了一碗安神汤,不着痕迹开口, “三弟妹不懂事,母亲莫要气坏了身子,没准明日她便挑了好的送来孝顺您。” 熙王妃瞪了她一眼,“我稀罕?” 她难过的是,过去庄子年例均交到她手里,她如何分派,从无人置喙,如今她却插不上手。果真应了那句“有了媳妇便忘了娘”。 李氏讨了个没趣。 一旁的大少奶奶谢氏想起一桩正事, “母亲,弟妹过了门,身边定缺人服侍,您看,是不是得拨一些婆子丫鬟去清晖园。” 谢氏执掌中馈,府中大小事均归她料理。 论理熙王妃是该拨人伺候徐云栖,只是裴沐珩十二岁那年,有丫鬟衣衫不整意图勾/引他,裴沐珩动了怒,着人将那丫鬟重打二十板子,再发卖出去,自此再也不许人近身,是以熙王妃有顾虑。 委屈媳妇不能委屈儿子,“珩儿不喜热闹,人手的事便作罢。” “再说了,那徐氏不该带了些陪房么,她不缺人伺候吧?” 谢氏脸色一言难尽,“母亲,她嫁妆单子还在呢,身旁只一不经事的小丫鬟。” 熙王妃神色就更难看了,忍了半晌,嫌弃道,“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了台面。” 想起知书达理的荀云灵,熙王妃又是一阵心碎,“罢了罢了,随她去。” 翌日回门,徐云栖清早便去锦和堂请安,顺带挑了些上好皮子敬献婆母, 哪知主仆二人行至穿堂时,守门婆子晦涩地告诉她, “三少奶奶,王妃头风犯了,免了晨昏定省。” 徐云栖微愣,正犹豫着要不要请婆子代劳,瞥见大少奶奶谢氏搭着丫鬟的手,不紧不慢从庭内跨了出来, 谢氏视线落在那些鲜艳的皮货,顿时了然。 徐云栖便明白,熙王妃并非犯病,而是不愿见她。 既如此,也不必勉强。 徐云栖朝谢氏稍一颔首,转身离开了锦和堂。 熙王妃虽不待见徐云栖,却是个极要面子的,吩咐谢氏准备了丰厚的回门礼,整车侯在侧门。 只是徐云栖主仆在马车内坐了有两刻钟,依然没等到裴沐珩。 银杏本在熙王妃出受了气,眼下忍不住抱怨, “王妃也太过分了,您是圣上赐婚,又不是眼巴巴求着嫁过来的,她何故如此刁难您?” 第6章 徐云栖脑海不知在想什么,闻言神色浅浅看过来,“她哪里刁难了我?” 银杏嘟囔道,“她不是将您拒之门外吗?” 徐云栖豁达道,“她只是不待见我,谈不上刁难,瞧瞧,这回门礼不是准备得很丰厚么,旁人不喜欢咱们,咱们不凑上去就是了,你又何苦庸人自扰,别忘了我们进京的目的,切莫在小事上分神。” 熙王妃不喜欢她,有不喜欢的好,瞧,她不必小心翼翼伺候婆母。 银杏原想辩驳,听到后面一席话,眼皮往下耷拉,不吭声了。 半个时辰后,裴沐珩带着王府长史现了身。 回门是大婚最后一项仪式,非同小可,自有王府长史出面操持。 比起昨日二人同乘不同,今日裴沐珩不必委屈自己,独自乘了一辆马车,他没有任何解释,徐云栖也不在意,一行人缓缓朝南驶。 熙王府坐落皇城附近的澄清坊,徐府却远在南城的崇北坊,徐家在荆州当地虽小有名气,到了权贵遍地京城,属实不够看,能在京城任官落脚,已然是族中骄傲,遑论如今攀上皇亲贵戚。 是以清早,徐主事吩咐徐母在后宅张罗宴席,自个儿领着阖家老小等候在门前,生怕失了礼数,陪着徐父迎客的是府上的大公子,二公子与二小姐。 二小姐徐若年纪最小,也最是刁蛮,等了半日不见马车踪影,便炸炸咧咧骂了起来, “长姐嫁给蒋公子不好,偏生要攀那水中月,天上仙,那名动天下的三公子岂是咱们能肖想的?瞧瞧,隔壁梅姐姐出嫁时,夫妇二人早早便回了门,咱们日头都快等偏西了,也不见人影,何苦受这档子窝囊气!” 徐主事素来温和,一向疼爱子女,今日听了这话,却拉下脸色,“你胡说什么,你长姐是被人挤去那玉桥上的,与她何干?” 徐若犹自不信,这些日子,邻里街坊哪个不在她耳边嚼舌根,奚落徐云栖心比天高,攀龙附凤,徐若听多了,只道徐云栖败坏了徐家女名声,害她将来难以议亲。 徐主事看着不谙世事的小女儿,摇头不已。 自徐云栖被圣上赐婚,他在朝中地位水涨船高,他这辈子点头哈腰看人脸色惯了,如今却尝到了被人奉承的滋味,徐主事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结了这门亲,徐家不说挤入京城权贵行列,至少也是响当当的门户了。 “你还小,哪里晓得这里头的门道。”担心她口无遮拦,寻了桩事将她打发离开。 片刻,前方巷子传来小厮通报声, “老爷,来了来了。” 徐主事喜不自禁,整了整衣冠,翘首以盼。 不多时,两辆奢华的马车停在阶前,裴沐珩与徐云栖一前一后从马车出来。 徐主事看着长身玉立的裴沐珩,下意识便要行礼,王府长史笑眯眯上前拦住他, “徐大人,该咱们三公子与三少奶奶给您行礼。” 徐主事忐忑地抹汗。 秋阳炽艳,清透的光被树梢筛过,支离破碎打在二人肩头,徐云栖迎着父亲生疏又小心翼翼的眼神,走到裴沐珩身侧,与他一道施礼, “父亲。” “岳丈大人。” 徐云栖不想家人担心,刻意离得裴沐珩近了些,裴沐珩瞥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有了王府长史在场,便无需裴沐珩应酬,他慵懒地坐在客座,慢条斯理喝茶,徐主事一面谨慎打量他的脸色,一面小心跟长史周旋。 徐云栖则带着银杏往后院去,她来徐府时日不长,府上婆子与她并不相熟,徐云栖也不喜陌生人跟着,吩咐婆子去收拾回门礼,独自往母亲所在的正院去。 京城纸贵,徐府祖上虽是经商,这些年在官场也耗了不少家底,只置办了个三进的院子,比起轩荣的熙王府,徐府院落称得上逼仄。 刚行到垂花门的夹道,瞥见雕窗外人影重重,三两婆子躲在角落里嗑瓜子,嘴里唠着闲话。 “瞧见没,王府送来的回门礼可丰厚了,抵得上大姑娘的嫁妆。” “这话怎么说?我不是瞧着前日接亲时,嫁妆如流水抬出了门么?” 对面那嘴角嵌着黑痣的婆子冷哼一声,“你懂什么?那些都是王府用来撑场面的,凭咱们老爷,怎么够得上王府的排场?” 另外一人不以为然,“我看不见得吧,府上大公子迟迟不娶亲,二公子与二小姐还小,将来要开支的地儿多得去了,大姑娘毕竟不是老爷亲生的女儿,老爷又如何舍得掏出家底?” 嘴角嵌痣的婆子听得她后面那句话,吓得面色一白,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天神哪,这话你可不许再说了,若叫王府晓得了,恐捅出大篓子。” 银杏慢吞吞跟在徐云栖身后,看着她高挑秀逸的背影,双目泛湿。 徐云栖嘴角的笑意淡了,被秋风一卷,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母章氏等在正院廊庑,等到女儿走近,慢慢露出了笑,徐云栖对着她行了大礼,章氏拉着她进了内室,又将人一并遣了出去,留下母女俩说体己话。 章氏带着她在罗汉床上坐定,先是打量一番女儿神色,瞧不出端倪,便问道,“在王府这两日可还好?” 徐云栖握着母亲细软温暖的手,笑吟吟道,“我在哪儿都过得好。” 章氏闻言泪湿眼眶。 第7章 当年为了不被夫家嫌弃,将那么小的她扔在乡下,起先她还哭,后来每每回去看她,她脸上便挂了笑,再也没见她红过眼。 别问,一问就是她很好。 “娘对不住你。”章氏垂眸哽咽,晶莹的泪花落在徐云栖手背,徐云栖脸色正了几分, “娘,您没有对不住我,您被负心汉抛弃,就该寻找自己的幸福,难道被女儿拖累一辈子不成?您好,女儿才能好。” 章氏听得徐云栖开解的话,泪水越发止不住。 每回她都是这般说,好像她是不需要关心的那个。 章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您瞧,您现在多好,生了弟弟妹妹,在徐家站稳脚跟,女儿得嫁高门,您在徐家可挺直腰板过日子,再也没人敢瞧不起您,也不会有人欺负您。”徐云栖如是道。 章氏将女儿抱入怀里。 “娘什么都没为你做,你却处处为娘着想。” “若叫我选择,我宁愿你不嫁去熙王府,娘只希望这世上能有个人疼你....”章氏双肩发颤,哭得不能自已。 至于那裴沐珩,章氏见过一回,神仙一般的人物,不食人间烟火,又怎么会疼人呢。 徐云栖双眸亮晶晶的:“为什么要别人疼,我可以自个儿疼自个儿。” 恰在这时,门被人从外重重推开,露出一张稚气未脱却气势汹汹的小脸,在她身后,还跟着一满脸犯难的管事嬷嬷。 徐若雄赳赳闯进来,一把将徐云栖从章氏怀里拉起,凶巴巴瞪着她质问, “长姐,外头的人都骂你不知廉耻,刻意勾引三公子,是也不是?” 章氏闻言眼泪都忘了擦,怒声斥道,“若儿,你岂可出言不逊,污蔑你长姐?” 徐云栖头疼看着妹妹,不在意地笑道, “三公子名动京城,倘若随意一个女人能勾引得了他,想必他早就成婚了,还轮得到我?” 徐若想了想也是。 徐云栖抚了抚妹妹的脑勺,提点道,“旁人嫉妒咱们徐家,是以出言诋毁,你是个聪明人,岂能中了他们的离间之计?” 正当徐云栖以为说服妹妹时,却见她秀眉紧促,满脸狐疑地盯过来, “可是那晚,我亲眼瞧见你提着裙摆,主动奔向三公子。” 徐云栖顿时愕住, 屋子里静极了。 大家都看着她。 婆娑的光影穿过窗棂斜斜落在她眉梢,恰到好处模糊了她眼底的复杂。 那一晚人声鼎沸,她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桥下,冥冥之中有一道熟悉的,却又久远的醇和嗓音,仿佛拨开汹涌的人潮,从尘埃深处钻出来,涌入她耳郭。 她情不自禁循着嗓音的方向追去,却又在那一刹那,烟花绽放,繁华落尽,那道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浮生一场梦。 是啊,他已经死了,早在她四岁那年便死了,又怎么可能出现在皇宫。 比起勾出母亲的伤心事,徐云栖不在乎自己被人误解,无奈解释道, “是,我听闻三公子貌若潘安,故而想凑近瞧上一眼。” 窗外,天光明朗,徐主事领着裴沐珩前来给岳母章氏请安,一行人无声越过穿堂,为首的男人顶着一张英挺深邃的俊脸,面无表情往窗棂方向投去一眼,状若无闻迈上台阶。 第 4 章 阳光明晃晃映着她乌黑发亮的杏眼,徐云栖很坦然地将裴沐珩迎入堂屋,裴沐珩沉肃的目光从她红润光泽的面颊掠过,跨过门槛给章氏见礼。 堂屋内,大家分主宾落座,很默契地没提方才那桩尴尬事。 与裴沐珩和徐主事一同进来的,还有徐家长公子徐鹤与二公子徐京。 徐鹤是徐主事前头一个妾生子,比徐云栖年长两岁,他生得一双桃花眼,形容懒懒散散,看着不太是个好管教的,自徐云栖出现,眼神便有意无意往她身上使。 二公子徐京则是徐云栖同母弟,性子随了徐主事一样温吞。 章氏中规中矩招待裴沐珩,客气有余,亲切不足,她心里没法拿裴沐珩当女婿看, “倘若云丫头有侍奉不周的地方,还请三公子原谅则个...” 裴沐珩眉尾轻垂,眼底情绪看不分明,“岳母严重了。” 略坐一会儿,一行人离开。 男客在前院吃席,章氏带着两个女儿在后院用膳,徐若害姐姐丢了个大脸,心里愧疚,这会儿便老实多了,徐云栖也没有跟她计较,反而捏着她软软的脸蛋, “少爷们喜欢看漂亮的姑娘,姑娘看看长得俊俏的男子没什么打紧,算不得勾引。” 徐若反而被说了个脸红,害躁地离开了。 等人离开,章氏又将徐云栖往房里带,悄悄塞了一袋银子给她, “回门礼单我瞧了,抵得住徐家给你的嫁妆,你在王府用银子的地方多,切莫被那些丫鬟仆妇看轻了。” 徐云栖不肯收,将香囊反握在她掌心,“娘,我的事你别担心,女儿自有成算。” 章氏嗔了她一眼。 徐云栖说一不二,章氏拿她没辙,“但凡缺银子一定告诉娘。” 徐云栖颔首。 章氏又不放心,凑近她耳边低声问,“圆房了吗?” 徐云栖早料到她会问这些,面不改色回道, “新婚之夜哪有不圆房的道理,母亲多虑了。” 第8章 章氏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她手背,“这就好,话说回来,你别怪娘多嘴,你得赶紧怀个孩子,待生了一儿半女,便在王府站稳了脚跟,你婆母那头也无话可说。” 徐云栖笑吟吟堵她的嘴,“女儿正是这么打算的。” 章氏彻底放下心,眼看时辰不早,依依不舍送她出门。 母女二人行至垂花门,徐云栖便让章氏止步,绕过垂花门抱鼓石,往东侧过夹道便可至前厅,想必裴沐珩急着离开,徐云栖遂加快脚步,哪知走到夹道口,一道黑影突然罩了过来,拦住了徐云栖和银杏的去路。 大公子徐鹤捏着下巴,狭目似笑非笑盯着徐云栖,一步一步往她逼近, “好妹妹,都怪哥哥当初轻浮,言语间惹恼了妹妹,害妹妹义无反顾去攀裴沐珩的高枝,只是你也知道,齐大非偶,你这门婚事,面上风光,里子难看,裴沐珩哪里懂得疼人,你若委屈了,便与哥哥说。” 言辞轻佻之至。 银杏恶心坏了,飞快拦在徐云栖跟前,扶着腰骂道, “你个混账东西,我家姑娘已嫁了人,你还敢招惹她。” 银杏这话反而勾起了徐鹤的猎奇心,桃花眼始终落在徐云栖身上。 早在他第一次见徐云栖,便对她动了狎昵心思,毫无血缘的兄妹关系,如酒香入巷,刺激又上头。 徐云栖神色淡淡,腔调也柔和,“兄长多虑了,三公子对我很好。时辰不早,我要出门,还请兄长让开。” 徐鹤看着软绵绵的妹妹,越发动了调//戏念头,撑开双臂堵在夹道,吊儿郎当道, “我不让,你又当如何?” “那我就陪兄长在这里耗着。”徐云栖脸上甚至挂着笑。 徐鹤喉咙一堵。 耗下去,裴沐珩定遣人来寻,事情不好收拾,裴沐珩他还得罪不起。 徐鹤早知道这位大妹妹沉得住气,颇为扫兴,僵持了一会儿,败下阵来让开路。 徐云栖目不斜视从他身旁走开,待出了夹道,绕去廊庑转角,将银杏拉去一旁, “上回叫你准备的药粉,备好了吗?” 银杏脸上怒色难消,气鼓鼓从袖下掏出一个香囊,悄声道,“晓得今日回门,奴婢防着他,早备好了呢。” 徐鹤轻佻也不是一回两回,徐云栖早就计划收拾他。 “你现在想法子下去徐鹤的酒水里,我在正厅东边的敞轩等你。” “好嘞!”银杏闪身而出。 目送徐云栖离开,徐鹤慢悠悠踱步去垂花厅喝茶,他不愿看到裴沐珩那张臭脸,早早寻了个借口离席,立有丫鬟上来替他捶腿捏肩,一杯碧螺春被美人儿喂到他嘴里,他闭着眼纵情声色。 大约不到一盏茶功夫,他腹部突然传来一阵绞痛,紧接着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虚汗,须臾,一阵恶臭从他裤/裆传来,丫鬟们捂着嘴连忙躲开。 徐鹤羞愤难当,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往恭房躲去。 连着拉了三趟不止,他已虚脱得前胸贴后背,最后整个人气若游丝倒在恭房外的矮墙下。 徐鹤贴身小厮急急忙忙追来,瞅见主子这等行状,唬得打颤,紧忙上前去搀他, “大公子,您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矮墙外的树杈上传来银杏清脆的笑声, “大公子,滋味好受吗?” 徐鹤倒在小厮怀里,耷拉着眼皮盯着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你们...做了什么手脚?” 小厮见主子被折腾去半条命,痛哭流涕, “大公子,小的早就劝诫过您,这对主仆打乡下来,怕是学了些三教九流的招数,咱们惹不起,您非不听,今日栽了大跟头吧。” 徐鹤只当徐云栖柔柔弱弱好拿捏,不成想却是个厉害的。 腹部绞痛不止,不太像巴豆粉,不知徐云栖给他下了什么药,徐鹤心里头发慌。 “你家主子是干什么的....” 银杏从树上跳下来,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耀武扬威道, “我家主子的本事不是你能料想的,大公子,你好自为之吧。” 丢下这话,她便施施然寻徐云栖去了。 不说硬话,不做软事。 徐云栖一次叫徐鹤吃到教训,不敢生出妄念。 * 耽搁了些时辰,徐云栖出徐府大门时,裴沐珩早在马车内等候,显然是迫不及待要离开,徐云栖都没机会跟他说话。 回门仪式结束,想必裴沐珩便要投身公务,他们夫妻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 徐云栖想起自己的打算,赶在下车时,连忙提着裙摆跟在裴沐珩身后, “三爷,我在院子里做什么都可以吗?” 徐云栖家中生了变故后,她被母亲送到外祖父身边教养,外祖父是当地有名的郎中,她打小跟着外祖父上山采药,师承外祖十几年,直到去年外祖父寻药跌落山崖,尸骨无存,她方被母亲接回京城。 徐云栖想在后院种些药材。 裴沐珩立在门槛内,回眸看向那个娇滴滴的姑娘。 徐云栖眉目生得格外柔软,即便不笑,看着都像是带了三分笑意。 新婚之夜约法三章,徐云栖答应得痛快,礼尚往来,裴沐珩不可能不应允。 “你是三房当家主母,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第9章 扔下这话,裴沐珩便离开。 徐云栖高兴了,回到清晖园稍稍收拾一番,便带着银杏在后院忙碌。 早在昨夜,她便发现裴沐珩这后院有一个花房,一年四季温暖如春。 徐云栖进京旁的没带,就带了些药种,其中有几颗种子是外祖父爬山涉水方寻到的宝贝,对种植环境要求很高。 原先徐云栖在徐府试了几回,没能成功,眼下王府有现成的花房,温度适宜,她正好试试。 主仆二人打小干活,袖子一挽,利索地在花房内刨出一块土地,洒了些许种子。 陈管家的妻子陈嬷嬷是清晖园管事之一,也是裴沐珩的心腹,今日银库送来这个月月例,陈嬷嬷便收着前来寻徐云栖,哪知到后花园,便看到徐云栖将裴沐珩的花房给锄了,她唬了一跳,赶忙知会陈管家,陈管家也吓得不轻,立即去书房通风报信。 “少爷快些去后院瞧瞧,少奶奶不知在折腾什么呢。” 裴沐珩只当徐云栖闯了祸,匆匆披上外衫,来到后院。 初冬的晚风很冷,寂寥地穿过树梢,发出低沉的呼啸声。 花房内两道单薄身影忙得热火朝天,原先错落有致的花架被拥挤地堆在角落,花房东面靠玻璃窗的位置,则被挖出不少坑坑洼洼。 裴沐珩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当即愣住。 “你在做什么?” 他语气沉而厉。 少女显然被吓了一跳,抬目怔怔看着他,额角黏着湿漉漉的鬓发,小脸白如玉,双颊因出汗的缘故,现出一层薄薄的红晕,倒像是生在山野间一朵柔韧的白花。 徐云栖察觉他脸色不好看,连忙解释,“我在撒种子。” 裴沐珩脑筋突突发炸。 清晖园的后花园是他特意寻一江南的匠师精心雕琢过的,这间温室也是他花重金打造,确保一年四季,姹紫嫣红,冬日可延请几位好友,在此烤鹿脯吃梅酒,夏日坐在藤架下听雨卧风,别有意境。 裴沐珩素来钟爱此地。 不想却被徐云栖垦得面目全非。 眼看他脸色越来越黑,徐云栖纤手搭在锄头,小声提醒, “您答应过我的。” 裴沐珩顿时喉结微滚,想起午后所言,眼角绷着的那抹凌厉慢慢褪去。 他素来重诺,岂可言而无信。 熟悉的院子被硬生生挤进来一人,二人出身不同,习性迥异,日后少不得碰撞。 罢了,他裴沐珩岂是苛待妻子的人,随她闹吧。 他忍了忍,声线恢复如常,“你继续,”话落转身离开。 徐云栖看着他清峻的背影,弯了弯唇。 银杏踮着脚往裴沐珩离去的方向探去一眼, “姑娘,姑爷好像不高兴...” 徐云栖自然看出裴沐珩在迁就她,“我知道。” 银杏轻轻哼了一声,“嫁了人就是不一样,规矩甚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想当初在荆州,姑娘想种什么便种什么,哪里需要看人脸色。” 徐云栖失笑,眼底波光流转,“你也知道如今嫁了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银杏以为徐云栖要妥协,睁大双目,“那咱们怎么办?不种了吗?” 徐云栖眉目弯弯,洒脱地笑着,“自然继续种,开春还要把这片园子种满。” 即便她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王府也不见得待见她,何苦用他们的规矩束缚自己。 讨好裴沐珩与种药,自然是后者重要。 忙到天暗,主仆进了后角门,银杏唤婆子烧水伺候徐云栖沐浴,待更衣,又帮着她坐在炭盆旁绞干湿发,银杏想起下午的事,感慨道, “姑娘,奴婢想了想,发觉姑爷也不错。” 徐云栖用牛角梳慢腾腾梳发,“嗯?怎么说?” “您瞧呀,即便姑爷不高兴,却还是让着咱们。”银杏往铜镜里的人儿瞥了一眼,乌发雪肤的少女,腰身纤细婀娜,笼着一层温柔的光晕。 “姑娘生得这般貌美,姑爷能不喜欢吗?” 徐云栖晓得银杏误会了,“他事先答应了我,不好失信于人。” 银杏有些泄气,想起二人至今没有圆房,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外,外头一点动静也无,顿生懊恼, “姑娘这般模样,换做任何男人,怕是早就捧在手心怕掉了,哪像他,是个榆木疙瘩,面对美色无动于衷。” 徐云栖擦了擦指甲粘上的尘灰,老神在在笑道,“这也好呀,表明他不会轻易为美色所惑。” 银杏俏眼嗔嗔,“姑娘就这么相信他?” 徐云栖不是相信,她是不在乎。 * 亥时三刻,书房灯火通明,小厮黄维正在伺候笔墨。 即便裴沐珩参与过科考,却碍着皇孙身份,并不能正式授予官职,饶是如此,皇帝却破例许他在奉天殿听政,且时不时交与他一些差事,譬如前不久皇帝命他清点军屯数目,以备来年军粮筹集。 裴沐珩花了一月时间,摸清底细,连夜写了一封奏折,打算明日呈奏皇帝。 黄维见他神情专注,纹丝不动,眼底生了几分急色。 旁人不知新人底细,他却是明白的。 裴沐珩压根没碰新夫人,这如何了得。 皇帝准了裴沐珩三日假,明日销假,以裴沐珩的秉性,一月有大半都在宫中文书房伴驾,夫妻不同房,孩子能凭空冒出来? 第10章 好不容易熬到裴沐珩落笔,黄维一面递去茶水,一面壮着胆子清了清嗓, “三爷,今夜去后院吗?” 除了新婚那夜在西次间睡了一晚,裴沐珩再也没去过后院。 裴沐珩将笔搁在笔洗,没搭理他。 黄维知道他那些毛病,再道,“陛下给您赐婚,是盼着您绵延子嗣,您总不能一辈子不碰女人吧?” 裴沐珩听了这话,脸色稍稍变了变。 黄维见状,趁热打铁,“少奶奶今日在徐府那番话,您可听到了?” 裴沐珩慢慢将奏折拾起,搁在一旁晾干,这才冷冷淡淡朝他看来,“你想说什么?” 黄维苦口婆心道,“主子诶,人家姑娘眼巴巴盼着您,您还晾着她作甚?” 裴沐珩忽然挑眉看着他,徐徐笑道,“你觉得她盼着我?” “难道不是?今日少奶奶都当众承认了。” 裴沐珩此人心思细敏,一个女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还分辨得出,不会误会徐云栖对他情根深种。 至于徐云栖为何说那番话,他没兴趣知道。 成婚前,裴沐珩确实对徐云栖出现在玉桥存疑过,婚后短暂相处,徐云栖从不往他身边凑,他认定徐云栖是无辜的。 既然是无辜的,她兴许与他一样,不一定满意这门婚事。 “我需要时间。” 他需要时间接受与女人肌肤相亲,他也不愿勉强徐云栖。 第 5 章 翌日晨光熹微,裴沐珩一早进了宫,徐云栖也在一片寒霜中伸起懒腰。 她跟随外祖父行走江湖多年,奔走利落,身上除了一简单包袱,便是一个医箱,再无多余之物,如今嫁了人,光嫁妆箱子便堆了一屋子,晨起,徐云栖吩咐银杏捯饬花房,自个儿则领着陈嬷嬷去了库房。 这两日她已将清晖园周遭摸了个遍,清晖园坐落在王府西南侧,前前后后共有五个院落拱卫,从正门有条斜廊过来,斜廊往南是裴沐珩的书房,往北则是后院,左边靠王府中轴线有一衔石抱玉的瑰丽厅堂明玉堂用来待客,往右则有一临水的抱厦,平日可供主人悠闲赏月。 三房的库房就嵌在书房与抱厦之间,是一个四合院,左右两排矮房均堆满了裴沐珩的家底,徐云栖的嫁妆箱子犹搁在廊庑下。 熙王妃虽然不喜徐云栖,听闻她身边无人伺候,到底还是拨了些人手过来,两个相貌寻常举止本分的粗使丫头并两个清扫庭院的婆子,徐云栖吩咐此四人,将徐家给她陪嫁的金玉财帛搁入库房,其余四个大箱子,则抬回后院。 这里头装得才是徐云栖真正的“嫁妆”。 徐云栖通岐黄之术,擅制药针灸,外祖父上了年纪后,眼神不怎么好使,便将毕生绝学授与徐云栖,每每行堂坐诊,均是徐云栖掌针。 箱子送到之后,徐云栖便将人遣开了。 清晖园三开大间,左右各有三间主室并衔着一耳房,耳房做净室,梢间则安置平日用不着的衣物体己,俗称小库房,徐云栖并无什么体己,她着人将耳房内红木嵌象牙的竖柜收去库房,只留下一黄花梨品字栏格架,她亲自将四个嫁妆箱子里的药盒给拿出,分门别类搁在格架上,再将原先东次间一小长几搬来,只消一日功夫,她便循着荆州旧屋的惯例捯饬出一个小药房出来。 徐云栖一来喜静,二来不喜嬷嬷指手画脚,是以当初拒绝章氏给陪房,到了王府亦是如此,银杏熟知她脾性,扶着腰立在廊下,教训那些婆子丫鬟, “平日都去后罩房廊下待着,各行其事,各司其职,没有少奶奶的吩咐,谁也不许入这正屋来。” 听着窗外银杏趾高气昂的腔调,徐云栖站在梢间门口,看着案头摆放整整齐齐的医书医案,闻着熟悉的药香,露出怡然一笑,她也算是“安家”了。 裴沐珩这一去便是五日,整整五日,熙王妃以头风为由,免了晚辈的晨昏定省,谢氏与李氏倒是不敢托大,每日按部就班去锦和堂请安,徐云栖明白这是熙王妃不乐意见她的借口,是以也不去讨嫌。 只是到了第六日,也是冬月初八这一日晨,徐云栖带着银杏一早赶来锦和堂。 嬷嬷们看到她有些惊讶,却也不敢拦驾,客气地将人引入西次间, “少奶奶稍候,王妃头风犯了,尚未起身。” 徐云栖看了一眼日头,却有些急了。 她今日要出门。 “嬷嬷,能否烦请您帮忙通报一声,就说我想出门一趟,还望王妃准许。” 原来如此。 郝嬷嬷看着貌美娴静的徐云栖,露出怜惜之色。 郝嬷嬷是王妃四大管事之一,平日管着熙王妃饮食起居,她皮肤白净,眉眼细长,是个出了名的好性子,一个姑娘孤零零嫁到王府来,不被人待见,难免让人生出同情。 郝嬷嬷温声道,“少奶奶稍侯,奴婢这就替您请示王妃。” 徐云栖朝她道谢。 不消片刻,郝嬷嬷满面笑容回来,说是王妃请她过去,徐云栖便跟在她身后跨进东次间。 熙王妃覆着抹额由人搀着坐在罗汉床上,她眉尖蹙紧,神色不虞靠在引枕。 在她身侧,大少奶奶谢氏正在打湿帕子,打算伺候她净面,二少奶奶李氏则捧着一碗粥膳,等着熙王妃享用。 徐云栖进来时,无人在意,只有李氏悄悄朝她露出一笑。 第11章 徐云栖颔首,目光不由看向她手里那碗药膳,徐云栖行医多年,对药香格外敏感,闻得这药膳里有川穹,赤芍,天麻等物,看来熙王妃着实犯了头风。 众人有条不紊伺候熙王妃净面漱口,徐云栖默默站在李氏身侧。 只是在丫鬟取去熙王妃抹额时,悄悄瞥一眼她面庞。 熙王妃左侧头额阳白穴附近现出几分青色,此处肾经爆出,气血不通,再瞧她面色白净有余,红润不足,是多年养尊处优,四体不勤之故。 这样的病,可不仅仅是喝些川穹通血汤便能善了的。 徐云栖沉吟不语。 片刻,众人服侍停当,熙王妃喝下一碗药汤,人才稍微有了些气色,她搭着嬷嬷的手臂,面露不耐看向徐云栖, “你寻我何事?” 众人这才将视线投到她身上, 徐云栖越出人后,头也不抬,朝她屈膝行礼,“回母亲的话,儿媳想出门一趟。” 熙王妃轻轻嗤了一声,瞧,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虽说她是免了晨昏定省,可老大老二媳妇雷打不动过来请安,徐云栖倒像是个榆木疙瘩,没有半点机灵劲,王妃心中不喜。 人便是这样,一面嫌弃对方,一面又恨不得对方贴上来讨好。 熙王妃身子不舒服,也不欲跟徐云栖纠缠,只有气无力摆摆手,“去吧。” 徐云栖无声退出。 不一会,熙王妃将其余媳妇均遣开,只剩下贴身嬷嬷伺候,这个时候,面上痛楚之色再不做遮掩,她扑在嬷嬷怀里难受得落泪, “范太医的药已吃了几副了,起先效果显著,如今收效甚微,疼得止不住了。” 老嬷嬷搂着她又急又忧,“我的大小姐诶,您听老奴一句劝,放宽心吧,先前范太医也说了,头风乃痼疾,与饮食起居心情佳否关联甚深,自三公子订婚,您眉头便没舒展过,如今木已成舟,您还耿耿于怀作甚?” “三公子人中龙凤,无需岳家助力,照样能飞黄腾达,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谁能料定面前这个徐氏不是个好的呢,该三公子的,老天爷就不会薄待他,您且看吧。” 熙王妃终于被这番话劝得心情开解了些,她默默拂去眼梢的泪,竟也长长吁了一口气, “也罢,瞧她这几日安安静静,不像个作妖的,只要她不缠着珩儿,这府邸就容得她。” 老嬷嬷见她想开,露出欣慰的笑,“这就对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三公子这门婚事,您就别想了,如今最要紧的是把身子养好,依老奴看,不如换个太医再给您看看?” 熙王妃脸上露出倦色,“我这病十多年了,太医院哪个太医没瞧过?左不过那些方子,吃来吃去,已无甚用处。” 老嬷嬷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遗憾地叹了一声。 熙王妃揉着头额问她,“这是怎么了?” 老嬷嬷苦笑,“王妃不知,三十多年前太医院有位太医,姓柳,针灸之术使得出神入化,自他病逝后,无人承他衣钵,若他老人家在世,您这病便是手到擒来了。” 王妃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这世间沽名钓誉者多,人活着不一定真有本事,死了便吹得神乎其神。 王妃又喝了几口参汤,恹恹睡过去了。 彼时徐云栖已出门,马车行至闹市,徐云栖便将随行的仆妇与车夫打发去茶棚喝茶,自个儿则带着银杏进了一成衣铺子,铺子的女掌柜是个熟人,像是早料到她要来,一面迎着她进去,一面探头扫了一眼王府随行, “姑娘放心去,我替你善后。” 徐云栖道了一声谢,进了后面雅间褪下艳丽的对襟锦衣,换上一身素白的裙衫,发髻上的金珠翠环均也卸下,只用一支白玉簪子束发,清清爽爽一身从夹道出铺子,进了隔壁药铺的角门。 早有一小厮等在角门,见她出现,利索迎上来,陪着笑道,“娘子可来了,病患已等了半个时辰。” 徐云栖淡淡颔首,顺着木梯上了楼,推开雅间,便见一三十多岁的妇人侯在里头,那妇人瞧见她,喜笑颜开迎过来,露出感恩的笑,“可算等到徐娘子您了,您上回开的方子见效甚快,我如今身上已利索多了,您约了今日面诊,我便迫不及待来候着。” 徐云栖与她寒暄几句,坐下给她把脉,几息之后,她松开手含笑道, “是好多了,舌苔也淡了,原先给你的苍附导痰丸继续吃,附加益母丸,早晚各服一颗,一月之后再来复诊,切忌勿着凉,勿忧思...” 那妇人又絮絮叨叨问了平日饮食需注意之事,徐云栖均耐心作答。 好不容易将人打发了,方喝下一口润嘴茶,这时门被人从身后推开,来人一身对襟宽袍,身量高大,捋着黑长的胡子,慢悠悠踱步进来。 “你来作甚?我先前便传信于你,叫你死了这条心,人怕是没了,你别再找了。” 徐云栖慢慢从桌案站起,转身看着他,唇角的笑意收得干干净净。 两年前外祖父前往西州采药,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 久久没等来外祖父回信,徐云栖便打点镖局的人前去西州寻人,两月后,得到外祖父跌落山崖而死的消息,徐云栖的天塌了。 她与外祖父相依为命十几年,几乎是朝夕不离,外祖父这一去,她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惶惶不知何处,抱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信念,徐云栖只身背着行囊前往西州寻外祖父。 第12章 爬山涉水半年,一无所获,母亲章氏劝她接受事实,再三遣人接她回京,徐云栖彼时心若死灰,人如木偶,便任凭母亲的人把她带回京城,兴许是冥冥注定,抑或是天意昭昭,她竟然在京郊发现了外祖父留下的信号。 是祖孙俩约定的求救信号。 徐云栖热泪盈眶,入京后,她想方设法联络外祖父的故徒旧友,四处寻人,可惜一年下来,杳无音讯。 徐云栖凝立片刻,渐渐露出怔惘之色, “胡掌柜,我这几日辗转难眠,突然在想,或许我们的方向错了。” 胡掌柜微微错愕,“何意?” 徐云栖双眸如同拨云见日,格外幽亮,“在京郊留下信号,不意味着人一定入了京,兴许歹徒将他掳去附近别的城镇也未可知。” 胡掌柜啧了一声,露出惊异之色,旋即沉吟道,“京畿之东是通州,之西是燕州,当时师傅留下的记号可有朝向?” 徐云栖摇头,“没有,不过你可遣人去通州或燕州打听。” 胡掌柜闻言微顿,看了徐云栖一眼,旋即露出难色,“师妹,并未我不愿,实在是如同大海捞针,徒劳无功啊。” 胡掌柜与章老爷子有过短暂的师徒情谊,念着这份情谊,这一年来,他出钱出力帮了徐云栖不少,让他在京城打探消息尚还可考虑,去通州或燕州,委实超出了胡掌柜的能耐范围。 徐云栖自然知道他顾虑什么,往前一步,斩钉截铁道, “我再帮你坐诊一年,我分银不取。” 胡掌柜喉咙一哽,戚戚然看着这位小师妹,咂了咂嘴没吭声。 这一年徐云栖帮着他的医馆博了不少名声,让他渐渐在南城打开局面,也让他见识了这位小师妹的本事,只是这些还不够。 徐云栖见他始终不搭腔,猜到其意,抿着唇,仿佛做出一个巨大的决定, “一年,一年为期,只要你帮我寻找外祖父,我便将外祖父当年留下的针谱给你。” 胡掌柜眸光顿闪,一抹喜色被抑在眼底,默了片刻,很快又装出一副无奈之状,“哎,师妹这么说,倒叫师兄我情何以堪,罢了,我再帮你一次,明日我便遣人去通州....” 徐云栖不敢久留,一刻之后回到成衣铺子,购下一件冬袄作为掩护,便回了府。 到了清晖园,银杏伺候她用膳时便问, “姑娘,您真的要将老爷子的针谱给胡掌柜,依奴婢瞧着,胡掌柜的没安好心。” 徐云栖脸色倒是寻常,“天下熙熙皆来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求他办事,不给好处怎么成?外祖父在世,也不愿自己一身本事绝于后人。” 又隔了两日,到了一病人约定复诊之日,徐云栖打着回娘家的旗号,再去请见王妃。 这一次王妃没有见她,却是与老嬷嬷埋怨道, “瞧瞧,也就安分了几日,日子一长,本性就露了出来,她当我们王府是菜市,想来就来,想出门就出门?” 老嬷嬷见熙王妃动了怒,哭笑不得劝道,“您当初刚嫁进来时,还不是日日闹着要回娘家,三少奶奶年纪小,想亲娘也是情理当中。” 熙王妃不喜徐云栖,却也不能刻薄她,拦着不让她出门,深吸了几口气,吩咐丫鬟道, “去告诉徐氏,往后出门寻她大嫂报备,别来我跟前说道了。” 徐云栖于是转去议事厅寻到长嫂谢氏,表明自己要回娘家,谢氏也不可能为难她,准了她出门。 又这么过了半月,离着她与裴沐珩大婚快一月。 自那日裴沐珩离开,徐云栖再也没见过他。 近来大兀频频侵扰,朝中又为军粮之事一筹莫展,皇帝责怪户部,户部尚书自然把锅推给通州粮仓,裴沐珩日日侍奉帝侧,帮着皇帝佐政文书房,参机要,忙得是脚不沾地,已然忘了家里有位新过门的小娇妻。 徐云栖则隔三差五早出晚归,渐渐适应在王府的日子,也快忘了自己还有个丈夫。 她在王府过得还不错,王府伙食很好,每日按时按点送来各色佳肴,徐云栖本就不挑,吃什么都欢喜,不仅如此,前两日,王府针线房来给她量体裁衣,又给她做了几身冬衣,与她过去风餐露宿的日子相比,俨然是进了富贵窝。 此外,她还不用侍奉婆母。 唯一令她头疼的,就是出行不便,每每出府,必须去谢氏处报备。 今日要回娘家,明日要去市集采买,借口都快被她找遍。 冬月底的一日午后,徐云栖收到门房送来的一份急信,城阳医馆来了一位怀胎五月的少妇,少妇腹痛不止,且已下了红,点名要医馆的徐娘子看诊,徐云栖收到信笺急从心起,连忙吩咐银杏道, “不管你寻什么借口,帮我去跟长嫂说一声,我先出府。” 徐云栖拾起斗篷,快步往门口去。 这一日,细雪飞扬,路上结了些冰渣,熙王府的门前已铺了厚厚的红毡,管家正在指挥仆人清扫庭前雪迹,以防主人滑脚。 徐云栖穿着一身素裙裹着厚实的斗篷跨出门槛,雪沫子随风扑入,钻入她薄薄的眼睑,她避了避风头,再抬眼,门前突然停下一辆马车,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掀帘而出。 四目相对。 夫妻俩都愣住了。 许是太久没见到徐云栖,裴沐珩对上那张煞白的小脸时,第一时间竟没认出来。 第13章 徐云栖倒是认出了这位便宜丈夫,当下心中犯难。 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当口回来,不是堵她的道儿么。 徐云栖绞尽脑汁寻借口,以期说服裴沐珩答应她出门。 裴沐珩脸色很快恢复如常,开始打量面前的小妻子,她生得纤细袅娜,一张小脸陷在那白绒绒的兔毛里,显得犹为可怜娇怯。 裴沐珩看出她要出门,这个时辰了,她不留在家里,反而外出,必是有急事。 裴沐珩大步跨上台阶。 细雪落在他肩头,如有清霜,衬着那张被雪雾缭绕的隽脸,如同画里走出的天人。 徐云栖看着浑身罩着压迫气场的丈夫,抑住心头的愁色,如常笑盈盈给他屈膝,“三爷回来啦。” 许久没听到她的嗓音,软软的倒像是羽毛扫过耳尾,有些不适应,裴沐珩也不由压低了声线,温声问,“你这是要出门?” 徐云栖正要搭话,这时银杏火急火燎从门槛内冲出来,嚷嚷道, “少奶奶,奴婢已回禀大奶奶,大奶奶准咱们出门了....” 徐云栖扭头看了一眼咋咋呼呼的丫鬟,飞快朝她使眼色。 银杏这才发现裴沐珩回来了,连忙刹住脚,一头藏在徐云栖身后。 徐云栖抚了抚额,转眸去瞧裴沐珩,却见这位丈夫脸色忽然变得阴沉,心中暗道不好,怕裴沐珩发作,急忙解释,“三爷勿怪,事出有因,丫鬟性子急了些....” 裴沐珩压根没在意徐云栖说什么,脑子里不停回旋银杏那句话。 徐云栖出门,需要大嫂谢氏准许? 谢氏算什么,能做徐云栖的主? 他与妻子不熟是事实,甚至他已快忘了徐云栖长得怎般模样,但夫妻荣辱与共,他绝不准许徐云栖看人脸色过日子。 裴沐珩压下怒色,问徐云栖,“你出门,为何要去寻谢氏讨主意?” 徐云栖喉咙哽住,茫然看着丈夫,后知后觉裴沐珩注意点偏了, “母亲犯了病,免了我的晨昏定省,说是我若出门,便问大嫂....” 这种事没必要瞒,也瞒不住,徐云栖拿不定裴沐珩是什么心思,只能据实已告。 裴沐珩何等人物,从这短短一席话便辨出端倪,阖着目给气出一声笑。 母亲是什么性子,他岂能不知。 他抬手往自己马车一指,“你乘我的车去,家里的事我来料理。” 徐云栖觉得裴沐珩神色有些古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她无暇他顾,想起医馆里危在旦夕的孕妇,二话不说冲下台阶,奔上马车。 裴沐珩目送她走远,眼底温色一收,转身往锦和堂方向迈去。 第 6 章 下午未时三刻,熙王妃午睡刚起,这两日换了个新方子,头风缓解许多,熙王妃面色也舒展不少。 不一会外头嬷嬷来报,“王妃,三公子回来了。” 熙王妃闻言喜出望外,目光不由往门口探去,“可算回来了!” 裴沐珩高大的身影从紫罗兰翡翠云屏后绕出来,他身上披着一件墨色的大氅,毛绒沾满霜雪,闲庭信步走来时,眉梢间含着几分风雪亦褪不去的清越风采。 他唇角含着笑,上前施了一礼,“儿子给母亲请安,这段时日太忙,不能侍奉左右,给母亲赔罪了。” 看着这么优秀的儿子,熙王妃眼梢的笑快要化成水,“我的儿,听你爹爹说,你这次写的军屯折子很合你祖父心意,朝中更是交口称赞,为娘自豪呢。” 自古慈母疼幺儿,裴沐珩在熙王妃这里,一直是无可比拟的存在。 熙王妃长子裴沐襄在众多皇孙中并不起眼,甚至习书不如庶子裴沐景,这让熙王妃消沉好长一段时日,直到裴沐珩七岁喝退使臣,大大长了熙王妃脸面,熙王妃在丈夫和皇室当中,也挺直了腰杆。 熙王妃最疼裴沐珩,裴沐珩心里最亲的人也是熙王妃。 母慈子孝,为人称道。 老嬷嬷亲自上前替裴沐珩解了大氅,亦有丫鬟端来圈椅搁在熙王妃跟前,裴沐珩坐下。 熙王妃又问,“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裴沐珩向来早出晚归,午后回府并不常见。 裴沐珩深深看着母亲回道,“陛下捎儿子去皇后娘娘宫中用膳,娘娘交待了些事,儿子故而回府一趟。” 熙王妃闻言顿时露出异色,语气紧了几分,“皇后说什么了?” 熙王妃近来身子不适,已许久不曾入宫请安,裴沐珩这么一说,她下意识以为皇后责怪她。 裴沐珩看出母亲顾虑,解释道,“娘娘听闻母亲身子不适,关切非常,嘱咐儿子回府探望,娘娘最是宽宏仁厚,岂有责难之言?” 熙王妃心思被儿子看出,面露尴尬,她没去请安,皇后却关怀她,实在惭愧。 裴沐珩又问,“母亲头风如何了?” 说到这里,熙王妃面色转柔,“多亏你替我请了名医,已大好了。”见他身上携霜带寒,顺手将怀里的手炉塞到他掌心,裴沐珩接过来笑道,“这是儿子应该做的。” 裴沐珩抱着手炉往背搭上靠了靠,不疾不徐开口,“儿子方才在门口遇见徐氏...” 熙王妃闻言微愣,旋即嗓音拔高,“她出门了?她怎么又出门了?” 熙王妃正想跟儿子数落徐云栖近来行径,却听得裴沐珩道, 第14章 “风雪欲重,她这个时辰出门,定是有急事。” 熙王妃不以为然,“她能有什么急事?” 裴沐珩听得母亲这语气,心中喟叹,可见母亲对徐云栖偏见甚深,“母亲不是她,又怎知她没有急事?她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兴许有关怀的老母,有在意的亲朋...” 熙王妃慢慢意会出他话里的维护之意,意味深长觑着儿子,盯了他一会儿,幽幽笑道, “哟,我的珩哥儿也懂得维护媳妇了?” 裴沐珩很坦然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儿子维护她是理所当然。” 熙王妃低哼一声,酸溜溜道,“常言道有了媳妇忘了娘,我儿亦不能免俗。” 裴沐珩早料到她这么说,将手炉搁下,见旁边有一丫鬟端着一杯参汤侍候,便招来,亲自拾起参汤奉给母亲,“娘,她年纪轻,有不妥之处,您做婆母的教训她,是人之常情,儿子半字不言,只是,若是让她日日在大嫂跟前伏低做小,看人脸色行事,儿子却不准许。” 裴沐珩没有说“不高兴”,而是“不准许”。 他用极平稳的语气,表达了自己鲜明的态度。 熙王妃忘了接他的参汤,愕然看着他,“我没有这个意思...” 她只是不想见到徐云栖,故而把她打发给谢氏,如今被裴沐珩这么提醒,也觉出不妥来。 只是儿子为了个女人,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熙王妃心里不得劲。 裴沐珩不给熙王妃生气的机会,慢声道,“她有事求到您跟前来,您就是骂几句,她只有垂首听训的份,只是别叫旁人作践她的面子,自然若真到母亲跟前,我想,以母亲之宽宏仁厚,也断不会为难她...” 熙王妃发现话都让他说了,她无话可说,又联系裴沐珩方才赞皇后“宽宏仁厚”,再不明白裴沐珩来意便是傻子了,遂指着他骂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了这些油嘴滑舌的把戏?明着哄我,实则是怕我欺负你媳妇...” 裴沐珩先是提到皇后,再抛出徐云栖之事,便是在提醒熙王妃,以己度人,将心比心。 熙王妃这才接过他递来的参汤,叹道,“罢了罢了,你都这般说了,我能奈何,往后她去哪儿知会郝嬷嬷一声,便随她去吧。” 裴沐珩等熙王妃喝完参汤,又徐徐开口,“儿子明白,您为儿子婚事操碎了心,让您受累了...您不喜欢她,儿子不强求,却要看在儿子面上宽厚于她,她是儿的妻,她的脸面便是儿子脸面,府中和睦惬意,儿子也无后顾之忧。” 熙王妃明白裴沐珩是不想娶徐云栖的,如今却为了婆媳融洽来她跟前说这些话,心中越发为儿子委屈,也很受撼动,他在外头已经够累了,当娘的哪里还能让他费心,于是揩了揩眼角的泪意,深以为然道。 “是,为娘心里有数了。” 母子俩皆了解对方,很多话点到为止。 陪着熙王妃说了半晌话,裴沐珩又退了出来,跨出门槛,却见熙王手里不知提了什么,鬼鬼祟祟在外头听墙角,裴沐珩无语地看着父亲,熙王却满脸佩服上前, “还是你有法子,我劝了这般久,你母亲是油盐不进,你一出手,她便释然了。” 裴沐珩不想与他理论这些,只淡声道,“通州案子有新的进展,晚边父王得空来我书房一趟。” 熙王颔首,见裴沐珩要离开,又拉住他, “诶,开导你母亲头头是道,你自个儿呢?” 裴沐珩眸色一顿。 熙王讥讽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待她好些,比什么都强。” 扔下这话,熙王提着一物,大摇大摆跨进门槛,豪爽的腔调都快戳破天, “王妃,我回府了,瞧,我给你捎什么来了?是你少时最爱吃的荷叶包鸡嗳...还记得当年,我翻墙去你府上时....” 裴沐珩摇摇头,大步离开。 * 未时四刻,徐云栖匆匆赶到城阳医馆,赶车的是裴沐珩的近卫,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将徐云栖送到后,便立在马车处等着,不多瞧一眼,也不多问半个字。 徐云栖赶到楼上,却见那少妇躺在塌上全身抽动,喘气不匀,俨然有衰绝之状,她解开斗篷大步上前,净了手给女子把脉,银杏则有条不紊将她随身携带的医囊给摊开,徐云栖施针,她便递针,主仆二人相处多年,已十分默契。 耗了两刻钟,总算是稳住了少妇的脉象,身下血已止住,又当即开了安胎药,嘱咐医徒熬药喂她服下。 再过一刻钟,少妇悠悠醒来,环视一周,见一从容娴静的女子坐在塌侧,面露微笑,猜到她是有名的女医徐娘子,眼眶不由蓄了泪, “多谢徐娘子救命之恩。” 徐云栖安抚道, “好生养着,切不可再动怒。” 徐云栖把脉断出她是急火攻心,少妇闻言顿时泪水涟涟。 银杏十分好奇,一面替徐云栖斟了茶,一面瞅了瞅那垂首掩泪的主仆二人问道, “好端端的,怎么弄成这样?” 少妇哽咽不言,倒是身侧侍奉的丫鬟迫不及待带着哭腔解释, “娘子容禀,今日上午,我家老太太听闻姑爷在外头赌场输了银子,遂破口大骂,我家姑娘见婆母动怒,好心劝解,叫她老人家莫要伤了身子,哪知道老太太不领情,拿自己儿子没辙,便将气撒在我家姑娘身上,将姑娘推了一把....言辞间羞辱非常,还说什么,自从姑爷娶了家我家姑娘,她老人家插不上儿子的事,骂姑娘蛊惑姑爷,将她这老子娘扔去一旁....姑娘何时做过这种事,当真气得不轻,遂动了胎气....” 第15章 银杏瞪大了眼,义愤填膺道,“你家主子怀胎五月了,她还敢动手?那姑爷也是,也不知护着自己媳妇?” 少妇在这时,面露凄色,含着泪接话,“他哪里会护着我?平日在他娘面前畏首畏尾,马首是瞻,自过门便劝我要孝顺他母亲,我处处伏低做小,忍辱负重,可我也是个人哪,私下便唠叨他娘太苛刻了些,他却是说,他娘只是性子急,没有什么坏心眼,让我别与她计较.....” “可那个没有什么坏心眼的娘,却处处背着儿子,欺负我,怪我抢走了她儿子....” 徐云栖不惯听这些家里长短,默声喝茶,银杏却是顿生感慨,“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我问你,你家夫君是不是独生儿?你公公是否过世了?” 少妇立即露出讶色,“可不是?我家公公早在十多年前便过世了,我家婆婆带着儿子做了小本买卖,如今在南城也算有一席之地...” “这就对了!”银杏一副见多世面的模样,“你家婆婆与儿子相依为命,你骤然嫁过来,眼看儿子疼媳妇不疼老娘,老娘心里自然过不去,遂是日日寻你麻烦....” 少妇瞠目不言,可见银杏给猜中了。 徐云栖又行了一轮针,待少妇胎像彻底安稳后,方收拾行囊准备离开,临行前嘱咐道, “动气伤身,没有什么事比你身子更重要,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丈夫定会续娶一媳妇,依旧犬马声色,而你只是一个孤魂野鬼,亲者痛仇者快,有什么事,等生下孩子,再慢慢筹划...” 徐云栖的话字字珠玑敲在少妇心上,她咬着唇,渐渐露出坚毅之色, “徐娘子放心,我明白了。” 徐云栖点到为止,带着银杏离开了。 出了医馆,天色骤然暗沉得厉害,细雪变鹅毛。 风一程,雪一重,呼呼漫过少女剔透的眸眼,徐云栖仰眸望了望乌沉的天际。 银杏搀着她上马车,神色间有点颓丧,“也不知道姑爷会不会责骂咱们?” 徐云栖面色平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酉时初刻,徐云栖赶回王府。 茫茫灯色在雪雾中显得格外迷离,雪花纤纤而落,在羊角宫灯下丝毫毕现。 徐云栖迎着漫天风雪踏上台阶,管事的早恭敬候着,迎头请安,徐云栖浅笑颔首,越过正厅往斜廊方向去,裴沐珩马车内没有炉子,徐云栖一路冻得不轻,又顾念裴沐珩在府上,脚步不由急快,不知不觉绕过月洞门,提着裙摆上了廊庑。 陈嬷嬷侯在门口亲自给她打帘, “三奶奶回来了...时辰不早,您恐饿了,可要摆膳?” 屋内暖气迎面扑来,拂化了她眉梢的霜雪,徐云栖跨过门来朝她露出笑意, “我着实饿了,便摆膳吧...” 话落却见灯火通明的明间内,悄然坐着一人。 他换了一件月白绣云纹的锦袍,悠闲的靠在背搭上假寐,大约是听到脚步声,他霍然抬眸,眸清而睫浓,眼底分明清澈,没有半分倦色。 “回来了。”他声线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和。 徐云栖讶然看了他一会儿,有些不适应自己住了一月的屋子骤然冒出一个男人,后知后觉他才是这间屋子的男主人,徐云栖默默抚了抚额,转身将斗篷取下交给丫鬟,上前与裴沐珩打招呼, “三爷也在....” 这是一张长方黄花梨桌案,裴沐珩坐北朝南,徐云栖便挨着他右下首落座,桌面上搁着两杯茶,一杯在裴沐珩跟前,还有一杯离着徐云栖更近,徐云栖方才马车内假寐了片刻,醒来口干舌燥,看到那杯茶,下意识以为便是给她准备的,抬手便拾起茶盏往嘴里去, 裴沐珩看着她的举动,脸色闪过一丝僵硬。 徐云栖一口喝完,杯盏尚捏在指尖,不经意间发觉对面丈夫脸色不太对,而在他身后,那手揣几册账簿的陈管家则愕然盯着她的杯盏... 徐云栖心咕咚一下,沉入湖底。 糟糕,这怕是裴沐珩喝过的茶。 心底顿时涌上一股怪异之色。 空气凝固了似的。 陈管家责怪地看了一眼妻子,陈嬷嬷也懊恼不已。 方才裴沐珩落座时,陈嬷嬷亲自给他斟了一杯他惯爱喝的峨眉毛尖,裴沐珩嗅觉敏锐,觉出这峨眉毛尖并非今年新品,将茶盏推开,陈嬷嬷又取来新进的峨眉毛尖换上,方才听到脚步声,陈嬷嬷急着去迎徐云栖,忘了收茶盏。 事实上,裴沐珩方才并未喝这杯茶,只是茶盏入嘴时,闻到了茶香,觉得不对劲便立即推开,但二人毕竟共用了杯盏。 裴沐珩目光在她唇上落了落,很快挪开。 喝都喝了,徐云栖不是矫情的性子,装作不知里情将茶盏搁下,顺带问裴沐珩, “三爷今日怎么回来了?” 裴沐珩一贯不动声色,也不可能表露端倪,顺着她的话回道, “今日陪着陛下在皇后娘娘宫中用膳,娘娘托我带些糕点给你。” 话落,便将搁在一旁的食盒推到她跟前。 徐云栖发觉裴沐珩说这话时,陈管家表情有些无奈, “多谢娘娘赏赐,也辛苦三爷跑一趟。”她笑得很客气。 裴沐珩听了这话,唇角微微牵了牵。 事实是,皇后听闻他在宫中连住了半月,特意将他召去坤宁宫训斥了一顿,责怪他忽略新婚妻子,顺带便将御膳厨敬献的糕点让他捎回,皇后本意是让他以自己的名义抚慰新婚妻子,裴沐珩做不到欺瞒,便据实已告。 第16章 即便裴沐珩不坦白,徐云栖也不会误会是他的心意。 不一会,裴沐珩让陈管家退下,看样子是要在这里用膳,徐云栖便吩咐陈嬷嬷传膳,等待的间隙,夫妻俩相对无言。 片刻,裴沐珩想起方才锦和堂之事,便嘱咐她, “我方才已与母亲言明,往后你要出府无需请示旁人,只消让丫鬟知会母亲身旁的郝嬷嬷便可。” 熙王妃不喜徐云栖,裴沐珩不会强求她们相处,只能想这个法子,不束缚了徐云栖,也以示对母亲的尊重,两厢便宜。 徐云栖闻言眼神发亮看着他,“果真如此,那太好了。” 她笑眼弯弯,恬静无害的笑容仿佛昭然着她是被娇养长大的花朵,不曾经历任何风霜。 裴沐珩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生动,“先前母亲行事有些不妥之处,我代她向你道歉,这种事以后不会发生。” 徐云栖微愣,大约不太相信裴沐珩会替她出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看来这位丈夫明辨是非,不会盲目偏袒自己亲娘,如此这日子也有盼头。 她洒脱笑道,“三爷言重了,其实我能理解母亲,没有怪她。” 定好的儿媳妇人选被人顶替,换谁都不会高兴。 徐云栖眸子很干净,清透明亮,不是畏手畏脚奉承讨好,是当真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明事理,温婉大方,万事不上心,这样的妻子日后也好相处。 裴沐珩颔首道, “用膳吧。” 离开的时候,他回首望了望清晖园柔和的灯火,换他喝了徐云栖的杯盏,心中定是不快,以己度人,他觉得徐云栖今日在他这里受了委屈。 他得想法子弥补她。 第 7 章 裴沐珩回到书房,赶车的暗卫在门口回禀, “属下将少夫人送去了城阳医馆。” 裴沐珩轻轻嗯了一声,只当徐云栖有要紧的亲友患病,并不曾多想,也没有多问,他心里装着更重要的事, “去请父王过来。” 酉时末,鹅毛大雪嗡嗡地往下落,不消片刻,书房外的庭院已覆上一层薄雪。 裴沐珩低磁的嗓音隔着琉璃窗缓缓传来,“已查出通州知府陈明山,暗中将发霉的粮食送入粮仓,将新运的漕粮替换出,流入市面。” 熙王坐在南窗炕头,双腿盘在炕上,手中捏着一方小印皱 璍 眉问,“那些霉粮哪里来的?” 裴沐珩修长的身影立在桌案前,眸光漆黑深长,“通州当地粮庄,牵涉的粮庄有十几家,目标太分散,刘越身负皇命查案,被人盯得紧,不方便施展拳脚,我已遣人暗中助他。” 话落他唇角微微一掀,露出一丝嘲讽,“陈明山以极低的价格将霉粮购入粮仓,再高价将漕粮售给当地粮庄,从中赚取巨额差价,那些粮庄掌柜一来讨好了当地父母官,二来呢,也减少一部分损失,两厢皆得了好处,是以瞒的死死的。” 熙王出身军旅,曾是战场上号令三军的主帅,平日深受缺粮短银的痛苦,最见不得朝中鼠蚁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听了这番话脸色发黑,“只要是人做的,便能寻到蛛丝马迹,珩儿,务必将此案查清楚,给前线将士一个交代。” 裴沐珩目光复杂看向他,盯了他一会儿,无奈问,“父皇当真以为陈明山有胆子在京畿要地做这等欺君罔上之事?” 熙王参悟片刻,心里顿时透亮,旋即眉头皱死,重重拍了拍小案, “这些杂碎!” “大兀铁骑在城下耀武扬威,边关十四州百姓水深火热,他们却只顾窝里斗!” 裴沐珩似乎不屑听这些发牢骚的话,只道,“陛下年事已高,恐也就这两年了,底下人动作多也寻常。” 熙王问道,“你觉得是谁?” 薄光打在裴沐珩棱角分明的侧脸,拖出一片残影,他深邃的双眸幽微难辨,“我觉得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拿出证据来,年关将近,六部转如陀螺,通州的事恐慢慢淡出朝野...” 熙王不待他说完,急道,“那可不行,必须将此案昭然天下,以儆效尤,绝不许寒边关将士的心。” 裴沐珩修长手指轻轻搭在桌案,语气无波无澜,“既如此,我便投石问路。” “你打算怎么做?” 寒气从窗缝里滋滋往里冒,沁入裴沐珩的双眸,他语气却是清缓温沉的,“冒其中一粮庄之名,指认陈明山欺压商户攫取利润,来京城敲登闻鼓,登闻鼓一响,天下皆知,这个案子谁也盖不住了....” 熙王深吸一口气,担忧地看着儿子,裴沐珩那张清隽的脸始终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还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悠闲, “珩儿,熙王府在朝中没有奥援,此事你务必手脚干净,决不能叫人查到咱们头上来,你晓得,你皇祖父不待见我,一点风吹草动,为父便是万劫不复之地。” 裴沐珩被这话挑起了一些情绪,语含嘲讽道,“朝中十几个皇子,哪个都比咱们熙王府有权有势,东宫那位怀疑到谁头上都不会是你我!” 话落,他目光灼灼盯着熙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您被皇祖父所厌弃?您还不肯说吗?” 裴沐珩自出生,便知皇帝十几个儿子当中,最不待见熙王,即便熙王勇猛善战,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皇帝依旧对他不咸不淡,是以朝中大臣纷纷站队,却无人来烧熙王府的冷灶。 第17章 后来直到裴沐珩崭露头角,入了皇帝的眼,熙王府处境方有改善,可也好不了多少,裴沐珩不死心,暗中查其渊源,却发现早在熙王十岁那年便得罪了皇帝,是何缘故,至今无人知晓。 三十年前,一个十岁的少年能犯什么事,让一代帝王含恨至今? 裴沐珩眼看一贯豪气干云的父亲面色慢慢变得颓然却始终一言不发,他失望地叹了一声。 烛火呲呲作响,书房内沉默了好一阵,许久,熙王抬起眸,看着儿子讪笑,“珩儿,是为父连累了你。” 如果不是他,皇帝也不会为了防着熙王府,而随意给裴沐珩指一门不起眼的婚事。 皇帝欣赏裴沐珩,却是要他做纯臣。 熙王怕儿子生出妄念,劝道,“你才华出众,深受皇帝器重,不管是太子还是秦王,都想拉拢你,将来你必是一代干臣...” 裴沐珩听了这话,面色没有半分反应,“时辰不早,父王回去歇着吧。” 他亲自将父亲送出院门,又折回书房,立在廊庑下久久没有进屋。 寒风穿过树林,发出飕飕的啸声,仿佛是暗沉天际下的一丝孤鸣。 黄维提着一盏琉璃风灯,躬身立在他身侧,劝道,“主儿,风大,您进去吧...” 裴沐珩一动不动立在廊柱侧,揽了揽宽袖,露出一截干净有力的手臂,伸出来去接那大片大片的雪花,雪朵触手即化,寒意慢慢沁入掌心,他自岿然不动。 黄维眼睁睁看着他手臂慢慢冻得发白,急道,“大雪漫天而落,您屈屈一臂,如何横臂挡车?” 裴沐珩一手负后,反而将手臂抬得更高,眼底的锐芒似要划破头顶那片阴霾。 他偏要扭转乾坤。 * 大雪连着下了三日,直到腊月初一方放晴。 每月初一十五当去锦和堂请安,徐云栖也不例外,裴沐珩上回既然替她张目,她也得有个态度,不管熙王妃见不见她,今日她得去一趟锦和堂,以尽礼数。 这一次倒是出乎徐云栖意外,王妃身边的郝嬷嬷笑盈盈将她请了进去,跨入东次间时,大嫂谢氏与二嫂李氏也在,徐云栖来的晚了一些,便在末端为熙王妃请安。 熙王妃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浅浅嗯了一声,后来见徐云栖站着不动,又道,“坐吧。” 徐云栖坐在李氏下方。 谢氏拿着一手账目正在讨熙王妃示下,李氏便回过眸来与徐云栖说悄悄话, “我真是羡慕三弟妹,三弟在王妃跟前为你说话的事都传开了,瞧,咱们出府一趟不容易,你却是来去自由,说到底,还得是男人能干。” 徐云栖自然听出李氏话里话外的酸气,她无意于跟任何人结怨,也不屑于与她们逞口舌之快,她语气和软, “实在是我娘亲前段时日身子不适,我十分担忧,遂出了几次门,往后也会注意,当然,若二嫂平日有需要捎带的,可以告诉我,我顺路时便可帮你捎回来。” 李氏神色一亮,方才那点妒忌化为喜色,“果真?” 熙王妃将老大老二压的死死的,连着她们这些做媳妇的也讨不到好。 徐云栖笑着点头。 李氏再一次打量徐云栖,徐云栖面上总是笑吟吟的,很好欺负的模样, 还真是个傻子,她在酸她她都不知道。 李氏有一种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反而没了兴致,索性亲昵地挽着徐云栖的胳膊,“成,那下回你出门,知会我一声。” 关系无形就拉近了。 李氏心里想,那谢氏端着架子,嫌她是庶子媳妇,平日不爱与她来往,她便跟徐云栖交好,这么一想,看着徐云栖便有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 徐云栖其实不惯与人这般亲近,“二嫂,你箍得我有点疼。” 李氏看着徐云栖软软的模样,不疑有他,连忙松开她,“我是高兴坏了。” 谢氏将这个月开支预算交给熙王妃,淡淡瞥了一眼李氏和徐云栖,没有吱声。 恰在这时,珠帘外传来一道敞亮的脆声,紧接着一道轻盈的俏影闪了进来, “娘,娘,外头有大热闹看呢。” 众人的目光被她吸引去。 徐云栖认出来人,一袭海棠红的粉裙,外罩一件茜色绣金凤凰的鹿皮短袄,模样玉雪可爱,端的是天真烂漫,正是裴沐珩同母妹妹裴沐珊,裴沐珊蹦蹦跳跳进来,冲到上方罗汉床边,一把抱住熙王妃的胳膊,“娘,我要出府看热闹。” 熙王妃被女儿一摇,手中账册险些晃落,谢氏不着痕迹接过,默默退去一边。 熙王妃头疼看着女儿,“什么热闹?” 裴沐珊神采奕奕,“有人敲登闻鼓啦,皇祖父治下清明,这登闻鼓已多年未响,今日却是闹哄哄的,隔壁韩姐姐都去看热闹了,您也许我去。” 敲登闻鼓可是大事,可见朝中又要起风波了。 熙王妃虽然不问世事,却也晓得轻重,叱女儿一声, “你不许去,在家里好生待着。” 裴沐珊又央求了几回,熙王妃无动于衷,继续与谢氏看账,裴沐珊只得气恹恹地退下来,忽的抬眸一眼看到徐云栖,脸色蹭蹭亮了起来, “三嫂!” 徐云栖看着旋风般刮过来的少女,茫然站起身。 她胳膊再一次被人紧紧搂住,身侧少女满脸乖巧又好奇地歪在她肩口, 第18章 “上回敬茶礼,我一眼就喜欢上三嫂了,当日便要寻你说话,可惜母亲不许,将我送去了外祖家,呐,我终于回来啦。” 徐云栖尚在愣神中,裴沐珊复又站直身子,仔仔细细端详她,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呢,过去我还以为荀姐姐够漂亮了,不成想新来的嫂嫂比她还美,嗯,嫂嫂脸蛋真好,又滑又嫩,气色就更好了,一看便不谙世事,心无旁骛,哎呀,嫂嫂身量也高,比我还高半个头呢,这么标致的人儿,难怪被皇祖父选中给我哥哥做媳妇....” 上头熙王妃听不下去了,重重咳了一声。 裴沐珊沉迷于徐云栖的美色,置若罔闻。 李氏见徐云栖被弄得满头雾水,悄悄覆在她耳边解释道,“五妹妹瞧见漂亮的人,便走不动路...” 徐云栖明白了。 裴沐珊看脸说话。 裴沐珩不苟言笑,不成想妹妹这般闹腾。 徐云栖遂也大方道, “五妹妹若不嫌弃,随时可来寻我玩。” 裴沐珊就更高兴了,硬生生插在徐云栖和李氏当中,把李氏挤去一边。 徐云栖被裴沐珊缠着,午膳就在锦和堂用的,倒是午后,熙王妃把女儿拘束在身边,徐云栖终于得以脱身,回到了清晖园,银杏便兴致勃勃与她解释, “奴婢方才打听了一遭,府上五小姐也是名声在外,听闻有一回她在西市逛铺子,瞧见一西域人生得碧发蓝眸,便被绊住了脚,非要将人请来府上做客,无奈那人不懂中原话,只当五小姐要抢劫,吓得嚷嚷乱跑,后来是咱们三爷闻讯赶到,方把五小姐收拾一顿回了府。” “坊间传言,幸在全京城最俊美的男子生在熙王府,五小姐平日有哥哥养眼,不至于看得上旁人,如若不然,怕是难以着家咯...” 徐云栖只当趣闻听听,过耳便忘了。 绕去东次间,歪在罗汉床上小憩片刻,恍惚间有人将她摇醒, “姑娘,姑娘,快看这是什么?” 徐云栖迷迷糊糊睁开眼,明晃晃的天光下,一片华丽炫目的色彩如水波一般在眼前浮动,徐云栖一下看愣神了, “这是什么?” 银杏惊喜道,“这是三爷方才遣人送回来的皮子呀,奴婢再三问了,是给您的!” 徐云栖怔住了,这才在罗汉床上坐起身,打量面前这块皮子。 这是一块流光溢彩的孔雀翎,针织细密,尾羽晃动,栩栩如生,一看便价值不菲。 陈嬷嬷随同银杏一块进来的,笑着解释道, “少奶奶,这是三爷特意在市面上替您寻的,他吩咐老奴交给您,说是冬日天冷,您可以做一件厚厚的皮袄,平日出门也不冻着了。” 事实上,裴沐珩只交待底下人给徐云栖买一件最好的皮子,其余的话都是陈嬷嬷私下杜撰,为得便是增进两位主子的感情。 徐云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太相信是裴沐珩所为,陈嬷嬷见她不信,甚至还把库房出账的凭证给她瞧了,“是从三爷私账走的,这上头还有三爷印信呢。” 银杏瞥了一眼,足足三千两,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大手笔,越发叫徐云栖心里犯嘀咕。 左思右想,想不明白裴沐珩为何这么做,最后归结于他定是被长辈敲打了。 华灯落幕,徐云栖早早裹进棉褥中歇着,银杏看着徐云栖独自睡在偌大的拔步床上,心中叹息,轻轻推了推托腮假寐的主子, “我的姑娘诶,来而不往非礼也,姑爷花重金买皮子给您,您是不是也得有所表示?” 徐云栖其实也在思量这桩事,先前无动于衷是因着,裴沐珩在洞房之夜约法三章,她只当裴沐珩心里有人,如今他愿意放下身段,她也不必端着,夫妻俩总不能一直这么冷下去。 “可是,我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她一无银钱挥霍,二不会针线活,唯有的一技之长....嗯,总不能盼着裴沐珩生病吧。 银杏眼珠子幽幽一转,很快想到一个主意,“五年前,咱们老爷子做寿时,您不是做了一道九九朝阳的药糕?那药糕可增强体魄,延年益寿,送给姑爷最好。” 徐云栖听到“九九朝阳”四字,面色浮起一阵尴尬。 此药糕最适宜男子服用,老人家可祛病延年,年轻男人嘛,便有壮/阳之嫌。 徐云栖还做不到面不改色给裴沐珩送这种药膳,她改良了方子,翌日便亲手做了一道健脾养生糕,交给陈管家,陈管家吩咐暗卫马不停蹄送去皇宫。 第 8 章 徐云栖这道药膳一共用了十八种药材,诸如茯苓山药芡实,念着裴沐珩朝务多思,又添了酸枣仁,百合以助眠,附加莲子山楂调适口感,小火慢炖两个时辰,熬出来的药糕如同脂粉般细腻,最后又切了些梅花丁撒在其上,落梅点点,颇有意境,是道色香味俱全的药膳。 药膳被通传的内监送到黄维手里,黄维早些年净过身,可行走内廷,平日便是他跟着裴沐珩入宫伺候。 时值正午,檐角的积雪犹未化,衬得金碧辉煌的殿宇在阳光下泛着锋刃般的银芒。 御膳厨的掌事太监已来问过几次了,文昭殿内依然没有传膳的动静。 登闻鼓一响,整个官署区为之震动,登闻鼓由都察院和禁卫司共管,禁卫司直属皇帝,都察院想将事情压下去却不能,又牵扯到通州粮仓一案并知府陈明山,兵部尚书闻讯,气汹汹跑去皇帝跟前闹,最后皇帝召集内阁大臣并各部堂官在文昭殿议事。 第19章 殿内正中,一身明黄储君服的太子,躬身立在蟠龙座前,与皇帝缓声道, “父皇,大晋律法有言,诉讼不可越级上报,越一级笞五十,若不行管束,恐日后司法乱套,此案应交予直隶按察使司来审理。” 凡军民诉讼,须自下而上陈告,依州县,府,按察司,两京直隶等层级上述,通州粮庄这个案子显然是逾矩的,事实上,每每来敲登闻鼓的,十有八九皆越讼,全看朝廷怎么处置。 年过六十的皇帝额发稀疏,双眼却依然矍铄,他斜倚在软软的明黄靠枕上,淡淡瞅了太子一眼,目光移至台阶下垂首漠立的秦王。 “秦王,你说呢?” 秦王闻得皇父垂询,先抬眼望了望皇帝,又觑了一眼太子,随后越出躬身而答, “自魏以来,历朝历代皆设登闻鼓,《魏书》亦载‘人有穷冤则挝鼓,公车上表其奏’,有宋一代,许平民百姓敲登闻鼓诉冤,以示诉讼清明,我朝因父皇严正明达,各级司法全备,登闻鼓已鲜少奏闻,” “正因为此,此番鼓响,非同小可,诚然粮庄掌柜有越讼之嫌,可他要告的正是本地父母官,来京城登闻鼓亦是情理当中,登闻鼓多年未响,此一响,天下皆闻,还请陛下严查。” 太子听到他这番话,扭身狠狠剜着他,唇角擒着冷笑,“他告的是父母官无疑,可陈明山之上,还有直隶按察使司,照秦王老弟这么一说,父皇治下的官吏皆官官相护,政不通达是吗?” 太子今年四十有四,乃先皇后嫡子,也是皇帝嫡长子,皇帝向来寄予厚望,早些年便许太子监国,到底坐堂几十年,太子很快抓住秦王话里的漏洞。 秦王眯起眼一笑,往殿外朗朗天光一指, “正阳门外民意沸然,边关数十万将士皆看着呢,太子殿下当如何处置?” 太子微微一哽。 偏生最近大兀动作极多,来年怕有一场大战,朝中紧急调粮,将通州粮仓的事给爆了出来,通州那一把火已烧到了他猴子屁股。 太子见皇帝朝他投来狐疑一眼,心思一转,立即叹道,“案子自然是要查的,都察院派了一名七品御史还不够,可再调一名佥都御史过去,我的意思是,敲登闻鼓此人必须受鞭笞,以正视听。” 秦王还要说什么,上方皇帝幽幽看了一眼殿中臣子, “杨都督你觉着当如何?” 五军都督府右都督杨康乃太子岳丈兼舅舅,眼看太子意图压下登闻鼓之案,猜测此案与太子有关,而他麾下几十万将士都等着朝中粮食过冬呢, 杨都督权衡片刻,拱手道,“臣以为,尽快查出案子真相,并调粮前往边关。” 太子眉心一紧,轻轻瞪了一眼杨都督,杨都督垂眼没理会他。 皇帝眼皮耷拉着静静看了杨康一会,嗯了一声,最后看向内阁首辅燕平, “燕阁老,你的意思是?” 燕平乃秦王的亲舅舅,燕贵妃的嫡亲兄长,以内阁首辅之尊领吏部尚书之职,平日便与太子和杨都督分庭抗礼。 燕平不疾不徐上前施礼,“臣以为,律法不可废,敲鼓之人自当按律处置,通州案子也刻不容缓,需尽快查明真相,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皇帝含着笑,这才慢慢扶几坐起了些,倾身问,“那依你之意,该如何查?” 燕平看了一眼上方面色黑青的太子,淡声回,“遵太子殿下谕旨,遣一佥都御史前往通州。” 底下不知何人轻轻哼了一声,“一碗水端平,不愧是老狐狸...” 燕平直起身退去一旁,置若罔闻。 皇帝却看了那人一眼,正是皇三子陈王。 秦王见舅舅被人当庭奚落,正要斥陈王,被燕平用眼神严厉制止。 眼看皇帝就要答应燕平,立在皇帝左侧扶手之下的裴沐珩,慢慢拾级而上,来到皇帝跟前轻声道。 “祖父,已是午时三刻,您朝食便没用多少,眼下不急着议案子,先用了午膳再说,您身子可比什么都要紧。” 年轻的皇孙侧脸瓷白如同上好的精雕品,完美得寻不到一丝瑕疵,清冽般的嗓音如珠似玉,仿佛能荡涤殿内弥漫的硝烟。 皇帝视线移到他身上,神色稍缓,抬起手任他和身旁内监扶起,朝殿内扫视一周,“先用膳。” 裴沐珩搀着他去左侧殿用膳,其余大臣留在文昭殿正殿吃堂食。 皇帝一走,秦王和太子便是唇舌交锋,谁也不给谁好脸色。 侧殿内,裴沐珩与司礼监掌印刘希平一同伺候皇帝用膳。 皇帝慢悠悠喝了一口参汤,看着裴沐珩问, “珩儿,你觉得遣谁去通州合适?” 裴沐珩慢慢在一旁将太监试过的菜,夹到皇帝面前的小碟,让他一一品尝,听了这话,神色没有半分波动,只退了一步躬身道, “孙儿年轻,不懂政事,跟着皇祖父长长见识,写写文书,不敢妄议朝政。” 皇帝一边夹菜一边笑,“朕许你说,你就大胆说。” 裴沐珩面露苦色,撩袍跪了下来,“殿内太子殿下与秦王王叔争执不下,您却在这侧殿刁难孙儿,让孙儿惶恐万分,您如果非要责难孙儿,那就干脆让孙儿去吧。” 任谁都知道,裴沐珩这是被皇帝逼得无可奈何,说的气话。 皇帝却突然深深看着他,漆灰的双眸闪烁精光。 第20章 若依太子而言,遣一佥都御史,恐雷声大雨点小,而照秦王意思,那是唯恐天下不乱。 两者都不是皇帝想看到的。 当裴沐珩说让他去时,皇帝突然想到一个折中的法子。 片刻,皇帝下旨,让十二王裴循前往通州调查此案。 十二王裴循乃当今继后唯一的儿子,在朝中金尊玉贵,以逍遥王著称,他平日游手好闲,从不参与党争,既不会偏袒太子,也不会依着秦王,由他去通州最为合适。 旨意一下,殿内喧哗戛然而止,皇帝回奉天殿午歇去了,留下裴沐珩与司礼监掌印宣读旨意,十二王裴循接了旨后,撩起袖子上前就来揪裴沐珩的耳郭, “是不是你这个小兔崽子坑了我?我好端端的在京城过年不行,你非得害我去通州?” 这时,太子和秦王皆把狐疑的眼神投过来。 裴沐珩自知侍奉帝驾,朝中各党对他多有瞩目,为洗脱嫌疑,当众苦笑道, “哪里,陛下问我的意思,我岂敢多言,便跪下说‘皇祖父若是刁难我,便干脆让我去罢’,皇祖父大约觉得我不堪重任,便选了王叔您。” 十二王裴循自然明白皇帝深意,拿着圣旨轻轻叩了叩掌心,对着裴沐珩哼了一声, “这笔账先记着!” 目送众臣走远,裴沐珩脸上的情绪收得干干净净,这才负手往文华殿隔壁的文书房走去。 黄维已在廊下等候多时,赶忙迎了上去, “我的主儿,饿坏了吧,瞧瞧,少奶奶特意送来食盒,给您填肚子的。” 午时刚过,太阳已偏西,文华殿与文书房之间隔着一小小的庭院,红墙绿瓦,映得裴沐珩面颊格外白皙,他愣了一下,看着黄维手中的精致漆盒,“夫人让送来的?” “可不是?” 裴沐珩便知这是徐云栖给他的谢礼。 事情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裴沐珩心情不错,带着黄维过了角门来到文书房,文书房正北有三间值房,值房旁有一夹道,沿着夹道往后去,有一间小院,院中植了两颗月桂,桂枝尚还茂密,给凛冽的寒冬添了几分绿色,平日裴沐珩便在此处寝歇。 早有宫人在桌案摆满了膳食,黄维特意先将徐云栖的食盒搁在前面,将里头的一盘梅花糕给端出,裴沐珩见是糕点,皱了皱眉,他不喜甜食。 黄维瞧见是糕点也有些遗憾,未免冷了徐云栖一番心意,还是劝着道, “您试一试嘛。” 裴沐珩念着徐云栖一番苦心,便夹起一块搁在嘴里,入口那一瞬,他愣了愣。 就仿佛有一块浓浓的脂膏在唇尖化开,不甜不糯,细腻可口,舌尖还萦绕一股淡淡的药香。 再瞧盘中糕点,状似玉盘,红梅点缀,末梢不知用何物做了一枯枝,既有诗意,也有禅意。 原来她也是个精致的女子。 裴沐珩向来克谨内敛,吃了三块便搁下了,余下两块被黄维收在盒子里,带到前面值房,预备着裴沐珩再用。 未时二刻,户部来人将裴沐珩请去,黄维跟着一道去了,至晚边回来,裴沐珩腹中饥饿,下意识便想到了那块糕点,却见桌案前的食盒空空如也。 裴沐珩有些纳闷,他看向黄维,黄维也满头雾水,连忙唤来当值的小内使,当即喝了一声, “哪个胆大包天的混账东西,敢动三公子的糕点?” 小内使连忙跪下来,哭道,“小的们怎敢?是申时初刻,陛下来文书房,闻着味好,便将两块糕点给吃下了。” 黄维大吃一惊,回眸看向裴沐珩,裴沐珩神色五味陈杂。 年关在即,官署区各部日夜通明,每日有无数卷叠送来司礼监,司礼监先把折子过一道,随后交给文书房草披,有些重大之事,便由裴沐珩与司礼监掌印一同送给皇帝批阅,有些则依照内阁草拟披红,裴沐珩几乎没有功夫回府。 只是偶尔在御膳房送来糕点时,难免想起徐云栖那道梅花糕。 大约是不太熟悉,他不好意思开口,想着,没准徐云栖会再送,可惜等了三四日,也不见食盒踪影,裴沐珩不贪口腹之欲,只能就此作罢。 腊月初八,俗称腊八节,宫里给各王公大臣府邸赐了一道腊八粥。 味道过于甜腻,徐云栖没喝,悄悄交给喜爱甜食的银杏喝了。 这一日早,徐云栖给熙王妃请完安,便出门了。 今日有一重症病人要施针,临行前,她吩咐银杏检查医囊,准备出府。 哪知待徐云栖换好出行的衣裳,却见银杏焦急地在梢间寻什么, “怎么了这是?” 徐云栖披着厚厚的缎面羽袄,立在门口探头一问, 银杏急哭了,转身过来回道,“姑娘,医囊内那个小香囊不见了。” 徐云栖脸色登时一变,那里头放着她给病人开腹或缝合伤口的专用针具,她很快冷静下来,温声问,“自上次救那孕妇回府,咱们再没出过门,你想想,这段时日,你将医囊放在哪里?” 银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婢回来便把医囊搁在梢间药房里,这几日都没动过,”她抽了抽鼻子,“会不会落在医馆?” 徐云栖眉间微蹙,最好是落在医馆,若是落在裴沐珩的马车内就麻烦了。 “先去医馆。” 依旧先赶到成衣铺子,这一回,徐云栖并未换衣裳,只是坐在成衣铺子,吩咐银杏去隔壁医馆寻那小香囊,今日那病患非开刀不可,没了那香囊不成,片刻,银杏一脸菜色回来,徐云栖便知大事不妙,招来成衣铺子女掌柜, 第21章 “你帮我去一趟隔壁,就告诉胡掌柜的,我医具落府上了,得回去取,倘若下午申时没赶回来,便让病人先回去,明日再诊也不迟。” 女掌柜应下了。 徐云栖出了铺子,带着银杏登上马车,吩咐车夫道, “去皇城。” 裴沐珩长年累月住在皇城,马车安置在午门内,徐云栖进不去,幸在门口有王府暗卫候着,见徐云栖寻来,立即遣人给裴沐珩送信,裴沐珩彼时在文书房看各地撘子,听闻徐云栖来了,下意识以为她来送吃食。 第 9 章 巍峨的城楼挡下了一片炽阳,午门下风声赫赫,徐云栖裹着件兔毛镶边赤羽缎面披袄立在墙垛下,浩瀚无垠的红墙铺在身后,映得她面颊粉白如玉,人翩如蝶。 裴沐珩出来时,便见小妻子鼻尖冻得发红,双眸清澈地望着他,寒风拂乱她的鬓发,她轻轻拨了拨发丝,朝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身后炫目的红墙,肩上娇艳的斗篷,丝毫没有压住她夺目的容色。 裴沐珩目光扫视她周身,她双手交握在腹前,冷得有些发抖,却是空空如也,再瞥一眼她身侧的丫鬟,满脸惧色,掌中也未提一物。 裴沐珩倒也没露出失望的神色,只淡声问, “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不仅不应该是这样的时辰,更不该来皇城这样的地,徐云栖晓得今日怕是犯了他的大忌,赶忙屈膝行礼, “三爷,告罪了,我并非有意叨扰您,实在是我有重要东西落在您的马车上,可否容我去寻一寻?” 原来如此。 裴沐珩心里一时咂摸不出什么滋味。 天际慢慢聚了些云团子,阳光渐渐淡了些,裴沐珩唇角微不可闻叹了一声,抬手往里一指,“随我来。” 徐云栖见裴沐珩并未盘问责难,心中松了一口气,将银杏留在城墙外,跟在裴沐珩身后小心谨慎不敢说话。 至午门下,裴沐珩掏了腰牌给守门校尉查验,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那校尉便恭恭敬敬放了人。 马车就停在午门内神宫监后面一条巷子里。 沿着神宫监与宫墙之间的甬道走,密密麻麻的寒风忽然裹上前,吹得裴沐珩皱了皱眉,他扭头,却见妻子无声跟在三步之外,那双杏眼清凌凌看着前方,发现他时,眼风瞬间染上几分忐忑和内疚,软软的如同挠人的小尾巴。 裴沐珩心情难以言喻,他确实不喜家里女人寻来官署区,但看着温软的妻子,他破例道, “我没有怪你。” 不消片刻,裴沐珩将她带到马车处,徐云栖赶忙提起裙摆钻入马车,寻自己的香囊。 折腾半晌,终于在锦杌旁边的壁缝里寻到了那个香囊,大约是马车颠簸时不小心掉进去的,徐云栖将香囊藏在腰间兜里,这才高高兴兴出来,刚要下马车,却见一只宽大的手掌横亘在眼前。 指骨修长白皙分明,在阳光下,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好看。 徐云栖愣住了,余光注意到那道深邃的视线落在她面颊。 既然是他主动,她也不能拂了他的好意,只是念着他有洁癖,徐云栖便压着自己的袖口搭了上去,以防肌肤相碰。 细长的手臂落在他掌心,裴沐珩才知女人家的手骨如此纤细柔软,恐一用力便折了去。 裴沐珩小心将她搀下,待她站稳,二人不约而同迅速收回了手。 徐云栖待要迈步,却见裴沐珩背对着马车,面朝奉天殿的方向张望,没有立即走的意思。 徐云栖急着去医馆,只得催道,“三爷,时辰不早了,您送我出去吧。” 裴沐珩闻言,负手回过眸,淡淡看了她一会儿,温声问,“年关朝中事务繁忙,我不得空回府,你在府中可有烦难之事?” 徐云栖不知他为何问这些,摇头道,“没有,一切都好。” 好得不能再好。 日日整理医案,研制药丸,除了裴沐珊偶尔来串门,无人打搅她,过着没有婆母管束,没有丈夫需要伺候的悠闲生活。 徐云栖发现,她话一说完,这位丈夫的眼尾稍稍往下垂,折射出分明的冷感。 不高兴了? 裴沐珩察觉出妻子眉宇含着急促,终究什么都没说,送她出了宫。 黄维与一位小内使远远躲在廊庑下瞧着,小内使指着徐云栖离去方向问,“上回府上少奶奶送来的食盒,三公子明显喜欢,您回府时怎么也不提醒少奶奶,让她再送些来。” 黄维捏了捏小内使的鼻尖,神神秘秘地笑道,“我凑什么热闹,这种事就得三爷亲自开口才成。” 徐云栖这厢没有功夫去猜裴沐珩的心思,于午时赶回医馆,忙着给病患施针。 待忙完,成衣铺子女掌柜送她出门时,便悄悄往侯在路边王府的车夫指了指, “上回的事给我敲了一记警钟,我想着您时不时要出门,遂悄悄安排了个人去王府,正巧碰见王府缺使唤人,便叫他混进去了,往后您出门,也有个照应。” 女掌柜的名唤秀娘,早前嫁了人,去年丈夫在外头偷腥,被秀娘抓了个正着,对方不仅不悔过,还伙同那外室一起殴打秀娘,被徐云栖撞见,徐云栖与银杏救下了秀娘,不仅如此,还帮着她请了讼师,离了那一家混账,后徐云栖为了掩人耳目,便用多年盘缠买下这间铺子,给秀娘及她女儿一个落脚之处。 第22章 徐云栖晓得她担忧什么,解释道,“你放心,我已跟婆母言明,你这里是我的嫁妆铺子,他们不会起疑。” “那就更好了。” 往后这段时日,裴沐珩偶尔回府,夫妻二人或立在廊下浅浅交谈几句,或一道在锦和堂用膳,徐云栖被王妃要求帮着谢氏打下手,裴沐珩暗中布局通州的案子,裴沐珩没提那道药糕的事,徐云栖也没有再做,夫妻始终不曾打破那层窗户纸。 直到除夕前两日,十二王裴循的折子被秘密送到奉天殿,此事本瞒的极紧,可惜,当日傍晚,传来裴循在通州被人刺伤的消息,陈明山盗窃漕粮一案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被抖落出来,陈明山素来与太子来往密切,一切矛头指向当朝太子。 群情激愤,将士哗然,秦王裹挟着民意威逼皇帝查出幕后黑手。 朝中上下称得上是风声鹤唳,人人噤若寒蝉。 彼时,太子跪在奉天殿外战战兢兢,痛哭流涕,内阁四位辅臣并六部堂官也在文昭殿等消息。 至腊月二十九,除夕前一日,裴沐珩奉召前来奉天殿送各地年终邸报。 进去时,东配殿内熏了一室檀香,大约是熏了一夜,闻着有些刺鼻。 裴沐珩目不斜视进来,恭敬地将邸报呈送在皇帝案前, 皇帝裹着一件玄青的大氅靠在明黄引枕闭目养神,身侧司礼监大珰刘希平正在给他捏肩,皇帝抬手捂在额前,任裴沐珩站了一会儿,方睁开眼看着他, “珩儿来啦....” 他缓缓推开刘希文的手,慢慢坐正了些,目光在裴沐珩的邸报上落了落,又挪至另一侧用描金红帖包着的匣子上,漫不经心一指, “珩儿,可知这信里写了什么?” 裴沐珩垂首漠然,“孙儿不知。” “那你打开读给朕听听...” 裴沐珩猛地抬起头,见皇帝微垂着眼,不曾看他,便将视线瞥向刘希文,刘希文这个时候装死,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 裴沐珩露出难色,“皇祖父....” 皇帝再次抬了抬手。 裴沐珩便知避无可避,深吸一口气,上前将匣子打开,拾起里面的信封,信封上亲笔写着“十二子裴循启奏”的字样,裴沐珩自来跟十二叔交好,读书狩猎皆由十二叔所授,对他的字迹再熟悉不过。 裴沐珩再次看了一眼皇帝,皇帝脸色没有半分变化,清瘦的身子始终颓然坐在御塌上,等着裴沐珩读信, 裴沐珩用指尖将封蜡化开,取出信札,定睛一览,洋洋洒洒上千字,皆详细叙述陈明山一案始末,裴沐珩一字不落读来, “臣叩请皇父圣安: 承蒙陛下信赖,委臣以重任,臣殚精竭虑,一日不敢倦怠,明察暗访,耗时二十日,终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裴循全篇不曾提太子一言,却在信末附了一张文书凭证,凭证写的是太子授意陈明山倒卖粮食的手札,上头亦有太子私信。 裴沐珩看到这张凭证,面色微凝,他轻轻将此二物重新交给皇帝。 皇帝仿佛早料到是这个结果,脸上除了疲惫已看不出旁的情绪。 裴循的意思很简单,要不要处置太子,全看皇帝一念之间。 裴沐珩不得不佩服十二叔玲珑心思,人如今被“刺伤”,正躺在通州养伤,避开朝中旋涡,又将烫手山芋扔给皇帝,不做恶人,这份本事,朝中无人能及。 不过十二叔藏首,他便打算露个尾巴。 他躲不开了。 果不其然,上头皇帝手搭在信封上,矍铄的双眸忽然直勾勾盯着裴沐珩,看清他那一瞬,又恍惚在透过他看着别人,神色沉重又恍然, “珩儿,你说,朕该怎么处置太子?” 裴沐珩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皇帝见裴沐珩一言未发,忽然冷笑了下,慢慢扶案起身,踱步至窗口,目光顺着窗棂往外望去,远处奉天殿的白玉台阶浩瀚地延伸至午门外,那里烟波浩渺,人影重重,看久了,眼也迷糊了,就仿佛有鼎沸人声汇成滔天巨浪,一阵一阵啪打着城门。 “边关十四州的百姓正冒雪举家难逃,从榆林至宣府上十万将士不畏严寒,正与大兀浴血奋战,国家大事,在祀与戎,这个节骨眼,太子不顾江山危难,只图一己之私,窃国之柄,谋取私利,这样的人,配做江山的主人吗?” 老人家嗓音低低沉沉,似许久不曾拨动的古弦,发出旷古琴音,慢慢回荡在东配殿中。 御书房内青烟袅袅,无人应答,唯一回应他的大约是正殿外隐约传来的太子哭声。 半晌,皇帝回眸看着跪得笔直的孙儿,语气加重再问,“珩儿,你说呢?” 裴沐珩挪着膝盖转向皇帝方向再拜,“还请陛下恕孙儿妄议之罪。” 皇帝这回没有像过去那般宽厚,而是拂了拂掌心的尘,神色幽深,“你先说来听听。” 寒风骤起,拂动门口两侧宫灯转个不停,天色愈加沉了,映得裴沐珩双目如同静水深澜,幽不见底,他沉吟片刻,仿佛下了决心,伏地再拜, “臣以为,陛下此时不宜将太子罪行公布于众。” “为何?”皇帝负手在后,锐利的眼神投过来。 裴沐珩抬眸与他视线相交,眼眶甚至泛着一片深红,“陛下,边关大战在即,将士人心浮动,不宜易储,此其一,其二,太子殿下自十岁起被立为储君,至今已有三十余载,他在朝中根基稳固,拥趸甚众,一旦太子出事,朝中动荡不堪,各党倾轧,您想过后果吗?” 第23章 “故而,臣冒死进谏,恳求陛下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百姓安危,压下易储之议。” 修长的脊梁拱起,将瓷白如玉的额点在地上,字字铿锵。 御书房内安静得出奇,连着皇帝的呼吸也未闻,只有冷冽的风声穿过耳畔,落在御书房案头的折子,发出的飕飕响动。 皇帝看着这位已经不能用智慧绝伦来形容的孙儿,半晌没有吱声。 半个时辰后,十来位三品以上朝臣奉命前来奉天殿,还未行到廊庑,却听得里面传来皇帝暴怒声, “满朝文武无人敢替太子申辩,便是他那岳丈也闷声不吭,偏生你这个小兔崽子,敢在朕跟前大言不惭,说他只是监察之失,不许朕处置太子,是,没错,他是坐了三十年太子,难道还委屈了他?你简直是胆大包天,来人,将这不知好歹的混账,拖下去,杖责三十板。” “再将太子送回东宫,让他闭门思过....” 秦王听到“闭门思过”四字,抬起的脚步猛地晃了下,人险些跌倒。 只是闭门思过? * 除夕前最后一场大雪不经意间笼罩整座上京城。 裴沐珩全身是血地被抬进了熙王府。 皇宫早递了讯出来,熙王夫妇并徐云栖等人皆焦急侯在廊下。 眼看儿子被打得奄奄一息,熙王妃打了趔趄,心疼得差点问候皇帝老娘,当即便要扑过去, “我苦命的儿...” 人还未碰着裴沐珩,被熙王皱着眉拦下,“行了,别哭了,先将人送去书房,着人请太医...” 他话音未落,却见侧旁一道温软娴静的身影,从容上前来,指着清晖园后院的方向,几乎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 “将他送去后院西次间。” 既然裴沐珩不许她去书房,她便只能将人带去西次间诊治。 抬着担架的侍卫看了一眼徐云栖,又看了一眼熙王。 熙王眨了眨眼,看着比他还淡定的儿媳妇,愣神颔首,“依他媳妇的。” 妻子照顾丈夫,理所当然。 昏迷的裴沐珩就这么被送去了清晖园西次间。 熙王夫妇要跟进去,被徐云栖拦在门口, 平日风一吹就要倒的儿媳妇,温温柔柔立在风中,和和软软地说道, “明日下午来探望吧,此前他不宜见人。” 熙王妃看着拦在跟前的徐云栖,满脸不可置信,正一肚子气没地儿撒,要寻徐云栖开涮,熙王果断把人一抱,径直给带走了。 “儿大避母,你就消停些。” 不仅熙王妃夫妇,便是黄维与裴沐珩一并侍卫,皆被银杏给赶走。 临走前,黄维实在不放心,扒着门框不肯放,眼巴巴望着徐云栖, “少奶奶,少爷伤得地儿不是很妥当,还是老奴来处理吧...” 他倒是盼着徐云栖能跟裴沐珩好上,只是欲速而不达,若是叫徐云栖处置裴沐珩的伤口,他怕裴沐珩醒来会砍了他。 徐云栖立在廊下,温柔地笑着,“你能保证你家少爷不留疤吗?” 黄维眼底的泪要落不落,巴巴地不敢吱声。 徐云栖道,“我能。” 第 10 章 雪嗡嗡地下,四寂无声。 清晖园仅有的几名仆从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徐云栖吩咐银杏先去准备一碗安神汤,也俗称迷魂汤,一来,恐裴沐珩不配合,二来,她要在十二个时辰内给他上三轮药,这段时间内,他不能醒来。 给病人准备麻沸散或迷魂汤是银杏拿手好戏,将人赶走后,她便去梢间的小药房配药,径直往后院去了。 徐云栖又让两个粗使婆子抬来屏风,围挡在床榻外侧,又格外点燃了四盏宫灯,将西次间照得透亮透亮的,随后无关人等全部退下,徐云栖挽起袖子,准备处理伤口。 行医多年,救死扶伤已是本能,更何况面前这人是自己丈夫,是以徐云栖毫不犹豫接手。 裴沐珩趴在软塌上,修长的身影占据了大半个床榻,露出的半张脸极是苍白,一点血色也无,额尖犹渗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浓密的眉睫紧紧蹙起,似在承受剧烈的痛楚,徐云栖先将他外衫给剪去,动作熟练又轻快。 等她剪得只剩下素色中衣,银杏轻手轻脚端了一碗安神汤来,主仆俩费了些功夫,喂裴沐珩服下,裴沐珩仿佛闻到了不同寻常的香气,本能生出防备,恐牵动他伤口,徐云栖只得避开,好在等了一会儿,他整个人彻底失去意识,重重跌在软塌。 徐云栖一面帮他擦拭汗水,一面吩咐银杏道,“去取玉肌膏来。” 这是徐云栖的独家秘方,能最大程度平复受伤的肌肤,帮助伤口快速愈合。 银杏不一会取来三个极小的棕色瓶子,看了一眼高几上黄维捎来的各色药膏,鄙夷地哼了一声,一股脑子全部兜在怀里给捎走了。 徐云栖将药瓶准备好,一手持刀,一手小心捏住裴沐珩沾血的内衫,开始给他清理伤口。 银杏早避去外头,双手环胸靠在西次间门口,将外头好奇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这种跌打损伤,最难的并非是上药,而是清理伤口,能不能最大程度恢复肌肤,全取决于伤口是否处理得天衣无缝。过去徐云栖陪着外祖父看诊,见惯场面,有人被毒蛇咬了,有人被热油烫伤,更有刀伤跌打损伤,不计其数,她皆是信手拈来 第24章 看着裴沐珩那块血肉模糊的伤口,徐云栖神色没有半分波动,素手纤纤,专注细致,一丝不苟。 大约耗了整整一个时辰还多,徐云栖帮着丈夫将溃烂的皮肉给清除干净,先洒了一层冰冰凉凉的玉肌水,此药水无色无味,迅速渗透肌肤,原先红彤彤的血肉仿佛被安抚,渐渐没有那般触目惊心。 等这层药水干透,她又用自制的棉签,涂了一层乳胶状质地的无色药膏上去,待处理完毕,已是夜深了。 为防裴沐珩半夜发高热,徐云栖这一夜睡在西次间的罗汉床上,好在一夜安稳,到了次日巳时,徐云栖再次查看他的伤口,伤口鲜见愈合得很快,已无明显红色,徐云栖又吩咐银杏打水来,亲自给裴沐珩擦拭身子,帮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袍子,最后上一层生肌膏,将薄褥一盖,便不管他了。 下午申时初刻,按捺不住的熙王夫妇,匆匆赶来清晖园。 徐云栖恭恭敬敬将人迎进明间,又着陈嬷嬷奉茶,熙王妃哪有心思喝茶,迫不及待往里间去,绕过六开的花鸟屏风,便见儿子神色和缓睡在软塌,那张毫无瑕疵的俊脸褪去一切锋芒,无声无息睡得正熟,儿子长了这般大,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熙王妃泪水夺眶而出,捂着嘴悄声退了出来。 虽说有些不满昨日徐云栖的专断,熙王妃对着照顾儿子一夜的儿媳妇,也难得给了好脸色,她手持绣帕拭了拭泪,沙哑道, “昨夜辛苦你了。” “应当的。”徐云栖脸上始终挂着笑。 熙王妃看了一眼云淡风轻的儿媳妇,当初冷落她是如此,如今她亦是如此,称得上宠辱不惊,心下高看她了一眼。 熙王趁着她们婆媳说话时,溜进屋子。 外头,郝嬷嬷搀着熙王妃坐下,熙王妃抹干眼角的泪,顺带便问, “我昨夜送来的药膏,你用了吗?那是太医院掌院范太医的药,京城千金难求。” 徐云栖笑着答,“用了,确实挺好。” 熙王妃显然不信任她,解释只会徒增麻烦。 银杏在一旁两眼瞪天。 熙王妃果然放心了,她昨夜一宿难眠,这会儿见儿子好转,便按着头额,闭目养神。 里头熙王端着锦杌坐在裴沐珩塌前。 等了片刻,裴沐珩在一片昏昏沉沉的光色中睁开了眼,来不及看清是何处,便对上父亲愠怒的神色。 熙王低斥他了一句, “你太放肆了,竟敢妄议储君废立!” 裴沐珩趴睡太久,颈骨有些发酸,抬手揉了揉,那张俊脸被晕黄的灯色映如明玉,双目半睁半阖,嗓音略生暗哑, “父王,十二叔的折子搁了两日有余,陛下心如明镜,倘若他真想废黜太子,那封折子便早早交给了三司,他老人家之所以留中不发,便在等一个台阶下,儿子不过是顺圣心而为,替陛下分忧罢了。” 熙王轻哼一声,“即便如此,你也不必为了讨皇帝欢心,挨这顿打!” “我自有深意,”裴沐珩抬眸看着他,眼底锋芒分明,“您想一想,我劝陛下压下废储之议,秦王当如何?秦王心中一定恼恨非常,我要的便是激怒秦王,眼看废黜太子差了临门一脚,秦王一定想方设法捏造罪证,将太子置于死地,届时便是一箭双雕。” 皇帝是个手掌极权的明君,能容忍秦王牵制太子,却绝不愿看到秦王擅动废立,秦王将太子拉下马那一日,离着他倒霉怕也不远了。 熙王深深看着运筹帷幄的儿子,忽然间长叹一声, “你呀,还是不听劝。” 裴沐珩神色淡漠, “父王屡屡南征北战,替皇祖父打下半片江山,您难道就甘心吗?” 皇帝不喜熙王是事实,可朝中擅长领兵的皇子也仅仅只有熙王,这几十年来,最难啃的骨头都是熙王拿下的。 熙王咂摸了一下嘴,没有接这话,而是道,“你哪里是一箭双雕,我看你是一箭三雕,昨日陛下虽是打了你,心里指不定疼你,回头待你痊愈,恐有旨意下来。” 思及儿子年纪轻轻,便在官场爬摸打滚,熙王心头发酸,“伴君如伴虎,倒是为难你了,”话落,温声问他,“还疼吗?” 裴沐珩这才想起自己受了伤,可如今那一处却是冰冰凉凉,察觉不到痛意,遂摇头,“儿子不觉得疼。” 熙王意味深长笑了笑,起身道,“成,那你继续养伤。” 熙王带着熙王妃离开了。 徐云栖送至院门口。 这个空档,黄维捧着裴沐珩惯看的几册书溜进了清晖园,绕过屏风进了西次间,便见自家主子满脸茫然看着四周。 “我怎么在这?”裴沐珩撑起半个身子,皱着俊眉问黄维。 这明显是清晖园的西次间。 黄维不意外他的反应,赶忙上前来替他紧了紧滑落的薄褥,解释道, “这是少奶奶的意思。” 裴沐珩愣在当场, 黄维忙替自己洗脱罪名,“昨日少奶奶连王爷面子都没给,坚持让人把您送到这来。” 裴沐珩盯着他,脸色时而青,时而白,最后大约是忍无可忍,沉声问, “也是夫人上的药?” 黄维看着他眼底沉沉的暗色,吓得趴跪在地,战战兢兢解释,“您别怪老奴,少奶奶是主子,她要服侍您上药,谁也拦不住呀....” 第25章 裴沐珩闭了闭眼,手撑额,俊脸隐在暗处,没有吱声。 黄维琢磨不出他的心思,跪着没动,半晌倒也没等来预料中的怒火。 裴沐珩起先是有些恼怒,他不喜女人碰他,只是转念一想,那个人是他妻子,平日徐云栖规规矩矩不行错一步,关键时刻表现出妻子担当,照料受伤的丈夫,他能怪她? 虽多少有些尴尬甚至窘迫,裴沐珩很快也没当回事。 他告诉自己,这是夫妻义务,无可指摘。 黄维看着主子面色转而云淡风轻,心里佩服他的城府。 看来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裴沐珩嫌屏风挡光,吩咐他挪开半边,黄维照做,刚摆好,听得廊庑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显而易见是五姑娘裴沐珊过来探望裴沐珩,黄维只得侯去门外。 少顷,裴沐珊亲昵地挽着徐云栖进来。 裴沐珩趁着间隙,已给自己披了一件苍青的袍子,面朝外侧身躺在软塌,手中搁着一本书册,看神情,倒也与寻常无异。 裴沐珊见兄长模样不太像是挨了板子的,满脸惊奇凑过去, “咦,哥,你不是挨了板子吗?是不是皇祖父没舍得打你,做给外人瞧得?” 裴沐珩不耐地盯着妹妹,心情一言难尽,余光注意到那道身影慢慢走近,语气淡淡道,“好些了。” 徐云栖离得不远不近,不着痕迹打量他一眼,见他神情并无恼色,便笑问,“三爷,要喝茶吗?” 裴沐珩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若无其事颔首,“多谢。” 徐云栖便转身朝银杏示意,随后便在一侧陪坐。 裴沐珊看着默不作声的哥哥,瞥了一眼温婉娴静的嫂子,恍觉气氛不对劲,她突然眨巴眼问道,“哥,昨夜谁照料你的?” 裴沐珩手中书册一顿。 徐云栖倒是早料到裴沐珩怕不高兴,不愿接话茬,忙开口道,“是我。” 府中诸人不知二人未曾圆房,裴沐珊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看哥哥脸色不错,可见嫂嫂昨夜费心了。” 徐云栖嗓音清脆,“应当的。” 裴沐珩听了她坦然的语气,缓缓朝她看来,妻子温柔地坐在高几旁,大约因着今日是除夕,她穿了件海棠红的对襟长袄,个子高挑,并不显臃肿,反而勾勒的那纤腰楚楚婀娜。 “着实辛苦夫人了。”他正色道。 徐云栖笑了笑,没有在意。 裴沐珊视线在夫妻二人当中流转,明显察觉他们相处客气疏离,看着嫂嫂那张温柔无害的面孔,裴沐珊只能把缘故归结在哥哥身上,于是很不客气拆台,“一句辛苦便完事了?” 裴沐珩眯起眼,闲闲地看了妹妹一眼。 他眼神沁着冷意,令人不寒而栗,裴沐珊平日也有些觑这位哥哥,吐了吐舌。 徐云栖怕他们兄妹俩吵起来,提议带着裴沐珊去东次间玩,裴沐珊起身道,“今夜除夕,母亲心情不佳,吩咐我帮着大嫂打下手,我便不久留了,对了,待会除夕家宴,嫂嫂会去吗?” 熙王妃的意思是让徐云栖留下照看裴沐珩,裴沐珊却觉着这样冷情冷性的哥哥,还不如不要。 每年除夕,都是徐云栖最冷清的日子,她并不习惯那些喧哗,便道, “我就不去了。” 她也得留下来照看裴沐珩。 裴沐珩在这时抬眸看着她。 夫妻俩视线有短暂的交错。 裴沐珊有些失望,“那待会我先送些好东西来给嫂嫂吃。”临走时朝裴沐珩做了个鬼脸,裴沐珩没搭理她。 徐云栖送小姑子出门,裴沐珊立在珠帘外,回眸看了一眼面容倦怠的兄长,不由暗叹,兄长一心扑在朝务,这辈子也不知有没有动心的时候,可怜花容月貌的嫂嫂白糟蹋在不近人情的兄长手中。 她悄声挨着徐云栖,“嫂嫂,若是哥哥欺负你,你就告诉我。” 徐云栖回想方才裴沐珩一眼制住妹妹的场景,弯唇一笑,“一言为定。” 心想,熙王府无人拿捏得了裴沐珩。 送裴沐珊离开后,徐云栖独自折回西次间。 莹玉灯芒下,男人专注翻阅夹在书册的邸报。 裴沐珩昨日才受了刑,身子很是虚弱,此时不宜伤神。 徐云栖劝道,“三爷,您脸色不太好,还是歇一歇吧。” 裴沐珩正聚精会神思量公务,没把徐云栖的话当回事。 对于这种不服管教的病患......徐云栖端起一把锦杌,靠近裴沐珩,笑眯眯陪着他一道看。 一股熟悉的药香扑鼻而来,裴沐珩从未跟女子离得这般近,抬眸看向她。 四目相对。 徐云栖朝他露出个有恃无恐的笑,“我陪三爷。” 裴沐珩自然察觉妻子言外之意,无奈地将书册合上。 这时,银杏端了一碗药过来,徐云栖亲自试了温,递到裴沐珩跟前, “三爷,喝药吧。” 裴沐珩只当太医院来人看诊过,并不知是徐云栖所为。 裴沐珩接了过来,一口饮尽,后知后觉口中苦涩,皱了下眉,与妻子商量,“夫人,我要净面漱口。” 身为他的妻子,徐云栖倒是愿意服侍他,俏生生问,“我帮你?” 裴沐珩倒是不介意让她服侍,只是如今的他趴在这里,多少有些不文雅,他不愿被徐云栖看到。 第26章 “唤黄维进来。” 徐云栖也不勉强。 很快入了夜,天色如同倒扣的锅,依旧暗沉,怕是还有一场大雪。 今年朝中徒生变故,太子被禁东宫,朝野人心惶惶,连着除夕也少了些欢愉气氛。 皇帝心情不好,免了今年的除夕大宴。 熙王府就更加冷清了,府上三公子挨了廷仗,谁也不敢张扬,就连谢氏和李氏的孩子也都被拘在院子里不许去放烟花。 后来还是熙王发话,准了孩子们闹除夕,府上这才渐起喧嚣。 清晖园就像是被世人遗忘的净土,安安静静的恍若无人。 徐云栖挨个给婆子丫鬟发了压岁钱,准她们回去与亲人团聚,整个清晖园只剩银杏和黄维在挂花灯,廊庑外时不时传来几句争议声,衬得疏阔的院落越发静谧。 屋内,徐云栖背对着裴沐珩在罗汉床叠衣裳,裴沐珩手执书卷,目光落在妻子忙碌的侧影。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过去裴沐珩不习惯面前有个女人晃来晃去,如今瞧着安安静静的徐云栖,倒也没觉得不适。 裴沐珩昨日在雪中挨打,受了些凉,时不时轻咳几声,徐云栖忙完亲自斟了一杯清热解毒的药茶来给他,裴沐珩道谢接过,徐云栖便坐在一旁陪他。 恰在这时,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半空绽开,夫妻不约而同望过去。 恍惚想起玉桥那晚,两个人神色都有几分怔忡。 徐云栖是打算好好跟他过日子的,自然不希望丈夫误会她, “那晚,我是无心的。” 她这样说。 良久,身侧传来他低磁的嗓音,“我明白的。” 至此,关于赐婚的龃龉,算是彻底消除。 徐云栖心中挂念失踪的外祖父,无心守岁,裴沐珩也没有守岁的习惯,临睡前,熙王妃夫妇遣人送来了压岁红包,裴沐珩还没有给妻子准备压岁钱的觉悟,只顺带把自己那份给了徐云栖。 翌日大年初一,天还未亮,城中鞭炮四起,徐云栖早早被吵醒了,披衫打算去净室,忽然听得西次间传来动静,她赶忙裹好外衫过去,却见裴沐珩撑着凭几打算起身,她忙道, “你做什么?” 裴沐珩对自己身子还算有数,羽林卫廷杖看起来架势极大,实则留有余地,并未伤筋动骨,不过一些皮肉伤,“我好多了,躺了两日,想起来走走。”裴沐珩解释道, 徐云栖走过来劝道, “您这一走动,容易牵扯伤口,可能再次流血。” 裴沐珩已觉察不到很明显的疼痛,淡声道,“无伤大雅...” 裴沐珩真没放在心上,却听得那小妻子,收敛笑意,端正脸色道, “可是这样会留疤,留疤很难看的....” 裴沐珩下意识便觉着,留疤有什么打紧,他常年习武,身上疤痕不少,可转念思量妻子的话,清隽的面容罕见交织着几分难以遏制的窘色以及尴尬。 她这话什么意思? 她很介意他留疤? 想起那个位置....裴沐珩耳根微微发烫,脸色再也不复昨日的淡定。 裴沐珩的伤想要不留后患,至少躺足三日,徐云栖心想,这位矜贵的第一公子当不乐意留疤,果不其然,裴沐珩老老实实趴着不动,再也不吱声。 徐云栖轻轻弯了弯唇, “我给你倒茶。” 裴沐珩何等人物,辨出她语气里的轻快与揶揄,后知后觉他在这场交锋中落了下风, 他慵懒地靠着凭几,整暇看着妻子忙碌的背影,慢悠悠问, “我平日不在府上时,夫人都忙些什么?” 徐云栖端着茶迈过来,一面递给他,一面轻盈地回,“并未忙什么,不过是一些琐碎杂零。” 裴沐珩接过她的茶,只是语气状似不满,“倒是清闲。” 徐云栖愣住了,是嫌她不够贤惠,太悠闲了吗? 徐云栖心思活泛片刻,很快给自己找补, “平日里也会帮着三爷整理库房,打点些人情来往,还有....”徐云栖绞尽脑汁想了想,“嗯,还给三爷您做了几身新衣...” 针线房寻到她,她便吩咐陈嬷嬷去西次间取了他几件旧衣拿去量裁。 裴沐珩看着被盘问得满头雾水的小妻子,唇角微微勾了勾,忽然觉出几分兴致,“再没别的事了?” 徐云栖小脸露出苦色, “三爷,您有话不妨直说,妾身脑子笨,猜不到您的心思。” 她哪有功夫去猜男人的心思。 裴沐珩慢腾腾笑了一下,终于坦然开口, “你上次做的糕点很不错。” 第 11 章 这是成婚以来,夫妻俩第一次这般惬意地说话。 徐云栖稍有惊诧,立即回过味来,“那我今个儿给你做一道。” 天色犹暗,徐云栖手中擒着一盏灯,灯芒下的她,眼神明亮,姣好的肌肤有一种晶莹剔透的美。 裴沐珩却是摇头,“今日初一,你歇着,哪日得空了再做。” 徐云栖将灯盏搁下,面颊浮现一层温温柔柔的笑,“对于我来说,哪日都一样。” 扔下这话,徐云栖出去了,不一会黄维进来伺候裴沐珩洗漱出恭。 王府膳房准备了各色精致丰富的佳肴,徐云栖却只需裴沐珩喝粥,裴沐珩裹了腹,又喝下一碗药,独自在床榻看书。 第27章 也不知徐云栖给他喂了什么药,裴沐珩没多久便睡过去了,午时初刻,他被一阵药香给熏醒,睁开眼,却见妻子含笑坐在他跟前的锦杌,往旁边高几一盘新鲜出炉的糕点指了指, “尝一尝。” 她眼底是柔的,眼色也是淡的,面颊却是覆着一层亮眼的彤彩。 裴沐珩先是漱口,尝在嘴里,滋味与上回有了变化。 “换了方子?” “可不是?你如今受着伤,不宜用发物,我给你多添了些莲子山药,你伤了气血,又换了一味洋参,药味可能重了些。” 裴沐珩颔首,口感一如既往的好,柔软绵密。 “辛苦你了。” 一盘五块,徐云栖自个儿吃了两块,剩下三块裴沐珩全部用完。 裴沐珩趴着不便挪动,徐云栖亲自洗了帕子递给他擦拭,念着他洁癖的毛病,便要把帕子搁在凭几,让他自个儿取,哪知裴沐珩只当她径直递给他,便抬手去接,两个人的方向有错位,修长白皙的手指就这般插了过去,指腹轻轻碰触她掌心,拇指一端捏住了帕子边,看起来像是半握住了徐云栖的手。 两个人都愣住了。 徐云栖常年行医,免不了与病患有接触,她没有当回事,就是怕裴沐珩不喜。 徐云栖松手,裴沐珩神色不变把帕子接过来,随后慢慢擦拭唇角。 徐云栖以为他又要将手擦拭一遍,却见裴沐珩自然而然递了回来,不知不觉中,他已适应徐云栖的靠近。 空气里无端流淌一股缱绻的气氛,与之一起流淌着的,还有一抹挥之不去的药香。 裴沐珩率先打破沉默, “你懂药理?” 徐云栖将碗筷交给银杏,自个儿也净了手,回眸亮晶晶看着他,“是,我颇擅药理。” 裴沐珩明白了。 京城有不少世家贵女在闺中研习药理,有的制作香膏或胭脂水粉,更多的学些药膳用来孝敬长辈,药理深奥,不是所有人都能学好,每有姑娘擅长于此者,皆深受赞誉。 裴沐珩没料到长在乡野的徐云栖也深谙此道,看得出来,她做的极为出色。 裴沐珩颇为意外。 事实上,除了出身不好,徐云栖性子温柔乖顺,安静从容,懂分寸,识进退,是个极好相处的妻子。 他已经很满意了。 “我书房有几本古籍,上头记载不少古方,回头我让黄维送来给你。” 徐云栖有些意外,“你支持我?” “那是当然。”裴沐珩颔首,清冷的眼翳也含着几分温和。 徐云栖双手交握搭在双膝,腼腆地笑了笑。 不一会,熙王妃遣人来唤徐云栖,让她随王府众人一道入宫给皇帝拜年。 徐云栖留下银杏照料裴沐珩,换了一身殷红宫装跟了过去。 天色渐开,稀薄的日光透过云层洒下,街道两侧依然堆着厚厚的积雪。 早有负责巡逻的武侯卫,清出一条道供马车行驶。 她与裴沐珊同乘一辆马车。 车内,裴沐珊兴致勃勃给徐云栖讲述宗室人情世故, “待会我们先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别看皇后娘娘正位中宫,她老人家平日不管事,宫务都交给燕贵妃娘娘打点,再有太子妃在一旁协理。” “太子妃呀,出身将门,性子却极是和善,我娘一向眼高于顶,却是从来很服太子妃。” “说到太子妃,那就不得不提秦王妃娘娘...”裴沐珊神神秘秘靠近她,压低嗓音道,“我跟你说,她可是我娘的死对头。” 徐云栖眨眼问,“为什么?” 裴沐珊先是叹了一声,再解释道,“秦王妃与我娘是同一日进的门,你也知道宗室成亲,无需亲迎,再者秦王嫌秦王妃不够貌美,成亲时兴致缺缺...” 徐云栖想起她大婚时,来迎亲的便是礼部侍郎,而不是裴沐珩。 “但是,我娘是我爹求之不来的,成婚时不仅排面大,甚至主动骑马亲迎,两相比较,秦王妃落了下风,自此跟我娘便是针尖对麦芒,你晓得,我娘这个人,谁的面前都不服输....” “哎,待会就有好戏看了...” 徐云栖抱着手炉,一面听,一面笑而不语。 熙王府离皇城近,一刻钟后便抵达东华门,由东华门去往坤宁宫,大约要走两刻钟,念着天冷下雪,便有宫人准备了小轿,以备王妃享用。 熙王带着裴沐襄和裴沐景早早往奉天殿去了,熙王妃便携三个儿媳并两个女儿,前往坤宁宫。 好巧不巧,在东华门内撞见了秦王妃。 秦王妃与熙王妃年纪不相上下,她穿着一件湛蓝缂丝厚褙,披上一件同色绣兰花纹的大氅立在宫道一侧,静静等着熙王妃过来,她身量高,容貌只称得上寻常,比起依旧貌美如花,走在儿媳当中,丝毫不逊色的熙王妃来说,便像是高了一个辈分。 熙王妃早就发现了她,慢腾腾由谢氏搀着走过去,捏着绣帕笑问, “给嫂嫂请安,怎么,瞧着眼下一阵黑青,莫不是没睡好?” 秦王妃面容带冷,她自然不会告诉熙王妃,太子被皇帝重拿轻放,秦王心情不好,昨夜在府中大发雷霆,连着她也吃了好一顿排揎。 “不过是守岁晚了些。”随后目光轻飘飘往熙王妃身后一寻,落到陌生的徐云栖身上,仔细打量她一番,笑道,“这便是珩哥儿的媳妇?生得可真是俊俏,跟当年的你,不相上下。” 第28章 熙王妃听了这话,心中一阵气闷。 秦王妃一句“当年的你”,便是告诉熙王妃,她老了,容华不在。 二则,故意戳熙王妃的痛处。 熙王妃是何等出身,祖上兰陵萧氏之后,家中父亲是银雀台十八名臣之一,兄长任四川总督,为一方君侯,她自小养尊处优,一辈子没看过人脸色。 而徐云栖呢,一个长在乡野的小小五品官之女,名不见经传。 秦王妃拿她们婆媳做比,便是故意给熙王妃气受。 都是千年的妖精,谁还怕谁呢。 熙王妃心里不待见徐云栖,却不会在外头显露出来,“嫂嫂谬赞,我家的几个媳妇旁的不说,相貌个顶个的好,走在哪儿,也不至于被人笑话像个男人,当然,相貌嘛,犹在其次,夫妻和和美美的,比什么都好。” 秦王妃脸色一阵黑青。 秦王不喜秦王妃,待她诞下嫡长子,便歇在妾室,如今秦王妃膝下只有一个嫡子,余下王府庶子却数不胜数。 秦王妃日子并不好过,只是她很快沉住气,笑着朝徐云栖招手,“云栖啊,过来。” 这是连徐云栖闺名都给打听到了。 徐云栖眼底闪过一丝讶色,上前施礼,“给秦王妃娘娘请安。” 秦王妃无视熙王妃恼恨的眼神,从腕间退下一个翡翠镯子,递给徐云栖, “初次见面,我看你面善,很投眼缘,来,这个镯子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带在手上玩。” 秦王妃这一招不可谓不狠。 她手上这个镯子通体翠绿,水头极好,一看便价值不菲。 徐云栖必定不受熙王妃待见,她便正好拉拢徐云栖,打熙王妃的脸。 还真是王妃打架,她们这些做媳妇的遭殃。 徐云栖面上不显,心里却哭笑不得,孰轻孰重,她还拧得清,她不可能帮着外人来气自己婆母,尽管她与熙王妃不算融洽。 她和气笑道,“您一番心意,论理晚辈不该推辞,实则是您的镯子太贵重了,晚辈承受不起,不若您换个旁的,晚辈接在手里,心里也踏实。” 秦王妃要给什么,徐云栖左右不了,但她必须给熙王妃一个态度。 熙王妃见儿媳妇识趣,没有入秦王妃的毂,心中顿时舒坦,只是她很快眼光流转,施施然迈过来,对着徐云栖嗔道,“傻孩子,长者赐不敢辞,还不收下?” 她就得让秦王妃赔了夫人又折兵。 秦王妃脸色一僵,只是说出去的话哪有收回的道理,遂硬着头皮,将翡翠手镯给了徐云栖。 徐云栖接了过来,无奈地叹了一息。 两位妯娌在东华门前小小交锋了一次,方先后上轿。 两位王妃能乘轿,晚辈们却是不能,徐云栖自小行走江湖,走这么一段简直是家常便饭,一路脚步轻盈,脸不红气不喘,其余这些皇孙媳们便有些承受不住,个个娇喘吁吁,徐云栖最后还掺了裴沐珊一把。 待至坤宁宫外,却听闻皇后着了些凉,午歇刚起,让大家稍候。 徐云栖等人便进了侧殿,进去时,太子妃与其余几位王妃都在。 众人相互拜年行礼,秦王妃瞥了一眼徐云栖手中的镯子,计上心头,与上首的太子妃道, “太子妃嫂嫂,这位便是珩哥儿的媳妇,您瞧,俊不俊?” 太子妃与秦王妃打交道多年,哪能不晓得这位妯娌的脾性,只消往徐云栖手中的镯子一瞥,便知那是秦王妃心爱之物。 论理,身为太子妃,给的见面礼只能比秦王妃更为贵重,秦王妃这是自己吃了亏,也想拉上她垫背。 只是太子妃却有些头疼了。 年前太子刚因收受贿赂,敛财得利,为皇帝责罚,她这会儿若是给出比翡翠镯子更贵重的见面礼来,少不得被人诟病。 秦王妃哪,果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叫人好过。 太子妃毕竟是太子妃,抬手往发髻一摸,寻到一只赤金双股镶点翠的金钗递给徐云栖, “好孩子,这只金钗是我成婚那年,母后赏赐于我的,我一直随身携带不敢离,珩哥儿替太子受了罪,我心中过意不去,便把我最珍爱的金钗赐予你,望你与珩哥儿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既是皇后赐给太子妃的头钗,别有一份贵重,压了秦王妃一头。 秦王妃笑得有些勉强。 余下几位王妃便没有那般计较了,依着与熙王妃关系远近,适当给了些见面礼,徐云栖都交给宫人用一个紫檀锦盒收着。 太子妃将熙王妃叫过去询问裴沐珩的伤势,李氏和谢氏也各自与交好的妯娌攀谈,裴沐珊不知去了何处,徐云栖被落了单,她独自坐在人群后喝茶。 身后时不时传来一些闲言碎语。 “她便是珩哥儿的媳妇呀,长得倒是貌美,可惜出身不好。” “她不貌美,也不会被陛下相中呀,除了貌美,她还有什么?” “哎,我当初还打算给珩哥儿说一门亲,谁知被陛下抢了先。” “哟,快别这么说,熙王妃看上的可是人家荀阁老的女儿,她又怎么愿意要你家那侄女?” “哼,当初我与她说亲,她哪知眼睛瞧不上,如今栽了跟头吧。” 徐云栖淡淡地将茶盏搁下,置若罔闻。 * 不多时皇后宣众人进去。 第29章 大家齐齐朝皇后行了跪拜大礼。 皇后年过五十,面容细瘦,眉长眼柔,是个看起来十分和善的老人家。 她身子素来不大好,当年生十二王裴循大出血,落下病根,往后再也没怀过孩子,徐云栖行礼时,悄悄打量了皇后一眼,皇后面庞消瘦,气血两虚,该是身子亏了多年,一直没能养好。 不过从眉眼瞧来,皇后年轻一定是个大美人。 陪着王妃们一道觐见的还有各宫嫔妃。 徐云栖在这里,也见到名动京城的燕贵妃。 燕贵妃是秦王之母,内阁首辅燕平嫡亲的妹妹。 比起消瘦的皇后,燕贵妃气势凌凌坐在下首,眉峰藏着一抹严厉,反倒是比皇后看起来更像六宫之主。 秦王妃到了婆婆跟前,倒是收敛不少,低眉顺眼站在燕贵妃身后。 宗亲人众,暖阁内坐不下这么多人,皇后便将姑娘们遣去外头玩雪,只留媳妇们说话。 十二王裴循还在通州养伤,不曾回京过年,有宫妃关怀皇后,便问起, “王爷伤势如何了?” 皇后眉间含忧,“我也不知道,他们只管哄着我,说是没有大碍,可若是没有大碍,怎么不能回京过年?” 朝中局势也牵连后宫,自有宫妃四下站队,各自寻靠山。 那位开口的宫妃是燕贵妃一脉,便轻飘飘的瞥了太子妃方向一眼, “恐是歹人凶狠,将王爷伤得不轻。” 在旁人看来,是太子为了阻止裴循查案,派人刺杀裴循。 可事实是,裴循遇刺后,案上文书被人翻过,随后陈明山一案大白于天下,于秦王有利。 太子妃在宫中经营多年,早有宫妃拥趸,于是立即有人出声反驳, “可不是嘛,那贼人简直可恶之至,竟敢偷盗朝中文书,眼里还真是没有王法。” 宫里最没有王法,最嚣张的便是燕贵妃。 燕贵妃眼皮抬都没抬,语气淡漠,“大过年的,你们别让皇后娘娘伤神了,本宫问过陛下,十二王伤得并不重,元宵之前定能回京。” 心里想的是,太子和秦王都不可能蠢到在这个时候对裴循动手,十二王伤得蹊跷,恐是他自伤,以避开朝中争端。 皇后不耐烦听她们争吵,眼神往殿内扫了一圈,便见熙王妃在摆弄手中茶盏,神色极为悠闲,她好笑地问, “老四媳妇在想什么,这宫里宫外,就属你心宽。” 熙王妃立即起身答话,“哪里,儿媳是觉着娘娘这宫里的茶好喝,媳妇都喝了三杯了。” 一旦牵扯朝争,熙王妃向来不插嘴。 皇后喜欢她这张扬又通透的性子,“我看你们一路累了,还不到晚膳光景,便用些点心吧。” 宫人收到旨意,立即去传膳食。 不一会有内侍端来一锦凳并小几,安置在各位女眷跟前。 徐云栖安安静静坐在末尾,传膳的间隙,方才的话题揭过,大家唠家常。 大多是几位王妃与有资历的宫嫔说话,像徐云栖这等媳妇,个个缄口不言,一贯嘴碎的李氏入了宫,也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四处乱看。 熙王不被皇帝喜欢,若是在宫里犯了事,谁也保不住她。 不一会,宫人捧着缠枝红漆盘,鱼贯而入。 最先搁在徐云栖眼前的,竟是一碟冰糖葫芦,徐云栖一下子怔住了。 很多年前,冰糖葫芦一直是她的执念。 记忆深处总有个模糊的身影,清瘦如竹,站在小桥流水旁,高高将她举起,宠溺地哄着她, “我的囡囡最乖了,爹爹下次回来,一定给你捎冰糖葫芦吃!” 然后她等啊等,等到春花秋落,朝去暮来,桥下的池子干了,盘在藩篱的葡萄藤枯了又绿,她蹲在门前的石墩,眼看夕阳在远山尽头抖落着最后的余晖,却再也没等到他回来。 有人说他死在上京赶考的路上,有人说他被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上,捉回去做上门女婿了。 不管怎么样,在她这里,他已经死了.... 有人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小声提醒, “三弟妹,别犯傻了,快回娘娘的话...” 徐云栖茫然地抬起头,殿内无数视线落在她身上,个个咄咄逼人,她不知端倪地站起身,却见燕贵妃目带寒芒看着她。 徐云栖迅速冷静下来,屈膝道,“臣妇失礼,还请娘娘恕罪。” 耳畔传来一些宫妃小声的奚落。 “不愧是小门小户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娘娘问她话呢,她竟然身都不起。” “熙王妃一世英名,算是毁在这个儿媳妇身上了。” “换我有这样的儿媳,我也抬不起头来...” 直到上方皇后轻咳一声,压下所有嘲弄。 燕贵妃再次开口, “本宫方才说什么了?” 徐云栖眉心一凝。 * 一墙之隔的乾坤宫。 四位内阁大臣正陪着皇帝用点心。 想是猜到皇帝心情不好,几位阁臣谁也没提朝事,竟是谈起各自在民间的见闻。 内阁首辅燕平双手搭在膝盖,看着摆在跟前的围炉道, “陛下可还记得,臣曾在岭南一带做过监察御史,当地人过年哪,便是罩着这样一个围炉,炭火烧的旺旺的,再将肉挂在上方梁下,炉烟将那肉熏得黑乎乎的,啧,这肉还怎么吃,偏生当地百姓都喜欢,臣起先不喜,后来吃习惯了,倒也还好。” 第30章 皇帝歪在铺着绒毯的躺椅上,神色间十分感兴趣,笑问,“这便是书里说的熏肉?” “可不是?南方人都喜欢。”燕平指着温文尔雅端坐在下首的荀允和道, “他是南方来的,您问他,那熏肉是如何制成的?” 皇帝视线很快落在对面荀允和身上,“荀卿,你说。” 荀允和时任户部侍郎,是内阁最年轻的大臣,当年他进京时,以一首《山阳赋》名动翰林,次年春闱,考了进士第一,被皇帝钦点为探花郎,荀允和才貌双绝,政绩斐然,在朝中一直备受关注,更难得的是,他简在帝心,有人说,皇帝有意将他当做燕平的接班人来培养,将来是要执掌内阁的。 这样的人物,皇帝不许他被任何一位皇子沾染,是以当初熙王妃想让裴沐珩娶荀云灵时,皇帝断然阻止。 荀允和一身绯袍,端得是容貌俊雅,气质清和,笑着回,“臣离开荆州很多年了,实在不记得那肉如何制成的?只恍惚觉着,那肉粘牙,臣不大喜欢吃。” 身侧礼部尚书郑阁老闻言,顿时一笑,指着他与皇帝道, “陛下不知,咱们这位荀阁老,旁的不喜,就好一口冰糖葫芦!” 皇帝闻言将薄褥拿下,直起身道,“朕也有耳闻,今日特意吩咐御膳厨给他备好了,来人,给荀卿上一碟冰糖葫芦。” 荀允和神色微微恍惚,唇角挂着几分不自在的笑,起身道, “让陛下见笑了。” 第 12 章 燕贵妃整暇看着徐云栖,细长的玳瑁护甲轻轻搭在高几,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 徐云栖立着一动不动。 熙王妃断不可能看着燕贵妃为难自己儿媳,冷冰冰站起身,凉笑道, “娘娘关心珩儿身子,问我便是...” 徐云栖听了这话,立即反应过来,越过人群来到殿中,撩袍跪下道,“回娘娘的话,夫君伤势轻重如何,不敢妄断,只瞧着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燕贵妃并非真心在意裴沐珩伤情,实则是恼他替太子说话,坏了秦王好事,“本宫问你,陛下将你夫君打得浑身是血,你可生怨?” 熙王妃觉得燕贵妃有些没事找事,轻轻哼了一声。 徐云栖这厢却是露出笑意,镇定从容地回,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夫君是陛下的孙儿,孙儿犯了错,祖父责罚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常言道爱之深责之切,陛下杖责夫君,那是信重他,愿意匡正他,才费了这番心思,孙儿孙媳岂有生怨的道理?” 太子妃和燕贵妃听了这话,皆是惊了惊心。 那太子犯了这么大过错,可见皇帝责罚谩骂?没有,皇帝至今只让太子回东宫思过,连面都没见一回,如此这般,陛下是放弃太子了? 太子妃掌心掐出一行汗。 与此同时,燕贵妃却想,那秦王携民怨逼皇帝处置太子,以皇帝之英明,焉能看不出?事到如今,可见皇帝训斥一声秦王?没有,不仅如此,除夕当夜,秦王府的赏赐排在众府之首。 燕贵妃想明白这一层,忽然脊背生凉。 那锋锐的护甲慢慢捏紧高几边沿,连着人也坐端正了些,看着徐云栖忽然间就没了怒意,反而语气变得和缓,“起来吧。” 徐云栖起身谢恩。 燕贵妃又问,“方才你愣什么神?” 徐云栖腼腆地笑道,“臣妇瞧着那盘冰糖葫芦,便想起家乡路边的小摊,思乡罢了。” 到底是乡下来的丫头,哪里见过皇宫这等阵仗,没得吓坏了她,燕贵妃摆摆手,徐云栖退回席位。 至于那碟冰糖葫芦,一块也没动。 回府后,徐云栖以为熙王妃会数落她,哪知熙王妃跨进王府大门时,回眸看了三个儿媳一眼,目光最后落在徐云栖身上, “老三媳妇今日不错,便是要这般不卑不亢,珩儿在朝中首屈一指,你可不能堕了他的威风,无论谁刁难,都不要怕,咱们熙王府没有畏缩之辈。” 熙王妃怕的就是乡下来的徐云栖唯唯诺诺,上不了台面,今日徐云栖没叫她失望。 待回了锦和堂,又遣郝嬷嬷去了一趟清晖园,用自个儿一个水头更好的翡翠镯子换下了秦王妃那只,熙王妃只是气气秦王妃,并非真贪她的镯子,回头寻个由头退回去。 坤宁宫的事自然也传到了裴沐珩耳中,徐云栖过去探望他时,他静静打量了妻子一会,对她有了新的认识,“让你受委屈了。” 徐云栖处变不惊,如此气度是良妻典范。 翌日大年初二,女儿回门,裴沐珩受着伤不便作陪,徐云栖独自去了一趟徐府,章氏少不得搂着她哭了一场,担心裴沐珩为陛下生厌,牵连自己女儿。 徐云栖又是一阵宽慰。 裴沐珩在后院躺了三日,便搬回了书房。 通州方向来的那份求救信,至今没有查出端倪,案子是大致明了了,可是写求救信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寻到,裴沐珩总觉得有事情游离在他掌控之外。 裴沐珩离开清晖园后,徐云栖不便过去探望,只隔三差五准备些药汤和药膳,帮助他恢复伤口,滋补气血。 裴沐珩伤势渐好,慢慢能在府内行走,偶尔便去清辉堂看望妻子。 这一日正是元宵,徐云栖带着丫鬟们在廊庑下挂花灯,少顷,月洞门外绕进一道修长的身影。 第31章 裴沐珩披着一件玄色大氅,挺拔地立在廊柱旁,一盏盏花灯在薄冥中绽开,绚烂的灯芒撑开一片夜雾,映得那张俊脸清隽无双。 裴沐珩从黄维手中接过一册书递给她, “上回说好给你的古方。”他语气温和,唇角甚至挂着一丝淡笑,即便如此,丝毫没有削减那生人勿进的气场。 徐云栖迟疑地接了过来,大约是习惯照顾病患,对着受伤的裴沐珩反而更自在些。 “多谢了,外头风大,三爷随我进去喝茶。” 夫妻俩一道进了屋。 稳妥起见,徐云栖着人给他垫了一个软垫。 裴沐珩念着前段时日徐云栖的照顾,主动与她寻话题,他问一句,徐云栖答一句,全然没了除夕那几日的温和关切。 裴沐珩有些纳闷。 明明那段时日,她对他关怀备至,不仅主动给他疗伤,甚至给他做点心,熬药汤,千叮万嘱,如今他好了,她反而生疏了。 裴沐珩想不明白,只能直问, “夫人,你可是不高兴?” 徐云栖满脸惊诧,“没有呀。”原先悠闲搭着的双手垂下来,“三爷为什么这么说?” 裴沐珩总不能质问她为何变生疏了,他不习惯猜女人心思,未免以后发生类似的事,他与徐云栖商议, “若哪日我做了令你不快的事,你可否直言?” 徐云栖一头雾水,“三爷放心,我没有不高兴,如有,自会告诉您。” 小的时候,爹娘离开时,她哭过闹过,后来发现哭闹没有用,她便不哭了,娘来探望她时,高高兴兴迎她进来,离开时,客客气气送她走,慢慢的,小小的她明白,快乐是要靠自己给的,她整日上山掘野菜,挖花生,甚至偷偷在地里烤红薯吃,每日过得不亦乐乎。 当明白不要把期望放在别人身上时,她再也不会不高兴。 裴沐珩看着坦然的妻子,放心下来,他平日最不喜矫揉造作撒娇使小性子的女人,妻子性情平稳,日后也能少些麻烦。 裴沐珩彻底好全是在一月之后,这一日他写了一封请罪折子叫人送去皇宫,皇帝顺驴下坡,先是斥他性子浮躁,尚需要历练,随后让他照管都察院,将江南盐道上一桩大案交给他。 过去裴沐珩伴驾文书房,只是备议咨询,如今下放六部,则是给了实权。 圣旨由内阁送到熙王手中,熙王拿着圣旨高高兴兴来到裴沐珩的书房。 “圣旨上写明,让你连夜赶去扬州,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裴沐珩接过圣旨,凑在灯下一瞧,便将皇帝意思参透明白了。 “通州粮仓那把火一烧,可是烧着朝廷的尾巴了,军粮不继,归根结底是国库空虚,陛下让我去扬州查盐道,实则是为了清查国之蠹虫,为国库增收。” 盐道侵吞由来已久,其中牵扯不少朝廷大臣,以及既得利益的各地大族。 裴沐珩看着圣旨上那朱红御笔,苦笑一声,“陛下这是逼我做孤臣。” 纠察国之蠹虫,便是与权贵为对,裴沐珩若只想当一名干臣,那么便踏踏实实做陛下手中的剑,可他不是,他胸中藏有丘壑。 熙王轻轻骂了一句,“老狐狸,拿着对我的法子来对付你。” 皇帝用熙王,让他手掌三军为国征战,却又防着熙王拥兵自重,让他担任都督佥事,清查卫所屯田,肃清军中纪律,熙王为此得罪了一大票军中干将。 裴沐珩神色不变,捏着圣旨在书房内慢慢踱步,清冷俊逸的眼尾掩在浓睫之下,幽深难测, “无妨,我早有法子,既能帮着皇祖父充盈国库,也不会自绝于朝臣。” 裴沐珩就这么南下了。 他南下这两月,皇帝着手对付大兀,大晋国库不够充盈,无法久战,为了速战速决,号称军中第一谋士,有当世张良之称的文国公受命前往北境,一面放出大晋军中缺粮的假消息,引得大兀上钩,一面悄悄调兵遣将,布下天罗地网,趁着大兀纠集重兵猛扑大晋之际,来了个瓮中捉鳖,狠狠挫了大兀兵锋。 恰值阳春四月,皇帝万寿节在即,大兀脱脱卡尔大汗遣儿子前往大晋给皇帝贺寿,并商谈两国和谈之事。 这并不非大晋与蒙兀头一回和谈,朝中依照惯例将和谈地点定在宣府行宫。 宣府行宫去京城两百里,上了年纪的皇帝,想起年轻时意气风发,南征北战,引万国来朝的伟绩,突然豪兴大发,打算将万寿节挪去宣府行宫举办。 年迈的皇帝要出行,朝中闻风而动。 何人留守,何人随驾,都极有讲究。 太子一党,很快抓住这个机会,上书皇帝,请求皇帝将太子放出来,让他将功折罪,好 殪崋 叫皇帝安心去宣府巡视。 换做过去,每每太子有动作,秦王定要针锋相对,分庭抗礼一阵。 但这次,秦王没有。 忍辱负重三个月的秦王,暗中寻来心腹幕僚商议, “陛下之所以出巡,无非是给赦免太子寻借口,如此一来,太子便可名正言顺继续监国。” 大理寺卿见秦王并没有预料中恼怒,问道,“瞧殿下的意思,这次是要顺着太子了?” 秦王捋着胡须,双目盯着宣府山川地理图,阴沉一笑,“欲取先予,这三月来,我是日日不得寐,偏生舅舅劝我沉住气,不可轻举妄动。” 第32章 大理寺卿忧道,“首辅大人必定有他的道理,您还是三思而后行啊。” 这些话秦王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从桌案绕出到窗下负手而立,恨道,“陛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本王等不下去了,这次哪怕冒着得罪陛下的风险,本王也得赌一把,决不能看着太子顺顺当当坐上那个位置。” 大理寺卿见劝不动,只得问,“那殿下打算怎么做?” 秦王扭头,冷峻的面容浮现一层势在必得的狠戾,“这次出巡,便是最好的时机,本王要让太子万劫不复。” 同一时刻,御书房。 内阁辅臣荀允和坐在案后替皇帝拟旨,清瘦的老皇帝手搭在窗棂,一字一句嘱咐, “朕出巡之际,着太子监国,内阁嘛...” 皇帝负手慢悠悠踱步回来,立在荀允和跟前,“燕平和萧御随朕去,你与郑阁老留守,郑阁老这个人,耳根子软,不顶事,允和,朝廷朕就交给你了。” 荀允和起身施礼,“陛下放心,臣定不辱命。” 复又坐下将皇帝所言,拟为诏书。 皇帝慢慢思忖片刻,转眸望向幽黯的天际,再道, “后宫,燕贵妃随驾,留皇后坐镇宫中,至于军中,右都督杨康跟我走,左都督崔振随你督守京城。” 荀允和面色不变,心中却明了,杨康是太子的岳父,将杨康带走,是防着太子生乱,又让秦王,燕平和燕贵妃随驾,则是将秦王一党搁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皇帝虽然年迈,底下那些人的心思却是看得透透的。 片刻,荀允和拟完旨,将圣旨捧至皇帝跟前,让他御览。 皇帝看完,没有说话,视线挪向窗外,喟叹一声,颇有几分忧心忡忡。 荀允和慢慢将圣旨搁下,看了一眼皇帝紧蹙的眉头,忽然开口, “对了,臣想起一事。” “什么事?”皇帝掀起眼皮淡淡觑了他一眼。 荀允和躬身一揖,笑道,“虽说此次北巡是为了跟大兀和谈,陛下也别忘了自个儿的寿辰,即便不是整寿,也得好好热闹一下。” 皇帝踱着步,立在他侧前,饶有兴致看着他,“什么意思。” 荀允和语气平静道,“准四品以上大臣官眷随驾,替陛下庆祝万寿节。” 皇帝闻言漆灰的瞳仁微的一缩,深深看着他, 不愧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肱骨。 总能恰到好处为他分忧。 四品以上官眷随驾,朝臣不敢轻举妄动,无论太子和秦王都翻不出大风浪。 如此,皇帝心中顾虑彻底消除,眉开眼笑拍了拍荀允和的肩,“就依荀卿说的办。” 太子收到消息,心里反而顺畅了。 他本也没打算做什么,皇帝能重新将他放出来,已是万幸,他决不能重蹈覆辙。 秦王却急得跳脚,“荀允和这个老狐狸,坏我计划。” 大理寺卿苦笑道,“殿下,‘简在帝心’四字,可不是说着玩的,否则那么多朝臣,回回让他拟旨?” 秦王气笑,宽厚的手掌紧紧捏着桌案,咬牙道,“无妨,本王还有后手。” 四月初一,随驾旨意下到各府邸,徐云栖也收到裴沐珩的家书,他即将回京。 她一面收拾行囊,一面问陈嬷嬷,“三爷什么时候回府?咱们明日便要出发了,他赶得上吗?” 陈嬷嬷回道,“径直去宣府,与您汇合。” 熙王没被准许随驾,熙王妃留下长媳谢氏打点中馈,带着其余儿孙前往宣府,四月的天,风暖气清,花团锦簇,正是春游的好时节,熙王妃将两个孙子也捎上,这一路可就热闹了,两位小公子时不时在马车内打闹,把熙王妃吵得头疼,最后一个塞给李氏,另外一个扔给庶女,熙王妃踏踏实实歇个晌。 裴沐珊寻手帕交玩去了,徐云栖独自在马车内翻阅医书,从上午巳时出发,至下午酉时抵达西北面柴河附近,将士们临水扎寨。 熙王妃安排裴沐珊与徐云栖睡一个营帐,二人的丫鬟婆子帮着将日用器具箱笼搬去营帐里,徐云栖东西少,很快落定,出营帮裴沐珊,裴沐珊抱着她心爱的梳妆匣正打算进营帐,却听得身后传来黄维雀跃的欢呼, “少奶奶,三爷回来啦,正在陛下营帐中面圣呢。” 徐云栖一愣,年轻的少妇款款立在晚风中,有些不知所措,她尚未回过神来,裴沐珊则怨声载道哎哟一声,“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不是说好去宣府汇合吗?三哥回来了,那我睡哪?” 裴沐珩与徐云栖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定是要睡一起的,久别胜新婚,裴沐珊不可能坏哥哥好事,懊恼一阵,打算抱着梳妆盒往熙王妃帐中走,只是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神神气气耸了耸徐云栖的肩, “我就站在这等着哥哥回来,若是他捎了礼物给我,我再把嫂嫂让给他。” 徐云栖默默看了她一眼,不知该说什么。 第 13 章 火红夕阳给苍翠山岚镶了一道金边,湖面涟漪阵阵,映着倒扣的晚霞,似碎了一池星光,裴沐珊将梳妆盒交给丫鬟,倚着徐云栖站着,看向远处不紧不慢迈来的男子。 他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湛色窄袖长衫,正在湖边与几位官僚说话,斜晖歇在他眉梢,与那抹与生俱来的隽冷之色交织,融成一层淡淡的冷雾,将他天然地与周身那些人割离开来。 第33章 裴沐珊欣赏了一番哥哥美色,情不自禁感慨, “嫂嫂,若是今后我照着哥哥这般模样寻夫婿,怕不得孤老终生?” 徐云栖视线也落在不远处那鹤立鸡群的丈夫身上,有山风携着落英扑来,有的落在他肩头,有的沾在他衣摆,还有一丝嵌在他浓睫,他抬手一拂,仿佛拭去一缕人间烟火。 裴沐珩不疾不徐与那些官员应酬,无意间抬目朝这边看来,一眼对上徐云栖怔懵的神色,有个身影懒洋洋倚在她怀里,朝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裴沐珩皱着眉挪开视线。 裴沐珊半是打趣半是颓丧地挠徐云栖,“我也想像嫂嫂这般,嫁个出色的夫婿,嫂嫂,你实话告诉我,嫁给哥哥,你高兴吗?” 徐云栖抚了抚怀里女孩儿柔软的发梢,喉咙忽然黏住似的,半晌浅浅嗯了一声。 裴沐珊看着她剔透的眸子,笑了笑,直起身没有再问。 裴沐珩打发完那些官员,大步迈了过来,修长的身影落定在营帐台阶前,先是朝徐云栖颔首,视线落在妹妹身上, “你怎么在这?” 语气明显带着几分不耐。 裴沐珊大小姐脾气蹭蹭就冒了出来,扶着腰理直气壮道,“我本来就该在这!” 借着台阶的优势,裴沐珊觉着自己此刻气势应该不输人。 裴沐珩淡淡瞥了她一眼,随后无视她,与徐云栖说话, “夫人可用晚膳了?” 徐云栖朝他屈了屈膝,笑着回,“还不曾,三爷您呢?” 裴沐珩摇摇头,随后一脸赶人的神色看着裴沐珊。 裴沐珊恼火了,将徐云栖胳膊往怀里一搂,“喂,我告诉你,娘亲吩咐我跟嫂嫂一个营帐,你突然回来打乱了计划,我不管,我今日就在这里,你自个儿寻个地方待着去!” 裴沐珩静静看着她,清隽的双眸甚至没有半分情绪。 黄维哭笑不得,弓着腰在一旁打圆场, “五姑娘也不怕被人笑话,还跟哥哥抢嫂子?” 裴沐珊有了台阶下,立马换了一副语气,居高临下睨着裴沐珩, “可给我捎了胭脂水粉?有的话,我就把嫂嫂让给你。” 裴沐珊说完这话,台阶下没有半分反应,俏眼瞪过去,对上裴沐珩耐心耗尽的眼色,裴沐珊下意识咕哝下口水,渐渐的,面颊开始生热,最后顶不住了,裴沐珊很是能屈能伸地转过身来,朝徐云栖道, “咳咳,那个我想起来了,爹爹不在身边,娘亲一人恐不习惯,我去陪娘睡。”然后狠狠剜了一眼裴沐珩,大摇大摆离开了。 黄维忍住一声笑,连忙从侍卫手中接过裴沐珩的衣物,悄声往营帐去。 徐云栖由着他们兄妹闹完,朝里一指,“三爷请进。” 裴沐珩拾级而上,进了营帐,徐云栖跟了进去。 营帐并不大,只三丈见宽,外间供人待客喝茶,屏风内则用白帷隔出两个小间,一间搁着张不大不小的木塌做寝室,另外一边做浴室恭房。 屋子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徐云栖伺候裴沐珩净面喝茶,待她收拾完盆巾回来,却见原先不置一物的桌案上放着一个长形匣子。 裴沐珩坐在圈椅里喝茶,抬眸朝她看来,随后指了指那匣子,“给你捎的,瞧瞧可喜欢?” 徐云栖一下愣住了,交握的双手缓缓垂下,慢慢捏了捏袖口,“给我的?” 那妹妹怎么办? 徐云栖面颊徒生一阵热意,不是害羞,是愧疚,让她怎么面对裴沐珊。 裴沐珩见她迟疑,将茶盏搁下,“怎么了这是?” 徐云栖坐在他对面,慢慢将匣子拿在手里,与他商议道,“三爷,我不缺什么,要不,这个给妹妹吧?” 裴沐珩看着通身素净的妻子,再回想那恨不得将满匣子首饰堆在身上的妹妹,神情一言难尽,“这是给你的。”语气不容置疑。 徐云栖不再多言,将匣子打开,里头是一对羊脂玉福镯,裴沐珩品味极好,这对镯子通体莹润,肉质如凝膏,是羊脂玉中的上乘货色。 面对丈夫好意,她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很漂亮,我很喜欢。” 事实上徐云栖从不带首饰,一支简单的玉簪束发,再缀上一对成色不算很好的珍珠耳环,其余的便没了,她平日看诊行针,带着手环一类极其不方便。 裴沐珩见妻子高兴,将茶水饮尽。 上次皇后做主逼着他给徐云栖带食盒,这回他远行归来,主动给妻子捎礼物。 “戴上试试?” 徐云栖从善如流将两个镯子套在手腕,沉甸甸的,很不适应,乌溜溜的眼珠儿转悠半圈,小声道,“可不可以分一个给妹妹?” 裴沐珩:“.......” “两个妹妹,给谁?”他语气淡淡。 徐云栖眼一垂,不说话了。 裴沐珊上头还有个姐姐裴沐兰,只是裴沐兰性子内敛,不爱跟人说话,徐云栖至今也没见过她几面。 * 裴沐珊这厢气急败坏回了熙王妃的营帐。 好不容易清净的王妃看着女儿风风火火闯进来,脸色一变,“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陪你啊娘。”裴沐珊将梳妆盒搁在桌案,一屁股瘫坐在罗汉床上,神情郁碎。 熙王妃很无情道,“我不需要你陪。” 裴沐珊这会儿是要哭了,弹跳起身,“三哥回来了...” 第34章 熙王妃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露出笑意,“珩儿回来啦?” 话音未落下多久,外头传来脚步声,不一会,裴沐珩带着徐云栖进来给熙王妃请安。 熙王妃眉开眼笑拉着儿子问长问短。 徐云栖站在裴沐珊身侧,尽量将袖子往下扯。 只是裴沐珊此人,眼神很毒,很快发觉徐云栖手腕飘来一抹莹润的光色,她歪着脑袋一瞧, 一对! 没她的份! 眼神跟刀子似的飕飕往裴沐珩身上戳, “哥,你太过分了!” 她咬牙切齿。 裴沐珩无视妹妹的控诉,简单地将自己在扬州的始末告诉母亲。 熙王妃瞪了一眼无理取闹的女儿。 裴沐珊转身委屈巴巴地看向徐云栖,徐云栖拉着她的手哄,“别难过了,嫂嫂下次给你买...”她小声道。 不一会,熙王妃吩咐传膳,留裴沐珩夫妇在她营帐用晚膳。 膳后,她打量着儿子,心疼道,“你可是瘦了不少,在外头两月,吃苦了吧?” 裴沐珩不在意笑道,“娘,这是儿子难得的机会,收获匪浅,值当的。” 他没告诉熙王妃,他在扬州两月,经历了十几次暗杀,次次凶险无比,皆是九死一生。 熙王妃目光挪至他身侧的徐云栖,小儿媳妇面庞白白净净,眼神透亮莹润,肌肤好得能掐出水来....丈夫不在家,她倒是把自个儿养得很好,想当初熙王出征,她夜不能寐,瘦得没眼看,瞧徐云栖这没心没肺的模样,熙王妃语气一沉,吩咐她, “你好好侍奉自己夫君。” 徐云栖不知自己怎么又得罪了婆母,无奈点头,“儿媳遵命。” 天色暗下来,熙王妃瞧见儿子眉宇间的倦色,问道,“待会还去你祖父帐中吗?” 裴沐珩摇头,“不必了,我昼夜星驰赶路,祖父嘱咐我歇着。” 熙王妃不说话了,摆摆手让他们夫妇回去。 裴沐珩与徐云栖一前一后回到帐中。 夜空如洗,繁星满天,晚间的山风微有些凉,吹在脸上,有一层淡淡的濡湿感,像极了当年在荆州乡下的光景,徐云栖在门口立了会儿,转身进帐。 远处传来侍卫巡逻的喧嚣,虫鸟啾啾,衬得帐内越发清幽。 裴沐珩喜静,银杏等丫鬟全部去帐外专供下人歇息的小帐待着。 徐云栖进去时,裴沐珩靠在圈椅里假寐。 看起来着实很疲惫。 她先去净室看了一眼,早有婆子准备了一大桶热水,还冒着腾腾热气,徐云栖回到外间,见裴沐珩坐着不动,便主动寻到黄维送进来的包裹,从里面翻出他的衣裳。 徐云栖看着那些衣裳,出了一会儿神,她从未正儿八经伺候过他穿戴。 不一会,徐云栖抱起衣裳搁在净室里的衣架上,转身来到外间, “三爷,沐浴吧。” 她嗓音又柔又轻,在夜色里摇曳。 裴沐珩睁眼,看着她。 她穿着件素色的褙子,楚楚立在屏风旁,晕黄的灯芒模糊了她绰绰约约的身影,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裴沐珩确实极累,在扬州这两月,枕戈待旦,不敢掉以轻心,回了京城,防备方松懈下来,他起身往浴室走。 颀长的身影与她擦肩而过,徐云栖站在屏风处,没有进去,她不知道裴沐珩需不需要她帮忙。 里面帘帐搁下,黑长的影子投递在白帐,也没有传来任何邀请的声音。 徐云栖回到里间,将两个镯子退下搁在锦盒收好,给自己梳妆卸钗,待净面洗净回到床榻,方想起裴沐珊将她那床被褥抱走了,而预先给裴沐珩准备的褥子还在马车上,这里只有一床被褥。 徐云栖勉勉强强将床铺好。 这个时候身后传来脚步声, 男人穿戴整洁出来了,鬓角梳得一丝不苟,沁着些湿气,漆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瞳仁深处仿佛有光芒在浮动。 徐云栖正跪在床榻,苗条的脊背划出优美的线条,袖子滑落,露出一截骨细丰盈的玉臂,不经意间回过眸,浑圆的弧度在他眼前一闪而逝,徐云栖有些尴尬,赶忙起身退下床榻。 裴沐珩错开视线,徐云栖进了浴室。 唤来婆子重新送桶水进来,她擦洗一番身子,又吩咐人将浴室清理干净,收拾停当已是两刻钟以后。 待她绕出净室,却见里间烛火被吹灭,借着外头余光瞧见裴沐珩安安静静躺在里侧,双眼阖着像是睡着了,被褥被他搭了一角搁在胸口,其余大半让给了她。 第 14 章 恍惚记得裴沐珩寝歇时不爱点灯,徐云栖又绕去外间吹了灯火,这才慢腾腾摸进内室,轻轻掀开被褥躺了进去。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外头巡逻的动静也渐渐小了,只是大约时辰还早,时不时有些许细碎的说话声传来,尚不到亥时,平日徐云栖也没睡得这样早,实在是为了迁就补觉的裴沐珩。 营帐密密麻麻占据了湖边与林子间的一块草地,因着官眷人众,又是踏春的好时节,在原先的名额外又增补不少,位置不够,各家的营帐挨得极紧,躺下一会儿,隔壁二嫂嫂李氏的嗓音便清晰传来。 “今日晟哥儿抢咱们勋哥儿的拨浪鼓,你怎么就不吱一声?” 二公子裴沐景温声劝妻子, 第35章 “多大点事,大嫂没来,孩子哭着想娘,咱们孩子让一让,也没什么。” 李氏坐在床榻冷哼一声,“大嫂没来,还有母亲疼着他,咱们孩子除了咱们,还有谁疼?你自个儿事事让着兄长弟弟,如今连咱们孩子也得低一头....” 李氏说着便嘤嘤啜泣。 裴沐景见状,声线明显有些发慌,“你别哭啊,这可是外头呢,叫人听见多不好...哎呀,我知道错了,下回一定替勋哥儿讨公道...” 李氏晓得他这不过是糊弄的话,越发恼了,抬手便去揪裴沐景,李氏素来也有几分风流劲,不去揪他的耳,偏偏往男人那硬邦邦的胸口挠了挠,裴沐景腹部便滋生几分热意,顺势将妻子搂在怀里...不消片刻,便有些不高不低的喘//息传来,只是二人到底是识规矩的,在外头不方便行事,很快又打消住念头。 “你个挨千刀的,在外头没甚本事,只管欺负我....”虽是责备的话,却也听出几分你侬我侬的缱绻意味。 徐云栖微微尴尬。 原来这便是常婶婶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 裴沐珩就这么被吵醒了。 他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只是意识彻底清明。 徐云栖躺了一会儿便觉出不适。 她习惯将被褥掖紧,这样不容易着凉,如今二人当中隔了一条很宽的间隙,被褥被他扯去一角,风飕飕往里灌,徐云栖惯会保养身子,就没法踏实地阖眼。 让裴沐珩过来些? 显然是不可能。 自个儿挪过去....除非挪去他怀里,否则间隙一直会有,徐云栖脸皮还没厚到这个地步,权衡片刻,她稍稍转了个身,面朝裴沐珩方向侧睡,背后褥子贴紧,双手搭在胸口,也不至于着凉。 徐云栖就这么睡了。 听到身侧平稳的呼吸,裴沐珩缓缓睁开了眼。 余光往她的方向瞥去,徐云栖白皙姣好的面容陷在绸缎般的秀发里,乖巧地像个小猫儿,双拳搭在胸口,明显是防备的姿势,裴沐珩揉了揉眉棱。 半夜远山传来一声鸟啸,徐云栖本能地睁开眼,四下黑漆漆的,只瞧见面前横着一道山峦般的暗影,他合衣而睡,身上一片被角都没,虽说天气转暖,凌晨时分夜风还是凉的,徐云栖怀疑自己将他被褥卷走,连忙悄声将被褥往裴沐珩身上搭去。 霎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越过来,毫无预兆地钳住了徐云栖的手腕,那一下力道之大,疼得她差点叫出,“是我...”她低声轻咽。 徐云栖半个身子悬在他上方,女孩子柔软的呼吸几乎泼面而来,晶莹剔透的眼珠如蒙了一层水雾,盈盈看着他。 二人呼吸交缠,从未离得这般近。 徐云栖垂下眸,裴沐珩往侧缓缓吐了一口气,他近来经历太多刺杀,防备心极重。 到底是不习惯身边有个人。 扫一眼徐云栖的姿势,便知她要做什么。 裴沐珩起身将她扶稳,松手问,“弄疼你了?” 徐云栖揉了揉发红的手腕,缓缓摇了摇头,重新躺下来,这下再也不管裴沐珩盖没盖被子。 裴沐珩见妻子不吭声,心生愧疚,到底是往她方向挪了挪,又将中间那截悬空的被褥掖紧实了些,方重新睡下。 翌日徐云栖睁眼,天光大亮,身侧那人早不见踪影。 裴沐珩清早来到皇帐请安,与他一道的还有十几位皇孙,皇长孙独自一人侯在最前,裴沐珩序齿列在第二排中,晨雾浓浓,雀鸟盘桓,有人肃穆井然,有人躲在后方打着哈欠,少顷,司礼监掌印刘希文笑吟吟出帐,手肘处搭着一尾拂尘,嗓音细沉, “陛下刚醒,正与几位大臣议事,宣皇长孙与皇七孙入账,其余人散了吧。” 皇七孙便是裴沐珩。 众人艳羡的目光在裴沐珩身上掠过,三三两两离开了。 裴沐珩跟在皇长孙身后进了营帐,皇帝穿着明黄蟒龙袍,正在桌案后看山川地理图,内阁首辅燕平与刑部尚书萧御分列左右,秦王,陈王与十二王裴循也在现场。 秦王和陈王均穿着绛红的王服,神态肃敬,独十二王悠闲地罩着件青色袍子,瞧见裴沐珩,便笑着朝他招手。 裴沐珩先朝皇帝无声施礼,来到裴循身侧。 “十二叔。”裴沐珩与裴循年纪只差了十岁,裴循少时见裴沐珩生得好,便时常捎着他上山游猎,裴沐珩的箭法也是裴循亲传。 “听说你在扬州受了伤?” “一点小伤无足挂齿,倒是十二叔,腿好了吗?” 裴循闻言顿露恼意,颇为颓丧道,“哪里?伤筋动骨,刮风下雨便疼。” 裴沐珩面色凝重,“请个太医好好看看。” 裴循摇头,“看过了,治标不治本,不过我的人打听到南城有个医馆,有位大夫针灸甚妙,回头我去试试。” 这时,上方皇帝抬起眼,二人忙收了声。 皇帝看了众人一眼,将地图合上,问燕平道, “大兀使臣已到了边境,你们内阁定了谁去接应?” 燕平拱袖一揖,“鸿胪寺卿文照与礼部两位郎中前去接应,只是对方来了一位王爷,咱们这边....”燕平往皇长孙与裴沐珩扫了一眼,“恐得遣一位皇孙出迎。” 裴循闻言,眼神立即往裴沐珩瞄去,笑悠悠道,“爹,就让珩哥儿去吧,他七岁喝退过大兀使臣,名声在外,让他去最合适。” 第36章 右都督杨康却立即接过话茬,“陛下,听闻对方来的是脱脱卡尔的嫡皇子,咱们怎么也得遣皇长孙去,方不失礼数。” 秦王在一旁笼着袖慢声辩驳,“皇长孙身份尊贵,不能太抬举了对方,我看就珩哥儿去吧。” 皇帝跟燕平对了一眼。 接迎使臣的人选,一要能言善辩,二要气势夺人。 皇长孙身份能压住对方,可处事不算机敏,恐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裴沐珩无疑是不二人选。 只是此事不好越过皇长孙。 皇帝将视线投向长孙,“乾儿,你看呢?” 皇长孙抬眸迎视皇帝,他虽然没有裴沐珩能干,心思却灵透,皇帝开口问他的意见,实则是希望他主动把机会让出来,保全自己的面子。 皇长孙立即回,“孙儿身为陛下长孙,理应替陛下分忧,无奈昨夜着凉,腹中不适,此事怕得辛苦七弟跑一趟。” 皇帝见孙子识趣,很满意,抬手往侧边小几指了指,“成,你来代朕拟旨。” “代朕”二字,给足了皇长孙体面。 皇帝一碗水端得很平。 裴沐珩奉旨前去边关接迎使臣,这一夜自然是没能与徐云栖同寝。 次日下午申时,帝驾抵达宣府行宫,内务司与禁卫军挨个将官眷送去指定宫殿落脚,熙王府被分在宣府行宫东面的永宁殿,离着皇帝所在的乾坤宫不算近,熙王妃没放在心上,将儿子儿媳安顿下去,早早便歇觉去了。 这一夜舟车劳顿,无人走门串户,倒也清净。 到了第二日,裴沐珊便耐不住寂寞,拉着无所事事的徐云栖去行宫四周转悠。 行宫之北有一处矮坡,名唤栖凤坡,他处的梅花早已凋谢,此地却开了漫山遍野的春梅,有朱砂,绿萼,江梅,雪梅,蝴蝶梅,品种奇多,色彩斑斓,立在某一处高坡放眼望去,只觉是上仙打碎了染缸泼在人间,层层叠叠如梦如幻,姑娘们穿着娇艳的裙衫穿梭其中,竟如同那蹁跹的彩蝶,衬得整座栖凤山灵动多姿。 “哎呀呀,咱们来晚啦,你瞧,萧芹那丫头竟登上了栖凤亭!” 裴沐珊拉着徐云栖便要往山上跑,徐云栖见她毛手毛脚,连忙拦住她,“你这般兴冲冲跑上去,必定是香汗淋漓,回头被山风一吹,寒气侵体,难免要着凉,咱们慢点走。” 裴沐珊到底要风度,便跟着嫂嫂不紧不慢上坡。 大约走了一刻钟,姑嫂二人各怀揣一些梅枝上了山。 徐云栖不爱折枝,怀里那些均是裴沐珊的杰作。 用她的话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徐云栖只得依了她。 到了山坡上,果然人头攒动,原先宽敞的栖凤亭,竟也坐满了人。 既是四品以上官宦女眷,来的个个非富即贵。 徐云栖望过去,一个个花红柳绿,粉面含春,竟比那山花还要绚烂。 裴沐珊身份尊贵,又是个大大方方的性子,在京中人缘甚好,有姑娘瞧见她来,立即起身让座, “郡主,快些来这边坐。” 大理寺卿的女儿起身,把萧芹身边的位置让给她。 萧芹父亲正是当今内阁阁老,刑部尚书萧御,她手中摇着一方团扇,一眼就看到了裴沐珊身后的徐云栖,心中暗生鄙夷,对上裴沐珊时,又露出熟稔的笑意, “清晨我遣人去寻你,你怎得没个消息?” 裴沐珊牵着徐云栖过来,一面应承道,“有吗?我可不知你来寻我了?”一面扫了一眼石桌四周,见只让出一个位置,面色不虞, “嫂嫂,你坐这。” 萧芹脸色就不好看了,先一步起身,将裴沐珊拉着转过身来,朝她问, “二月底我去青山寺探望过灵儿,她还不见好,她问我,她年前给你绣了一对凤鸟帕子,你可喜欢?” 裴沐珊将脑袋一拍,“哎呀,我年前太忙,都忘了给她回礼了。” 过去荀云灵待她极好,整日嘘寒问暖,俨然拿她当亲姊妹看,裴沐珊也很喜欢荀云灵,而面前这个萧芹,便是荀云灵的手帕交,二人关系好得能同穿一条裙子,是以,萧芹瞧见徐云栖,便替荀云灵打抱不平来。 徐云栖何等人物,自然察觉出这些贵女对着她露出的敌意,没打算落座,而是慢悠悠四处赏景,至于她们嘴里的“灵儿”,她压根没想起是谁,也不在意。 萧芹这厢嗔了裴沐珊一眼,“你呀,还是这样的糊涂性子,对了,灵儿爱梅,我打算将此地的梅花折些回去,再制成胭脂,回京便去青山寺赠与她,郡主,你随我一起来折梅吧...” 这是要把裴沐珊拉走。 “哎哎哎,不行,我都折够了,你瞧我这怀里一堆呢,你让我歇会。” 萧芹把脸腮一鼓,明显不乐意。 身侧大理寺卿的女儿轻飘飘觑着徐云栖,挤兑道,“郡主,您这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新人,旧人,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裴沐珊脸色拉下来,皱着眉扫视这些姑娘, “还能不能好好赏花了,都何年何月的事,你们还提作甚?” 遮羞布扯开,大家也不必藏着掖着。 萧芹面露不满,“郡主,当初灵儿可是拿你当亲姊妹待,吃的玩的,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你,怎么,如今你就把她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37章 裴沐珊无语,“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我怎么就把她抛去九霄云外了?她人在养病呢,我娘还遣了几回人去探望,药材也送了,补品也送了,你还要怎样?” 萧芹委屈巴巴指着徐云栖,“那你理她作甚?” 裴沐珊满脸莫名,“她是我嫡亲的嫂嫂,我为什么不理她?我喜欢她呀。” 一旁一位小姑娘嘟着嘴插话,“我看郡主是见新嫂嫂更貌美,就变了心。” 裴沐珊没有否认,“是。” 萧芹很替荀云灵不值,“她去青山寺都快半年了,郡主一次都没去探望她,灵儿伤心着呢。” 裴沐珊叹气,“我不去探望她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我有新嫂嫂了啊。”裴沐珊理直气壮。 在她看来,荀云灵该要放下了,作茧自缚,谁也帮不了她。 萧芹气得彻底没脾气了。 裴沐珊见她们揪着旧事不放,怕徐云栖不高兴,转身拉着她要走,这时,萧芹朝人群中一仆妇使了个眼色,那仆妇正捧着一碗茶水,佯装不小心滑脚,腰粗膀圆的身子径直往徐云栖扑去。 眼看那碗滚烫的水要泼过来,徐云栖眸光一闪,单手携着裴沐珊迅速往后退,再侧身一让,那茶水便朝大理寺的女儿泼去。 徐云栖行走江湖,身子骨本就不是这些娇养的大小姐可比,她身轻如燕,脚步如风,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茶水顿时泼了那大理寺卿家女儿一身,烫的她嚎啕大叫,只觉浑身被千万只蚂蚁在咬,疼得栽在丫鬟怀里。 裴沐珊瞧见这一幕,脸色顿时铁青,那茶水若泼在嫂嫂脸上,后果不堪设想,她认定是萧芹作为,二话不说转身,一个巴掌响亮地拍在萧芹脸上。 萧芹本就被这场变故吓得不轻,裴沐珊一掌拍过来时,她脚跟没站稳,纤细的身子往后滑落山亭,胳膊重重摔在一颗尖锐的石头上,只听见一声尖叫戛然而止,徐云栖淡淡瞥过去,以她经验来看,该是骨折了。 半个时辰后,乾坤殿正殿人满为患。 皇帝手中捏着两国谈判的文书,神色难辨看着底下的姑娘们,几位伴驾的阁老重臣均坐在一侧,大理寺卿家的刘夫人抱着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另一头萧夫人则脸色发青盯着徐云栖等人。 裴沐珊面无表情跪在大殿正中,嚣张地回皇帝,“人是我打的,不关嫂嫂的事,孙女一人做事一人当。” 第 15 章 裴沐珊话音落下,殿内好半晌都无人吭声。 老皇帝按着眉心颇觉无奈,使臣即将抵达行宫,朝中尚有一大堆公务要料理,几个不成器的小姑娘却闹了起来,刘家的姑娘尚在其次,这个萧芹却是阁臣萧御老来女,向来宠得没边,此刻那萧御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在申诉, “郡主是君,我等是臣,君教训臣,无可厚非,老臣也不敢叫陛下给臣女儿做主,只是她尚不曾婚嫁,如今断了胳膊,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侧殿小室内,贺太医正在给萧芹接骨,萧芹哭声一阵盖过一阵,听得殿内诸人心绪沉沉。 一向护短的熙王妃,今日也罕见没说出一个字来。 萧芹在里面哭,萧御在外头抽噎,别看萧御贵为内阁阁老,他这个位置可是哭出来的,数年前刑部尚书空缺,朝中大选,廷议时,太子与秦王两党争执不下,一时没能定下人选来,是时任刑部右侍郎的萧御,当着众臣的面大哭一场,言辞凿凿自己在刑部熬了整整二十年,外放各州县巡按十年,整整三十年的刑诉生涯难道当不起一部尚书? 皇帝力排众议定下两党都不靠的萧御。 萧御上任后,果然没叫他失望,平反冤假错案,整顿人浮于事的风气,是位响当当的铁骨之臣,在朝中声望隆重。 然而今日,裴沐珊打断了人家女儿的胳膊。 皇帝耐着性子问裴沐珊, “方才听贵妃说,你与萧家那丫头素来亲厚,何以一言不合便动了手?” 裴沐珊学着男子拱手一揖,答道,“孙女打人缘由有二,其一,孙女是皇家郡主,嫂嫂也是皇家媳妇,她们这些做臣女的,以下犯上,胆大包天,意图伤害嫂嫂,我岂能不管教?” “其二,正因为我与萧芹情谊甚笃,今日才越发要教训她,好让她知晓,为人当坦坦荡荡,莫要做些偷鸡摸狗的腌臜事!” 不得不说,裴沐珊这番话很合皇帝脾气,这才是皇家郡主该有的气魄。 只是萧夫人却不依不饶,“郡主,容臣妇问您,您为何笃定是芹儿指使人泼茶,昨夜下过雨,栖凤山路滑,明明是那婆子不小心滑了一跤,您要处置可以处置那贱奴,为什么对芹儿动手?” “再说了,王府三少奶奶也不曾受伤,她倒是避得巧妙,伤得是人家大理寺卿家的刘姑娘!” 刘夫人立即配合地哭天抢地,言道自己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还请皇帝做主一类。 这回,燕贵妃就没给好脸色,对着刘夫人喝了一句, “茶水泼来,避开乃是人之本能,你女儿烫伤要怪也得怪萧家那婆子,怎么怨上了珩哥儿媳妇?” 说来说去就是欺负徐云栖出身低微。 甭说刘夫人,便是萧芹敢这么做,也是断定徐云栖不受熙王府待见,不会有人替她出头,只是她绝没料到,徐云栖避得那么快,更没算到裴沐珊会堂而皇之出手。 第38章 刘夫人努努嘴,不敢吱声。 裴沐珊眼神凉飕飕朝萧夫人扫去,“我从来不冤枉人,除了她,当场无人敢对嫂嫂下手。再说,这也算你们萧家驭下无能,我教训你们,有何错?” 萧夫人气结。 “朝廷有朝廷的法度,郡主这番话与都察院的大人们去说说,他们可接纳?” 裴沐珊将脸一撇。 这是此事最棘手之处。 方才燕贵妃已审问了那婆子,那婆子战战兢兢只道自己不小心之故,可以以死赎罪,此人是萧家家生奴,阖家上下都在萧家当差,又怎么可能指认主子,萧芹便是断定徐云栖拿不到证据,方敢明目张胆。 熙王妃扬声问燕贵妃,“贵妃娘娘,那个婆子如何了?” 燕贵妃冷笑,“那仆妇自知罪孽深重,咬了半片舌头,人昏过去了。” 燕贵妃这回替裴沐珊说话,是拜人所托,这个人便是内阁首辅燕平的小儿子燕少陵。 一次马球赛上,燕少陵对裴沐珊一见钟情,闹着非裴沐珊不娶,燕贵妃暗中试探过皇帝口风,皇帝至今没松口,此外,裴沐珊拿他跟哥哥比了比,嫌燕少陵不如裴沐珩俊美,毫不留情把他给拒了。 徐云栖跪在裴沐珊身后不远处,冷眼旁观片刻,心中已如明镜,她慢慢将膝盖往前挪了两寸,朝皇帝再拜,“禀陛下,可否容孙媳与萧夫人说几句话?” 萧夫人抬头朝她看来。 徐云栖是皇帝指婚的孙媳,皇帝不可能不给这个面子,遂颔首。 徐云栖起身朝萧夫人走来。 萧夫人面容冷峻盯着她,慢慢站起身。 萧夫人立在小室门口,里面传来女子气若游丝的呻//吟。 从洞开的窗户望过去,只见萧芹躺在塌上,胳膊被白色药膏缚住,人疼得昏昏沉沉,面上一点血色也无。 徐云栖视线挪至萧夫人身上,轻声道, “请夫人细想,将我毁了容,于萧姑娘有何好处?她冒冒失失替手帕交出气,得到了什么?那个婆子真的经得住审问吗?陛下万寿节之际,闹出人命,这个罪责你们萧家担得起吗?” 一连数问,砸的萧夫人脑门发蒙,她脸色数变,吃惊看着徐云栖。 徐云栖语气徐徐,“到头来,不过是为人作嫁衣裳,被人当枪使。” 徐云栖字字珠玑,一语中的,处处捏住了萧夫人的软肋,萧夫人脸色顿时清白交加,很快明悟过来。 徐云栖被毁容,受益的可是荀云灵,女儿心思单纯为人怂恿,这才遭了罪。 心口顿时涌上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萧夫人咬牙片刻,硬生生吞下怒气,连忙上前,双手加眉跪在皇帝和燕贵妃跟前, “回陛下,回贵妃娘娘,此事也不能全怪郡主,是小女言辞无状,有错在先,如今还请陛下看着她伤重的缘故,免了她的罚。” 这是不欲追究。 参透个中真谛后,萧夫人决不能得罪熙王府,也不能再给皇帝万寿节添堵。 萧御面露惊愕,对上妻子凝重的眼神,终是未做反驳。 两国谈判在即,能息事宁人最好。 其余的,皇帝不想深究,也无心深究。 如何训导女眷,皇帝交给燕贵妃,离席时,他看了一眼徐云栖,徐云栖已回到熙王妃身边,垂首侍立,目光如水。 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与裴沐珩如出一辙。 皇帝兀自笑了笑,抚着衣襟离开了正殿。 燕贵妃各自敲打几句,将人挥退,最后留下熙王府一家,好奇地问徐云栖, “你方才与萧夫人说了什么?” 徐云栖腼腆地笑着,“我便是劝她,陛下万寿节在即,若是闹得难堪,对谁也不好,萧夫人是个拧得清轻重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燕贵妃也不知是信了她还是没有,笑了笑,不再多言。 回到永宁殿,熙王妃看了一眼女儿和儿媳,终究是什么没问,也没什么都没说。 饭后回房之前,徐云栖在廊庑角拉住裴沐珊。 裴沐珊过去与萧芹关系还不错,今日闹成这样,心情算不得好。 徐云栖看着张扬又可爱的小姑子,心情五味陈杂,她慢慢握紧她,“下次,别为我出头了。”她温柔道。 裴沐珊闻言立即不干了,“你胡说什么,你是我亲嫂嫂,我岂会看着旁人欺负你...” “不,”她摇头打断裴沐珊的话,温软的眼神清定几分,“我自己来收拾。” 裴沐珊明显不信,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算了,就你这温温柔柔的模样,我怕别人说你几句,你都要哭。” 徐云栖:“......” 银杏在一旁暗自眨眼。 她家姑娘能神不知鬼不觉弄死对方。 下午申时初刻,裴沐珩抵达行宫,先去乾坤殿复命,立即回了永宁殿寻到徐云栖。 徐云栖正带着银杏,将今日折回的梅插入梅瓶里。 妻子文文静静,面上甚至挂着笑容。 裴沐珩见她不像是受了伤,心里放心下来,“今日之事,我听说了。”他语气有些沉重。 徐云栖将梅瓶插好,交给银杏,银杏抱着梅瓶搁去里间,留夫妻俩在外间说话。 斜阳从西窗洒进来,泼了一地金晖。 一束金光横亘在二人当中。 徐云栖眉目藏在阴处,看着他笑,“我没事,三爷别担心。” 第39章 裴沐珩眼底幽黯不退,“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就不信撬不开那个婆子的嘴。 徐云栖自然知道他要做什么,“查出的结果无非是她受萧芹指使,萧芹已吃了大亏,陛下和贵妃娘娘心知肚明,事情已经过去了,再揪着不放没有任何意义。” 与其竖萧家这个敌,还不如借力打力,让萧夫人去对付荀云灵。 徐云栖说的在理,裴沐珩无话可说。 “你与萧夫人说了什么?” 他好奇他的妻是如何化干戈为玉帛的。 徐云栖睇着他,今日萧芹对付她,他能站在她这边,他日换他那个青梅竹马呢。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一晃而过,就扔开了,她从不为没发生的事忧虑,更何况她与裴沐珩的感情远不到那个地步。 “那个婆子生死不明,皇祖父要过寿,这个空档死了人,萧家难辞其咎,萧夫人深知轻重,立即退却了。” 裴沐珩欲言又止看着她,“夫人这是打蛇打七寸。” 徐云栖总能出乎他意料,出乎意料的好。 方才与皇帝复命时,皇帝问他, “你还怪朕乱点鸳鸯谱吗?” 裴沐珩失笑不语。 片刻,王妃身边的郝嬷嬷来传话,说是萧侯府那边递来消息,今夜请王府众人去侯府用晚宴。这个侯府便是王妃娘家,兰陵萧氏的后裔。 徐云栖打算进去换身衣裳,一面问裴沐珩,“三爷是一起去吗?” 使臣已抵达行宫,徐云栖担心他有公务。 裴沐珩道,“外祖母到了,我还不曾去请安,待会引你去见她老人家。” 徐云栖明白了,这是要带她正式拜见萧老夫人。 裴沐珩都能推掉应酬去拜访老夫人,可见这个外祖母在他心中的分量。 裴沐珩刚回行宫,也要沐浴更衣,夫妻俩一前一后进了内室。 熙王妃向来偏宠小儿子,将整个西配殿全部给了裴沐珩。 推开一扇硕大隔扇门,里面是一间宽阔的内殿,东窗下摆着一张四方红木桌案,西窗下放了一张小小的罗汉床,靠北掀开珠帘进去则是精美繁复的千工拔步床。 夫妻二人箱笼就搁在拔步床边上的八宝黄梨木竖柜里,裴沐珩的衣物均是黄维亲自收拾,徐云栖并不熟悉,随意翻出三件袍子给裴沐珩选。 颜色有浅有深。 徐云栖并不了解裴沐珩的喜好,也不曾在意。 裴沐珩静静瞥了一眼妻子,信手拾起那件湛色的长衫进了浴室。 徐云栖总觉得那一眼别有意味,折身进了珠帘内,给自己换了一身海棠红的对襟褙子。 等了近两刻钟,裴沐珩收拾出来了。 夫妻俩相互看了一眼对方的穿着。 徐云栖极少穿艳丽的颜色,这件海棠红的褙子衬得她面容粉嫩,人比花娇,很符合老人家的喜好,裴沐珩颔首。 徐云栖才发觉,裴沐珩没穿过浅色的衣裳。 原来如此。 永宁殿离着萧侯府所在的别苑并不远,宣府行宫规模恢弘,主建筑群供皇室宗亲居住,左右别苑则安置给文武百官。 萧家人上午拜访过熙王妃,晚边熙王妃带着晚辈给母亲请安。 出永宁殿正门,往西折出一条甬道,出夹门,面前便是一片开阔的庭院,十几座院子错落有致,掩映在一片蓊郁当中。 早有人候着熙王府一家,将人迎去萧家的院子。 远远瞧见,萧家众人搀着一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立在台阶上。 熙王妃见母亲颤颤巍巍的,赶忙三步当两步迎过去,“母亲,这里风大,您出来作甚?” 萧夫人反而朝女儿微微屈了屈膝,“礼不可废,王妃随老身进屋说话。” 裴沐珊旁边挨着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小姑娘,小姑娘生得唇红齿白,粉雕玉琢,颇有几分憨气,二人一左一右迎过来,裴沐珊揽着徐云栖问那姑娘, “我没骗你吧,我嫂嫂很美是不是?” 萧七姑娘探头望了一眼徐云栖,旋即抿嘴腼腆地笑,捧着脸颊很不好意思回,“是,你嫂嫂很美,你又赢了一筹,回头那瓷娃娃,我给你便是!” 上头一位面慈的太太见众人都进去了,偏她们仨还在这里闹,连忙招手,“芙儿,快些将客人迎进来。” 少顷,一行人跟着萧老夫人进了正堂,各自拜见行了一番礼,萧家二太太担心小辈们聒噪,主动领着裴沐珊等几位姑娘并孩子们玩去了。 谢氏和李氏晓得今日老太太是要见徐云栖的,也跟着萧家年轻的媳妇避去了外头。 最后正屋明间内,只剩下老太太,熙王妃,萧家大太太,并裴沐珩夫妇。 婆子搁了两个蒲团在地上,熙王妃往蒲团指了指,吩咐二人道, “快些来给你们外祖母磕头。” 萧老夫人连忙摆手,“不可,不可...这坏了规矩。” 裴沐珩先一步往前,从容地跪在蒲团上,“在外头论君臣,在屋内论亲疏,您是我的嫡亲外祖母,受得起这个礼。” 徐云栖也二话不说跟着他给老太太磕头。 老太太忽然湿了眼眶,伸出枯瘦的手,动容道,“快些起来...” 裴沐珩与徐云栖一左一右坐在老太太跟前锦杌。 老太太上了年纪,眼神不大好,朝徐云栖伸出手,示意她凑近些,徐云栖只得将手搭上去,老太太握着她不动,一面细细打量,“说到底还是陛下眼光好,我可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姑娘。” 第40章 熙王妃干笑着不说话。 老太太不理女儿,与儿媳妇说长道短,“陛下见惯大风大浪,世间魑魅鬼魉,没有能逃出他老人家法眼的,他挑的媳妇,老身我是一万个赞成。” 萧大太太立即附和,“您老人家眼光也是个顶个的好。” 老太太笑,回过眸来朝裴沐珩招手,裴沐珩也将修长的手掌递上去,老太太将二人的手交握在一处。 这是裴沐珩第一次将掌搭在她手背上,徐云栖明显感觉到他手僵了一瞬,不过很快,温热覆上来,他不轻不重顺着老人家的力道握住了她。 徐云栖垂下清澈的眼,在外头看来便是一副小女儿娇娇羞态。 老太太慈眉善目,和蔼地问他们, “成婚半年了吧,可有喜讯?” 猝不及防的诘问,令夫妻二人皆有一瞬的失神。 他们不曾圆房,哪来的孩子? 徐云栖明显察觉到他掌心有一些滚烫。 风声猎猎,夕阳渐沉,最后一抹余晖将裴沐珩眉目映得昭然,即便是跪着,那笔直的身姿依然如耸峙的山岳,给人一种难以撼动的沉稳。 他喉结上下翻滚,沉默着没有应答。 萧大太太瞥了一眼徐云栖绯红的面颊,连忙打岔,“母亲,这种事催不得,得顺其自然,想当初我不是一年多才怀上岳哥儿?” 老太太只当孩子们害羞,咧嘴笑开了,与徐云栖道,“我老婆子就是多嘴,你别介怀。” 徐云栖尴尬一笑,“孙媳明白。” 老太太放开二人,裴沐珩握着徐云栖的手也垂下来,徐云栖下意识便要抽开,这回,那个男人没有松手,一如既往从容清润笑着, “让外祖母费心了。” * 晚膳结束,熙王妃还要陪着母亲说话,早早将晚辈遣散了。 徐云栖跟在裴沐珩身后出了别苑,裴沐襄牵着孩子走在最前,李氏抱着熟睡的勋哥儿跟在裴沐景身后,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独裴沐珩夫妇沉默寡言。 待走至永宁殿前,天幕昏暗,华灯渐起,隐约有几颗星子在夜空闪烁,风更盛了,徐云栖紧了紧披风,裴沐珩转过身来,面朝徐云栖, “先回去歇着,等我回来。” 丢下这话,他便离开。 徐云栖愣愣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有些茫然。 这是他第一次交待这样的话,什么意思? 裴沐珩离开永宁殿后,在暗处招来侍卫,面色冷峻问,“萧家那个婆子怎么样了?” 暗卫答:“萧夫人怕她出事,连夜将人送回京城。” “你派人盯紧了。” 吩咐完,裴沐珩大步往招待使臣所在的邕宁宫去。 这一夜的行宫格外热闹。 朝臣与使节觥筹交错,姑娘少爷挤在内湖亭子里投壶喝彩,行宫四处烟火绽放,喧嚣不绝于耳。 独永宁殿西配殿是静谧的。 远处花灯绚烂,人声鼎沸,纷纷扰扰的人间烟火,与她无关。 徐云栖坐在东窗下桌案后,准备给裴沐珊调一套胭脂水粉来。 银杏在一旁帮她研药粉,一面研一面笑,“姑娘,您多调一些出来,回头自个儿也用用。” 徐云栖语气无波,“我不需要,好气色还是要靠养。” “但是男人好像都喜欢涂胭脂的姑娘呀...”银杏天真地嘀咕。 徐云栖有条不紊地忙碌,对这样的话题不感兴趣。 也不知忙了多久,终于配好方子,徐云栖伸了个懒腰, “先收拾好,明日再继续,”话音一落,听到外间传来推门声。 隐约瞧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越过门槛。 知道是裴沐珩回来了,银杏抱着瓶瓶罐罐,沿着浴室的甬道去了后罩房。 内殿的门是敞开的,徐云栖迎过去,裴沐珩独自一人绕了进来。 隐隐闻到一丝酒气,他当是陪着使臣喝了酒。 徐云栖问,“要给您准备醒酒汤吗?” 裴沐珩摇头,径直往徐云栖方才坐过的位置坐下,“我没有喝酒,只是沾了些酒气。” 话落察觉坐垫犹有一丝余热,裴沐珩抬眸看着妻子,一动不动。 内殿灯火并不明亮,屋子里有一种朦胧的昏暗。 他从不这样看她,徐云栖面颊泛了一层红,又问, “那我给你备水?” 裴沐珩只当她嫌弃自己身上的酒气,一声不吭点头。 徐云栖先去后面吩咐一声,随后又去衣柜里翻出一件深色的长袍。 裴沐珩看着她手里搭着的衣裳,唇角微微勾了勾,大步去了浴室。 上回在营帐,他没有让她帮忙,徐云栖以为不需要,将衣物搁在长几上,体贴地帮他放下围帘,便退了出来,她往拔步床去铺床。 这回准备了两床被子,夜里可以睡踏实。 裴沐珩下午沐浴过,这一趟洗得并不久,徐云栖方坐下喝两口茶,那道伟岸的身影便折了出来。 起身望过去.....与上次穿戴整洁不同,他袍子肆意披在双肩,领口敞开,露出一块肌理分明的胸膛,隐约有水珠滑过尖锐的喉结落在衣裳里,无声无息。 徐云栖从未见过这种阵仗,耳根微微有些生热,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夜风穿过窗纱踱进来,将烛火吹得忽明忽暗,在这片晦暗中,男人修长手指撩起一截衣带朝她示意,狭目低垂,不动声色问, 第41章 “夫人可否帮我?”低磁的声线分外清越。 这是一种信号的释放。 若接手,便是心照不宣。 第 16 章 有风拂过窗棂, 发出轻盈的飕飕声。 珍珠银坠轻轻碰撞下耳珠,蹭出一阵痒意,徐云栖抚了抚, 目光落在那截腰带, 缓缓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 开始给他系衣裳。 她脸色是温柔而娴静的, 手上的动作也不轻不重, 仿佛她素来是如此,仿佛他们是再寻常不过的夫妻。 第一次离他这般近,才发觉他身量特别高,修长秀挺,宽肩窄腰,那种压迫感迎面逼来,可轻而易举将她整个人笼罩,徐云栖兀自镇定, 慢慢牵动他的腰带。 她并未系过,实在不成章法。 裴沐珩恍似不觉,双臂微展, 静静看着她弄,晕暗的光芒在她身上缓缓流转, 她今日梳了一个随云髻, 乌黑发亮的发梢勾出那张欺霜赛雪的脸,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见浓密的长睫轻轻眨动, 小巧鼻梁秀挺精致,面颊罩着一层淡淡的粉色, 颇有几分明艳动人的柔软。 殿内仿佛有一抹别样的寂静,仿佛有悄无声息的暗流在涌动。 既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徐云栖也就没太与那腰带过不去,随意打了个结便松开手。 裴沐珩看着那笨拙的模样,唇角微展。 这一抹微不可闻的动静,为徐云栖所察觉。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干净利落的轮廓,嵌着清隽俊美的眉眼,却又暗藏锋芒。 裴沐珩视线扫过来时,徐云栖又垂下眸。 徐云栖照样先去漱口,裴沐珩掀帘进了拔步床。 徐云栖侧眸瞥了一眼拔步床的方向,缓步进了浴室,银杏替她打来一盆温水,徐云栖立在架子前,慢条斯理用羊毛刷漱口,又将手脸洗净,吩咐银杏道, “唤陈嬷嬷伺候,让她准备热水。” 银杏不知其里,满脸莫名,待要细问,徐云栖已转身进了内室。 银杏端起铜盆出了甬道,往后罩房去,只得依着徐云栖的意思吩咐,陈嬷嬷正在后罩房张罗明日早膳,听了这话,心知肚明,立即道,“你今日累了,歇着吧,晚上我来守夜。” 银杏没有多想,打了哈欠,往自个儿屋子里去了。 内殿空旷,燃了有三盏宫灯,虽然不算明亮,却足够看清彼此。 徐云栖认为,他们不需要。 今日老太太催问子嗣,裴沐珩夜里便打算圆房,意图显而易见。 徐云栖吹了灯,立定一会儿适应黑暗的光线,方慢慢往拔步床摸去。 珠帘轻撞,发出细微的锐响,打破内室的沉寂。 徐云栖走上台阶,方想起一事,问裴沐珩,“三爷,要喝茶吗?” 她声线又细又柔,总能让人生出几分怜惜来。 “我喝过了。”裴沐珩语气温和。 徐云栖将帘帐搁下,拔步床内彻底陷入黑暗。 挪上床榻,下意识便去寻薄褥,骤然间摸到一只手腕。 徐云栖愣住了,连忙松开手,她方才明明将被褥搁在此处,被他挪开了。 裴沐珩手背还残存一抹温软的痒意,淡声道,“睡吧。” 四月的山间,夜里浮//荡一抹潮湿,徐云栖习惯在胸口搭上薄褥,褥子挪开了,让她怎么睡。 纤细的身影刚躺下,宽大的手掌便覆了过来。 徐云栖身子紧绷一瞬,又慢慢松懈。 她其实早就做好了准备,这种事与她而言,并不陌生,她早在十多岁看医书时,便晓得夫妻敦伦一事,那个时候好奇大过一切,直到后来跟着外祖父看诊,见到一些懵懂的姑娘糊里糊涂把自己交出去,闹出无可逆转的后果来,好奇心荡然无存。 再后来,她甚至帮着人治过这样的病。 夫妻敦伦,人之常情,如人饮水,食色性也。 徐云栖是坦然而配合的。 裴沐珩出身贵胄,嫡长子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更明白,若非他有洁症,需要时间适应,圆房也不必拖到而今。 裴沐珩拢着那抹细韧的腰,看着她皎洁温顺的面孔,动作并不急,他这个人,从来不轻易露出自己的底细,反而在循序渐进中透出几抹游刃有余来。 陌生的床榻,陌生的碰撞,有力道摩擦,更有气味交融。 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他们配合得无比默契,也很沉得住气。 徐云栖纤指深深拽着床沿,褥垫,眼神瞥向帘外。 猛然间,猝不及防对上他漆黑的目光,她僵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飞快挪开视线,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点点推进来,热意从脖颈蔓延至耳根,雪白贝齿轻轻咬着,没有发出半点响动。 方才那一眼,他目光沉静甚至平和,任何时候不显山露水,她也按耐住本能不曾打破这片宁静。 有岩浆般的热流暗自叫嚣,呼吸在密闭的空间交错,却又诡异地维持着彼此的平衡。 谁也没看谁,谁也没跟谁低头。 窗外烟花绽放至最鼎盛,年轻的姑娘雀跃的欢呼在半空招摇,很好的掩饰了帐内渐渐升温的较量。 结束时,行宫的喧嚣渐渐进入尾声,依稀有喝醉的臣子三三两两传来些许喧哗。 徐云栖靠在角落里,拢着湿透的衣裳,慢慢擦拭面颊的细汗。 第42章 裴沐珩坐在她对面,将玄色的外衫披上,罩住那结实优越的肌理,深邃幽沉的眸子从妻子身上掠过,徐云栖眉目低垂,小脸被蒸的一片通红,鬓发汗津津地黏在额尖,看神态,虚弱又乏力。 “辛苦你了。”嗓音仿佛被激流熨烫,发出颗粒般的暗哑。 徐云栖嘟哝下喉咙,几乎是发不出一点声响,摇着头,半晌方挤出一线声,“我没事...” 裴沐珩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也未多言,掀开帘帐,起身往浴室去了。 他一走,晚风趁势而入,拂去她面颊的热浪,徐云栖徐徐吁出一口气,借着外头晕进来的光色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这厮平日看着温和清润,从未对她发过火,也未曾大声与她说过话,她以为这种事他该是谦谦君子,事实上,他也足够迁就甚至克制,只是在最后一瞬潮汐灭顶时,猛然间推过来,双手摁住她纤细的胳膊,指腹一点点将她身上的疙瘩给碾平,最后掐住她双掌,让她动弹不得,那一下,她差点呼吸不过来。 听得浴室传来水声,徐云栖下榻挪动了身子,酸胀纷至沓来,她抚着拔步床的柱子,好半晌才适应行走。 西配殿的浴室极是奢华宽大,当中设了一面屏风,徐云栖裹紧衣裳过去,陈嬷嬷已在屏风处等候她,见她纤细身摆轻//晃,立即上前搀她。 裴沐珩就在隔壁,主仆二人并不好出声。 徐云栖艰难地迈入浴桶里,陈嬷嬷细细打量了她的背,雪白如玉,因出汗泛起一层微末的红,不见过分的痕迹,放心下来。 也对,三公子神仙一般的人物,不会做出格的事。 不一会,夫妻俩先后收拾稳妥,前前后后回到内殿。 陈嬷嬷亲自点灯入拔步床收拾床榻,裴沐珩与徐云栖各自坐在桌案一侧,裴沐珩喝茶时,主动给妻子倒了一杯。 徐云栖抿了抿干渴的嘴,接过,轻声道,“谢谢..” 裴沐珩想起她方才的模样,濡湿的汗气覆满俏脸,如同被雨打湿的娇花,犹然不肯破出一线嗓音。 妻子比他想象中更沉得住气。 恰在这时,陈嬷嬷抱着被褥出来,一片黏糊糊的血红一闪而过,徐云栖面色尴尬一瞬,捏紧茶盏低头喝茶。 余光注意到对面的男人,岿然不动坐着,挺拔翩然,如同难以撼动的山岳。 须臾,陈嬷嬷收拾好,朝二人屈膝,徐云栖便知已妥当,提着裙摆先一步往拔步床去。 灯吹落,各自拥着一套被褥,安睡无言。 晨光熹微,裴沐珩照常醒来,身子如同渴醒的兽,发出昭然的讯息,他侧眸看向身侧的妻子,徐云栖俏生生的面颊往他这一侧靠着,秀发胡乱堆在引枕,面颊残存一抹酡红,被初生的朝阳蕴染出瑰艳的色彩,柳枝般的胳膊从被褥里探出半个,搭在胸口。 纵欲伤身,裴沐珩向来自制,不假思索压下念头,只是看着身边躺着熟睡的人儿,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已娶妻的事实。 默了片刻,裴沐珩替妻子掖了掖被角,便悄声下了塌。 过去二人从未同寝,徐云栖没有伺候他晨起的习惯,裴沐珩也没有唤她。 照旧是醒来后,裴沐珩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云栖揉了揉酸胀的胳膊,看着陌生的床榻,脑海里闪过一些糜艳的片段,怔忡片刻,也无额外的表情,唤来丫鬟洗漱更衣。 昨日使臣抵达行宫,皇帝为了挫对方锐气,没有立即召见他们,只吩咐秦王设宴款待,今日晨起,大兀使节正式拜见皇帝,裴沐珩与一众皇孙文武聚在乾坤殿。 大兀三王子当场献了三匹汗血宝马,一块用和田碧玉雕刻而成的巨型寿字玉山子,十几箱西域来的金银珠宝贺皇帝大寿,而后两国交换了国书。 皇帝捏着大兀国书,当场未做任何表态,只吩咐他们去歇着。 午膳草草用了些粥食,皇帝看着那国书皱了眉,招来几位重臣商议。 国书最先递到秦王手里,秦王细细看了几眼,旋即摇头, “他们好大的口气,想要十万担生丝,十万单茶叶,此外还有药材,简直是岂有此理,到底是他们求和,还是咱们求和!” 文国公在一旁笑,语气里透着几分无奈,“这次咱们虽然把对方铆了一口狠的,对方却也晓得咱们后继乏力,故而才敢趁此要挟。” 秦王面色铁青,“这份国书必须退回去更改,他们要和谈,就必须拿出诚意来。” 燕平在一旁问文国公,“他们给的条件是什么?” 文国公是这次北征大军的主帅,由他负责主持和谈一事。 文国公答道,“战马三万匹,皮毛五万条,还有些麝香药材一类,再者与大晋在宣府之北的桥头堡设立互市。” 两国地貌迥异,均缺乏各自需要的药材,药材一栏互通有无,无可指摘,但战马和皮毛却不同,皮毛可用来锻造铠甲,战马更是大晋紧缺的物资,只是大兀给的这些数目,朝廷并不满意。 秦王道,“必须加筹码,依我看...战马要十万匹,皮毛十五万条,此二条无可更改,也不许谈条件,否则便让大兀的使节回去。” 第43章 秦王说的是气话。 萧御问文国公,“倘若依照秦王殿下的要求,将国书退回去,大兀会如何?撕毁和谈协议,翻脸迎战?” 萧御毕竟是文臣,不太懂边境战况。 文国公与皇帝对了个眼色,没有立即吱声。 目前是大兀尚有战力,而大晋没有,真的要打起来,指不定谁吃亏。 裴沐珩从文国公脸色中看出一些门道,幽幽笑道,“既然大兀尚有战力,那文国公想过没有,他们为何提出和谈?真的只是摄于大晋威势吗?” 皇帝看着孙儿,“珩儿,莫非你接迎大兀使臣,有所收获?” 裴沐珩作揖道,“回皇祖父,前日夜里,孙儿佯装喝醉回帐,无意中探听到,大兀之北的齐齐哈尔河罕见出现断流,大兀境内很可能已出现干旱。” 皇帝一惊, “原来如此!”秦王抚掌一笑,“既如此,咱们态度必须强硬,逼他们答应咱们的条件,提供十万匹战马来。” 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秦王的国书退回去后,大兀三王子仿佛早料到会如此,提出一个请求。 “陛下万寿在即,不如咱们两国比武,以来助乐。” 大晋岂能露怯,自然得应下这个要求。 但私下,文国公神色凝重与皇帝道, “陛下,这是他们的缓兵之计,意图用比武威慑大晋,看来,这次比武,他们有备而来。” 随后几位肱骨口若悬河,商议如何排兵布阵,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但皇帝眉头依然紧锁。 将其余人挥退,只留下了文国公与燕平,最后又借着处理文书折子的由头,把裴沐珩留下了。 裴沐珩坐在一旁替皇帝翻阅文书,将折子分门别类整理。 这厢文国公见皇帝脸色难看,便径直开口了, “陛下该是看出来,这次大兀目的并非和谈吧。” 皇帝摇着头,捏着那比武奏章往地上一扔, “他们哪里是来和谈的,是打着和谈的旗号,来跟朕要东西的,朕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文国公,朕问你,倘若真要打,大晋还撑得住吗?” 文国公露出苦色,起身拱手,“陛下,真要打,自然能打,只是必定是民不聊生哪。” “可总不能任由他们捏着鼻子吧!”皇帝伏案而起,怒色冲冲。 燕平跟着站起身,沉吟道,“陛下,不管如何,眼下得把和谈应付下去,不能被对方捏着鼻子走,他们要比武,咱们作陪,但是,接下来不急着和谈,就让他们在行宫吃酒玩乐,醉生梦死,且看看,谁比谁更沉得住气。” 皇帝闻言脸色好看了些,“这个主意不错,且这么办。” 文国公望着窗外夜色幽幽,长叹一声,“可这些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 说到底,国库亏空,军粮不继。 皇帝闻言神情复又凝重几分,忽然间就看到那边一丝不苟整理文书的裴沐珩,开口问,“珩儿,你不是去了扬州一趟,事情办得如何了?” 燕平与文国公均朝裴沐珩看来。 裴沐珩起身绕至皇帝跟前,行了一礼,“皇祖父,孙儿回营便给您上了个折子,您忘了瞧嘛。” 皇帝抚了抚额,回眸看一眼御案,仿佛在寻折子,随后似想起来了些,“你好像是说要改革盐政?” “是。” “怎么改?” 裴沐珩拱手一揖,正色道,“朝廷素来实行盐引制,商户从朝廷手里购买盐引,去盐场支盐,再往指定州县分销,朝廷得了银子,收于国库,用于各项国政。” “可如今军粮紧缺,运输不济,孙儿便想了个法子。” “什么法子?”皇帝期待看着他。 裴沐珩道,“开中!” 文国公与燕平交换了个眼色,不解其意。 裴沐珩解释道,“准商贾将粮食运到边关指定要塞,再给与盐引,商贾拿着盐引回盐场兑盐,再行分销,如此可省却了朝廷运粮之苦,也能充实边境,最大程度解决军粮不足的难题。” 殿内骤然一静。 山间的天暗的很快,没多久暝色四起,司礼监掌印轻轻燃了一盏宫灯。 书房骤然亮堂了。 皇帝怔怔看着他,脑海将他的话来回嚼了几遍,觉出其中要害来,干瘦修长的手臂抬着,半晌没有寻到支撑,离他最近的燕平察觉,抬手伸过去,皇帝紧紧捏着他掌心,这才寻到借力点,眼底抑着激动道,“妙啊。” 燕平也十分振奋,由衷赞赏道,“着实很妙,如此效率更高,也免了朝廷购粮派粮的艰苦,三公子智慧绝伦,世间罕见。” 文国公也在一旁拍案叫绝,“陛下,快些将三公子遣来兵部吧,有他在,臣领兵作战无后顾之忧啊。” 皇帝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来,“哈哈哈。” 高兴一阵,想起难缠的大兀使团,皇帝再叹,“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 裴沐珩料到皇帝会这般说,笑道,“所以,孙儿还有第二策。” “哦?快快说来!” 文国公和燕平搀着皇帝坐在案后,三人纷纷看着他。 第44章 裴沐珩道,“陛下当知,我大晋与蒙兀素有商贸来往,这些商户每年依照朝廷规定的数额,往大兀输送生丝茶叶一类,可您也知道,朝廷定下的数目远远不够大兀所需,故而,那些商户私下瞒天过海,用各种法子偷运生丝茶叶盐去大兀,高价出售,赚取利润。” “所以呢?” “所以,臣的意思是,您下旨,遣人前往桥头堡抽分局,调取五年内大宗贸易来往纪录,寻到商户名录,以勾结外敌为由,查抄这些商户,一来,断了大兀供需,扼住他们咽喉,占据谈判主动权,二来也可充实国库,以备军粮。” 皇帝听了这席话,微微吸了一口气。 文国公在一旁笑着抚掌, “好计谋,好手腕,不愧是陛下的嫡孙。” 燕平也深以为然,想了想道,“陛下,要查的话,臣可提供一个方向,” “哦?” “臣在户部观政时,曾记得晋州一带有不少商户,专做大兀人的生意,他们不仅买卖生丝盐茶去大兀,更私下偷运火药前往大兀。” 晋州盛产煤火硝石,大晋绝大部分火药均产自此地。 裴沐珩听了这话,轻轻瞥了一眼燕平。 秦王私下在做什么,裴沐珩也有所察觉,这个时候,这位内阁首辅将皇帝视线往晋州引,可谓是不着痕迹,一着妙棋。 如此,将来太子事泄,倒是还把他给捎上了,不愧是首辅,借力打力,玩得炉火纯青。 皇帝颔首,“有了方向,查起来就更方便了,只是人选嘛...” 裴沐珩立即拱手道,“陛下,人选,孙儿也替您想到了。” “哦,你说。” 裴沐珩笑着看向燕平,轻声吐出三字,“燕少陵。” 燕平微微吃了一惊。 皇帝抚着下颚寻思道,“燕少陵?” 文国公在一旁接话,“陛下,少陵公子素来有几分意气,让他去查抄晋州商户,是不二人选。” 皇帝哈哈大笑,“确实如此,那小子朕已许久不见,可皮实了?” 燕平满脸苦笑,“什么意气,无非是有几分痞气,这个差事,给他嘛倒是好,就怕他辜负了陛下深意。” 皇帝心患已解,舒适地靠在背搭上,冲着燕平笑道,“咱们都老啦,该让年轻人历练历练了。” 燕平迎着皇帝这意味深长的一笑,缓缓眯起眼,慢慢弯腰道, “那臣便替那不成器的竖子,谢陛下隆恩了。” * 这一夜裴沐珩至晚方归,次日两国将士比武,裴沐珩一早又离开了,夫妻俩都没打上一个照面。 裴沐珊率先出发去了讲武场,留话让徐云栖待会去寻她,徐云栖用过早膳便赶到了讲武场。 熙王妃不知去了何处,李氏与裴沐兰带着两个孩子在锦棚看热闹,四姑娘裴沐兰见她过来,将位置让开,徐云栖坐在二人当中。 一眼就看到裴沐珊穿着一身火红的劲衫,跳在人群前对着讲武场吆喝。 “打他!戳他腋下,对!就该这样!” “哎,等等,喂喂喂,你打人别打脸,这么漂亮的脸蛋,哎哟喂....”裴沐珊捂着头额满脸叹息。 李氏搂着儿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徐云栖不知其里,问道,“怎么回事?” 只见讲武场正中一身着胡服的少年被大晋一名威武雄壮的男子按在地上,那位男子穿着一件亮堂的锦袍,眉如剑鞘,浑身气势勃勃,一看便知不是凡俗之辈,满场官眷均在给他喝彩,独独裴沐珊发出惋惜之叹。 裴沐兰见二嫂李氏笑岔了气,接过话茬,“方才大兀使团来了一位小郡王,生得一双琥珀般的蓝眸,妹妹一眼看呆了,便给他喝彩,燕国公府的小公子燕少陵见状,主动请缨跟他交手,这不,那位小郡王被少陵公子给打趴下了,妹妹在可惜那张脸呢。” 徐云栖哭笑不得。 裴沐珊这看脸的毛病。 裴沐兰覆在她耳边悄悄道, “燕家这位少公子,喜欢五妹妹呢。” 原来如此。 徐云栖这下认真端详了一番燕少陵,那少年大约二十上下的年纪,端得是从容不迫,气势凌凌,眉宇间歇着一抹张扬肆意,一看便是上京城打马过街的贵胄子弟。 “那妹妹呢?” 裴沐兰小声笑道,“妹妹嫌他不如三哥好看,拒绝了燕家的提亲。” 徐云栖:“......” 这燕少陵分明已经生得够俊俏了,裴沐珩害妹妹不浅。 比武过半,大兀三王子连挫了大晋三名勇将,形势紧迫,皇帝正问何人敢上去迎战,最后对方点名要与十二王裴循交手,二人均是嫡皇子,又兼名声在外,三王子想与他较量一番,也想刹一刹大晋嫡皇子的威风。 十二王裴循应战。 年近而立的闲王带伤潇潇洒洒上了场。 他从御阶跃上马背时,场外一阵雷动。 徐云栖才知晓这位十二王很受姑娘们欢迎。 李氏告诉她,“弟妹不知道吧,十二王被誉为我大晋第一神射手,他出场,没得再输的。” 裴沐兰在一旁忧心忡忡插话,“可是,我听说十二叔受了伤,” 第45章 李氏犹未答,站在讲武场围栏处的裴沐珊大声回, “十二叔即便受了伤,也能打得对方落花流水!” 徐云栖除了学医,最想学的便是射箭,对于姑娘来说,有一身射箭的本事,行走江湖就能防身,可惜外祖父不擅长,她后来寻人练了几手,皆不得其法,听了她们这般说,对这位十二王便生了几分好奇,与其他人一般,伸脖张望。 二人坐在马背,面对长空,双双张弓。 十二王裴循的射术果然如传闻那般,行云流水,只听见离箭破空,裹着一股气贯长虹的架势,没入云霄,也不知去了多远,隐约不见踪影时,却忽然听得一声大雁鸣叫,片刻,众人见那大雁驮着两只箭矢摔入草丛中。 大兀王子射穿了它的翅膀,裴循所射则削去它额顶一撮羽毛,箭术高下立判,尤其在裴沐珩亲自上前将略有些跛脚的裴循搀回来时,大兀王子脸色就更难看了。 裴循竟然是带伤迎战。 李氏见徐云栖看得杏眼发亮,笑她道,“你喜欢射箭?” 徐云栖认真点头。 李氏道,“三弟的箭法便是十二王亲传,回头你可以让三弟教你呀。”李氏说这话时,眉梢流转几分暧昧。 徐云栖轻轻一哂,裴沐珩哪有这个功夫,即便有这个功夫也没这个心思。 李氏实则是个心细的,这些日子冷眼旁观他们夫妇相处,便知是相敬如冰,她见徐云栖不答,只当她难过,宽慰她道, “日子是慢慢熬出来的,其实,你不晓得多少人羡慕你呢,昨夜你二兄回来便告诉我,三弟昨日下午在两国第一场谈判中,驳得对方哑口无言,帮我大晋占据了先机,这事你知道吧?” 徐云栖还真不知道,朝中的事,裴沐珩从不告诉她,以他约法三章来看,该也不希望她多嘴。李氏看出门道,心生同情,将她手腕拽得更紧了些,凑到她耳边低声道, “你兄长说,秦王和太子都想拉拢三弟,今后三弟前途无量。他一心扑在朝政,你多担待些。” 徐云栖哭笑不得,受了她的好意,“多谢二嫂,我心里都明白呢。” 十二王比试结束后,官眷们三三两两便散了。 裴沐珊吆喝几位姑娘去打马球,徐云栖便与李氏回行宫,中途两个孩子非要去水边看人耍水镖,李氏只得招呼裴沐兰同去帮忙,徐云栖独自一人往行宫走,中途路过一截栈道,被人拦了去路。 大理寺卿的女儿刘香宁带着两个丫鬟婆子,挡在徐云栖前头,她面色白中带青,说起话来也中气不足,“徐...徐氏,你昨日是不是故意的?” 徐云栖打量了一眼她的神色,淡声回,“刘姑娘身上该起了一些水泡,不在屋子里养着,兴冲冲出来见风,回头伤口容易溃烂,疼起来如同蚂蚁啃噬,日夜难眠....” 刘香宁闻言怒火更盛,眼底的恨意几乎要蓬出来,“没错,我今日也叫你尝尝这滋味....” 她使了个眼色,便见几名侍卫从两侧林子里窜出来,并刘香宁主仆五人将徐云栖和银杏围了一通。 徐云栖冷瞥了一眼,捏紧袖中银针,正打算动手,侧面石径传来一道力喝, “你敢!” 徐云栖循声望去,只见一广额阔面的高瘦夫人,带着两个女婢匆匆行来,她裙带当风三步当两步上了台阶,拦在徐云栖跟前,对着刘香宁喝道, “刘姑娘,你父亲时任大理寺卿,私下伤人是什么后果,你不明白?” “你被泼茶是萧家之故,与云栖无关,若再揪着不放,回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刘香宁瞥了来人一眼,面带冷讽,“你是何人,敢坏本姑娘的好事!” 那位夫人似乎不愿与她纠缠,“我是何人与你无关,你再不走,我便要叫人了!” 那刘香宁见她嗓门拔高,顿时气泄,“你,你等着,我回头跟你算账!”带着人气急败坏离开了。 * 山风呼啸,松香一阵一阵盖过面颊,徐云栖手执茶壶,给坐在对面的蒋夫人斟了一杯,二人一道坐在一临崖的山亭,相望无言。 徐云栖苦笑,“我观刘家非通情达理之门户,夫人何故为我得罪那刘家,她那点小伎俩还奈何不了我。” 蒋夫人摇头,“我难道眼睁睁看着别人对你动手?” 见徐云栖还要辩驳,她抬手握住徐云栖的手腕,温声道,“好孩子,这半年你过得好吗?” 徐云栖眼神微动,唇角笑意更甚,“我怎么会不好呢,吃穿不愁,无事一身轻。” 蒋夫人看着她熠熠如月的眼,忽然间便哽咽了,“若没有陛下赐婚,不知该多好....”言辞间,埋首哭得双肩发颤。 徐云栖神色淡下来。 一年前,徐云栖进京不久,在城阳医馆给一位官宦夫人治了病,那个人便是蒋夫人,后来一次偶然的宴会,叫蒋夫人认出徐云栖,听闻她是工部郎中徐大人家的长女,心中甚喜,私下遣媒人上门说亲。 那时,徐云栖为长兄徐鹤觊觎,不欲留在徐家,便答应了母亲章氏见了蒋夫人一面。 二人一见如故,蒋夫人的命为徐云栖所救,对她喜爱得不得了,连忙安排徐云栖与独子蒋玉河相看,蒋玉河本对徐云栖生了几分感激,相看时,见她亭亭玉立,娴静温雅,越发惊艳。 第46章 两家就这么将婚事定下来。 蒋家乃四品伯府,比徐家门楣高一些,却也相差不远,算得上门当户对,婆母疼爱,夫君温润如玉,这是一门再好不过的婚事。 可惜两家刚交换庚帖不久,皇帝赐婚旨意下来,好好的一门婚事泡了汤,章氏和蒋夫人几乎抱头痛哭。 这半年,蒋夫人每每想起此事,便扼腕痛惜。 徐云栖不忍见她如此,连忙劝道,“夫人,都过去了,咱们有缘无分,也是无可奈何,现如今,我很好,日子过的四平八稳,您也该释然,好好给蒋大哥寻一门亲。” 提到蒋玉河,蒋夫人哭得越发痛心,连着手指也在发颤,满腔的心思欲倾诉,只是顾忌徐云栖如今已嫁人,话到嘴边终究吞了回去,只剩无声呜咽。 哭了一阵,蒋夫人缓过来,抹了抹泪,笑着问徐云栖, “三公子对你可好?” 徐云栖怕她挂念着,忙道,“好嘚很呢,您别瞧他面上冷,心里头热乎着呢,很舍得给我花银子,去了外头总总要带贵重的礼物回来,我们夫妻感情融洽,至于婆母...虽谈不上和睦,却也从不苛待我,小姑子就更不用说了。” 徐云栖说这番话,一来叫蒋夫人放心,二来,也是让蒋玉河死心。 偏生,蒋夫人心疼看着她,眼眶含泪, “云栖,你是什么性子我能不明白吗,这些话哄骗你母亲便够,我是不信的,三公子人品贵重,我自然信得过,只是夫妻恩爱,便免了吧。” 家里有委屈便罢,外头还要看人冷眼,听人闲话,若是嫁到蒋家,全家上下都把她当宝贝疼,那才叫好呢。 徐云栖见劝不动她,便摇着她胳膊撒娇,“我给您的方子,您还在吃吗?” “吃着呢。” “对了,蒋大哥还好吗?” “我说他好,你信吗?” ........ 已近申时,日头偏西,林中风声不止。 徐云栖与银杏主仆手挽手,往前方的行宫迈去。 涌动的风将草浪一波一波送去行宫脚下,徐云栖远远瞧见颇觉心旷神怡。 银杏至今还未从蒋夫人那番话里走出来,她神色低落, “蒋家便是姑娘最好的选择,蒋夫人支持您行医,对您知根根底,心里只会敬重您,绝不会拿您跟任何阁老家的小姐比,蒋大公子呢,那真真是世间最好的人,将将认识多久呀,就将上京城的小吃给您捎了个遍,心里眼里都是您....” 有那么一瞬,银杏曾绝望地想,她家姑娘是不是被上苍给遗忘了,总总幸福到了手边,又偷偷溜走。 当年恩爱的爹娘,如今门当户对的好亲。 徐云栖听到小丫鬟这番话,止住步伐,见风吹乱了她的发梢,信手替她拾掇,神色豁达, “银杏,好与不好,一言难以蔽之。有的丈夫能干能替妻子撑腰,挣体面,有的丈夫在家里恩爱体贴,在外头却顶不住事,人总不可能什么好处都想占着,凡事有利有弊,发生了,就别想去它好不好,我们要做的便是接受它,人不要沉迷于过去,也不要为还未到来的将来而忧虑。” “活在当下。” * 两国比武,虽是十二王最后扳回一局,可大兀将士展现的能耐,也叫大晋心惊,谈判桌上,大兀的使团依然强硬,皇帝便依照燕平的计策,冷着他们,整日叫秦王,陈王与十二王轮番招待使臣,皇帝自个儿却不露面。 裴沐珩效率极高,一日功夫从桥头堡抽分局调来了文档,其中大部分商户果然出自晋州,于是燕少陵连夜被差使前往南面的晋州办案。 接下来两日,大家都很闲。 姑娘们三三两两跟着家里兄弟们上山狩猎,这一日裴沐珊想邀请徐云栖去打马球,徐云栖念着想给她做一套胭脂出来,便推脱道, “我身子不舒服,你去吧。” 她想给小姑子一个惊喜。 裴沐珊一听她不舒服,顿时紧张,“那我让人替你请太医。” 徐云栖无奈道,“不是什么大事,歇会儿就好。” 裴沐珊看她气色不差,也没当回事,“那成,我多去攥几个彩头回来给你挑。” 徐云栖目送她出门,折回内殿,人刚坐下没多久,听到外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是裴沐珩。 方巳时初刻,这个时候,他不是在皇帝身旁,就该在讲武场,莫非是落了东西? 徐云栖诧异地迎出来。 只见裴沐珩快步迈进,神色间在打量她,“妹妹说你不舒服?” 徐云栖愣住。 正犹豫着要不要点头,只听得他语气颇有些晦涩,“弄伤你了?” 徐云栖彻底噎住,密密麻麻的尴尬从四肢五骸钻出来,冲破薄薄的肌肤,渗出一层娇艳的红色,昨夜裴沐珩回得晚,她迷迷糊糊睡下了,直到凌晨他忽然按着她做了那事,到此刻骨头缝里都有一股酥劲。 裴沐珩显然是误会了。 徐云栖指了指桌案上的胭脂,“我想给妹妹做胭脂,遂寻了个借口拒绝她。” 她神色柔静。 裴沐珩深邃的眼分明看着她,一动不动。 徐云栖只得捏紧了绣帕,语气平稳回,“我真的没事。” 第47章 裴沐珩轻轻应了一声,看了一眼外头昳丽的天光,温声道,“既然没事,那我带你出去走走。” “啊...”徐云栖满脸愕然,仿佛这样的话不该从他嘴里出来。 他是这么闲的人吗? 丈夫突然的体贴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裴沐珩温文尔雅笑道,“这几日不急着谈判,陛下准了我的假,不知怎么提到你,说是叫我陪陪你,你来了这么久,没好好出门玩,我带你上山。” 除了床笫之间的强势难以承受,平日他其实极是温和。 徐云栖心情复杂地点了头。 裴沐珩今日离席也有缘故,秦王布局快见分晓,裴沐珩是时候避一避风头,上回徐云栖被人当众数落,定然心中生闷,趁着今日风和日丽,便捎她出门游玩,也好叫人知晓,他们夫妇和睦,破了那些传言。 好歹跟了他,不能叫她受委屈。 徐云栖进殿换了一身便捷的劲衫,出来时,裴沐珩盯了她好久。 她穿着件杏色的长衫,裤腿束进黑色的鹿皮靴里,干脆利落,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的丝带,勾出盈盈一握的小蛮腰,衬得身形高挑秀逸,颇有几分飒爽之姿。 “怎么了?”她抚了抚面颊,以为有什么不妥。 裴沐珩摇头,领着她往前走,“没有不妥。” 夫妻二人在前,银杏与两名暗卫在后,不消片刻,行至马场,侍卫将裴沐珩惯用的“乌蹄”牵了来,裴沐珩翻身上马,抬手来拉徐云栖,“我带你。” 徐云栖回首望了一眼远处一望无垠的草原,眼底隐隐含着兴奋,“三爷,我可以自己骑马吗?” 裴沐珩微愣,“你会骑马?” 徐云栖笑,“会一些。” 裴沐珩重新下马来到马棚,替她挑了一匹适合姑娘家骑的温顺矮马。 徐云栖翻身上马,纵着马走了几步,适应片刻,便往前方出发。 行宫建在半山腰,从行宫 殪崋 前的马场往下跃,一条绵延上百里的沃野绵绵不绝铺向远方,徐云栖跑了一阵,俏脸被马颠得通红,只是她从不轻易服输,硬生生勒着马缰,慢慢将马匹给驯服,待回首,却见那男人,端秀洒脱地坐在马背,一路不疾不徐跟在身后,颇有几分霁月风光的气质。 虽然猜到裴沐珩来陪她恐有内情,却还是很高兴。 她许久不曾纵马寻//欢。 徐云栖继续往前奔。 再行一段,马儿穿过一片林子,到了另一处潮湿之地,徐云栖乏了,便在坡顶铺了一块草席,兀自坐下歇着,骑得久了,腿侧颇有些酸胀,裴沐珩闲庭信步下马,寻来水囊递给她喝。 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的人,无声坐在坡上欣赏山下风光。 此地气温明显比外头要热上几分,四周密林成群,鸟语花香,坡下更有一处湖泊冒着腾腾热汽,看得出来这里有地热。 徐云栖对各式各样的地貌并不陌生,有地热的林子里,藏着各种珍奇药材,有些是活物,有些是草药。 熟悉山林的人,有一种天然的警觉,徐云栖敏锐察觉到什么,立即悄悄将水囊搁下,信手拨开藏在矮丛下的草叶,四下打量。 裴沐珩不知她在做什么,正待开口,骤然间一抹极快的绿光从眼前闪过,径直往徐云栖的方向窜去,裴沐珩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下意识抬手将妻子往自己身后护,与此同时,袖下软剑以飞快的速度闪出,往那抹绿光挑去。 然而,有个人比他更快。 裴沐珩甚至还没看清她的动作,便见一条两寸长的绿色小蛇被徐云栖轻飘飘地捏在手中。 裴沐珩:“......” 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绿梢蛇,个头小,能入药,徐云栖平生也仅仅在湘西一药材商手里见过一回,方才只觉四周有危险,却没料想逮到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绿梢蛇,徐云栖心情大好,提着被她用银针麻醉过去的小蛇笑吟吟转身。 裴沐珩以一副难以形容的表情震惊地看着她。 担忧她受伤的后怕犹未散去,此刻他面色白中泛青。 徐云栖迎上他冷峻的神情,笑容僵在了脸上,再顺着他视线瞅了一眼手中的小蛇,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神情变得无措,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解释起,垂眸低落片刻,最后慢吞吞转过身,小心翼翼将那小蛇缠在随身携带的布囊里收好。 裴沐珩看着默默背身过去的妻子,目光越过她纤细的肩头,清晰地看到她一举一动,那番动作熟稔无误,一看便知是家常便饭。 裴沐珩喉结翻滚,将那口凉气缓缓咽下去, 他到底娶了一位怎样的妻子? 他好像从未好好了解过她。 第 17 章 风声更劲, 日头渐渐躲去了云层后,眼看天色转阴,裴沐珩起身打算回去, 徐云栖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 这一回, 二人没有骑马,而是不紧不慢往回走。 徐云栖拧着小布囊看着前面的男子, 他穿着一件玄青的长衫, 修长挺拔, 身上很好地融合了一种克制又清越的气度,如高岭之雪,雪山之松,不可冒犯。 徐云栖与他保持距离,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回去寻来乌梅酒,将这条蛇浸泡其中,可制成最好的药酒, 若是外祖父在世,给他老人家享用,便可祛风湿, 治好他的老寒腿....想起至今毫无所踪的外祖父,徐云栖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第48章 裴沐珩南下扬州那两月, 她借口回娘家, 亲自去了一趟燕州和通州,依然一无所获。 胡掌柜的说,一年多过去了, 外祖父可能已不在人间。 风拂入她眼底,化为一抹深掠不去的仓惶。 裴沐珩回眸, 便见妻子跟个犯错的孩子似的,闷闷不乐跟在身后。 他忽然又觉得好笑,驻足望着她,“你不怕吗?” 徐云栖顿住,压下心头忧色,眨眼道,“我不怕,你怕吗?”她反问。 裴沐珩无语。 “你以前捉过蛇?” 徐云栖脸上重新浮现笑容,颔首道,“我捉过,我少时跟随外祖父上山下海,还捉过鱼呢。” 裴沐珩明白了。 出身乡野的姑娘有一股格外的韧劲。 “你方才用什么捉的蛇?” “这个?”徐云栖将藏在袖下的银针掏出来,耐心给裴沐珩解释,“这上头染了些药酒,可以麻醉小蛇。” “原来如此。” 裴沐珩属实惊讶妻子的本事,对她又有了新的认识。 妻子并不是表面这般柔柔弱弱,反而有些自保的本事,身为丈夫应当高兴。 “要不要我帮你?”他还是担心那条蛇会咬到她, 徐云栖想起丈夫洁癖的毛病,笑着摇头,“我不会有事的。” 裴沐珩没有强求。 小小插曲释然后,二人重新上马,赶回行宫。 这一夜夫妻俩睡得早,裴沐珩却没有碰她,徐云栖只当他被自己徒手捉蛇给吓到了。 翌日清晨,裴沐珩换了一身朝服出来,跨出门槛却见暗卫杵在台阶下欲言又止。 “怎么了?” 暗卫脸上颇有几分打抱不平,“公子,昨日银杏姑娘告诉属下,说是前几日大理寺卿刘家的姑娘,半路拦住少奶奶,意图不轨。” 裴沐珩闻言脸色如覆了一层寒霜,默了片刻,什么都没说,径直往乾坤殿走。 进去时,方知燕少陵回来了。 年轻的少公子将查抄的名录递给皇帝,面上带着勃勃的干劲。 瞧见裴沐珩,燕少陵拱了拱手,对着他露出个张扬的笑。 皇帝并未急着看折子,而是望着星夜兼程的燕少陵,露出和缓的笑, “你这回办事利索,要朕怎么赏你?” 燕少陵大喇喇笑着,抚了抚后脑勺道,“陛下若真心疼我,干脆赏我个称心如意的媳妇?” 皇帝哼了他一声,没接这话茬,“你乏了,回去歇着,晚上来乾坤殿用膳。” 燕少陵兴致缺缺离开了。 待他一走,皇帝将折子摊开,扫了一眼脸色凝重, “瞧,小小商户竟然侵吞了这么多银两,这绝不是偶然,案子还得细查,你们觉得谁去晋州合适?” 燕平捋着胡须正在思量,这头裴沐珩上前笑着接话, “皇祖父,三司伴驾的有刑部尚书萧阁老和大理寺卿刘大人,晋州离得又近,还是派个稳妥人去,萧阁老上了年纪不便奔波,恐得刘大人亲临了。” 秦王给太子的局已布好,总得有个替罪羔羊,刘氏女倚仗的无非是自己父亲任一卿之官,少不得除去秦王一条臂膀,顺带给妻子出气。 燕平听了这话,淡淡看了一眼裴沐珩,燕平也正琢磨着给秦王收拾首尾,权衡将谁推出去更合适,不料裴沐珩替他做了抉择,遂顺驴下坡,“陛下,偷运火药非同小可,就让刘大人前往,最为合适。” 皇帝准了。 是夜,燕少陵拧着两个人头扔在大兀使臣的谈判桌上,嚣张得不可一世, “你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当我大晋好糊弄的?告诉你,老老实实将战马送来,否则断了你们的茶叶盐丝,看你们草原上的牧民吃什么,用什么!” 生丝除了给贵族制作衣裳,更能制成软甲穿在铠甲之内,可受箭十余支而不死,是骑兵重要军备之一,大兀三王子见算盘落空,心中凉了半截,随后的谈判兵败如山倒,被大晋遏得死死的。 姜还是老的辣,皇帝与大兀定下十年之约,私下又扶持了可汗的弟弟,许了一些好处让其兄弟针锋相对,算是稳住了边关局面。 谈判接近尾声,皇帝在四月初十这一日,举办万寿宴,一来庆祝六十二岁寿辰,二来欢送使臣。 是夜,邕宁宫灯火煌煌,推杯换盏。 宴席过半,皇帝留下秦王主持宴席,先折回寝宫,被臣子劝了几口酒,皇帝喝得昏昏然,颇有些不适,老人家倚着圈椅歇着,问刘希文, “怎么不见循哥儿?” 刘希文从内侍手中接过醒酒汤,搁在皇帝跟前,回道,“那日与使臣较武,十二殿下腿伤更甚,方才喝了几口酒疼得厉害,便先退席了。” 皇帝按着头额,耷拉着眼皮没有吭声。 大约打了个小盹,迷迷糊糊听到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皇帝猛地睁开眼,便见金吾卫大将军杨赟掀帘而入,他身穿铠甲面色紧绷,单膝着地道, “陛下,京城出事了。” 皇帝猛地坐起身,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杨赟迅速禀道,“宫西坊慈恩寺附近的别苑囤积火药,发生爆炸。” 第49章 皇帝闻言额尖跳了下,满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慈恩寺是皇帝下旨敕造,用来安置先皇后长生牌的皇家寺庙,许百姓给先皇后供香火,享受皇后余泽,先皇后死的早,过世时太子不过稚儿,皇帝每每做梦总梦到发妻惦记着孩子,遂将慈恩寺附近的院子赏给太子,许太子每月陪祭数日,果然再往后,皇后便不托梦,皇帝睡得也安生。 这一带一直是太子私产,皇帝从未过问。 近些年,偶然有人暗告太子私下在此地圈养舞女,皇帝敲打了几回,本以为太子改过自新,哪知竟敢囤积火药。 他要做什么! 一股暴怒涌上眉梢,皇帝眸光发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杨赟道,“先前通州粮仓一案,通州知府陈明山蒙太子授意敛财刮利,其中大部分粮食被运往市面售卖,仍然有一小部分不知所踪,都察院一直在追查其去处,最后追查到慈恩寺,原来太子殿下不仅将所获钱财藏于此地,更是悄悄藏了些兵器火药于慈恩寺,今日晌午,此地突发大火,发生爆炸,连带附近民宅受池鱼之灾。” “荀阁老立即派人封锁此地,扑灭大火,可麻烦的是,城中忽然流言四起,只道太子要造反。” 京西坊慈恩寺附近,是皇帝回銮的必经之地,倘若在此地预埋火药,皇帝难逃生天。 “臣方才收到荀阁老八百里加急,迅速将邸报呈交于您,请您决断!” 杨赟双手将荀允和所写的折子,抬至头顶,递给皇帝。 而年迈的皇帝,重重摔倒在圈椅的背搭上,眼珠无神地盯着那封折子,半晌没有说话。 刘希文急了,“陛下,恐京城有变,您必须速下决断!” 火药爆炸,太子的事盖不住了,如今帝驾出巡,难保太子不铤而走险。 皇帝眼神轻垂,布满沟壑的面容罕见交织着几分疲惫与颓丧,到底是坐拥万里江山的圣主,皇帝很快振作精神,端坐在御案后,“杨赟,听令。” “臣在!” “着五千精兵,迅速控制行宫上下,切忌,莫要惊动使臣!” “臣遵旨!” “刘希文,拟旨,召十二王裴循.....”话落想起裴循伤重,语气微微顿了下,思量儿子皇孙中谁可堪大任,很快想起裴沐珩,目露坚毅,“召皇七孙进殿,封他为昭明郡王,由他领着朕的谕旨,前往燕州卫所调兵,赶赴京城,侯朕回京!” “遵旨!” “此外,留文国公照应使臣,其余王公大臣均召来乾坤殿听政!” “臣就这去办!” 少顷,披坚执锐的禁卫军无声穿梭在行宫,迅速占据各个要地,女眷各自回宫待命,大臣并皇亲全部被护送至乾坤殿。 文国公听到风声,心中暗惊,未免泄露机密,这一夜他老人家便睡在使馆,与使团纵欢达旦,此是后话。 以秦王为首的王公大臣陆陆续续被传来乾坤殿,秦王心知肚明,面上却佯装醉的厉害,倒在内侍肩头,不省人事。 萧御不知其里,与其余几位大臣交换了眼色,各个神情惶恐,惴惴不安。 独燕平一身绯袍立在上首,静默不言。 裴沐珩受命而出时,正遇见内侍抬着受伤的十二王进殿,叔侄二人相视一眼,均露出些许复杂,裴循由人搀着落地,抬手拍了拍裴沐珩的肩,温声道,“路上小心。” 裴沐珩镇定地看了一眼秦王等人,手执虎符,越众而出,快步来到台阶下,迎着暗沉的夜色飞身上马,朝着燕州方向疾驰而去。 片刻,皇帝召众人进殿,老人家换了一身明黄龙袍,沉默坐在御案后,寿宴上突发变故,对于他来说,是莫大的打击。 起先气得口中血腥翻腾,慢慢冷静下来后,皇帝眯着眼看了一眼秦王和陈王等人,暗带狐疑。 秦王和陈王均喝得满脸通红,颇有几分不知世事的茫然。 不一会,一阵哭声打破殿内的沉寂, 被押来的皇长孙跪在台阶前,对着殿内大哭,“皇祖父,父亲绝不会做对不住您的事,这一定是奸人陷害,您一定要查清楚,还父亲一个清白!” 秦王一党的七王爷,扭头朝着殿外喝了一句, “你有什么证据表明太子是清白的?” 殿外皇长孙嘶声力竭喊,“我就是最好的证据,父亲怎么会舍了我?他留我在皇祖父身边伺候,便是对皇祖父最大的效忠。” 七王怕皇帝被他说动,连忙斥道,“我呸,你还有脸胡说,太子收敛的钱财都藏在慈恩寺,上回父皇幽禁太子,太子怀恨在心,这一次趁着父皇出巡,他便动了杀心,定是逮着父皇回銮之际,在西城门附近埋了火药,欲杀我们而后快,真是好歹毒的心哪!” 话落,七王跪在殿中,红着眼义愤填膺,“父皇,私藏兵刃,罪同谋反,还请父皇彻查太子,以儆效尤!” 萧御见七王口口声声落定太子罪名,淡声提醒,“七王爷,事情没有查清楚前,不能妄下定论。”萧御是刑部尚书,一切依事实说话。 皇帝没有搭理他们,而是默默看向长空。 半夜,雷声轰鸣,裴沐珩在一片大雨瓢泼中抵达燕州大营,他手执皇帝手书并虎符,迅速接手燕州大营兵权,连夜排兵布阵赶赴京郊,为皇帝掠阵。 第50章 路上,暗卫问他,“这回太子跑不掉了吧。” 裴沐珩望着渐渐在晨光中露出轮廓的京都,面色淡漠。 自然跑不掉了。 不仅太子跑不掉,秦王也入了瓮中。 次日,文国公清早送使臣出关,皇帝在收到裴沐珩安全无虞的消息,方动身回京。 回程较快,清晨天还没亮透便启程,傍晚抵达京郊,这一路因着快马加鞭,马车颠簸得厉害,女眷均有些受不住,裴沐珊一路照顾母亲,徐云栖独自乘车,她素来心性淡漠,没有什么事能上得了她的心,这一路,便心无旁骛给裴沐珊制出一套胭脂来。 抵达西城门,薄雾冥冥,旌旗蔽空,一众留守的文武大臣均在城门外迎候。 裴沐珊从前面那辆马车内探出半个头,指着前方身着银色铠甲的裴沐珩嚷嚷,“嫂嫂,快看哥哥,哥哥穿着盔甲可俊啦。” 裴沐珊这一句话,成功引起沿路众姑娘的侧目。 徐云栖这个正主还没来得及反应,路边其他马车动静喧然,不少姑娘纷纷从马车探头探脑, “哇,果然是三公子。” “这么好看的男人,也不知什么人能入他的眼?” “你想多了,三公子不食人间烟火,哪懂得风花雪月...” “咳咳,那个,恕我提醒你们,三公子已经成亲了...” 一阵诡异的安静后,大家扫兴地丢开话题。 “咦,站在三公子身旁的是荀阁老吧?” “可不是,荀阁老奉命留守京都,深受信重,” “荀阁老位高权重犹在其次,你们可知,他自与荀夫人成婚以来,从未纳妾,这么多年一心一意守着妻子,堪称京城达官贵胄的表率呢,云灵姐姐真是好命,得了这么好的爹爹...” 银杏听得众人议论裴沐珩,便替徐云栖打了帘。 徐云栖抱着胭脂盒,随意瞥去一眼,裴沐珩全身覆甲,露出那张毫无瑕疵的俊脸,火把将那一带照得透亮,他五官棱角分明,浓睫如墨,如同工笔挥就,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美得不似凡尘。 他手握长矛,矗立在地,隐约瞧见一人着绯袍站在他身侧,模样被长矛挡了正着,瞧着气度也极是不俗。 徐云栖收回目光,一笑置之。 不一会,众臣行礼,迎着皇帝入城,裴沐珩与荀允和上马跟随左右。 随后,官眷马车陆陆续续启动。 荀允和勒着马缰缓缓驶入甬道下,就在这时,身后茫茫烟尘中忽然传来一道幽远又清脆的呼唤, “云栖姐姐!” 荀允和听到这个名字,猝然回过身,漆黑的双眸忽如探灯,飞快地在人群搜寻嗓音来处,然而那道呼唤仿佛从前尘故梦里钻出,又悄无声息没入纷纷扰扰的说话声。 身侧裴沐珩走了一段,见荀允和迟迟未动,整个人仿佛被钉住,扬声唤道,“老师!” 荀允和僵了一下,慢慢回过神来。 裴沐珩见他面色忽然变得十分苍白,忙问,“您不舒服吗?” 荀允和揩了揩额尖的细汗,摇头,恢复一脸如常的笑,“没有,方才听错了。”旋即纵马往前,跟上皇帝舆驾。 徐云栖这边被蒋夫人小女儿叫住了,只见蒋夫人马车里露出一张活脱可爱的俏脸,正是蒋玉河的妹妹蒋玉珍,蒋玉珍朝徐云栖嬉皮笑脸挥挥手,又往前方指了指。 烟雨朦胧中,徐云栖瞧见一道如玉的身影端坐在马背上,隔得远瞧不清他的神情,他一袭白衫坐着一动不动,侯在城墙下等候蒋家马车。 太久未见,徐云栖仿佛快忘了他是什么模样,回过眸朝蒋玉珍打了招呼,旋即放下车帘。 等那道布帘搁下,远处蒋玉河缓缓纵马过来,目不斜视驶到蒋家马车边上,护送母亲回程。 入城走了一段,徐云栖想起要去买一坛好的药酒,半路遣随车的陈嬷嬷与王妃通报, “前面保安寺边上便有个药铺,我要抓几副药做药膳,耽搁不了多久,烦请王妃通融。” 陈嬷嬷应下,前几日熙王妃无意中听裴沐珩提到徐云栖会做药糕,她要抓几服药也在情理当中,只要儿媳全心全意伺候儿子,熙王妃不会约束了她,遂准徐云栖离开。 裴沐珩留了两名侍卫护送妻子,这两人护着马车从主道驶入往南的巷子,走了大约一盏茶功夫,驶入保安寺前面的街道,就在这时,前方巷子口忽然传来嗡嗡的嘈杂声,紧接着一群流民赶着些许百姓往这边奔来。 “救命啊!” “抢劫!” 侍卫见状不妙,连忙将马车驱至一旁,打算掉头离开。 “少奶奶,有些三教九流的恶徒趁着太子出事,在城中杀伤抢掠,怕是趁乱劫财来了!” 徐云栖闻声立即掀开车帘,瞥见不少百姓从马车旁经过,几个穿着破烂手持各式各样刀具的流民,凶神恶煞追来,有妇人被揪住,哭哭啼啼将身上银钱首饰丢出来,流民得了金银珠宝,拼命往布袋里装。 宽敞的街道乱成一片。 陈嬷嬷忙往马车车辕一坐,“快掉头回去!” 可惜晚了,那流民头头瞧出徐云栖一行非富即贵,打了个手势,一群人蜂拥而来。 第51章 “留下钱财,我们不为难你们。” 王府的将士岂是吃素的,一面放出信号烟花,一面抽出长刀应战。 片刻刀剑相交,发出阵阵刺耳的争鸣。 车夫循着机会从夹缝中往回赶,意图冲出包围圈,侍卫功夫自然不赖,可惜对方人多,一时被困在巷子口出不去。 “你们可知里面坐着的是谁?识相的赶紧走,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徐云栖也逮着机会往凑近的流民射出银针,这些窜上来的流民均是应声而倒。 那为首的流民见王府侍卫训练有素,担心捅出大窟窿,且战且退,只是这些人出身三教九流,手里头也有些五花八门的暗器,其中一人溜走前将手中一煤油球点燃,径直往徐云栖的马车扔去。 千钧之际,一道白色的身影纵马往徐云栖这边跃来,眼看火球即将撞到车壁,他剑锋一横,将火球往回挑,火球擦过他肩头往路边砸去,只听见闷哼一声痛,待徐云栖掀开车帘,那人捂着受伤的肩口,从她面前疾驰而过,只给她留下一道单薄的侧影。 半个时辰后,徐云栖安全抵达清晖园,未免生出事端,徐云栖半路遇劫匪一事被暗卫隐下了,陈嬷嬷带着人犹有余怕收拾箱笼,银杏伺候徐云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主仆二人坐在东次间喝茶。 银杏帮着她将那条小蛇安置好,折出来见徐云栖面色淡淡,担心问, “姑娘,要不奴婢回一趟徐府,让夫人去打听打听蒋公子的伤势?” 徐云栖双手搭在桌案,摇了摇头,“不必去。”从蒋玉河的行踪来看,他该是跟着她到了那附近,否则来的不会这么快。 打听,探望,纠缠不休? 没有什么比冷漠无情更容易让人死心。 徐云栖没有尝过情滋味,不知感情是什么,想来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 皇宫这一夜,灯火通明。 除了女眷,文武大臣并皇室宗亲皆在奉天殿待命,没有皇帝准许,谁也不敢离开。 三千羽林卫与三千锦衣卫驻守奉天殿内外,不许任何人进出。 御书房内,除了护送皇帝回来的裴沐珩,只有刘希文,荀允和与礼部尚书郑阁老。 皇帝自回到御书房,双手摁着头额,不曾抬头, 荀允和将东宫一事禀报给皇帝, “自慈恩寺发生爆炸,臣查封附近街道,目前共有三十多人伤亡,情况不容乐观,因牵涉东宫,臣得皇后娘娘首肯,与娘娘一道下令,将太子殿下及属臣拘在东宫,此外,臣也安排武都卫拿住了杨家上下,一切待查明真相后,请陛下裁夺。” “对了,出事后,太子殿下一直恳求要见您一面。” 皇帝按着眉心一动未动,语气听起来十分疲惫,“这个案子交给三司彻查,所有皇室宗亲皆不插手。”这是不打算见太子了。 “臣遵旨。”荀允和施礼。 “你们都退下吧,朕歇一会儿...”皇帝摆摆手。 荀允和和郑阁老尚有公务处理,率先退出御书房,裴沐珩随后折至御案前,将昨夜皇帝给他的虎符呈于掌心,“孙儿已调燕州军护驾,虎符归还陛下。” 皇帝正斜倚在御塌上,幽然睁眼看着他,盯了他片刻,颔首,“搁下吧。” 旁人恨不得将兵权搁在手上拽一拽,裴沐珩倒是给的利索。 裴沐珩退出御书房,踏入奉天殿正殿,所有皇亲贵胄皆在此处侯旨。 不一会皇帝传话,准文武大臣回衙门当值,只是不许出宫。 燕平等人便打算回内阁,他出来没多久,秦王寻了出恭的借口,跟了出来。 苍穹如墨,广阔的丹樨风声鹤唳,燕平慢悠悠踱至台阶下,见秦王躲在台樨一侧的树丛等他。 燕平笼着袖看着秦王。 秦王苦笑着朝燕平作揖, “舅舅,大局已定,后面的事还请舅舅替我筹谋。” 燕平语气凉凉,拱袖回,“王爷运筹帷幄,哪里需要老夫筹谋。” 秦王晓得此次行动未经燕平准许,恐惹恼了燕平,忙道,“舅舅,我听小内使说,昨夜陛下呕了一口血,这等紧要关头,我岂可不奋力一击?再者,我更听说,陛下言辞间提到要让后辈历练历练,这是在暗示让舅舅让贤呢,舅舅难道坐以待毙?” 燕平撩眼看着他,夜色里秦王的脸隐在树枝下,瞧不真切,燕平凝立片刻,笑道,“臣知道该怎么做,接下来王爷什么都不用管,顺着陛下心思便可。” 秦王一笑,朝他再揖,“一切仰仗舅舅。” 等秦王离开,燕平脸上的笑意收得干干净净,甩了甩衣袖,神色冷漠离开了奉天殿。 两日后,宫中局面稳定,都察院首座与刑部尚书萧御领衔彻查太子谋反一案,朝官各归各位,裴沐珩直到这个时候方得空出了一趟宫。 这两日他不曾阖眼,刚上马车,便闭目养神,那日护送徐云栖的暗卫终于等到他出来,迫不及待钻进,跪在他脚跟禀道, “公子,那日回京,少奶奶在路上遇到流民,属下这两日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老穴,已一网打尽...” 这事裴沐珩在宫中已收到消息,得知徐云栖没有大碍便没多问,眼下见暗卫欲言又止,便知有隐情,“还有什么事?” 第52章 暗卫为难地抬起眼,“那日一位姓蒋的公子路过,救了少奶奶。” “姓蒋的公子?”裴沐珩微微直起身,双手搭在膝盖,面色稍稍有了变化。 暗卫战战兢兢道,“这两日公子在皇宫出不来,属下...属下自作主张,查了少奶奶与那位蒋公子,方知...方知少奶奶在被赐婚之前,曾与他定过亲。” 暗卫一口气说完,将头点地,不敢再吱声,更不敢去看裴沐珩的脸色。 裴沐珩属实怔了好半晌。 不可否认,听了这样的消息,心里头并不高兴。 谁也不乐意自己另一半与旁人纠缠不清。 只是转念一想,他们为陛下赐婚,此前,他差点娶了荀云灵,那么徐云栖与人定过亲也不奇怪。 “什么时候定的亲?”裴沐珩语气分外平静, 暗卫悄悄看了他一眼,佩服他的定力,“大约一年前定的亲,定亲方两月,陛下赐婚,徐大人岂敢抗旨,悄悄把蒋公子庚帖还了回去,蒋家那边只得将少奶奶庚帖送回。” 裴沐珩又是一阵静默。 马车徐徐驱向王府,裴沐珩掀开车帘一角,静静看着外头,天色已暗,灯火在蒙蒙细雨中慢慢后退,脑海不知不觉想起那日在草原上,兴致勃勃拧着一条小蛇的姑娘,那么纯真无邪。 裴沐珩是个理智的人。 因荀云灵一事,徐云栖在外头备受冷眼,却不曾抱怨一句,如今得知她订过婚,他又有什么资格置喙。 裴沐珩神色如常回了王府。 照旧先去锦和堂给熙王妃夫妇请安,熙王妃在途中吹了些风,头风又犯了,没有留裴沐珩用膳,裴沐珩径直回了清晖园。 徐云栖今日遣银杏出去买了一坛好酒回来,刚刚将那条小蛇放进去,主仆二人正围绕那玻璃坛观赏呢。 珠帘被掀开,一道颀长的身影垮了进来。 银杏素来有些惧裴沐珩,悄悄行了一礼,将玻璃坛抱入梢间,连忙退下了。 徐云栖双手交握,立在博古架旁看着他笑,“三爷回来啦,用过膳了吗?” 裴沐珩这回看着她的神色颇有些复杂,“没有。” 徐云栖于是传膳,她已吃过,便在一旁看着裴沐珩吃。 裴沐珩吃了几样,便搁下了。 陈嬷嬷将碗筷收拾出去,夫妻俩坐在明间喝茶。 湿漉漉的雨汽被风裹着扑进来,灯火阑珊,夫妻俩坐着谁也没吭声。 徐云栖察觉出,裴沐珩今日与过去不同。 夫妻俩成婚已有半载,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徐云栖却抹清了丈夫的习性,裴沐珩平日斯文清俊,待人谦和有礼,内心实则是冷漠且淡漠的,对于她这个妻子,安安分分待在后宅,不给他添麻烦,替他延绵子嗣便可,其余的,他其实并不上心。 徐云栖亦是这么想,彼此配合,相敬如宾。 但今日裴沐珩情绪明显有些变化,少了过往的那份客气,多了一份沉默。 他平日哪有功夫在她这里沉默,之所以沉默,当是知道了她与蒋玉河的事。 那日蒋玉河救她,裴沐珩暗卫在场,陈嬷嬷也在场,她就知道瞒不住。 即便他们夫妻没有感情,这种事都是忌讳。 裴沐珩的沉默并未维持多久,反而是问起那条蛇, “有什么功效?” 徐云栖温声解释,“延年益寿,祛风活血。”还有一个壮//阳的功效,徐云栖没说。 “需要酿制多久?”裴沐珩很好奇。 灯色下柔艳的妻子笑起来,双目弯弯如同月牙,“三个月后便可喝了,不过越久越好。” 裴沐珩颔首,笑意却不及眼底,“回头可以给父王盛一些。” 徐云栖立即点头,“好。” 雨雾如丝,织出一片网,笼罩整座清晖园,连着人心里头也有些发闷。 陈嬷嬷立在门外直犯愁,去宣府之前,夫妻俩从未睡在一处,如今回了府,又发生了那样的事,陈嬷嬷不知今夜他们夫妻要如何睡。 裴沐珩看了一眼角落的铜漏,时辰不早,他希望妻子主动留他,好叫他知晓,她没有二心。 而徐云栖呢,也悄悄瞥了一眼暗沉的天色,明明在行宫一切都好,裴沐珩没说要留下,当是介意那件事。 夫妻俩都在等对方开口。 第 18 章 徐云栖当然没有开口挽留, 这种事强求不得,裴沐珩也不曾驻足,他回到书房, 若无其事继续忙公务。 只是素来为朝争而费神的男人, 这一夜罕见失了眠。 就仿佛一人在乘船,明明顺风顺水, 骤然间打了个转, 令他措手不及。 直到凌晨裴沐珩方沉沉睡着, 不到两个时辰,外头黄维又来敲门。 窗外起了大雾,整座屋子被白茫茫的晨雾给覆住,裴沐珩披着白色中衣阖着眼坐在床上,黄维见他脸色不虞,说话口吻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方才宫里来了人,说是陛下请您进宫去。” 裴沐珩指腹轻轻敲打眉心, 微有些愣神。 皇帝儿孙满群,从来不缺伺候的人,过去极少主动宣他入宫, 今日天一亮便传召,定有蹊跷。 细细一想, 裴沐珩也明白了。 第53章 过去太子和秦王等人鞍前马后拥簇在皇帝跟前, 孙子无不争相讨好,暗存较量,可如今太子出了事, 东宫一支全军覆没,秦王和陈王及七王等人, 皇帝不信任了,父王不受待见,十二王受了伤,只剩下他这个皇七孙用得顺手。 裴沐珩漆黑的眸子里忽然泛起一丝凉薄的自嘲,为了从一众皇孙中出头,他已不记得蛰伏了多少年,挑灯夜战多少日,甚至为此隐姓埋名打国子监报名参与科考,为的均是在朝堂博出一方天地,费劲钻研至而今,总算是宝刀出鞘。 高大的身子慢慢站起,双目阖着,由着黄维伺候穿戴,心里明明有一股快意几乎要破膛而出,只是偏偏又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他亦不自知。 裴沐珩收整心绪入了宫,径直被小内使领着去了奉天殿。 拾上白玉台阶,远远瞧见司礼监掌印刘希文,由小内使搀着从侧殿迈出。 刘希文今年已有近六十高龄,伺候皇帝可不是一个容易的活计,更何况他五十年如一日,早已将自己熬成一个干瘪的小老头,此刻,裴沐珩便见他搭着小内使的胳膊,一瘸一拐下台阶来。 裴沐珩神色不变,缓步上前负手看着他, “刘掌印这是怎么了?” 刘希文早发现了裴沐珩,立在台阶上喘了一口气,对着他不紧不慢行礼,“在行宫住了一阵,老寒腿复发了,昨夜伺候陛下一夜,这不,晨起头昏脑涨,陛下准我回值房歇着。” 裴沐珩闻言面上的关心真切几分,信手便从袖兜里滑出一物,递给刘希文,“刘掌印,这是我父亲惯用的军中药油,听闻治疗老寒腿,极是有效,您试试。” 刘希文目光在那小药瓶上落了落,瞬间定住了。 说它是个药瓶,其实不然,物件不大,是一个用极品翡翠雕刻的观音瓶,雕工极是精湛,几乎到巧夺天工的地步,刘希文执掌内廷,什么好宝贝没摸过,面前这个小瓷瓶,实则是前朝雕刻大师曲步河老年的封山之作。 曲步河的玉雕,与米芾的书法,王希孟的画作,并为前朝三大稀世珍宝。 裴沐珩这一招,手笔不俗。 刘希文喜欢玉雕,不是什么秘密。 裴沐珩哪里是送药油,实则是送玉雕。 刘希文笑得不动声色,“倒是叫三公子与王爷挂记了,”不着痕迹接过药瓶,往上方巍峨的奉天殿望了望,叹道,“陛下身子不适,晨起呕了一口血,三公子小心侍奉。” 丢下这话,刘希文施施然下了台阶。 裴沐珩对着他背影深深凝望片刻,思量了他方才那句话,转身拾级而上。 皇帝果然病了,召他侍奉,这是裴沐珩第一次侍疾,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裴沐珩连着三日没回府。 徐云栖也没放在心上,到了四月十七这一日,城阳医馆递来消息,说是有一位重要的客商伤了腿,约了好几回,请徐云栖务必前去救治。 从“重要”二字,徐云栖便知那人该是砸了不少银子给胡掌柜,徐云栖也不含糊,利索带着银杏出了门。 照旧从成衣铺子换了一身素裳赶到隔壁医馆二楼,推门而入,只见一身着月白宽衫的男子,悠闲地靠在南窗下的藤椅,手里摇着一把青绿山水的画扇,举止投足,清闲自在,如朗月清风在怀。 徐云栖在那张脸上定了一瞬,缓步进入。 胡掌柜正在点头哈腰陪笑,见她过来,神色微亮往她遥手一指,“爷,这位便是徐娘子,她针灸之道可谓是出神入化,让她给您扎扎针,必定是妙手回春。” 伺候在裴循身侧的内侍,见是一位女娘,脸色顿时一青,“怎么是位女娘子?” 胡掌柜的笑容不改,稍稍直起身,这回姿态便有了些变化,“小哥可别看她是位女娘子,在她手里治过的病人,没有不感恩戴德的,在下铺子几位坐堂大夫,没一个比得上她,若非如此,我也不费尽心思请了她来。” 胡掌柜此人虽然有些私心,对着徐云栖的医术是十二分佩服,丝毫没有因为她是女子而轻怠,也正为他这一份独到的眼界,徐云栖愿意替他坐诊。 徐云栖不疾不徐往里来,也没有往裴循的方向看了一眼,只吩咐银杏搁下医箱,准备净手。 那佯装成小厮的内侍见徐云栖似乎颇有些架子,便不大高兴。 裴循已经看到了徐云栖,只觉这女子似乎在哪儿见过,细想又想不起来,他素有贤名在外,从不轻易拿架子,端得是温文儒雅, “人家娘子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胡掌柜既然这般说,咱们便信任徐娘子,若是不信任大夫,什么病都治不好。” 裴循说这话时,徐云栖回眸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这是裴循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徐云栖,才发觉此女相貌脱俗,气质空灵,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姑娘,竟然是位女大夫,当真叫他吃惊,只是裴循将所有情绪收敛得很好,由着胡掌柜帮他将腿抬起,露出右腿脚踝的伤处。 徐云栖手执棉签,凑近看了一眼,便知是剑伤,且伤了经脉。 第54章 怎么伤得徐云栖不知,却知道上回他与大兀人比箭,伤势该是加重了。 她目光定在伤处,抬起手,银杏递来一个小碟子,碟子里盛了些许药油,徐云栖粘了些药油,径直往他伤处涂去,边涂边按,力道慢慢加重,到某一处时,裴循疼得呲了一声。 而整个过程,徐云栖脸色没有半分变化,神情细致入微。 裴循忍着痛楚,看着面前这个貌美的小姑娘,对她生了几分好奇。 他很少在一个女人身上,看到这样一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气场,而她镇定之余,更多了几分平和之气,就仿佛她是那降世的观音菩萨,可渡人间一切苦难。 半个时辰后,待徐云栖行了一轮针,裴循对她认识又添了一层,她当真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脚踝痛楚显见减了几分,摸上去没那么痛了。 收针后,徐云栖继续涂上一层药油,招呼银杏道, “顺着这条经脉,往下涂三百次,力道不轻不重,以他不皱眉为准。” “好嘞!”银杏接过她手中的牛角刮,蹲在裴循跟前,给他刮疗经脉。 银杏接手后,裴循明显察觉那股力道不如徐云栖把握准确,裴循往后靠在背搭,稍有些遗憾。 徐云栖回到一旁桌案,开始配药方,胡掌柜立在她身侧打下手,徐云栖每说一味药,胡掌柜的便在墙面药柜里寻出一味,裴循看着她,她纤指如玉,姿态闲雅,指尖动作如行云流水,她生得一双好看的手。 待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裴循微微自哂,连忙别过头。 少顷徐云栖配好药方,交给胡掌柜碾碎,然后坐在一边悠闲地喝茶。 徐云栖时不时看裴循一眼,裴循也忍不住打量她,最后忍不住了,径直问, “徐娘子,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徐云栖笑着搁下茶盏,清脆地回,“十二王爷,我是熙王府三公子的妻。” 裴循差点被口水呛死。 身为当今皇后唯一的嫡子,自小衔金含玉出身的他,也算见惯大风大浪,但今日属实被徐云栖这句话给惊得下不来地。 裴循难以置信,顾不上脚踝的痛楚,直起腰正襟望着徐云栖, “你是珩儿的新婚妻子徐氏?” “正是。” 与其将来在皇家宴席上撞上,弄得大惊小怪,还不如痛痛快快承认。 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裴循心情复杂看着她,表情一言难尽。 裴沐珩的妻子竟是一位身怀绝技的女大夫? 等等,想起半年前那场荒唐的婚事,裴循骤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人家徐云栖本就出身乡下,大约是学了些本事,便在医馆坐诊,不料偏被皇帝相中,许给了裴沐珩。 这不是徐云栖的错。 “珩儿知道吗?”裴循犯愁看着她。 徐云栖双手交叠,面露茫然。 去年除夕前那场大雪,她急着救一名孕妇,由裴沐珩的暗卫送来此地,她不知道裴沐珩知不知晓。 或许他对她的事并不上心,不想费工夫打听,又或者他不在意。 “这我不清楚。”徐云栖如实道, 裴循不说话了。 面前这姑娘显然不太懂皇家规矩,也不知道自己此行此举对于世家贵胄意味着什么。 裴循心里蒙上一层担忧,想张口说些什么,对上徐云栖那双晶莹剔透,纯净到毫无一丝污垢的眸子,终究是咽下去了。 一阵沉默过后,裴循问起自己这脚伤。 “我这脚还治得好吗?” “治得好。”对于自己擅长的领域,徐云栖向来是自信而大方的, “我给您调制一瓶药油,王爷拿回去每日涂上三次,七日后再来复诊。” 一听到“复诊”,裴循脑仁突突得疼,“可以不用复诊,只涂药油吗?” 他也想尽快治好腿伤,只是若叫裴沐珩晓得此事,他怕裴沐珩会砍了他,还有他那位熙王嫂....裴循已经开始担心徐云栖的处境。 徐云栖听出他弦外之音,顾忌她的身份,不愿让她看诊。 对于不信任她的病人,徐云栖从来不勉强,她慢悠悠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腿在您身上,您自个儿说了算。” 裴循:“......” 裴沐珩知道自己娶了一位怎样的妻吗? 临走前,裴循驻着拐杖与徐云栖道谢,并道, “这件事我不会与任何人透露半字。”人家夫妻的事交给人家自己解决。 徐云栖满脸随意。 回去路上,银杏也为同样的事犯愁, “姑娘,等姑爷知道了,咱们该怎么办?” 徐云栖靠着车壁昏昏入睡,“没发生的事不要去想,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 入夏后,雨水渐渐地多了,刚晴了两日,天色又转了阴,到了下午申时,乌云翻滚,眼看要下大雨。 裴沐珩自皇宫出来,打算回府一趟。 皇帝已有好转,太子的案子有条不紊地在查,这段时日,朝廷上下诡异般的安静,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当差,谁也不敢翻出半点风浪。 第55章 一切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裴沐珩心情属实不错,更添几分意气风发。 黄维陪着他钻入马车,顺道告诉他, “少奶奶今日出门去了,去了她的嫁妆铺子,还说要去隔壁药铺抓些药,这会儿也不知有没有回府。” 裴沐珩目色幽幽看着前方的虚空,这才想起夫妻俩起了龃龉,沉默片刻,开口吩咐, “去铺子接她。” 这一路裴沐珩按着眉心想,朝争大变在即,他没有功夫去揣摩妻子的心思,更无心去纠缠她那些过往,只要徐云栖心里没别人,日子就能过。 徐云栖刚行了一段路,瓢泼大雨从当空浇下来,车夫想快些赶回府,路上不小心陷入泥坑,车轴坏了,徐云栖主仆来到一家铺子的廊庑下避雨。 墙角种着一颗月桂,桂树下不曾铺青石砖,漫天雨丝浇下来,地面泥泞一片。 她闻着芬芳的泥土气息,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放空了心绪。 大约是跟着徐云栖漂泊惯了,银杏望着无边无际的大雨,也丝毫不愁怎么回府,仿佛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凑合一夜。 裴沐珩擒着一把黑油伞下车,看到对面的妻子身着月色长裙立在檐角,雨丝沾湿了她额角,鬓发一根根湿漉漉地黏在面颊,那张白皙的俏脸被水洗过,刷出一层新的艳色来,狭长眼尾弯成一道无邪的笑,满脸写就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当年的那场大火,无边无际,像极了面前这场雨。 火苗如灵蛇,拼命往她身上窜,发尾沾上火星子,袖口被烧出一道口子,她跑啊跑,摔倒在水缸边,浓烟呛得她喘不过气来,窒息的绝望漫过心头,大约是老天爷不肯绝她吧,雨轰隆隆而下,那种绝处逢生的舒爽至今嵌在骨子里,挥之不去。 她喜欢雨,喜欢被雨洗刷的感觉。 忽然间,一把黑油伞撑在她上方,那个男人,挺拔蕴秀来到她跟前,将风雨隔绝在他身后,薄唇轻启,慢声道,“夫人,我来接你回府。” 徐云栖愣愣看了他半晌,低头瞥了一眼湿漉漉的裙摆,露出几分不好意思。 裴沐珩将身上披风解下,递给她,徐云栖裹好,朝他露出甜甜的笑容。 裴沐珩将她接上马车。 马车十分宽大,小案软塌茶具一应俱全,车内整洁干净,一尘不染,徐云栖身上沾了水汽靠坐在一边,夫妻俩之间隔了些距离,裴沐珩见她面颊残有雨珠,寻来一块帕子递给她,徐云栖一面裹紧衣裳,一面将面颊的雨水拭去,随口问道, “三爷怎么过来了。” “我有些话想问你。”裴沐珩眉目清逸,语气也寻常。 徐云栖闻言顿了一下,知道他要问什么,转身过来面朝他,神色郑重了几分, “你问。” 马车缓缓往前,大雨噼里啪啦拍在车顶,衬得车厢别样的宁静。 裴沐珩望着她清澈的双眸,开门见山,“你与蒋家的事我知道了。” 徐云栖神色坦然点头。 裴沐珩深沉漆黑的眸一动不动注视着她,“那你心里可曾有人?” 徐云栖微微一怔,她并不能明白什么叫心里有人,但可以确认,当初与蒋玉河相处很是愉快,他性子温柔体贴,事事替她考虑周全,二人结识于婚前,熟知彼此的性情,婆母和善,夫妻恩爱,可以预见成婚后的日子,顺风顺水,如果一定要论,蒋家着实是她最好的选择。 但这些话不能讲得太透。 她与裴沐珩夫妻感情本就如履薄冰,没必要横亘一个疙瘩。 只是裴沐珩又不是一个能轻易糊弄的人。 怎么办? 徐云栖想了想回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问我想嫁什么人,我便告诉她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她这双眸子太过干净,很难让人不相信她的话。 “什么样的日子?”他声线清润,眸色深静,静到只消一点风吹草动便能划破那片宁静。 徐云栖笑眼弯了起来,“我那时想的是,嫁一个知根知底,门当户对,和气温柔的夫君,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知根知底,门当户对,和气温柔,而非蒋玉河这个人。 裴沐珩心里一时说不上是何滋味, 不过可以确信的是,知根知底,门当户对,和气温柔,他与这些字眼,半点不沾边。 * 夫妻二人至晚方归,彼时雨势已缓,华灯初上,锦和堂传来消息,说是王妃病重,裴沐珩打算过去,徐云栖立在他身后轻声道,“要不,我跟你一道过去吧。” 她也可酌情给王妃看诊,如果王妃愿意的话,毕竟,她是个大夫。 不料裴沐珩摇头,周身依旧是那一股平静凛然的气度,“你淋了雨,且回去休息,贺太医已经到了府上,母亲的病一直是他老人家在看,无碍的。” 徐云栖无话可说。 裴沐珩惦记母亲,不再多言,负手沿着长廊迅速往锦和堂去,徐云栖折回了清晖园,陈嬷嬷见她裙摆湿了一片,吓不得轻,“我的主儿,您快些换身衣裳,老奴这就吩咐人给您煮姜汤,可别凉了身子。” 第56章 徐云栖不是头一回淋雨,还真没当回事,不过也没拂了老嬷嬷好意,“我先泡了个澡,再喝汤。” 王妃这场病来势汹汹,请太医,煎药,闹得好大的动静。 翌日徐云栖去锦和堂探望婆母,谢氏忙着照顾王妃,又要打点中馈,担心徐云栖惹王妃动气,便委婉拒绝了她, “母亲需要静养,弟妹好意我会转告婆母。” 徐云栖尽到礼数,便往回走,不一会,李氏牵着儿子勋哥儿追了出来,亲昵地过来挽着徐云栖的胳膊,明显一副有话对她说的样子。 二人沿着长廊离开锦和堂,待没了旁人,李氏便开口, “我告诉你,母亲生病也有个缘故。” “什么缘故?” 李氏往高墙外指了指,神神秘秘道,“隔壁的荀夫人和荀二姑娘要回来啦,昨个儿给婆母送了信,你是不晓得,那荀二姑娘好心机,愣是支着病躯,给婆母做背搭,绣抹额,可把婆母哄得团团转,三弟妹,不是我说你,你得上心了。” 李氏正色看着徐云栖。 徐云栖满脸无奈,“嗯,我会上心的。”她敷衍道。 李氏便兴致勃勃拉着她讲述熙王妃的喜好,暗示徐云栖如何讨好婆母,一鼓作气打败隔壁那个小狐狸精。 徐云栖哭笑不得,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对了二嫂,我做了几片阿胶糕,你随我去园子里尝尝。” 勋哥儿在前头跑,二人有说有笑去了清晖园。 这是李氏第一回来清晖园,沿着廊庑把前后院落逛了一遍,开间阔气,布局低调奢华,看得她满脸艳羡,“哎,果真嫡庶有别,你们这院子比我们碧春园可大多了。” 徐云栖笑而不语,邀请她去隔壁水榭喝茶。 李氏边走边道,“冲着婆母偏心三弟,让你住这么奢华的园子,她的脾气你就忍一忍。” 徐云栖听了哈哈大笑,觉得二嫂此人也很有趣。 裴沐珩这一去,又是十来日,就在徐云栖快忘了他这个丈夫时,裴沐珩在烟雨朦胧中踏上了清晖园的长廊。 徐云栖将久违的丈夫迎进来。 裴沐珩神色疲惫坐在明间,语气也带着愧疚,“抱歉,许久不曾回府。” 这应该不是他离开最久的一次,徐云栖笑笑不说话。 事实上,她对裴沐珩印象挺好的。 裴沐珩明显因为蒋玉河的事有些不快,至而今却不曾在她面前说半句重话,可见他涵养极好,就怕有些丈夫,不爱妻子便罢,占有欲极强,给妻子定各式各样的规矩。 纷繁复杂的朝务冲淡了裴沐珩对蒋玉河那一事的在意。 太子的案子快要落定,大理寺卿已查到太子别苑火药的来源,不日便要给太子定罪,但这个节骨眼,皇帝病得不轻,若是皇帝出了事,受益的便是秦王,这不是裴沐珩愿意看到的。 他近来很忙,以至于出宫时,方想起已十多日不曾回府。 听到同僚提起家中妻子,他想到徐云栖,遂回府看看她。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不是个合格的丈夫。 “朝中正值多事之秋,陛下身子不大好,太医院拿不出好的方子来,皇宫人心惶惶,太子出了事,朝中各党暗中作祟,偏生皇祖父信任我,予我重任,我要应付内阁与六部,压力不小,是以怠慢了你。”裴沐珩握着妻子递过来的茶盏,一字一句道。 这是裴沐珩第一次与徐云栖谈论朝堂,徐云栖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虽说她从不关心朝务,却也明白,这个时候,皇帝病倒,对熙王府不利。 丈夫在示好,她也该往前迈一步。 “三爷,你知道的,我会一些药膳,你把陛下的症状告诉我,兴许我能帮上你。” 裴沐珩讶然看着她,恍惚想起当初那一盘药糕,被皇祖父吃了两块,后来谈起此事,皇祖父赞不绝口,即便药糕不能治病,给皇祖父换个口味也好,他老人家已经很久不曾吃下一顿完整的膳食了。 妻子没有责怪他冷落,却想着如何帮他分忧,裴沐珩心里那点不悦也被冲散。 他简单叙述了皇帝的症状,徐云栖心里盘算一番, “我会做一道糕点,能帮着老人家强身健体,只是需要一味新鲜的鹿血,一小截千年何首乌。” 裴沐珩神色微凝,“我这就想法子弄来。” 裴沐珩花了两日功夫,弄来了新鲜的鹿血与千年何首乌,徐云栖打算给皇帝做一道“九九朝阳糕”。 别看这只是一道糕点,所需药物共达二十九种,每一种药物的分量极其讲究,多一分,少一分,功效千差万别,徐云栖当年为了研制出这个方子,在外祖父的调//教下,耗了整整两年。 自然,做起来也不容易,主仆二人用了一日功夫方做出九块。 东西做好,徐云栖登车赶往皇宫。 裴沐珩无暇出宫来接,便嘱咐黄维来拿食盒,也不知徐云栖想了什么法子,食盒送到奉天殿时,糕点仿佛新鲜出炉,散发着不浓不淡的药香。 皇帝上回尝过徐云栖的手艺,心里属实惦记着,只是身为皇帝总不能开口朝孙媳讨吃的,是以缄口不言,前两日嘴里没滋味,随口提了一句,裴沐珩记下了,这不便吩咐徐氏给送来。 第57章 刘希文将瘦了一圈的皇帝扶起,在他后背垫了个厚厚的引枕,皇帝舒舒服服靠在床榻上,看着裴沐珩将食盒打开,端出一盘糕点来。 皇帝所有入口之物,均要太监试毒。 这是熙王府进贡的膳食,为显诚心,裴沐珩亲自试吃。 九块糕点,皆是独块独块的,每一块皆要试。 裴沐珩用薄薄的小勺切出一片尝了滋味,再侍奉皇帝享用。 等到皇帝将九块吃完时,他自个儿也吃了不下一块的分量。 起先不觉如何,一个时辰后,身上躁意明显,回想这道药糕里加了鹿血,裴沐珩按了按眉心,心下苦笑。 这一夜皇帝果然睡得极香,翌日醒来精神焕发,说话中气十足。 “珩哥儿,你这媳妇手艺很好,这道药膳举世独绝,朕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精神了,朕要赏她。” 裴沐珩带着丰厚的赏赐回了清晖园。 午后下了一场大雨,天色渐开,斜阳从云层缝里探出半个头,洒落一片余晖落在院间。 宫人们将一箱金银珠宝抬至堂屋正中,陈嬷嬷连忙准备了银子打发给对方,由着黄维恭恭敬敬将人送出了门。 裴沐珩坐在堂屋北面的桌案一侧喝茶,徐云栖拿着赏赐的单子核对一遍,确认无误,便叫嬷嬷们抬着送去了库房。 她挪着坐到裴沐珩对面,望着他笑, “陛下可有好转?这药不能吃多了,我隔日再给他老人家做上两回,吃三回也够了,余下的还得靠他老人家自个儿好好养。” 皇帝这回赏赐颇为丰厚,徐云栖也不能不识趣。 裴沐珩听着妻子清脆婉转的腔调,漫不经心点了头。 徐云栖是大夫,总有察颜观色的毛病,她发觉裴沐珩眼下藏着一片黑青,“三爷,你是不是不舒服?” 裴沐珩抬起眼,晦暗不明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摇头,“无大碍。” 他不知那药糕吃了后劲这般足,昨夜几乎一宿没阖眼。 若徐云栖真真只是个做药膳的,便信了裴沐珩的话,可她更是一个深谙医道的大夫,狐疑盯了丈夫片刻,徐云栖问, “你也吃了?” 裴沐珩一言未发看着她。 徐云栖对上丈夫讳莫如深的眼神,不知为何便生出几分幸灾乐祸来。 怪她不曾提醒,害裴沐珩吃了亏。 恍惚记得当年她也吃了几块,将一张小脸蒸的红彤彤的,连着洗了个冷水澡方入眠,裴沐珩昨夜当不好受。 她笑起来,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有水光在晃。 裴沐珩见她这模样,心中微恼,眼尾狭长微翘,面无表情解释,“天子入口之物皆要试毒,因是你亲手所作,我便不想假于人手。” 哪知那玩意儿他吃不得。 徐云栖忍着笑道,“怪我,忘了提醒您,下次您别吃了。” 她眼波微转,星光潋滟。 裴沐珩移开眼。 有落花随风扶入窗棂,落在徐云栖的发梢,或粘在裴沐珩衣摆,霞光正好。 裴沐珩心里想,或许徐云栖想嫁的不是他,最开始他心目中的理想妻子也不是她。 终究是阴差阳错成了婚,往后的日子慢慢磨合。 “夫人,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一直是想着...认真跟你过日子,夫人你呢?” 他双手微垂,眸光如水般投过来,正襟危坐看着她。 徐云栖怔了一下,敛住笑意,不假思索回,“我也是。” 话说开了,顾虑消除,裴沐珩扬声唤来黄维, “去书房,将我衣物搬来后院。” 第 19 章 天气渐热, 到了黄昏,依然没有凉快的迹象。 徐云栖见丈夫脸色不大好,吩咐银杏给他煮了一碗浓浓的金银花露, 裴沐珩喝过后, 心里躁意去了大半,他本就十分困倦, 这会儿便让黄维端了一把躺椅搁在清晖园东侧的敞轩, 修长的身子倚在其上, 闭目养神。 清晖园前庭后院,十分开阔,南面月洞门进来,沿着西厢房廊庑便至正院,东面亦有一排厢房,只是这头长廊不与正院相接,东厢房廊庑外种了一片晚梅,不高不矮, 姿态各异,枯枝零落径直往后院蜿蜒而去,东厢房与正院便由敞轩相连, 裴沐珩过去就爱躺在此处,闲时既可欣赏前院错落有致的盆景, 亦可眺望后院百花齐放的温房。 几支枯梅疏影横斜, 斑驳了他的侧影。 清晖园是依照裴沐珩喜好所设计,徐云栖嫁过来前,他几乎不在书房夜宿, 如今算是真正搬回来了,渐渐寻到过去那份闲适。 夫妻俩隔窗相对, 一个在窗外敞轩歇着,一个聚精会神坐在梢间的小药房里填补医案,两个人都没有发出声响,也不曾看彼此,却有一种别样的惬意。 倒是屋内,全是黄维与银杏的争执声。 黄维要将裴沐珩的用具放在他惯爱放的地方,银杏不肯。 “这里放着我家姑娘的兰花草,这珠兰花草是可以入药的,它只能放在南窗西面的高几,只因这里光线和湿度最合适。”银杏这人面对裴沐珩胆子小归小,维护徐云栖的时候绝不含糊。 第58章 黄维怎么较得过女主人贴身丫鬟,最后处处败退。 徐云栖听着二人窸窸窣窣的动静,揉了揉眉心。 少顷,膳房那边的晚膳做好了,银杏悄声进来问是否摆膳。 徐云栖看了看墙角的铜漏,已是酉时三刻,夏日时日长,这会儿天色还没有彻底暗下去,依着徐云栖的习性,得用晚膳了,她抬眸看向窗外的丈夫,那道修长的身影绰绰约约嵌在薄暮里,睡得正香, 瞧,住在一处,便是各种麻烦。 “再等等吧。” 银杏抿了抿唇,见桌上银釭不够亮,便寻来剪子,剪去一截,灯火顿时跃起,梢间变得更明亮了。 一刻钟后,裴沐珩醒来,悠闲地绕过廊庑进了东次间,屋子里摆设明显添了不少,有他的,也有徐云栖的,她的东西不多且十分简朴,他却是个讲究的,所用茶具有几套,不是天青的汝窑裂片瓷,便是宜州的紫砂壶套具,件件出自名家之手。 徐云栖听到动静从梢间出来,朝他露出个和软的笑。 夫妻俩相视一眼,一道默契地回了堂屋用晚膳,晚膳后,裴沐珩去了书房,徐云栖沿着水榭消食,恰恰在这里撞上了裴沐珊。 裴沐珊也刚用了晚膳不久,瞧见她,三步当两步奔过来, “嫂嫂,正要找你呢。” 徐云栖驻足等她过来,双目亮晶晶问她,“找我什么事?” 裴沐珊从水面石径跃上,一把握住了徐云栖的手腕,灯火婉约,衬得两位姑娘面颊莹莹如玉。 “你上回给的胭脂,可好用了,脂粉细腻又不粘稠,我用了这半月,肌肤都光滑许多,不信,你摸。”裴沐珊将脸凑过去。 徐云栖还真就揽着衣袖用手背抚了抚,笑着道,“是滑嫩了许多。” 裴沐珊兴奋极了,“嫂嫂,你在哪儿买的,告诉我,我再去买一些。” 徐云栖抿嘴一笑,“是我自个儿做的。” 裴沐珊一惊,满脸不可置信,旋即左左右右打量她一遭,高兴得要跳起来,“那太好了,嫂嫂教我做。” 她想到的不是让徐云栖继续帮她调制,而是自个儿学。 不是那种将别人的好视为理所当然的姑娘,她虽骄,却不纵。 徐云栖从善如流,“待我准备好药料花粉,回头来教你。” 买药料花粉是要银子的,裴沐珊说着便要往兜里掏银子,掏了一下没掏着,回眸问自己贴身丫鬟,“桃青,我月银放哪儿了?” 丫鬟桃青神情一言难尽。 裴沐珊实则是个败家女,每每月银到手,当日便要出门买胭脂水粉或首饰,银子不过夜是裴沐珊一贯的作风。 桃青很不客气地提醒,“姑娘,您的月银早就用光了。” “是吗?”裴沐珊尴尬地挠挠头,转身过来面朝徐云栖满脸歉意,“嫂嫂,你先买,买了回头我再给你银钱。” 徐云栖看出她的窘迫,含笑点头,“我有银子花,不需要你还。” “你哪来的银子?”在裴沐珊意识里,徐云栖出身乡下,嫁妆也没多少,手头不可能宽裕。 徐云栖确实不算宽裕,但她也从来没有缺过银子,她跟随外祖父悬壶济世,随时能挣到银子,从未为生计发过愁,也不曾将黄白之物放在心上,在她认知里,吃饱穿暖便可,多余的银子,有时随手施给孤弱。 用外祖父的话说,人人皆是黄泉赴约客,又何必背负累赘。 而徐云栖,孑然一身,也没有攒银子的习惯。 “我的月银还没花呢,再说了,我的不够,便用你哥哥的来凑。” 陈嬷嬷向来把夫妻俩的月银一道交给徐云栖收着的。 裴沐珊一听用哥哥的,神色顿亮,“哥哥有个小金库,嫂嫂可得抓在手里。” 徐云栖一听,在心里摇头,过去裴沐珩让她帮着理过账目,只是裴沐珩到底有多少家底,不曾交给她,她也没有过问,总之他又不会给外人,她不操这份闲心。 “我回头问问。”徐云栖应付妹妹。 不一会,姑嫂俩各自回院子,裴沐珊往闺房方向走了一段,又止住脚步,调转方向沿着蜿蜒的长廊往正院去。 桃青见她脚步很轻,颇有些鬼鬼祟祟,好奇问,“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裴沐珊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别声张,悄悄来到锦和堂右边的廊庑,沿着抄手游廊绕去正院,躲在墙角往窗内觑了一眼。 瞧见父亲正与母亲坐在塌上说话,她放心了,于是退了几步,跳去院子里一颗槐树下学了一声鸟叫, 屋内熙王听到这声熟悉的“雀鸣”,皱了皱眉,纠结了片刻,清了清嗓子与熙王妃道, “夫人,我如厕...” 下个月是荀允和四十整寿,荀夫人和荀云灵也是赶在这个档口回府操持寿宴,过去两家准备结亲,寿礼十分郑重,如今亲没结成,该如何备礼,便十分犯难,熙王妃正头疼着,没注意丈夫的小心思。 熙王快步出来廊庑,先四下瞥了一眼,见婆子丫鬟安安分分地垂首默立,赶忙绕至廊庑角,往抄手游廊后面一觑,果然见女儿大喇喇等在檐角。 第59章 “你偷偷摸摸作甚?”熙王走过去瞪着女儿。 裴沐珊背着手,双眼骨碌碌转悠,“女儿偷偷摸摸自然有偷偷摸摸的道理。” “说,什么事?”熙王眉头皱起,做起一副严肃且不耐烦的架势。 女儿这个时候找他,准没好事。 裴沐珊果然凑过来,先是拽着他衣袖,随后笑眯眯开口,“爹,您这个月月银花了没?” 熙王脸色就变了,黑透黑透的,压着嗓音道,“你老盯着你爹我的月银作甚?” 不等裴沐珊回答,他双手往后一背,腰身挺得很直,不看她,“都月底了,早就花完了。” 裴沐珊闻言登时将他袖子一掷,虎着脸道,“说好每个月补贴我的呢。” 熙王又笑又怒,折过来瞅着她,“上个月,上上个月不是都给你了吗?你娘还逮着我问呢,以为我去外头喝花酒了,女儿啊,你可把爹爹害惨咯!” 裴沐珊把脸一撇,哼了一声,“我欠了嫂嫂的银子,总不能不还吧。” 方才行到半路,她思量着今时不同往日,过去哥哥月银贴补她,她拿着心安理得,如今不成了,他是有家室的人,于是决定来打亲爹主意。 “你还理直气壮了,”熙王头疼,默了片刻,俯低过来看着女儿,“哪个嫂嫂?” 若是谢氏,他不管,若是李氏,这不太可能...裴沐珊不会借二嫂的银子,随后他想到徐云栖,“你不会借你三嫂的银子吧!” 在熙王看来,徐云栖是个可怜的孩子,若是女儿欺负徐云栖,他打断她的腿。 裴沐珊瞄了他一眼没吭声。 熙王气死了,手遥遥点了她额头几下,最后恨道,“你等着!” 片刻,熙王抠抠搜搜掏出二十两银子给了裴沐珊,裴沐珊高高兴兴搂了搂亲爹,随后扬长而去。 是夜,裴沐珊让桃青将银子送给徐云栖,徐云栖哭笑不得。 裴沐珩傍晚歇了一觉,夜里回得晚,他回来时,徐云栖已睡着。 他缓步去了浴室,即便裴沐珩尽量压低动静,徐云栖还是被水声给吵醒。 预备着他回来,徐云栖帘帐不曾放下,裴沐珩披着中衣回房,借着墙角那盏微弱的琉璃灯,瞧见妻子半身撑起,半新不旧的长衣交叠在胸口,托出一抹弧度,乌青的秀发披在背身,罩在肩头,遮住她大半张脸。 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昏懵看着他,显然是被他吵醒了。 裴沐珩转身坐上塌,随后将帘帐搁下,灯芒被隔绝在外,只留下一帐朦胧。 床上搁着两床被子,各人一床,裴沐珩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天热,他不需要,便将被褥掀去一旁躺下。 浴室传来婆子收拾浴桶的响动,屋子里安静得出奇,徐云栖迷迷糊糊换了个姿势继续睡,直到那个婆子不小心摔了个东西,闹出一声惊响,徐云栖这下彻底醒了。 “可有伤着?”她坐起身,扬声往浴室方向问。 那婆子见惊动主子,吓得额汗淋淋,赶忙从屏风后绕出来,跪在湿漉漉的象牙垫子上,“奴婢该死,惊扰了主子休息,只是摔了个瓢,落在地上,奴婢不曾伤着。” 徐云栖语气淡淡,“嗯,去歇着吧。” 婆子连忙哎哎两声,招呼来一个同伴,将浴桶抬出去,心里想着这会儿哪敢歇着,果不其然,没多久内室传来一些动静。 徐云栖并不是不想忍着,实在是裴沐珩这次进的太深,她险些吃将不住。 原来行宫那两回,这厮都留有余力。 徐云栖心想,她这算什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双眸漆黑如渊,一动不动,唯有下颚汗液交叠,一滴一滴渗入她凌乱的衣襟。 时间渐渐流逝,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一贯沉得住气的徐云栖这回罕见开了口, “三爷...下回,您回来早些...” 这种事闹到很晚,于身子不利。 徐云栖素来习惯极好,到点便睡,因着裴沐珩已然乱了几次作息。 裴沐珩并不习惯在这种时候跟她说话,他喉结翻滚数次,尽量让自己声线听起来平稳, “你寻常什么时候睡?” 今日回得晚,着实吵到她了。 既然要过日子,就得相互迁就。 徐云栖咬着唇,双目看向大红鸳鸯帐外,窗棂处珠帘错落卷起,隐约有光在晃,她轻声,“不超过亥时三刻。” 裴沐珩一听就皱了眉。 于他而言,过于早了。 “我尽量早些。” 帐内再也没传来说话声,晚风徐徐,四下静谧,偶有蝉鸣啾啾,却也丝毫不破坏夜的寂静,徐云栖那一下不知抓了什么,差点死过去。 婆子重新抬了两桶水进来,徐云栖拢着衣裳头也没抬,兀自擦洗身子,幸在方才小憩一会儿,这会儿也不至于多难受,等她出去时,裴沐珩已然洗好,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系带系的一丝不苟坐在圈椅,神情却是愉悦而闲适的,模样也斯文清俊,仿佛刚刚做那事的不是他。 他在等徐云栖,过去就寝,有时徐云栖躺在里侧,有的时候是裴沐珩,但这一回裴沐珩意识到自己作息不如徐云栖准时,便把里侧让给她,这样尽可能少叨扰她。 第60章 徐云栖回房时,瞟了他一眼,他眉目舒展开,低眉在喝茶,有一种端秀洒落般的好看,裴沐珩早也给她备了一杯,将茶盏推向她的方向,“喝一口茶。” 语气不像是征询而是笃定。 徐云栖面颊微微一热,接过茶润了一下沙哑的喉咙,目光却往他袖口方向看着。 裴沐珩见她视线不偏不倚,神色不动,问她道,“还不睡?” 已经子时了,她不是睡得早么,坐在那盯着他作甚。 徐云栖有些不好意思,方才该是抓了他一道口子,她指甲留着择药,并不浅,如果她没料错,此刻裴沐珩右手手臂当有一道不浅的血痕。 “你手臂怎么样了?”她语气暗含愧色。 裴沐珩这才端着茶盏,慢悠悠笑了起来,不过笑意很快落下,温声回,“无碍。” 徐云栖不好再问,起身先去睡了。 翌日醒来时,银杏告诉她,“姑爷清早去后院练了一会儿剑,才去上朝。” 徐云栖满心佩服,这厮体力真好,她不动声色揉了揉发胀的腿,淡声道, “我知道了。” * 四月三十,是每月朔望大朝,奉天殿却并没有传来皇帝视朝的消息,只道让内阁几位大臣并王爷们赶赴御书房议事。 裴沐珩一早到了都察院,先前皇帝让他照管都察院,今日都察院两位副都御史寻到他,说是都察院的俸禄单子被户部卡住了,都察院循吏已两月不曾放银,眼看到月底,大家怨声载道,裴沐珩于是一早亲自领着两位副都御史,手执这几月都察院的账目,前往户部调停。 这桩事已提了数次,裴沐珩选今日去处理,也有缘故,他不想趟奉天殿的浑水。 今日御书房,重臣云集,气氛低沉。 太子的案子尚未完全查清楚,皇帝却已开口询问结果,刑部尚书萧御当皇帝急着知道案情始末,连夜写了一封折子,今日一早呈于皇帝案前。 在场的大臣有当朝首辅燕平,次辅郑玉成,辅臣萧御与荀允和,及左都御史施卓,再者便是皇二子秦王,皇三子陈王,及其他几位王爷,唯独缺了熙王和十二王裴循。 早起朝阳绚丽,没多久日头沉下去,御书房内有些暗沉,刘希文使了个眼色,两位小内使忙点了两盏宫灯,刘希文亲自将其中一盏搁在御案上。 与上回裴循递通州折子不同,这回御案收拾的干干净净,当中只搁着萧御的奏章。 皇帝端坐在宽大的明黄龙塌上,手轻轻压在折子,并未打开,只双目微阖不阖,嗓音低沉问,“案子查得如何了?” 燕平眉目森严,没吭气,礼部尚书郑玉成默默叹了一声,荀允和目光静静落在前方虚空,神色平和无波,倒是萧御避无可避,列出朝皇帝拱了拱手, “陛下,大理寺卿刘照在追查商户偷运火药的同时,查到其中有一部分运至太子别苑,现已人证物证俱全,太子殿下着实有私藏军火之嫌,此外,那些商户原是跟大兀做生意的晋州行商,这里头是否与太子有关联,大理寺卿刘照尚在细查...” 这是怀疑太子私下操纵商户勾结大兀,这样的罪名一旦落定,那太子身上的罪孽就狠狠添了一层。 萧御话未说完,皇帝忽然打断道, “刘照不是在查晋州商户的案子,怎么在查太子之案?”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叫萧御不好回答。 荀允和却是飞快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见萧御不吱声了,又问,“那火药是怎么燃起来的?可曾抓到凶手?” 这下萧御又答得利索, “火药原本藏在先皇后牌位后头装蜡烛的箱子里,午时小沙弥打了个盹,不小心打碎了烛台,便引发爆炸。” 皇帝觉得不可思议,“他把火药藏在那里作甚?” 正常人都不会把火药藏在祠堂这样有烛火的地方。 这时,左都御史施卓接过话茬,“火药是四月初七抵达的京城,陛下不在京,荀大人严查城门进出货物,太子的人谎称此物是给慈恩寺送的香烛贡品,守卫不敢拆封,便原封不动抬到了慈恩寺,而整个京城,娘娘的祠堂是绝不会被人搜查的。” 皇帝那边还没传来回銮的消息,太子这边不敢轻举妄动,是以火药一直放在祠堂未动,直到初十事发。 接着,他话音一转,颇有几分愤慨,“陛下,且不说旁的,这次火药爆炸,祸及六十名无辜百姓,此罪难恕。” 施卓年过六旬,生得白眉白须,眉如剑锋,眼底最容不得沙子,他御史出身,十三岁考上进士,二十岁以七品御史之尊,巡视江南,屡屡破获大案,在朝野声名赫赫,更重要的是,施卓以耿直著称,被人誉比魏征,他与皇帝一个敢说,一个敢纳,素来传为一段佳话。 皇帝被他噎了这么一句,果然没有再问。 默了片刻,皇帝眉头微微挑了下,皱着眉看萧御,“按律,该如何处置?” 萧御和施卓相视一眼,露出为难。 这回就是耿直如施卓,也没做声了。 但谁都明白,私藏军火,视同谋反,谋反大罪,当株连九族,若再牵扯到勾结敌国偷运火药,那是罪无可赦了。 第61章 皇帝见大家伙不吱声,忽然冷笑了笑,眼皮微垂扫视面前的群臣,“这么说,这个太子,朕是保不住了?” 话虽然对着所有人说,眼神却是看着燕平以及秦王。 秦王这个时候倒还很会摘开自己,“父皇,儿子倒认为,太子殿下不一定真做出谋害父皇的事,那些火药些许另有所图,父皇还是让萧阁老与施大人细细查清楚,万不可轻易给太子定罪。” 皇帝听了这话,嘴角往后轻轻扯了扯。 可事实是,越往下查,太子的罪证就能被翻出更多。 秦王说完见皇帝没有反应,忍不住抬眸看了他老人家一眼,却见皇帝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心里悚了悚,忙垂下了眸。 于是皇帝又瞥向燕平,“燕阁老呢,也是这个意思?” 燕平眯了眯眼。 太子即便没有真正谋反,他涉嫌敛财私德有亏都是事实,如今别苑爆炸伤及无辜,太子威望尽失,储君之位铁定保不住了,皇帝对这一点心知肚明,然而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以攻代守,真正的目的是想保住太子性命。 燕平何尝没听明白皇帝言下之意,只是在他看来,太子不能留,留下便是个祸患。 但这个话不能由他来说。 得激得旁人出头。 于是燕平躬身,面色坚毅道,“臣认为,陛下不要查了。” 他说这话时,萧御和施卓眼风齐齐扫向他,尤其是施卓,眼底甚至带着怒意,他和萧御已彻底得罪太子,若等太子翻身,他们无葬身之地。 皇帝幽幽看着燕平,又笑了下,没做声,最后只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众臣陆陆续续往后退,可唯独一人勇猛往前,撩袍往皇帝跟前一跪, 这个人便是都察院首座施卓,这等紧要时刻,施卓也很有气魄,当即开口, “陛下圣父慈心,臣感同身受,只是陛下莫要忘了前朝耿王之患,七王夺嫡!” 这话一落,其余大臣皆是心惊肉跳,皇帝闻言脸色一片铁青,双目更是眯成寒芒,恨不得剁了施卓。 前朝曾有一位太子,因失德被贬为耿王,当时的皇帝对这个儿子尚存仁慈之心,将他留在京城,不料这位耿王后来造反,引发朝中七王夺嫡,朝局动荡不堪上十年。 施卓这话,可谓是狠狠将了皇帝一军,也犯了帝王的忌讳。 皇帝喉头翻滚,怒道,“来人,将他给朕拖出去...” 正要说杖责三十大板,刘希文忽然抬高嗓子,“哎呀,快来人,快些将施大人带下去,省得他胡言乱语气坏了陛下。” 皇帝经刘希文这一打岔,情绪忽的抑制住,渐渐冷静下来。 施卓垂垂老矣,真打几板子,怕是要一命呜呼,眼看太子要被废,他身为皇帝打死重臣,越发引起朝局动荡,民心不安,也于千百年后名声不利,皇帝双手撑在案上,慢慢平复心情,最终什么都没说。 施卓就这么被人带走了。 大臣们三三两两离开奉天殿。 荀允和拾级而下,走在最前,他两袖清风,神情坦然,几乎置身事外。 而没多久,萧御满头大汗追了上来,“还请荀大人留步。” 荀允和止住步子,扭头朝气喘吁吁的萧御施了一礼,“大人何事?” 萧御摸着额回头望了一眼奉天殿的方向,忧心忡忡问荀允和, “荀大人,施大人那边是铁了心要将案子查彻底,可今日这燕阁老又突然说不查了,我实在摸不准当如何?” 荀允和望着他笑,“大人是当真摸不准该如何么?” 无非是不知该偏向何方? 萧御心思被他窥破,面露赧然。 荀允和倒也没拆穿他,只温和道,“萧大人,上头坐着的是谁,你便听谁的。” 萧御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也对,那陛下的意思是?” 荀允和神色漠然,“萧大人想一想,你说要细查时,陛下是什么态度?”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萧御猛的一惊,立即明白了里头关节,连忙对着荀允和长长一揖,“多谢允和指点。” 萧御年纪远在荀允和之上,对他行此大礼,是打心眼里佩服以及信服他。 荀允和只淡淡回了一礼,便离开了。 是夜,内阁由荀允和当值,他将一些票拟好的折子送来司礼监,顺道给皇帝请安。 事实上,过去每每荀允和夜值,君臣二人均要促膝长谈,这一次也不例外。 荀允和进来时,皇帝披着一件旧袍子坐在东窗的罗汉床下喝汤,见他进来,脸色和缓了少许,扬了扬袖,示意小内使给他也舀一碗。 荀允和往那枸杞老参汤瞄了一眼,抬袖告罪, “多谢陛下赏赐,臣不喝这个。” 皇帝低头瞅了一眼,白胎碗底沉着一片红参,慢慢明悟过来,“朕给忘了,好像听人说,你从不喝补汤。” 荀允和笑着称是,便在皇帝对面的锦杌坐了下来。 皇帝看着荀允和儒雅清俊的脸,忽然间叹了一声。 “朝中这么多臣子,个个将孔孟之道宣之于口,可真正称得上君子的,也只有你荀卿。” 第62章 荀允和是个极为自律的人,不喝酒,不纳妾,不喝参汤,修身养性。 更重要的是,他不结党,不徇私,修身齐家,端委庙堂,是真正将儒家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 这样的人物,才是皇帝想要的宰辅。 荀允和听了这话,眼底反而掠过一丝苦涩,微微垂下眸, “臣当不起‘君子’二字。” 皇帝只当他谦虚,没有当回事,随后揉着眉心,叹了好几声气。 荀允和看了一眼皇帝今日的穿着便明白了,这是一件旧袍子,有多久年份了荀允和不知,却猜到定与已故的章孝慧皇后有关。 “荀卿啊,你说朕是不是一个很失败的父亲?”皇帝突然问, 荀允和微微一愣,“陛下何出此言?陛下膝下十几位王爷,个个出类拔萃,您若不是一个好父亲,谁又是呢。” “你别哄朕,”他语气半是失望半是自嘲,“太子自幼丧母,朕亲自将他养在膝下,这么多年,养成这般模样。” “你知道吗?朕不想杀他,不仅是舍不得,也是怕冤枉他。” 荀允和自然懂得皇帝顾虑什么,他双手搭在膝盖,视线轻垂,“陛下既是君,也是一个父亲,在两难中抉择,个中苦楚,臣明白的。” 荀允和这番话相当于已给了态度。 皇帝却以为他只看透了第一层,没参透第二层。 “不,你不明白...”皇帝靠着引枕,双目往那黑漆漆的窗棂望去,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仿佛在那片五六颜色的琉璃窗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你不明白...失去孩子的痛苦....” 荀允和的双肩猛得一颤,人一下子被什么钉住,整个人僵住了。 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发觉荀允和的异样, “三十年前,朕有一位玉雪可爱的公主,她方才十岁,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也是朕唯一的嫡公主...就在那一年哪,她突发心疾...死在朕的怀里....临终前还拉着朕的手说,叫朕一定要好好照顾太子..” 皇帝眼眶不知不觉深红,只是很快想起什么,眼底闪过几丝憎恶,盯着荀允和道,“她明明可以不用死的,却被那个混账给害死了!” 荀允和完全没听进后面这席话,双手滑下膝盖,颤了颤,瞳仁深深紧缩,慢慢被血雾弥漫,“臣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呢....臣比谁都明白。”他一字一句说着,人仿佛被抽空了, 皇帝这才发觉他嗓音在颤动,清俊的面容交织着无法平复的痛苦和内疚,“荀卿,你这是怎么了?” 荀允和抬起眸,双目空洞似永远也无法填平的深渊, “陛下,臣也曾有一个活脱可爱的娇娇女,死在了一场瘟疫里。” 第 20 章 裴沐珩在户部帮着都察院拿到签字驾帖, 着人送去内阁批复,正琢磨要不要去奉天殿请安,府上传来消息说是熙王请他回府, 于是, 裴沐珩赶在下午申时初刻回了清晖园。 进去时,熙王坐在靠北的红木金漆嵌象牙屏风下的宝座, 手腕搭在一旁桌案, 三下两下地敲着, 显然等得心急。 裴沐珩大步跨进来,绕了博古架绕到他跟前,一面行礼一面问,“父亲这是怎么了?” 熙王看着他面露愁色,“你知道我过去曾与杨康共事,此次太子之案,牵扯杨家,方才都督府一名旧将过来悄悄寻我, 说是秦王已抓到了杨家伙同太子造反的证据,说什么杨康当年在北境打仗时,结实不少大兀贵族, 那些所谓的偷运火药的晋州商户,靠得就是杨康的人暗中牵线搭桥, 由此太子才能插手晋州, 运了些火药入京。” 熙王 銥誮 语气越说越急,人跟着都站了起来,行至窗口, 背手看着裴沐珩,目光冷冽, “杨康是什么人,天下皆知,那是个宁折不弯只知道在战场上拼死敢杀的铁榔头,他最恨大兀侵杀抢掠,又怎么可能跟大兀人做生意?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这些年太子越来越不像样,杨康也不过是看着女儿嫁了太子,面上不得不护着罢了,珩儿,为父什么都可以不在意,决不能看着这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活活被朝中这些疽虫给算计死!” “杨家满门忠烈,决不能成为秦王夺权的垫脚石!”熙王双拳捏得飒飒作响,眼底恨意勃勃。 裴沐珩慢慢将身上的官服褪下,静静看着满身愤慨,如同困兽般的父亲,忽然间咧嘴笑了, “父亲急了?” 熙王见儿子还有心思打趣他,瞪了他一眼,“看你爹爹笑话是不是?” 裴沐珩不疾不徐将官服搁在衣架,垂手道,“哪里,爹爹有干劲了,儿子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熙王固然不受皇帝待见,可熙王曾勇冠三军,在军中很有威望,只要振臂一呼,必有人如影随从,这也是裴沐珩夺嫡的底气之一。 熙王正待说什么,忽然瞧见裴沐珩褪去官服后,里面竟然穿了件窄袖的长衫,纳闷问,“这大热天的,你穿这么多作甚?” 裴沐珩微顿,将右手不着痕迹往后背了背,与他议起正事, “杨家是国之栋梁,儿子也从来没打算落井下石,怎么救杨家,儿子早有计策,原是想见一面杨都督,如今看来,无需儿子出面了,父亲去更好。” 第63章 说着裴沐珩走近熙王,附在他耳边低语数句。 熙王皱了皱眉,看着他道,“这样成吗,是不是太儿戏了?” 裴沐珩薄唇轻轻嗤了一下,嗓音清冽,“父亲,您尽管照儿子说的办,我保证杨家无事。” 裴沐珩素来算无遗策,熙王信任他,又问道,“太子之案查的如何?” 天热,裴沐珩额头渗出不少汗,胳膊被徐云栖划破那一处,火辣辣的疼,他回身擒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冷茶,搁在掌心慢慢抿了一口,这才回道, “案子陛下是不想往下查了。” 熙王倒也不意外,复又坐在靠窗的炕上,“荀允和一招‘官眷伴驾’,断了秦王逼太子造反的路,他想逼着陛下废太子,只能用这等似是而非的计俩,陛下素来英明,怕是看出背后门道,担心冤枉太子。” “不过慈恩寺一声爆响,天下皆知,废黜太子毋庸置疑,如今秦王只消将太子与投敌卖国牵连上,东宫一党彻底伏诛。” “如果你想救杨家,除了那个法子,还得将杨家从火药一事中摘出来。” 救了杨家,等于稳住整个军方,对熙王府百利而无一害。 “儿子明白。”裴沐珩还要说什么,这时黄维在窗棂处探头探脑, “三爷,少奶奶在书房门口,说是想送样东西给您。” 父子俩闻言相视一眼。 熙王赶忙起身,一头往里面走,“杨家的事我去说,珩儿,你不能放过秦王...” 裴沐珩眼看着他要往后面翻墙,无语道,“您往哪儿去?” 熙王站在内室门口折回身来,“你媳妇不是来了吗?父亲翻墙回去。” 裴沐珩脸黑了,“您是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吗?”撩袍往前方一指,“走正门。” 熙王见儿子满脸嫌弃,抚了抚额,转身往正门迈出,一面走一面小声解释,“为父这不是怕把你媳妇吓跑了。” 徐云栖看起来就十分腼腆,熙王担心正面碰上,徐云栖会吓回去。 瞧儿子那冷情冷性的模样,不太懂的疼女人,儿媳妇好不容易来探望一回,熙王不想棒打鸳鸯。 裴沐珩跟着他身后把他往外面送,听了他这话神情一言难尽。 他若是告诉熙王徐云栖能徒手捉蛇,吓跑的会不会是自己父王? 父子俩各怀心思来到书房门口,果然瞧见徐云栖穿着一身月白的裙衫,袅袅婷婷立在月洞门外。 熙王背着手,完全没了方才唠唠叨叨的模样,端的是一派严肃。 徐云栖第一眼看到熙王也是愣了下,旋即暗自头疼,念着天热,担心裴沐珩伤势,遂调了一小瓶药膏,方才在水榭纳凉,小丫鬟过来告诉她,裴沐珩回来了,于是路过书房,便打算将瓶子给黄维,怎料黄维非要进去通报,徐云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踟蹰一会儿便见熙王出来,可见是打搅父子俩议事了。 “给父亲请安。”徐云栖面色镇定行礼。 熙王看到徐云栖很高兴,“哈哈,免礼,那...你们忙,父亲走了。”随后捋着胡须大步离开。 留下夫妻俩两两相望,回想那句带着揶揄意味的“你们忙”,便有些尴尬了。 徐云栖立在台阶下解释,“我方从水榭过来,是想送药膏给你,我不知父亲在。” 这话是告诉裴沐珩,她无意打搅。 裴沐珩现在也摸清她的性子,没有误会她,“我知道,进来吧。” 不等徐云栖反应,他已先一步往里面走。 徐云栖看了一眼手中的药瓶,只得跟进去。 银杏留在外头等她。 黄维亲自给二人备了茶水,也悄声退下了。 徐云栖目不斜视跟着裴沐珩进了书房,裴沐珩已经先在桌案后坐下,信手将桌案上的文书理了理,“你随意坐。” 徐云栖没打算坐,只将药瓶从袖下掏出,递给他, “天热伤口不容易好,我给你调制了冰冰凉凉的玉肌膏,你涂上好得快些。” 她嗓音温软而干净,就像是夏日的山泉,带着几分洗涤人心的透亮。 裴沐珩整理文书的手一顿,目光慢慢挪至那药瓶,最先看到的是那只纤纤玉手,宽袖从手腕滑下,露出极小一截玉臂,骨细丰盈,肌肤赛雪,她手指修长纤细,白得耀眼,只是指尖处隐隐有些破口。 是何缘故,裴沐珩自然清楚。 昨夜的画面不可控的闪过脑海。 裴沐珩目光敛了敛,轻轻嗯了一声。 徐云栖见他这般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不肯要?不在意,还是觉得她唐突了? 徐云栖慢慢收回瓶子,静静看着他, “我并非要叨扰你,实在是叫旁人看到不好。” 裴沐珩的朝服是宽袖大袍子,稍稍伸个手,便被人瞧见了,她宁可丢些面子主动来寻他,却不愿意夫妻俩闺帷之事被旁人笑话。 裴沐珩将文书理好搁在正中,这才抬眸看着她,眼底渗着些许徐云栖看不懂的笑意, “我明白,”他将右手胳膊往前一伸,“你帮我。” 随后低头,左手将掌下文书摊开,认真翻阅。 第64章 “你帮我”三字说的极是轻飘飘,甚至没有半分起伏。 徐云栖愣住了。 这厮.... 见他聚精会神看书,语气不疾不徐的,徐云栖也没理由拒绝,遂绕至一侧,先将药瓶搁在桌案,端来锦杌坐下,开始给他处理伤口。 裴沐珩身上穿着的是窄袖长衫,徐云栖先帮着他将袖口纽扣解下,慢慢将袖子往上翻,随后瞧见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徐云栖委实吃了一惊,旋即白皙的俏脸交织着几分窘迫与尴尬。 伤口从手肘处延伸出来,红到有些发脓,徐云栖余光瞥了瞥屏风架子上那件官袍,猜到裴沐珩为了遮掩伤口,特意在里面多穿了一件窄袖长衫,这样的热天,汗水渗透到伤口,伤口溃烂显而易见。 伤口从上至下,由浅到深,但凡成了婚的男人,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 徐云栖心情复杂地抚了抚额,慢慢将袖子往上推,这下伤口彻底暴露出来,蜿蜒如蛇,红到有几分诡艳,很无情地映红了徐云栖的面颊。 这点痛对于裴沐珩来说算不得什么,他还没当回事,看了几行文书,目光瞥过去,一向镇定平和的妻子,双颊罕见露出几分薄薄的粉色,这与床笫之间带着情//欲的潮//红完全不同,颇有几分含羞带怯。 视线上挪,对上那清凌凌眉目里一丝不苟的凝色,方才那个念头便是荡然无存。 裴沐珩忽然很想知道,徐云栖害羞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徐云栖细致地检查了一番伤口,眼看这么涂药不成,便转身出去,吩咐银杏取些棉签与药水来。 等人的间隙,徐云栖立在廊庑处没有进去。 裴沐珩看了看窗外背身过去的妻,又瞅了一眼被晾在一边的手臂,颇有些无语。 好在银杏很快就来了,徐云栖端着小漆盘进来,坐在原先的位置,开始给裴沐珩处理伤口。她先用近乎透明的药汁将伤口清洗一遍,随后等着药汁干透。 裴沐珩知道她擅长药理,会用银针捉蛇,晓得妻子在乡下学了些七七八八的本事,也就没多想,毕竟他身边也有会处理伤口的侍卫。 这个空档,裴沐珩已看了几页文书,徐云栖坐在一旁发呆。 两个人都安安静静的,谁也没说话。 有一股暗藏的缱绻在书房游走。 少顷,裴沐珩看完一个册子,察觉伤口处的躁意明显平复下来,便问徐云栖,“夫人,是否可以上药了?” 思绪不知飘去何方的徐云栖立即回过神,随后拔出瓶塞,给裴沐珩上药,这点伤口还不至于令裴沐珩如何,徐云栖动作也就不那么温柔,利索又熟练地给他上好药,随后温声交待丈夫, “两刻钟内不要放下袖子。” 裴沐珩颔首,这才将胳膊挪过去。 赤膊对于裴沐珩来说,十分不文雅,他也不习惯,便打算催徐云栖离开,正要开口,反倒是徐云栖笑吟吟问他, “三爷,待会晚膳您回后院吃吗?” 她想问的是,裴沐珩这几夜要不要在书房养伤,年轻的夫妻,睡在一处,难免擦枪走火,对他养伤不利。 只是他刚搬回后院,徐云栖也不好把话问的太直白。 裴沐珩游走官场,纵横朝局,又怎么可能听不出妻子言下之意,他眉目平静看着她,语气不容置疑,“不必。” 徐云栖自然也没觉得如何,收拾东西便打算走。 裴沐珩却因为她方才那点念头有些不快,在她起身时,语气加重几分, “夫人,我不是那种出了事便与妻子分房置气的人,往后有什么事我们一道商榷。” 徐云栖纯粹是担心他伤口,并无他意,只是听了他这话,颇有几分莫名。 她与裴沐珩能有置气的时候? 不大可能。 徐云栖觉得丈夫想多了,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头,“嗯好,我也不是那等拈酸吃醋的小气性子,我不会跟你置气。” 每个字都听得很顺耳,可拼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 第 21 章 这一场大雨从四月三十的夜, 一直下到五月初一凌晨。 彼时的东宫,烛火幽黯,人烟寂寥。 昔日风光无极的太子, 身上依然穿着那身明黄的储君服, 百无聊赖坐在东配殿书房的窗下,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锦毯, 已数日无人清扫。 太子手里不知抱着什么, 空洞地看着窗外瓢泼大雨出神。 子时更漏声响, 太子妃亲自端来一碗参汤跨进殿内,抬眸见丈夫颓然坐在毯上一动不动,悄声迈步过去,自出事至而今大半月了,太子妃除了换了一身素白的宫装,神色与寻常倒也没有太多不同,她蹲下来,将参汤搁在小案上, 温声与丈夫说, “殿下,喝口参汤。” 太子虽然被禁东宫, 每日饮食燕贵妃倒是没有委屈他们,循着旧例送来东宫。 太子眼神虚虚晃了晃, 没有多余反应。 殿内只点了一盏银釭, 窗牖洞开,风将烛火吹得忽明忽灭,借着闪电的光亮, 太子妃看清太子手中握着一卷书,是一册《盐政得失》, 太子妃看清那四字,心倏忽一痛,再唤道, 第65章 “大郎,吃一口汤吧。”这一声大郎已是带了些哽咽。 太子终于有了反应,无神的眼珠慢慢转过来,对上太子妃泛红的眼眶,再回味这一声大郎,顿时悲从中来,手中书册跌落,他握住妻子的手腕, “阿贞,是我对不住你。” 做了三十多年的太子,以为再熬个一两年,也该御极天下,让面前这位虽然不再年轻却依然端秀的青梅竹马,登上那人人景仰的国母之位,可惜他功败垂成。 太子妃闻言反而拭去下颚的泪,摇头道,“咱们夫妻荣辱与共,我没有怪你。” 不过是心里头失望罢了。 太子越发愧疚,想起阖家上下都要陪着他共赴黄泉,太子悔不当初,难过浓浓地从胸口翻滚出来,竟是扑在妻子怀里,哽咽不已, “我有什么办法,秦王步步紧逼,我敛财也不是为了自个儿享受,是为了平衡各处官吏,收揽人心....” 太子妃搂着他,喉咙跟黏住似的,不知如何宽慰,就在这时,西配殿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夫妻俩不约而同回眸。 那是前不久刚出生的嫡孙。 太子妃看了看时辰,轻轻安抚一番丈夫,照旧替他理了理衣襟,柔声道, “殿下早些休息,我去瞧瞧孩儿。” 太子妃起身离开东配殿,沿着长长的甬道往西面去,十几盏宫灯在头顶摇晃,五彩缤纷的灯芒浇在她周身,是这座冷清殿宇里最后的一抹糜艳。 前方隔扇门口绕出来一人。 正是探望孩子出来的皇长孙,母子俩四目相对, “母亲。”皇长孙则忍住心头酸涩朝太子妃施礼, 太子妃加快脚步来到他身侧,问了几句家常,随后道,“乾儿,外头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东宫的下场,可咱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要学会自救。” 皇长孙见母亲似话里有话,神色一定,“母亲有什么法子?” 太子妃怜爱地拍了拍他的肩,目光越过窗棂往西配殿望去,只见一宫人怀抱一红色襁褓,正在哄孩儿,在她面前,儿媳妇明氏正倚在软塌,目光无比怜爱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孩子哭声一阵盖过一阵,可惜那活脱可爱的脸蛋被挡住,她瞧不见了,太子妃遗憾地将视线收回来,落在儿子面颊, “好好照顾你父亲,还有你媳妇及孩子。” 皇长孙闻言神情不自觉紧张,“娘要去做什么?” 太子妃目光越过灯芒落在外头重重雨幕,语气笃定,“我要去跟陛下求情。” 皇长孙微愣,“陛下已封锁东宫,您怎么去?再说了,陛下都不肯见父亲,又怎么会听您的。” 太子妃没有答他,扬声唤来贴身女婢,将预先准备的斗篷罩在身上大步往外走。 皇长孙见她面色坚毅,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魄,心猛地一凝,连忙往前狂奔几步,拦在太子妃跟前,“娘,儿子不许您去,要去,也是儿子去。” 太子妃摇头,严肃道,“你去不成,除了我,谁都不成,你信我,好好留在东宫照顾家里人,其余的交给我。” 旋即,太子妃不再多言,几乎是头也不回迈入雨泼。 泪水模糊了皇长孙的视线,他身子往后一个踉跄,撞在格栅窗上。 伺候她多年的宫人望着她决绝的背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伏地大哭。 太子妃来到东宫门口,守卫立即拦过来,太子妃神色镇定问他, “今日当值的阁老是谁?” 守卫身穿铠甲,抬手行礼,“户部侍郎荀阁老。” 太子妃松了一口气,将手中一枚金牌递给他, “告诉他,本宫要出宫。” 这个计划她已筹谋多日,一直等到今日五月初一凌晨,等到今夜瓢泼大雨.... 黝黑的苍穹仿佛破开一道口子,雨水如银河倒挂,午门的侍卫在晕黄的灯芒下打着哈欠,靠着城楼廊柱,望着前方出神,雨势滂沱,远处奉天门的灯火也被晕成一团雾,正打着盹,忽然间视线里出现一个白点,慢慢白点放大,待定睛一瞧,方看清那是一个人,只见那人一身白裙,卸簪去环,径直跪在了午门前的白玉石桥上。 侍卫猛打了激灵,连忙下城楼,冒着大雨往前方奔去。 太子妃足足在雨中跪了一个时辰还多,侍卫认出她,怕她出事,连忙寻来大伞撑在她上方,可惜这无济于事,太子妃浑身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只是她依然挺直腰身,跪着一动不动,血从膝盖渗出来,沿着石桥往下方流去,午门数十侍卫无不动容。 直到清晨卯时一刻,城门开启,陆陆续续有各色官袍的朝臣从午门前路过,众人来不及感慨今日雨势凶猛,却听得白玉石桥上方传来一道格外端重的女声, “太子固然有罪,妾罪孽更深,太子十六岁迎妾为妻,妾不善女工,不懂厨饪,不曾为太子缝一件衣裳,亦没有给太子备一碗粥食,太子夙兴夜寐,侍奉帝躬,妾身为妻子,不能与之分忧,是罪一也。” “太子二十岁辅陛下以朝务,上承天恩,下启六部,不敢称贤达,却当得起勤勉二字,可终究长于深宫,疏于经国,居安却忘危,然妾身为其妻,不能督劝之,戒改之,其罪二也。” 第66章 “......” 太子妃每一句话,被宫人一字不落传至奉天殿。 彼时皇帝刚醒,闻言披衫下榻,踉踉跄跄来到窗棂,隔着茫茫雨雾眺望午门方向,仿佛看到一柔秀端庄的妇人,立在雨泼上方朝他浅笑。 太子妃是不善女工,也不懂厨饪,可先皇后贤惠端庄,不仅亲自替皇帝针织,皇帝每日夜宵,也不假于人手,太子妃明在罪几,实则暗示太子没有娘疼,倘若那位以仁孝贤达著称的章孝慧皇后在世,太子还会如此吗?皇帝还会废太子吗? 太子妃字字如刀坎在皇帝心口,老皇帝撑着长案,抚着亡妻留下的旧衫,不禁潸然泪下。 * 瓢泼大雨从清晨起下了个没停,连着大理寺牢狱也遭了殃,靠南地势低洼之处,有雨水从排水井里倒灌出来,一排牢房被淹了,里头犯人骂骂咧咧闹哄哄的,狱卒忙着安抚调停,眼看积水越来越深,牢头只得去外头请了看守的侍卫帮忙排水,好不容易将水排出去,等到清点人数时,忽然发觉太子一案的重要证人胡天意被“淹”死了,此案非同小可,狱卒立即上报大理寺卿刘照。 刘照唬了一跳赶忙把消息送到秦王府及刑部。 刑部尚书萧御正愁无从下手,听了这个消息,一鼓作气快刀斩乱麻,把太子一案定了罪。 太子着实有私藏兵刃之罪,却无投敌卖国之嫌,秦王气个半死,又兼太子妃在午门脱簪请罪,欲自刎谢罪,为将士所救,诸如种种,皇帝痛定思痛,当庭下旨,废太子,贬太子为庶人,阖家发配番禺永不入京。 太子离京那一日,皇帝在先皇后曾住的玉溪宫召见他。 彼时初阳温煦,斜斜跃进来一束光,横亘在父子二人跟前, 皇帝坐在圈椅里,身子往前倾手臂搭在膝盖望着他问, “你现在可以把事实真相告诉朕了。” 太子跪在他脚跟前,泪流满面, “父皇,火药的生意儿子确实插手了,那个叫胡天意的商户便是我的人,但我没想着害父皇,胡天意背叛了我,将我要的那几车绫罗绸缎换成了火药,运往了慈恩寺。” 胡天意拿出这些年贡奉给太子的凭证,没有人怀疑胡天意供词有假。 太子自然知道,秦王定是以胡天意家人威胁,收买胡天意咬死他,当然,眼下说这些亦无济于事,他这么做,是不想让秦王痛快。 谁收买了胡天意,显而易见。 皇帝听了这番话,漆灰的瞳仁深深眯了眯,只哦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太子鼓起勇气抬眸张望自己的父亲,含泪啜泣,“爹爹...” 垂垂老矣的皇帝被他这一声呼唤唤回了神,昔日太子承欢膝下的画面历历在目,皇帝神色复杂看着自己儿子, “你可知朕先前为何不见你?” 太子闻言痛苦地无以复加,将头埋得很低,一字一句咬着道,“陛下觉着臣不堪重任...”所以放任三司查案。 太子内心深处还有一层话没说出来,一个山呼万拜的太子,一个手握重兵的当朝都督,皇帝心里自然是忌惮的。 “那你可知今日朕为何见你?” 太子猛地抬起脸,露出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唇角抽动,孺慕地望着他,“是爹爹想留儿子的性命。” 皇帝阖目,长长叹了一声,“你明白就好,此去番禺,善待你的妻。” 秦王虽为没能杀了太子而遗憾,得知太子即将远赴番禺,又放下戒心,等他登基为帝,随便寻个借口处决了太子不是难事,眼下最头疼的反而是右都督杨康。 杨康此人出了名的性情暴烈,嫉恶如仇,若留他在世,指不定今后处处掣肘,成心腹大患。 然而,五月初四,就在东宫阖家离京这一日,那位曾经所向披靡的当朝右都督,由羽林卫看护坐着一辆囚车前往京郊送女儿女婿一程,沿途,慈恩寺附近那些失去亲人故旧的百姓,纷纷抓起手中烂菜叶与鸡蛋,肆无忌惮往囚车里扔,杨康被扔的满脸污垢,却犹自不动。 消息传到御书房,皇帝膝盖差点打了折,眼底眯出阵阵寒芒。 “父王,您且想一想,昔日威震四海的大都督一朝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落得这样一个下场,陛下心里怎么想,百官心里怎么想?” “杨康劳苦功高,深受边关将士与百姓爱戴,他今日被人当街侮辱,他日还有谁愿意为陛下,为大晋效力?” “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戳了陛下心窝子。” 那个颀长的年轻男人立在墨色里笑意深深,“杨家出事,军心不稳,您且看吧,不日杨家一案便有结果。” 端午节后,太子一案牵连的臣子与商户陆陆续续被定罪,有人午门抄斩,有人徒往边关,还有人被罢黜永不复用,三司始终未查到杨家谋反的证据,杨康拒不承认与大兀勾结,皇帝下旨收回杨家兵权,让杨康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东宫造反一案,至此尘埃落定。 * 太子这一走,皇帝又病下了。 裴沐珩忙着侍疾,已两日未回府。 五月初七晨,徐云栖正带着裴沐珊坐在敞轩制胭脂,锦和堂来了一位大丫鬟,立在廊芜下俏生生给二人行礼,“五姑娘,王妃请您过去呢。” 第67章 裴沐珊正学得带劲,头也不回道,“我刚从母妃那儿过来,这会儿能有什么事,非得我过去...” 丫鬟晦涩地瞄了一眼徐云栖,硬着头皮回,“隔壁荀夫人带着二小姐过来给王妃请安,王妃请您过去。” 裴沐珊霍然回眸,过去她与荀云灵关系极好,荀夫人也很疼她,不露面不成礼数,可是想起嫂嫂与之暗有龃龉,又担心伤徐云栖的心。 徐云栖看出她为难,笑着摆手,“你快些去吧,客人上门理应见礼。” 裴沐珊拉着她,“你跟我一起去?” 徐云栖看了一眼犯难的丫鬟,笑着回她,“我就不去了,我去了,怕王妃尴尬。” 裴沐珊抚了抚额,“确实如此。” 不多时,裴沐珊带着大丫鬟来到锦和堂,还未进去,便听得母亲和荀云灵的笑声,熙王妃已许久不曾这么高兴了。 待绕了翡翠屏风进明间,果然瞧见熙王妃搂着荀云灵喊心肝, “孩子,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干女儿,回头我来做主,给你定一门好亲。” 过去熙王妃明里暗里相中荀云灵给裴沐珩做媳妇,此事人尽皆知,在熙王妃看来,是她失信于荀云灵,是以心中愧疚,为了弥补荀云灵,打算认她为义女,一来全了过去的情意,二来,从此荀云灵与裴沐珩也有兄妹之谊,外头也能少些风言风语,荀云灵这边想必也能彻底放下裴沐珩。 正扑在她怀里撒娇的女孩儿,梳着一个垂云髻,穿着一件杏色对襟长衣,下面配了一条绣蝴蝶的马面裙,一双眼生得如同葡萄似的,水灵水灵,模样与坐在一旁喝茶的荀夫人像了个七八成。 荀云灵听得认她为干女儿的话,腼腆地笑着,“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头荀夫人闻言,将茶盏搁下,笑着摇头,“王妃快别如此,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心里早就拿王妃当亲人,若还认个干亲,便是刻意了,那件事便就这么过去吧。” 王妃见她们母女如此,越发愧疚。 谢氏和李氏陪坐在一旁,谢氏坐在荀夫人下首,友善地与她攀谈,李氏则独自喝茶,轻轻掀了掀嘴角。 裴沐珊进来,先与荀夫人行了一礼,高高兴兴跟荀云灵打招呼, “云灵,你回来啦。” 荀云灵瞧见裴沐珊,脸色几乎是腾得便亮了,连忙从王妃怀里起身,迎过去, “珊珊,可把我给惦记坏了,你这半年可还好?” 裴沐珊拉住荀云灵,打量她几眼,“瞧你气色这么好,可见是大好了。” 荀云灵抚了抚面颊,颇有些不好意思。 “哪有...” “咦...”裴沐珊凑近一看,“你这是涂了一层厚厚脂粉。” 那头李氏噗嗤一笑,差点呛口水。 熙王妃冷冷看了她一眼,李氏赶忙掖了掖嘴角起身告罪。 荀云灵被裴沐珊说破,面露窘色,小声解释,“先前就告诉你了,我瘦了不少,这不,得用脂粉遮一遮。” “哦,对了,我给你带了一套脂粉回来...”荀云灵朝婢女扬了扬手,婢女捧了个匣子过来。 熙王妃闻言与下首的荀夫人道,“你们太客气了。” 荀夫人笑容满面,“哪里,我们在青山寺时,王妃送了那么多补品,心中过意不去。” “那是应该的。” 荀云灵这厢拉着裴沐珊坐下,打算给她拆开瞧。 裴沐珊却是指了指她面颊,“便是你面上涂得这个?” “可不是,我用了极好!”荀云灵道, 裴沐珊闻言立即摇头,“不必了,你留着自个儿用,我如今不用这些脂粉了。” “啊?”荀云灵先是露出讶色,旋即失落,“珊珊,你是跟我生分了吗?” “哎呀,哪有哪有,我是真不用了,你瞧我的脸,是不是滑嫩许多?”裴沐珊将脸往荀云灵面前一搁。 荀云灵原先没注意,这下细细端详一番,裴沐珊的肌肤水灵水灵的,果然比过去要好上几层,“你这是用了什么脂粉?” 不仅荀云灵惊诧,便是李氏和谢氏也好奇地望过来。 没有女人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裴沐珊先给了个得意的眼色,旋即卖了个关子,“不告诉你们。” 荀云灵嗔了她一眼,“你告诉我在哪儿买的,我去给你买几盒来。” 裴沐珊见她一份好心,语气温软下来,“不必了,这个外头买不到。” 没有经过徐云栖准许,裴沐珊不会把这桩事告诉任何人,她不能给嫂嫂惹麻烦。 荀云灵面露委屈。 过去裴沐珊跟她之间可没有秘密。 荀云灵越想,眼眶红了,眼泪要落不落。 “哎哎,你别难过啊,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不能告诉你诶...”裴沐珊还有一个毛病,不喜人哭。 熙王妃瞪了女儿一眼, “行了,多大点事,”又招呼荀云灵坐在她身旁。 裴沐珊摊摊手,满脸无辜。 熙王妃这厢问起荀允和的寿宴,“这个月月底便是荀大人大寿,可是要大办一场?” 荀夫人叹了一声回道,“四十大寿论理是要办的,他如今的地位,朝野瞩目,我们不办,旁人上杆子来庆贺,总不能把人往外推,我心里想,与其怠慢了客人,还不如痛痛快快办一场,让大家高高兴兴来吃酒,只是眼下东宫出了事,也不知合不合适?” 第68章 熙王妃冷眼道,“朝廷是朝廷的事,与咱们何干,你想办,办便是,回头我们阖家来贺礼。” 荀夫人回道,“等晚上我家那口子回来,我问问他。” 荀夫人这语气听着便令人羡慕,熙王妃笑道,“满京城再寻不出第二个荀大人来,论福气,夫人属实称得上第一。”熙王妃从不恭维人,这话是打心里眼说的,她与荀家做邻居十多年,从未听说荀允和纳过妾室,便是她与熙王称得上恩爱,熙王身边照样两位侧妃,几名侍妾。 荀夫人将绣帕往掌心拢了拢,笑着没有接话。 快到正午,荀夫人回府去了,荀云灵留在王府挨个挨个送贺礼。 谢氏出身书香世家,颇好丹青,她给谢氏准备了一盒湖笔,给李氏买了一盒绢花。 裴沐兰与荀云灵同龄,二人一块长大,感情也很不错,荀云灵送了她一只珍珠簪,原是花重金买了一套最时新的脂粉给裴沐珊,可惜她不要,荀云灵颇为遗憾。 二人行到垂花门处,裴沐珊想起什么, “你等等哈,你过年给我绣了帕子,我还不曾回礼,我这就去挑个礼物给你,你等等我。” 荀云灵目送她走远,等到瞧不见了,脸上笑容收起,转身招来一位奴仆,顺手塞了个一角银子过去,“你家三少奶奶在何处?就说我有东西要给她。” 荀云灵素来出手阔绰,王府上下没有不喜欢她的,婆子喜笑颜开收了银子,麻溜地去清晖园传信。 徐云栖正在忙,听得丫鬟禀了这话,微微愣神, 荀云灵寻她什么事? 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徐云栖吩咐道, “将人请去明玉堂,我稍后就来。” 明玉堂在清晖园之东,是三房专用的待客厅。 徐云栖将手头的事务丢下,净手擦了一层奶油膏子,便带着银杏往明玉堂去。 眼看到了正午,日头晒人,徐云栖没有走正门,从角门出了清晖园,沿着一条石径过竹林,远远瞧见明绿的廊庑下立着一人,那姑娘眉目清丽,笑起来眉梢颇有几分灵动之气,人如其名,当得起一个“灵”字,徐云栖从竹林一侧绕出来,远远地朝她颔首一笑, “荀姑娘寻我何事?” 这是荀云灵第一次来清晖园,她凭栏而立,张望庭外那一园绿竹,想起裴沐珩过去作了一首“凤尾森吟”的诗词,描绘的想必是眼前此景。 听见徐云栖唤她,她并没有立即转过身,而是漫不经心带着某种优越掀起眼帘, 那道高挑纤细的身影,仿佛从竹林里幻化而出,亭亭玉立,堪称绝色。 荀云灵心下微微一惊,难怪被皇帝一眼瞧上,这等姿容委实不俗。 而真正令她心惊肉跳的是,徐云栖的相貌给她一种致命的熟悉感。 到底是阁老之女,荀云灵很快镇定下来,优雅得体地朝徐云栖施礼,“三嫂嫂好,我是隔壁荀家的姑娘,小字云灵,过去常来王府做客,这次久病而归,特备些薄礼给嫂嫂当见面礼。” 荀云灵使了眼色,她的女婢将一个长形盒子递过去。 徐云栖示意银杏收下,“多谢荀姑娘好意,不知姑娘过府,改日再补见面礼。” 荀云灵笑道,“咱们离得近,不拘这些虚礼,哦,对了,我来寻嫂嫂,还有一桩事,还请嫂嫂代劳。” 徐云栖微微诧异,从石径下走上台阶朝她一笑,“何事?” 荀云灵从另外一个丫鬟手中接过一个紫檀锦盒,从纹路上看,这个紫檀锦盒有了些年份。 荀云灵将盒子往徐云栖跟前一送,神情明显郑重几分, “嫂嫂,过去清予哥哥常来我们府上读书,我爹爹常夸清予哥哥天纵之才,我们有不懂的也寻哥哥请教,这是我过去寻清予哥哥借的两册书,养病这半年,我日日习读,颇有见解,纪录在上,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我现在不便与清羽哥哥相见,还望嫂嫂转交。” 荀云灵左一句“清予哥哥”,又一句“清予哥哥”,徐云栖听了半晌,才明白这个清予哥哥指的应该是裴沐珩。 原来裴沐珩,字清予。 倒是个好听的名字。 徐云栖二话不说再次示意银杏接下,表情没有任何犹豫。 徐云栖过于痛快,令荀云灵很不可思议。 这个徐氏难道没听出她言下之意嘛。 她一则是告诉徐氏,她与裴沐珩青梅竹马,关系甚笃,二则也是有意羞辱徐氏,好叫她晓得她与裴沐珩皆是饱读诗书,令徐氏自惭形秽。 但这个徐氏却没有半分反应。 银杏眼眸瞪大了,双颊气鼓鼓的,不肯去接。 她就不信姑娘没听出来荀姑娘的挑衅之意。 徐云栖看着她,“接啊。” 银杏不管了,姑娘向来菩萨心肠,万事不过心,她做不到,于是就在抬手去接荀云灵那个锦盒时,忽的“哎哟”一声,佯装没拖稳,装着珍贵书册的紫檀锦盒就这么摔在地上。 只见嘭的一声,紫檀锦盒碎成两半。 荀云灵俏脸一变,惊愕的看着银杏,眼里先是布满愤怒,随后慢慢溢出几分委屈, “你好大的担子,敢摔清予哥哥的东西,你知道这些书册多么贵重么?你晓得这里面凝聚了清予哥哥多少心血?” 第69章 银杏将先前那个长盒搁在一边美人靠,满脸无辜摊手,“哎哟,真是抱歉呢,荀姑娘,我们乡下来的,笨手笨脚,不小心没接稳,您别介意,方才您一口一个‘清予哥哥’,奴婢实在没明白是谁,怕接错了东西,是以失了手,您是阁老之女,素来宽宏大量,不会怪罪我吧?” “你...”荀云灵被她噎得不轻。 她忍了忍,沉住气,亲自将书册拾起,小心翼翼将上头的灰尘给拂开,再次递给徐云栖, “无论如何,还请嫂嫂帮着我物归原主。” 说着,将书册搁在美人靠上,带着丫鬟离开了。 徐云栖转身无奈看着银杏,银杏对着荀云灵背影吐了吐舌,犹自不解气,哼道, “她不就是跟姑娘您显摆来了。” 徐云栖不至于没看出荀云灵的心思,在她眼里,这些小姑娘着实无聊,整日勾心斗角,也不嫌累得慌。 “你怼她几句,她只会更得意,她的目的便是激怒你,你何必浪费心力在她身上?” 银杏不甘不愿将书册抱起,跟着徐云栖往清晖园去,“奴婢见不得她猖狂样,最讨厌这种明明一肚子坏水,面上还装出一套假仁假义的人,姑娘,您不能坐视不管,她这一回来,指不定日日来寻你麻烦。” 徐云栖没这个兴趣替裴沐珩收拾烂摊子,“待会三爷回来,你将书册交给他。” 外头的花花草草,终究得男人自己解决。 靠家里女人去对付,那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银杏温温吞吞跟在她身后,替她着急, “姑娘,不管怎么说,姑爷跟那位荀姑娘自幼相识,您就没想过,姑爷心里或许有她?” 有花枝从林子里横亘出来,徐云栖信手一拨,露出笑容, “不会,他心里该没有旁人。” “为什么?”银杏闻言连忙小步跟上她, 徐云栖驻足回眸,午阳窸窸窣窣从茂密的树枝洒落,细细密密的光斑在她面容交织,她笑着点了点银杏的额尖, “傻丫头,他上回说过今后好好跟我过日子,可见心里没人。” 银杏觉得自家姑娘心思太单纯了,太好哄,她不服气,“您就这么信任他?” 徐云栖摇头,慢悠悠沿着墙角迈入月洞门,不是信任,是她跟裴沐珩的感情还没到,裴沐珩会为她撒谎的地步。 裴沐珩于夜里戌时初刻赶回清晖园,掀帘进东次间,徐云栖正在灯下配药方。 是时候给皇帝做第二轮朝阳糕,药方都备好了,只剩手里最后一点药材要碾碎,银杏手磨破了,徐云栖挽起袖子亲自上阵。 银杏这边早等着男主人回来,不等裴沐珩落座,便将今日那破了的锦盒与书册一道搁在桌案上,有模有样赔罪道, “三爷,今日隔壁的荀二姑娘寻到咱们少奶奶,说是要将这些书册转交给您,奴婢当时听她一口一个清予哥哥,以为她给错了人,不小心失手,便将这锦盒给摔了,若是摔着了三爷您的书,还请您见谅。” 银杏就差没明说:姑爷您的字叫清予啊,我们姑娘还是打旁人嘴里才晓得的。 裴沐珩两日没歇息好,本已十分疲倦,听了这话几乎便将经过猜了个大半,脸色就十分不好看了。 银杏被他阴沉的模样吓得缩了缩脖子,偷偷瞥了一眼自家主子,徐云栖委实没料到丫鬟胆子这么大,敢正面挑衅裴沐珩,丢下手中捣罐站起身, “三爷,小丫鬟不懂事,您别生气。” 连忙将丫鬟赶出去,回身见丈夫在桌案对面的圈椅坐了下来,遂给他斟了一杯茶,朝他探头一笑, “三爷,您还真跟个丫鬟置气?” 裴沐珩倏忽眯了眯眼,静静看着她,“置气”二字,让他想起前几日她说的话。 “我不是拈酸吃醋的性子,我不会与你置气”,当时没觉出这句话不对,如今明白了。 荀云灵来她跟前挑衅,她的丫鬟都气成那样,徐云栖无动于衷。 到底是性子太好太软不懂得生气,还是压根不在乎。 裴沐珩指腹轻轻摩挲茶盏,目光深邃问她, “夫人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徐云栖回到桌案后坐下,手里刚拿起捣罐,听了这话,轻轻觑了他一眼,上回蒋玉河一事,他问了始末,如今身份互换,轮到她问他了, 于是,她重新将罐子搁下,端端正正望着他,“自然是想知道您对荀姑娘是否有心思。” 跳跃的烛火半明半暗,她双目清澈,若静水无澜,一动不动望过来,眼梢狭长,软软的如同一尾轻羽。 裴沐珩看着这样的她,心里莫名又软下来,他不希望妻子生出任何不该有的误会, “我与荀姑娘虽有青梅竹马之谊,对她却并无男女之情。”裴沐珩开门见山,简明扼要。 旋即目光在那几册书上掠过,再次问她,“其余始末你想知道吗?” 徐云栖眨眨眼,“不用,我都能猜到。”青梅竹马的戏码,徐云栖并不陌生,行走江湖,她见过的离奇桥段比裴沐珩吃的盐还多。 只是徐云栖发现自己说完,丈夫眸色又深了几分,裴沐珩心情难辨地押了一口茶,徐云栖可以不问,他却不得不说明白, 第70章 “我从五岁起便入宫习书,荀大人当时奉命教导皇家子弟,后来我们两家成了邻居,我敬佩荀大人才华,故而时常请教。” “这几本书册是我从皇家藏书院抄写而来,有一回老师见我写的策论里提起这里的典故,便问了一句,我主动将两本书册交给他,后来荀师妹要转借,我便答应了,事情便是如此。” 徐云栖颔首,“我明白了。”荀云灵言辞间她与裴沐珩如何熟稔,如今看来不见得。 裴沐珩轻轻点头,修长的身影往后靠了靠,目光微垂,一下便落在她玉雪可爱的指甲上,十个指甲,都剪得干干净净。 徐云栖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脸色微微不自在,她双手交握将指甲藏了藏,继续忙手中的活计。 裴沐珩脸色这才有些好转, “抱歉夫人,我先前不曾告诉你,我字清予,这是我十八岁行冠礼,皇祖父亲自所赐。” 徐云栖一面忙,一面回望他一眼,“嗯,好听。” “那你呢,可有字?” 徐云栖摇头,“没有。” “乳名也没有?” 徐云栖神色晃了晃,垂下眸,再次摇头,“也没有。” 晚风簌簌叩动卷帘,蝉虫不知躲在何处啾鸣,裴沐珩眉目深深望着她,察觉她语气有些低迷,温声问,“你闺名是哪两个字?” 徐云栖这下抬起眸,茫然看了他一会,慢慢一笑,“云栖,闲云的云,栖树的栖。” 裴沐珩沉吟道,“‘问予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云栖,栖云,想必取名人盼着你如闲云野鹤,自在无忧,是你父亲取的名吗?” 徐云栖手下一顿,眉目不动,迟迟方应下一声,“是。” 徐云栖碾完药粉,起身时看到那叠书册,指了指道,“三爷,您自个儿处理下吧。” 裴沐珩听出妻子弦外之音,颔首道,“好。” 随后他唤来黄维, 黄维看着面上熟悉的书册轻声问,“爷,您打算怎么处置?” 裴沐珩揉了揉眉心,既要保住两家体面,又得断了荀云灵挑衅徐云栖的念头,思忖片刻,他吩咐道,“将这些书册并破碎的锦盒送去荀府,一并交给荀大人。” 荀允和是清正君子,当知如何管教自己女儿。 徐云栖夫妇各自收拾一番,便打算睡了,只是这一夜,她发现丈夫有些奇怪, 就是磨磨蹭蹭不肯给个痛快。 第 22 章 有那么一瞬, 徐云栖以为丈夫在撩拨她,待转过脸来,对上那双眼。 黝黑如潭, 深不见底, 却又带着几分散漫与慵懒。 总不能是累了? 察觉她眼神里的懵懂与茫然,那一下便用了些力道, 目光如同俯瞰人间的神, 灼热逼人, 摁住她柔荑将她困住。 徐云栖不习惯被人这么掌控,把脸撇过,掌心转了转试图挣脱。 这个动作显然惹恼了他。 他忽然倾身过来,双掌顺着滑嫩的腰身往前,猛地拖住她后颈。 徐云栖倒吸一口凉气。 二人从未离得这么近。 …… 哗啦啦的水声渐渐让徐云栖回过神,这种事快活是快活,却也累得叫人提不起劲来。 徐云栖不知在浴桶里泡了多久,直到外头屏风处传来一道醇和的嗓音, “夫人,你还没好?” 裴沐珩见她这般久没出来,担心她出事。 好在等了一会儿, 帷幔浮动,光影飘飘, 一道纤细修长的倩影从屏风后绕出来。 她双手交叠搭在腹前, 文文静静立在那里,雪白的衣裙很好笼着那纤秾合度的身子,模样娴静又脱俗。 落在裴沐珩眼里, 便如一尾跃出水面的美人鱼,那双眼更像是被打磨过的黑曜石, 玲珑剔透。 裴沐珩见她好端端的无事,便转身从桌案擒起一杯茶盏递给她, “喝口水早些歇着。” 语气比过去又添了几分温和乃至熟稔。 徐云栖若无其事走过去,轻轻接过来,腰有些酸,便倚着圈椅坐了下来。 裴沐珩在她对面坐下,大约是等久了,方才他看了一会儿文书,此刻便拾起文书凑在灯下继续瞧。 徐云栖腹中微有些空冷,便起身添了热热的茶水,重新坐下来,小口小口喝,余光往丈夫看去。 都说灯下美人如玉,这话用在裴沐珩身上也不为过,男人广袖飘衫,姿容清濯如玉,坐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颇有一种朗月临窗,敞亮又豁达的气场。 徐云栖南来北往,见惯美人,第一次意识到这位丈夫的皮貌,称得上万里挑一。 大约看得入神,他宽袖一展,清隽修长的身影往背搭靠了靠,眉宇深邃专注,又添了几分沉稳练达。 徐云栖欣赏一番美人,喝完茶,便上榻睡了。 黄维得了裴沐珩嘱咐后,便用一截锦缎,将碎成两半的锦盒与书册一道裹好,带着一名小厮往隔壁荀府去。 荀府与熙王府虽然毗邻,大门实则朝不同街市而开,不过两家女眷走动频繁,便在当中围墙处开了一道小门,小门过去有一道夹壁,沿着夹壁往前,便可绕去荀府正门。 第71章 比起轩峻壮丽的熙王府,荀府门庭却狭窄许多,荀允和一向低调,便是这宅子也不过四进,府内亦无奢华装饰,亭台阁谢均是中规中矩,但凡来过的,没有人会想到这是当朝重臣内阁阁老的府邸。 黄维沿着夹壁往前走,便见前方墙角下有一锦棚,锦棚内闪烁些许灯火,听得有细细密密的说话声,此地是荀府马夫歇息的锦棚,黄维走过去,立在棚口打听道,“荀大人回府没?” 棚子里坐着几位马夫,其中一名机灵的,认出是隔壁王府三公子身边的随侍,赶忙上前弯腰行了个礼,陪笑回,“我们家大人还没回呢,夫人都回府两日了,遣人去朝堂催了几次,犹不见大人踪影,不过听着消息,说是今晚能回来。” 荀允和十日有五日歇在衙门,此事黄维并不意外。 “那我再等等。” 不一会门房收到消息,连忙恭敬地将人迎进去,黄维坐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听到门外传来马蹄声,慢悠悠起身,跟着荀府管家跨出门槛。 昏暗的光色里,荀允和一袭绯袍缓步下来马车,他眉目峻然,神色罩着一层淡淡的冷漠,几乎是目不斜视,提着蔽膝大步拾上台阶。 黄维带着人朝他施礼, “荀大人。” 荀允和迈上廊庑,这才发觉有外人在场,他面色转而温和,笑道,“黄公公来了?” 黄维连忙朝小厮示意,往那包裹一指,拱袖道,“荀大人,这是我家三公子吩咐送过来给您的。” 过去裴沐珩得了好书也曾往他这送,荀允和并不觉意外,“多谢了。” 黄维再次含笑施礼,离开了荀府。 荀允和往包裹看了一眼,面色平淡吩咐管家,“送去书房。” 管家抱着沉甸甸的包裹往书房去,颠在手里时满心疑惑。 荀允和则缓步往正厅去,沿着长廊往北面走,三开间的正厅灯火通明,清晰瞧见两道身影在侯着他,荀允和脚步不急不缓,目光盯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脸上淡得毫无情绪。 几近,廊庑灯火明锐,一张灵动的俏脸跃进视线, “爹爹!” 荀云灵高高兴兴迎过来,眼底的喜色几乎要溢出来,却又暗藏几分不敢造次的拘禁。 荀允和视线慢慢聚焦,对她露出和蔼的笑,“回来了。” 荀云灵听得父亲语气平淡,心里稍稍有些失落,却还是上前乖巧地朝他施礼,“爹爹怎么回的这么晚?” 荀允和没答她。 父女俩一道进屋,荀夫人温柔地立在桌案旁,“老爷回来了。”她撩起袖子往上座示意,柔秀的眉目缀着满足的笑容,浑身罩着一种如同江南烟雨的朦胧美。 荀允和只朝她的方向颔了颔首,在靠北的圈椅落座,荀云灵连忙主动给他斟茶,“爹爹,这是我用去年冬日的梅上雪煮好的峨眉毛尖,您尝一尝。” 荀允和疲惫地坐下来,没有说话,只接过茶喝了一口,随后道,“不错。”也没有多喝,便搁下了,这才抬眼往妻子看来,“回来多久了,路上可还顺利?” 荀夫人脸上笑意不减,“回来两日了,一切都好,老爷放心。” 荀允和点点头,没有多问,沉默片刻,又道,“樨儿呢?” 荀念樨,是荀允和和荀夫人的小儿子,二人膝下只这两个孩子。 提到儿子,荀夫人面上笑容更加真切几分,“听说我回来了,昨日回府上请过安,今日一早又去了国子监。” 荀允和再次点头,这回表情明显有几分满意,“很好。” 荀云灵温顺地立在他身侧,双目孺慕望着他。 父亲一直是她最大的骄傲,她在荀允和面前素来乖巧懂事,她盼着得到父亲的宠爱和认可。 一见父亲再次陷入沉默,荀云灵与母亲相视一眼,提醒道,“爹爹,时辰不早,您早些去歇着吧。” 荀允和回了回神,淡淡颔首。 荀云灵送父母过垂花门往正院去,路上捡着自己这半年的见闻说了几件,荀允和时而笑着点头,时而沉吟不语,一路也算融洽地回了退思堂。 等到女儿离开,院子里恢复寂静。 荀允和喜静,几乎不爱听人说话,屋子里服侍的下人也静悄悄的,荀夫人亲自替他备好衣裳,送他去浴室,待要进去伺候,荀允和摆摆手示意不必,荀夫人面色顿了顿,看着依然俊雅清俊的丈夫,慢慢退了出来。 一刻钟后,荀允和换好衣裳回房,荀夫人在梳妆台坐着。 荀允和径直往塌上去,荀夫人转过身子,面朝退鞋的丈夫问,“老爷,月底便是您四十大寿,您打算怎么办?” 荀允和头也没抬,不假思索回,“不必办。” 随后便先躺在了外侧塌沿。 荀夫人闻言立即皱眉,跟着往塌边一坐,望着枕着手闭目养神的丈夫,“您这回是整寿,甭说街里邻坊,便是外头官宦夫人,见了我没有不问的,您不办,人家也要送礼上门,你叫我怎么交待,总不能收了东西又不给人一碗茶喝。” 荀允和在这时睁开眼,冷冷开口,“我叫你收人家贺礼了?” 第72章 荀允和此人素来是温和的,温和中罩着一层淡漠,无论何时,他几乎不动怒,但真正动怒,便是底线不容践踏。 荀夫人委屈地噎了噎嗓,垂下眸道,“妾身知道了。” 荀允和闭上眼,荀夫人暗暗吸了一口气,将梳妆台灯盏吹灭,越过荀允和睡去了里头。 帘帐陷入昏暗,荀夫人躺下片刻,不由自主往丈夫望了望,黑暗里,荀允和轮廓模糊,呼吸均匀,几乎睡过去了。 荀夫人忍不住慢慢往他身侧挪了挪,抬袖往他腰间抚去,一只宽大的手掌伸过来按住了她,“睡吧。”他语气疲惫又冷淡。 荀夫人僵了僵,神色落寞的在夜色里坐了半晌,慢吞吞挪回自己的位置,听着外边的蝉鸣,露出一个凄厉又自嘲的冷笑。 五月初八,荀允和休沐,晨起他早早回到前院书房,坐下后,目光便落在桌案那个包袱上。 他抬手打开,瞧见里面是一个破裂的锦盒与两册沾了灰的书册,脸色就变了。 他飞快将书册拾起,随意翻看其中一页,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一行行俊挺不失风骨的行楷,一撇一捺甚有章法,是裴沐珩亲笔,这本书他读过,是裴沐珩从皇家藏书阁抄写回来的《景澜记事》,而在裴沐珩字迹下方,偶有几行娟秀的小楷,毋庸置疑,这是荀云灵做的注解。 一股恼怒窜上眉心,荀允和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本能地松开手,书册跌在桌案。 他眉目森冷地往后靠了靠,脑海闪过一些久远的似曾相识的画面,紧接着唇角掀起几分自嘲抑或是嫌恶,人跟入定似的,没有吭声,好半晌,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荀允和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额往外吩咐, “去唤二小姐过来。” 管家正推开门,听得这句吩咐,愣了愣,旋即笑着往外头指了指,“老爷,二姑娘清晨亲自给您熬了一碗莲子粥,正在门外候着呢。” 荀允和面无表情,手搭在圈椅,视线挪向窗外。 这是等着荀云灵进去的意思。 荀云灵得了管家许可,提着食盒进了屋。 荀允和书房并不大,却是书香满室,处处堆满了书架,这么一个清雅克谨的人,唯独书架上是乱的,浩如烟云的书册横七竖八叠着,不成样子,可无论有多乱,他总能轻而易举寻到他想要的书。 过去荀府众人要帮他清理,他从来都拒绝,且未经准许,不许任何人进他书房。 荀云灵小心翼翼将食盒往旁边桌案一搁,这才抬眸往父亲望去,一眼就看到桌案上碎裂的锦盒与书册,笑容僵在脸上,人一下子就慌了, “爹爹....”她俏脸先是一阵发热,又在对上父亲慢慢投过来的审视眼神时,唇角血色退的干干净净。 荀云灵到底还算有城府,她极力压住慌乱的心绪,缓步往前,垂首立在荀允和跟前不说话。 荀允和冷冷地将书册打开,摊在她跟前,“你这是什么意思?” 荀云灵探头看过去,其中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的见解,她羞愧地垂下眸,小声解释,“女儿在青山寺养病时,颇有感悟,便记录下来。” “把你的见解写在人家的书册里,什么意思?”荀允和几乎一眼看透女儿心思,无情地揭示道,“好叫他晓得你是一位知书达理,甚有见识的女子是吗?” 荀云灵面色胀得通红,“我...” 荀允和忽的嘲笑一声,这一声不知是嘲笑女儿,还是嘲笑自己,他长吁一口气,阖着目压下满腔的愤怒与失望, “从小,我便教导你,人要行得正,坐得端,尤其是姑娘家要懂得自怜,自爱,自重,你是丝毫没把我的话当回事!” “我问你,你这么做,是想给裴沐珩做妾?” 荀云灵闻言瞪大眼,下意识反驳,“女儿没有,女儿怎么可能给人做妾?” 荀允和目色冷冽,“这么说,你便是欺负人家乡下来的,不如你饱读诗书?还是你想要取而代之?” 荀云灵被一语中的,面露窘迫,咬着唇,将头压得很低。 她承认她着实有这样的动机,她心存不甘,难以接受裴沐珩这样的天之骄子,娶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女子,直到昨日见到徐氏,与今日这几册书,她方知,自己大错特错。 徐氏能让裴沐珩出手,将这锦盒与书册送来父亲桌案,可见,她在裴沐珩心目中地位不低,二来,更间接证明,裴沐珩对她没有心思。 想到后者,荀云灵才真正难过又屈辱。 她堂堂阁老之女,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是她轻敌,错看了徐氏。 父亲是什么性子,荀云灵岂能不知,这个时候越狡辩只会越惹怒他,认错是唯一的出路,荀云灵毫不犹豫跪了下来,朝父亲拜下,郑重道,“爹爹,女儿知错了,女儿逞一时之快,让自己无地自容,丢尽脸面,女儿愿接受爹爹的惩罚。” 荀允和听了这么一番话,心里总算好受一些,他把目光移开看向窗外,此时窗外百花齐放,夏草葳蕤,是最繁盛的季节。 荀允和不知想起什么,神色恍惚了一阵,旋即正色吩咐荀云灵, 第73章 “摆在你面前两条路,堂堂正正做人,回头我会替你择一佳婿,再有下次,我便将你送去尼姑庵修行,一辈子青灯古佛,不要见人。” 荀云灵脑海闪过裴沐珩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将眼底的不甘压下,垂下眸,“女儿知道了....” 荀允和当着荀云灵的面,将那两册书给烧了个干净,荀云灵仿佛被人抽了几个巴掌,难堪又委屈。 从头到尾,父亲看都没看她一眼,荀云灵跪下来哽咽望着他,小心翼翼问, “爹爹,如果换做是姐姐,您也这样吗?您会替她争取她喜欢的男人吗?” 荀允和猛地抬起眸,锐利地看着她,似难以想象她问这样的话,盯了一瞬,冷声道, “我早就提醒过你,莫要失了体面,你不听,非要跟着你母亲往王府凑,熙王妃是喜欢你,可裴沐珩的婚事得圣上做主,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如今还有脸提你姐姐?” “只要是我的女儿,我就不许她自轻自贱,丢人现眼,你可以做,除非你不姓荀。” 荀云灵失魂落魄提着食盒出了书房,走了一段,便见前面快步走过来一清秀的男子,她看着他朝阳般的面容,心里交织着几分羡慕与嫉妒。 荀念樨清晨有事回府拿一册书,听闻父亲回来了,特意过来请安,不晓就撞见姐姐泪流满面, “二姐,这是怎么了?” 荀云灵回过神来,拭了拭泪,摇着头,朝弟弟露出笑容,“你来给爹爹请安?” 荀念樨垂眸瞧见她手中的食盒,关心道,“爹爹不肯用膳?” 荀云灵吸了吸鼻子,语气低落,“是我犯了错,惹了爹爹生气。” 荀念樨皱着眉道,“爹爹最是温和耐心,你能惹爹爹生气,可见着实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姐,爹爹已经够忙了,你就让他省省心吧。” “省省心?”荀云灵听了这话,觉得是天大笑话似的,双目眯出冷芒,“爹爹何时对我上过心?他心里只有长姐,对你也甚是悉心教导,唯独我...却始终不得爹爹欢心...” 思及此,荀云灵捂着脸哭着回了后院。 荀念樨被她这话,砸得一头雾水, “好好的,怎么又提这茬?” 荀念樨摇摇头,拿着手中的书册大步往书房去。 彼时,荀允和刚用些清淡早膳,这一日罕见没有看书,而从桌案下一个密格里翻出一样东西。 荀念樨进去时,就瞧见父亲手中抚着一个褪了色的拨浪鼓出神。 爹爹这是又在思念长姐。 荀念樨轻轻将书房门掩上,缓缓走进去,十二岁的少年稚嫩的面容带着孺慕与好奇,蹲在父亲跟前的锦杌,问道, “爹爹,这是长姐的遗物吗?” 荀允和指腹轻轻抚着已斑驳的纹路,一面用羊皮做的拨浪鼓,是他亲手所为,她最宝贝的玩具。 “是啊...”荀允和面上褪去一切的沉稳与锋芒,如同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父亲,面露无比怜爱的笑容, “她可喜欢了,大约每日玩得勤,破了一个洞,临走时,将它交给爹爹,让爹爹给她修补,爹爹便想,再给她做一面....” 话再也说不下去,荀允和垂下眸,通红的眼角仿佛扎满了藤刺,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荀念樨见爹爹情绪难控,心疼得不得了,单纯的少年不知如何安抚父亲,破口而出道, “爹爹,你告诉我,长姐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大约他需要一个人陪他思念。 荀允和闻言愣了愣,目光再次落在那面拨浪鼓,记忆深处最鲜活的画面缓缓浮现眼前。 “她呀,可淘气了,你是不知,她刚生下来时,腿长手长,就比旁的孩子坚实,别人刚学会走,她就能跑。” “漫天遍野都是她的踪影,不小心摔破了皮,从高高的坡上滚下来,呵,村里的男孩子都没有她淘气,爹爹呀,又气又笑,背着书囊爬上坡,将她从沟里抱起来,” “她浑身沾满了泥,见我瞪她还不高兴,抓着一把泥,糊了爹爹一脸,不像你,你小时候可乖巧...” 他唇角不自禁露出笑。 荀念樨也跟着露出笑容,“姐姐这么淘气吗?” “还不止呢。”荀允和握着破旧的拨浪鼓,眼神也跟着明亮几分, “她脾气还大着,骄纵得很,不许任何人碰她的东西,比她高一个头的男孩子,她都敢打,一拳呼过去,将人家小哥哥打得嚎啕大哭。” 荀念樨哈哈大笑,“那爹爹是把姐姐当男孩子养得吗?”荀念樨能想象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模样来。 荀允和失笑摇头,“才不是。” “你别看她淘气,可喜欢装扮自己了,五个小爪丫,个个要戴满,那时爹爹穷,哪能给她买真金白银,便给她用花藤编五颜六色的戒环,胖嘟嘟的手指,每个指丫戴上一个,花花绿绿,她便高兴得跟风一般刮过整个村里。” “她可爱炫耀了,每每爹爹给她编了花环,她非要戴上,去同村小姑娘跟前嘚瑟。” “有一回,村里一个小娃不知从哪捡了一个手镯回来,在她眼前晃了晃,囡囡回来就哭了,她性子傲气,任何时候都不肯被人比下去,闹着非要手镯,爹爹能怎么办?” 第74章 “便日以继夜抄书,好不容易攒了些银子,便去城里买了个银镯子给她,她高兴坏了,那一晚,她吃了满满一碗饭,逢人就扬起胖乎乎的小胳膊。” “我爹爹给我买手镯啦!” “我爹爹给我买手镯啦!” 田垄林间回荡的都是她清脆的笑声。 如果她还活着,他必是金山银山堆在她跟前,任她挑选,让她成为上京城最瞩目的明珠。 雨势越来越大,瓢泼大雨淋了他满身,他挖呀挖呀,从那片废墟里挖出被烧焦的花环,辨不出模样的布裙,所有残垣断壁被他掀开,整整三天三夜,他挖出亡妻面无全非的半个身躯,及那一截带着银镯的小胳膊.... 得多疼啊。 荀允和痛苦地闭上双眼。 * 一墙之隔的熙王府。 午后的阳光格外绚烂,花坛里的枝儿朵儿都被晒弯了腰。 徐云栖被裴沐珊拉着赶到锦和堂,昨夜药粉熬了一夜,今日辰,徐云栖便做成药糕,着裴沐珩带去皇宫,不到午时,皇后娘娘的赏赐就下来了,前两日端午节,皇帝病重,皇后忙不过来,漏了熙王府的节礼,今日也一道补发。 哪里是不小心漏了,是压根没给。 熙王妃倒是心知肚明,陛下每每犯病,便埋怨熙王,定是没打算赏赐,皇后面上只能应着,事后又寻了个借口补给熙王府。 熙王妃家境殷实,嫁妆丰厚,压根看不上这些赏赐,便将府上女眷皆唤过来,让她们自个儿挑。 给王府的端午节礼是一些笔墨纸砚与珠花。 大家兴趣不大。 但给徐云栖的赏赐就丰厚多了,一箱子绫罗绸缎,几盒南珠松石。 箱子一道抬来锦和堂,熙王妃不许人打开,打算径直送去清晖园。 熙王妃不喜欢徐云栖,却丝毫不影响她偏着三房,生怕旁人得了小儿子的体己。 徐云栖过来时,屋子里聚满了女眷,便是平日鲜少露面的两位侧妃也到场。 大家分了些珠花与笔墨,兴致缺缺的样子。 徐云栖随后看到自己那个箱子,心里顿时明白了皇后的深意。 皇后坐镇六宫,绝对不是一个简单人物,为什么偏偏将两份赏赐一道送来?如果她没猜错,定是皇帝那头埋怨熙王,没舍得多少节礼,但皇后担心委屈王府女眷,故而,把这箱子赏赐一道送来,意思已经显而易见了。 上回皇帝赏了那么多,全部进了她的口袋,这回,不能这么不知趣。 于是徐云栖大方地朝锦箱指了指,“母亲,儿媳想把这箱子打开,若是有能用的,姐姐妹妹们都分一些。” 熙王妃正在喝茶,听了儿媳这么一句,脸色微木。 这小儿媳笨手笨脚便罢,还呆头呆脑的,熙王妃还真替儿子愁。 她自个儿都开口了,熙王妃岂能拦着,于是抬了抬眼,示意郝嬷嬷去开箱。 箱子被打开,里面全是绫罗绸缎与珠宝。 大家眼神亮了几分,纷纷看着徐云栖,徐云栖笑着道,“大家伙紧着喜欢的挑吧。” 裴沐珊朝她使眼色,徐云栖喝着茶不在意摇头。 郝嬷嬷只得将那些绸缎珠宝全部摆在面前的雕漆长几,及桌案上。 李氏自认与徐云栖关系好,早早就把赏赐逡巡了一圈,选中了自己喜欢的颜色,只是其他人没动手,她也不好出头,便悄悄扯了扯婆婆高侧妃的袖子。 高侧妃也是名门出身,眼皮子不至于这么浅,端坐着一动不动。 另外一位韩侧妃倒是有心起身,可惜熙王妃没发话,她也不敢吱声。 裴沐珊实在是担心嫂嫂吃亏,拉着她起身,“嫂嫂,这是你的赏赐,你先挑。” 徐云栖真的不在意这些东西,“妹妹你先来。” 熙王妃看着那笑吟吟浑然不知轻重的儿媳妇,无语地摇头,将茶盏搁下,看着两位侧妃慢声吩咐,“长幼有序,高侧妃与韩侧妃先挑。” 高侧妃立即起身施礼,“王妃客气了,咱们一家人哪里需要拘礼,再者不过是些绫罗绸缎,理应孩子们先挑。” 熙王妃见她知趣,点了点头,朝女儿看了一眼,“得了,你先挑吧。” 裴沐珊是府上唯一的嫡姑娘,大家向来都宠着她。 她挑了三匹色泽娇艳的绸缎,选了两颗个头大的南珠,便回身过来,示意徐云栖选。 徐云栖还没动,李氏瞧见自己看上的一匹被裴沐珊挑走了,赶忙起身,“三弟妹,我就不跟你客气啦。” 她带着丫鬟上前,将自己选好的三匹给挑走,朝桌案上那盒珠宝瞄了一眼,里头最大的几颗没动,显然是裴沐珊留给徐云栖的,她很知趣的没选,拿了两颗绿松并南红便回了席位。 裴沐兰见谢氏坐着不动,长嫂不选,她不好去,便推了推谢氏,谢氏其实不大想选,只是大家都挑,她不要显得不待见徐云栖,于是干脆拉着裴沐兰起身,姑嫂俩一道选。 谢氏喜好与韩侧妃相近,韩侧妃生怕自己看重那匹靛蓝缂丝被选走,连忙跟着上去。 李氏见婆婆高侧妃还在端着,干脆将她一推。 大家热热闹闹凑过去了。 第75章 锦和堂难得这么融洽,熙王妃也露出笑容。 裴沐珊帮着徐云栖抢了几颗最大的南珠回来,瞪着她道,“你怎么什么都不挑。” “我什么都不缺啊,这些南珠都给你,就当你哥哥补给你的礼物,”徐云栖温婉地笑着,扬起干净皓白的手腕, “你看,我有的时候要配方子,择药材,手上带着东西不方便。” 裴沐珊拿着烫手。 银杏见多不怪,与裴沐珊解释道, “五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少奶奶从不爱戴这些花花绿绿的首饰。” 第 23 章 五月初十, 连着下了两日雨,今日放了晴。 裴沐珩这两日宿在皇宫,徐云栖无事一身轻, 早睡早起, 浑身舒坦,与往日那般在院子里打了一阵五禽戏, 随后用了朝食, 换了干爽的衣裳来到小药房, 准备看医案。 这时,陈嬷嬷打外头行来,立在东次间珠帘外,并不敢往里走,只扬声禀道, “少奶奶,王妃那边来了人,请您过去呢。” 熙王妃几乎不传唤她, 徐云栖下意识认为该是出了什么事,过去的路上便问陈嬷嬷, “可是出事了?” 陈嬷嬷面露苦笑,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是翰林院掌院齐老先生的七十大寿, 原是定了大少奶奶过去拜寿, 可是大少奶奶病下了,王妃便遣人唤您过去一趟。” 徐云栖点点头不再多问。 行到锦和堂外面的穿堂,听见里面传来嘶声裂肺的哭声, 再抬眼,便见二嫂李萱妍立在廊芜下飞快朝她招手, 徐云栖沿着长廊悄声迈过去,妯娌二人立在廊柱旁,听得里面一片嗡乱之声。 廊下婆子丫鬟显然都避开了,只剩下郝嬷嬷立在门边,见了二人,请进去不是,赶走也不是,遂当个睁眼瞎。 徐云栖无意听人墙角,避开了少许,李氏跟上来,二人凑在廊角说话。 “你别看大嫂平日端着架子,神气得很,私下日子可不好过。” 徐云栖微愣,“这样吗?” 李氏见她来了兴致,换了个更亲密的姿势,挽住她道,“可不是,上回在行宫,大哥私下将一丫鬟带去了书房,回来也没与大嫂通气,二人依旧在书房鬼混,此事惹恼了大嫂,大嫂便将那丫鬟斥了一顿,塞去后罩房浣洗衣裳,为这事,大哥与大嫂没少闹别扭。” “今日不是定了大嫂出门么,那丫鬟趁着大嫂离开便去寻大哥,赶巧大嫂丢了东西折回房,将二人逮了个正着,那丫鬟乘势跟大嫂闹,在地上撒泼打滚,两厢差点打起来,最后惊动了王爷和王妃。” 徐云栖满脸愕然,颇有几分唏嘘。 这时,锦和堂的明间内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哭声,紧接着便听得那丫鬟说要撞死,李萱妍闻言二话不说拉着徐云栖往里头去,她力气之大,徐云栖一时还没能挣脱,等到二人进去时,便见郝嬷嬷与另外一位婆子扼住那丫鬟的胳膊,丫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由人拉扯着,跪不着地, “奴婢是家生子,一家子都在王府当差,大公子要了奴婢的身子,如今又不管不顾,大少奶奶不能容人,奴婢只有死路一条。” 裴沐襄见两位弟妹也闯进来了,脸色越发窘,大约不想叫人瞧见他懦弱的一面,咬着牙朝上头熙王和熙王妃拱手, “爹,娘,儿子断不能做这种始乱终弃的事,敏儿,儿子是要定了。” 王爷抚了抚额,头疼地看了一眼儿媳妇。 谢氏杵在那里,面罩寒霜,无动于衷。 熙王妃倒是没有偏袒儿子,怒道,“无媒苟合,也好意思装出一番情深义重,你既是要她,为何事先不与你媳妇通气?倘若她今日允了你,纵容了这小娼妇,他日是不是人人都可以往你床上爬。” 熙王妃当着三个儿媳的面,做出一番正室嫡宫该有的姿态, “我把话放在这里,男主外女主内,那么这后宅之事便是女人说了算,做妻子的够大度了,准许你们纳妾,如果你们连这点颜面都不给妻子,甭说只是破了身子,便是怀了孩子也不认!” 谢氏有了婆母撑腰,脸上方流露出几分心酸和委屈来,朝着熙王妃的方向哽咽一声。 李氏闻言悄悄看了一眼婆母,这就是她敬服熙王妃之处。 熙王却是晓得妻子这是含沙射影,连着也在敲打他。 他严肃地看向裴沐襄,“襄儿,此事是你有错在先,你先跟你媳妇赔个不是!” 裴沐襄不肯,看向丫鬟敏儿。 那敏儿顿时泪水横陈,人都吓瘫了去, “那王妃打算如何处置奴婢,奴婢的爹和娘都是府上的管事,您又如何服众....” 这敏儿的父母皆是熙王身边伺候的,也是府内有头有脸的管事,此事着实棘手。 熙王妃狠狠瞪了一眼儿子,又剜了一眼丈夫,皱了眉。 敏儿察觉没了戏,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挣脱婆子的手,朝最近的柱子撞去,而恰恰徐云栖便立在那一处,敏儿哪里是真想寻死,便干脆往徐云栖撞来,徐云栖可是有些拳脚功夫的,侧身一避,探身一抓,拽住她的手腕,旋即使了个巧力,丫鬟便哎哟一声疼得跪了下来,两个婆子赶忙扑过去摁住她。 第76章 徐云栖趁着这个机会,握住了她的手腕,身为大夫的老毛病又犯了,顺手把了个脉,再打量她一番脸色,不免皱了眉, “你并没有破身子!” 这话一落,屋子里诡异般的安静。 徐云栖最开始想的是,莫非这敏儿讹诈主家,可转念一想,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她忍不住,朝大公子裴沐襄望去。 裴沐襄震惊于徐云栖所说,正抬起眼朝这位弟妹看来,两厢视线对了个正着。 徐云栖扫了一眼他的脸色,心情复杂地低下头。 屋子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致。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敏儿,她尖叫一声,对着徐云栖哭道, “您胡说什么,奴婢跟爷...明明..” 明明做了那事,她怎么可能没破身子。 这时,那裴沐襄已经窘得抬不起头来,他兀自立着,后脊蹭蹭往外冒着冷汗,整个人几乎无地自容。 熙王和熙王妃瞅见他这模样,再相视一眼,脑子冒出一个离奇的念头。 熙王妃毕竟是过来人,很快明白了什么,第一念头是不敢相信儿子这么年轻就...紧接着她为了挽回儿子颜面,对着徐云栖斥了一句, “你胡言乱语!” 徐云栖从善如流退至一边,“儿媳知罪!” 唯独谢韵怡深深看了一眼徐云栖,旋即唇角掀起一抹嘲讽。 李萱妍听得云里雾里,只当徐云栖是想帮大嫂谢氏随意诹了个谎言,没有多想。 熙王看了一眼儿子白中泛青的脸色,意识到了事情严重性,冷着脸喝了一句, “此事皆是你咎由自取,你给我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我准许,哪儿都不能去!” “至于敏儿,”熙王看着那天真懵懂的小丫鬟,十分为难,斟酌问熙王妃道,“还是收房吧,你看如何?” 原先熙王妃是不答应的,可事情既然有变,这个敏儿断不能再放去外头,熙王妃无比头疼地看了一眼长媳,谢氏此时已转过身来,婆媳俩素来有默契,只一眼便达成了约定,熙王妃最终点头, “就这样吧。” 敏儿先是一阵懵然,转念一想,定是徐云栖想帮着谢氏赖账,也没有怀疑什么,欢天喜地磕头谢恩。 裴沐襄几乎是羞躁难当地摔袖而出,敏儿也由婆子带走。 熙王妃看一眼谢氏,宽慰道,“你今日乏了,就在府上歇着,我让你二弟妹和三弟妹代你去贺寿。” “时辰不早,你们俩去收拾一下,在侧门等我。” 等到把媳妇们打发,熙王妃和熙王两两相望,断没料到事情真相是如此。 熙王妃一面由着嬷嬷给她穿戴,一面与熙王道,“回头请个太医给襄儿瞧瞧。” 难怪谢氏夫妇自从生了长孙,至今没有消息,原先她还怨儿媳妇肚子不争气,如今才知问题出在儿子身上,儿子定是瞅着小丫鬟不懂事,便胡乱蒙骗了过去。 熙王抹了一把汗,点头道,“好,”旋即觉得纳闷,“那老三媳妇是怎么发现的?” 熙王妃回想呆头呆脑的徐云栖,暗自郁碎,“珩儿说她擅长做药膳,估摸看了几册医书,瞎猫撞死耗子让她撞上了呗,那傻丫头,这种事怎么能嚷出来。” 比起徐云栖怎么发现这桩事,熙王更在意儿子的身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想他今年四十出头,依然兴致勃勃,这么一比,儿子这事越发让他心里蒙了一层阴影。 熙王妃心情郁闷地带着两个儿媳赶往齐家。 齐老太傅是朝中最负盛名的儒学大家,是当世之巨擘,如今的内阁阁老荀允和,与裴沐珩都是他的学生,说他门生故吏遍天下也不为过。 荀夫人病了,荀家今日由荀云灵代母亲出席。 荀家马车与王府马车在齐府大门处撞了个正着。 熙王妃拉着荀云灵问长问短,裴沐珊这两日又去外祖家住去了,徐云栖这边便跟二嫂李萱妍一起。 李萱妍在路上还说她,“你方才傻呀,这事与你何干,你去掺一脚。” 徐云栖不知该说什么,“我不是故意的。” 徐云栖模样又美又软,李萱妍就觉得她是个笨美人。 “傻丫头,不过傻人有傻福。”嫁了裴沐珩这样的好郞婿。 李萱妍亲昵地拉着她进了齐家大门。 荀云灵搀着熙王妃送到齐家待客厅明正堂。 齐老太傅的妻子老夫人也在世,熙王妃被齐家掌家太太迎进去,里面秦王妃和陈王妃也在,齐老太傅这样的人物,别说皇亲贵胄,便是皇帝和皇后一早也遣人送了赏赐来。 这场寿礼办得隆重而气派。 荀云灵在门口等着徐云栖和李萱妍走近,她神色如常上前施礼, “给两位嫂嫂请安。” 徐云栖看着她面露淡笑,将早准备的礼盒递给她,“上回没能给见面礼,今日补上,还请勿怪。” 荀云灵看着那张四平八稳的脸,心中暗叹,此女该是很有本事,方能逼得沐珩哥哥这样对她,她笑了笑,欣喜地接过来,“多谢了。” 一行人进去给老太太请安,前段时日裴沐珩被封郡王,徐云栖实则是郡王妃的身份,老太太不敢受她的礼,起身回礼,齐家可是真正的清贵之家,家风严谨,没有人会看轻徐云栖的身份。 第77章 清正堂内坐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夫人,晓得轻重,外头的年轻姑娘少妇就不一样了。 客人太多,徐云栖与李萱妍一道出来,去花厅落座,至花厅,见人满为患,最后只能折去东面的水阁。 齐家出身金陵,府中景致也是依照江南园林打造,沿着湖边石径往水阁去,四处花影缤纷,雕栏玉砌,好不雅致。 路过水榭,李萱妍见秦王府一庶出的媳妇在这,二人素来亲近,便干脆拉着徐云栖坐下了。 徐云栖坐在角落里美人靠,望着水面波光粼粼出神,脑海还在想,若是外祖在世,裴沐襄的病情该要如何诊治,没有把脉,不能断出病症全貌,虽说是那事上的毛病,引因也不尽相同,有的是因常年犬马声色纵情过度所致,有的是本身脏腑出现病灶,有的是错饮了药物导致萎靡,更离奇的只是心理作祟,并无他故,徐云栖并不了解裴沐襄的详情,不好乱断。 如今想来,长嫂谢氏拦着丈夫纳妾,未必是不够大度,怕是不想将此事张扬出去。 坐下没多久,听到雕窗隔壁传来熟悉的嗓音。 那大理寺卿家的刘香宁坐在人群中,亲昵依偎在荀云灵身侧,嚷声道, “她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嫁了好郎君,方得上座,否则咱们在座的哪位不比她尊贵,她可是抢了本该荀妹妹的婚事。” 荀云灵一听这话,连忙皱眉,推开刘香宁, “姐姐快别这么说,她是天子赐婚,名正言顺,碍着我什么事。” 换做过去,她必是顺水推舟任凭旁人嚼舌根,败坏徐云栖。 如今却是不敢,待会父亲要来赴宴,若是回头传到父亲耳郭里,指不定够她吃两壶的,母亲已再三嘱咐,叫她莫要轻举妄动。 荀云灵这番举止落在姑娘们眼里,便是高山仰止,一派清正。 “不愧是荀阁老的女儿,荀姑娘论胸怀可是我辈楷模。” 刘香宁替她委屈,“姐妹是不知,上回在行宫,她可是故意将那水往我身上泼来,害我疼了整整一月方好,我便罢了,可怜芹儿,至今还躺在床上呢。” 荀云灵回京后去探望过萧芹,却被萧夫人拒之门外,荀云灵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排揎,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芹儿着实可怜...你可去探望过她?” 刘香宁摇头,“我去过,萧夫人说是芹儿心情不好,不想见任何人,我只能打道回府。” 荀云灵一听如此,心中放下心,可见不是针对她。 席中,有一人是秦王府的郡主,平日便看不惯裴沐珊,连带不喜欢徐云栖, “可不是,每每瞧见她,我心里就膈应得慌,要我唤一乡下女为嫂嫂,我牙都疼了...” 这话一落,水廊外传来一道嗤笑, “我看你不是牙疼,而是牙酸。” 听到这道声音,大家面露惶恐,纷纷起身。 十二王裴循摇着羽扇慢悠悠从雕窗外踱步过来,立在廊口觑着这些姑娘们,他斥道, “你们这些姑娘,整日无所事事,就只知道背后说人闲话。” 秦王府的小郡主瘪瘪嘴低下头,姑娘们显然不太服气。 十二王回过眸,吩咐身边内侍,“把她们的家世都记上,回头禀报皇后娘娘,下一道斥书去各府,叫她们父母好好管教。” 这么一来,事情就闹大了。 除了荀云灵外,其余人纷纷跪下磕头, “王爷恕罪。” 一旦皇后下懿旨斥责,不仅家里没脸,也会牵连父亲升官,大家这才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十二王可是说到做到的性子,他一个眼神,身旁内侍一个个认真逡巡过去,不消片刻已牢记在心。 有些胆小的当场吓哭。 十二王没做理会,继续摇着扇子往湖心阁去,却见雕窗隔壁水榭另一间也坐满了人,而其中正有徐云栖。 大家方才将隔壁的话听了个正着,生怕十二王连着她们一道发作,连忙跪下行礼,唯独徐云栖立着,朝他屈了屈膝。 十二王看着立着角落里的小姑娘,她穿着一件杏色的对襟长衫,下摆也是同色百褶裙,手里拿着一个小扇柄,朝他含笑望来,她模样清致洒脱,眉梢温软和气。 裴循那一刻心仿佛被什么挠了下,生出几分心疼来,他朝徐云栖招招手。 徐云栖随他一道迈出水榭,来到当中的水廊。 裴循还未说话,徐云栖倒是先瞅了一眼他的腿,“王爷不曾柱拐杖,可见是好多了。” 说到这,裴循不得不佩服徐云栖的医术,“你针灸之道果真出神入化,上回针了半个时辰,我便好了大半,再每日擦以药油,如今已不怎疼了。” 徐云栖笑道,“一次并不能断根,王爷若想痊愈,还需两次。” 裴循失笑,望了一眼涟漪款款的湖面,没接这话,反而道,“那些话别往心里去,她们眼皮子浅,不配让你生气。” 徐云栖听了这话反而哈哈一笑,“王爷多虑,我没有放在心上。” 有的时候,她觉得京城这些世家女很无聊,不是攀比家世,便是攀比夫婿,却从未想过,人要讲眼光放在前方,放在高处,精力要放在自己身 第78章 弋 上。 裴循看着面前豁达又明丽的姑娘,心想裴沐珩真娶了个与众不同的姑娘,只是感慨之余,也不免生出几分惋惜,至于惋惜什么,他亦没有深究。 “好,那我去了,你自个儿照顾好自己。” 裴循正待转身往湖心阁去,却听得岸边传来一阵嘈杂声。 二人不约而同望过去,只见数名锦衣卫披坚执锐沿着水廊往水榭走来,裴循眯着眼立着不动。 姑娘们也都吓到了,有的躲在人群中,小的无处可遁,便小心翼翼探出半个头张望。 只见为首的锦衣卫千户,来到水榭第一间敞轩,目光在人群扫了一圈,问道,“谁是刘香宁。” 刘香宁吓得打了个哆嗦,“是,是我...” 锦衣卫千户看着她目光一冷,约莫是顾忌着老太傅寿宴,并没有动刀动枪,只寒声道, “你出来,跟我们走一趟。” 刘香宁顿时脸色大变,立即躲在荀云灵身后,“你们想干什么,我可是太傅府的贵客。” 荀云灵也察觉不对,压下心头慌乱,镇定问锦衣卫,“敢问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锦衣卫千户冷笑一声,将手中逮捕文书一扬,“大理寺卿刘照涉嫌捏造虚假冤案,欺君罔上,陛下有令,着刘家下狱,详查!” 刘香宁当场昏厥。 荀云灵等人也唬得摇摇欲坠。 锦衣卫千户使了个眼色,两名锦衣卫上前,凶神恶煞地将刘香宁主仆给押走了。 水榭内一片死寂。 裴循倒是并不意外,回神安抚了徐云栖一眼,带着人往水阁去。 水阁那边丝毫未被这边动静所扰,一些贵公子高歌畅饮,好不痛快,裴循素来礼贤下士,很快融入其中,大约一刻钟过后,水阁另外一个方向,行来几人,这显然是前院来的男客,几人穿着贵气,眉宇轩昂,身后仆从甚众,正是裴沐珩与皇次孙裴文成,和皇三孙裴修齐。 皇次孙裴文成正是秦王嫡长子,皇长孙裴仁乾被贬后,他如今便是万众瞩目,众人一番见礼,他便率先挨着裴循坐过来, “十二叔好潇洒,我们还在奉天殿听训呢,您就打先喝上酒了。” 裴循懒懒倚着长椅,合上羽扇,笑道,“不然我怎么是你们王叔呢,如今我解脱了,该轮到你们听训。” 众人哈哈大笑。 裴循将身侧另一贵公子使开,招呼裴沐珩坐下,待他落座,凑过去道, “听母后说,你这几日都宿在皇宫,珩儿,不是我说你,你已娶妻,该要着家了。” 裴沐珩不以为意,笑着擒起酒盏敬了裴循一杯,“十二叔勿忧,我与内子很好。” 徐云栖脾性实在和软,安安分分从不闹性子,他们夫妻着实是融洽,就连那事也甚是合拍,裴沐珩对妻子很满意,至于她万事不计较的性子,裴沐珩也看开了,难道非要她计较才高兴,夫妻俩自个儿和和睦睦才是要紧。 裴循不信,“那我问你,你可知你妻子平日做些什么,爱做什么?” 裴沐珩觉得裴循今日管得有点多,不过十二王一向关爱晚辈,也未多想,便回道, “她性子安静,平日就在府内极少出门,爱弄些花花草草,偶尔学做药膳孝敬长辈,十二叔当知,皇祖父很喜欢吃她做的药膳。” 裴循当然知道徐云栖药膳做得好,可她之所以能让皇帝青睐,不是因为糕点做得好,是因为她深谙医道,治了皇帝的病,裴循算看出,裴沐珩和皇帝都被蒙在鼓里。 然后裴循便道,“忘了告诉你,方才我在水榭遇见她。” 裴沐珩脸色一顿。 裴循看着他怔愣的模样,嗤嗤一笑,这夫妻俩明显是各自为政,一个忙着治病救人,一个忙着朝政。 裴循摇摇头,别过脸去。 裴沐珩委实不知道徐云栖今日来了,印象中每每这种场合,母亲是让长嫂谢氏出面。 裴沐珩本就机敏聪慧,一听便知十二王在敲打他,责怪他不关心妻子。 “是不是方才水榭出了什么事?” 裴循懒洋洋丢了他一眼,“她被人挤兑,不过,那个人已经被带走了。” 裴沐珩便知是刘家女,方才他打宫里来,皇帝已撤了大理寺卿刘照的职,原先大理寺少卿补上去,裴沐珩想了法子,让最先查通州一案的御史刘御迁任大理寺少卿一职,刘御是他的棋子,他这几日早出晚归,便是忙于此事。 不等午膳,裴沐珩悄悄吩咐人联系上徐云栖,夫妻俩在西岸人迹罕至的石径处说话。 “你今日怎么来了?”裴沐珩两日没见妻子,妻子立在明晃晃的阳光下,一张小脸白得发光。 徐云栖笑眼盈盈回他,“大嫂病了,母亲便让我和二嫂随她过来。” 裴沐珩明白了,想起方才水榭一事,他眼神微冷,几乎是下意识便握住妻子的手, “让你受委屈了,你再等等。” 等他大权在握那一日,让所有人伏在她脚下俯首称臣。 徐云栖垂眸看了一眼手,这是裴沐珩第一次主动握她。 他掌心太热,烫得她有些不自在。 第79章 她嗯嗯点头,“我没事,你别放在心上。”她反而宽慰丈夫。 裴沐珩想起方才裴循所言,抚了抚额,颇为无奈道,“夫人,下次出门可否事先知会我一声,我好知晓你在哪儿。” 从别人口中得知妻子去处,裴沐珩心里并不好受。 徐云栖已猜到十二王敲打了裴沐珩,她轻轻咧嘴一笑,这一笑颇有几分山花烂漫的天真,“我知道啦。” 裴沐珩还握着她没放,妻子的手特别软,又软又糯,这样一只手却是干脆利落捉住了一条蛇,裴沐珩看着她,“我下回出门也会事先知会你,做什么也会告诉你。” 有商有量,徐云栖终于有了做人//妻子的感触。 “嗯好。” 水泊对面已有小厮在传饭,时辰不早,得入席了。 徐云栖便抽手,裴沐珩第一下没放。 夫妻俩四目相对,徐云栖红了脸,愣生生看着他, “得开席了。” 裴沐珩这才意识到此举出格,连忙松手,清隽的面容笃定分明,“晚上等我回来。” 徐云栖笑着道好, 夫妻俩一个往前院,一个往后院,分头行动。 只是徐云栖这厢刚在花厅吃了一半,中途银杏被人唤了出去,不一会人再进来,脸色就变了,她悄悄在徐云栖耳根边道, “姑娘,胡掌柜遣人递来消息,说是有一病人腹痛不止,便血严重,请您过去一趟。” 徐云栖神情一凝,熙王妃在清正堂用膳,这边只有嫂嫂李氏,徐云栖寻了个借口, “嫂嫂,方才徐家传来消息,说是我母亲不适,我得过去一趟,待会你们先回去别等我。” 李氏压根没多想,反而很是担忧,“不严重吧,你别急,路上慢些。” 徐云栖压根顾不上旁的,带着银杏飞快往垂花门去。 路上主仆俩便商量,“医囊可带了?” “随身带着呢。”银杏拍了拍自己腰间。 垂花门与内院之间还有一道夹门,过了夹门往西便是侧门,平日供女眷出府,往南过垂花门便往外院去。 徐云栖从花厅外的石径绕过来,正要往夹门去,不知想起什么,扭头问银杏,“腹痛不止,有便血之症,要么伤了肠胃,要么腹部有肉瘤,若是如此,还需要小针刀,可带了?” 银杏茫然摸了摸腰间,“兴许带了,等会上了马车,奴婢再瞧瞧。” 徐云栖面色沉重颔首,正要转身抬步,迎面不知来了一什么人,两厢撞了个满怀,徐云栖被撞得往后仰,下意识扶着门柱,人还没站稳,听得前方传来一仆从惊慌失措低呼, “荀大人,荀大人您没事吧?” 第 24 章 “荀大人您没事吧?” 挨得最近的管家连忙将踉跄的荀允和给搀好, 另一面齐府二老爷也飞快伸把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荀允和很快站直身子,抚了抚蔽膝, 连忙摆手, “无碍,”余光注意到相撞的是一名女子, 便与面露怒色的齐二老爷等人道, “别吓着人家姑娘。” 他负手立在午阳里, 一身鲜红的绯袍将他眉目衬得清雅端肃, “姑娘没事吧。”他抬目朝她看来。 一个穿着杏色裙衫的高挑姑娘挨着门槛站着,她双手合在腹前,气质格外温柔娴静,模样清丽脱俗,一眼看过去便生亲善之感,荀允和看一眼便移开目光,没有人知道, 性子安静的荀允和却从不喜欢安静的姑娘,姑娘家跳脱可爱无法无天才好。 只是偏生对面的姑娘安安静静,眉目一动不动望着他, 荀允和心生关切,“伤着了?” 这时身侧齐家三老爷失笑一声, “哪里, 我看人家姑娘是摄于您的风采,一时吓着了,来人, 将这姑娘请下去喝茶,压压惊。” 荀允和被他这话说得直摇头, “你呀,还是老毛病没改,满嘴里说不出一句正经话。” 这句话带着斥责,却也暗藏熟稔。 齐老太傅与荀允和的岳丈叶老翰林是同窗,荀允和当年进京赶考时,阖家在齐府借住过一段时日,与齐家几位老爷都很相熟,此刻也是迟来的荀允和前往后院给师母齐老太太请安。 荀允和这句话里带了一声笑。 这一声笑伴随着明耀的光芒一同闯入记忆深处的碎梦里,她其实已记不清他生得什么模样,模模糊糊的修长身影,眉目大约是皎然的。 “囡囡最乖了,爹爹下次回来,一定给你买冰糖葫芦吃!” 那一声腔调醇雅又热烈,慢慢融于眼前那声笑里。 对面的人再次投来关切的一眼,两厢视线对上,她唇角轻扯,慢慢地往旁边一让,眼尾往上一弯,仿佛有细碎的光芒从眼梢滑落。 “我很好。”她这样说。 齐家两位老爷连忙抬袖往前一比,示意荀允和过去。 荀允和也毫不犹疑,大步迈过门槛。 徐云栖慢慢转过身,视线跟随那道绯红身影一动不动,身侧的管家以为她好奇荀允和的身份,赶忙解释一句,“姑娘,这位便是当朝户部侍郎,内阁阁老荀允和荀大人,京城人见人夸的荀云灵姑娘便是他的女儿。” 第80章 “哦...” 荀羽,荀允和... 那一回在皇宫银雀台下听得他的嗓音,她便怀疑过,怀疑他在世,怀疑他已入京当官。 余光察觉有一抹五彩的光亮在门槛下方的青石板砖上闪烁,徐云栖蹲下身,将之捡了起来,是一枚指甲大小的贝壳。 幽亮的瞳仁顿时缩了缩,心房仿佛被什么尖尖地刺了下,徐云栖眼神稍稍眯起,拖着那一枚小贝壳慢慢起身,停顿了一下,眼睑微抬,所有情绪收得干干净净,朝着前方扬声道, “荀大人。” 这一声呼唤很清脆,带着徐徐的腔调,荀允和脚步本能顿了下,随后转过身。 第一眼先看到那立在门槛外,眉目格外柔静的姑娘,她的笑晕着光,看不真切,随后视线落在她指尖,荀允和脸色一变,不假思索抬步回来,目光钉在那一处不动,仿佛迟一些就要没了似的,甚至不等徐云栖给,便已将贝壳接了过来,待熟悉的旧物落在掌心,这才抬眼,隔着门槛朝徐云栖露出笑意, “多谢。” 掌心残留着少女指尖冰凉的温度。 荀允和握了握,试图化却那一抹沁凉。 离得近了,徐云栖再一次认真打量他,他生得一张很是俊美的脸,五官分明,鼻梁高挺,眉睫极长浓烈如墨,恰恰是眉梢那一抹清润温和又很好地中和了五官的棱角,让他整个人显现出属于中年男子儒雅沉敛的气质。 记忆里拱桥上那道模糊的身影终于与眼前清俊的男人相重叠,徐云栖不自禁露出柔和的笑。 原来他长得这般模样啊。 荀允和觉得这姑娘面善,是以也不介意她的打量。 身后银杏在催,徐云栖稍稍欠身,转身带着丫鬟毫不迟疑地离去。 荀允和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再次握了握掌心的贝壳,心中生出几分后怕,这才缓慢转过身往后院去。 夏风裹着燥气热烈地吹,树影婆娑,摇曳的光芒落在两道背道而驰的身影。 上了马车,徐云栖坐在软塌,双手交握搭在膝盖岿然不动,银杏忙着翻看布囊,确信小针刀也带了,方松了一口气, “带了带了,姑娘放心。” 徐云栖垂了垂眸点了点头。 银杏去了一桩心事,这才回想方才那光景,红彤彤的小嘴掀得老高, “原来他就是荀云灵的父亲呀,看着倒是个斯文人,怎么养出这么没脸没皮的女儿。” 徐云栖莞尔一笑,不予置评。 银杏还想说什么,记不起来,脑海闪过那张脸,总觉得自己漏了重要的信息。 马车很快抵达医馆,徐云栖上了楼,胡掌柜与另外两位大夫正在诊治。 见她匆匆赶来,额尖还沁着汗,胡掌柜的很是歉意, “抱歉,方才消息去急了些,害你来了一趟,这会儿我与周大夫和曲大夫轮番把脉,确信他是连着数日空腹食用辛辣之物,至胃肠溃疡穿孔出血,方才已开了方子。” 徐云栖走上前,打量躺在软塌上的病人,一面问,“便血几日了?” “四日,今日晨起突然昏厥在地,附近大夫治不了,这才急急忙忙送来医馆。” 徐云栖颔首,“我再把把脉。” 她坐下细细给病人重新诊脉,怀疑他常年饮食不当,导致胃肠重负不堪,拿起胡掌柜三人开的方子看了,增了一味药,改了三味药的分量,这才吩咐药童去熬药。 “先服用三日,若止住血却是对了症,倘若不然,我再来行针。” 胡掌柜发现她罕露疲色,亲自送到她到楼下,“这几日府上很忙?” 徐云栖扶着围栏摇头,“无事,我先回去了。” 恰在这时,徐家果然传来消息说是母亲章氏病了,徐云栖神色一紧,二话不说又带着银杏赶回徐府,裴沐珩宴后听闻徐云栖离开,立即遣暗卫前往徐府,两厢在路上撞了正着,好巧不巧将这一日的谎给圆了。 徐云栖赶到徐府,章氏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 “您这是怎么了?” 徐云栖一面净手坐下,一面来到她塌前给她搭脉。 章氏眼下带青,有气无力摇着头,身旁嬷嬷解释道,“昨日二小姐闹着吃冰瓜,夫人也跟着吃了两口,哪知今日晨起来了月事,这下好了,疼得下不来地。” 徐云栖蹙眉看着母亲责道,“您上了年纪,什么冰的冷得都不要吃,尤其天热时更不能吃,夏日暑气最旺时,人的肺腑肌理毛孔皆打开,此时吃了冷的,全入了肺腑深处,吃得多,积寒成疾,到冬日有您好受的。” 徐云栖的脾气是真的很好,好到章氏很多时候拿她没办法,就连想疼爱她都无计可施。 也只有在生病时,她才能从这个女儿身上寻到人的鲜活。 这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一个身材高瘦脊背甚至有些弯曲,却始终擒着笑意的老人家,对她也从来和蔼,也只在这等时候方蹙眉教训。 祖孙俩性子一模一样。 徐云栖并不像她,像她外祖,更像那个男人。 “栖儿,我昨晚做了个梦。”她虚弱地说着。 徐云栖没心思听她唠叨,把了脉,吩咐银杏去抓药。 第81章 这边章氏目光却跟随女儿忙碌的身影,“我梦到他了...” 徐云栖身影一顿,将手中方子递给银杏,慢慢转过身来坐在她塌前。 嬷嬷悄悄掩门而出,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二人。 徐云栖面无表情看着她,章氏自顾自说着, “我梦到他穿着一身绯袍...在雾里呼唤咱们....” 徐云栖眼底沁了几分冷色,“那您有没有梦到他妻儿成群,风光无极呢?” 章氏听得女儿嘴里的嘲讽,别开目光,视线不知落向何处,喃喃道, “我总觉得他那样一个人,宁可死也不会背叛我们....你是不知道,当年看上他的何止我,县老爷的女儿都追到家里来了,你爹爹把我护在身后,抱着你跟凶神恶煞似的将人赶走....” 徐云栖不想听她说这些,只面色冷漠道,“您知道,为何外祖父始终不同意你跟他的婚事吗?” 章氏喉咙一哽,没说话。 徐云栖视线钉在她面颊,“你现在该明白了,在你身边的人不是他,是徐伯伯。” “你更要明白,眼前给你荣华富贵的是徐伯伯,跟你生儿育女替你挣诰命的是徐伯伯,让你衣食无忧,不介意你过往的也是徐伯伯。” 章氏先是一阵窘迫,旋即想起丈夫又面露柔色,“你别误会,我自然是踏踏实实跟你徐伯伯过日子,我只是告诉你,我始终不信他背叛咱们,他兴许是真死了。” 徐云栖看着她深深叹气,轻轻替她扯了扯薄褥,“即便他背叛了,也没什么,谁又必须得跟谁过一辈子呢?” “只要你们都好,就好....”她将被褥替她掖紧,带着笑。 彼此都过得好,彼此了无牵挂。 章氏点点头,怜爱地看着女儿,“娘明白的,也分得清轻重,娘现在很好,你别担心,回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对了,这都半年了,怎么不见喜讯?”章氏眼神睃向她小腹。 徐云栖怔了怔,失笑道,“顺其自然吧。” 章氏见她面露迟疑,担心道,“可别因为我跟你爹爹的事,连累你不想要孩子。” 徐云栖闻言爽朗一笑,“怎么会?我不是因噎废食的人。” 章氏闻言放下心,拉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有了孩子,便落地生根,你就有家了,明白吗?” 她始终希望女儿能踏踏实实在京城安家,而不是像过去那般跟着她父亲,走南闯北,居无定所。 徐云栖对家没有概念,她自己就是家。 “我都明白,就算我不要孩子,王府能答应吗?” “这倒是。” 徐云栖回去时,裴沐珩竟然已坐在了西次间。 西次间是裴沐珩在后院办公之地,徐云栖等闲不进去,这会儿便扶着纱帘,朝里探出半个头, “回的这样早?” 裴沐珩见妻子回来,将手中看好的邸报一叠,“是,我正有一桩事想与夫人商量。” 徐云栖迈了进来,来到他斜对面的圈椅坐下,“什么事?” 裴沐珩道,“今日在文昭殿议事时,陛下听得隔壁荀阁老月底四十大寿,明令荀府办寿,我与荀大人有师徒之分,这份寿礼该怎么准备,我想问过夫人的意思。” 徐云栖听明白了,以裴沐珩与荀允和的情分以及荀允和在朝中地位,必须准备重礼,却又担心她因荀云灵之故,不高兴。 “荀大人位列台阁,又是您的恩师,礼不可废,该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三爷不必顾虑我。” 裴沐珩很欣赏妻子这份识大体,“好。” 晚膳后,裴沐珩去了书房,徐云栖回到小药房提取药汁,先前种的几株药草存活了,其中有一味铁皮石斛,徐云栖打算制成药丸,银杏时而帮着她收拾下桌案,时而盯着徐云栖的脸瞧,直到徐云栖成功提取出药汁,面上绽放一丝温文尔雅的笑时,银杏脑海灵光顿闪,猛地一拍桌案, “我终于明白哪儿不对劲了,姑娘,我觉得您很像一个人。” 徐云栖捏着针尖,手悬在半空,看着她不动。 银杏先是往窗口扒去,见四下无人,返回徐云栖的案前,神色激动,心跳快的都要膨出来, “姑娘,您是没察觉,您与荀大人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您眉梢像夫人,可鼻梁下颚与脸部轮廓像极了荀大人,眼珠也像,尤其笑起来就更像了。” “更重要的是他姓荀。”银杏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今日这般聪明,就在她心潮澎湃,几乎断定发现了了不得的机密时,对面传来她主子淡定的一声,“是。” 银杏愣愣看着她。 只是旋即,徐云栖唇角一勾,“又如何?” 又如何? 银杏从锦杌跳起,满腔义愤,“当然是找过去,寻来一盆狗血,喷他脸上,睨着他,‘抛妻弃子得来的荣华富贵,你心安理得吗?’” 银杏一脚踩在锦杌,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冲过去的模样,让徐云栖忍俊不禁, “回头我扎个戏台,你去唱戏好了。”笑过,徐云栖低眉继续忙自己的活计。 银杏见她如此,几乎要哭出来,“您真的不管了...” 第82章 徐云栖没回答她,是没功夫,铁皮石斛何等珍贵,浪费一息一分都对不住她半年的心血。 银杏如被困的小兽在屋内张牙舞爪,来回乱撞,这等架势一直维持到裴沐珩回房。 听到外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徐云栖将弄好的药罐交给银杏,银杏如同打了霜的茄子,气恹恹地接了过去。 徐云栖这厢绕出来,裴沐珩正将外衫褪下搁在屏风上,打算往浴室走,听到妻子脚步,驻足望过来。 闻到她身上的药香。 妻子有自己的一技之长,于裴沐珩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他们各自忙碌,谁也不干扰谁,却又相互配合无间,他很喜欢这样的状态。 夫妻俩几日没碰着,徐云栖是做了准备的。 夜里收拾好躺下去,裴沐珩枕在引枕,忽然问她, “夫人小日子是什么时候?” 徐云栖一顿,“还有两日。”她月事十分地准,每月都是同一个日子来。 这么问便是着急子嗣了。 裴沐珩一听便没打算动她,“那你好好休息。” 徐云栖明白了,自自在在躺下去,裴沐珩照样没盖被褥,徐云栖那一床搭在胸口,五月的天,夜里已经很热了,蝉声躁躁,裴沐珩起先觉得热,慢慢心定神闲,也睡过去了,徐云栖更不消说。 大约是睡到凌晨,裴沐珩忽然就醒了,他如今跟着徐云栖早睡早起,精神越发足,正要动胳膊,忽然瞧见一张模模糊糊的小脸蛋搁在他腋下,那一瞬,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下,令他失神,轻轻将秀发拨开,露出一张白皙柔秀的脸。 外头灯盏未歇,天色蒙蒙浓浓。 徐云栖大约是察觉他指尖那一抹痒意,侧身一转,这会儿便将背拱在他怀里。 夫妻俩同寝这么久,除了那等时候,从来是各睡各睡的,裴沐珩已经睡醒了,对着送上来的小白兔,就没打算放手。 温热轻轻覆在她后肩,隔着沾了香气的衣料摩挲肌肤。 徐云栖立即睁开眼,她神情发懵地看着前方,起先只觉一阵酥//麻似有似无游走在后背,渐渐的听到沉重的呼吸,什么都明白了,明白后,再一次怔在那里。 他从未亲过她,这是头一遭。 很快宽大的手掌伸出,沿着腋下覆过来,解了她的衣扣。 徐云栖闭上了眼。 密密麻麻的汗沿着后脊炸开,玲珑肌骨快要缩成一团,又被他粗粝的掌心给一寸一寸抚平,她鬓角汗湿了,都不知黏在何处,眉梢那抹被催亮的光华藏在暗处,轻易捕捉不到。 滚烫的岩浆仿佛从地缝里钻出来,拼命往她心隙里涌,将她内心深处那一丁点不为人知的祈盼给洗刷出,她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孑然一身。 裴沐珩感觉她这一次有些不同,似乎更投入,更沉浸其中,却又不尽然,眼神不同,没有过往那抹风吹雨淋始终褪不去的平静,他应该高兴,她有所动容,却又清楚的知道,不是因为他。 裴沐珩退出,起身去了浴室。 徐云栖看着抽身而出的丈夫,面露茫然。 晨起,刚梳妆洗漱停当,王妃那边来了人,请她过去。 徐云栖还在疑惑清早的事,路上问银杏,“三爷出门时,可有不快?” 银杏昨夜气得一宿没睡,此刻心情郁碎得很,“奴婢心里装着事,都没去瞧姑爷。” 徐云栖只得作罢,这厢赶到锦和堂,日头已经很晒了,丫鬟们将一盆盆冰镇往里抬,徐云栖皱了皱眉,走到门口,郝嬷嬷迎了出来,她便道, “王妃犯有头风,最好不要用冰镇。” 郝嬷嬷苦笑,“老奴也是这么劝着,王妃不听,再者,今日来了客人,不摆不成。” 徐云栖不再多言,越过门槛进去,绕出屏风,宽阔的明间内坐着两位客人。 一位是荀云灵,徐云栖认识,另外一位,穿着一件紫色绣桂花的对襟薄褙,梳着百合髻,眉眼细长柔和,肌肤白皙细腻,面阔而大气,是个难得美人,这不打紧,打紧的是徐云栖清晰地看到她袖下露出一个镯子。 一个红色和田玉手镯,色泽浓艳而油亮,一看便有些年份。 徐云栖双目缓缓眯起,脚步也不由迟疑了几分,几乎快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 胖妞见不得她炫耀那个银镯子,那日趁着娘亲去寻爹爹,便偷偷溜进她的屋子,趁她不备,把她镯子夺了去,她气得拔腿去追,胖妞将门拴住,将她堵在里头,她眼睁睁看着旁人带着她心爱的银镯,兴高采烈在院子里飞奔。 火就在这时,突然从外头枯萎的篱笆窜了进来。 那个女人居高临下站在拱桥,看着胖妞被灼得嚎啕大哭,露出无情的冷笑,模样她没看清,也记不着了,却始终记得,偷偷从窗缝望过去,瞧见她扬起手腕拨发,露出的这个血玉镯。 这个血玉镯很长一段时间是她的噩梦。 一时间,徐云栖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果然如此。 徐云栖笑了。 就在这时,荀云灵发现了她,连忙起身行礼, “三嫂嫂。” 第83章 徐云栖被这一声娇俏的呼唤,唤回了神。 她楚楚立在厅中,先朝熙王妃施礼, 熙王妃对着她,神色懒懒淡淡,往荀夫人指了指, “珩哥儿媳妇,这位便是隔壁荀阁老的夫人,荀阁老月底大寿,她今日特意来送请帖。” 送请帖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荀夫人想瞧一瞧徐云栖是什么人,能轻而易举便让女儿铩羽而归,绝对不是简单角色。 人站在了跟前。 荀夫人看清那张脸,有一瞬间的晃神。 她过去素来以亲切和善著称,对着徐云栖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称她郡王妃,荀夫人心中不屑,称三少奶奶,也不对头,她最后问熙王妃, “不知三公子媳妇闺名是那两个字,往后我也好亲昵亲昵。” 她唤谢氏便唤韵怡,唤李氏便称萱妍,如今到了徐云栖,自然也唤闺名。 徐云栖坐下来,笼着袖不动声色看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我姓徐,名云栖。” 荀夫人一听这两个字,手中茶盏失声而坠。 第 25 章 荀夫人这一举动过于突兀, 令所有人惊愕不已。 “夫人您怎么了?”仆从惊慌失措收拾地面。 滚烫的茶水顺着膝盖滑下衣摆,荀夫人疼而不自知, 云栖...云栖。 她看着那张昳丽的俏脸, 原先只觉得熟悉, 如今细看来倒真与荀允和有几分像,难不成那小丫头没死, 不可能啊, 她亲眼看着她们母女在火势中咽气。 这时熙王妃见她脸色不对劲, 白的有些吓人,探头一问,“荀夫人?” 熙王妃一声唤将荀夫人拉回神,她愕了愕,旋即眼底泪水簌簌而落,解释道,“王妃有所不知,我曾有一故人也唤做云栖, 我们感情极好,她早些年去了,每每想来心痛如绞, 方才听得三少夫人闺名,一时失态。” 她掩了掩泪, 借以遮掩朝目瞪口呆的女儿瞧去。 荀云灵也吓得不轻, 怔怔看着徐云栖,双臂都在颤抖。 她怎么会唤做云栖,她怎么能唤云栖? 收到母亲严厉的视线, 荀云灵咬着牙低下头。 熙王妃想不出旁的缘故,只得颔首, “原来如此。” 旋即荀夫人收整心态,和蔼地问对面的徐云栖,“敢问郡王妃是哪里人士?” 徐云栖很坦然地告诉她,“我荆州来的。”声线无比清脆。 荀夫人心一梗,差点要窒息, 熙王妃这厢想起什么,神色微亮,“哟,她仿佛与你们荀家是同乡。” 荀夫人压下内心的慌乱,掐了掐手中绣帕,勉强笑着,“可不是,还真是有缘。” 这会儿心已乱撞,险些失去方寸,荀夫人怕露出端倪不敢久留,借着湿了衣裳便带着女儿往回走,临行时往徐云栖柔善地望了一眼,却见那姑娘俏生生站起来相送,面容罩着不谙世事的笑,荀夫人很想从那天真的笑容里看出什么,却是一无所获。 母女俩心事重重回了荀府。 刚一进门,荀夫人吩咐嬷嬷将角门掩好,望着自家熟悉的庭院,她膝盖一软,险些瘫下来。 还是身旁老嬷嬷和荀云灵一左一右扶住她。 老嬷嬷低声提醒,“夫人,沉住气!” 荀夫人慢慢回过神来,看向女儿,彼时荀云灵小脸煞白煞白的,整个人惊慌失措,不知何处。 荀夫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灵儿,别慌,她不一定是。” 荀云灵立即便哭了,“娘,她怎么跟姐姐一个名字?会不会是巧合?” 荀夫人也希望是,她回眸望一眼心腹嬷嬷,二人交换了个眼色,均是心头沉重。 一行人先回了正房,荀夫人坐在罗汉床上阖目平复心情。 老嬷嬷将下人都使出去,自个儿守在门口。 荀云灵急如热锅蚂蚁,在屋内踱来踱去。 “云栖,荆州来的....娘,您不是说长姐死在瘟疫里吗?那她是谁?她跟父亲可是有些像的,难不成她还活着?” 荀夫人扭头目光带着寒霜,“灵儿,你试着想一想,倘若她真在世,且被你父亲晓得,是什么后果?” 荀云灵心口蓦地一紧,脚步忍不住踉跄,往后撞在博古架上,若是如此,那她们母女便无立足之地了。 老嬷嬷见母女俩惊慌失措,在珠帘处传来镇定的嗓音, “小姐,小小姐,你们都别急,其一,世间同名同姓者不知凡几,她不一定就是,其二,即便真是,老奴观那三少奶奶懵懂天真,恐已不记得,否则她岂敢当着夫人的面自报家门,再者,她若心知肚明,不该早早认了爹去,哪能在这里打马虎眼。” 荀夫人稍稍镇静,“说的是,只是万一她没见过老爷,并没认出来呢。” 老嬷嬷道,“所以,现在最紧要的,一是查清楚她的来龙去脉,二是决不能让她见到老爷。” 第一桩倒是容易,第二桩恐怕就难了,就如同在身边安了一道随时可能炸开的雷,荀夫人心头惴惴,被这份恐惧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一日中午,荀夫人吩咐老嬷嬷悄悄去打听徐云栖的底细,自个儿一口汤都喝不下,恹恹地躺在床上发抖,荀云灵也好不到哪儿里去,她虽不知当年是怎么回事,却清楚的知道,一旦徐云栖真是她长姐,她今后处境可想而知。 第84章 徐云栖这边陪着二嫂李萱妍说了一会儿闲话便回了清晖园。 银杏今日跟了进去,将内里情形窥了个明白,回去便拉着徐云栖说长道短, “姑娘,那荀夫人明显心虚。” 徐云栖坐在南窗的炕上,目光望着外头白花花的太阳,眼底罕见布满森森寒意, “她当然心虚,因为她这个阁老夫人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银杏一想起自家姑娘差点就成了阁老家大小姐,夫人也本该是人人尊敬的阁老夫人,便气得磨牙凿齿,“不行,咱们立即去寻荀阁老,将事情真相告诉他,让他晓得您和夫人还活得好好的。” 徐云栖一个眼风扫过去, “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即便他无辜,同床共枕十几年,生了一双儿女,你以为他会替我主持公道?到头来,定是为了维护他的颜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绝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她的目的是认爹吗?不,她对那个男人没有兴趣,她要报仇。 银杏急了,迈了过来,问道,“那怎么办?总不能看着她们逍遥自在,” “您必须让她们身败名裂!” 身败名裂? 徐云栖轻轻掀了掀唇角,将窗棂边的卷帘卷高了些,午阳逼近,光芒跌入双目刺得她眯起眼。 娘亲不在,胖婶听得外头有哭声,从后院钻进荀家,先是把她从屋子里抱出来,塞去后院,旋即冲入前院的火海里救胖妞。 濒死的恐惧逼迫她本能往后山跑,可惜火势团团围住了荀家,火苗从后山的竹林里倒灌下来,她跌倒在水缸边,藏在旁边的地窖里,等着那场雨落下来,救了她的命。 她躲在窖里许久许久,都没听到胖婶和胖妞的动静..... 身败名裂怎么够? 她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银杏看着徐云栖淡漠的面色,心头的火也渐渐歇了,冷静下来, “姑娘,当年的案子不好查。” “没错,”徐云栖转过眸来,看着她,“那场瘟疫来的太及时,掩盖了她的罪证,又或者她本就知道县衙有封村放火的念头,遂顺水推舟杀人于无形,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想用旧案拿住她,根本不可能。” 银杏恨得牙呲目裂,叉着腰道,“您打算怎么办?” 徐云栖幽幽一笑,“你说现下她们晓得了我的存在,会怎么样?” “噩梦缠身,惶惶不可终日。” “所以,我便请君入瓮!” 裴沐珩连着三日没回府,徐云栖甚是聪明,猜到那夜恐惹到他了,可事实是,她什么都没做,他到底因何动怒? 人没回来,徐云栖也无计可施。 倒是荀夫人这边,银杏这几日悄悄打听荀府动静,得了消息后笑得心花怒放, “姑娘,荀夫人病下了,听说三日吃不下什么东西,悄悄请了大夫呢。今个儿四姑娘过去探望,说荀二姑娘也瘦了一圈,小脸本就巴掌大,瘦了后,那双眼跟个窟窿似的,看着渗人。” 徐云栖没什么表情。 * 自太子离京,朝中近来风平浪静。 只是平静一段时日后,以施卓为首的老臣上书皇帝请立皇太子,只因皇帝春秋已高,近些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万一一个不慎撒手人寰,怎么办。 皇帝心里自然是怒的,只是怒归怒,这位老谋深算的皇帝遣刘希文传口谕, “众臣觉得朕膝下哪位皇子堪为储贰?” 这话如石破天惊,掀起一阵风浪。 百官私下议论纷纷,各抒己见。 一时间,御书房的案台上折子堆积成山。 不消说,凑请立秦王为太子的折子最多。 其次便是中宫嫡子十二王,陈王和七王也有,更令裴沐珩意外的,这回不少军中将领也将熙王推了出来。 可见上回他们父子俩勇救杨康,有了显著效果。 皇帝特意让裴沐珩替他唱名,到最后,熙王府竟也有四份奏帖, 皇帝坐在御塌上,悠闲翻着册子,头也不抬问他,“珩儿,你怎么看?” 刘希文担忧地朝他瞥去一眼。 裴沐珩自顾自将所有奏请太子的帖子整理归类,往后退步,抬袖一揖,“储贰大事,乃陛下一人而决,不是臣该回的话,还请陛下收回。” 皇帝闻言抬眼看着他,手肘搭在盘起的膝盖上,笑道,“如果朕非要你说呢。” 裴沐珩目光低垂,“臣不议君之事,若陛下非要臣说,臣便说,自古以来要么立贤,要么立嫡,龙生九子,个个非凡,陛下有的挑有的选,是陛下之福,更是百姓之福。” 皇帝幽幽一笑,仰了仰身,往支持熙王的四张帖子指去, “珩儿要不要瞧一瞧,是哪些人支持熙王?” 刘希文都替裴沐珩捏出一把汗。 裴沐珩内心轻轻苦笑一声,皇帝这是在试探他,他何尝不想试探皇帝,遂答, “臣不必看,写帖之人是陛下之臣,父王是陛下之子,十几位王爷人人皆有奏章,父王有几张也不意外,只是这几人必定是孤陋寡闻,不谙朝事,上有贤王二殿下,下有中宫嫡子十二王叔,我父王淡出朝堂,不问世事,岂敢当储君之议?” 第85章 裴沐珩一来将那些将军们摘开,二来,巧妙地将话题引到秦王身上。 皇帝一听“贤王”二字,脸色果然有了微妙的变化,将手中书册扔开,语气淡淡问,“你也觉得你二王叔是贤王?” 裴沐珩原要点头,抬眸对上皇帝深沉的脸色,连忙垂下眼,“臣...不知。” 皇帝将他神色收入眼底,冷冷掀了掀唇角。 “下去吧。” 裴沐珩退出御书房,脸上情绪收得干净,理了理衣袖,大步离开奉天殿。 皇帝显然不喜秦王,可是熙王府想从夺嫡中杀出一条血路,也不容易。 裴沐珩思虑重重。 回到清晖园时,天色刚暗下来,裴沐珩一路忙到晚间亥时三刻,自从徐云栖告诉他,她夜里最迟不过亥时三刻睡下,他便从不会晚于这个时辰回后院,今日坐在案后,深深捏着眉心,罕见生了几分迟疑。 若说心里不介意那是假的,只是他事先承诺过,他不是出了事便与她分房置气的人,裴沐珩素来重诺,抬眸看向黑漆漆的窗外,缓慢起了身。 过去他总总以为夫妻俩相敬如宾,有商有量便很好,如今意识到,没有那么容易。 正值十六,明月高悬,清晖园的灯已熄了,月光洋洋洒洒将整座府邸照得透亮。 裴沐珩沿着长廊来到正院,一老婆子蹲在门口脚踏上打盹,听到门外有脚步声,连忙警醒,见是裴沐珩,一面慌忙施礼,一面去备水。 裴沐珩先往东次间去,里间突然燃起一团光亮,正是徐云栖点了一盏琉璃灯张望过来,楚楚动人的玉人儿立在珠帘下,她穿着件姜黄色的短衫,一条杏黄色的百褶裙,裙前匆忙系上百草结,显然是刚刚睡醒,胸前裹着一片式的红色抹胸,雪白肌肤若隐若现。 徐云栖极少穿得这样随性,显然是没料到他会过来。 夫妻俩隔着台阶两两相望。 裴沐珩双目深邃,唇角几乎抿直,沉默看着她,徐云栖率先反应过来,将灯盏搁在高几上,下台阶来给他斟茶。 她穿着薄薄的绣花鞋,裙摆迆地,身形轻盈纤细。 “三爷喝茶。” 转过来时,明眸皓齿,眼梢如染了春晖似的,柔软又漂亮。 这丫头是没心吗? 她不知他气了四日? 裴沐珩接过她的茶并没有喝,语气微沉,“我先更衣。”便去了浴室。 清晖园的浴室极大,先前熙王妃晓得儿子毛病,特意给他隔出一间大的浴室给他单独使用,上回裴沐珩在这里用了皂角,那股香气很好闻,今日却发现那盒子换了一个新的,裴沐珩拿着闻了闻,不是过去的味道,他沉洌的嗓音隔着屏风传过来, “原先用的皂角没了?” 徐云栖这才想起今日银杏清扫浴室时,见裴沐珩所用皂角所剩无几,便给他换了块新的,她连忙绕过屏风进去,男人修长挺拔立在浴桶旁,衣裳半开不开搭在宽肩,深邃目光辨不出喜怒。 裸露的胸膛线条流畅,隐隐能瞧见腹肌块垒分明。 虽是更亲热的事都做过,徐云栖也没有到堂而皇之窥测他的地步,遂别了别目光,解释道, “先前的皂角用完了,给您换了新的,这是我用何首乌,山苍子,艾叶等十几种药材配制而成的,洗头可护发,擦身可去油,您试试。” 裴沐珩闻言不免感慨妻子手艺是真好,不但会做药膳,还能做皂角,他拿着新皂角闻了闻,却还是摇头道,“味道没有原先的好闻。” 徐云栖愣了下,迎上他的视线,失笑,“原先的没了,只有我那边还剩了些,要不,明日再给您做,您今夜先试一试这个?” 裴沐珩不可能用她用过的皂角。 裴沐珩果然蹙了蹙眉,再次闻了闻新的皂角,那股味道太浓,他实在不喜欢,裴沐珩忽然在想,若是她心里装着旁人,总不会乐意他用她的东西,随后他看向徐云栖一动不动,一脸没有商量的模样。 徐云栖意会,面颊微热,走到自个儿那边,从台架上将皂盒拿过来,递到他眼前, “呐,都在这了。” 裴沐珩看了她一会儿,接在手里。 徐云栖觉得好笑,抿着唇转过身。 裴沐珩察觉妻子的笑意,心情顿松。 徐云栖回到塌上躺着,等着他回来,方才眯了一会儿,此刻精神还足。 裴沐珩这一趟洗得有些久,久到徐云栖昏昏入睡,直到那道身影上了塌,明显察觉床榻往下一陷,她方醒,睁眼看着丈夫的方向,瞧见他发梢犹有湿气,蹙眉道, “三爷等发梢干了再睡,如若不然,老了容易犯头风。” 正好他也睡不着,便从善如流坐起来,顺道将帘子掀起,夜风徐徐灌入,他身上一片冰凉,倒也舒爽自在。 徐云栖也跟着坐起,夫妻俩隔着一床被褥相对, “三爷那晚是不是生我气了?”徐云栖主动问。 裴沐珩很高兴妻子主动释疑,他着实没有功夫跟妻子置气,便道,“那晚你有些走神。” 徐云栖微哽,那日见了荀允和,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波动,直到彻底沉浸在身子的欢愉里,情绪方得以释放纾解,只是她没料到裴沐珩敏锐到这个地步。 第86章 她猜到裴沐珩定是误会了。 “我没有...”她轻声反驳,“我只是那日见了一位故人,想起当年在荆州的情形,” 裴沐珩微愣,是这个缘故?还以为她心里想着别人。 他记起徐云栖曾被父母扔在乡下多年。 难怪性子这么文静内敛。 “我错了,不该误会你。”他主动道歉。 徐云栖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其实裴沐珩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们夫妻没有感情,他却能担起一个丈夫的责任,给与她尊重与维护。 徐云栖很满足。 “无妨的。” 还带着笑意。 她总是很大方。 “小日子过去了吗?”裴沐珩再问,声色幽幽。 徐云栖只能认为他想了,她双手微微紧了紧,轻声回,“昨日刚过去。” 裴沐珩听了却有些失望。 既然来了小日子,便意味着没有怀上。 头发干得差不多了,裴沐珩躺下, “睡吧。” 这一夜他特意往中间挪了挪,徐云栖躺下时,胳膊几乎碰到他胸膛。 热度攀升。 打小被爹娘扔在乡下,定是个缺爱的姑娘, 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没有过不去的坎。 裴沐珩抬手将妻子往怀里一搂。 在徐云栖以为丈夫要做什么时,他搂着她睡着了。 孑然一身这么多年,从未被人这样抱过,即便是在床上。 徐云栖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第 26 章 月华如练, 廊下虫鸣声声入耳,徐云栖额尖被贴在他胸口,一时烫的她面颊生热, 时不时有风掠进来, 吹在后背,她听得他平稳的呼吸落在头顶与发梢, 两厢交织时冷时热。 徐云栖在他怀里慢腾腾转过身, 将背靠在他怀里, 裴沐珩人已迷糊,却还是配合着换了个姿势,手搭在她纤细的腰身,两个人贴得更严密,徐云栖寻到舒畅的呼吸,这才入眠。 这样睡的代价是,裴沐珩一整晚睡得不是很好。 清晨天还没亮,他起身去了前院, 徐云栖睡到自然醒。 暑气太盛,晨起便出了一身黏糊糊的汗,徐云栖还是坚持打了一套五禽戏这才擦身换衣裳。 不一会, 陈嬷嬷掀帘进来,见她在梳妆, 连忙过去接过篦子替她别发, “少奶奶,五姑娘昨夜回来了,方才遣人过来, 说是请您用了早膳便去湖边亭,她在那里摆好了瓜果等着您呢。” 徐云栖颔首, 收拾妥当,留着银杏在院子里捣药,便独自去了湖边亭。 沿着石径爬上假山,便见裴沐珊托腮坐在锦凳张望远处湖光山色,她手中捏了一张皇帖,看模样倒是有心事,桃青在一旁给她打扇,见徐云栖过来,连忙悄声退了一步。 徐云栖走过去,挨着她坐下,“这是在想什么,像个呆瓜。” 裴沐珊听到嫂嫂的声音,立即回过神,面露兴奋,“嫂嫂,明日随我入宫吧。” “可是有事?”徐云栖手里也捏了一面竹扇,扇面用的普通的缎面,很是寻常,裴沐珊先是解释了一句,“明日宫里有马球赛,”一面琢磨着她那柄竹扇,皱起眉, “嫂嫂不会刺绣么,这扇面该要绣了花才好看。” 徐云栖摇头,“我从未动过针线。” 裴沐珊满脸惊讶,“瞧着嫂嫂手艺很好,会做药膳,会做脂粉,还当你绣艺也拿得出手呢,哎,我突然想起那日母亲问郝嬷嬷,说是三哥的衣裳是房了里做的,还是针线房做的,如今看来,你是不会了。”裴沐珊语气带着揶揄。 徐云栖这才想起成了婚的丈夫,小衣怕都是妻子所缝,徐云栖当真是不会这些,她抚了抚发烫的面颊,“三爷的衣物都是陈嬷嬷收拾,想必是陈嬷嬷做的。” 裴沐珊瞧着徐云栖懵懂的模样,顿时失笑,忍不住捏了捏她软弹的小脸,“瞧你,对我哥哥的事都不上心,不过没关系,嫂嫂这双手是干大事的,哪能耗在后宅做针线,” 徐云栖听了这话朗声一笑。 “对了,这回我去外祖家,将我做的胭脂给了芙儿,芙儿只道好用,还说叫咱们干脆开一家胭脂店,拿去市面上卖,定能挣不少银子。” “嫂嫂,你别看芙儿年纪小,她可机灵了,谈起买卖头头是道。” 徐云栖没心思在这些事上,她不缺银子花,“你有功夫你便去弄吧,我便罢了。” 裴沐珊银子不够用,当真动了这个念头,“芙儿说的有模有样,我也信了几分,那我便跟芙儿去捯饬了,方子是嫂嫂的,回头给嫂嫂分成。” 一旁的小丫鬟给徐云栖斟了一杯茶,她抚着茶盏抿了一口,不在意地点点头。 “对了,明日怎么会去宫里打马球?” 一说起这事,裴沐珊来了兴致,嘿嘿一笑,“嫂嫂不知,每年五月十八,皇祖父都会在御林苑举行马球赛,去的都是京中贵胄子弟,女眷们也爱凑过去看热闹,久而久之,便成了变相的相亲会,我今年也十六了,娘亲心里急,这不,明日非要跟着我去,想帮我物色郎君,” “嘿,即便娘亲不去,我也是要去的,马球赛好多俊美的少年哩。” 第87章 徐云栖还是头回见着一个姑娘对着相亲兴致勃勃,裴沐珊是一点也不扭捏造作, “成,那嫂嫂明日给你把把关。” “敢情好。”裴沐珊摇着她的胳膊,“嫂嫂就对着我哥哥的标准寻,看上哪个告诉我,我便去打听他的家世。” 徐云栖见她说的头头是道,很是那么回事,不由好笑,将茶盏搁下打趣她,“那燕家少公子怎么办?” 一提燕少陵,裴沐珊脸一红,松开她胳膊看向远处,“提他作甚,那混账一点文官子弟的样子都没有,整日野得很。” 桃青听到这里噗嗤一笑,与徐云栖解释道,“少奶奶不知,前两日我们家姑娘去萧家做客,半路就被燕少公子拦了路,他呀提了几盒子胭脂水粉给我家姑娘,我家姑娘自然是不要,只道如今不爱用外头的了,那燕少公子倒也聪慧,很快猜到我家姑娘要自个儿做胭脂,您猜怎么着,他竟然走遍城中胭脂铺子,操着家伙威逼对方拿出方子来.....” 桃青说到这里,忍俊不禁,“他对着方子,将城中最好的香料都给买了,昨日全部送来了熙王府。” 徐云栖扶额。 裴沐珊俏脸绷得通红,“仗着自己是首辅公子无法无天,” “不过,”桃青抿嘴一笑,“那些香料与少奶奶先前买的那些相差无几,王妃见姑娘着实用得着,便收下了,遣人送了几百两银子去了燕府,咱们姑娘呢,既得了东西,又没欠人情,心情好着呢。” 裴沐珊被她戳破,瞪了她一眼,又清了清嗓,与徐云栖解释,“难得我娘肯掏腰包,嫂嫂是不知,我娘除了对三哥大方,对我和大哥及爹爹是扣得没门。” 徐云栖笑得合不拢嘴。 两厢议定明日入宫打马球,夜里裴沐珩回府也提到此事,顺带还给她捎了一套上好的马具回来,“你回头也跟着妹妹学学打球。” 马球是上京城贵女最钟爱的博戏之一,也是身份的象征,他未来要走的路非同凡响,他希望自己的妻子也能跟上他的步伐,融入权贵圈。 徐云栖其实并不爱打马球,她性子静,不爱这些闹腾的把戏,不过丈夫一番好意,她也没有拒绝,“我试试。” 昨日裴沐珩忍得辛苦,今夜免不得恩爱一场,有了上回的教训,徐云栖当真是满心眼里投入,裴沐珩也不曾留手,这一场欢愉称得上酣畅淋漓,结束时,裴沐珩中单湿了一片,他看了一眼红彤彤的妻子,徐云栖害躁地别过脸,垂下眸装作若无其事。 裴沐珩却不打算放过她,将中单一裹,连带人一起扣在怀里,抱着往浴室去。 徐云栖这辈子走南闯北算得上英姿飒爽,还是头一回如同一只泥鳅似的被人捉在怀里,颇有几分气恼,可惜她四肢酸软,浑身提不起劲,最终也只得做了他的瓮中之鳖。 裴沐珩将妻子抱至拔步床外,甚至还颠了两下,可把徐云栖给气坏了,不过她晓得丈夫在捉弄她,偏是不动声色,只拽着他领口不吭声。 裴沐珩虽是头一回体贴抱着她来浴室,二人却还是分开沐浴。 裴沐珩洗的快,徐云栖久久不见动静,他便立在屏风外问她,“可需要我帮忙?” 这是打算抱着她回去。 徐云栖脸又是一红,镇定回,“不必了。” 这次着实被折腾惨了,徐云栖出来时不见平日从容稳重,扶着床栏往拔步床里面走,压根没往裴沐珩这边看上一眼。 裴沐珩看了一眼早备好的茶水,再瞥一眼妻子。 梳妆台点了盏琉璃灯,晕开一团黄亮的光芒,徐云栖扶着腰越过梳妆台,想是陈嬷嬷铺的匆忙,垫褥不那么平整,徐云栖将帘帐挂好,欲重新抚平,腰弯下来,弧度流畅如山丘,纤细腰身款款摆//动,如一尾即将跃出水面的美人鱼,脑海浮现她方才明艳动人的模样,裴沐珩喉咙一紧,大步迈过去,他从来都很自制,也不曾一日要过她两回,今夜却怎么都忍不了。 翌日清晨,夫妻一同起床,裴沐珩去了都察院,徐云栖则往锦和堂请安,跟着熙王妃母女一道入宫,昨夜闹得晚,徐云栖精神不如往日,晨起喝了一盅补气汤,靠在车壁假寐,下车时方恢复如常。 御林苑在皇宫东北角,平日也开辟了一块马场专供贵族子弟打球,这里与皇宫大内不同,守卫没有那么森严,盘查也不严格,准各府捎带丫鬟婆子进场。 不过马场之外,靠皇城的方向有一地全部被明黄的帘帐围起,远远瞧见有一座锦楼矗立其中,进场时,裴沐珊便指着那锦楼与徐云栖道, “待会皇祖父会在那儿看马球。” 徐云栖望了一眼,只见锦楼彩绣辉煌,铜胎鎏金宝顶在朝阳下熠熠生辉,隐约瞧见侍卫林立,几位绯袍臣子匆忙来往。 沿着林荫道越过一片狭长的湖泊便来到马场,马场大约有四五十亩大小,东面临着锦楼,其余三面环山绕水,风景秀丽,水泊林间错落有致搭建了不少亭台阁谢,雕栏画槛,绡纱漫漫,暖风拂过,五彩绡纱如同流动的彩带缠绕在盘龙舞凤的绣柱,哪里是人间,只当是蓬莱仙宫。 第88章 官眷陆陆续续进了场,有男子马球赛,也有女子马球赛,裴沐珊先一步带着丫鬟和马具前往锦棚收整,徐云栖跟着熙王妃去了官眷下榻的迎凤阁。 谢氏自上回的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勋哥儿着了凉,李氏不好丢开孩子入宫玩乐,今日留在熙王妃身边的只有徐云栖。 平日两个媳妇鞍前马后伺候,熙王妃抬手间便有人搀扶,今日不同,回眸间,见小儿媳妇隔着几步远,不远不近地跟着,心情颇有些复杂,徐云栖深知熙王妃不喜欢自己,不愿自讨没趣,熙王妃也没有强求她,摇摇头,先一步踏上迎凤阁。 宽阔的敞阁内已坐满了人。 秦王妃居首,陈王妃,七王妃也都在,王妃之下左边居首的则是文国公夫人,在她旁边还坐着一位容貌格外俏丽,神色间极是活泼的少妇,年龄大约二十出头,遇见熙王妃大方起身行礼,瞧着倒与熙王妃很是热络,目光落在徐云栖身上,也带着善意地打量。 身侧的郝嬷嬷告诉她,“这位是文国公的女儿,嫁去了成国公府,是成国公府的掌家大娘子。” 徐云栖颔首致意。 秦王妃下首则是燕国公府夫人,燕阁老的妻子,燕少陵的母亲,朝中重臣女眷几乎都在。 眼瞧正中的席位空着,想必皇后要亲临。 各自见礼,一一落座。 倒是刚坐下没多久,便听得方才那成国公大娘子爽利出声, “哟,荀夫人这是姗姗来迟了...” 徐云栖抬眸望过去,便见荀夫人带着荀云灵笑容满脸上了台阶,荀夫人笑容虽是温煦,细辨神态间难掩疲虚,尤其瞥见徐云栖也在场,心不由得一跳,人也跟着慌了几分。 荀夫人目光挪至成国公府大娘子身上,笑着回道, “今日起晚了些,给各位王妃赔罪了。”她先施了一礼。 王妃们忙回礼。 过去秦王妃见荀夫人亲近熙王妃,心情不恁,如今见两府婚事泡汤,幸灾乐祸,对着荀夫人也多了几分友善, “大家都是熟人了,不必拘礼数,只是瞧着夫人近来气色不大好,莫非还是没养好?” 荀夫人端正坐在锦凳上,手中绣帕缠了三道,笑着回,“这不是近来操持家中老爷寿宴,忙坏了么?”她执帕拭了拭额尖的汗。 这几日打听,她已确信徐云栖是荀允和的女儿,而她母亲章氏也好好活着,这将荀夫人唬得夜不能寐,徐云栖活着尚在其次,若连那章氏也好端端的在,荀允和一旦知道真相,该如何收场,她简直不敢想象那样的场面,这几日夜夜噩梦,几乎魂不守舍。 今日原是不想露面,实在是担心徐云栖撞上荀允和,这不才打起精神来盯梢。 荀云灵站在荀夫人身侧,偷偷瞄了一眼徐云栖。 徐云栖面容和善,端的是四平八稳,反而很大方地朝她们母女打招呼。 荀云灵吞了一口唾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今日明是马球赛,实则是相看宴,荀云灵作为阁老家的大小姐,便十分瞩目了。 席间,不少夫人主动将话题引到她身上。 熙王妃看着腼腆的荀云灵,心里暗暗叹了一声。 秦王妃将她神色收于眼底,便忍不住要刺她,借着由头与身侧七王妃道, “其实人呀,要知足,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到了自个儿碗的,那才是最好的,七弟妹,你说是不是?” 七王本是秦王一党,七王妃平日也唯秦王妃马首是瞻,自然是附和道, “可不是,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可见这姻缘哪,乃是上天注定的。” 妯娌多年,熙王妃哪能不知她们这是绵里藏针,但她今日不知怎的,忽然没兴趣跟秦王妃抬杠,听了装作没听到的,神色淡淡继续喝茶,过了一会儿,反而问身侧的陈王妃, “今日皇后娘娘可是要来?” 陈王妃倒是个和气人,平日不掺和妯娌的勾心斗角,只回道,“十二王已经三十啦,陛下催得紧,这不,皇后娘娘亲自上阵,说是今日要在满朝官宦挑一女子给十二王做王妃。” 眼下十二王是唯一能与秦王相抗衡的皇子,他的婚事满朝瞩目,秦王妃听了,果然没了跟熙王妃别苗头的心思。 熙王妃立即便回话了,幽幽笑道,“人有时候要知足,是自个儿便是自个儿的,强求也没用,当然,十二王就不一样了,他是中宫嫡子,阖城官宦女理应随他挑选。” 言下之意是十二王才是正经的太子人选,让秦王别打不该打的主意。 秦王妃脸都气黑了。 王妃打架,底下其余官宦夫人与姑娘都低头喝茶不敢插嘴。 燕国公夫人眼瞅着两位王妃针锋相对,不愿见二人伤了和气,立即笑眯眯转移话题, “熙王妃娘娘,昨日我在街上撞见了珊珊,这姑娘长得水灵灵的,我瞧一眼都怕化了,实在讨喜,论调教儿女,熙王妃娘娘首屈一指,儿子出类拔萃,女儿也是万里挑一。” 这话说到熙王妃心坎上。 燕少陵喜欢裴沐珊阖城皆知,燕夫人即便满嘴奉承却也不让人反感。 第89章 熙王妃回道,“夫人谬赞,不过野丫头一个,不值当夫人称许。” 成国公府大娘子文如玉抚掌一笑,“瞧王妃说的,珊珊若叫野丫头,那我算什么?我少时可比珊珊还调皮呢。” 身侧的文国公夫人瞪了女儿一眼,“你也配跟珊珊比,人家那是活泼,你才是真正的野。” 燕夫人看着文如玉,“论野,没人比得上我家那混账小子,瞧,陛下还没来呢,他倒是先招呼人要打一场。” 众人视线不约而同往马场上望去。 此处占地极高,视野宽阔,能将坡下马场情形尽收眼底。 文如玉探头张望一番,“哟,快瞧瞧,少陵正跟珊珊争执呢,来人,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不一会丫鬟来回,“回王妃及各位夫人奶奶的话,十二王殿下清晨在林子里狩了一只野鹿,说是做今日比赛的彩头,珊珊郡主与秦王府小郡主一同瞧中,小郡主提议组队比拼,要少陵公子帮他,可巧,少陵公子不肯,说要跟珊珊郡主一队,如今正吵着呢。” 众人明白了,秦王府小郡主与燕少陵是表亲,燕少陵却喜欢裴沐珊,手心手背都是肉。 文如玉笑道,“有好戏看了。” 她双眼往人群中睃了一圈,落在安静的徐云栖身上,“郡王妃,不如赏个脸,同我过去瞧瞧?” 徐云栖也很关心裴沐珊,立即便颔首,“好。” 荀夫人闻言悄悄朝女儿使了个眼色,荀云灵立即脆生生开口,“如玉姐姐,我也一道去,可好?” 文如玉岂会拒绝她,便将她一道捎上,荀云灵向来是宦官女中的领衔者,她一离开,不少姑娘纷纷追随。 下了台阶,便来到马场旁边的锦棚,早有内侍宫人备好了瓜果茶水。 文如玉带着几位姑娘落座。 场上秦王府小郡主被燕少陵给气哭了, “咱们才是一家人,你是我的表舅,理应帮我。” 朝气蓬勃的黑衣少年,懒洋洋坐在马背,很狗腿地往裴沐珊身后一驶,“我说好了帮她。” “谁跟你说好了。”裴沐珊扭头很不客气瞪过去。 燕少陵坐直了身,“诶诶诶,你十岁那年,打赌打输了,当时说什么来着,‘少陵哥哥,下回你帮我赢回来,’这不,今日我来帮你呀。” 裴沐珊气得咬碎后槽牙,她少时不懂事,常被燕少陵哄骗,哥哥长哥哥短,如今想起来一阵恼羞,她深吸一口气,扬鞭指了指自己队里几位姑娘少爷, “你瞧瞧,咱们队里哪个不好看,你硬生生插过来,脸红么?” 这话燕少陵便不服了,他蹙着俊眉一眼扫过去,裴沐珊招呼来两名少年,一个生得白白净净面若桃花,他嫌弃极了,“啧,这一副娘娘腔的样子,你喜欢?你问问你哥哥,你哥哥是这等模样嘛。” 另一个生得颇有几分毓秀之姿,只是有他身板结实,能护得住女人么? 裴沐珊被说的满脸胀红,“娘娘腔也比你这头野豹子好。” 燕少陵喜欢她这个称号,反而咧嘴一笑,“小爷就是头野豹子。”旋即他冷眼扫过去,“你们两位那位让贤?” 两位少年虽生得文弱,却是不为所动。 那头哨官已吹哨,燕少陵无法,策马离场,靠边看着。 秦王府小郡主见他不肯帮忙,只得请自己兄长出手,两队人马凑齐开始比试。 起先徐云栖以为妹妹能赢,比试过了两刻钟,她发现秦王府那位小郡主不是一般角色,她年纪小,不过十三四岁年纪,马术奇好,如同一头小狮子在猎场横冲直闯,她身形格外灵巧,甚有天赋,马球在她月杆下如影随形,颇有几分行云流水的架势。 上半场,秦王府小郡主略胜一筹。 裴沐珊常年驰骋马球场,必有其出众之处。 她的本事是爹爹亲传,她不擅长单打独斗,倒是颇懂排兵布阵,爹爹常说,打马球如同行军打仗,或出其不意,或迂回作战,裴沐珊先是使了一招声东击西,拖住小郡主,给几队最擅长进球的姑娘制造机会,进了第一个球,打破了小郡主势如破竹的架势。 随后乘胜追击,很快把比分追平。 中间两刻钟,两队比分咬的很死,裴沐珊险险领先。 十二王裴循亲自擂鼓助威,场上气氛十分热烈,文如玉领头带着姑娘们掷绢呐喊,唯独徐云栖安安静静坐在人群中喝茶。 眼看还剩最后一刻钟,小郡主急如热锅蚂蚁,皇爷爷在锦楼上看着呢,她不要输给裴沐珊。 裴沐珊五人配合越来越默契,如一堵绵密的墙无懈可击。 再这样下去输定了,小郡主忽然一咬银牙,猛地抽起马鞭朝裴沐珊的后马蹄抽去。 快马一声锐鸣,飞快往前一窜,裴沐珊没有任何防备,被剧烈地一颠簸,赶巧不巧,马蹄踩中草丛里一块尖锐的石头,忽的腾跃而起,裴沐珊被马儿彻底甩开。 场外顿时一阵惊呼,敞阁内的熙王妃吓得伏案而起, “珊儿!” 眼看裴沐珊即将被甩落在地,一道疾快的黑影如迅雷一般掠过来,他抬手往前一托,接住裴沐珊下坠的胳膊,另一只手扶住她背心,几乎全身的力量都用在保护他心爱的姑娘上,以至于自己身子重重往前方一摔。 第90章 裴沐珊本就沿着马球场边缘奔驰,离着四周栅栏极近,燕少陵摔下来时,后背重重撞在栅栏。栅栏边上恰恰有一面锦旗,锦旗插在竹竿当中,偏生为了这场马球赛,御马监的人刚换了新的竹子,新竹被重力压折,迸出尖锐的竹篾,直直插入燕少陵背身。 一声惨烈的痛呼,划破蔚蓝的天际。 所有人吓坏了,人潮如流水朝燕少陵方向奔来。 裴沐珊后背撞在燕少陵胸口,那一声惨叫几乎震耳欲鸣,她甚至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意,人被震麻了,艰难转过身,只见那素来英武非凡的男子,双目痴痴望着她,口中鲜血一股一股往外喷,喃喃道, “你...没事吧...” “燕少陵!” 极致的恐惧涌上裴沐珊心头,她胡乱握着他的手,浑身抖如筛糠,朝蜂拥而来的人群大喊, “来人啊,来人啊,太医,太医救命....” 鲜血很快湿了他的衣襟,他全身蜷缩轻轻颤抖,口中已被鲜血盈满,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眼中光色渐渐散去。 眼前的一切变成了虚影,在她眼眶了晃/动。 一瞬间栅栏内外涌上十多人,紧接着更多人过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将燕少陵二人围个水泄不通。 触目惊心的血色将众人吓得魂飞魄散,燕家奴仆几乎瘫跪在地。 有人飞奔去喊太医,有人赶忙往水阁与锦楼报信。 燕家仆从哭成了泪人儿,手忙脚乱混沌不堪。 裴沐珊跪坐在他跟前,纤细的柔荑依旧牢牢握着他的手,双目空洞望着渐渐没有意识的燕少陵,心跳到嗓子眼,无处安放。 他可是京中最受瞩目的小太阳啊,那双眼永远耀如新月,意气风发,朝气蓬勃,此刻却无声无息躺在这里吐血水。 哭声,叫声,混成一片。 天仿佛塌了下来。 就在场面混乱之际,一道极为冷静的声音如清泉一般落入这片嘈杂, “让开!” 可惜,没有人把她的话当回事,大家哭着喊着,如无头苍蝇。 银杏见状,气得将医囊往肩上一背,抬脚往最近的燕家仆从踹过去,嚎啕一嗓子, “我家姑娘叫你们让开,没听到吗?再迟一点,你家少公子就没命了!” 银杏嗓音过于洪亮,一下便将在场几十人都给唬住了。 燕家人一听能救自家公子的命,纷纷回过头。 银杏没功夫跟他们解释,使出十二分力气,将一个个呆如木鸡的人往旁边推开,给徐云栖清出一条路。 徐云栖目光始终牢牢注视燕少陵的伤口,竹篾插入他后背,不知进去几寸,伤口鲜血汩汩外冒,口中淤血也不止,想必是伤了心肺。 众目睽睽之下,这位纤细柔静的少女,曾经跃马江湖的十三针传人,面色镇定越过人群,来到燕少陵身侧。 第 27 章 热风穿林渡湖而来, 拂开她鬓角的碎发,露出一张无比清致的面容,徐云栖神情凝重扶住燕少陵抽搐的双肩。 竹篾插入他左背, 离心口位置极近, 形势不容乐观。 第一要务得先切断竹篾,方能处理伤口。 先判断一番形势, 徐云栖果断开口, “来三名男子, 抵住他下颚,膻中,腰腹三处,控制住他双腿。” 混乱之际,这样一道笃定的嗓音反而给大家注入强心剂,燕家的仆从似找到主心骨,很快照办。 裴沐珊愣愣看着突然镇住场子的嫂子,迟钝地往后让开位置。 银杏连忙从人群一侧绕至徐云栖身旁, 迅速将医囊摊开,这是一个用牛皮制成的皮囊,将上头系带解开, 分左右两半,上面嵌着密密麻麻的小口袋, 每个口袋里插着各式各样的医具。 上百双视线牢牢注视着她, 个个交织着好奇与惊惧。 徐云栖目光钉在燕少陵伤处,抬起白皙的掌心,“铰刀。” 银杏利落掏出一枚银色小铰刀放在她手中, 刀刃薄而亮,在艳阳下绽放出五色光芒, 众人甚至来不及细看,便见徐云栖抬手小心翼翼,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那竹篾给铰断,快到燕少陵的身子几乎都没有抖一下。 就在这时,燕少陵贴身侍卫拧着驻守在马棚的一名太医过来了。 那太医年纪三十上下,拧着个医箱满头大汗奔过来,待瞧见一女子蹲在燕少陵身后,登时便愣住了。 侍卫几乎不假思索出声,“这位少夫人,烦请让开,让太医给我家公子诊治。” 徐云栖全神贯注,压根没听到,再次吩咐,“剪刀。” 银杏一面将剪刀递给自家姑娘,一面冷冷回过眸,眼风扫过去,目光寻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装扮像是太医的男子身上, “竹篾插入燕少公子心脏附近,口中淤血堵塞,有气绝之症,敢问这位太医,你诊治得了吗?” 杨太医顿时一噎,比起一位女子抢了他的位置,他更震惊燕少陵的伤口,探头往他面色一瞧,已惨无人色,太医心顿时沉入谷底,这等伤势,不知太医院掌院范太医来了能否处置,他没有顾上跟银杏争辩,反而连忙吩咐身侧医童, “速速去接了范太医和贺太医过来。”医童领命而去。 第91章 燕少陵的侍卫急得双眼冒火,冲到徐云栖跟前, “这位娘子,太医来了,还请您让开,我家少公子性命攸关,由不得耽搁...” 他话未说完,人群后传来一声力喝, “放肆,徐娘子乃针灸名医,岂容你质疑,让她诊治,出了事,本王一力承担。” 裴循急急忙忙搭着内侍的胳膊,快步来到人前。 众人见十二王发了话,纷纷后退。 裴循迫不及待往徐云栖望了一眼,小姑娘已手执剪刀,正打算剪开伤口附近的衣裳。 瞧见这等光景,在场所有女眷均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没认错,这位便是熙王府三公子新娶的媳妇,她竟是个大夫? 一个女人竟然堂而皇之去看男人身子,众人一面惊叹,一面纷纷咋舌不已,除了裴沐珊,所有女眷纷纷背身离场。 裴循看着她,面上交织几分复杂,旋即吩咐杨太医,“过去帮忙。” 杨太医绕过人群蹲了下来,燕少陵的侍卫替过一位老仆,双手扶住燕少陵身子,抵住他不叫他扑倒,却还是含着泪忧心忡忡问徐云栖,“徐娘子,您有把握吗?” 徐云栖无心回答他,也没有功夫。 她一面剪衣裳一面指挥, “速速准备一盆温水,抬来一条长几并锦杌,我要将患者安置上去。” “银杏,去马车取来医箱,准备止血粉。” 裴循抬抬手,示意侍卫行动。 银杏这边要动身,裴沐珊的丫鬟桃青挤在人群中哽咽着开口, “银杏姑娘,东西在哪儿,你告诉我,我去取。” 她看得出来银杏是徐云栖左右手,一时离不得。 银杏立即清脆地回,“在马车坐塌下方,那个银色的箱盒。” “我明白,我这就去。”桃青拔腿就跑。 这边燕夫人已由人搀着颤颤巍巍过来了,在她身后则是几位王妃并其他重臣官眷。 “少陵,少陵...”老人家尾音发颤,泪水在眼眶晃动。 裴循见状,连忙使了个眼色,目睹燕少陵惨状的文如玉迅速转身拦住了燕老夫人,“老夫人,您先别急,少陵是受了伤,如今有....”文如玉往人群深处那一抹倩影瞥了瞥,咬牙道,“有一位大夫正在诊治,他一定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燕老夫人见儿子被人墙层层包围,不留一丝缝隙,心中便有不妙之感, “你让开,让我瞧一瞧....” 文如玉心疼地哭出来,“您就别瞧了....” 这时,裴沐珊从人群中退出来,她僵如礁石来到燕夫人跟前,行了个大礼,“夫人...少陵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伤在后背,情况不大好。”她哽咽着, 老夫人何等机敏,便知儿子出了大事,眼底的光登时便欺灭了,身子摇摇欲坠,瘫在丫鬟怀里。 熙王妃与秦王妃等人急急赶到,熙王妃见女儿失魂落魄般,赶忙冲过来将她双臂搂住,上上下下打量她, “我的儿,你怎么样,伤着哪了?”方才瞧见女儿坠马,她魂都快吓没了。 裴沐珊摇着头泪如泉涌,“我没事...是少陵为了救我受了重伤,如今危在旦夕。” 说完,她双目淬了毒似的朝不远处的小郡主射去,小郡主心知捅了大篓子,吓得躲在丫鬟怀里嘤嘤不敢吱声。 熙王妃脸色一惊,连忙扔开女儿,往人群前探身望去,只一眼就愣在当场。 侍卫火速抬来一张长几,几人小心翼翼将燕少陵抬至其上,前方四人拖住他身子,两人控制住他双腿,将整个背心露给徐云栖,而那个平日呆头呆脑的小儿媳妇,穿着一身素裳有条不紊手执针具,开始给燕少陵清理伤口。 她神情镇静专注,表情纹丝不动,就仿佛一尊精雕的女观音,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信赖,与平日那笑吟吟不谙世事的模样判若云泥。 熙王妃俨然不敢置信,脚步踟蹰着再也不曾往前一步。 这时,锦楼与马场之间那道小门被推开,裴沐珩领着几位太医,飞快往这边奔来。 前方人影幢幢,嗡嗡声一片,除了女子细碎的哭声,其中有一道嗓音格外干脆利落,仿佛是珠玉一般很清晰地与众人分别开来。 “震针!” “坎针!” “坤针!” “乾针!” “艮针!” 随着步伐越近,她嗓音更加清晰,连着那张脸也夺目地撞入眼帘。 面容皎若明玉,没有丝毫瑕疵,神情注视前方一动不动,仿佛被时间封印。 徐云栖每吐露两字,银杏轻车熟路把对应的银针递给她,那一根根银针又长又直,落在她白皙柔软的掌心,由纤纤玉指捏着,精准无误插入伤口附近五大经脉,帮助燕少陵止血固气。 离得最近的杨太医目不转睛盯着,眼底明明含着几分兴奋,如此别具一格的灸法令人拍案叫绝,五针下去,血势很快就止住了,燕少陵短促的呼吸也有所平稳。 裴沐珩那一刻呼吸屏住,脚步顿在那里,脑海有画面翻腾, “你懂药理?” “我颇擅药理。” 当时觉得这姑娘大言不惭,竟毫不谦虚,如今才明白,她是太谦虚了,那无懈可击的专注表情,熟练轻盈没有一丝犹豫的施针技巧,一举一动无不彰显大医风范。 第92章 脑海里那张笑吟吟乖巧温顺的小脸,与面前冷静坚毅的面孔无限交织重叠,令裴沐珩生出几分恍惚。 这一瞬,他不知是与有荣焉更多,还是对未知的好奇与担忧更多。 她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裴沐珩心底一时涌现几分难以捉摸的情绪。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几位太医争先恐后往里挤,盯徐云栖盯得入神。 年纪轻轻,下针精准,双手稳如泰山,这份本事令人叹为观止。 一看便是师承大家,掌针经验非常丰富的熟手。 贺太医悬着那颗心就这么落了下来。 燕少陵有救了。 仅仅是这一眼,令随行而来的五名太医,六名学徒纷纷驻足观候,无一人上前干扰,更没有人质疑。 伤口处的那枚竹篾依然突兀地杵在其上,竹篾有一寸宽,从竹竿损坏程度判断,进去怕有两寸,徐云栖判断竹篾离心脏很近,接下来需要将竹篾取出,方能处理伤口缝合伤口。 她始终注视着伤口,不曾抬眸, “我需要一人帮我拔除竹篾,你行吗?” 杨太医愣了愣,指着自己,“我吗?”嗓音犹在打颤,倒不是杨太医没这个能耐,只是今日诸事令他过于震惊,他反而有些回不过神来。 徐云栖皱眉,视线抬起,往随后赶来的太医人群扫去,这一眼便看到站在十二王身侧的男子,龙章凤姿,俊逸翩然,徐云栖视线短暂在丈夫身上落了落,迅速移开在其余几人身上扫视。 “谁来?” 她语气总是这么淡然又冷冽。 今日领衔来救人的是太医院副贰院判贺太医,他擅长把脉开方子,处理疑难伤口并非所长,其余人不想冒头,一时无人搭腔,直到一年轻的太医,年纪大约二十出头,拧着医箱越出人群, “我来。”他目光清明,接上徐云栖的视线,露出佩服,“在下来给徐娘子打下手。” 徐云栖面无表情颔首。 银杏将自己的位置让开,拿着医囊退至徐云栖另一侧, 韩太医迈过去坐在徐云栖身侧,徐云栖指着伤口竹篾,与他低声交流商议方案。 银杏这边焦急等待桃青送来医箱。 幸在桃青没让她久等,小丫鬟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医箱气喘吁吁来了, “我来了,我来了...” 医箱被人接过往前一递,银杏接了过来,这一带地上都铺了一层牛皮毯,银杏跪在徐云栖身侧,将医箱打开。 彼时,裴循已吩咐人用围帐将徐云栖并伤患团团围住,除了留下几位打下手的太医与侍从,其余人全部清除在围帐之外,独裴循与裴沐珩立在帐口,一人往外转身安抚受惊的官眷,一人负手孑立,目光始终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韩太医在她的指导下,手执镊子跪在燕少陵身后,小心翼翼开始将竹篾往外取,而徐云栖呢,双手执刀,按压住受伤的肌理,不断有血水冒出来,裴循侧过眸不忍看,连一贯冷情冷性的裴沐珩也眯起眼,徐云栖面色却没有半分变化。 裴循瞧一眼侄子深邃的目光,再瞥一下坐在账外已表情凝滞的熙王妃,暗自抚了抚额。 这时,闻讯赶来的燕平,跌跌撞撞往这边小跑过来,这位无往而不利的内阁首辅,罕见面露惊慌,喘气不匀地喊着, “陵儿如何了,他如何了?” 人皆有软肋,燕少陵就是燕平的软肋,这个老来子一直是他的心头肉。 燕夫人见丈夫一瞬苍老许多,心痛如绞,坐在锦杌上含泪道, “太医院来了几名太医,正在给他诊治呢,我来了这么久不曾听到陵儿的响动,怕是...怕是晕了过去。” 燕平眼眶顿时一红,只是他不比燕夫人,他对太医院情形了如指掌,太医院最擅长治疗挫伤的要属掌院范太医,可范太医今日不当值,儿子伤得这样重,谁能救他。 燕平苟着背拔步往围帐迈,随后就看到一注血水冲出来,一位纤细柔弱的女子飞快将准备好的纱布按上去,紧接着一人撒上药粉迅速帮着凝血止血,有人按压住燕少陵抽动的身子,个个身手敏捷,有条不紊,全程没有人发出半点响动。 燕平先是吸了一口冷气,旋即慢慢冷静下来,隐约觉得徐云栖那张脸有些熟悉,他震惊又茫然地看向裴沐珩,裴沐珩没做理会,他注意到血水冲出来那一瞬,染红了徐云栖月白的衣襟,她鬓角粘了一丝红,他大有过去替她拂下的冲动。 十二王裴循连忙给燕平解释, “燕阁老放心,珩哥儿媳妇该是师承名家,精通岐黄之术,方才便是她临危不惧,处置果断,方稳住局面,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燕平毕竟见惯风浪,从徐云栖面前那几枚银针便看出实非等闲,再者,这些太医们都不是傻的,个个肯听她调派,就连贺太医都坐在一旁开方子,提前嘱咐人准备药水去了,可见他们对徐云栖深信不疑。 燕平悬着心稍稍松懈,对着裴沐珩无声一揖,裴沐珩这才转身朝他回了一礼。 从日中到日落,整个伤口处理耗时三个时辰,纤细玉指灵动轻巧,亲自清除腐肉,割除受损脏器,到缝补伤口,徐云栖全程表情没有半分松懈,却也没有丝毫慌乱,从头到尾她既郑重又平静,有一份超脱于年龄的沉稳。 第93章 饶是高居庙堂的燕平,也忍不住生出钦佩。 这个空档,燕平已将事情始末问清楚,眼神凉凉看了几眼小郡主,什么话都没说。 秦王妃哪里料到自家的庶女闯了大祸,对着燕平和燕夫人是满脸愧疚,只吩咐人将小郡主绑回去,说是要从严处置。 燕夫人连个眼神都没给秦王妃。 倒是熙王妃神色落寞与燕夫人欠身,“说来说去是为了我家珊珊,少陵这份恩情,我熙王府没齿难忘。” 不一会,熙王也赶到了。 今日熙王奉旨在南郊大营巡视,入宫复命听到消息,便火急火燎赶来,熙王妃看了一眼满脸怒容的丈夫,又想起帐中情形,头额青筋窜跳,压根没心思与丈夫解释。 倒是燕平简短告诉他经过,熙王气得扭身,虎视眈眈寻那小郡主。 那眼神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小郡主吓得躲在哥哥身后。 秦王妃怕场面闹得难堪,立即将人带走。 裴沐珊冷冷注视着她背影,脑海有个念头跟藤蔓一般攀延,木了片刻,她将父王身边的护卫唤至帐后, “招呼几个人,乘黑给我把她往死里打,记住不要留下把柄。” 护卫看了一眼熙王的方向,朝她拱手,“郡主放心,属下知道如何处置。” 趁人不备,他悄悄闪身离开马场。 裴沐珊仰眸望着渐黑的苍穹,用力拂了一把下颚的泪痕,闹到皇祖父跟前,无非是打几板子痛斥一番了事,燕少陵去了半条命,她也不会让裴文娇有好下场。 至于后果,她顾不上,也不想顾。 彼时夜色降临,马鸣阵阵,数百羽林卫擒着火把,将马场一带照得透亮。 秦王 铱驊 赶到,安抚燕家,转身对着秦王府上下一顿猛斥,连着秦王妃也吃了挂落。 秦王妃险些气死,秦王屋里小娼妇生得孽障,被他自个儿纵得无法无天,如今出了事,倒是怪在她头上,大庭广众之下,秦王妃只得忍着一肚子火,一言不发认了错。 围帐外诸位老谋深算的狐狸打了一阵太极,秦王和熙王不约而同往帐内,这时熙王妃冷冷开口, “你最好不要进去。” 熙王脚步一凝,面露愕色。 裴沐珊来到他跟前与他解释, “爹爹,你是不知道,三嫂嫂简直是观世音在世,是她镇定自若处置了燕少陵的伤口,我才知她是南城大名鼎鼎的针灸圣手徐娘子呀。” 熙王一口气差点呛在喉咙眼,如此,他还非要进去瞧一瞧究竟。 这一进去,便看到自家那个乖乖巧巧的小儿媳妇,手执刀刃,纤指如飞割除伤口腐肉,那气定神闲的模样,跟他在战场杀人时差不多,吓得他转过身来,拂了一把脸,以为自己看错,晃了晃神,他再一次探过头,这一会儿徐云栖已丢下刀刃,重新给燕少陵扎针,那一丝不苟的神情,娴熟轻巧的手艺,竟是让熙王生出几分自叹不如来。 熙王满脸震撼地回过神, 这竟然是他的儿媳。 熙王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踱步出来,一抬眼,就对上妻子面罩寒霜的面容,再扫了一眼在场交头接耳的女眷,顿时头疼不已。 儿媳妇成了女大夫,此事该如何收场? 最后一抹生肌膏涂上时,徐云栖揉了揉僵硬的胳膊,朝对面诸人露出笑, “伤口缝补好了。”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几位太医对她佩服地五体投地,纷纷躬身下拜。徐云栖还礼。 燕少陵侍卫探头往裸露的伤口一瞧,方才血污遍布,惨不忍睹,如今伤口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一条狭长的痕迹,他不可置信,忍不住热泪盈眶道, “郡王妃,您真是大罗神仙...”笨拙的将士过于激动一时寻不到词语来形容。 徐云栖笑了笑,扶几起身,太久没动,身子免不得晃了一下,好在有一双手及时拖住她,温声道,“辛苦了。” 徐云栖转身对上丈夫清隽的目光,咧嘴一笑,摇摇头,“无妨的。” 这一笑颇有几分令灯火褪色的潋滟,倒叫裴沐珩有些失神。 抬手将早准备的温茶递给她,徐云栖果然是渴了,抱着茶盏大口大口喝,银杏将医囊收好绑在腰间,又将医箱扔给桃青,腾出一只手给徐云栖抚背,“姑娘,您慢点喝,别呛到了。” 众人笑。 绷了一日的情绪因为这一笑缓解。 燕平进来,先看了一眼躺在长几上的儿子,燕少陵面色白如雪纸,呼吸却是平稳许多,他长吁一气,对着尚立在围帐一角的徐云栖长身一揖, “郡王妃救命之恩,燕家没齿难忘。” 徐云栖站着受了他的礼。 这等场面,她司空见惯,内心毫无波动。 即便那个人是当朝首辅。 喝完茶转身与贺太医等人道,“接下来该如何安置,想必诸位比我熟稔,我便告退了。”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营帐,徐云栖抬眼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问道,“什么时辰了。” 裴沐珩目光注视前方,不知在想什么,没有立即答她,等到妻子看过来,才回道,“戌时三刻了,饿了么?我们去锦棚用膳。” 第94章 徐云栖饿过头了,反而没有感觉,“车上吃吧。”再过一会就到亥时,她得早些回去歇息。 账外女眷已陆陆续续离开,零星几位宫人在收拾锦凳与高几,只裴沐珊搀着燕夫人立在账外,待要与徐云栖行大礼, “郡王妃大恩,老身永不敢忘,他日待陵儿好了,再登门致谢。” 徐云栖辨出老夫人气息不稳,恐心衰乏力,遂从腰间锦囊掏出一小瓶,倒出一颗棕色药丸给她,“此为保心丸,夫人服用一粒,会好受些。” 随后与裴沐珊道,“他命已保住,修养数月便可如初。”旋即话音一转,“你跟我回去吗?” 裴沐珊往里抬了抬下颚,神色怅惘,“我再看他一眼。” 徐云栖不再多言,便与裴沐珩往马场外走。 行到一处锦棚,见熙王妃和熙王坐在其内,熙王瞧见二人连忙招手,“陪着你们母亲先去马车,我这就去接珊珊。” 女儿受此大挫,他不放心。 夫妇二人来到台阶下立定,彼时熙王妃由郝嬷嬷搀着已站起身。 熙王妃双目染了清霜似的,晦暗地看着徐云栖,想起方才女眷们的窃窃私语,心倏的一绞,泪水滑落眼眶, “徐云栖,你到底是什么人哪,你这身医术哪里来的?” 她踉跄一步,下了台阶,来到徐云栖跟前, 婆媳俩从未离得这么近。 徐云栖步伐不退,先是一阵茫然,旋即渐渐冷清,回她道,“是我跟一江湖郎中所学。” 外祖父早就交代过她,任何时候不要提他老人家的名讳,只道江湖郎中便可。 徐云栖牢记在心。 熙王妃给气笑了,她抬袖拂了一把泪,不断摇头,头疼得几乎要炸裂,却犹自忍着,一字一句道, “今日之事我自当感激你,多亏你帮了珊珊,只是,我也必须告诉你,堂堂郡王之妻,竟是个抛头露面的女医,你让他脸往哪儿搁,你想过...” “母亲!”裴沐珩严厉地止住她接下来的话,转身吩咐侍从,“将王妃搀去马车,回府歇着。” 郝嬷嬷等人不敢违拗,劝导着道,“王妃,这是在外头,有什么话回去说....” 熙王妃想起自己文武双全的儿子,满京城最出众的儿郎,却娶了这样一位妻子,有如明珠蒙尘,心里难受得似压了一块石头,更有一股难以遏制的绝望在胸口萦绕,徐云栖今日挺身而出,固然可佩,可是她儿子怎么办? 熙王妃一路心如死灰回了府。 徐云栖委实没料到熙王妃反应这么大。 性命攸关之际,她不可能袖手,也不能袖手,这是她身为大夫的使命。 徐云栖沉默着没动。她这一生见过太多人对她感恩戴德,还是头一回有人嫌弃她的医术,是她低估了女子行医对皇家造成的影响。 裴沐珩神色倒是辨不出喜怒,他看着柔秀的妻子,伸出手牵起她,“咱们先回马车。” 手被他握在掌心,有一抹温暖的力量渗过肌肤,传入肌理,徐云栖转身过来,灯火稀稀疏疏,在他清隽的面庞摇曳,他神色依然是沉稳的,她却敏锐察出几分不同。 半刻钟后,夫妻一道坐上马车,已有食盒搁在小几上,徐云栖先吃了几口裹腹,裴沐珩也陪着用了些,全程二人没有任何交流。 吃完,裴沐珩亲自收拾食盒,掀开车帘,递给外头的黄维。 马车缓缓往王府驶去,远处皇城灯火通明,巍峨的城楼被五六颜色的光芒妆点,褪去了几分肃穆庄严。 徐云栖看了一会儿,将帘帐挂在铜勾,任平晚风徐徐掠进,安安稳稳坐在塌上吹风,默坐了片刻,她转眸看向裴沐珩, “抱歉,我不知这桩事给你们造成这么大困扰,我并非有意瞒你。” “去年除夕那场大雪,你着侍卫送我去医馆,我以为你会晓得。” 裴沐珩偏眸静静看着她,深邃的瞳仁流淌着几分难以明辨的幽泽,“与你无关,是我这个丈夫不合格,不够关心你。” 她明明坦诚自己擅长药理,是他错会,不知她身怀绝技。他一直以为他对妻子还算不错,今日之事狠狠给他提了个醒,他才知他对徐云栖远不算用心。 徐云栖莞尔一笑,强行被圣旨绑架在一处的夫妻,没有任何感情基础,裴沐珩能做到这一步,徐云栖已经很满足。 她眼梢微弯看着他问,“是不是让你掉面子了?” 裴沐珩心情顿时有些复杂,却还是立即摇头道,“没有,我很感激你,若非你,妹妹往后陷入巨大的痛苦中,这一生会如何,难以预料,此外,夫人本事,令我钦佩。” “是吗,”徐云栖再次莞尔,“往后我还会如此,你能接受吗?” 她语调一如既往轻柔温软,目光定定看着丈夫,没有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这一回,裴沐珩沉默了。 自从他参与夺嫡,他很清楚地知道他需要一位怎样的妻子,出身名门,端庄大方,品行出众堪为官宦女眷表率。 皇帝赐婚打乱了他的计划,起先他不满,直到朝夕相处半年,见妻子温柔娴静,性情洒落大方,他心想他无需一位名门之妻给他助力,如徐云栖这般能安稳地替他持家,他亦满足。 第95章 只是若妻子行女医之道,出入城中给人治病,恕他不能接受。 眼下妻子刚刚经历一场劳累的诊治,不是说话的时机,裴沐珩琢磨着回头寻个机会好好与她解释。 “你累了,我们先回去休息。”他语气照旧温和。 徐云栖收回视线,慢慢明白过来,双手交握搭在膝盖,渐而又放开,她抬眸看向窗外,光怪陆离的灯芒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闪烁,东一家炊烟袅袅,西一院宴席嚣嚣,甚至她还听到有妻子扯着嗓气骂丈夫的腔调, 万家灯火徐徐在余光中撤退。 这样的画面在她人生里并不鲜见。 她已不记得多少个日夜,跟随外祖父白日行马,夜里乘船,就这样坐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她绝不会因为任何人和事停止自己脚步。 熙王府不能接受,她也不勉强,严格来说,她已违反了新婚之夜的约定,她退出。 风吹乱了她鬓角,裴沐珩再一次瞧见那一抹血色凝固在她发梢,手臂抬起,白皙修长的指骨伸过去,在他即将替她剥落那一丝血痂时,那张明致面庞再次转过来,眼底笑意不褪, “三公子,我们和离吧。” 裴沐珩的手僵在半空。 第 28 章 裴沐珩的手滑了下来, 落在膝盖。 目光渐渐掠起一层深霾,凝着她分毫不挪, 两个人对视足足有几息。 徐云栖面色始终平静, 甚至带着劝慰的口吻, “三公子是因圣旨被迫娶得我,今日之事陛下已明了, 也算一个契机...” “出了事便打退堂鼓, 这是夫人一贯作风?”裴沐珩毫不留情截住她的话, 神色也前所未有冷冽,眼神沉沉跟蓄着一眶风雨的旋风,深不见底。 徐云栖微愣,愣的不是他这番话,而是他的语气。 印象里夫妻半载,这位丈夫从来都是温和的,也不曾与她说过重话,今日这番无情冷酷还是头一遭。 她不明白他气什么, 气自己被一个女大夫提出和离? 虽说裴沐珩从不与她说朝廷的事,徐云栖也能从细枝末节猜到一些,他志在朝堂, 兴许还有大抱负,他和他母亲的态度今日可见一斑, 越往深里想, 他们着实不合适,何不快刀斩乱麻。 “三公子,道不同不相为谋, 您心知肚明,我亦然, 我们都不会为彼此改变,不是吗?我不想拖累您。” 徐云栖的语调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裴沐珩眯起眼看着对面的妻子,真的给气笑了。 那双眉眼还是熟悉的模样,温温软软,不带一丝锋芒,说出的话却跟无情的刀子似的。 她这丝毫不留余地的作派,衬着昨夜的恩爱缠绵像个笑话。 裴沐珩转过身来,面朝前方,深深吸了几口气,自嘲地笑了几声,他果真不知自己娶了个怎样的女子,她与他想象中大不相同。 裴沐珩捏了捏眉心,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夫妻之间,气头上最好什么都不要说,一旦出口便是覆水难收,也会成为往后相互攻讦的把柄。 马车在这时停了下来,裴沐珩没有丝毫犹豫,掀开车帘便下了去,头也不回跨入门槛。 徐云栖慢慢搭着银杏的手下车,往他背影望了一会,摇摇头跟了进去。 夜色已深,熙王府却静的出奇,下人个个垂手默侍,大气不敢出。 先是熙王妃面色铁青回了府,随后是裴沐珩神色冰冷跃进了门,三公子虽不苟言笑,却极少动怒,今日这般模样,定是出了大事。 徐云栖经历了三个时辰高强度的诊治,已经很累了,回去便匆匆洗漱倚在引枕休息。 她给裴沐珩时间斟酌。 他向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两个人除了和离,别无他法。 银杏将医囊与医箱检查一番,收拾干净,折入屋内,见她撑额靠在引枕,轻轻走过去,将薄褥搭在她小腹,“姑娘,躺下睡吧。” “嗯....”徐云栖迷糊回过神,看了她一眼,又往窗外望去,裴沐珩今夜想必不会回来,她也不等了,躺下熟睡。 裴沐珩这厢回到书房,并没有叫自己沉浸在负面的情绪里,摊开案头暗卫送来的邸报,一一查阅。 今日之事,着实算个契机,燕少陵是燕平的老来子,心头肉,是不可触碰的逆鳞,上回他举荐燕少陵前往晋州查案,让燕少陵在皇帝跟前露脸,实则给燕平卖了个面子。 为什么这么做,这些年他冷眼旁观,燕平与秦王之间也不是铁桶一块,秦王做事冒进,燕平却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凡事喜欢留一手,稳扎稳打,二人政见相左。 秦王急于拉太子下马,逼得燕平不得不替秦王擦屁股,此事燕平定十分恼火,今日秦王府小郡主阴差阳错伤了燕少陵,是他斩断燕家与秦王府纽带的最好时机。 摇一摇藏在窗棂边的铃铛,匍匐在屋顶的暗卫利索翻身入了窗。 “去给刘御带个话,让他重审通州知府陈明山。” 从那封匿名的求救信开始,他顺藤摸瓜查到通州知府陈明山,方知这个人很有意思,他脚踏两只船,不仅帮着太子敛财,身上还藏着秦王的把柄,这样的人于他而言便是一柄利剑。 第96章 暗卫领命而去,然而没过多久,暗卫折回来,带给他一个消息, “三爷,半个时辰前,刑部一位主事查了陈明山的履历,得知他入朝时的官职是卖官鬻爵而来。” 谁管官员升迁拔耀,吏部。 吏部尚书是谁,正是内阁首辅燕平。 裴沐珩神色一怔,旋即抚着下颚慢慢笑出来,“有人嗅到今日的契机,先咱们一步动手了,有意思...那你告诉刘御,让他顺水推舟...” “明白。” 裴沐珩修长的背梁往后一靠,整个人闲适地靠在圈椅里。 那个人会是谁呢。 对陈明山知之甚深,打蛇打七寸,想拔出萝卜带出泥,这等手腕显然不一般。 裴沐珩脑海里闪现一个人的面容。 轻轻嗤了一声。 这个案子一旦挑出来,燕平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搁在墙角高几的鸣钟一响,指针指向亥时三刻。 裴沐珩再次一怔。 她寻常便在这个时候歇觉。 正因为此,他特意在这个点设置了钟鸣,好提醒自己该收整收整回后院了。 那一声清越的钟声轻轻往他心房撞了一下,脸上那一抹运筹帷幄的快意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一抹怔惘。 她怎么能口口声声喊和离? 夫妻半载竟没有让她生出一丝迟疑? 裴沐珩肺腑如注岩浆,灼得他顺不过气来,这一夜便宿在书房。 燕国公府。 这一路数名太医并侍卫小心翼翼将燕少陵送了回来。 裴沐珊骑马跟在一侧,全程作陪。 熙王担心女儿,自然陪伴左右。 中途燕平邀请熙王上马车,他没答应,避嫌这个事,熙王还是懂得,最后燕平无奈,只能陪着骑马,可怜他上了年纪,磕磕碰碰好不容易方回了府。 贺太医给燕少陵喝了一碗固气补血参汤,他人已睡着。 熙王在,燕平不好去歇着,强打精神陪在厅堂。 裴沐珊坐在厅堂不动,燕夫人没了力气,遣大儿媳来劝裴沐珊, “郡主先回去歇着,少陵一时半会是醒不来的。”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令裴沐珊措手不及,她昏懵地抬起眼看着燕家大夫人,又望了望不远处的父亲,面露茫然,继续将脸埋在掌心,“我想等他醒来。” 燕家大夫人得了燕平指示,要给父女俩安排客院歇息,裴沐珊不肯,她就待在厅堂,熙王朝燕平摊摊手,无奈道,“燕阁老上了年纪,去歇着吧,本王陪着她便是。” “那怎么行...” 话还未说完,心腹管家上前在燕平耳边低语几句,燕平蹙了蹙眉,也仅仅是一瞬,这位纵横捭阖的首辅很快恢复如常,他起身朝熙王拱了拱手, “王爷海涵,在下实在撑不住了,得先眯一会儿。” 熙王是豪爽性子,不拘礼节,摆手示意他走。 这一夜便由燕家大老爷和二老爷陪着熙王。 燕平回到书房后,管家递给他一道折子,面带冷色,“通州一案事发,陈明山一直被拘在大理寺的地牢,东宫结案后,陈明山本该秋后问斩,怕是暗中有人盯上了他,查到了他是通过买官入的朝,一纸告去了圣上那里,老爷,这是冲您和秦王来的呀。” 燕平看都没看那折子,眼皮甚至都不曾拨动一下,“嗯,搁这吧。” 管家见他面平无澜,不由着急,“您不想法子应对?” “老夫自然会应对。”燕平摆摆手,示意管家出去,“让我歇会儿。” 熙王和裴沐珊这一夜就坐在了燕家厅堂,燕平也没太管,到天蒙蒙亮,贺太医遣人传来消息,说是燕少陵已有苏醒的迹象,如此人便无大碍了。 熙王问女儿,“要去看看他吗?” 裴沐珊揉了揉酸胀的眼,摇了摇头,起身大步往外走,“醒了就好。” 熙王看着女儿挺直的背影,忽然一笑,这性子跟他还有几分像,洒脱不羁。 父女俩一前一后回了府。 到门口,昨日那个护卫上前禀报, “王爷,郡主,昨夜有人将秦王府小郡主蒙头打了一顿,断了两根肋骨,伤了肺腑,病情如何,尚不明确。” 裴沐珊眼皮耷拉着,没有任何反应。 熙王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女儿,挑眉“哦”了一声,旋即拍了拍护卫的肩膀,那模样就差没说“干得好”。 裴沐珊一宿没怎么阖眼,回房睡去了。 熙王大马金刀去了锦和堂,人刚越过屏风,便见妻子头覆抹额,冷言冷语朝他喝来, “你回来作甚,你给我入宫,去寻陛下陈情,昨日之事,陛下总该给熙王府一个交代。” 熙王先是一愣,旋即面露愠色,一面说一面朝她走来,“给什么交代,你想要什么交代?” 熙王妃下榻来,捂着头额扶着腰道,“陛下赐婚,难道不查人家祖宗八代,不问底细清白,就把人给塞入熙王府吗?”熙王妃说话颤颤巍巍,身后的郝嬷嬷等人连忙跟过来扶着她,生怕她跌倒。 熙王静静看了妻子一会儿,察觉她面色虚白,气息不稳,显然一宿没睡,他叹了一声,跨步上前坐在软塌上,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再语重心长与她解释, 第97章 “我早就告诉过你,陛下赐婚是有缘故,是不想熙王府与荀家结亲,行敲打之计,再者天子一言九鼎,即便后来晓得她出身并不好,也不能食言,这是皇家信誉,你如今再扯这些有什么用。” 熙王妃折回来坐在他对面,头额一阵阵抽筋,疼得她直喘气,“我不管,你必须给我入宫。” 忽然间,外头一位高个子嬷嬷急急忙忙跨过门槛,立在屏风后禀道, “王爷,王妃,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熙王妃心倏忽一沉,她如今心力交瘁,可再经不住任何打击了。 这是位管外事的婆子,也是熙王妃的耳目,她带着哭腔道, “奴婢今日晨起招呼人去市集采买,却听了一耳朵风言风语回来,说咱们三少奶奶压根就不是徐大人的亲生女儿,是她母亲原先跟外头男人生的!” 这话如同一道雷劈在熙王妃脑门,她目瞪口呆回不过神来,待反应明白,扭头对着熙王便是一阵怒喝, “你听到没有?瞧一瞧,这都是些什么事哪,我的儿,芝兰玉树般尊贵,岂能配这样的女子?你现在,立刻马上,入宫跟陛下陈情!” 熙王也没料到事情突转到这个地步,他抹了一把脸, “这不太可能吧,兴许是有人恶意中伤。” 熙王妃压根听不进去,她将头上抹额一扔,正襟危坐道, “去,咱们入宫跟陛下申辩,请他老人家做主和离,”话落见熙王依然一动不动,熙王妃怒了,提着裙摆就要往外走,“你不去,我去!” 熙王见状,眉头一紧,喝道,“你给我回来!” 熙王平日虽是妻管严,大是大非上从不含糊。 熙王妃冷着脸立在下方,怒目瞪着他,眼底还含着委屈, 熙王何尝这般斥过妻子,起身走到她身旁,苦口婆心道, “那个孩子有什么错,出身是她能决定的吗?被赐婚也不是她能选择的,她昨日刚立了大功,咱们珊儿对她感恩戴德呢,你今日便口口声声让他们和离,你让旁人怎么看我们熙王府,我裴征素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绝不能做背信弃义的事。” 熙王妃闻言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她摇着头泣道,“我何尝不知,我也不怪她,她实则是个好的,这半年来安安分分侍奉夫君,性子恬静温软,我并不厌弃她这个人,我怨的是她的身份,” “是,她是没错,可珩儿就有错了吗?他何其无辜?他们谁都没错,就是不该在一起。” 她转身拉住丈夫的胳膊,含泪望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父子俩整日折腾些什么,珩儿有大抱负,我做母亲的心知肚明,徐氏跟他不是一路人,既如此,这个恶人便由我来做,只要能成功说服陛下下旨,我萧瑾乔去青山寺给她供长生牌,我十倍百倍补偿她,绝不委屈了她。” 熙王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小丫头脆生生通禀, “王爷,王妃,三少奶奶奶求见!” 熙王夫妇顿时一愣。 * 两刻钟前,徐云栖正在药房给燕少陵配药膏,负责盯着荀家母女打探消息的银杏,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姑娘,外头有人传您不是徐家亲生女儿,说什么徐家犯了欺君大罪呢,奴婢猜着必定是荀家那对母女弄出来的。” 徐云栖手中捣棍不止,幽幽一笑,“很好,不怕她们出手,就怕她们不出手,鱼儿上钩了。” 银杏往她对面锦杌一坐,头头是道分析,“将欺君大罪的名头扣在徐家身上,便是想将您和夫人一网打尽。” 徐云栖神色不变,停下来,将手中捣罐交给银杏,“你继续捣,弄好了搁在这小瓶子里,里头我已配了些药液,回头搅拌好,便可送去燕家。” “好嘞!”银杏接了过来,绕了过来替上徐云栖的位置。 徐云栖净了净手,从梢间出来,往里屋去换了身衣裳,出了门时,就瞧见陈嬷嬷泪流满面侯在廊下。 陈嬷嬷带着哽咽的哭腔,“少奶奶,出了这么大事,可该怎么办哪。” 她看了着云淡风轻的徐云栖,再从窗缝里觑了觑聚精会神的银杏,心头犯愁,这主仆俩也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万事不上心,竟是一个赛一个从容。 徐云栖理了理衣袖,安抚她道, “别想多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先去一趟锦和堂。” “啊?奴婢跟您一起去。”陈嬷嬷慌忙擦了擦泪。 “不必了。”徐云栖摆摆手,身子翩然消失在月洞门外。 这一路无数仆从悄悄躲在暗处瞧她,有人面露敬佩,有人心生唏嘘,徐云栖目不斜视踏上锦和堂的穿堂。 想是收到了消息,裴沐珊顾不上梳妆,披着油亮亮的长发,趿着一双绣花鞋,匆匆跑来锦和堂,先一步跃进穿堂,张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嫂嫂你做什么!” 裴沐珊跑得气喘吁吁,胸膛起伏不定,双目布满血丝,面上甚至罩着一层蜡黄。 徐云栖见她气色不好,担心道, 第98章 “你昨夜没睡?快些回去歇着。” 裴沐珊却是气得瞪她,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管我睡没睡,”言罢,她上前揽住徐云栖的双肩,眼底沁着泪花, “嫂嫂,我都明白的,你是为了我才去救他,不然你也不必暴露自己的身份...” 徐云栖闻言洒脱一笑,摇头道,“你错了,任何人倒在我跟前,我都会救,哪怕他是敌营的将领。”徐云栖说到最后语气郑重了几分,她拍了拍裴沐珊的手背,示意她松手, “珊珊,认识你,我很高兴,我的事,我自己来解决。” 裴沐珊面露木色,冥冥中心口跟剜去一块肉似的,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不是打算走?” 徐云栖见小姑娘满脸伤心,不知该如何宽慰。 人这一生就是不断地相识,不断地告别。 徐云栖没有多言,只道,“你让开。” 裴沐珊泪滑下来,彼时徐云栖已越过她,顺着廊庑去往正屋,裴沐珊回眸看着她模糊的背影,心里咬牙道,如果熙王府弃了嫂嫂,她便跟熙王府断绝关系。 徐云栖这边遣丫鬟进去通报,丫鬟很快出来朝里一比, “少奶奶,您请进。” 徐云栖绕进明间。 熙王夫妇端坐在靠北的软塌,熙王满脸关切,熙王妃照旧冷冷淡淡。 徐云栖先上前屈膝一礼,旋即开门见山道, “我前来是有两桩事想与王爷与王妃禀明,其一,我着实不是徐主事的亲生女儿,我父亲在我四岁那年死在上京赶考的路上,后来我母亲改嫁徐家,徐主事人品贵重,宽宏大量,接纳我,并给我落籍,认我为女,我心中一直深深感恩。” “论户籍,我着实是徐家女,这一点无可厚非,不存在欺君一说,陛下即便查,我们徐家也是坦坦荡荡。” 熙王丝毫不怀疑徐云栖所说,立即点头,“本王明白,此一处我一定亲自入宫与陛下澄明,绝不叫父亲问罪徐家,绝不会牵连徐家零星半点,相反,徐家海量高阔,本王很是赞赏。” 徐云栖面露笑意,屈膝道,“多谢王爷。” “这第二桩,便是拜托王爷一件事。” “什么事?”夫妻二人不约而同盯着她。 徐云栖郑重一拜,“还请王爷入宫,替我与陛下陈情,准许我与三公子和离。” 这话一落,熙王愕到了,便是熙王妃脸色也变了几道,手中掐紧的绣帕滑落,不可置信看着徐云栖。 徐云栖却没有看她,而是认真与熙王解释,启唇间笑意已绽放出来,双目清澈熠如明月, “我这一身本事没打算荒废,我师父倾囊相授,绝不愿看着我泯然于后宅,我自小便憧憬带着我的医囊,面天,面地,护众生,我乐于此道,也幸于此道,但是我没料到此举与皇家闺范背道而驰,让你们为难了。” “长痛不如短痛,咱们没必要勉强彼此,三公子是君子,不愿背弃信诺,那么我便恳求王爷替我入宫,与陛下说明缘故,求他老人家下旨和离。” 徐云栖字字句句,凿凿切切,没有半分虚伪,也没有半分留恋。 熙王定定看着她,喉咙黏住似的,半晌没有吭声。 熙王妃更是震然,没料到徐云栖会主动放弃婚事,从心眼里来说,徐云栖这份气格,她倒是佩服,换做是她,也不一定就能轻而易举抛却这一份荣华富贵。 熙王犹自不信,清了清嗓,严肃问,“孩子,此事不可等闲,你别说气话,你母亲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熙王府....” “王爷,是我不想留在王府,”徐云栖淡声打断他, “您如果一定要问,我便再说明白一些,成婚之前,我本与他人订婚,为陛下圣旨所迫,不得不嫁入王府,昨日之事未尝不是个机会,三公子可以挣脱这份并不如意的婚事,我亦得自由,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何乐而不为呢?” 这话一出,熙王再无迟疑的余地。 他淡淡瞥向身侧的妻子,那一眼仿佛在说“瞧,你担心人家扒着你儿子不放,人家恨不得脚底生风离开呢”, 熙王妃满脸胀红,整了半日,人家压根不喜欢她儿子,也不稀罕嫁给她儿子,原先心底那些怨气恍惚间便散了些,熙王妃垂了垂眸,沉默未语, 熙王深深吐了一口浊气,视线复又挪至徐云栖身上,定声道, “既如此,本王入宫走一趟。” 第 29 章 徐云栖离开后, 熙王立即入内换朝服,全程熙王妃一个字都没说,只闷声不吭替丈夫穿戴。 熙王穿好王服, 正了正衣冠, 目光落在她身上, “小看人了吧?” 熙王妃嘴唇蠕动了一下, 终是没有辩解, 只道, “是。”随后将熙王肩上的皱褶平了平,侧身让开。 熙王冷笑了一声,大步出了锦和堂,迈出门槛便见管家迎上来,随口问道,“老三呢。” 管家抬眼看着他答,“三公子天还没亮便去了都察院。” 第99章 熙王颔首不再说什么,往前过穿堂, 沿着长廊来到王府中轴线的花厅,也叫垂花厅,垂花厅东侧种着一簇绿竹, 西侧植了一颗海棠,一俏生生的少女立在海棠树下, 目光冷冷瞥着他, 唇角满是嘲讽。 熙王大步迈过去,见她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下意识便要去抚她的头,被裴沐珊避开, “你敢去!”她恶狠狠瞪过来。 熙王深叹一息,语重心长道, “你嫂嫂志在行医,不愿拖累你哥哥,再者,她心中并无你哥哥,夫妻半载,尚没有叫她留一丝情意,咱们熙王府又何苦拘束了人家?” 裴沐珊拗着脸没说话。 熙王拍了拍她的肩,“你不能因为你喜欢她,便拖住她的脚步。” 裴沐珊一怔,竟无言以对。 熙王越过她进了前院,顺着瑰丽的长廊出了王府大门。 入宫这一路天色不怎么好,朝阳藏去云层后,四下又闷又躁,有下雨的迹象,熙王从东华门行至奉天殿,几乎是汗如雨下。 过去熙王求见皇帝,皇帝见他的时候不多,今日却是罕见没有犹豫宣他进来。 熙王在外头寻内侍要了帕子擦了汗,这才龙骧虎步进了御书房。 皇帝已许久不曾见到这个儿子,昨日巡营复命,也只是让他在殿外磕了个头,不见不觉得,一见才察觉这个出身军旅的儿子,神清目定,器宇轩昂,年过四十依然不堕峥嵘风采,皇帝目光露出些许复杂。 “儿臣叩请陛下圣安。” 熙王入殿先行大礼,抬眸间发现左右坐着两人,一个是礼部尚书郑玉成,一个则是户部侍郎荀允和,此外,还有一人耷拉着脑袋坐在皇帝一侧,双腿盘起百无聊赖,看神情颇有些郁碎,则是十二王裴循。 三人纷纷起身给熙王见礼。 熙王跪着没动。 皇帝抬了抬袖示意熙王往旁边落座,熙王这下便坐在了十二王下方,荀允和之上的锦凳。 十二王虽是弟弟,论身份却是嫡子,坐在熙王之上,不算失礼。 皇帝先继续方才未尽的话题,往荀允和指了指,问郑阁老, “这桩媒朕倒是无异议,就看荀卿答不答应了。” 郑玉成连忙朝荀允和拱手,“荀阁老,难得皇后娘娘看重你家女儿,你便允了吧。” 荀允和露出苦笑,他近来忙着盐引换粮一事,已多日不曾回府,当初裴沐珩提出此议,充实边关粮仓,解决军需,荀允和身为户部堂官,站在户部和国库的角度又进行了改良,他提议因地制宜,粮食富余之地的盐商可将粮食运往边关换取盐引,其余各地,可用布绢,银钱,甚至是马匹等换取,实行一州一策,如此大大提高了国库收入,也有的放矢,为各方称赞。 正忙出一点头绪,皇帝突然将他唤来御书房,说是郑阁老看中了他女儿,要将之许给十二王为王妃,荀允和实在不想趟这趟子浑水,遂起身道, “陛下容禀,去岁臣那不孝女身子不适,曾去青山寺修养,期间请慈安大师给她把脉,说她不宜早嫁,否则有碍子嗣,故而臣这两年不打算给她议亲。” 皇帝闻言展了展眉,又瞥向身侧的十二王, “看吧,朕都定了文国公府上的姑娘给你为妻,你娘非不肯,闹着要在几位阁老府上选,阁老府上适龄的也就萧家和荀家,萧家那个丫头听闻胳膊还没好利索,人家荀阁老今日又拒了你,你待如何?” 裴循已忍无可忍,“儿子的婚事就让儿子慢慢遇吧。” 皇帝沉默了。 早在裴循十岁时,皇后给他定了一门娃娃亲,正是文国公的外甥女,可惜小姑娘订婚没三日便突然落水而亡,此事给了皇家极大打击,民间甚至传言十二王有克妻之嫌,皇后给气病了,连着也不待见文家,至此十二王婚事一拖再拖。 眼看儿子年近而立,皇帝不可能再让他拖下去,念着当初亏欠文家,定了文国公嫡长孙女给十二王为妻,皇后一听文家女头额突突作跳,说什么都不肯答应,最后要求皇帝在阁老家给十二王择妃。 事情便难住了。 “昨日那么多姑娘,你就一个都没看上?”皇帝问儿子。 裴循决定转移战火,往熙王指了指, “父亲,四哥等闲不来面圣,今日过来必有要事,您还是先处理了四哥的事,再来给儿子操心。” 皇帝已经猜到熙王来意,叹声道,“说吧。” 熙王再次跪了下来, “禀圣上,今日城中有传言,道珩哥儿媳妇非徐主事亲生,不知圣上可有耳闻?她生父在她四岁那年,死在上京赶考的路上,她母亲后来改嫁徐家...” 荀允和听了这么一句话,心没由来地窜过一丝刺痛,人跟着便有些失神。 皇帝往软枕靠了靠,颔首,“朕听说了,朕已让东厂去了一趟徐家,徐科承认事实,却道那姑娘自小养在他膝下,早已视她为亲女,朕没有怪罪徐家。” 熙王面露感激,“陛下圣明,此外,昨日的事陛下想必也知晓...”熙王正要讲述经过。 皇帝摆摆手打断他,复又坐正道,“你的来意朕明白了,皇家妇行医着实不妥,当初这门婚事,朕草率了,今日晨起循哥儿跟朕提了这桩事,朕心中已有计量。” 第100章 熙王听了这话讶异的看了一眼裴循,裴循垂着眸摆弄手中纸扇置若罔闻。 皇帝显然已经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考量,接着道,“朕准珩哥儿与徐氏和离,徐氏昨日立了大功,朕甚慰之,等和离后,朕酌情给她赏赐,再好好安置她。” 上午巳时初刻,贺太医入宫复命,已告诉皇帝,那徐氏医道出众,犹擅针灸之法,皇帝暗想给徐氏封个娘子称号,准她入太医院成为一代女国医,未尝不可。 熙王没料到事情这般顺利,微微有些愣神。 皇帝想起裴沐珩,失笑道,“徐家这门婚事是朕酒后所定,事先没查清楚始末,委屈珩哥儿了,和离后,朕替他择一贵女成亲。” 熙王岂敢,连忙磕头,“臣惶恐,事实上,那徐氏女端雅大方,是一极好的女子,臣此回入宫,也是她亲自所求,她道自个儿致力于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不愿拘泥于后宅,是以恳请和离。” “果真?”皇帝微微错愕,旋即露出笑容,“好志向,巾帼不让须眉。”比起给裴沐珩做妻,徐云栖做女医显然更能发挥所长,皇帝很满意。 裴循闻言满脸讶色,问熙王道,“是她主动提出和离?” 熙王苦笑,“是也。” 纸扇慢慢往掌心一落,裴循怔了怔不说话了。 一听是徐云栖主动提出和离,皇帝又笑了,问熙王道,“珩哥儿是什么意思?” 熙王一愣,回道,“臣还没问他呢。” 皇帝双掌扶在御案,慢慢挪了挪镇纸,笑出声,“朕赐婚没有问他,如今你请旨和离也没有问他,你不怕回去他跟你闹?” 熙王心想,裴沐珩跟他闹就怪了,他冷眼旁观儿子这么多日,可不见儿子对徐云栖嘘寒问暖情深意切,显然儿子心里没有儿媳妇,徐云栖心里更没有儿子,二人是被迫成的亲。 既如此,何必勉强了他们。 就在这时,荀允和突然起身长揖,“陛下,臣认为,此事必须问过三公子。” 方才荀允和听了半日,敏锐察觉出不对。 裴沐珩的妻子前一日刚救下燕少陵,次日便传出她非徐家亲生之类的传言,这不是逼着皇家休妻吗? 荀允和想起荀云灵对裴沐珩那一腔情意,实在是怀疑妻女从中作梗,是以决不能看着这门婚事被毁。 如果裴沐珩也想和离,那他无话可说。 皇帝颔首,“朕也是这个意思,和离是夫妻两人的事,还是得珩儿首肯,这样吧,”他与熙王道,“你回去告诉珩儿,朕已答应和离,只需他亲自入宫请旨便可。” 不得不说,徐氏那两道药糕令他龙精虎猛,只等裴沐珩请旨,他便名正言顺将徐氏留在太医院,往后吃药糕就方便了。 熙王离开奉天殿时,裴循寻了借口跟了出来,二人一道顺着台阶往下走。 熙王侧眸问他,“十二弟与父皇说什么了,父皇这么快答应珩儿和离。”熙王始终未忘皇帝定这门婚的初衷。 裴循扬起扇子遮眉,看了一眼灰扑扑的天际,笑道,“我总觉得,徐娘子这样的人物,不该束在后宅,珩儿不适合她。” “对了,珩儿在都察院,四哥径直去那便可。” * 陈明山的案子再次爆出来,裴沐珩清晨回到都察院,左都御史施卓便闹去了刑部和大理寺,三司都在争取此案的审案权,裴沐珩正忙着呢,黄维从宫外递来消息,告诉他,有人诽谤徐云栖,说她不是徐家亲生女儿,徐家有欺君之嫌。 裴沐珩这下是愣到了,第一反应是有人在针对他,很快又觉得不对,此事明显冲着徐云栖和徐家来的, “你出宫告诉王凡,让他去查,看是什么人在暗中作祟。” 王凡是裴沐珩的暗卫,也是他的耳目,黄维待要走,想起什么折进来道, “对了,府上传来消息,说是王爷入宫求见陛下来了。” 熙王入宫定是为徐家之事申辩。 裴沐珩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左都御史施卓是个咋咋呼呼的性子,非要将案子捅出来,刑部尚书萧御却知道这里头牵扯首辅燕平,试图遮掩,裴沐珩想给燕平反应时机,在一旁斡旋。 至午时,好不容易安抚住施卓,打了一阵太极,裴沐珩回到文昭殿隔壁的小院,却见自己父王擒着一青花瓷茶盏站在廊庑望天。 “要下雨了。”他这样道。 裴沐珩手中捏着一叠文书,顺着长廊踱步过去,一面跨入门槛,一面问他,“徐家的事处置好了吗?” 熙王转身跟了进去,“陛下没有怪罪徐家。” 裴沐珩脚步一凝,转身看过来,目色阴沉,“什么叫没有怪罪徐家?此事定是无中生有,徐家是无辜的。” “徐家不无辜。”熙王抬起眸,将茶盏搁在案上,神色复杂看着他, “你媳妇儿已在我和你母亲面前坦诚,她着实非徐家女,”熙王将徐云栖的话转述一遍。 裴沐珩闻言明显一愣,指腹间的文书跌落在案上,他面色冷冷,如同一片凿在深渊的湖,掀不起半点波澜。 屋子里陷入沉默。 第101章 黄维很有眼力劲的将人都带出去,小院内只剩下父子俩。 熙王没有久留的意思,站在书房中未落座,片刻后,裴沐珩慢慢垂下眸,将跌落的文书重新理了理,一言未发。 先是抛头露面行医,又非徐家亲生女。 她身上太多太多未知,令人应接不暇又措手不及。 难怪提出和离。 裴沐珩第一念头是责怪,责怪徐云栖不信任他,什么事都瞒着他,转念一想,她是因圣旨所迫嫁给他,他又有什么理由埋怨。 熙王不问,也知儿子心里定是一团乱麻,一面是同床共枕半年的妻,一面是世家圭臬朝争未来,孰轻孰重其实一目了然,只这一松手,往后他便可娶到符合世家闺范足以助他前程的妻。 既如此,那便快刀斩乱麻,他接着道, “你祖父的意思是,皇家妇声誉贵重,不可操抛头露面之业,已准许你们和离...” 熙王话未说完,那道清冽的嗓音直直插过来,突兀地截住他的话, “父亲,陈明山又出事了,他当年入京兆府为推官,实则是用银子买来的,是秦王卖官鬻爵之故,案子闹出来,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都在查...” 他的眸色极淡,如同天际的云,风一吹便了无痕迹。 绛红郡王服糜艳夺目,衬得他面颊越发白皙,修长挺拔的身姿清落立在那一处,那眉眼清隽毓秀,衬着并不宽敞的书房也跟着亮堂了几分。 熙王看着依旧镇定自若的儿子,没有接他的话茬,“只需你入宫请旨,今后你们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 裴沐珩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将文书往案角一放,低头想要寻什么,没找着,扬声道,“黄维,陛下赐予我的官印何在,案子转交大理寺的文书需要盖戳...” 侯在门口的黄维屁颠屁颠往里跑,进来时听得熙王一声叹, “哎,你好自思量。” 扔下这话,熙王阔步离开。 等那道威武的身影消失,裴沐珩却扔开文书,慢慢坐了下来。 黄维从身后的书架匣子里寻来官印,递给他,“三爷,在这呢。” 裴沐珩目光凝着那一枚血红的印章,许久没有做声。 雨如银针满天散落,滴滴答答敲在他心尖。 案上那盏给他备好的茶,已微凉,浅浅一酌,清嫩的峨眉毛尖在唇齿间漫开,余下来的是一抹苦涩。 * 午后乌云密布,天际的云层层叠叠,仿佛要倾塌下来。 皇帝准许和离的消息不知怎的便在城中传开,消息至清晖园,徐云栖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吩咐银杏, “收拾东西,咱们离开。” 兴许是行走江湖多年,养成了利落奔走的习惯,徐云栖转眼便收拾了好了一个布囊,里面只几件换洗的衣裳,一些银票,并一个简单的木匣,匣子里搁的是三支玉簪,两对耳坠,再有一个镂空的金坠子,坠子有足足一个鸽子蛋那么大,里面仿佛搁了什么东西,她瞧不见,是外祖父临行前交给她的宝贝,只道让她无论如何要随身携带,徐云栖出门戴在脖子上,回府便藏在匣子里,片刻不离。 银杏温温吞吞从小药房收拾好了医箱,又将装满医具的医囊绑在腰间,转身看着药房里余下的瓶瓶罐罐及一架子的药材,问道,“这些怎么办?” 徐云栖将行囊往身上一背,淡声道,“不必管了。”转身便要出门。 “那嫁妆呢?”这一回,小丫头明显带了哽咽。 徐云栖回过身,无奈看着她,见她眼眶泛红,走过去抚了抚她眼角,笑吟吟宽慰, “傻丫头,嫁妆里大半是王府的聘礼,余下是徐家添妆,此前王府给了丰厚的回门礼,相当于已抵了徐府嫁妆,不是咱们的东西,分文不取。” 银杏本就绷着情绪,被她这一抚,眼角的泪反而不可控地滑落,恨道, “三公子也真是的,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姑娘给他做了半年妻子,他就这么狠心。” 徐云栖觉得小丫头有些无理取闹,“是我提的和离,与他无关。” 银杏哼了几声,“是您提的没错,可您不就是看着他们不乐意您行医不愿拖累人家嘛,他若当真对您有几分情,早该拦住王爷和陛下。” 徐云栖发现小丫头有些钻牛角尖,她抚了抚额,不欲跟她解释,“行了,咱们走吧。” 刚出门,迎面撞上陈嬷嬷,陈嬷嬷一抬眸见主仆二人东西都收拾好了,泪湿了眼眶,几番想劝阻,最后数度哽咽,只道, “少奶奶...亲家太太来了,在门口等您呢...” 徐云栖微露讶异,“我母亲来了?” 银杏这才从她身后探出头,“夫人来了?这还差不多。” 她以为连徐家也抛弃了姑娘。 话落,便见章氏身边的嬷嬷已先一步进了门庭来,迎着徐云栖往外头走, “夫人听了消息,便立即带着奴婢来王府接您。” 那头陈嬷嬷一面疾步跟着,一面心急如焚解释,“少奶奶,您别急着走啊,圣上虽是松了口,可三爷还没请旨呢,至少...至少也等和离书下来再走。” 第102章 不等徐云栖答复,那徐家嬷嬷便皮笑肉不笑道,“等三公子回来,遣人送来便是,我家夫人可不舍得我们家大小姐在外头看人脸色。” “嬷嬷是不知道吧,我家姑娘可不愁嫁呢,听闻圣上要做主和离,那蒋家的伯夫人早早就等在我家门口,只等圣旨一下,便要求了我家姑娘去给她家做掌家娘子。” 身为奴仆哪个不愿意跟着性子好的主母,陈嬷嬷也舍不得徐云栖,忙道, “老姐姐快别说这样的话,事情还没有定数,我们三爷还没回来呢....” 说话间已到了门口,谢氏尚在迎客,可惜徐云栖母亲章氏马车都不肯下,只等着徐云栖出来,便把女儿接走了。 徐云栖这厢刚离开王府,关于她和裴沐珩要和离的消息传遍整座上京城。 燕家这边,将将缓过劲来的燕老夫人闻言瞪大了眼, “确有此事?” 燕家大太太回道,“可不是,徐娘子毕竟是皇家妇,皇家哪里容得她坐诊行医,陛下已准许二人和离,只等三公子入奉天殿请旨,事儿便落定了。” 燕老夫人连连摇头,“能够理解,却不能接受,”老夫人也是个爽利的性子, “咱们燕家没这么多规矩,那么好的姑娘,可不能便宜了外人,”她朝大太太使了个眼色。 大太太立即明白了,“咱们府上适龄的公子有五位,除了少陵要留着给珊珊,其余的随便徐娘子挑。” 这里头有两个是大太太的儿子,还有两个是二房的。 燕老夫人见儿媳妇识趣,很是满意,“你是个聪慧的,可别计较她嫁过人,也别嫌弃她的出身,她救了少陵的命,便是燕家的贵人,将她娶进门来,咱们燕家只会沾福气,横竖别管嫡庶,她看上谁,任她挑便是。” “你吩咐个人去皇城打探消息,只等三公子拿了圣旨出来,咱们便去徐家提亲。” 大太太立即应声离去,她刚出门,便见燕家二太太风风火火跑进来, “等不了了母亲,听闻那蒋家夫人人已坐在了徐家门口。” 老夫人愣神,“哪个蒋家?” 二太太解释道,“明时坊宁远伯府蒋家,祖上立过军功,如今蒋老爷在镇江任守备,是四品府邸。” 一听是四品府邸,老夫人脸色反而愁了,有了这次教训,徐家不一定乐意让徐云栖高嫁,思忖片刻,老夫人开始排兵布阵, “老大媳妇,你入宫寻燕贵妃,让她帮着促成这门婚事。” “老二媳妇,你喊上礼部左侍郎的夫人,现在就去徐家说亲,” “此外招呼上那几兄弟,昨日他们都见过徐娘子,机灵的便去徐娘子面前露个脸,留下个好印象。” 徐云栖这边前脚被章氏接走,暗卫后脚快马加鞭赶去皇城。 彼时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在屋檐,雨水从檐角滑落汇成珠帘。 裴沐珩没顾上用午膳,又去了一趟都察院,回来时户部几位官员又追了过来,为的是盐引边粮的事, “荀大人那边章程已出来了,想着请郡王过目,若无大碍,便上呈陛下朱批,颁行四海,落定实施了....” 裴沐珩收起油纸伞,轻轻拍了拍身上的水珠,“此事不宜再拖,你拿过来我瞧瞧。” 抬眸间廊外雨势连天,暑气散了些,湿漉漉的水汽扑面而来,沾染上他的浓睫,远远瞧着如缀清霜。 暗卫便在这时从雨泼冲入檐下,脚跟还没站稳,便朝堂前那道渊渟身影喊道, “三爷,亲家太太方才将咱们少奶奶给接回去了!” 第 30 章 马车离开王府, 一路顺着崇文门里街往南。 从徐云栖上马车,章氏便握着她的手不放,耐心开导女儿, “无妨的, 好女不愁嫁,瞧, 你这还没和离呢, 蒋夫人听了消息便上了门.....” 徐云栖知道章氏心里不好过, 笑着宽慰她,“让您担心了,您能来接我,我很高兴。” 章氏却没能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瞪了她一眼,“傻孩子,我岂能让你看人脸色过活,我早闻熙王妃不是个好相与的, 日夜替你悬心,今日也算如愿。” 然后拉着徐云栖说起蒋家如何如何,徐云栖静静听着没有回她。 过去她着实视蒋家为一门好姻缘, 如今却不可同日而语,她嫁过人成过亲终究是夫妻间的疙瘩, 日积月累便生龃龉, 这样的例子她在外头屡见不鲜,嫁人不是她必行之路,她没必要给自己惹麻烦。 马车行了一段, 徐云栖便掀开帘子吩咐车夫, “去城阳医馆。” 章氏微愣, “去医馆作甚?” 徐云栖清脆地回,“我有东西落在那里。” 章氏没多想,絮絮叨叨问起昨日救燕少陵的事,“你也太莽撞了,那么多太医,怎么就非你不可呢,下次若非必要不要出头了...” 银杏坐在下方锦杌,几度要开口解释,徐云栖却是笑着颔首,“母亲教训的是,女儿下次注意。” 就在这时,马车行至与横向大街长安街交界的钟楼,雨突然从半空浇下来,一辆马车的车轴坏了,堵在半路,拦住了这一行的去路。 第103章 银杏见状立即掀开车帘往外张望,尚没瞧清楚路况,却一眼认出停在斜对面那辆马车,车夫是个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一撮黑胡须,一身湛衫,身形魁梧,眉目低垂,一看便是不大好惹的。 银杏盯荀家的梢已久,认出这是荀允和的车夫,立即放下车帘朝徐云栖使了个眼色。 徐云栖诧异,掀开一角车帘,一眼瞧见对面车帘被卷起,那人胳膊挨着车窗,露出一截绯红的衣角。 徐云栖猜到缘故,默默将车帘放下, 身后章氏也谈起了那些嫁妆,“嫁妆不必要了,我算了算,里头都是他们王府的东西...” 徐云栖在这时突然转身抱住了章氏,软声撒着娇,“娘,您别说了,您什么都别说了,我没有在意那些....” 章氏一怔,绷了一日的泪终于在这时决堤,她已不记得女儿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扑在她怀里撒娇,从什么时候起,她总是笑吟吟接着她进门,又欢欢喜喜送她离开,渐渐的,她们娘俩一两年见不着面,甚至连她喜好也一无所知了..... 无边的愧疚如这场雨急浇而下,是一种涩涩的萦绕在心口说不出的疼,想当初她刚生下来,她与丈夫是何等欢喜,如珠似玉疼着,将她养成村里远近闻名的小霸王。 雨声越来越大,像是砸在脑门,更像是拍打在面颊,章氏忍着哽咽,再也没说出话。 阻塞的马车终于被移开,车道通了。 荀允和放下手中书册,往半空望了一眼,深穹聚如浓墨,雨珠如针漫天砸下来,落在他眼睑,他顾不上疼,只在心里恨,那场雨怎么就不能及时一些。 两辆马车一南一北交错开,罩着烟雨朦胧背道而驰。 两刻钟后,徐云栖母女抵达城阳医馆。 医馆侧巷搭了个长棚,每月初一医馆大夫在此免费给人义诊,以来博取名声。 徐云栖扶着母亲下马车来,跨进侧门,又顺着檐角进了医馆后门。 胡掌柜的不在,几位药童在各自忙碌,没有人迎上来,这不是章氏第一回来医馆,没计较礼数,随意打量两眼,便道,“东西落在哪儿,快去取了来,雨越来越大,咱们早些回去。” 章氏说完却见女儿亭亭立在楼梯口,脸上笑意不减,握着她的双手却垂了下去。 “母亲,对不住了,我没打算跟您回徐家,谢谢您今日来接我,我很开心。”她这样道。 章氏闻言脸色就变了,“这怎么行,你不跟我回徐府,你去哪?”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环顾这间简朴的医馆,“你想留在这里?你疯了,且不说旁的,蒋家还在门口等着你呢,玉河对你的心思你该懂啊...” 徐云栖不等她说下去,淡声道,“母亲,您不要替我做主,我的事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当初我之所以愿意在徐家落脚,也是为了寻找外祖父,您以后想来探望我,随时来这里,但我不会跟您回去。” 她抬眸看了一眼天色,劝道,“雨越来越大了,您快走吧。” 章氏泪再次滑落下来,伸手去拉她,“囡囡,徐家好歹是你的家...” 一声囡囡令徐云栖生出一丝恍惚,这个昵称太久远了,久远到她以为一辈子都听不到了,很多年前她曾盼望有人在清早的炊烟中,在夜深人静的床榻间唤这么一句,可惜没有。 眼看母亲的手伸过来,她往后退了一步,“徐家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她语气突然冷淡下来。 章氏闻言人一下子就定在那里,那一脸的错愕彷徨窘迫与愧疚久久交织着,泪珠盈满眼眶,就仿佛是被拨开衣叶的嫩蕊,虚弱到一碰就要破碎。 徐云栖不再做理会,转身上了楼。 雪白的裙衫随风飞扬,那疾快的脚步一下一下叩击在她心尖,章氏眼睁睁看着那道柔韧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心如同被掏空似的,失魂落魄。 医馆二楼有个偌大的厅堂,东面有两排被隔开的雅间,平日供病人诊治,西面则有个三居室,是胡掌柜特意留给徐云栖的寝室,徐云栖上楼便听得有雅间传来病患痛苦的呻//吟,她将包袱交给银杏,连忙踵迹过去。 有些病人住得远,需要日夜在此就诊,便干脆住在这里。 徐云栖进去看望一番病患又回了西院,银杏已将医囊和包袱都收拾好,只是小丫头挨着桌案站着,眼角明显红了一圈,徐云栖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一面喝一面问她,“有这么难受吗?” 银杏转身过来不解问她, “姑娘方才为何要与夫人说那句话,您是没瞧见,夫人离开时可伤心了。” 印象里,徐云栖几乎没有动过怒,也从不与人恶语相向,今日却与章氏说了这样的话,是八百年头一遭。 徐云栖明白了银杏的意思,她搁下茶盏,搂着她双肩道,“傻丫头,我不这么说,往后她便牵挂着我,总想着替我张罗婚事,让我与她一道在京城落脚。” “可你想一想,熙王府在意儿媳妇抛头露面行医,徐家就不在意吗?蒋家真的能毫无顾忌?徐家往后也是要跻身京城名流的,我不想拖累他们。” 徐云栖目光越过她落在窗棂外,“等给胖妞胖婶报了仇,咱们回荆州,往后天大地大,我与她见面的次数只会更少,我这么做,她只会越放得下我,久而久之,也就丢开了。” 第104章 银杏与她主仆十多年,太明白她的性子,抽抽搭搭点了头,“原来如此。”只是心里越发突突得疼。 这时,楼梯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听到胡掌柜大声呼唤, “徐娘子,快来救命,这个孕妇难产,已在府上熬了一整日,如今胎儿胎位不正,脉象十分不稳!” 徐云栖闻言神色一凝,二话不说拾起银杏搁在桌案上的医囊,快步迎去厅堂。 银杏看着她干脆利落的背影,拂了拂下颚的泪。 原来有爹有娘,也不一定有家。 徐云栖压根不知小丫鬟一肚子愁肠,她拿着医囊先一步进了诊室,胡掌柜招呼人将那名奄奄一息的孕妇搁在床榻上,孕妇的家人个个泪流满脸簇拥着,其中那老妇人更是不停朝徐云栖和胡掌柜作揖, “求求大夫救救我女儿,我那杀千刀的女婿,竟是想弃母留子,我不答应,这可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娇娇女,怎么能让她就这么去了?我老泼皮硬着头皮将人抢了回来,送来医馆,素闻徐娘子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还请两位一定要救下我女儿。” 徐云栖已净手换衫,从屏风绕出来,挥挥手示意众人退开,开始给病人诊断。 胡掌柜一面将家属往外头赶,一面耐心安抚,“老太太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救下他们母子,还请您在外间稍候,给咱们徐娘子腾出地儿来。” 老太太擦了泪连声点头,带着人出去了。 胡掌柜的将门一掩,面色凝重过来,将袖子挽起,去到一边净手,“我来给你打下手。” 屋子里除了二人,还有两名女药童。 几人都是配合惯了的,准备起来也是有条不紊。 徐云栖查看病人形势,断定要进行剖腹产,便将医囊递给胡掌柜,年轻的少女坐在高高的锦杌上,双眼绽放清定的光芒, “胡师兄不是一直想瞧瞧什么是十三针吗,今日师兄便瞧好了!” 胡掌柜闻言神色振奋,早在惠州他遇见师傅章老爷子时,便见识过一次,只是当时那病患病理不同,十三针只用了七针,他一直引以为憾,今日这孕妇危在旦夕,且女人一生产,便是一牵发而动全身,十三针恐都得用上。 “好,让我见识见识号称医死人活白骨的十三针!” 一阵电闪雷鸣滑过天际,雷轰隆隆而下,暴雨倾盆。 裴沐珩来不及喝上一口粥食,撑着雨伞出了午门,早有暗卫驾着马车等在一旁,他将油纸伞一收,搁在车辕, 这时午门处追来一个小黄门, “郡王,郡王您去哪儿?” 裴沐珩立在车辕回望他,认出对方是奉天殿刘希文的义子,“何事?” 那小黄门抬手遮着雨帘,扬声道,“陛下催您去奉天殿呢。” 裴沐珩眼一凝,理都不理会他,转身钻进马车,暗卫扬鞭一声“驾”,马蹄践开一片晶莹的水花,急急朝南面驶去。 黄维匆匆提着个食盒追过来,跃上车辕,隔着车帘将食盒递过去, “三爷,填填肚子吧。” 车内半晌没有动静。 饿一饿人兴许会清醒些,清醒地知道他该选择的道是入宫,入宫取了那份圣旨,从此分道扬镳,各归各路,谁也不必为谁屈就,却怎么都管不住这双腿。 雨声,马鞭声,道路两侧行人匆匆的喧嚣声,声声入耳。 有一道声音清晰地冲破藩篱,拨开纷繁复杂的烟云告诉他。 那是他的妻,他裴沐珩明媒正娶的妻。 马车在一片昏暗中抵达城阳医馆外,街头巷尾水流成河,医馆前的青石板砖,淌了一地的水,些许落英漂浮其上,闪烁着水光。 暗卫连忙跳入水泊,将板凳搁在下头,裴沐珩顾不上撑伞,一脚踩在板凳,拾上台阶,正抬眼,一道雪白身影直直立在医馆门口,拦住了他的去处。 那人面容朗俊,广袖长衫,一手负后,颇有几分君子如玉的风采。 裴沐珩并不认识他,目光漫不经心在他面颊落了落,脚步未停。 那人拱手一揖,朝他行了大礼, “在下蒋玉河见过三公子。” 裴沐珩脚步微顿,眯了眯眼,淡声道,“幸会。”旋即不理会他,继续往里去。 不待他走近,蒋玉河再次阔步,两道身影几乎逼近,裴沐珩不喜陌生人靠近,俊眉微皱,目中已有冷色压下来。 蒋玉河丝毫不退,反而再次拱袖,恳切道, “三公子放手吧,您是高高在上的郡王,她只是一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乡野大夫,论身份她与您云泥之别,三公子何不趁此机会做个了断?放过彼此呢。” 裴沐珩没有看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门庭内,也不知怎的,方才那一场雨似乎不曾沾染他半分,他一袭绛红郡王服矜贵地立在台阶,背着风雨背着光,映得面色越发暗沉, “你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这话?” 蒋玉河笑了,也不知是气笑还是自嘲,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那苍苍茫茫的烟雨,一字一句道,“凭她本该是我的妻。” 这话如同刀子似的字字落在裴沐珩心房,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窜上眉心,他这才抬眼朝蒋玉河看来,镇定回,“容我提醒你,她现在是我的妻。” 第105章 蒋玉河嗤了一声,压抑许久的怒蓬勃而出,“若非圣旨,有三公子什么事?” “哦,是吗?”裴沐珩不怒反笑,带着不温不火的腔调,侧眸看着他回,“既如此,当初怎么不去圣上跟前分说?” 蒋玉河给气狠了,“那门婚事究竟是何缘故,三公子心里不清楚吗?陛下不喜熙王,不愿意看到您与荀府联姻,是以拆散了我和云栖。” 裴沐珩听到“我和云栖”四字,那一下便有杀气萦于胸膛,他眼神又轻又淡,带着危险,“蒋公子,只是交换了庚帖,并不曾下定,蒋公子不必往自己脸上贴金,当初没能为她博一场,今日也不必在此惺惺作态。” 蒋玉河闻言只觉他们这些皇家人十分地不可理喻,强势压人的是他们,如今自诩清高的也是他们,只是蒋玉河知道今日激怒裴沐珩没有意义,遂压下怒火,耐着性子道, “当时有当时的情非得已,如今有如今的天时地利人和,陛下已开尊口,三公子何不顺水推舟。” “她嫁到王府也没过过好日子吧?三公子扪心自问,您不曾嫌弃过她的身份?您的母亲不曾看轻她?而我们蒋家不会,我们蒋家上上下下只会将她视若珍宝...” 他提到珍宝二字时,连着眼色也温柔了几分。 “放手吧,三公子。”蒋玉河再次恳求。 裴沐珩脸色终于维持不住镇定,慢慢低沉下来。 他对徐云栖确实有太多亏欠,可让他放手,他做不到。 “让开。”他淡声道,依旧保持风度。 蒋玉河看着那张无懈可击的面容,终于忍不住了,“三公子,汝之抱负,在下或许猜到一二,你与她始终非同道之人....” 裴沐珩冷冽的眼风扫过去,逼近他一步,“你既知我心有抱负,便要清楚,我不是你能得罪的,我说了不会放手,神仙也拦不住,还是你敢拿蒋府上下上百口人与我为对?” 蒋玉河的话一下子被扼在喉咙口,久久盯着裴沐珩,裴沐珩脸色始终没有半分变化,蒋玉河气得俊朗的身影轻轻一晃,“你有你的天地,她有她的舞台,你不该束缚她...裴沐珩,你当真对她有意,就更不能束缚她...”唇齿间每一个字嚼出来都是痛楚。 裴沐珩没有与他争辩下去的必要,“你怎知她与我在一起没有自由?” 越过他大步入内,只见医馆内人来人往,有避风雨的过路客,有焦急买药的仆从,更有面无表情却冷静从容的医士,暗卫及时挤进来往楼上指了指,裴沐珩迅速上楼。 比起嘈杂的一楼,二楼便安静多了,确切地说是有一道清亮的嗓音悠悠回旋,破开世间一切纷繁。 “人共有十二经脉,手太阴肺经,足阳明胃经....十二条经脉互为表里,最后又联成一条整脉,每每相接之处便是一处要害,俗称十三隘,咱们十三针,便是在人身上摆阵下卦,坤主地,震表雷.....八卦五行相生相克,相佐相成。” “人若康健无碍,则经脉处处通,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师傅说过,无论何种情形,只要打通这十三结,万病可除.....” “此女腹中胎儿恐已窘迫,上下乾针,稳住气脉,下下坤针,稳住血脉,水火相缠,两仪化四方,四方幻万象,则生生不息....” 裴沐珩踏上厅堂,来到那间雅间对面的桌椅落座,隔着一扇门,他听着那从容的腔调,没有一丝软糯,坚毅冷秀,毫不迟疑,裴沐珩心里的躁意也跟着被慢慢抚平。 透过薄薄的窗纱瞧见她修长的天鹅颈轻轻一探,手起刀落,不消片刻,她手中托出一婴儿。 这是一场绝无仅有的接生,胡掌柜连连称奇,这等诡谲本事他也只在古籍中华佗病案上瞧见过,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胡掌柜从她手中接过艰难产出的孩儿,满脸动容,稍稍给孩子清除污秽,再拍一拍小臀,敞亮的啼哭划破阴霾的天际,一道新生命就这么降临了。 雅间外焦急等候的病患家属哭成一团。 “生了,生了!” “大夫,我女儿怎么样啊?”老太太扒在窗户口热泪盈眶地问。 胡掌柜的将婴儿交给医童,转脸朝着门口方向喊道,“放心吧,徐娘子正在诊治呢。” 老太太闻言悬着心稍稍松懈,佝偻的身子顺着门板滑落,激动道,“徐娘子真是菩萨转世,方才太医院那位老太医都说无济于事了,偏生她把人救了过来。” 没多久,孩子被抱了出来,大家迫不及待围了上去,对着胡掌柜感恩戴德,胡掌柜笑着摆手,“谢我作甚,该谢徐娘子,若非徐娘子破腹取子,那必是一尸两命。” 众人一听破腹二字,目瞪口呆,胡掌柜的又是一番解释,好在老太太还算开明,抹着泪道,“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好...什么都好。” 裴沐珩静静坐在一侧,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桌案上紫砂茶壶滚烫,他斟出一杯,给她冷着。 孩子虽是取出来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徐云栖从未时一直忙到申时末,总算是帮着将胎盘处理干净,并给伤口缝合,结束时,她双腿都站麻了,脖颈也一阵酸痛,她晃动了下脖颈,交待银杏如何照顾那产妇,便推门而出。 第106章 感激声伴随哭声蜂拥而来,还有人噗通给她下跪磕头,徐云栖疲乏地笑了笑,正待说什么,却见东窗下坐着一人,那人身姿端秀靠着圈椅,手中捏着一只茶盏,目光隔山隔水般投来,罩着一层捉摸不透的冷意。 徐云栖打发人群,走近他,“三公子,您怎么来了?” 和离书遣人送来便是,何必冒着大雨亲自跑一趟。 她面色明显虚乏,嗓音甚至有些干哑,裴沐珩晓得她累了,心中的怒意不知不觉便压下了。 徐云栖目光随后往他四周扫,手里空空如也,两名随侍身上也不见一物,徐云栖满脸莫名,再次问道, “您来做什么?” 窗外风雨渐渐停了,天色渐开,隐隐有一线天光从乌云中洒下,映得那张侧脸白皙明锐,裴沐珩就这么站起身,漆黑的目光凝着她不动,朝她伸手, “跟我回家。” 徐云栖这下是彻底愣住,茫然看着他,半晌没有动弹。 默了片刻,她道,“三公子,您要明白,我不会为了你改变我自己。”语气一如既往平静坚定, 裴沐珩眼神深了一分,手抬得更近, “我再说一遍,跟我回家。” 独属于男人那身清冽逼人的气息压迫而来,徐云栖眉尖微蹙,添了几分无奈, “您去一趟皇宫吧,如此我们都解脱了,谁也不碍着谁...” 这一番话与蒋玉河如出一辙,裴沐珩心口的骇浪几乎要膨出来,给气得往前一步,结结实实将她纤细身影罩在跟前,徐云栖被他逼得往后一退,整个身子撞在一条摆满医案的长几上,裴沐珩双手撑过去,将她禁锢在长几与他胸膛之间,望着她剔透的眼质问, “于你而言,婚姻是合则聚不合则分是吗?” 每一个字千钧般压下来, “于我而言,婚姻是承诺,是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四个字眼不停在她脑海回旋,徐云栖神色有那么一瞬的怔忡。 裴沐珩见她没有反应,几番想强势去拽她的手,终是没舍得,语气放软了几分, “咱们回家。” 第 31 章 马车淌着水泽缓缓往王府行驶, 雨彻底停下来,西边天际云层洞开,泻出一线霞光。 裴沐珩将徐云栖牵下来后, 便再也没放开她, 徐云栖只觉手背一阵潮热,再握下去就要出汗了, 遂将手一抽, 裴沐珩不高兴了, 牢牢钳住,神色带着质询, 徐云栖轻声道,“我要喝茶。” 这个理由他总拒绝不了。 裴沐珩目光在她面颊停了两息,用腾出的右手将角落里的小几往前一挪,亲自给她斟好茶,再往她跟前一推,双目清明看着她, “喝。” 一举一动仿佛在昭示,单手也能倒茶喝茶。 徐云栖有些无语,端起茶盏一口饮尽。 裴沐珩也察觉掌心生了潮热, 这才换了个姿势,慢腾腾往上将她手腕一道握住了。 整个手掌又软又嫩, 全部窝在他掌心。 徐云栖只得由他。 就在这时, 马车前方传来一道少年的嗓音, “哎哎哎,这是徐娘子的马车吗?” 燕锦正骑着马慌不择路, 猛然瞧见前方马车上坐着一道熟悉身影,昨日便是那个小丫头一脚踹开了刘管家, 给徐娘子开路,燕家上下对银杏的印象极深,到今日那刘管家侧腰还疼得很,连道踹的好踹得好。 燕锦本在外头酒楼玩耍,半路贴身小厮慌慌忙忙找过来,将燕家欲迎娶徐云栖的事给告诉他, “五公子,其他几位少爷都去了徐府,您也别愣着啊。” 燕锦回想徐云栖那张倾城绝艳的脸,登时一个鲤鱼打挺,便从桌案后跃起了身,“几位兄长瞎掺和什么,这门婚事非我不可。”于是将手中的牌一扔,风风火火跟着小厮出了楼。 昨日回府后,燕家少爷们对徐娘子称赞有加,其余人更多的是钦佩和感激,独独燕锦却生了几分仰慕,哪知机会就在眼前,便莽莽撞撞往徐家赶。 这不还没弄清楚徐家方向在哪儿,结果老天爷是偏爱他的,人送到了跟前来。 燕锦欢欢喜喜策马过来,目光落在银杏身上,往马车指了指,“敢问,徐娘子可是在马车内。” 银杏并不认识燕锦,满脸疑惑,身侧赶车的暗卫却冷眼看着燕锦, “燕公子何事?” 燕锦是京城出了名的二愣子,平日跟在小叔燕少陵身后插科打诨,也是个二世祖,闻言立即便咧开嘴挠了挠后脑勺,很不好意思回,“我祖母让我来娶你家的徐娘子。” 这话一出,暗卫直接黑了脸。 银杏目瞪口呆盯着他,委实被这少年的勇气给惊住了,忍不住打量了他两眼,方觉这少年生得浓眉大眼,皮肤白嫩,一脸憨样,随后压着笑道, “你胡说什么,我家娘子嫁了人。” 暗卫生怕惹怒里头的裴沐珩,赶忙停下车,对着燕锦喝道,“燕公子慎言,我家少奶奶跟三公子好着呢,这儿可不是少爷撒浑的地儿,公子赶紧别处去。” 燕锦毕竟是首辅家的公子,能耐尚在其次,气势绝对不输人,坐在马背一眼瞪过去,“不是和离了吗?怎么,你家三公子不要人家,还不许别人改嫁...” 第107章 他话未说完,车帘在这时被人掀开,露出一张冷隽无暇的脸。 裴沐珩面容几乎看不出愠色,语气也辨不出喜怒, “上林苑那匹‘赤乌’寻到了吗?” 银杏偷偷觑了一眼身后的姑爷,难以想象这个时候裴沐珩还能好脾气与人唠家常。 燕锦瞧见裴沐珩也在马车内,立即唬住了,不是和离了吗?裴沐珩怎么在这,他忍不住探了探头,瞥见裴沐珩身侧飞扬着一抹白色的裙角,猜到那是徐云栖,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当着人家丈夫的面求娶人家妻子,这样的事竟然干得出来。 燕锦先是猛拍一阵头额,等到脑海回过裴沐珩那句话,冷汗顺着脊背滑了下来。 完了,他昨日不小心弄丢了上林苑最负盛名的骏马之一“赤乌”,此事竟然被裴沐珩知晓,只消捅出去,三十板子是少不了的。 燕锦欲哭无泪。 王府马车毫不留情从燕锦身侧驶过,银杏看着马背上那头呆鹅,放声笑了。 暗卫轻咳两声,示意银杏收敛些。 银杏回瞪了他一眼,如今的她可是今非昔比,谁叫这回是三公子千辛万苦求她们回来的呢。 银杏腰杆挺直了。 车帘搁下,裴沐珩脸色就没那么好看。 先是蒋玉河,如今又来了个燕锦,兴许还有人在暗中鬼鬼祟祟。 裴沐珩压下胸口腾腾怒火,闭了闭眼。 徐云栖全程淡然听着,大概猜了个始末, “三爷聪慧,当知这是燕老夫人一片慈心,并没有旁的意思。” 裴沐珩默不作声没接这话。 天色将暗,马车抵达王府。 收到消息的裴沐珊喜极而泣,徐云栖一下马车,裴沐珊便奔了过去,将她抱了个满怀,那股冲劲太大,徐云栖被撞得有些踉跄,裴沐珩抬手托住她背心,朝妹妹递去责备的一眼。 裴沐珊好心情没跟他抬杠,反而赏了他一个“这才像我哥”的眼神。 裴沐珊搂着嫂嫂送她去清晖园,裴沐珩反而落后两步,停在斜廊处,抬手招来陈管家。 “你亲自去一趟锦和堂,禀报王妃,就说我已将夫人接回。” 他做到这个地步,母亲当知他的决心。 陈管家立即赶赴锦和堂,将裴沐珩的话禀报。 彼时熙王正陪着熙王妃用晚膳,熙王听了这话,愣了一会儿神,女子行医对于皇家和王府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儿子做出这个决定,是需要勇气的,但做爹的支持他。 裴沐珩自幼性情内敛,有一份不同于同龄人的沉稳,当爹的既欣慰又担忧,欣慰他早慧,担忧他过于克谨而少了几分烟火气,这是他第一次感情先于理智做出抉择,熙王隐隐觉得,儿子有下凡尘的迹象。 他偏头看向身侧的熙王妃。 熙王妃已呆坐了一个下午,从午时起,便时不时有消息传回来,蒋家和燕家大张旗鼓提亲的事都没能瞒住她,徐云栖能找到下家,熙王妃乐见其成,只是燕老夫人明显在打她的脸。 真正令她震撼的是,儿子竟然不顾世俗圭臬坚持将徐云栖接回府。 裴沐珩再有担当,他也只是个人,是人便有七情六欲,纯纯只靠那份责任,他做不到这个地步,他心里对徐云栖至少是喜欢的。 可那徐云栖已说得明白,她并不心悦儿子,熙王妃想起这桩理不乱的官司,头筋突突发炸。 眼看妻子神色不虞,熙王开口了, “你今个儿可是瞧见了,和离机会就在眼前,圣上甚至已然透露让徐氏去太医院,可咱们珩哥儿却坚持将人接了回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现在开始,他们俩已经不是圣旨赐婚,是你儿子自己的选择,赐婚不公的事已经翻篇了,你儿子遣陈管家来的意思也很明了,今后他们夫妻的事你不必插手。” 熙王妃缓缓圩着气,慢慢搅动汤碗,莫不作声。 熙王知道妻子这是无可奈何只得认命。 清晖园这边,裴沐珊送徐云栖回来,便宽心回去睡大觉,她昨夜一宿没歇,今个儿又折腾一日已是精疲力尽,徐云栖留她用晚膳,裴沐珊冷瞅了一眼哥哥那嫌弃的眼神,抿了抿唇, “算了,我今日便不碍你们夫妻的眼。” 徐云栖扶额。 时辰不早,陈嬷嬷已招呼人摆上晚膳。 夫妻俩相对而坐,八仙桌上盛放琳琅满目十多种菜肴,徐云栖不挑食各色菜肴都吃了一些,裴沐珩饿了一日,专注吃眼前几样菜,夫妻俩都没有让人布菜的习惯。 徐云栖吃了几口茭白往裴沐珩望了一眼,裴沐珩脸色算不上好,仿佛还押着一口气,裴沐珩察觉妻子的目光,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徐云栖若无其事挪开,裴沐珩却望着她没动,见她一碗饭快见底,便将离得近的菌菇汤舀上一碗,搁在她跟前。 徐云栖余光落在那双修长的手指,默默接了过来。 全程夫妻俩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却吃得很默契。 喝完茶,裴沐珩起身,“我先回前院...” 怕徐云栖误会他跟昨日一样不回来,走到门口又侧眸看她,“晚些时候再回来。” 第108章 徐云栖立在高几旁净手,迎上他漆黑的目光,慢慢点了头。 等他一走,徐云栖去了东次间,银杏欢天喜地钻了进来,“姑娘...”嗓音明显轻快了几分。 裴沐珩来接徐云栖时,银杏高兴地要哭了。 徐云栖将包袱里的匣子重新放入梳妆台中,轻飘飘看了小丫鬟一眼。 银杏将锦杌往她身边一搁,凑过来挨着她问,“姑娘,待会姑爷回来,您要不要也给他定个约法三章,这回可不一样,是他亲自接您回来的,主动权便在咱们手中。” 徐云栖对着铜镜,将那对珍珠耳坠取下,“定什么章程?” 银杏道,“当然是准许您行医的章程呀!” 徐云栖神色一顿,转身过来,静静看着她,“其一,我行医无需经过任何人准许,” “其二,我也没有必要与他定章程,我方才在医馆已说的明白,我不可能为他退让,他却坚持将我接回,便意味着他应下了,有些事心知肚明便罢,问的太透,没意思。” 银杏眼神一亮,“哎呀,原来姑爷是个闷葫芦。” 徐云栖继续拆环,摇头失笑。 裴沐珩不是闷葫芦,没有宣之于口是因为他心里并不认可,只是迫于君子之诺不得不做妥协。 当然,一定要细究,又算很有担当了。 至少比隔壁那位荀阁老有担当。 银杏想起锦和堂的熙王妃,又面露焦心,“王妃那边怎么办呢?” 徐云栖神色就更坦然了,一面拿着篦子通发,一面回她, “这是三爷自己要处理的事,我不会越俎代庖。” 婆媳之间,最忌越界,做媳妇的不要越过丈夫强势地跟婆母争辩,做婆母的手也不要伸得太长,两厢把中间最该担责的男人撂一边,实则是太错特错。 裴沐珩既然将她接回来,必定会善后。 * 荀允和今日本没空回府,实在是那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不放心,得弄清楚是否与妻女有关,故而冒雨回来,抵达府邸,便径直去了后院。 至穿堂口,有看门的小丫头守着,遥遥瞧见他踱步过来,吓得赶忙要转身,荀允和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她,小丫头只得温温吞吞挪回腿,战战兢兢跪了下来。 一个丫鬟尚且如此,里屋主子该是如何? 荀允和脸色泛黑,使了个眼神,身侧的两名随侍立即闪身进去,将沿廊几个当值的丫鬟婆子均给制住,雨噼里啪啦动静极大,很好掩盖了外头的声响。 荀允和行至正屋窗外,荀夫人和荀云灵母女一无所知。 荀夫人近来寝食难安,气色越发差劲,恹恹躺在炕上,听得女儿啰啰嗦嗦讲述经过, “王妃听了那消息如何坐得住,竟是立即逼得王爷入宫请旨,三公子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可能接纳妻子抛头露面做个女医,简直是笑掉大牙了,母亲且等着,不日便有好消息传来。” “已申时了,三公子是不是拿了和离圣旨回府,我得遣人去打听一声...” 荀云灵刚掀开帘子,撞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矗在帘外,对上父亲那双冰冷的眼神,荀云灵浑身一颤,魂登时给吓没了。 “爹爹....”荀云灵膝盖打软,跪了下来。 荀夫人闻言哆嗦了 璍 下,立即侧过身,一眼瞧见丈夫背手立在门口,吓得从炕床上滑落在地。 “老爷....”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万幸方才她们谁也没提徐云栖三字,否则天就要塌了。 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实在是熬不住了,荀夫人心里咬牙。 荀允和冷漠地掀帘而入,坐在二人对面的圈椅里,他整暇盯着她们母女,目露冷笑, “原来果真是你们所为?” 荀夫人心底一片冰凉,细细打量丈夫神情,看模样显然还不知徐云栖母女之事,当是责怪她们俩觊觎裴沐珩,丈夫素来俭以修身,静以养德,崇尚孔孟之道,最不喜女子私下行偷鸡摸狗之事。 女儿方才那番话该是被听了个正着,眼下再辩解无任何意义,且不如以这桩事掩盖她们的真正目的。 于是荀夫人很快起身,将女儿拧了起来责道, “你也是糊涂了,那裴沐珩已成了婚,陛下不喜荀家与王府结亲,即便他真的和离了,也与咱们无关,你何苦再惦记着。” 荀云灵虽心慌意乱,却也没有失去方寸,再次扑跪在地,牵着荀允和的衣角哭道, “爹爹,您责怪女儿,女儿无话可说,可是女儿着实喜欢他,喜欢得夜不能寐,再说了,女儿也没做坏事,那徐氏着实非徐家亲生,此事徐家附近街坊都晓得,迟早要闹出来...” “迟早闹出来是一回事,可由你闹出来就不对。”荀允和失望地看着她,“爹爹上次的话,你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既如此,爹爹也不必手软,你心里惦记着旁人,嫁人便是害了人家,来人,收拾行囊,将二小姐送去青山女观静养!” 荀云灵闻言双目瞪大,连忙抱住他的腿不放,“不要爹爹,我也是您的女儿,您不能这样对我...” 第109章 “女儿有什么错,女儿只不过是喜欢上一个男人而已....”荀云灵哽咽着,凄厉地望着自己父亲,“爹爹难道就没有喜欢过人吗?” 荀允和心神一震, 脑海闪过一张秀丽的面孔。 太久远了,久远到他险些要忘了那样的画面。 那是一个春和日丽的午后,他独自来到后山下的小溪旁看书,忽然间前方湍流飘过来一件衣裳,只听得一少女黄莺般的腔调在上流喊着, “哎呀,我的衣裳....” 眼看衣裳即将被冲去下游,荀允和鬼使神差,探身就将那衣物给捡起,湿漉漉的水珠顺着指尖打湿了他的布鞋,不一会,苍翠的芦苇中奔出一道俏影,那姑娘身姿曼妙,穿着一身碎花裙,满脸娇羞往他手心一指, “公子,将那东西还给我罢...” 少女说完将红扑扑的脸蛋藏去一旁,不敢瞧他。 他当时觉得奇怪,一件衣裳而已,怎的就羞成这样,待垂眼,才知是女孩子家的小衣,红红绿绿绣着兰花模样,那一瞬,他窘迫不已。 荀允和自小苦读圣贤书,君子如玉,德行无暇,还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自认唐突了人家姑娘,回头便寻到隔壁山村,往章老跟前求亲。 起先章老听闻他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倒是很满意,后来见他立志进京赶考,却怎么都不肯了。 可惜他与晴娘已互诉衷肠,晴娘为了逼章老同意,不惜收拾行囊要跟他走,气得章老扬长离去,自那再也没回过家。 等到荀允和回过神时,荀夫人已经吩咐人将荀云灵带了下去,自个儿扑在他脚跟前,喃喃哭道, “老爷,我知道当年那件事您还耿耿于怀,可孩子是无辜的,您不能总是偏待她....” 荀允和起先只是怔惘,听了这席话,一张脸罩满寒霜。 荀夫人将脸埋在他膝头,自顾自啜泣,“我哪里料到那县老太爷的女儿给您下了那种药,否则我绝对不会去书房....您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要再苛待孩子。” 这是荀允和这辈子最不想回忆的一幕之一,他额尖青筋几乎暴出,灼灼怒色与冷冽在双目交织,逼得他眼眶泛起了一阵猩红,他深深闭了闭眼,压下所有情绪,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与荀夫人道, “非我偏待她,我这么做恰恰是为了她好,是人便要自重,她尚待字闺中,越发要谨言慎行。” 扔下这话,荀允和起身离开。 荀夫人颓然跪坐在地,荀允和这话如同巴掌一般抽在她面颊,她心口火辣辣地疼,过了一会儿,老嬷嬷慌慌张张进来告诉她,裴沐珩亲自接了徐云栖回来,荀夫人喉咙顿时涌出一口血腥, 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 裴沐珩这边出了清晖园,果然去了一趟锦和堂,母子俩长谈一番,等裴沐珩出来时,熙王妃抹了好一会儿泪,心里偏见一时半会扭转不了,那股计较的劲儿是泄了。 裴沐珩回到书房,暗卫王凡便告诉他, “消息是隔壁荀姑娘散布的,目的便是败坏少奶奶声誉,逼得您和少奶奶和离。” 裴沐珩听了这话愣了好一会儿,印象里荀云灵是个温婉大方的姑娘,学识出众,气度不俗,母亲相中她许以亲事,在裴沐珩看来此事王府着实有亏于荀家,前段时日荀云灵挑衅徐云栖,裴沐珩也只当她是不甘而已,直到今日,他才算看出那姑娘的真面目。 原以为上回敲打了她,她该知进退,不成想毫不悔改。 正当裴沐珩琢磨着该如何处置荀云灵时,王凡又补充道, “属下方才听说,荀阁老亲自回府料理了荀姑娘,方才雨还没停,便将人送去了城外,听闻要去青山寺隔壁的女观修养。” 裴沐珩闻言展了展眉心,“老师人品贵重,如此我也不必动手。”默了默他又道,“斩了她那几个耳目。” 可接下来,裴沐珩便维持不住淡定。 暗卫将燕家,蒋家及徐家的事都告诉了他,只道那徐家今日门前堪比菜市口,争着抢着娶徐云栖的比比皆是,裴沐珩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给气狠了。 等到徐云栖沐浴更衣,干干爽爽打算上床时,就看到裴沐珩满脸青气进了屋。 男人默不作声立在桌案后,一杯接着一杯喝茶。 徐云栖方才也听到了些风声,猜到裴沐珩为何动怒,眼看他三杯茶入肚,还未歇火,徐云栖琢磨着该劝解一番,便往他方向走去, 裴沐珩察觉她的举动,却淡声道, “你先睡,别管我。” 他现在心情不是很好,不想牵连徐云栖。 徐云栖脚步一顿,她从来不会强人所难,裴沐珩这么说她便照办。 等到里间灯火歇了,裴沐珩折身去浴室,洗好出来上了塌,果真瞧见徐云栖睡着一动不动。 莹白的脸蛋软软地枕在褥间,浓密的睫毛乌黑如鸦羽,才发觉她睡着的模样竟有几分憨相。 没心没肺,睡得倒踏实。 裴沐珩神色复杂看了她一会儿,揉着眉心躺下。 第110章 徐云栖这一日给病人破腹取子,十三针全套皆上,极耗心力,一沾枕头便睡着了,也不知睡到什么时辰,小腹便胀,她慢悠悠苏醒,外间有朦胧的光色透进来,她看了一眼睡在外边的丈夫,轻轻挪着身打算下去。 还没碰到他,那道修长身影突然坐起,一双深目直勾勾看着她,“你去哪儿?” 那语气又紧又沉,活像她要半夜出逃。 徐云栖愣住了,裴沐珩也神色微顿,方才那句话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如今觉着似乎不对。 两个人默默对视片刻,徐云栖柔声解释,“我要去恭房。” 裴沐珩颔首,慢慢将膝盖曲起,给她让开路。 徐云栖这一趟折腾有些久,回来时,却见裴沐珩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没动,双目阖着显然十分困倦,看样子像是在等她。 徐云栖想起了自己,有一段时日母亲去乡下探望她,她生怕母亲半夜离开,便半睡半醒时刻警惕着。 心里微微起了些异样,徐云栖提着裙摆上榻,温声与他道,“我好了。”随后垂眸抚了抚衣摆,照旧躺下。 裴沐珩被她唤醒,目光凝着她。 昨夜裴沐珩没过来睡,徐云栖收了一床被子,如今床上只有一床薄褥。 今日下了大雨,夜里竟然有分凉,徐云栖将薄褥搭在腹部,抬眸瞧见裴沐珩还没睡,明显在看着她,徐云栖面颊微红,轻声问,“夜里凉,我再给你拿一床褥子?” 裴沐珩看着离自己一臂之远的妻子,“你睡过来些。” 徐云栖撑起半个身子,环视一周,裴沐珩明明已睡去了塌边,她这边还宽敞着呢,不假思索问,“为什么要我睡过去?” 裴沐珩理解为徐云栖想让他主动,于是他从善如流挪到徐云栖身边,夫妻俩并排躺下,胳膊碰胳膊,热度很快传递过来,徐云栖慢腾腾将被褥扯了扯,也帮他搭了一些。 刚闭上眼,听得身侧丈夫嗓音幽幽传荡, “自从与你成婚,我便没想过要分开,即便有诸多忽略之处,也没打算抛弃你来成全自己,云栖,和离二字,我今后不想再听到。” 不知不觉,称呼从“夫人”变成了“云栖”。 第 32 章 两人用了同样的皂角沐浴, 气息交叠在一处,辨不出彼此。 裴沐珩挨着她躺了一会儿,身上觉得热, 又隔开了些。 徐云栖明明听得丈夫呼吸有些沉, 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心中纳罕, 看来, 她提和离, 在他心里留下了疙瘩。 裴沐珩倒不是跟徐云栖怄气,明明前夜在这张床上缠绵不休,转背徐云栖便能干脆利落的离开,他还没看明白就是傻子了,徐云栖心里没他,既如此,他不可能在这种事勉强她。 还没有到为她放下骄傲的地步。 翌日晨起,清晖园迎来了一波热闹的客人。 燕家大夫人带着女儿和儿媳登门致谢, 论理该要先去拜见王妃,熙王妃这次头风发作了,疼得一宿没阖眼, 不便见客,燕家大夫人本不是为了王妃而来, 便径直到了清晖园。 燕家大小姐燕幼荷, 裴沐珊的表妹萧芙并裴沐珊,三人兴致勃勃挤在徐云栖小药房闹腾,银杏正在用漏勺过滤药液, 三位姑娘目不转睛在一旁盯着。 徐云栖则陪着燕大夫人和燕家大少奶奶说话。 “燕少公子身子如何了?” 燕大夫人笑道,“好多了, 昨日巳时醒的,贺太医给他喂了些药汤,午后吃了些粥食,面色也有好转,到今日清晨已经开口说话了,郡王妃昨日送来的药液极好用,伤口又缝合得好,实在看不出受过那么重的伤。” 徐云栖颔首,“再过十来日便可下地了,饮食清淡,切勿大喜大悲。” 燕大夫人听到后面一句,往小药房门口的裴沐珊使了使,“一颗心都在她身上,喜怒也由着她了。” 徐云栖失笑,“还真是个热烈的少年。” 燕夫人听得她这老气横秋的口吻,嗔道,“您比少陵还小年岁吧,性子却比少陵沉稳多了,”说话间她又打量了徐云栖几眼,徐云栖气色实在是太好,面颊粉粉嫩嫩,肌肤吹弹可破,笑起来眉梢软软的,瞧着比里头几个姑娘还小。 燕夫人好奇道,“容我冒昧问问,郡王妃今年芳龄几何?” 徐云栖道,“十九。” 燕夫人满脸羡慕,“倒是看不出来,您这份定力怕是娘胎里带来的,不像我家荷丫头,生来便调皮莽撞,如今十五岁了还是这份德性。” 徐云栖捏着茶盏笑笑不说话。 那头被几位姑娘挤出来的银杏,立在药房门口探头回道,“下个月中,我家姑娘便满十九了。” 燕夫人闻言立即来了兴致,“哎哟,王府会办寿宴吧,到时候我们都来贺一贺,” 徐云栖瞪了丫鬟一眼,“又不是整岁,不必办,而且,我也不喜欢。” 药房内燕幼荷望着琳琅满目的药罐,兴趣十足,“若是我嫂嫂,我少不得每日钻来这屋子里偷师,”说着便满是遗憾,“哎呀,昨日那几位哥哥怎么就没使把力?” 第111章 裴沐珊也听说了这事,哈哈大笑,“你们燕家可真能耐,算是给我嫂嫂长脸了,不用说,我哥一定气死了。” 萧芙往她脑袋一拍,“你个呆瓜,若是被燕家抢走了,你哪有嫂嫂了。” 裴沐珊捂着额反应过来,“哎呦呦,瞧我糊涂了!” 燕幼荷替她分辨,“她呀,心里只有嫂嫂,没有哥哥。” 屋内一片欢声笑语。 再说回秦王府这边,小郡主被熙王府的人悄悄摁着打了一顿,秦王妃反而觉得解气,也没打算声张,小郡主几番在病床上嚷嚷求着秦王去御书房告状,秦王这回倒是没纵容小女儿,只给了些金银珠宝以示安抚,这事便揭过了。 因为这事,燕家明显与秦王府生分了,秦王不可能火上浇油,反而得息事宁人。 眼看卖官鬻爵一案甚嚣尘上,秦王心里极不踏实,他亲自携了礼以探望燕少陵为由,登门造访燕家,在燕少陵院子里坐了片刻,便自然而然挪去了燕平的书房。 “舅舅,这把火竟然烧到外甥头上了,还请舅舅帮忙斡旋。” 燕平耷拉着眼皮问他,“那陈明山是怎么回事?与你有关吗?” 秦王苦笑,“能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我早些年卖出去几个官职,其中恰恰便有他,他当时买了个京兆府推官,后来又塞了些银子,我见他出手阔绰,将他调入工部为郎中,没成想这小子能干,将银雀台修得极为壮观,得了父皇赞赏,随后便外放,一路做官至通州知府。” 秦王面露冷色,“舅舅,朝中各部私通关节者比比皆是,怎么偏就盯着陈明山不放,这一定是背后有人操舵,意图对付我和舅舅您。” 燕平坐在圈椅,手搭在桌案,掌心捏着一串小叶紫檀手持,漫不经心问,“那殿下可知是何人在对付你我?” 秦王哼了几声,“老三一贯跟我过不去,当初合着太子挤兑我,如今又四处拱火,他的可能性不小,” “此外,那十二弟平日看着像个闲王,可这次司礼监名录里,举荐他为太子的竟比我少不了多少,昨日议婚,皇后竟然大啦啦相中荀允和的女儿,这是冲着太子之位来的呀,平日这位皇后从不干涉政务,一月有半月告病,关键时刻却不含糊,十二弟暗中使绊子也有可能。” “您别忘了,当初通州粮仓失火,奉旨前去查案的可是十二弟,他定是查到了陈明山与我的过往,等着太子一离开,便狠狠咬我一口,等着让他这个中宫嫡子上位。” 秦王说完,燕平脸上却无明显起伏, “眼下局势着实对殿下不利,卖官鬻爵一直是本朝一大弊端,此案无论如何我和您脱不了干系,既如此,只能弃兵保帅了。” 秦王脸色发怔,“什么意思?” 燕平皱着眉看他,语气稀松平常,“我是吏部堂官,无论此事我有没有插手,都难逃其咎,且不如用我换殿下平安。” 秦王喉咙一下子哽住了,“这...这怎么行?” 比之愧疚更多的是惶恐,燕平在内阁首辅一职已待了近二十年,这些年他就靠着这位位高权重的舅舅在朝中站稳脚跟,跟太子一决高下,如今虽是把太子斗下去,他却还没登储君之位,这个时候燕平便退朝,于他实在不利。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或者咱们再寻个替罪羔羊?” 燕平却没有理会他这话,而是交待他,“等我离开朝堂后,殿下务必谨小慎微,切要沉住气,只要不失圣心,您还是长子,以您在朝中威望,太子之位迟早落在您头上。” 燕平用这番话安抚好了秦王, 秦王出门时,满目凄楚,似十分不忍,等到上了马车,脸上所有情绪褪得干净,随侍问他,“殿下,燕阁老此举真的保得住殿下您吗?” 秦王冷笑,“他哪里是要弃卒保帅,他是要金蝉脱壳,真是老狐狸一个。先回去,咱们得自己想法子。” 燕平这边送了秦王出门,折回书房,燕家大老爷亲自上前替老人家斟了一杯梅花酒。 燕平此人状元出身,素有文雅之名,只是如今上了年纪,没有人记得他年轻时峥嵘风采,他不爱喝烈酒,独爱一口清醇的梅花酒。 浅酌一口,回味无穷。 燕家大老爷待父亲面上沉醉之色渐褪,便忧心忡忡问,“案子来势汹汹,您真的不着急?” 燕平睁开眼冷冷看着他,“我当然着急,燕家上下几百人口,这份沉甸甸的担子都在我肩上呢,杨家的前车之鉴你看到了吗,杨康虽能回乡养老,杨家权职却被陛下抖落了个干净,不过是保留个空爵以安抚边关将士之心。” “咱们燕家决不能重蹈覆辙。” 燕家大老爷闻言急得眼泪都快迸出来,“那咱们该怎么办?” 燕平慢慢将小小的琉璃盏搁下,叹声道,“秦王此人只能与之共患难,不可与之享富贵,该要与他划清界限了。” “悠悠史书几千载,又有多少权臣能善终呢,人哪,贵在急流勇退,为父是时候退出朝堂,让年轻人出头了。” 燕家大老爷听了这番话,颇有感触,喃喃点头,“儿子受教了,那接下来父亲打算如何?” 第112章 燕平交待道,“你找两名御史,弹劾我渎职,御下不严。” “明白了,儿子这就去办。” 燕平从书房出来,往东折向垂花门打算去后院,却听得几道清脆的嗓音在垂花厅附近回荡,其中一道气势凌凌,少了少女的温软娇柔,多了几分干练和爽利,燕平听出是裴沐珊,便驻足在此。 “芙儿,你再胡说,我便撕了你的嘴!” “你撕呀你撕呀,方才是谁在王府替燕家说话,连自己哥哥都能卖,我看你呀,还没嫁过来已经当自己是燕家人了。”萧芙躲在一颗海棠后,笑盈盈挤兑裴沐珊。 燕少陵的婚事好不容易有了转机,燕幼荷生怕裴沐珊被萧芙气走,她恼得瞪萧芙,“郡主若是能嫁来燕家,是我们阖家上下修来的福气,你再坏事,小心我挠你。” 萧芙自然明白燕幼荷的顾虑,眼看台阶处的裴沐珊虎视眈眈要奔过来捉她,连忙往花丛深处藏去, “她呀,你不逼她一把,她还真就没心没肺了。” 台阶处,少女明眸善睐,俏脸绷红,一个闪身便踵迹萧芙而去,可怜燕幼荷左支右绌,拦不住她,最后萧芙被亲表姐摁在怀里挠肢窝,“我不敢了了,姐姐饶命,姐姐饶命啊...” 燕平立在垂花门口,望着那秀逸的少女捋须慢笑。 旁人都道他急流勇退,殊不知他是另起炉灶呢。 裴沐珊跟两位妹妹闹过,便去燕少陵的院子探病,燕幼荷很有眼力劲地将萧芙带走,裴沐珊独自进了燕少陵的厅堂。 昨日下了一场大雨,今日放了晴,暑气很快席卷而来,燕少陵屋子里镇了不少冰块,裴沐珊进去时凉气扑鼻,害她打了个两个喷嚏。 燕少陵对她的嗓音再是敏锐不过,迫不及待张嘴, “珊珊妹妹是你吗?” “除了我还有谁来探望你?” 裴沐珊背着手大摇大摆进来,先立在屏风口往前一探,屋子里除了个调制药膏的小药童,再无他人,目光挪至床榻,却见那惯来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将脸给蒙住了。 裴沐珊急得大步跨入,来到他跟前锦杌坐下,“你这是做什么?哪儿不舒服吗?” 燕少陵罕见扭扭捏捏用薄褥遮了脸,清了清嗓道,“珊珊,你回去吧,我现在这副样子不好看...” 他说话间气息断断续续,还极是虚弱。 裴沐珊愣了一阵,慢慢回过味来,哭笑不得,“你什么丑样我没见过,没准我就喜欢虚弱的作派?” 燕少陵想起前日马球场跟在裴沐珊身后那两个文质彬彬的少年,被子一扔,露出一张气黑的俊脸,“你再气我,我这伤好不了了。” 裴沐珊还真就捂住嘴,忍笑不吭声。 那模样活脱可爱,险些让燕少陵失神,他移开目光往东边小案上努了努嘴, “那日我跟十二王爷进林子,他猎了一头鹿,我给你捉了只小兔子....”燕少陵喘了两口气,续上话,“原是马球赛那日给你的,留到今日了,你瞧瞧,可喜欢?” 裴沐珊视线随着他望过去,斜阳下,一只雪白的小兔子蹲在笼子里啄草,那模样笨拙可爱,十分讨喜,大约是察觉她的视线,小兔子抬起一双通红的小眼,满脸无辜看着她,裴沐珊目露柔色,不知不觉回想那日的情景,眼眶又泛红, “好,我拿回去玩玩。”她不是煽情的性子,很快装作若无其事,起身将笼子拧在手里,当着燕少陵的面把玩片刻,带着出了门。 这一路她发觉小兔子极是可爱,颇有些爱不释手,唯一的毛病便是浑身有一股气味,裴沐珊回到王府,便径直去寻徐云栖,打算请教嫂嫂,想个法子将这气味给除了。 这厢刚踏上清晖园的长廊,便见裴沐珩立在廊下与徐云栖说话。 夫妻俩瞧见裴沐珊,纷纷止住话头。 裴沐珊从长廊下来台阶,抱着笼子沿着庭院石径款步过来,目光不知不觉落在哥哥身上,裴沐珩身上朝服未褪,绛红的郡王服与晚霞交织辉映,映得那张脸濯濯如玉,颇有几分摄人的风采,过去对着哥哥的脸,裴沐珊是百看不厌,今日不知怎的,失了兴致。 抬眼扫过去,哥哥与嫂嫂双双立在廊庑下,论相貌气质当真是一对十分养眼的璧人,可瞧着瞧着,裴沐珊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回想燕少陵没脸没皮往她跟前凑,而哥哥呢,离着嫂嫂有些距离,二人当中那间隙足足可以塞下两个她。 裴沐珊看哥哥眼神顿时就不对了。 她拖着笼子慢悠悠迈近,还未上台阶,裴沐珩已闻得兔子身上那股膻腥气,嫌弃得皱了皱眉, “你离我远一点。” 裴沐珊脚步一顿,凉凉看了哥哥两眼,旋即目光投向徐云栖,笑眯眯问, “嫂嫂,这是燕少陵给我捉的兔子,漂亮吗?” 徐云栖认真打量她手里的笼子,由衷道,“很漂亮,很可爱。”她小时候也爱捉,不仅捉了白色的,还有灰色的蓝色的,凑一窝养着,甚是有趣。 裴沐珊嘿嘿一笑,将笼子递给她,“嫂嫂帮我想个法子,去去它身上这味道。” 第113章 徐云栖正要接,瞥了一眼对面的丈夫,示意银杏接手,“我养过兔子,回头帮你想个辙儿。” 裴沐珊余光瞥着亲哥,双手环胸笑道,“嫂嫂,我突然觉着,过去我以貌论人是不对的。” 徐云栖以为她开窍了,定是对燕少陵上了心,那么美好的少年一腔热忱着实令人动容,她接过话,“可不是,你能明白就好。” 裴沐珊煞有介事颔首,“嗯,少陵论相貌不是全京城最出色的,可论心意,却是打着灯笼难找。” “有些人光一张脸长得好看,可惜中看不中用!” 裴沐珩:“.......” 第 33 章 裴沐珊这一走, 留下夫妻俩面面相觑。 徐云栖自然明白妹妹那番用意,让裴沐珩像燕少陵那般温柔体贴,死缠烂打, 简直是匪夷所思。千人千面, 每对夫妻有每对夫妻的生活习性,如她和裴沐珩这般, 互不干涉却又相互尊重, 已然是最好。 徐云栖很快将丈夫从尴尬中解脱出来, “三爷方才说,王爷让咱们过去用晚膳?” 裴沐珩目光慢慢从妹妹离开的方向转向徐云栖,妻子一双杏眼水汪汪地笑着,腼腆又温柔,她这样的人,就像是一朵开在岩缝里的花,娇柔只是她的表象,她实则柔韧到坚不可摧。 “是。” 视线忽然落在她手腕, 雪白无暇,不饰一物,裴沐珩便疑惑了, “上回给你买的镯子,你不喜欢?” 徐云栖垂眸看了一眼双手, 露出赧色, “我忘了,三爷知道的,我平日要捣腾那些瓶瓶罐罐, 怕磕了碰了,戴着不方便。” 裴沐珩不悦道, “摔了再买便是。” 徐云栖听着这番财大气粗的口吻慢慢领悟过来,她一举一动皆代表着丈夫的颜面,若她穿着朴素,恐旁人揣度裴沐珩苛刻她,明白这一点后,徐云栖不再拒绝, “三爷这般说,那我就大方戴了。” 裴沐珩颔首,回想妹妹方才那句话,显然是埋怨他不够关心徐云栖。 徐云栖平日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之所以不戴玉镯,也可能是他的礼不曾送到心坎上,便直截了当问, “你喜欢什么?” 徐云栖很快会出丈夫的意思,立即摆手,“我什么都不缺,我心思都在钻研医道上,对花花绿绿的首饰并不感兴趣。” 裴沐珩听了这话,目色泛幽,她也知她一门心思都在给人看诊治病。 裴沐珩不再多言, “收拾一下,咱们去锦和堂用晚膳。”他先进了屋子。 一盏茶功夫后,夫妻俩重新换了家常衣裳出了门,这一回,徐云栖便将那对和田玉手镯戴在手腕。 裴沐珩打量她,徐云栖换了件藕粉的对襟薄褙,杏色挑线裙,那身粉色极淡,缀着细碎的梨花,似春日一场朦胧的轻絮笼罩她周身,连着那身气质也轻盈婉约几分。 裴沐珩很满意,带着妻子往锦和堂走。 熙王妃的头风发作也有规律,晨起病发,至午时疼到巅峰,一旦入了夜,便耳清目明,病状消退,贺太医一直寻不到根源所在,每回也只是开开方子缓解症状。 郝嬷嬷见她发作痛苦,几番想请徐云栖过来看诊,却被熙王妃严厉制止,还不许她告诉旁人。 王府每月逢十举办家宴,今日恰恰是五月二十,熙王招呼几个子女并侧妃在锦和堂明间用膳。 长媳谢韵怡正在厨房张罗,次媳李萱妍便指挥丫鬟婆子摆好食案并高几,其余人都陪在王爷和王妃身侧说话。 高侧妃寡言,韩侧妃嘴便碎了一些,她平日要在熙王妃手里讨活,少不得奉承王妃,不仅要奉承,还要给她分忧。 于是裴沐珩与徐云栖进门时,她便踩着点儿跟熙王妃道, “妾身母亲也曾犯过这样的病,后来是一江湖郎中治好的。” 熙王在一旁闻言立刻上心了,“怎么治好的?” 韩侧妃道,“用针灸。” 这话一落,屋子里便安静了。 徐云栖那日便是用针灸稳住燕少陵伤情,韩侧妃这么做目的很简单,熙王妃性情高傲,绝不会跟儿媳妇低头,那么只能让徐云栖主动。 熙王自然看出韩侧妃的心思,可惜这话他也劝过,无济于事。 徐云栖行医俨然是熙王妃的心病,熙王妃做不到一面嫌弃她,又一面享受裨益,熙王妃果然冷冷看着韩侧妃,“贺太医的方子很对症,我已经好多了。” 韩侧妃便知自己多嘴,连忙掩了掩唇。 裴沐珩夫妇绕过屏风进来,众人连忙止住话头。 这两日二人和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两位兄长也十分瞩目,实难相信以裴沐珩之骄傲,竟然会屈尊接徐云栖回府,不过对上徐云栖那张柔艳清绝的脸,裴沐襄就能理解了。 原来三弟也难过美人关。 谁都知道熙王妃与徐云栖之间的过节,席间气氛就很微妙。 熙王很快打马虎眼,示意儿媳与儿子落座。 高侧妃冷眼扫视三个媳妇,谢氏和李氏忙得脚不沾地,独徐云栖一人安安稳稳坐着,别看徐云栖不得熙王妃待见,可人家一点亏都没吃,自从过了门,双手不沾阳春水,更不曾来熙王妃跟前立过规矩,偏生谁都觉得她受了委屈,对她心生同情。 第114章 更能耐的是,这小丫头不声不响将丈夫拿捏得死死的,那可是裴沐珩啊,凭一己之力帮着熙王府在朝堂挣开局面的人,可见徐云栖不能小觑。 回头得嘱咐老二媳妇跟徐云栖多亲近亲近。 徐云栖进来之后,熙王妃便不再说话,连着额头也隐隐有些犯疼,很快吩咐摆膳。 熙王夫妇坐在上首,裴沐珩等几兄弟夫妻俩共用一案,高侧妃,韩侧妃并两位姑娘各人一几。 熙王和熙王妃不发话,没人敢吭声。 琳琅满目的佳肴被分送各个桌案,每个桌案旁还搁了一张小几,几上盛放筷箸,汤勺之类,亦焚了一小碟冰片梨花香,梨花香有祛暑静心之功效,夏日燥热,卷帘处供了几盆绿竹,婢女在每盆绿竹下又摆放了些冰盆,竹绡风动,凉风沿着两侧的雕镂格栅徐徐送进来,倒也凉爽舒适。 熙王妃吃了几口便咽不下了,她悄悄停下碗筷,目光往底下扫去,第一眼瞧见的是谢氏与长子裴沐襄。 裴沐襄已好长一段时日不曾露面,直到近日范太医上门给他开了个方子,萎靡的精神顿时一振,人也跟着神清气爽,谢氏平日虽严肃,在丈夫面前还算温柔小意,瞧,明明菜肴近在咫尺,谢氏却贴心地将裴沐襄喜欢的几样菜换至他跟前,亲自给丈夫舀了一碗汤,称得上是贤惠体贴。 再看谢氏下方的李氏夫妇,老二裴沐景是高侧妃所生庶子,熙王妃平日不拿正眼瞧他,不过胜在李氏乖顺聪慧,在她这个嫡母跟前很是孝顺,熙王妃也从不为难他们。 比起谢韵怡和裴沐襄,李萱妍跟裴沐景就更恩爱了,夫妻俩你来我往,给对方添了满满一碗菜,时不时还眉来眼去两眼,便是熙王妃瞧了都有些不自在。 再到裴沐珩与徐云栖,熙王妃眼风扫过去,脸色就变了。 夫妻俩各顾各的,谁也不看谁一眼,儿子素来内敛讲究,不足为怪,可那徐氏怎么一点眼力劲都没有,有谢氏和李氏珠玉在前,她怎么就不学一学,熙王妃委实替儿子委屈。 想起徐云栖心里没有儿子,熙王妃胸口越发气不顺。 不行,儿媳妇还得调教。 思忖片刻,熙王妃突然轻咳几声。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她,以为她要发话。 只见熙王妃将搁在的筷子重新拾起,随后夹了一片藕夹放在熙王碗里, “王爷平日不是最爱吃有嚼劲的菜么,这道藕夹炒的不错,妾身尝着味道极好,王爷多吃一些。”熙王妃连着夹了三块。 妻子鲜少主动侍奉他,熙王纳罕,默默掐了一把大腿,笑眯眯颔首,“多谢王妃了,” 眼看儿媳儿子都注视过来,为了给儿子做榜样,熙王亲自盛一碗汤给熙王妃,“多喝一碗汤,出出汗,人也舒坦了。” 徐云栖看了一眼婆母,再瞥一眼跟前的食案,哪有不明白的,她从来都没有跟婆母较劲的心思,正要依葫芦画瓢,不想某人比她学得还快,已然盛了一碗淮山排骨汤,搁在她面前, “淮山补脾,你多喝些。” 徐云栖诧异,“三爷也知淮山补脾?” 裴沐珩也给自己盛上一碗,淡声道,“我也看过几册医书。” 徐云栖抿唇一笑,双眼弯弯如月儿,捧着汤碗喝汤时,眉梢的笑仿佛要倾泻而下,裴沐珩看着她昳丽的眉眼,这一笑比往常都有些不同,他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 熙王妃绝望地看着小儿子,闭了闭眼。 饭后,裴沐珊拉着徐云栖商议那兔子怎么养,已经先一步往清晖园去了。 熙王带着几个儿子出了穿堂。 裴沐襄因为上次的事,在父亲面前抬不起头来,早早寻了个借口开溜, “绍儿还要儿子辅导学业,儿子先走了。” 熙王看着他背影,一言未发,默了片刻转背又吩咐二儿子,“年中了,各地的租子盯一盯,听说东北营州那边的庄户闹事,压下来了吗?” 裴沐景答道,“压下来了,只是庄户对于租子金额犹有不满,儿子打算亲自过去一趟。” 熙王颔首,“你能去一趟最好,还有,得早些把年底的皮子给定下来,也该给她们娘几人备些像样的冬衣。” 裴沐襄是嫡长子,依照礼法该继承世子之位,熙王并不担心大儿子,裴沐珩才能出众,更用不着熙王费心,最叫人头疼的反而是二儿子裴沐景,熙王有意让他管着家里庶务,等历练好了,回头谋个闲职给他。 裴沐景躬身一揖离开了。 等到其他儿子打发了,熙王转眸看向裴沐珩。 裴沐珩书房里还有一堆邸报要看,并不想跟熙王唠家常,“有事?” 熙王摇摇头,“没什么大事,就是..”他神色复杂看着儿子,忧心忡忡交待,“往后在你媳妇面前,可千万要伏低做小,万事多顺着她些。” 裴沐珩满脸莫名,“什么意思?” 怎么今日一个个都在教训他。 熙王回想那日徐云栖捏针的模样,同情地拍了拍儿子的肩,“为父是怕她一个不高兴,半夜将你扎成窟窿。” 裴沐珩:“......”面无表情看了一眼亲爹,头也不回离开了。 徐云栖这厢用了些艾叶煮水,将兔子洗得干干净净,让裴沐珊给带回去了。 第115章 银杏趁着徐云栖坐在案后写医案时,便悄悄摸了进来。 “姑娘可知方才奴婢做什么去了?” 徐云栖头也未抬,只轻轻问道,“做什么了?” 银杏凑到她耳边,神神秘秘回,“周叔今日从荀府打听到消息,荀允和竟然连夜将荀云灵送去了城外青山寺的女观。” 周叔便是秀娘先前安插在王府替徐云栖赶车的车夫,如今被银杏安排盯着荀家,成为徐云栖的眼线。 徐云栖闻言搁下狼毫,手托下颚眯了眯眼。 “女观?” “对,看样子荀大人是晓得那母女俩散播谣言的事了。” 徐云栖并不关心这个,她莞尔一笑,眼底慢慢沁着冷色,“荀云灵一走,那叶氏怕是要熬不住了,过几日不是荀允和大寿么,咱们再给她添一把火。” * 翌日晨起,朝堂便炸开了锅,只因都察院两名年轻御史,口诛笔伐弹劾首辅燕平,贪污渎职,御下不严,导致朝中出现卖官鬻爵之风,燕平虽贵为吏部尚书,可这些年秦王照管吏部,许多事都是秦王直接经手,且吏部两位侍郎也都是秦王的人。 秦王立即召集官员替燕平和吏部辩驳,怎料那两名御史也不是吃素的,连夜整理了六部九寺官员履历出身,据理力争。 先帝在世时曾有言,“御史国之司直,身负整肃风纪之责,非学识答体廉正不阿者不用。”更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一说,遵着这一点,后来朝廷下明文,翰林院与都察院所有七品以上官吏必须是进士出身,这一番统计下来,竟有十多道人事任免,违背祖制。 这下秦王被堵得无话可说。 朝会过后,燕平主动拿着这几个弹章来到御书房,径直跪在皇帝跟前请罪。 皇帝今日心情不错,正在练书法,看着他笑眯眯回, “燕阁老来了呀,坐。” “臣不敢。”燕平抬眸间,明显少了往日那股精神气,露出几分心酸和委屈来。 皇帝见状,将手中的大羊毫递给掌印刘希文,净了净手,往御案后一坐,叹声道,“朕与你君臣相交多年,你是什么性子,朕还能不明白吗,你起来。” 刘希文着人给燕平端来锦杌,燕平这才揩了揩眼角的泪,坐在皇帝下首。 燕平将折子往皇帝跟前一递,面露凄色,“臣今日是给陛下请罪来了。” 朝中的事不可能瞒过皇帝,皇帝压根不用看折子也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他没有看,也没有做声,等着看燕平是什么来意。 燕平见皇帝不闻不问,只得自己开口,他先给自己定罪, “臣查过了,两名御史所言句句属实,臣身为吏部尚书,责无旁贷,还请陛下革除臣吏部尚书一职,以正视听。” 燕平身上有两个名号,一个是吏部尚书,一个便是文渊阁大学士,也就是内阁首辅,燕平只说革除吏部尚书,对内阁一职只字不提,皇帝便明白了他的来意,慢慢笑了一声。 “爱卿身为内阁首辅,对吏部的事有时也关照不急,朕能理解。” 闻弦歌而知雅意,燕平很快接话,“卖官鬻爵历来有之,臣过去深恶痛绝,可真正替陛下执掌内阁后,却也晓得朝中艰辛,免不了和光同尘。” 和光同尘四字说得皇帝一阵苦笑。 本朝最开始严厉制止卖官鬻爵,是从什么时候放宽了限制?是承平三年蒙兀南侵而始,那一年江南发生水灾,江浙两省赋税不及往年一半,朝中国库空虚,大兀乘势南下,边关告急,这个时候需要银子筹粮,怎么办? 时任内阁首辅的燕平便不得不替皇帝分忧,情急之下有人建言,用一些不起眼的小官卖给商户,换来军费,此举皇帝是默许的,只是这样不光彩的事情皇帝怎么可能干,只能燕平出手。 燕平提起这段往事,便是告诉皇帝,当初是他给朝廷背了锅。 皇帝闻言脸色果然有了变化,他老人家长叹一声, “言之有理,” 停顿片刻,皇帝很快话锋一转,“不过这回你们内阁和吏部还是闹得太不像样了些。” 燕平等得就是这句话,于是再次跪在锦凳跟前,泪如雨下,“所以,臣恳求陛下革去臣一切职务,将臣按罪论处。” 皇帝神色幽幽看着燕平。 燕平执掌内阁二十年,门生故吏遍天下,一旦真的按罪论处,朝野动荡,更重要的是皇帝深谙燕平习性,这个老狐狸不可能真的留下把柄,即便吏部有卖官鬻爵之实,也定是底下人伙同秦王做的,燕平最多也是落个治下不严及失察的罪名。 但皇帝显然不能容忍燕平继续霸占内阁了。 皇帝顺着他话头道,“朝野物议沸然,朕着实得给百姓一个交代。” 燕平立即拱袖道,“陛下圣明,不过吏部一日不可无主官,臣建议,等臣罢黜后,可让左侍郎曹毅德接任吏部尚书。” 皇帝闻言立即眯起眼,“曹毅德啊,他行吗?” 燕平笑着回,“他在吏部耕耘十来年了,从一名小吏员熬到了吏部侍郎,吏部各个档口没有他不清楚的,舍他其谁。” 皇帝再次笑了,身子往后一靠,最后干脆盘腿坐在御塌上, 第116章 谁都知道荀允和是皇帝培养出来给燕平的接班人。 燕平这个时候却想让自己人接上,怎么可能。 皇帝很清楚,这是燕平在跟自己谈条件。 燕家势大,想让权利平稳过渡,并不容易。 燕平今日主动退让,皇帝也不能不给面子,他忽然转移话题, “你起来吧,对了,少陵那小子如何了?” 燕平起身谢恩,提到燕少陵神色间明显柔和不少,“承蒙陛下护佑,他好多了,那小子筋骨结实,不日又是一条好汉。” 皇帝哈哈一笑,“论狠劲势头,城中官宦子弟,无人能出其右。” 燕平也与有荣焉,“得多亏了皇帝肯历练他,否则他哪有这等本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都心知肚明,皇帝索性开口, “这次他受了难,燕贵妃哭了好几日,朕也很心疼,这样吧,等他伤势好,朕让他接任武都卫中郎将,不辱没了他这身本事。” 武都卫掌京城缉盗巡逻,是皇帝麾下上六卫之一。燕家是文臣出身,皇帝却给燕少陵定个武职,一面断了燕少陵后援,不让燕家势力盘根错节,一面又让燕家有屹立朝廷的机会,如此对燕家也算交代了。 燕平显然不满意,“他这次因珊珊郡主受了伤,再让他接任武职,臣担心他身子骨受不住。” 提到裴沐珊,皇帝想起燕少陵求娶裴沐珊一事,过去皇帝以辈分不合而婉拒,如今嘛,辈分不重要了,得先把燕家安抚好,再重新调整内阁。 皇帝道,“若非少陵,出事的便是珊丫头,兴许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朕哪,干脆成人之美,圆了少陵的心愿,也不枉他一腔热忱。” 皇帝语气不容拒绝,燕平目的也算达到,这一场权力更迭的危机消弭于无形。 当日下午,皇帝下旨,罢黜燕平吏部尚书并内阁首辅一职,许他回府养老,内阁不可一日无相,次日廷议,皇帝将荀允和从户部侍郎调任吏部尚书,兼领内阁首辅一职。 至此,荀允和正式接替燕平执掌内阁。 恰恰荀允和四十大寿在即,朝中各级官员纷纷涌动,想着如何讨好这位新任首辅。 徐府也不例外,过去徐科都不够格在阁老跟前露面,如今搭上熙王府的婚事,徐家地位水涨船高,他劝妻子道, “听闻那首辅大人也出身荆州,你正好备一份贺礼陪着我去给阁老贺寿,与那首辅夫人攀近攀近。” 章氏进京也不过两三年,平日深居简出,与京城官宦并不相熟,她露出难色,“老爷去便是,为何非得拉上我?”她恍惚听说裴沐珩最先要娶的便是这位阁老府上的小姐,章氏不屑去讨好人家。 徐科明白妻子的难处,可是那荀允和如今是内阁首辅,正握着他的升迁命脉,徐科不低头不行,“那荀府就在熙王府隔壁,你正好循着机会见见云栖,让云栖陪着你去。” 章氏想起女儿,眼眶顿时泛酸,接受了这个提议。 第 34 章 皇帝在擢拔荀允和为内阁首辅后, 也调整了内阁成员。 让性子执拗敢于犯谏的都察院首座施卓入阁,以来制衡荀允和,以和事佬著称的郑阁老留员, 寻了个错处, 将原先与荀允和交好的刑部尚书萧御逐出内阁,许户部尚书与兵部尚书入阁。 五月二十三, 是荀允和接任吏部尚书的第一日, 这一日以内阁首辅的身份主持朝议后, 他便赶往吏部衙门。荀允和博闻强识,政务能力出色,对内阁诸务已十分熟稔,入阁期间,各部公务均会涉猎,唯独吏部一直是他的盲区,无论是燕平还是秦王,将吏部把持的死死的。 皇帝将他调任吏部尚书, 为的便是让他革除弊政,清查官场。 天气尚热,走了一阵随行的几名书记已满头是汗, 荀允和却像没事人一样,不疾不徐踏入吏部衙门, 当堂值守的官员很快迎了上来, 甚至体贴地递上一块帕子。 荀允和没接,一身仙鹤补子绯袍,背手立在堂中, 目光往深寂的内衙望去,“传命两位侍郎并各司郎中, 午时正将各司政务列个清晰的条目给本辅,包括吏部隶属衙门人员账册,履历名状,三年内各地官员考核名状,三年内封爵名录等,各项要务逐一列明,不许遗漏。” 新官上任先摸底细,荀允和亦是如此,扔下这话,他先回了过去燕平所在的值房。 消息很快传遍吏部所有衙门,底下官员还好,上头吩咐什么底下便做什么,各司郎中可就苦了,过去吏部内铁桶一块,几乎全是秦王和燕平的人,如今换了堂官,他们这层被夹在中间的人可就难做了。 “侍郎大人交待下来了,让咱们设法推诿,给这位新任首辅一个下马威。” “你疯了吧,那可是首辅,燕阁老一走,秦王殿下大势已去,咱们若再跟荀阁老过不去,回头吃不了兜着走。” 话虽这么说,摄于秦王威势,真正赶去奉承巴结荀允和的却没有。 毕竟两位侍郎是顶头上司,得罪荀允和,明天就得死,得罪侍郎现在就得死,两相其害取其轻,众人纷纷寻借口拖延了时辰,谁也不敢冒头。 就这样,到午时正,荀允和的值房外一个人影都没有。 第117章 两位跟随的属官可气炸了,“荀大人,这一定是曹毅德搞的鬼,他跟右侍郎王振池都是秦王的人,定是威慑各司郎中给您使绊子,您看,要不要回内阁,出几道敕令申斥他们。” 荀允和一个眼风扫过去,制止了他。 还需要回内阁出敕令,那等同于告诉所有人,他这个新任的内阁首辅镇不住底下的人。 荀允和神色很是淡定,只从腰间将内阁首辅的官印解下,递给属官,“你去寻两位侍郎,让他们过来一趟。” 左侍郎曹毅德借病置之不理,右侍郎王振池没他这么嚣张,五十多岁的老头,模样消瘦一路小跑进堂,手里捧着几册不痛不痒的文书,打算来给荀允和交差,一进门庭激动地给荀允和行了跪礼,奉承了荀允和一番,又起身将文书递给他, “荀首辅,请恕下官延迟之罪,您也知道,燕阁老这一走,吏部乱了锅,如今手里堆着不少政务,急需发布各省衙门.....” 王振池明是诉苦请罪,实则是敷衍怠慢。 荀允和年纪在他之下,他心里不服。 荀允和摆摆手示意所有人出去,掩好门,再吩咐王振池落座,王振池回眸看了一眼深掩的门眉头轻皱。 荀允和盯着王振池满是皱纹的脸,笑容徐徐,“征和三年初,王大人任两江盐道使,那一年你共在江浙,徐州,扬州等地,收了四百万两税银,其中徐州最少,只有不到三十万两,征和四年亦然,” “然而,征和五年,朝中水患频发,江浙鱼米歉收,那一年盐道课税也跟着锐减,但你为了升官,与妻儿团聚,却在如此艰难之时,替朝廷收了三百多万税银上来,其中徐州就有一百万两。” 荀允和说到这里,王振池脸色已经开始发白,额头细汗一层层往外冒。 荀允和笑意更深,“陛下嘉奖你为国分忧,将你调入京城,任吏部主事,后来你渐渐升任吏部侍郎,旁人趁机在官员升迁考核中捞油水,你却十分清廉,为此被陛下多次赞许,若非曹毅德性情跋扈,压得你抬不起头来,吏部早是你的天下,可你真的清廉吗?” 荀允和说完这话,擒起一旁的茶盏,“你说若本辅递一道清查徐州盐政的折子去司礼监,是什么后果?”随后慢腾腾押了一口茶,静静观察他的反应。 徐州连着两年只收上不到三十万的锐银,后年便锐涨到一百万之巨,说明什么,说明徐州盐道上下都是王振池的心腹,金额多少只凭他心意。 王振池压根不等荀允和说下去,已从锦杌上滑跪下来,磕头如捣蒜,哆哆嗦嗦道,“下官这就去给首辅整理文档,今日...不出今日,大人想要的档案文书,一并送到您手中。” 王振池倒戈,其他人看着心里发慌。 借着这股东风,荀允和很快又挨个传来曹毅德下辖的几名郎中,有人敲打之,有人许诺之,采取各个击破的法子,收服他们。到太阳下山之际,吏部所有要害衙门的明细资料全部送入荀允和手中,反倒是最为强势的左侍郎曹毅德被荀允和架空了。 连着三日,吏部各司都已跟着荀允和运转,曹毅德坐不住了,最后被逼得主动跟荀允和示好,比起对其他人恩威并施,荀允和对着这才在吏部耕耘十几年的老臣,十分礼遇,亲自出门相迎,与他研讨接下来如何革新吏治,清楚弊端,还百姓一个吏治清明的朝堂。 曹毅德肯在吏部扎根,也是心有抱负的,只是这些年吏部被秦王把持,他有能耐施展不开,荀允和许诺给他放权,以内阁首辅之尊配合曹毅德进行吏政改革,曹毅德激动地痛哭流涕。 就这样,这位年纪轻轻的首辅,以老辣的手段成功瓦解了秦王对吏部的控制,赢得满朝赞誉。 朝局变动,裴沐珩连着几日没回府。 期间徐云栖去医馆坐诊了三日,到了二十六这一日,天色转阴,空气闷热,便没打算出门,只是这一日午后徐云栖小憩刚醒,却听得外头廊庑传来哭声。 徐云栖合衣而起,轻轻托起卷帘往外瞧,正见郝嬷嬷在廊下与陈嬷嬷说话。 “老姐姐您是晓得的,前阵子三爷和三少奶奶出事,王妃心中焦灼,引发了头风,前几日贺太医开了方子,已有缓解,到今日却是吃什么都不灵验了,我瞧着王妃实在难受得紧,疼得在塌上翻滚呢,这才不得已想来求三少奶奶帮忙。” 陈嬷嬷苦笑地迎着郝嬷嬷进了屋子。 徐云栖穿着一身素衣温婉地立在窗下,郝嬷嬷瞧见她面容含笑,扑腾一声便要往下跪, “少奶奶。” 徐云栖抬手拦住她,“郝嬷嬷,万万不可,您是长辈身边的老人,岂能跪我,快些起来。” 郝嬷嬷却坚持下跪,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王妃的病情,“还请少奶奶宽宏,不要计较则个,三爷将您迎回来后,王妃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面儿抹不开罢了,心里早拿您当自个儿人...” 徐云栖从来没有把熙王妃那点事放在心上,这世间值得她费心计较的人屈指可数,熙王妃远远排不上号。 徐云栖任何时候都不会拒绝给病患看诊,前提是对方愿意。 “我需要把脉,王妃答应了吗?” 第118章 郝嬷嬷语气一哽,熙王妃压根不知她擅自做主来求徐云栖。 “就非得把脉吗?”郝嬷嬷战战兢兢问。 外头已把徐云栖的医术传的神乎其神,听闻那医馆每日人满为患,郝嬷嬷天真地以为徐云栖开个方子便能药到病除。 徐云栖笑着摊摊手,“我不是神仙。” 郝嬷嬷又愁上了。 徐云栖招呼她喝茶,一面想,“这样,你去将贺太医的方子拿给我瞧。” 郝嬷嬷一听有戏,高高兴兴去了锦和堂,不一会将把贺太医方子带来了,徐云栖看过方子,大致猜到王妃的脉象,“方子没问题,只需辅以药油,便能缓解。” 徐云栖招来银杏,取来一瓶小小的药油,拿牛角刮递给她,“你去一趟锦和堂,帮王妃刮通颈部经脉,便可最大程度缓解痛楚。” 银杏两眼往梁上一翻,避开徐云栖的手往小药房绕去,懒懒散散道,“姑娘,奴婢可没空呢,奴婢还要给燕家少公子制药,人家燕家千恩万谢,奴婢不能让他们空手而归。” 姑娘不计较,她心里可记仇呢,凭什么? 郝嬷嬷被银杏说得老脸通红,这怕是整个熙王府派头最大的丫鬟了。 徐云栖与银杏名为主仆,实乃姐妹,徐云栖从不勉强她,便招招手,示意银杏坐下,给郝嬷嬷做示范,“其实也简单,你照着我的法子,亲自给王妃推拿便是。” 郝嬷嬷擦干泪看得认真,又学了几遍,这才欢欢喜喜带着药油去了锦和堂。 彼时熙王妃躺在塌上疼得呻//吟,身子蜷缩着背弓如虾,郝嬷嬷见状赶忙吩咐两个丫鬟上前帮忙,“王妃,老奴弄来了一瓶药油,您侧身躺着,让奴婢给您试一试。” 熙王妃已气若游丝,任凭郝嬷嬷摆弄。 郝嬷嬷将药油滴上去,脖颈便有一片沁凉之感,可很快牛角刷一刮,便是火辣辣的疼。 起先熙王妃忍不了,疼得直叫,郝嬷嬷担心自己没掌握要领,急得要哭,“您再忍忍。” 手忙脚乱折腾一阵,反而折腾出一身汗,那药油渗透进去,热辣辣的感觉次第在脑门炸开,原先那股箍着的劲没了,熙王妃侧身坐起,满脸惊奇,“你这药油哪里来的?” 这些年裴沐珩和熙王不知给她寻来多少药油,效果都不如眼前这瓶。 郝嬷嬷哽咽着道,“是三少奶奶给的,她说了,每日用药油给您刮经,便可缓解。” 熙王妃愣住了,发白的面颊渐渐渗出几分红,喃喃问,“她愿意?” 郝嬷嬷连连点头,“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笑吟吟地便拿了出来,王妃,不是老奴夸三少奶奶,这等胸怀气魄,满京城难找啊。” 熙王妃愣了半晌没有说话。 她以为徐云栖多少要仗着本事,给她一些难堪。 不成想人家压根不在意。 药油金贵,郝嬷嬷不敢浪费,便让熙王妃忍着痛,重新给她刮筋,渐渐的也刮到了要处,熙王妃疼归疼,却也感觉出一种别样的舒爽来。 刮了两刻钟,疼痛明显缓解,熙王妃着实喘过来一口气,她从来不亏待人,便吩咐郝嬷嬷送了一套赤金宝石头面给徐云栖,徐云栖笑着收下,吩咐银杏搁在柜子里。 裴沐珩至晚方归,进东次间时不见徐云栖身影,便先去浴室沐浴,这一日天气燥热,他穿着官服出了不少汗,里里外外洗干净,换了一身月白的长衫出来,徐云栖刚从花房回来,看到丈夫眉眼缀着笑, “回来啦。”她语气轻盈,手里拿着一株药花,去了梢间的小药房。 不一会绕出来,便见裴沐珩坐在圈椅上喝茶。 橙黄的羊角玉宫灯盈盈晕开一团光芒。 徐云栖正要往长几后落座,裴沐珩忽然在这时起身,眼看丈夫高大的身子罩过来,徐云栖往后握住了长几沿。 上回在医馆他也是这般,只是今日少了一份压迫,徐云栖不习惯示弱于人,站着没动。 “怎么了,这是?” 裴沐珩双手撑在她两侧,深邃的双目倾垂而下,身上那股沐浴的潮气未散,夹杂着一股艾草香扑鼻而来,这是徐云栖自制的皂角,味道极是好闻,徐云栖闻着习惯了,也不觉抗拒,双目睁大,平静看着他。 裴沐珩个子比她高出不少,微微弯腰凑得更近了,皂香伴随着他呼吸萦绕在她鼻尖,竟生出一股莫名的痒意。徐云栖不知他要做什么,视线低垂落在他领口。 裴沐珩看着近在迟尺的妻子,浓密的长睫轻轻眨动,双目幽澈如泉,没有一丝涟漪,也没有半分慌乱。 这是一个怎样的姑娘。 他很好奇,便轻声道,“我方才从母亲那边过来,云栖,谢谢你。” 原来如此。 徐云栖真没当回事,莞尔道,“没事的。” 裴沐珩看着她浑不在意的模样,心中微叹。 真是个大气的姑娘。 停顿片刻,他道,“我可以抱抱你吗?” 交错的呼吸在鼻尖浮动,徐云栖被他问迷糊了,掀起眼睑,清凌凌的眸子黑白分明看着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抱就是了,问作甚? 裴沐珩看着她迷糊的模样,唇角绽开笑意,指腹伸出揉了揉她眉心,慢慢往下落在她面颊,徐云栖不习惯这种狎昵的动作,便有些出神。 第119章 两个人从未在床榻以外的地方亲热过。 吻便这般倾下来,落在她颊边。 细细的疙瘩沿着肌肤蔓延。 徐云栖身子微紧,唇角微偏,怔愣的瞬间,他双臂一收将她拢在怀里。 抱只是他的借口,人被他搁在长几上,徐云栖目光顺着纱窗往外望,洞开的窗棂外夜色幽幽,隐约有嬷嬷说话声从抄手游廊传来,徐云栖双臂抵在他胸口,“去床上吧。” 她声线那么静,仿佛对一切甘之如饴,又仿佛随遇而安。 裴沐珩对上她明镜般的双眸,语气沉洌,“徐云栖,你说了不算。” 这种事,他从不由她。 书册被他拂开,双双跌落在地,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碰撞声。 外头的嗓音戛然而止。 陈嬷嬷赶紧带着人躲去了后院。 密密麻麻的濡湿落在她脖颈,颤意丝丝缕缕荡漾而开,杏色的交领短臂被他剥落,露出白皙的双肩,玲珑肌骨由他拢在掌心,所到之处,泛起一层粉嫩的莹光,痒意触电似的滑遍周身,徐云栖情不自禁缩了下身,那种感觉太陌生了,令人措手不及。 她就像是一只雪白的玉兔,被他拨开层层叠叠的衣襟,露出柔嫩的肌骨。 水光盈盈聚在眼眶摇//动,慢慢收紧,又慢慢溢出来,徐云栖紧紧咬着他肩头,克制着不发出半点声响。 * 离着荀允和寿宴越近,荀夫人寝食难安。 越是无线风光扑涌而来,她越是心慌。 害怕这是老天爷给她编织的迷梦,稍稍一碰触便碎了。 到了寿宴前夕,她模样已不太能看了。 总是请太医,迟早被荀允和看出端倪,老嬷嬷心急如焚,后来病急乱投医,请了一个道婆进门,这个道婆也有几分本事,窸窸窣窣在荀夫人的院子转了几圈,最后来到荀夫人跟前, “夫人,这里是不是本不该你住?” 这话一落,荀夫人险些呕血。 她端着架子解释道,“我婆母远在老家,这里本该给她老人家住,可惜院子狭窄,便暂由我和老爷住了。” 道婆闻言,“这就对了,夫人是被恶鬼缠上了。” 这话说到荀夫人心坎上,她喜极而泣,“可不是嘛。” 凭着这两句话,荀夫人便信了这个道婆,央求她救自己。 道婆再次在屋子里翻转片刻,最后在屋子东南方向挂了一道符, “小鬼就在这个方向,夫人放心,如今鬼被镇住,短时日内不会再叨扰您。” 老嬷嬷一听,简直要拍案叫绝,东南方向不仅是熙王府的方向,也是荀家祠堂的方向。 这下夫人是有救了。 果不其然,这一夜荀夫人睡得踏实,翌日起来,便打起精神操持寿宴。 五月三十是荀允和寿宴,荀允和自那日离开,再也没回过府。 老嬷嬷劝荀夫人道,“老爷刚接手内阁,怕是忙得连自个儿寿辰都忘了,您还是遣人去提个醒,今日无论如何得回来用午膳。” 荀夫人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希望荀允和不要回来,她苦着脸道,“我倒是盼着他别回。” 老嬷嬷摇头,严肃道,“您要沉住气,那小丫头片子这么久都不曾有动静,可见她要么忘了当年的事,要么压根不知老爷是她亲生父亲,如此咱们还有扭转乾坤的机会。” “怎么扭转乾坤?”荀夫人问, 老嬷嬷眼底眯出寒光,“瞧您这段时日吃不下睡不下,人已瘦脱形了,再这么下去,自个儿反倒逼死了自个儿,咱们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什么意思?” “如当年一般,让她们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荀夫人一听顿时大惊,“这...这不行,如今的荀允和可不是当年的荀羽,哪怕在当年,那县老爷一家是什么下场,您忘了吗?一旦被他发现,我们都没有活路。” 荀夫人泣泪交加,惶恐难言。 老嬷嬷恨铁不成钢,“等着那小丫头找上门,你这首辅夫人又能做几日?” “还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荀夫人理智还在强撑,埋首在枕间摇着头,“不....不....” 巳时初刻,客人陆陆续续进门。晨起的日头藏去云层里,天气闷热,荀府外的巷道狭窄,马车被堵了一路,夫人小姐只得先行下车,往荀府走。 女眷都从侧门入垂花厅落座。 徐云栖早早收到徐府的消息,亲自去徐家接了母亲过来,那日的事谁也没提,徐云栖依旧如初,章氏悄悄掩下心头的黯然, “今日我原是不高兴来,你徐伯伯非要我赴宴。” 徐云栖笑着,“您来是对的,往后父亲升迁还得看内阁的意思。” 章氏见女儿浑不介意,也就放了心。 熙王妃今日不知怎的,竟是托病不去赴宴,只吩咐谢氏和李氏两个媳妇去隔壁贺寿,就连裴沐珊也被她打发去了萧家,明眼人看出这是熙王妃在跟徐云栖示好。 所有人都以为徐云栖不可能去荀府吃席,不料,她亲自搀着母亲来到荀府,在门口时将拜帖递了上去。 门房的人对着徐云栖并不陌生,赶忙将拜帖送去正厅给荀夫人,荀夫人一听徐云栖与母亲章氏赴宴,那一瞬心险些抖落出来。 第120章 她们不会是故意来的吧? 第 35 章 明明是三九伏天, 荀夫人却仿佛置身冰窖,连着嘴唇也有些泛乌。 老嬷嬷立在一旁狠狠掐了她一把,低声提醒, “生辰日子不同, 仅凭这一点,她断不出来。” 荀夫人稍稍缓过一口气, 万幸当年荀羽改名时连带将生辰也改了, 否则仅凭姓荀, 同样出身荆州,又是一样的生辰日子,那章氏保不准就是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说来她也很好奇,荀允和明明视妻女为命,当年又怎会与过去一刀两断? 荀夫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慢慢露出笑容,“快些去将人迎进来。” 在场的夫人也都看出荀夫人的不对,只当荀夫人忌讳那裴沐珩的妻子徐氏, 不曾往旁处想。 “说来是个什么样的人家,才能放任女儿去学医?”有夫人忍不住奚落。 “只有小门小户才能做出这等没脸没皮的事。” 荀夫人闻言慌忙阻止,“来者是客, 可休得再提这些。” 心里想那徐云栖可是荀府名正言顺的大小姐,荀云栖的牌位如今还在祠堂供着呢。 众人只道荀夫人胸怀雅量云云。 荀家宅院并不开阔, 正院上房容不得这么多人, 荀夫人便将花厅装扮一番,将客人引至此处招待,花厅四周垂下绿枝藤蔓, 角落里搁些冰盆,有丫鬟立在一侧拿着大蒲扇不停扇风, 厅内倒也凉快。 众人不觉荀府狭仄,只道荀允和两袖清风,景致别有意趣。 徐云栖和母亲章氏便在这时进了垂花厅。众人视线均落在母女身上,在场的李氏立即起身相迎,往自己旁边指, “三弟妹,我给你和徐夫人留了地儿呢。” 荀夫人忍不住打量章氏这张脸,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章氏,当年那场大火浓烟滚滚,她只瞧见一少妇从屋子里冲出来,朝那带着银镯的孩儿奔去,理所当然便认定是章氏和徐云栖,哪知阴差阳错,杀错了人。 章氏那张脸无疑是美的,眉梢柔软,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清丽,论容貌气质,她比不得荀允和风华绝代,乡里出生,也定没什么才华,不知荀允和为何将这样一个女人铭刻在心,荀夫人自认处处压章氏一头,腰杆便挺直了些。 再瞧徐云栖,因着相貌更肖父亲,兼采父母之长,容色反而越发炽艳。 不等章氏上前,荀夫人主动朝二人欠身,“惊动郡王妃与徐夫人,实在惭愧,二位请落座。” 荀夫人这番举动,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大气端庄。 章氏依旧介意对方女儿觊觎女婿,对荀夫人没多大兴趣,只随意回了一礼便坐下了。 李氏近来与徐云栖十分热络,对着章氏也嘘寒问暖,好不容易等李氏被手帕交寻去,章氏这才得空和徐云栖闲聊, “下月十五便是你的生辰,王府可打算给你过?” 徐云栖摇摇头,“我不打算过。” 章氏便以为王府怠慢女儿,露出不满,“若你爹爹在世...你们父女俩的生辰定是要大办一场...” 徐云栖出生那一日,恰恰是荀羽的生辰,他一直以来将女儿视为上苍给他最好的礼物,如珠似玉疼着,翻了三日诗书给她取名“云栖”,盼她如云鹰一般广阔翱翔,不忍唤大名,整日囡囡囡囡喊,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养成徐云栖无法无天的样子。 再看眼前这心如止水,云淡风轻的女儿,章氏红了眼。 少顷,荀夫人又迎进来几名贵客,竟是文国公夫人与她的女儿文如玉,文如玉虽外嫁成国公府,平日却常随母亲出行。 她一来席间就更热闹了,几乎与人人都能攀上话茬,对着徐云栖也很熟稔地问,“珊珊怎么没来?” 世人常将燕贵妃,文如玉和裴沐珊视为老中少三代最负盛名的大小姐,三人才貌出众,性情相似,是各自同龄中的佼佼者,晚辈中燕贵妃最喜文如玉,文如玉又最爱裴沐珊,裴沐珊不来,文如玉便觉少了几分兴致。 徐云栖未作答,李氏先回上话,“萧家今日也有宴席,珊珊去了那边。” 文如玉便明白过来。 荀夫人这边心惊胆战吩咐人守好垂花门,绝不给荀允和见到章氏和徐云栖的机会。 须臾,大家坐着唠了一会儿嗑,听得垂花门外传来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文如玉隐约听到丈夫的声音,顿生疑惑,这时,一婆子慌慌张张从外头迈入垂花厅,来到文如玉跟前道, “太太,方才咱们国公爷下车贺寿时,被一女子缠上了,如今正在府前闹呢。” 文如玉心顿时一紧,旋即脸色泛青,“是什么人?” 身侧文夫人也听得这话,用眼神示意她稳住。 说来文如玉算是京城出身最好的姑娘之一,可惜嫁得不如人意,早年文国公与已故老成国公是刎颈之交,自小定了婚事,老成国公前几年过世了,儿子继承爵位,可惜这位年近三十的成国公是个花天酒地的性子,平日没少在外头沾花惹草。 文如玉将门出生,性情霸烈,岂能容忍,夫妻俩早已是形同陌路,可如今日这般闹到旁人寿宴上来,还是头一遭,文如玉又羞又愤。 第121章 文夫人显然见惯大风大浪,很从容地问婆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那婆子气道,“听着像是国公爷在外头的女人,闹着说是自己怀孕了,非要寻国公爷要个名分。” 这话未落,只听得一女子从垂花门处冲进来, “你既然做不得主,那我便问她,她堂堂文国公的嫡长女,可能忍心看着丈夫的骨肉流落外头。” 好在两名婆子彪悍及时将人拦住。 这女子显然是瞅准了时机,以孩子挟持文如玉夫妇,意图讨个名分。 文如玉气得拔座而起,扬起长袖便要怒斥,却被文夫人拦住了,文夫人抚了抚衣袖,镇定吩咐,“让她进来。”随后便与荀夫人欠身, “叨扰贵府寿宴,老身在此赔罪。” 文夫人与文国公声望隆重,文国公亦是军中的一把手,老夫人今日过府赴宴,已经是很给面子,荀夫人不敢有半分怪罪的意思,忙道,“是我未作防备,惊扰了贵客,该赔罪的也是我。” 文夫人感激地点头。 荀夫人这厢扬声吩咐,“只将她一人放进来,其余男客回避。” 婆子得令松开手,放那女子进院。 众人好奇望去,只见一穿着桃粉的少女,端着一双盈盈泪眼,满面惶恐碎步而来。她梳着一堕马髻,衣裳称不上贵气却十足鲜艳,俨然是外头烟花柳巷的做派。 任谁瞧她那模样只觉可怜,可细看来,眼梢深处并无半分惶恐,可见是在三教九流混过的女子,心里城府深得很。 文夫人一眼看穿她,淡定坐着问道,“你是何人,有何意图,一一说来。” 那女子跪在垂花厅正中,先是给文夫人磕了几个头,便泣诉道, “小女子姓柳,太原人,后来跟着舅舅来京做生意,不巧遇见了成国公,彼时我哪里知晓他的身份,当街恶霸欺负我,他出手帮我教训,舅舅生意遭遇危机,他信手支援,几番与我舅舅说想娶了我过门,我自知他有妻室,绝不肯答应,哪知有一回我被人....” 说到这里,她哭起来, 文夫人见状顿时一阵力喝,“当朝首辅的寿宴,你竟在此哭啼,我这就去叫人把你绑去京兆府问罪。” 那柳氏吓得一个哆嗦慌忙止住哭腔,“我被人下了药,恰巧撞上他,一来二去就被他得了逞,可惜他只顾骗我身子,压根不肯接我过府,我原也想,就当报答他算了,怎料偏有了身孕,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夫人怜惜我,给我个容身之处,往后我做牛做马报答您。” 文如玉气得冷笑一声, “你哪里是被人算计,我看你是贼喊捉贼。” 荀夫人听到这里,袖下的手不由自主抖了几下,额头的汗密密麻麻滑落。 那柳氏也不驳她,只柔声细气道,“我如今失德在先,夫人要如何编排,我拦不住,只求夫人看在腹中孩儿面上,给我一条活路,我已请高人把脉,道这一胎是男胎,只等他生下,我便将他交给夫人养,从此不见他一面。” 文如玉喉间呕上一口血。 她膝下只生了两个女儿,没有男嗣傍身一直是诟病之处。 这柳氏字字句句踩在她软肋,显然是有备而来。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必定得想法子收场,席间立有好姐妹帮她出招, “文姐姐,人已到了跟前,也不能将成家子嗣往外头扔,依我看,姐姐且不如将人带回府,再慢慢调教。” 言下之意是,等人进了门,是生是死便由不得她了。 首辅宴席之上,不好大动干戈,文夫人蹙着眉,也有此意,正要征询女儿心意,却听得身侧传来一道幽幽的嗓音。 “你有身子多久了?” 徐云栖这话一出,文夫人母女对了个眼神,立即提了个心眼。 那柳氏循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姑娘穿着月白裙衫,模样娇软可亲,她便放松戒备,轻声回,“大约一月有余...” 徐云栖含笑往前,温柔地朝她伸出手,“我瞧你面色不对,恐动了胎气,你且伸出手,容我给你把把脉。” 这话一落,那柳氏脸色就变了,喉咙跟哑住似的,见鬼似的盯着徐云栖。 文如玉立即嗅出不对,冷笑道,“我看你怀孕是假,逼迫是真。来人,押着她把脉。” 文家的随侍立即冲上去,将那柳氏给摁住,柳氏自是挣扎,可惜她哪里是几个仆妇的对手,很快被摁得动弹不得,她恶狠狠瞪着徐云栖, “你是什么人?” 徐云栖轻飘飘地笑着,嗓音跟从九幽地狱飘来似的,凉得让人发瘆,“我呀,是捉鬼的神。” 荀夫人倒吸一口凉气。 徐云栖很快把脉过,确认女子并无身孕,只是服用一些产生孕像的药物,文如玉很是解气,对着徐云栖满怀感激,又着人将那女子押下去,回头再行处置。 文如玉敛衽朝徐云栖屈膝,“多谢妹妹火眼金睛,否则我都要着她的道。” 文夫人若有所思接话,“你确实得好好感谢郡王妃,她不仅帮了你的忙,更是救了你,你且想,那女子并未怀孕,一旦进了府迟早露馅,她会怎么办,她一定想法子将之栽赃到你头上,到时候你便是脱身不得。” 第122章 文如玉想明白其中厉害,顿时冷汗淋漓,再次郑重施礼,徐云栖摇头表示不在意。 那柳氏离开后,花厅内的正室夫人们依旧打抱不平, “外头的女人手段多着,千万碰不得。” “怎么会有女人甘为外室?简直是自轻自贱。” “还别说,也有外室心肠险恶害了正室娘子,登堂入室的。” “天哪,简直是匪夷所思,这种人就该天打雷劈....” 荀夫人听得她们一声声谴责,只觉有鞭子抽在自己面颊,浑身僵如石蜡,等到她抬起眼时,恰恰撞上徐云栖含嗔的眉目,只见她满脸无辜地眨了眨眼,那一瞬,荀夫人险些窒息。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老嬷嬷知她心病,猛掐了她一把,逼着她回过神来。 荀夫人眼神恍惚,气喘吁吁抬手,“开宴...” 宴席一毕,文如玉茶都没喝,急急忙忙出府寻丈夫算账去了。 章氏也不愿多留,徐云栖便送她出门。 荀夫人看着母女俩渐行渐远,等到宾客渐渐散去,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昏倒在嬷嬷怀里。 荀允和这厢回的匆忙,席间挨个敬酒赔罪,今日皇帝遣十二王裴循过府贺寿,给足了荀允和面子,宴毕,荀允和亲自送他出门。 有长风自巷子深处掠来,猎起他绯红的衣角,他弹了弹衣襟,负手立在照壁处,目送十二王马车走远, 车马喧嚣人头攒动。 客人纷纷朝他拱袖拜别,荀允和也一一含笑回礼,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他,荀允和回过眸,就在这时,远处巷子另一端,一道娉婷的背影滑过他余光,记忆深处一道影子瞬间被牵了出来,荀允和视线猛地聚焦,定睛望过去,那抹绿色眨眼消失在尽头。 荀允和本能大步跟随而去。 那是晴娘最爱着的绿裙,裙摆上绣满了嫩黄的小花,如一抹徜徉在林间的姝色。 近了,更近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衣摆,连着背影削肩也极像,眼看那一抹裙角即将被他捕捉,却见那人钻入马车里,如同一尾鱼瞬间滑出他视线。 荀允和脚步顿时凝住,待要再探,一道身影从垛墙后绕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荀大人。” 徐云栖双手合在腹前,笑吟吟立在他跟前。 荀允和没注意徐云栖,视线迫不及待循过去,却见那辆马车徐徐驶向远方,驶向渐沉的天色里,荀允和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徐云栖,“姑娘为何拦我去路?” 徐云栖好奇望着他,“大人在追什么?” 荀允和没有回她,而是负手一问,“刚刚那位是你什么人?” “我远方表姐。” 荀允和面色一顿,既然是面前这姑娘的表姐,意味着是位极为年轻的女子,想必是背影肖似,荀允和抚了抚额,露出几分后知后觉的窘迫,“抱歉,方才她的身影像极了我一位故人。” 徐云栖笑而不语。 等到荀允和转身离去,徐云栖也上了一辆马车,疾快地驶向城南。 这回她没去医馆,而是来到隔壁的成衣铺子。 秀娘已焦灼地等在里头,见她进门,连忙迎了过去,迫不及待问,“怎么样?像吗?” 徐云栖神色复杂看着她,“他认出了你的背影。” 秀娘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太好了,这半月功夫总算没白费。” * 今日天色并不好,到了下午酉时,天光已彻底沉下,只见乌云密布,大雨将至。 荀允和夜里还要回衙门,早早用过清淡的饮食,先来到祠堂。 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被他推开。 风掠进来,里面九十九盏烛火忽明忽暗。 他如常跨进门槛,先瞧一瞧地上是否落灰,随后慢慢踱步至前方。 正北摆台上供奉着荀家列祖列宗,最边上还有两个棕色牌位十分显眼,一个是他原配嫡妻章氏之灵位,一个便是爱女云栖之灵位。 荀允和接过管家递来的湿帕子,轻车熟路将母女二人的牌位擦拭干净,随后来到正前,上了一炷香。 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 荀允和并未回眸,只将供香插入小鼎中,风就在这时往祠堂里打了个转,掀起些许粉尘灌入他眼睑,荀允和眯了眯眼,退后一步静静看着她们。 一道影子绰绰约约落在他脚跟下,伴随沙哑的嗓音传来, “每每来到祠堂,我便忍不住想,若章姐姐在世,你会如何安置我?”荀夫人痴痴望着那章氏的牌位,心里说不出的慌乱。 荀允和觉得她问的莫名其妙,却还是不假思索答,“她是妻,你是妾,毋庸置疑。” 妾这个字生生刺痛了荀夫人的心,她望着前方清瘦挺拔的男人,强撑了十七年的脊梁在这一刻险些塌方, “我堂堂翰林院副院使的女儿,竟然给你做妾?荀允和,你好狠的心,你对得住我爹爹吗?” 荀允和想起自己阔达明敏的恩师,深深闭了闭眼,“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礼法如此,除非你不愿跟我,否则,便是这样。” 十几年了,她以为当初的答案被岁月侵蚀也总该褪了色,不成想他始终如一,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自始至终是一个笑话,十几年相互扶持,替他打点后宅,应酬官眷,有功劳也有苦劳,却始终撼不动章氏在他心里的地位,抹不掉儒家礼法刻在他骨子里的痕迹。 第123章 哪怕他犹豫一分,她也不至于这么痛。 既如此,荀允和,你休怪我心狠。 * 连夜一场恶雨突至,日子悄无声息进入六月,凉快了不到两日,暑气再次席卷而来。 熙王妃连着用药油刮了数日,脖颈果然松乏许多,不仅晨起不疼了,便是午后也只偶尔胀痛片刻,人鲜见精神不少。 这自然归功于徐云栖。 熙王妃不想欠她人情,便与郝嬷嬷商议如何回馈徐云栖。 郝嬷嬷笑道,“您不知道吧,这个月中,便是少奶奶生辰,这是她过门后第一个好日子,论理不能怠慢了。” 熙王妃若有所思颔首,“是该给她办一场,这样,你将我的话告诉谢氏,让她操持。” 郝嬷嬷诶了一声,立即转身去议事厅寻到大少奶奶谢氏,将熙王妃意思转述。 谢氏立即起身回,“我知道了。” 等郝嬷嬷一走,谢氏将手中账册合上递给丫鬟,“收好,带上我母亲前日捎来的那支人参,咱们去清晖园。” 丫鬟诧异,“少奶奶,您平日不是不太跟三少奶奶来往么?” 谢氏跟熙王妃一样,骨子里看不起徐云栖的出身,更重要的是裴沐珩如今被封郡王,风头正盛,衬得她丈夫一无是处,王府世子不曾请封,最终花落谁家不得而知,谢氏心里有些忌惮三房。 “婆母将此事交给我,我务必要办好,这就去问问三弟妹的意思。” 丫鬟不疑有他。 主仆二人收拾一番来到清晖园。 这是谢氏第一次来清晖园,徐云栖有些意外,原要去花房折腾那些药草,这不被迫袖了手,将谢氏迎进来说话。 银杏正在小药房研制药水,谢氏的丫鬟忍不住凑过去瞧,只留下陈嬷嬷伺候二人用茶。 谢氏笑着问,“过几日便是三弟妹生辰,母亲准备好好操办,遣我来问弟妹,可有什么想法?” 徐云栖断然回绝,“不必办。” 谢氏客气道,“这怕是不成。” “真的不必,”徐云栖面上罕见露出不耐,“还请嫂嫂替我回绝母亲。” 徐云栖态度前所未有坚决,谢氏不解,“三弟妹,不是我强求你,实在是你过门第一个生辰,不办显得王府失礼。” 徐云栖笑道,“放心吧,此事我自有分寸,绝不叫王府为难。” 周叔方才递来消息,说是荀夫人趁着今日天晴出了门,看样子是往城外青山寺去了,想必不日她便有大动作,徐云栖哪有功夫办寿。 谢氏与徐云栖关系不算亲近,不敢深劝,“母亲那边我先替你说一声,这么大事想必还是得你自个儿回话。” 徐云栖点头,不再做声。 在她看来,谢氏该要走了,谢氏也觉得尴尬,目光落在自己捎来的礼盒,朝陈嬷嬷使了个眼色,陈嬷嬷便知二人有话说,便悄悄退了出去,又将廊外的仆妇丫鬟使开了。 徐云栖隐约猜到谢氏来意,慢腾腾喝了一口茶。 谢氏也没打算跟她绕关子,径直将人参锦盒推至她面前, “三弟妹,明人不说暗话,我丈夫的毛病想必你猜到了,范太医开了方子,见效一阵,慢慢的也不管用了,他心里难受,我看着也着急,不知三弟妹可否帮忙想个法子。” 徐云栖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语气, “我需要把脉施针,他肯吗?” 谢氏顿时犯难,这种事又怎么好当面整治,更何况面前这人是自己的弟妹,谢氏光想一想,就替丈夫尴尬,“没有别的法子吗?” 徐云栖笑着耸了耸肩,“没有。” 事情陷入僵局。 徐云栖看出她的为难,边抿茶边道,“这样的病例我治过不下二十人。” 谢氏:“.......” 她对徐云栖的医术深信不疑。 “我也想呀,就是怕他不答应。” 徐云栖不说话了,目光移开看向小药房的方向,两个小丫头不知在捣腾什么,有模有样,银杏罕见耐心教人,徐云栖颇为好奇。 虽然所求不成,礼携了来,不可能带回去,谢氏还是很大方将盒子打开, “三弟妹,你过府这么久,我一直不得探望,这算是一点赔罪。” 徐云栖往盒子瞄了一眼,“不必了。” 谢氏只当她客气,“这人参是我娘家人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弟妹别嫌弃。” 徐云栖无奈道,“不是我不收,是这个人参并不好。” 谢氏面颊顿时发烫,以为徐云栖是不 yh 给面子,徐云栖认真解释道, “呐,你瞧这人参闻着药香很浓,实则是被药水浸泡过,现在市面上真正的人参并不多,好人参就更少了。” “原来如此。”谢氏窘迫极了,她赶忙将盒子合上,面带愧色,“我并不知情,抱歉了。” 这才察觉徐云栖性子比想象中不一样,李氏八百个心眼,谢氏与她说话嫌累得慌,徐云栖不同,纯粹简单。 谢氏心房稍稍松懈了些, “三弟妹,我丈夫的事我回头再劝劝,若能劝动他,再请弟妹出山。” 第124章 徐云栖颔首,送她出门。 自燕平离开内阁,秦王这边如同被火烧了屁股的猴子,心急如焚,底下的官员见形势不妙,隐隐不太听使唤,秦王为了震慑住场面,私下动作颇多。 为了拉秦王下马,裴沐珩少不得暗中筹划,每日早出晚归,徐云栖亦然,白日去医馆,夜里回府,夫妻二人大多时候只能在床上会面。 徐云栖暗中盯着荀府的动静。 等到六月初十这一日,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消息, “嫂嫂,青山寺的明远大师回京了,听闻在十五月圆之日摆坛看相,京中女眷最爱寻他问姻缘,我打算去找他求一道平安符,” 徐云栖笑吟吟捏着裴沐珊的脸颊,“你给谁求平安符?” 裴沐珊羞了一阵,大方承认道,“给燕少陵。” 赐婚圣旨已下,她与燕少陵的婚事板上钉钉,如今只等燕少陵好全便来下定。 “对了,那日恰恰是你生辰,咱们先去寺庙拜佛,回头再去胭脂铺子逛一逛,嫂嫂,我和芙儿要送你一份大礼。” 裴沐珊捧腮将脸蛋凑到她跟前,笑起来眉梢飞扬,顾盼生辉。 徐云栖看着活泼明丽的小姑子,目色深深,迟迟应了她一声,“好。” 到了傍晚一家人聚在锦和堂用晚膳,熙王妃也提到此事。 “你不办寿我也不勉强,听说生辰那日求佛最是灵验,你过门这么久还没好消息,我与你爹爹着急,十五这一日干脆让珩哥儿陪你去寺庙求个送子符。” 这话一落,徐云栖有些尴尬。 夫妻二人房事还算勤勉,日子也对,可惜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裴沐珩则是恍惚了片刻,若非母亲提醒,他压根不知徐云栖十五过生辰,心中顿生愧意,立时悄悄伸出手握住徐云栖的柔荑,回熙王妃道, “孩子要看缘分,此事我们夫妻有数,母亲以后不必操心了。至于十五.....”裴沐珩偏转过眸看向徐云栖, “你若不想大办,便在府上举办家宴,将岳父岳母接过来吃个小酒,也算一番庆贺。” 他不想委屈妻子。 徐云栖连忙摇头,“我想去求佛。”眼神前所未有坚定。 裴沐珩听着妻子斩钉截铁的语气,心里莫名定了几分,她愿意生孩子,说明心在他这里,“好,只是十五这一日我当值,晚边来接你可好?” 徐云栖压根不乐意他去, “三爷忙公务吧,你去了,我少不得手忙脚乱,你不在,我也好自自在在跟着妹妹玩。” 裴沐珩心想她什么时候手忙脚乱过,看来是真不乐意他作陪,这是徐云栖嫁给他过的头一个生辰,身为丈夫总该有所表示。 到了翌日,徐家也遣了婆子来问, “夫人问十五这一日王府可办寿宴,若是不办,便叫姑奶奶陪着夫人去一趟青山寺,说是生辰这一日求神拜佛最是灵验,姑奶奶进门大半年了,还不曾有消息,夫人打算伴着您去求一道送子符。” 话术竟是与熙王妃一般无二。 看来荀夫人为了引她和母亲上钩,下了不少功夫。 徐云栖莞尔回道,“回去告诉母亲,十五那日清晨我去徐府接她。” 话虽这么说,到了十四这一日下午,徐云栖提前回了一趟徐府,章氏换了一身素裙,跪在观音佛像前焚香祷告,徐云栖推门进来与她打招呼, “母亲在做什么?” 章氏回眸一瞅见是她,面露讶异,“你怎么来了?明日不就见上了么?这会儿来,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您别多心,什么事都没有。”徐云栖上前搀着她落座,亲自给她斟茶,笑着回, “我突然想起母亲求佛最是灵验,当年您亲自写了他的生辰八字去拜佛,最后他成功考取县学第一,便想让母亲也替我写一张。” 这是徐云栖第一次主动提起荀羽,章氏愣了好一阵,茫然道,“是啊。” 记忆太久远,久到她险些记不清他的模样。 “当年我求完符回来,你不知从那捡来一个贝壳,你爹爹便将符箓塞在里面,佩戴在身,后来果然考了个头魁回来。”章氏沉浸在思绪里。 徐云栖并不是来与她回忆过往的,她准备好笔墨纸砚,将沾了墨汁的狼毫递到她手中,“娘,明日是我生辰,也是他的生辰,还请您将我们的生辰写在正反两面,我拿去求平安符。” 章氏很痛快地写下了徐云栖的生辰八字,轮到荀允和时,怎么都下不去笔,“你怎么突然想给他求?想他了?” 看着别人风风光光,有爹娘呵护着,她没有,心底深处一定是挂念的吧。 章氏心头泛酸。 徐云栖沉默片刻,兀自失笑,“或许吧。” 章氏含着泪一笔一画写下荀允和的生辰八字。 徐云栖看都没看一眼,将之在一旁晾干,不等章氏留饭,便捏着那张纸条出了门。 这一日裴沐珩休沐,早早回后院用膳, “待会我要去当值,夜里不会回府。” 徐云栖疑惑问,“你不是明夜当值吗?” 她并不希望裴沐珩掺和进来。 第125章 裴沐珩看着妻子,温声道,“我跟人换了班,今夜当值,明日傍晚尽早来接你,再陪你去街市。” 徐云栖嫁过来这么久,他不曾陪她出过门,明晚打算破例。 徐云栖见他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言,而是问起旁的事, “对了,明日我要出门,三爷可否借个侍卫给我?” 裴沐珩愣道,“我早安排黄岩护送你左右,你忘了?便是最早那回送你去医馆那个。” 徐云栖想起那少年的模样,不瞎打听主子的行踪,很听调派,这样的人她很喜欢。 “可信吗?” 裴沐珩心神一动,定定看了她片刻,他精心挑选的暗卫自然可信,徐云栖特意问一句,便是问于她而言是否可信。 可见徐云栖要做一些事,不方便告诉他。 裴沐珩没有理由干涉她的自由,“待会我便交待他,从即日起他归你管,万事我不过问。” 徐云栖闻言笑逐颜开,“多谢三爷。” 丈夫轻而易举便能猜到她的用意,这种默契实属难得。 天色一暗,裴沐珩便离开了。 徐云栖静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随后端了一张圈椅坐到院子正中。 银杏爱荡秋千,每到一处,总爱扎个竹千秋搁在院中,如今亦然。 夜深人静,草木葳蕤,银杏的歌声便在这时被风送入耳郭。 徐云栖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裙坐在圈椅,左手捏着纸条未动,右手撑额靠在背搭上闭目养神。 黄莺般的腔调婉转流淌在庭院中,有雀鸟闻声而来,在半空盘旋半圈,最后落在墙垛聆听。 下人均被遣开了,清晖园内外未燃一灯,只有月光如水轻轻泻了一地,银沙笼罩在她周身,那身白衣飞扬翩跹,衬得她像一抹妖冶的鬼魂。 “我的囡囡最乖了,爹爹下次回来,一定给你捎冰糖葫芦吃!” “你生下来时,你爹爹高兴地抱着你一宿没睡,扬言一定要科考入京,将来做大官,让你成为世间最瞩目的明珠。” “你所有的玩具都是他亲手所做。” “他见不得别人穿着比你鲜艳,白日背着你干活,夜里挑灯抄书,换银子给你做衣裳。” “你的银镯子还记得吗,那是你爹爹磨破了手,给你换来的宝贝.....” “囡囡,娘对你的爱,不及你爹爹万一。” 无声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灌入林间发出飕飕的响动。 徐云栖抬起眼,双目如同覆了一层冷雾,漠然盯着面前的虚空,心里一时像填平不了的深渊,一时如同浩瀚的苍穹,空无一物。 银杏唱了一会儿,嗓子累了,便问她, “姑娘,这么大事,您不知会姑爷一声吗?有姑爷帮衬,咱们兴许万无一失。” 徐云栖摇摇头,“不必了,那是他的恩师,他顾虑重重,恐下不去手。” 徐云栖没告诉银杏,她还担心裴沐珩坏她的事呢。 月盘悄然升去半空,又藏去乌云里,不知过去多久,银杏歌声宛如溪流入海,渐渐归于沉寂,周遭月华缓缓褪去,黯淡覆下来,慢慢将圈椅那道白影吞噬在夜色深处。 主仆二人就这么坐了一夜。 凌晨第一声鸟鸣划破天际,徐云栖睁开眼,迷茫的双眸悠悠睁开,蒙在瞳仁的那团冷雾渐渐晕开,起身,有露珠滑落裙摆,落在绣花鞋尖。 天亮了。 该启程了。 徐云栖将捏了一夜的纸条封入信封,来到清晖园与书房之间的斜廊,招来暗卫黄岩。 黄岩昨夜得了裴沐珩的吩咐,知道从今往后他的主子是徐云栖,遂跪下行了大礼。 徐云栖静静看了他几息,将信笺递给他,神色淡漠道, “今日太阳下山之时,将此物交到内阁首辅....荀允和手中。” 第 36 章 六月十五是个艳阳天, 万里无云,大雁盘飞。 乌泱泱的人群摩肩接踵沿着石阶往青山寺山门攀去。青山寺坐落在京城东南面的佛陀山半山腰,此地群山环绕, 松柏苍翠, 景色怡然,青山寺起先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和尚庙, 前朝末年, 先帝起势时, 此地佛光绽现,半空浮现七彩祥云,是为祥兆,先帝登基后,亲自给青山寺提匾,赏赐附近百亩田地供奉寺内佛陀,从此青山寺香火渐盛,取代大相国寺成为北地佛门之首。 一百零八石阶从山脚一路延伸至山门, 但凡来青山寺求佛者,均在此地下轿,徒步上山, 方显诚心。 等到徐云栖接了母亲赶来山脚,便见前方山路花团锦簇, 人烟绵绝不休, 章氏立在车辕上皱了眉,“这得猴年马月才能上山?” 徐云栖笑着安抚,“咱们不急, 大不了在此住一夜。” 章氏不习惯在外夜宿,只是既然来了, 也不能打道回府,念着佛祖在上,章氏很快拂去心头杂念,立即下了车,诚心诚意往上爬阶。 章氏身子骨比不得徐云栖,走了一段便气喘吁吁,母女等人只能走一截歇一截,好不容易进了山门,方知寺内人山人海,人声鼎沸,想在天黑之前求到送子符恐难了。 进了山门,又爬了一段石阶,方到大雄宝殿,宝殿前方的宽坪被堵了个水泄不通,母女俩正愁出路,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第126章 “嫂嫂,这边来!” 徐云栖循声望去,只见宽坪东南角处有一座檐亭,檐亭内也挤满了官宦女眷,裴沐珊便坐在美人靠给二人招呼,手中还摇着一面小扇。 徐云栖与章氏迈过去,裴沐珊立即过来朝章氏行晚辈礼。 章氏不敢受方要回礼,又被裴沐珊拦住了,“您是嫂嫂的亲娘,便如同我的长辈,岂有长辈给晚辈见礼的规矩。”不待章氏回驳,她又满脸丧气与徐云栖道, “嫂嫂,咱们来晚了,今年人比往年还多,王府小厮赶到此处排队时,前头已有百来号人,听闻前日便有人来守着了,”裴沐珊欲哭无泪,“大嫂已安排好了客院,嫂嫂扶着婶婶先去歇着吧,等到咱们了再过来。” 明远大师给人看相有个规矩,佛祖面前众生平等,无论贵贱皆要列队等候,因着这一处,没有人不服他,秦王府的令牌都不管用,甭说熙王府。 女儿莽莽撞撞,徐云栖看着不谙世事,熙王妃不放心遣了谢氏来帮衬,谢氏果然能干,早早便安排好了客院,供诸人午歇。 一行人绕过大雄宝殿来到青山寺西面的客院,徐云栖陪着章氏在院子里歇着,裴沐珊带着萧芙去后山赏花,每过一个时辰便遣人去大雄宝殿瞧瞧动静,眼看到了未时还没轮到王府,裴沐珊便改了主意,回来与徐云栖商议, “嫂嫂,今日是你生辰,咱们就别耗在这了,干脆下山先去街市,明日再来。” 章氏难得拿定一回主意,“不成,每年生辰就这一日,碰巧又撞见明远大师看相,可见是栖儿的缘分,咱们再等等,哪怕入了夜也是成的。” 裴沐珊不好拒绝章氏,遂去隔壁寻长嫂谢韵怡,请她安排夜宿。 徐云栖这边的动静均被眼线汇报给荀夫人,青山寺住持很给新任首辅夫人面子,特意给她辟了一间佛室,荀夫人心烦意乱,一直捏着佛珠不停念经,老嬷嬷得了消息过来告诉她, “一切皆在预料当中,等天色一暗,咱们便可动手了。” 荀夫人心里还是不太踏实,睁开眼看着她,“奶娘,我还是怕....怕容易露馅,这里可不是江陵一个小山村,她又是郡王妃的身份,那裴沐珩一定会查。” 老嬷嬷面色阴沉,“老奴已安排好,一定万无一失。”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老嬷嬷先是截住她的话,随后又抚着她双肩,深深凝望她,面带哽咽道,“倘若不慎被发觉,也有老奴顶着,小姐,不瞒您说,这一回老奴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所有事都由老奴来承担,绝不牵连您和小小姐。” 荀夫人闻言顿时大惊,手中佛珠一滑,砸落在地,“这怎么行?” 老嬷嬷伸手将荀夫人抱入怀里,泪如雨下,“小姐,老太太死的早,您是老奴一手带大的,老奴心里拿您当亲女儿一样待,当年在京城,您也是天之娇女般的存在,后来老太爷被贬,回了荆州,您堂堂翰林院副贰的女儿,看上他一个小小书生,他竟然不识好歹,老奴替您委屈....” “委曲求全这么多年,岂能在最风光的时候被那对母女坏了事,老奴活了六十岁,也够了,一旦出事,老奴咬死是自个儿妒恨徐氏夺了咱们小小姐的夫,遂杀之而后快,绝不牵连您。” 荀夫人搂着老嬷嬷泣不成声。 哭了一阵,主仆俩抹去泪。 荀夫人镇定下来,抬眸问她,“那个道婆呢?” 老嬷嬷露出冷笑,“正在东南丘坪地里办法场呢,符火符油已备好,这是寺庙里的东西,与咱们何干?也不只咱们一家,好几家都在办呢,所有东西不经手,真要查,咱们也是干干净净的,眼下只有一个难题。” 荀夫人接话,“就是如何将她们母女俩引过去。” “对!” “这个我倒是想好了,”荀夫人从腰间荷包掏出一物,递给她,“今日寺庙里有不少乞儿,您给几角银子,让那乞儿将此物交给章氏,她只看一眼,便会前往法场。” 老嬷嬷看着手中纸鹤,不解问,“这是什么?” 荀夫人目光移开,不自在道,“以前荀允和读书时,闲暇爱折这个,里头写着他的原名,章氏一瞧必定会露面。” 老嬷嬷不太放心,“虽说这字迹不像您,可晓得她与老爷过往的也只有您,您不怕被老爷发现?” 荀夫人转过眸来,“所以,您必须吩咐道婆,一定要将此物焚毁。” 眼下已没别的好法子,老嬷嬷只得应下。 自从上回裴沐珩斩断了她几条臂膀,荀夫人行事就没这么方便了,好在此前母女二人在青山寺养病半年,积累了些人脉,老嬷嬷一时还周转得开。 老嬷嬷离开后,荀夫人独自一人坐在佛室出神,这段时日歇不好吃不下,已被心中的魔念折磨得不成样子,嘴里念念有词,心想只要除掉那对母女,她便可喘口气了。 坐了一会儿,眼看太阳西沉,贴身女婢掀帘进来告诉她,“轮到萧家了,方才郡主伴着萧姑娘去了大雄宝殿,如今客院那边只有徐氏与她母亲。” 是时候了。 荀夫人紧张地手心里都是汗。 丫鬟送来几碟粥食小菜,荀夫人看都没看一眼,就这么痴痴盯着窗口的方向。 第127章 余霞与灯火交织出一片光影,落在地上,五光十色,像是编织出的一场迷梦。 隐隐听到闹遭遭的响动,荀夫人心头猛跳,连忙起身往窗口张望,外头人影幢幢,有人脚步轻快,有人面带愁容,嘈而不乱,不像出事的样子。 荀夫人失魂落魄,重新回到圈椅坐着。 又过了一会儿,外头传来一声惊呼,便忍不住想,是不是得手了,侧耳细听,仿佛不见走水的声音,悬着的心又紧了几分,精神已绷到极致,不知不觉内衫已湿透。 就在她昏昏沉沉之际,贴身女婢掀帘冲了进来, “不好,夫人,二姑娘出现在了寺庙里。” 荀夫人心猛地一揪,“她怎么来了?” 未免牵连女儿,荀夫人昨日来到青山寺,甚至不曾去隔壁道观探望女儿。 女婢急道,“今日青山寺动静这么大,惊动了隔壁道观,二姑娘猜到您要动手,说是一定要亲自看看那徐氏的下场。” 荀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她人在哪?” “在东南面的往生阁。” 往生阁前方便是平日给已故亲人做法场的丘坪,荀云灵在那里便可亲眼目睹徐云栖的下场。 “带我过去。” 荀夫人颤颤巍巍搭着丫鬟的胳膊,疾快越过长廊朝东南面行去。 天色渐暗,暑气也跟着消退了,昏阳交接之际,寺庙里反而最是热闹。 荀夫人快步穿梭在廊庭石径,迎面有人给她打招呼,她亦是麻木一笑,一帧帧光影从她面颊覆过,汗水淋漓几乎顾不上擦,她抄小道至往生阁后门,吩咐丫鬟守在外头,独自推门而入。 一股闷热的檀香扑鼻而来,荀夫人被呛了一声,抬目望去,烛火摇曳,帷幔飘飘,一切都静悄悄的,荀夫人从后殿绕去前厅,一道修长的影子摇摇晃晃落在她脚跟,待那人转过眸来,荀夫人对上那张脸,吓得膝盖一软,登时扑跪在地。 * 余晖将落不落,火红的圆盘挂在西边天际,霞晖越过院墙在庭院洒下一片光影。 吏部左侍郎曹毅德将初步革新吏治的方略递了上来,荀允和坐在堂中长案看得入神。 礼部尚书郑阁老路过吏部衙门前,擒着一壶小酒慢悠悠踱进来,见荀允和尚在忙碌,便笑着跨过门槛, “荀老弟,听闻吏部右侍郎王振池请辞了,你这刚到吏部,便逼得一侍郎退位,朝野都说你新官上任三把火,威风凛凛呢。” 荀允和闻言失笑,将手中文书合上交给书吏放好,迎着郑阁老落座。 王振池自知把柄落在荀允和手里,以荀允和清正不阿的性子,迟早要收拾他,权衡利弊后,主动请辞,并将家中资财贡献国库,皇帝心生疑惑,将荀允和叫过去,荀允和据实已告,皇帝气得不轻,念着王振池主动请罪,少不得要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吏部侍郎位置空缺,今日廷议,还没能推举个合适的人选来。 荀允和不欲与他聊这些,“内阁今日不该你当值,天色已晚,郑阁老怎么不回去?” 郑阁老反而优哉游哉坐着,往庭外那余晖指了指,“前日陛下责了我一顿,说是内阁几位大学士,就属我到点回府,骂我玩忽职守呢,这不,等天黑我再走。” 荀允和淡淡一笑,别看皇帝上了年纪,精力大不如前,可事实是,朝堂上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老人家。 正要吩咐小吏倒茶,忽然外头疾步跃进一人。 “老爷。” 荀允和扭头望过去,只见他贴身随侍刘福,也就是上回银杏认出那人,手捧着一个寻常的信封递给他,“老爷,方才有一乞儿送来这个信封,说是交给您。” 两位阁老脸色都是一愣。 荀允和漠然看了那信封一眼,抬手道,“给我。” 刘福有些不放心,“要不属下给您拆开?” 他担心里面有毒粉之类,伤及荀允和。 荀允和颔首。 刘福用指甲将封口的白蜡给划破,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普通的符箓。 刘福拿出来,看了一眼,上头写着两个生辰八字,满脸疑惑。 荀允和隐隐约约瞧见熟悉的字眼,脸色一变,“拿过来。”嗓音明显紧了几分。 刘福连忙递过去。 荀允和目光落在那行娟秀的小楷时,瞳仁猛缩,修长的身躯立即便定住了。 这是晴娘的字迹! 怎么会? 犀利的锋芒在眼底一闪而逝,荀允和二话不说从胸口掏出那枚扇贝,从里面抖落出一张褪色的符箓来,两厢一对照,即便字迹有所不同,可明显是一个人的手笔。 再闻一闻墨香,是近日书写。 汗从额头密密麻麻冒出,荀允和捏着两张纸条,抑制不住浑身颤抖。 有个希冀的念头猛地敲打心房,他却不敢深想。 会不会是有人模仿她的字迹? 不,不会,朝中无人知晓晴娘的存在,除非...除非她没有死。 一股极致的喜悦窜上心头,荀允和深深吸着气,双臂往桌案一撑。 郑阁老见状满脸骇然,他与荀允和相识多年,还是有一回见他如此失态, “述之,发生什么事了?” 荀允和极力压制住翻涌的情绪,慢慢将两张符箓握在掌心,那一贯镇定从容的双眸此刻仿佛被秋水浸染,晃着一眶水光,他抬眸望了郑阁老许久,方克制着一字一句道, 第128章 “陛下约了我今夜商议改制一事,我恐不能去了,辛苦你替我与陛下告罪,我要出宫一趟。” 旋即,荀允和顾不上换官服,大步跨出门槛。 什么事能让一向废寝忘食的荀允和不顾皇帝传召出宫。 郑阁老实在好奇极了,追在他身后哎了好几声,“喂,你去哪!你干什么去,我怎么回陛下的话!” 涌动的衣摆被霞光映得刺目,荀允和脑海被千万个念头充滞,顾不上答他。 甚至不敢去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盼望她当真活着。 刘福这边迅速跟上他,中途见他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情绪千变万化,十分纳罕,也不敢多问,只一路伴着他到了午门, “老爷,咱们去哪?” 荀允和只顾着闷头往前冲,却不知去何处寻晴娘,停下来张望,四周皆是深长的宫墙,浩瀚的晚风拂过来,他似被束在宫墙下的一只困兽,寻不到出路,片刻茫然后,他脑海飞快运转,喘着气看向手中的符箓,问道,“今日城中可有哪个寺院有热闹瞧?” 刘福稍一思忖,“城外青山寺,听闻明远大师在今日摆坛看相,城中不少官眷均去凑热闹了。” 荀允和望了一眼天边的晚霞,绚烂的霞光在他儒雅的面容交织,他眼底克制着几分悸动。 晴娘若真活着,是不是意味着囡囡也活着...不,他不敢想,那截套着银镯的胳膊闪现在眼前,荀允和深深闭上眼,逼着自己压下眼眶的酸痛,随后转身上马,往城外疾驰而去。 裴沐珩刚迈出午门,便见一道绯红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 “咦,那不是荀阁老吗?”身侧黄维纳闷问,“出了什么事,急成这样?” 今日是徐云栖的大日子,裴沐珩无心他顾,“已经耽搁了些时辰,恐夫人久侯,咱们快些去。” 刚走至城楼下,身后传来一阵急呼, “郡王留步,郡王留步。” 是都察院一名属官的声音。 裴沐珩赶忙回身,立定扬声问,“什么事?” 那属官上气不接下气跑到他跟前, “回郡王,一刻钟前,有人在正阳门外敲登闻鼓,状告当朝首辅宠妾灭妻,纵容妾室杀妻上位!” “什么?” 黄维嗓音一时拔到老高,“怎么可能?荀阁老府上侍妾都没有,哪来的宠妾灭妻!” 裴沐珩脸色也难看得紧。 这个时候当众攻讦荀允和的只有可能是秦王。 “状书何在?” “施阁老不在,是副都御史拿着状子,等着您回去拿主意呢!” 裴沐珩飞快折回都察院,从副都御史手中接过状子,不及细看言简意赅吩咐,“先将此事弹压下去,我这就去面圣!” 秦王这显然是狗急跳墙了。 也不想一想,这个时候攻击新上任的内阁首辅,无益于拔龙须。 果不其然,裴沐珩将状子递上去时,皇帝气得抓起一枚砚台往地上一砸。 “混账东西!” “来人,宣秦王,朕倒是要问一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裴沐珩只将状子递上去,不曾提秦王半字,可皇帝显然深谙朝局,与他一般认定此事是秦王所为,可怜秦王正要入宫给燕贵妃请安,半路被小太监截来奉天殿,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只见那清矍的皇帝气势汹汹绕过御案,对着他就是一脚踢过去。 “你好大的胆子,荀允和你也敢动!” 秦王猝不及防被擂了一脚,疼得他险些呕血。 皇帝还要踢第二脚,裴沐珩赶忙扑跪在地,抱住了他的腿, “皇祖父息怒,勿要伤了龙体!” 秦王被面前的架势吓呆,莫非当初谋算太子的事泄露了? “父皇,儿子不知犯了什么事,劳动您大发雷霆,儿子有什么错您惩罚便是,可千万别伤了您的身子。”秦王顾不上胸口疼,跪在地上慌张大哭。 皇帝这才勉强压下火气,扶着腰恶狠狠瞪着秦王。 “你是瞧着荀允和剪除了你在吏部的羽翼,便看他不顺眼,非要折腾这些把戏来对付他是吗?朕告诉你,吏部是朕的吏部,是朝廷和百姓的吏部,谁也动不得,你以为这是在败坏他的名声,不是,你是打朕的脸!” “满朝皆知荀允和不纳妾,他哪来的妾纵!” 秦王满头雾水。 刘希文战战兢兢捧着那纸状书递给秦王, “王爷,您细细瞧一眼。” 秦王一目十行看过,悬的心放下,与此同时一股憋愤涌上心头, “爹,这不是儿子所为!”他迅速挪着膝盖往前,振振有词辩道,“父皇,儿子以项上人头担保,儿子没有算计荀允和,儿子深知他是父皇辛苦提拔上来的肱骨,眼下刚是用得着他的时候,儿子再蠢,也不敢与父皇您为对!” 皇帝见他这话说得在理,慢慢冷静下来。 秦王在朝中纵横多年,也不至于这点脑子都没有。 不过皇帝也没松口,“是不是你,朕一查便知,你先回府待诏!” 秦王捂着胸口委委屈屈出了门。 待他离开,皇帝这才回到御案后坐着,方才大动肝火,牵得头额隐隐作疼,皇帝按着眉心看着裴沐珩,“你照管都察院,你说,怎么办?” 第129章 裴沐珩道,“为今之计,只得寻到荀大人与荀夫人,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皇帝皱着眉,“荀允和何在?” 司礼监掌印刘希文立即答道,“郑阁老正在廊外侯旨,说是方才荀大人有急事出宫去了,城门校尉遣人回禀,说是荀大人去了青山寺。” 皇帝闻言眯了眯眼,这才意识到事情可能与预想的不一样。 思忖片刻,皇帝正色下旨,“珩儿,你亲自去一趟青山寺。” 裴沐珩拱手道,“依大晋律法,三品以上官员涉案,需三司抽调人手协查,孙儿可代表都察院,皇祖父还需从刑部与大理寺抽调一人随行。” 皇帝光想一想,脑门发炸,将三司几位堂官在脑海过了一遍,斟酌道,“刑部尚书萧御,大理寺少卿刘越,你带着他们俩立即赶赴青山寺,弄明白是什么人在妖言惑众,尽快还荀卿一个清白。” 刘越是新上任的干吏,脑子清晰会办事。 萧御与荀允和有旧,裴沐珩又是荀允和的学生,皇帝摆明了偏袒荀允和。 刘希文立即写下手书,交给皇帝盖戳,随后裴沐珩携着这道手书,召集其余人火速出宫。 第 37 章 彤霞已退, 天色沉下来,荀允和一路马不停蹄赶到青山寺山脚下,往上再无路, 得弃马步行, 抬眸望去,林间树枝摇曳如同暗夜的鬼魅, 心里也由着坠了石头般, 七上八下。 路上便在思索, 若晴娘当真在此,他又该去何处寻她,偏生在这时,一个纤弱的少年跌跌撞撞从石阶奔下来,借着微弱的天光看清山脚的人,扬声急唤, “是爹爹吗?” 荀允和一愣,儿子不该在国子监吗, 怎么来了这里,荀允和敏锐意识到不对,抬步迎上去, 沉声道,“你怎么在这?” 荀念樨勉强立住身, 一面朝父亲行礼一面回, “娘让儿子来接您去法场。” 今日午后,荀念樨正在学堂午歇,忽然门房送来消息, 说是他母亲在青山寺病倒了,让他来接, 于是荀念樨慌慌忙忙往青山寺赶,还没找到母亲在哪,一嬷嬷过来告诉他,说是母亲给嫡母章氏在东南法场做了场法事,母亲身子不适不便主持,让他下山来接父亲。 嫡母的事外头人不晓得,是以荀念樨深信不疑,便下了山来。 荀允和寒眸一眯,他刚疑惑去哪寻晴娘,便有人遣儿子过来指路,隐隐感觉有一张大网朝他扑来,荀允和却没有丝毫退意,只要晴娘和囡囡活着,什么后果他都能接受,“带路。” 越往上奔,前方的光团更亮了,模模糊糊看到人影在林间穿梭,在高台欢唱,行至山门下,又迅速跃上大雄宝殿前方的宽台,这才往东南方向的法场行去。 本该符火缭绕的法场黑漆漆的,静若无人,周遭萦绕一股刺鼻的符油气息,荀允和眉头都不带皱一下,从那间小门跨进去,绕过一片花丛,却惊奇地发现里面杵着一堆人。 为首的便是熙王府三公子裴沐珩,刑部尚书萧御,以及新任大理少卿刘越,荀允和既然猜到有人在设局对付他,对着裴沐珩一行的出现就没有太意外。 方才裴沐珩一行至城门口时,撞上住持身边的小沙尼来报案,只道有官宦夫人在寺院行凶,有人指路,他们更精准地寻到事发之地,从山间纵马抄了近路来,故而比荀允和来得更快。 不过也就快了那么几十个弹指功夫。 裴沐珩朝荀允和无声作了一揖,荀允和拱袖回了个礼,这时侧面的往生阁厅内传来一道嘶声裂肺的哭声。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想怎么样?” 荀允和听出这是叶氏的声音,蓦地回头,与此同时,身后的荀念樨也被侍卫捂住了嘴。 只见法场后方矗立一座三层高的阁楼,晕黄的光芒透过纱窗从屋内洒落出来,两道黑影投递在窗牖上,一女子躬身立着似在责问,另一人跪在地上做苦苦哀求状,正是叶氏。 荀夫人叶氏看到秀娘那张脸,登即便吓丢了魂,“你是何人?” 秀娘笼着袖立在灯下冷笑,“你问我是什么人,我还要问你是何人呢,整整一日,你的人鬼鬼祟祟跟着我,后来又引我到法场,想将我推入火坑,你到底意欲何为?” 这话如同一道雷砸在荀夫人脑门, 难不成奶娘弄错了人,瞧面前这女子与那章氏模样像了个七八成,衣着也极为相似,八成事情黄了且漏了馅,荀夫人顿时心慌意乱,已是六神无主, “我...我没有...”她下意识否认。 秀娘冷笑,“既是没有,那这上头写着荀羽二字,又是怎么回事?” 荀夫人身子如遭雷击,顿时僵如石蜡。 外头立着的荀允和神色也是猛地一变,下意识便以为那说话的女子是晴娘,身影瞧着是极像的,可偏生嗓音不同。 晴娘说话柔柔弱弱,没有这般中气十足。 荀允和心里顿生灰败,看来不是晴娘,是有人在算计他,荀允和面色发青紧紧盯着荀夫人。 荀夫人闻言先是一阵恐惧,可很快又镇定下来,既然这女子不是章晴娘,那么事情就没到最坏的地步,她慌忙拂去眼角的泪,恳求道, “好妹妹,你些许是弄错了,你把东西还我吧。” 第130章 这是承认纸鹤是她所写。 立在隔壁暗室内的徐云栖轻轻抿了抿唇,另一头坐在主位上的青山寺住持则摇头,无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秀娘大喇喇在荀夫人对面的圈椅坐下,手尖捏着那枚纸鹤,望着她生笑, “是吗?荀羽是何人?总不能是你在外头的姘夫吧,莫非你与人偷情,被人发现想杀人灭口!” 荀夫人一阵恼羞成怒,“你胡说什么!他是我丈夫。” 秀娘眨眼,“是吗?可你女儿不是这么说的。” 荀夫人心登时一紧,狐疑瞪着她,“你把我女儿送哪去了?” 秀娘笑,“放心,就在隔壁关着,我也告诉你,我这人走江湖的,手里有几分本事,你今日若不给我交待清楚,为什么想杀我?我就将你们母女并那个老嬷嬷送去京兆府....” 荀夫人喉间窜上一口血腥,看来事情已败露在这女子手中。 她本已是强弩之末,靠一口气勉强撑着,这会儿已吓得魂飞魄散,扑在地上啜泣不止, 秀娘身子稍稍前倾,“不肯说是吗,那我替你来说,我行走江湖,什么把戏都见多了,瞧你这样的,莫非是做了恶事,想杀人灭口?是不是我长得像你想杀的人,你们的人弄错了?” 秀娘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踩在荀夫人心尖,荀夫人情绪临近崩溃,只将身子压得更低,哭得越发厉害。 秀娘见状拍了拍手,打算起身,“罢了,你不肯说,那我便喊人将你们送去官府...” 这时,里屋很适时地传来一道哭声,“娘,娘...”旋即嘴很快被捂住,发出闷哼。 荀夫人听出是女儿的嗓音,瞳孔顿时大震,眼看秀娘要起身,连忙扑过去抱住她的腿,“我说我说。” 秀娘悠哉一笑,重新坐下来,“你说,从头说起。” 窗外的荀允和听到这里,几乎已猜了大概。 回想那日在寿宴上见到的绿衫女子,以及叶氏在祠堂那番问话,可见叶氏也发现了那女子,以为晴娘活着,恐她夺了自己的地位,便在山上设局痛下杀手,荀允和一想到这个可能,眼底寒芒锐利,他从来不知那柔弱的叶氏竟是这般心狠手辣之人。 那么问题来了,叶氏不曾见过晴娘,她怎么知道晴娘的模样? 荀允和此时只觉立在悬崖边,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夫妻十几载,他与叶氏真正相处的日子并不多,他好像从不知叶氏是怎样的人,忍不住往前一步,这时大理寺少卿刘越抬手一拦,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来的路上,小沙尼已告诉刘越,人证物证俱全,被抓了个正着,请他们来接手。 在场诸人哪个不是在朝廷混迹多年的狐狸,深知今夜的事远远不是杀人未遂这么简单。 就在这时,里面传来荀夫人晃悠悠的嗓音, “我交待了,你就会放我和女儿离开是吗?” 秀娘耸耸肩,“我与你无冤无仇,只要你说明白始末,让我确信你不是我的仇人,我便不追究今日之过。” 荀夫人腰身一软,额点地,深深吸着气,就这么啜泣了许久,她咬了咬牙,复又抬起眼,哭道, “我实话告诉你,你像极了一人,那人便是我丈夫的前妻!” 这话一落,裴沐珩和萧御等人均是面面相觑。 难不成那状子上说的是真的? 他们纷纷看向荀允和,彼时荀允和压根不知状子一事,只眸色深沉盯着里头,等着叶氏的下文。 秀娘满脸惊诧,“果然如此?这么说,你害怕那前妻寻上你丈夫,故而想先下手为强。” 到了这个地步,人已落在对手手里,荀夫人无路可退,含着泪点头, “那女子十恶不赦,意图毁我丈夫前途,我不得已便如此...” 秀娘冷笑打断她,“是吗,你嬷嬷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嬷嬷说你抢了人家丈夫!” 荀夫人被这话呛得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脸上的血色已是褪得干干净净。 秀娘见她已在崩溃边缘,一步一步逼近道,“你该不会相中了人家丈夫,使了什么手段逼迫人家休妻娶你吧?” “没有!”荀夫人断然否认,双目已被泪水浸润,痴痴望着秀娘,那张漂亮的脸蛋无限与章氏的模样交织,不停地在眼前晃动,她已辨不清眼前这人到底是谁,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害你的....” “我也没有法子啊....” 秀娘只当她跟自己说话,笑了笑,“怎么没法子?瞧你这身装扮,非富即贵,你还需要夺人夫吗?” “不不不.....”泪水如潮淹没了荀夫人的心智,她像是陷在一个巨大的泥潭里,挣扎不出。 秀娘瞅着她眼神涣散,便知时机已到,将整张脸倾下来,轻声诱她, “那火呀铺天盖地的,若我被推下去,得多疼啊...我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窗外的荀允和就在这时,身子往后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裴沐珩连忙上前掺了一把。 “不不不,”荀夫人只觉章氏那张脸在眼前无限放大,双目被当年那场浓烟掩盖,刺得她脑门发炸,意念崩溃, 第131章 “你别怪我,我认识他时,并不知道他有妻有女...”她嗓音抖得厉害。 那是一年杏花微雨,早春三月寒气未退,被贬回乡的父亲叶老翰林在府门隔壁设教坛,广招学徒,县学里不少学子纷纷拜访,其中有一年轻男子,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一身单薄的茶白长衫,气质清落洒脱,有出尘之貌。 他出口成章,惊才艳艳,一夜成名,不仅是她,便是那日躲在雕窗内偷窥的姑娘均看上了他。 其中便有县老太爷的女儿,此女张扬跋扈,声称要定了荀羽。 别看她从京城里来,因父亲性子孤傲被同僚所不容,贬黜回乡时,县太爷奉命看着他,是以叶氏在县老太爷的女儿跟前不敢摆架子,将那份喜欢偷偷藏在心底。 荀羽便是在那一日脱颖而出,被父亲收为关门弟子。 叶氏面上不显,心里却十分不服气,只觉县太爷女儿一身土匪气,压根配不上荀羽,私下总忍不住想引起他的注意,借着书册去隔壁与荀羽讨教,甚至还写了诗词请他点评,除了最初两次当面求教他回应过,后来无论她做什么,他均置之不理,她气得暗地里骂他不知好歹。 荀羽不负众望,次年便考了县学第一,京城有榜下捉婿的习俗,县城亦然,县老太爷的女儿闹着非他不嫁,此事弄得满城风雨,她当时心酸不已,偷着哭了好几场。 县太爷也当众放话要让荀羽做他女婿。 风采斐然的男子,一袭白衫独占鳌头,却是朗朗回绝,“在下已娶生女,且承诺此生只她一人,终身不纳妾。” 他为了杜绝县太爷的念头,就在放榜当日,当着所有江陵名流的面扔下此话。 县太爷果然奈何不了他。 县太爷女儿耿耿于怀,对着荀羽简直是到了痴魔的地步。 “有一个晚上,她来叶府寻我,声称她去过荀羽的老家,见了他的妻女,” “不过是一个村姑,穿着一件碎花裙,上不了台面,哪里比得上荀羽郎艳独绝,我逼那女子放弃荀羽,她还不肯,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始终记得那日,那眉目飞扬的少女义愤填膺。 那是她便想,一个村姑自然是配不上荀羽的。 眼看不久后荀羽便要去荆州府衙求学,县老太爷的女儿坐不住了,趁着县学欢送宴给荀羽下了药,那荀羽也是个强悍的,硬生生从县衙冲出来,回到学堂。 “所以,你就趁着他被下药之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秀娘凉凉凑在荀夫人耳边道。 荀夫人正要点头,理智忽然回旋,猛地摇头,“不不不....我不是的,我是不小心的....” 窗外的荀念樨瞪大了眼,压根不信自己的母亲就是这般傍上父亲的,少年心性太正,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一口血喷出来跪了下去。 荀允和双目无神看着透亮的往生阁,慢腾腾地将身上的官服给剥落,露出一身雪白的长衫,他跟个孤魂野鬼似的立在院中,久久没有吭声。 “不小心?”秀娘冷哼一声,拎起她捂住脸的双手,逼着她看着自己,“你看着我说实话,你真的是不小心的吗?那县太爷的女儿主动与你商议,可见你对她的计划一清二楚,荀羽回的是隔壁学堂的书房,你一个大家闺秀,怎么半夜偷偷爬人家的床!” 这是荀夫人这辈子罪恶的源头,是她心底深处始终难以拔出的刺, “不!”她尖叫一声,挥开秀娘的手,捂着脸大哭, “你以为我容易吗?我自小没有母亲,父亲膝下只有我一女,眼看父亲病倒了,岌岌可危,他老人家一死,我怎么办?我总不能随随便便嫁个秀才吧?” “那荀羽已是县学第一,父亲不止一次说过,以他的聪明才干,他迟早位列台阁,那可是阁老啊,”荀夫人深深捂着脸,痛哭流涕, “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份荣华富贵落于他人手中?所以,我便找了帮父亲寻书的借口去了学堂书房。” 那时的荀羽已几乎失去理智,正在床榻翻来覆去,她假装将灯盏吹灭,解了衣裳不知廉耻地朝他扑过去。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时他的身子有多滚烫,她一凑过去,他便如同久旱逢甘霖扑了过来。 这辈子都没有像那个晚上那般...快活。 快活又羞耻。 一口血从荀允和口中溢出,他眼前一黑, “然后呢?”秀娘看着她满脸嫌恶,木着脸问,“你该不会就这么逼着人家休妻娶你吧?” “不!”这次荀夫人语气前所未有干脆,她摇着头,木讷地看着面前的虚空,脑海似乎回现了那日的光景, 自小深受儒家教养熏陶的男人,不能接受自己染指其他女人。 骨子里的规矩有多深刻,那会儿就有多痛苦。 她永远不会忘却他醒来时的模样,双目空洞如同丢了魂的鬼,脚步灌铅进了叶家大门,跪在她爹爹跟前认错。 “我当着爹爹的面,逼他贬妻为妾娶我,他宁死不屈!” “我爹也是个老学究,不能接受女儿婚前失身于人,当时便气得呕血,一病不起,我爹不愿勉强他,当场下令,着人将我送离江陵,并与荀羽允诺,” 她始终记得爹爹撑在塌前,气若游丝地道,“此事发生在学堂....我难辞其咎,昨夜也是我准许女儿去拿书,我只当你在县衙未归,如今想一想,此举甚是不妥,羽儿,昨夜的事就当没有发生,等过段时日,我将她远嫁他处,你回家吧,收拾收拾去荆州,再也不要来江陵县衙。” 第132章 荀夫人回忆到这里气得大哭, “我没想到,那是我与爹爹最后一次见面,等我和荀羽离开后,他就死了,他是被我活活气死的,荀羽也因此懊悔不已,便主动替我爹爹办了后事。” “我直到在城外庄子上住了半月方知爹爹去世,当场昏厥,数日后我醒来时,奶娘告诉我,我怀孕了....”荀夫人说到这里,拽着秀娘的袖子,泪眼婆娑, “你能想象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怀着孩子的处境吗?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想凭什么啊,凭什么荀羽妻女和睦,我却在外备受煎熬。奶娘也不死心,她老人家劝我沉住气,静待时机。” “我就这么在庄子上住了两年,孩子生下来皱巴巴的,很可怜,可她父亲对她一无所知....” 这些事压在她心里太久,沉重地如同石头让她喘不过气来,说出来人仿佛也舒坦了些。 秀娘见状甩开她的手,“你是自作孽不可活,还怪得了旁人?你堂堂翰林之女,随意寻个郎君嫁了,必是体体面面,你却非要抢别人的丈夫,此罪难恕。”秀娘骂完,又缓住语气凑过来问, “然后呢?” “然后....”荀夫人颓然坐在地上,深吸一口气,脸色发冷,“我熬了两年,一次入城采买,无意中听说秀水村发生了瘟疫,我想那秀水村可不就是荀羽的老家么?” “我只当他出了事,即便他对我不理不睬,可我心里始终放不下他,”荀夫人咬着牙,“于是,我便去县衙寻了县太爷的女儿,可能是天公作美吧。” 荀夫人说到这里,笑得十分诡异,始终记得那日县太爷女儿眼底亮起的神采, “叶姐姐,我告诉你,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想要瘟疫不蔓延,唯一的法子便是封村,荀羽不是在荆州州府读书么,此刻那稚儿弱母孤立无援,我打算趁此机会,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她们,等那荀羽回来,只当是瘟疫封村,怪不到我头上!” 荀允和听到这里,发出与荀夫人一般无二的诡笑。 他深知保护妻儿唯一的途径,便是让自己拥有更大的权力,于是他铆足了劲,寒窗苦读,只希望早一日能进去国子监参与科考,将妻儿带离荆州。 可他断没料到,县太爷竟然丧心病狂,为了遏制瘟疫,下令封山放火,留在县衙的眼线立即将消息传到荆州府,他先一步去州府,敲鼓状告,州府衙门闻讯赶忙派人前往江陵县,州府同意封村,却不许放火。 可惜还是迟了,等他赶到时,漫山遍野的林木均成了炭,原本绿意盎然的村子被烧成一个黑窟窿,四处生灵涂炭,断壁残垣,不成模样的尸体被倾盆暴雨冲刷,顺着泥石流滑入村脚。 他冒雨挖了三天三夜,挖出一截被烧成黑炭的身子,以及套着银镯的小胳膊。 他奔波府衙,救了隔壁两个村,却独独没救下自家村落。 再往后的一段时日,他疯了似的寻县太爷的错处,最后抓到两处要害,一纸状书告去州府,他在州府衙门敲了三天三夜的鼓,双手鲜血淋漓,不吃不喝,拼着最后一口气要替妻儿报仇,县太爷盘踞荆州多年轻易撼动不了,怎么办,幸在这两年防了一手,他查到有人与县太爷不合,私下利用对方,将案子捅去京城。 不消半月,京城来人办了县太爷一家,秀水村三十条人命,虽有遏制瘟疫之嫌,这场血案依然触目惊心,新来的按察使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判了个绞刑,县太爷妻女发配边疆为奴。 妻女已死,那时的他已无生趣,更无科考的动力,打算踵迹而去,让对方血债血偿。 可能是老天爷不想绝了他吧,那县太爷的妻女竟是死在了半路。 等他形销骨立回到江陵,就瞧见叶氏牵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儿立在城门口。 那一日大雪纷飞,单瘦的孩子抖抖索索挨在母亲脚跟前,他便想起了盼着他回家的囡囡,心口绞痛不止。 叶氏跪在他脚跟前,不计名分,只求他给她一个容身之处,而那小女儿睁着葡萄般的双目脆生生唤了一声爹爹。 荀允和绝望地闭上眼。 过去愧于恩师,也愧于叶氏和孩子,他最终接纳了她们母女,可如今才知道,原来叶氏自始至终参与了那个案子。 只听见屋内的秀娘道,“那县太爷烧村时,你在哪里?” 荀夫人浑身一抖,避开她灼灼的目光。 “你难道眼睁睁看着她们娘俩葬身火海?” “眼睁睁”三字,猛地划开了记忆的阀门,荀夫人抱着双臂冷得全身发颤,“我...我...我是没有办法的。”她哭得难以自抑, “没有办法?”秀娘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难道老天逼着你杀人?” “杀人”二字击中了荀夫人心底最脆弱的神经,她整个人仿佛置身在一个黑色的旋涡,一个跳进去后怎么都挣扎不出来的旋涡,对上秀娘炯似章氏的双目,她精神彻底崩溃, “县太爷的女儿亲自带着人赶到秀水村,上百桶火油铺满了整个山坡,只消点火,一切都会被烧的干干净净,县衙官兵先点了疫情最重的山沟,可惜半途,有官兵奔来说是府衙下了令,不许再纵火,荀家是唯二靠在最里头山凹里的两户,离着火点有些远,眼看计划就要成功,我能怎么办?” 第133章 她歇斯底里吼道, “我趁人不备,不顾一切冲去他家门口,不假思索将火把扔下去,火啊,就窜了上来。” 听到这么一句,失魂落魄的荀允和再也抑制不住,猩红的双目淬着浓烈的恨,猛地往前一冲,一脚踢开大门,如迅雷掠进当即掐住了荀夫人的喉咙, “你个毒妇!” 他竟留了这杀妻凶手做了枕边人,他简直该死!仿若油锅绞在心口,荀允和理智已被仇恨与懊悔淹没。 他这一下力道用到极致,荀夫人喉咙口被扼紧,她甚至来不及看明白是何人,那一瞬间被掐晕了过去,眼看人就要被荀允和掐死,两名侍卫飞奔而进,一左一右擒住他的手腕,逼着他松开荀夫人。 紧接着大理少卿刘越跃进来,拦在他跟前劝道,“荀大人,您堂堂首辅,岂能因为这等恶妇脏了手!” “来人,将她押下,带回衙门审问!” 侍卫一面将荀夫人提出去,一面从后颈扎了一根针,荀夫人打了个哆嗦,脖子往上一仰,便清醒了过来。 眼前侍卫林立,火把如云,一张张熟悉的面容被灯火照亮,或不屑,或冷讽,或嫌恶,只有那个人,双目似两个泛红的血窟窿,遗世独立般矗在台阶处,看也不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什么脏污。 荀夫人看清荀允和的身影,所有侥幸在一瞬被欺灭,身子瘫软了下去。 这时,荀念樨跪着爬过来,痛苦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娘,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荀念樨扑在她跟前大哭。 荀夫人喉咙方才被掐了一把,依然发不出声响来,只喃喃看着自己的孩子,“樨儿.....” 荀允和直到三年后才肯接纳她,因着云灵是外室女,他始终不喜欢她,后来好不容易有了儿子,为了获得他一丁点怜惜,她坚持给儿子取名念樨。 往生阁两侧的耳室门均被打开,荀云灵,老嬷嬷并几个心腹均被押了出来。 在诸人身后,是青山寺的住持明戒大师及几名武僧,他对着裴沐珩等人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惊动三公子与诸位大人,老衲惭愧,今日傍晚,这位荀夫人私下指使人行凶,为对方提前勘破,”老住持往跪着的几人指了指,“刘大人,人证物证俱全,接下来就交给您了。” 回衙审问? 这可不是徐云栖的目的。 秀娘优哉游哉从台阶下来,往被堵了嘴巴的荀云灵和荀念樨指了指,问刘越道, “敢问刘大人,这位荀夫人手上有着人命,该如何判罪?她的两个子女当作何安排?” 刘越精通大晋律法,稍一思忖便答,“叶氏先是杀人在先,今日行凶在后,又加了一条诓骗当朝首辅的罪名,数罪并罚,该判斩立决。” “那她两个孩子呢?” 刘越毫不犹豫道,“只要罪名成立,荀姑娘参与行凶,当收于掖庭内狱,拘禁终身,至于荀公子....”刘越目光垂下落在那哽咽痛苦的少年,不忍道,“受母罪连坐,当除去功名,贬为庶人,流放千里。” 荀夫人听到这个结局,双目骇然变大,疯狂地朝荀允和的方向嘶喊, “荀允和!” “孩子是无辜的,你救救他们啊!” “荀允和,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是你的亲生骨肉,你怎么下得去手.....” 可惜台阶上那个白衫男人,跟入定的老松似的,脸色白的几乎透明,手中紧紧掐着那两道符箓,没有半分反应。 秀娘蹲了下来,很无辜地朝荀夫人叹气,“后悔吗?当年一念之差害了人,落到如今身败名裂的地步,你看看你的女儿,她才十七岁不到,本该是全京城最瞩目的大小姐,如今却要被关去掖庭,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吗?” “那里聚着内廷犯罪的太监宫女,暗无天日,身上生了疽也无人问津!” “还有你的儿子....您瞧他,多么天真明亮的少年哪,他那么鲜活那么正气,所有尊荣皆败在你这样的母亲手中,大好的前途毁于一旦,我替他可惜呀,你身为人母,良心痛吗?” “啊.....”荀夫人痛苦地尖叫一声,目光狰狞如同厉鬼,始终冲着荀允和的方向嚎啕。 许许多多留宿的官宦从小门挤了进来,原本宽敞的丘坪聚满了人,昔日奉承她的人,今日均居高临下对着她指指点点满脸嫌弃, “这居然是叶老翰林的女儿,我看老人家就是被她活活气死的。” “叶家还有几门远亲就在京城,方才听说了这事,均羞得抬不起头。” “原来她的端庄大方均是装出来的,害死原配上位,她才是那个最恶毒的外室呢!” “没错,就是个外室!” “她女儿也是个外室女!” “我呸,过去我还曾跟这种人同席用膳,可恶心坏了!” “自小没有娘教养,怪不到做出这等肮脏之事,荀阁老必定是见叶家家风清正,信了她,谁又知道那心窝子脏得很。” “最可怜的就属荀大人的原配,可怜夫人与大小姐,死的真是惨!” “被这样一个枕边人欺骗了十几年,换我得亲手杀了她才解恨。” 第134章 唾沫如潮水般翻涌而来,荀夫人浑身冰冷再也支撑不住,眼看丈夫无动于衷,她使出最后的力气挣脱侍卫的手,猛地朝后方法坛冲去,离得最近的羽林卫被她撞得一晃,手中火把砸下来,符油一瞬被点燃,窜出一个火圈,叶氏就这么冲入火圈里。 “啊!”刺痛穿过肌肤,灼入她五脏六腑。 “小姐!”眼看火苗淹没了她,老嬷嬷也跟着甩开武僧的手,往火坛扑去。 与其受牢狱之苦,还不如死在这里。 荀念樨听着母亲痛苦的呻//吟,磕头在地纵声大哭。 荀云灵由武僧钳住胳膊,拼命挣扎,几度逼近火坛,却被武僧给拽回来,力道一下没控制住,荀云灵被撞在台阶上,登时晕了过去。 火光明明亮亮落在徐云栖漆黑的眼底,她独自一人立在耳室外的暗处,看着火坑里挣扎的主仆,面无表情。 胖妞,胖婶,你们安息吧。 所有人静默无声,唯有叶氏和老嬷嬷痛苦的尖叫回荡在夜空。叶氏似乎还不甘心,挣扎着往荀允和的方向喊, “这么多年,人人道我如何风光,夫妻之间如何恩爱,我每每听来,心如刀割,甚至忍不住质问自己,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可只要看着你,看着你那张脸,再苦我也熬得下去,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我彻彻底底就是一个笑话,荀允和,我恨你!” “别说了…”老嬷嬷心疼的不得了,含泪去拉她,又一阵火苗窜上来,将二人彻底吞没,锐利的尖叫在半空戛然而止,荀念樨眼睁睁的看着那道身影渐渐模糊,渐渐放弃挣扎,口中腥痰涌上来,当场昏厥。 萧御见状叹息两声,摆了摆手,示意侍卫将人犯都带走,自焚的场面看得触目惊心,女眷们哪敢久留,早早就退散了。 住持等人默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秀娘见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气,正待转身,一道修长身影拦住她的去路。 荀允和猩红的双目沉沉盯着她, “写这张纸条的主人呢?” 他抬起雪白的纸笺,递到她眼前。 秀娘看了一眼,抱臂一笑,“哟,荀大人,十五年前没找,如今折腾作甚?你就当她们死了吧,今后桥归桥路归路,谁也碍不着谁,至于您呀,也别装得这么深情,您在京城为官多年,阖城无人知晓您有一个妻,把妾室当了妻认。” “既然当年改名换姓,誓与过去断个干干净净,如今又装什么深情好汉?” “您都位居首辅了,您的妻子只剩一块牌位,一份诰命都没有,您怎么好意思问这纸条是何人所写?” 第 38 章 秀娘的每一个字无情地鞭挞在他身上, 脸上及心坎上。 荀允和突然无声地自嘲一声,瞳仁的痛仿佛被逼得倒膨出来,像刺一般布满眼周。 他没有回秀娘, 从她方才那席话已断出, 晴娘和囡囡还活着,那就好, 很好很好。 “今日之事是她们所为是吗?”他克制住情绪, 一字一句轻问。 秀娘看着这绷如满弓, 仿佛稍稍一碰触就要破碎的男人,心里忽然百感交集,今日之事瞒得住外头那些看热闹的人众,却瞒不住面前这几位重臣。 她什么都没说。 就在这时,裴沐珊的嗓音从小门方向传来, “哥,你瞧见我嫂嫂了吗?方才她非要我在大雄宝殿等她,这么久过去了, 不见她的人影。” 裴沐珊大约是听说裴沐珩在此,便带着萧芙寻过来。 已是夜间戌时三刻,寺院依然人潮涌动, 刑部尚书萧御带着住持等人去隔壁做口供,侍卫清场将有关人犯押走后, 法场这里只剩下裴沐珩等人。 裴沐珩听得妹妹的话, 眉心微的一皱。 不对。 徐云栖出身荆州,父亲在她四岁时死在上京赶考的路上..... 昨夜她无缘无故寻他要了人手。 她母亲姓章。 所有消息对上,裴沐珩心底跳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视线迅速扫视周遭, 最后聚焦在廊庑一角。 裴沐珊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径直奔到裴沐珩跟前, “嫂嫂呢,我问你话呢,哥!”她拽了拽哥哥的袖。 裴沐珩一动不动,俊脸交织着几分难以置信,目光牢牢注视那一处, 一道轻柔的嗓音从廊庑内侧的暗处传来。 “珊珊,我在这。” 徐云栖一身素裳从暗处迈了出来。 她一如既往温温柔柔立在那儿,银杏跟在她身后伸了个懒腰,秀娘也回到她身旁,主仆三人就仿若方才忙了一日公务好不容易下衙的官员,神态从容自得。 “嫂嫂!” 裴沐珊见状便要朝她奔去,却被裴沐珩拦住了,他拽着妹妹的胳膊,将她往后一拉,自己缓步迈了过去。 “云栖。”他轻轻唤了一声。 这一声云栖仿佛是天降甘霖蕴藉着荀允和枯槁的心,又似刀片一寸寸割着他胸口。 荀允和的目光就这么落在那白衫少女身上,清瘦的脊梁不自禁颤了起来。 瞳仁深深眯起,小心翼翼打量她,她双手合在腹前静静立在台阶角落,晕黄的灯芒泼在她面颊,衣裙翻飞,稍稍抬步便可化羽而去。 第135章 荀允和眼底的刺在这一刻被软化。 “云栖?” 这是他取的名儿,也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大名。 面前这少女真的是他的云栖? 她目光浅浅淡淡,分毫不争,整个人气质像是天边的闲云,风一吹就散。 倒是应了当初他取名的初衷,可偏生,在她身上寻不到一丝一毫往昔的模样。 “爹爹,这是我捉的鱼!”憨懵结实的小丫头往水桶里大力一把抓,轻而易举揪住了一条黑鱼的尾巴,将它提了起来,水溅了她一身,天真灿烂的笑容在艳阳下格外炫目。 他迎过去时,她便嚣张地将那条鱼朝他身上扔来。 她被他纵得无法无天。 泪从眼眶处迸出来,荀允和深深闭着眼,迈着艰难的步子靠近她,囡囡二字到了嘴边,怎么都唤不出口。 意识到徐云栖是登闻鼓事件的主人公,裴沐珩心口注了岩浆似的滚烫滚烫的,这个傻丫头一个人背负了所有。 他抬步迈过去,握住了徐云栖的手。 她的手一如既往软糯无骨,却多了一丝冰凉。 徐云栖立在台阶下歉意地朝他笑了笑,旋即目光越过他肩头与远处的裴沐珊打了招呼, 刘越正在告诉裴沐珊今日的经过,裴沐珊看着不声不响的嫂嫂目瞪口呆。 荀允和脚步停在她三步之遥,银杏扶着腰往前一拦。 “荀大人,我一直很好奇,当年事发后,即便你认定我家姑娘和夫人出了事,您就没想过找章老爷子吗?” 银杏一想到叶氏和荀云灵鸠占鹊巢十几年就恶心坏了。 荀允和目光始终落在徐云栖侧脸,闻言嗤的一声,嗓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我怎么可能不找?” 众人好奇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当年我替你们母女报仇后,便回到江陵,先是好好安葬了尸首,随后开始四处寻你外祖父,云栖你知道的,你外祖父一直不待见我,成婚当日都不曾露面,那么多年也就你出生时老人家现身一次,往后再也不见踪影。” “你们母女俩出了这么大事,我便是拼了命也得告诉他老人家,可惜他老人家就跟凭空消失似的,杳无音信,就在我绝望之际,一个阴沉的傍晚,他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荀允和永远不会忘记那是开春后的一日晚边,他独自一人坐在秀水村光秃秃的山顶思慕妻儿,忽然听见一道悲绝的哭嗓回荡在山间,辨出是章老,他立即奔下山,“岳丈!” 下了坡便见章老爷子狰狞地立在妻女的坟冢前,浑身道袍飞舞,那眼神似要将他生剥活吞, “你怎么有脸喊我岳丈?” 荀允和扑跪在他跟前, “岳丈,晴娘和囡囡被歹人害死了,是女婿之过,您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章老气得一脚将他踢开一丈远,复又冲上前揪住他衣裳将他提了起来,逼近他苍白的眉目喝道, “荀羽,我早就警告过你,你若想娶晴娘,便安安分分在附近当一教书先生,你若心存大志,便早早弃了她离去,你偏不听,如今惹出大祸,你满意了吧?” 彼时的他心若死灰,懊悔不及,任凭章老打骂绝不还口。 章老骂了一阵,将他扔开,负手立在墓前,不再看他, “即日起,你改名换姓,离开荆州,永远不要回来,你重新娶妻生子,不许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晴娘与云栖半字,不许叫人知道你曾有一妻,名唤章晴娘。” 荀允和说到这里,嘴里泣出一喋血,“我怎么可能答应,我让他老人家杀了我,替你们母女俩赎罪。” “章老反而被这话惹怒,又是一脚将我踢开。”荀允和大概是嗓音过于干痒,说到此处猛咳了几声,撑着一侧的墙壁直不起腰来。 银杏吃惊望着他,“然后呢?” 荀允和闭着眼喘着气断断续续回道,“然后他以死相逼....发了疯似的朝我吼,只道若我不肯答应他,他便将母女俩坟掘出来,让她们永不安生。” 他重新抬起眸,痛苦地看着徐云栖, “云栖,当年是不是你外祖将你们藏了起来,他老人家定是怕我再惹来杀身之祸,遂逼我发了毒誓,让我离开荆州?” 徐云栖没有答他,而是慢慢转过身来,眯起眼迎上他的目光,“你是什么时候见到我外祖父的?” 荀允和道,“秀水村出事三个月后。” 徐云栖眉尖紧蹙。 秀水村事发当日她为大雨所救,在地窖里躲了大概半个时辰,外祖父便把她抱走了。也正是因为那一日,外头传言父亲攀了高枝离开了荆州,也有人说父亲死在进京的路上,母亲章氏不肯相信,将她托付给隔壁的胖婶,便只身背着个行囊往县衙去寻父亲。 可惜母亲半路遭遇官兵封山,摔下山坡,被无意间经过徐科所救。而胖妞胖婶阴差阳错替她们葬送了性命。 外祖父带着她没多久便将母亲寻到。 算算日子,荀允和见到外祖父时,母亲已被徐科接去了几百里外的洪湖县,她被外祖父带着住在一个不知名的山村。 第136章 明明她和母亲活着,外祖父却非要逼着荀允和离开,目的仅仅是为了防止荀允和再次招惹是非吗? 那个时候荀允和在州府已取得不俗的成绩,荀允和最后一次回家就告诉母亲,再过两月他便可携她们母女进京赶考。 换作过去,她也一定与荀允和一般,认定外祖父对荀允和心灰意冷,坚决拆散她们一家三口,可如今她却不这么认为。 当时她哭得有多厉害呀,日日夜夜闹着要爹爹,粉嘟嘟的面颊一下子瘦脱形,外祖父那么心疼她,又怎么可能忍心看着她受罪。 只含着泪日日夜夜抱着她哄,一遍又一遍跟她说“对不起”,直到她长大。 不仅是荀允和,对着徐伯伯他亦是如此。 回想与外祖父走南闯北这些年,每每到一处地儿,外祖父便换了个姓,今日姓张,明日姓刘,官府的地儿他绝不去,也一再告诉她,无论谁问她师承何人,绝不许据实已告。 他仿佛在躲什么人? 他仿佛在害怕什么? 联系外祖父神秘地出现在京郊,至今杳无踪迹。 徐云栖忽然意识到,外祖父忌惮的不是荀允和这个人,他更忌惮的是进京,是京城。 京城一定有他不想也不敢见的人。 荀允和这番话给她带来了更大的谜团。 外祖父到底背负着怎样的秘密? 她一定要找到他老人家,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想明白这些,徐云栖复又抬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 荀允和猩红的双眸沁着些恨意,如果章老当年不瞒着他,他也不至于与妻女分离多年,害他的囡囡和晴娘吃这么多苦。 徐云栖怔怔看了他片刻,面色慢慢变得淡然,她失笑道, “荀大人,您大可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这些年,您一路高升,壮志得酬,身边亦有子女承欢,并未真正失去什么。” 眼看荀允和眼底的刺痛升腾,她接着道, “您更不必觉得愧待我,我很好,你们走后,外祖父带着我走遍大江南北,见过大好河山,悬壶济世,侠义为民,我徐云栖这辈子不曾因为任何人的缺席而虚度,也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缺席而虚度,过去如此,往后亦是如此。” 少女眼底缀着闪烁的亮芒,晶莹剔透,那一身云淡风轻的气质仿佛轻而易举便能遇难成祥。 裴沐珩看着这样的她,心房被狠狠击了一下,身怀绝技便算了,性子大方从容也算了,闷声不吭撬动整个朝堂,惊动三法司与圣上,完美无缺报仇雪恨,当你为她遭遇的一切生出同情甚至心疼,她却如闲庭信步,将一切磨难视为磨炼。 他忍不住再一次感慨,他到底娶了一位怎样的妻子,她身上总是有解不完的谜团,他甚至很好奇,接下来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夜深了,云栖,我送你回家。” 裴沐珩又在这时,看了一眼刘越。 刘越尚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 比起方才荀允和这桩家务官司,徐云栖是荀允和亲生女儿一事,反而更加震动朝野,一旦这个消息被世人所知,将要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刘越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复杂看了一眼裴沐珩,朝荀允和拱手, “荀大人,陛下还在奉天殿等着呢,既然一切已真相大白,您随我入宫面圣吧。” 荀允和脚步灌了铅,空洞的双眸凝着徐云栖,没有半分挪动的意思。 裴沐珩只得先一步将徐云栖牵下台阶,徐云栖先吩咐秀娘,“你随同萧大人回去录口供,”又与银杏道,“你亲自送她回府。” 这个“她”是谁,已不言而喻。 荀允和胸膛被狠狠一擂,修长的身影紧紧绷着,仿佛面前是万丈深渊,仿佛有狂风席卷而来,欲将他吞噬。 人人鄙夷的熙王府三公子之妻是他最心爱的女儿。 她早就认出来了他,却不动声色。 她行医被人诟病。 出身为人奚落。 她的爹在她四岁时死在进京赶考的路上。 她姓徐,她的母亲改嫁给一名五品小官。 那个叫徐科的工部主事,他还见过,前不久寿宴那日,徐科擒着酒杯战战兢兢上前给他套近乎,只道与他是同乡,原来是这样的同乡啊.... 荀允和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往下拽了拽,天崩地裂的感觉。 * 刘越这厢回宫复命,裴沐珩先送徐云栖回府。 阴差阳错他竟然还真就跟荀允和成了翁婿,若仅仅依着那桩案子,皇帝力保荀允和无疑,添了他这层关系,皇帝会如何处置荀允和便没数了。 马车沿着崎岖的山路不紧不慢回程。 裴沐珩静默不语。 徐云栖察觉丈夫沉默地不同寻常。 车壁前方挂了一盏透明的琉璃灯,灯火随着颠簸的车厢一晃一晃,裴沐珩修长的手指始终握着她不放,俊美的眉目却紧紧蹙着,似在寻思什么。 徐云栖今日所为,痛快淋漓,唯一对不住的便是他这个丈夫。 换作过去,她定说一句,合则聚不合则分,可如今面对这个说出“婚姻是承诺是不离不弃”的男人,徐云栖便做不到那般随意,随意是对他的不尊重,她诚恳与他道歉, 第137章 “今日之事我瞒了你,对不住了。” 裴沐珩为她惊艳之余,心疼之余,心里是不好受的。 这段时日朝夕相处,夜夜共枕,她有无数机会告诉他前因后果哪怕分毫,但她没有,她将他瞒的严严实实,将他摒弃在所有布局之外。 可他现在不想与她论这些。 他侧过眸来,语气依旧保持温和。 “你今日经历了这么多,一定累了,这些话咱们以后再说。” 徐云栖摇头,“在你看来,我这一夜经历了生死离别,经历了天翻地覆,可事实上,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也经历过了。” 裴沐珩明白过来,震撼的是他,于她而言,早已是过去。 他慢慢吸了一口气,正色看着她,“好,那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么大的事,这么大阵仗,你就没想过让我帮忙?” 徐云栖坦诚道,“你不会敲登闻鼓。” 裴沐珩顿时语塞。 他确实不会,这事换做是他,他会做的更加圆融。 他不会将荀允和架在火上烤。 而徐云栖显然是不信任荀允和,怕这位父亲念着夫妻情分重拿轻放,是以以雷霆手段杜绝了荀允和任何退路,甚至毫不客气地说,如果荀允和真的纵妾行凶,坐视一切的发生,那么她会利用三法司将父亲绳之以法,幸在荀允和亦是受害者之一被叶氏欺骗蒙在鼓里,哪怕如此,徐云栖也压根不在乎他的仕途。 此外,她也丝毫不信任他。 这才是裴沐珩最难接受的。 他抬起眸来,轻轻握住妻子的双手,几乎是气笑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笃定我不会帮你?” 徐云栖面露赧然,说实话只会伤感情,事情已经做了,唯一的法子便是认错。徐云栖第一回主动回握他的手,“三爷,今日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你责我骂我,我不辨一词。” 裴沐珩单薄的眼睑轻轻颤动,压抑着晦暗的情绪, “是夫妻,就该同进共退,荣辱与共,云栖,你心里,真的有拿我当丈夫吗?你有没有信任我一点点?又或者,只要我首肯,你随时能潇洒地转身。” 一连数问砸下来,字字击中要害。 徐云栖喉咙黏住了,人生头一回面露局促。 车厢内蓦地静了下来,唯有山风叩动窗棂的嗡嗡声。 裴沐珩眼看那张漂亮的脸蛋渐渐生出窘意,心一点点沉下去。 徐云栖见丈夫脸色越来越难看,绞尽脑汁想法子化“险”为夷,她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抚了抚生烫的面颊,眨眼道, “三爷,今日是我的生辰。” “所以呢?”裴沐珩面无表情看着她, 徐云栖温柔道,“咱们可以说些别的。” 柔柔软软的眼梢似轻羽,一眨一眨,拂过他心尖。 他就这么看着那截狐狸尾巴缩了回去,今日是她生辰,她又经历了那么惨痛的过往,这个时候与她计较这些,显得很没有风度,裴沐珩无奈揉了揉眉心。 没有开口与他喊和离,已是进了一大步,裴沐珩这样安慰自己。 第 39 章 深夜奉天殿, 灯火通明。 刑部尚书萧御与大理寺少卿刘越将连夜突审的口供呈给皇帝。 皇帝翻了几页就搁下了。 早在两刻钟前,锦衣卫与东厂的人已将青山寺情形口述禀给皇帝,皇帝对荀允和一事已大致了解。 难以想象这种千年难遇的离奇事竟然会发生在荀允和身上。 荀允和一身白衫孑然跪在殿中, 修长的脊梁微微曲躬, 双手扶地,手边是叠好的一品仙鹤绯袍及玄黑的乌纱帽。 荀允和眉目低垂, 神色寡淡, “陛下, 臣无颜立足朝堂,还请陛下除去臣一切官职,按罪发落。” 皇帝眉心快皱成川字,他问立在荀允和身后的萧御和刘越, “三法司怎么说?” 刘越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语。 萧御先一步拱手道,“回陛下,臣核对了所有供词, 确认荀大人无纵妾行凶之实,他亦是被人蒙在鼓里,深受其害。” 不等萧御说完, 荀允和木声接话, “陛下, 臣有失察之罪。” 皇帝看向萧御, “荀卿真的有罪吗?” 萧御回道,“禀陛下,依大晋律历, 若本人为受害者,可免去失察之责, 所以,荀大人,无罪。” 皇帝缓缓吁了一口气,慢慢挪了挪压在供词上的玉镇,陷入了两难。 荀允和初次进京以一首《山阳赋》名动天下,这篇赋当夜便被锦衣卫递到他手中,洋洋洒洒上千字,引经据典,妙语连珠,一气呵成,起笔于山阳亭,落笔民政社稷,笔锋犀利而不失温和,皇帝十分有好感,由此记住了他的名,后来荀允和果然不出所望,次年考了个进士第一。 殿试当日,皇帝现场出题,他不卑不亢,对答如流,本是状元之才,皇帝为了压一压他的风头点为探花,是年入翰林院任编修,旁人在翰林编修至少得任两年,荀允和没有,当年江南出了大案,南京玄武湖鱼鳞图册被人一把火烧了,此案非同小可,牵扯南京官吏地主豪强甚至商户,无人敢接手,荀允和主动请缨,二十出头的少年携着尚方宝剑下江南,肆意热血斗豪强,用了三年时间重新丈量土地,修复图册,为户部和朝廷捏住了江南赋税的根本。 第138章 至此皇帝在他身上看到宰辅之才,悉心培养,两京十三省,但凡有难啃的骨头,他都交给荀允和,这才铸就了一代年轻宰相。 满朝皆知,皇帝对荀允和十分偏爱,简在帝心是一个缘由,更重要的是荀允和身上有一股别于其他朝臣的特质,他这个人圆融而不圆滑,老道而不过狠辣,他克己复礼,甚有君子之风,无论何时何地,眼底总藏着一抹悲悯,他仿佛是为朝廷而生,为天下苍生而生,没有其他朝臣身上那股对权力地位的野心勃勃。 也就是说,皇帝将首辅之权交到他手上,不用担心他会勾结朝臣皇子。 眼看行将朽木,皇帝甚至想,朝廷由荀允和坐镇,二十年内无忧,他可以放心去,将来青史上他还能博个任人唯贤的清名。 偏生在这个节骨眼上,荀允和出事了。 他随意点的一女,偏生就成了荀允和的嫡女,皇帝觉得老天爷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捏了捏那卷口供,兀自失笑。 他当然可以顺水推舟除去荀允和内阁首辅一职,可问题在于,吏部卖官鬻爵,政风败坏,清查吏治的新政刚刚启程,这个时候换帅,新政必定胎死腹中,户部由荀允和把控三年,盐引换粮一事尚需落地,内阁刚刚大换血,不宜再生动荡。 皇帝甚至在脑海将其余几名内阁辅臣过了一遍,施卓有威望有口才,政务能力远不及荀允和,郑阁老便是个和事佬,用于平衡各部,斡旋朝中争端,户部尚书养病半年,尚在适应当中,至于兵部尚书,人是个实干的,论威望和手段也不及荀允和。 这些年所有的偏爱,均成了此刻的掣肘。 皇帝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也仅仅是犹豫一瞬,皇帝果断做出抉择。 即便要换荀允和,也不是现在。 有这个把柄在手,想要拿捏荀允和也容易。 这么一想,皇帝豁然开朗,起身负手踱步到他身侧,“荀卿,你起来。” 荀允和慢慢折起膝盖,垂眸立在皇帝跟前,双目暗沉无神。 皇帝叹道,“不是你的错。” 荀允和眸色渗出几分痛楚,“臣识人不明,抛弃妻女,罪不容恕。” 皇帝摇摇头,“你是被人算计,并非本意所为,”眼看荀允和又要辩驳,皇帝蹙眉道,“朕说你没错,你就没错。” 荀允和难以想象这个时候皇帝还要坚持用他,他后退一步,合手一揖,“陛下,臣身为大晋官吏,天子门生,不能修身,不能齐家,何以治天下,陛下若放任臣继续留在朝堂,天下百姓必以为陛下识人不明,恳求陛下发落微臣,勿要因为臣而沾污了圣誉。” 看得出来荀允和是铁了心要离朝。 皇帝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反被他这话勾出了火气,当即斥道, “你的名声大过朝廷,大过百姓?你的脸面比朕的江山还重要?你也是读圣贤书的,当知大丈夫不拘小节的道理,滚回去,给朕当差。” 荀允和喉咙哑住了,立着不动。 皇帝显然不愿朝局再生动荡,不得已先留下他。 皇帝见他不再辩驳,那口气顺了下来,慢悠悠在他跟前踱了几步,又扭头问他, “你当初改名进京,是因你岳丈要求?” 荀允和不避讳,“是,他恨臣招惹杀身之祸,怕牵连妻女。” 皇帝点点头,复又打量荀允和几眼,哪怕他年过四十,依然面容俊朗,风度翩翩,荀允和才貌双全,进京时便名声斐然,当时相中他的不知凡几,人家岳丈惊弓之鸟,担忧也无不道理,只是到底是狠心了些,拆散了他们一家三口。 “你岳丈人呢?” 荀允和在回程路上也招来银杏问过,遂黯然回,“三年前失身跌落山崖。” “哦...”皇帝应了一声便不再多问,眼看荀允和大受打击,已心神俱疲,他摆摆手,“你回去歇着吧,明日照常来上衙。” 荀允和也无话可说,躬身而退。 等他离开,皇帝挥退萧御,留下刘越问, “珩儿呢?” 刘越轻轻望了一眼皇帝,“回陛下,郡王不放心郡王妃,先送她回府了,说是晚些时候再入宫给陛下请罪。” 皇帝正在把玩狼毫,闻言抬目看着他,“哦?请罪?” 刘越遂跪下来,与皇帝道,“陛下,今日之事从登闻鼓到青山寺一案,均是郡王妃暗中操纵,意在报仇雪恨。” 刘越很清楚,这些话等着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送到皇帝耳郭,不如由他来说,如此他划清与裴沐珩的界限,安然潜伏在朝堂,亦能向皇帝表忠心。 皇帝听了这话,果然微微一震,“所以,荀卿这是被自己女儿算计了?” 刘越面露冷色,“陛下,臣以为郡王妃有欺君罔上之罪。” 他话未说完,身侧的刘希文对着他喝了一句,“放肆,郡王妃是皇室宗亲,你只是一介微臣,岂可恶意中伤郡王妃。” 皇帝显然是默许了刘希文的话,神色淡淡道,“此事烂在肚子里,不可对外言说。” 第139章 恰在这时,门口内侍禀道, “陛下,昭明郡王求见。” 这是裴沐珩来了。 一个敢敲登闻鼓,亲手料理自己父亲的女子,哪里需要裴沐珩相送,裴沐珩无非是故意避开荀允和,以防牵连对方。 皇帝看的明白,吩咐刘越退下,召裴沐珩进来。 裴沐珩进殿后,果然第一时间跪下磕头, “孙儿替媳妇徐氏给陛下请罪,还请陛下怜她孤苦,莫要计较她莽撞之举,一切罪责由孙儿替她承担。” 皇帝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手指轻轻叩着桌案问, “敲登闻鼓的是谁?” 子不言父之过,徐云栖状告当朝首辅,对朝局颇有影响,皇帝心生不喜。 裴沐珩慢腾腾看了他一眼,回道,“是岳母 依誮 章氏身边的嬷嬷,替主鸣冤。” 那皇帝无话可说。 为什么到现在鸣冤,原因也很简单,前不久荀允和举办寿宴,大约是不小心被章氏看出了端倪,心中愤懑这才遣人击鼓鸣冤,恰恰那荀夫人也认出章氏,两厢各自行动,手段高下立判,人品如何也一目了然。 “这叶老翰林怎么养出这样的女儿!”皇帝面露嫌恶,又吩咐刘希文,“去告诉萧御,叶家诸人一并问罪。”叶氏这是将父亲身后名和叶家声誉败了个干净。 “此事,你事先知情吗?”皇帝悠悠往裴沐珩心口插了一刀。 裴沐珩露出苦笑,“孙儿不知。” 皇帝倒也没怀疑他,以裴沐珩之心性,不会弄得人尽皆知,让荀允和下不了台。 这么一想,皇帝看着孙儿不免带了几分同情, “你媳妇要整治她父亲,事先没与你通气?” 裴沐珩笔直地跪着,不想回他这话。 皇帝难得见孙儿吃瘪,郁闷一日的心情一扫而空,起身抚了抚他的肩,大笑离去。 * 皇帝没能撤了荀允和的首辅之职,在裴沐珩预料之外,既然皇帝保全了荀允和,那么熙王府便得做出反应了,这些年皇帝虽然不太待见熙王,却允了熙王巡兵之权,每年熙王奉旨去各地巡视,安抚军心,查检军政。 眼下秦王暗中与十二王较劲,裴沐珩不想因荀允和而被冒然推上风尖浪口,唯一的法子,便是以退为进明哲保身,是以裴沐珩回去便劝熙王上缴那块巡兵的令牌。 熙王也照做,此是后话。 荀允和这厢回了府后,清瘦的身子陷在躺椅上便再也起不来。 老仆捧了茶他不喝,煮了粥也不进一口,无声无息躺在那里,如同死人一般。 老仆伺候他多年,见他如此,跪在跟前泣不成声, “老爷,您心里难受,老奴感同身受,如今大小姐不肯认您,夫人也嫁为人妇,您心里呕得慌,老奴都明白的,可比起她们娘俩活着,什么事都不算事对不对?您如今有这样的身份地位,想要什么唾手可得,可别这般苦了自个儿。” 荀允和听了这话,眼眶一痛,侧了侧脸。 老奴见他听了进去,揩了揩泪,继续望着他道, “这十几年来,总有人妒忌您为陛下看重,殊不知您生死不惧,什么担子都往肩上扛,替朝廷立了汗马功劳,别人都说您风光,只有老奴明白,您没了夫人和大小姐,心里那股精气神没了,便没日没夜扑在朝廷.....” “现在好了,大小姐就在隔壁,往后日子长着,总有父女团聚的一日。” 荀允和大约是被他说动,稍稍直起了身。 老仆赶忙递上去一碗参汤,荀允和饮尽,问起荀念樨在狱中的事。 老仆又哭了,“少爷遣人带话给您,说他愿意为母赎罪,请您不要担心他。” “老奴已打点了衣裳银两给他,他在牢里不会受罪的,再过一段时日等案子钦定,老奴再安排人沿路护送他出京。” 荀允和闭了闭眼,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 比起荀府空空荡荡寂如无人,隔壁熙王府可就热闹了。 熙王妃的药油用完了,三日没推筋,头风又若隐若现,郝嬷嬷夜里正犯愁,心想着明日怕是又得厚着脸皮去寻徐云栖要油,这会儿一婆子神神秘秘绕了进来, “王妃出事了!” 熙王妃最不喜人卖关子,倚在塌上冷着脸问,“有什么话快说。” 郝嬷嬷也连忙问,“可是五小姐他们回来了?” “正是呢,”婆子满脸津津乐道, “五小姐刚回府,正在垂花门遇见二少奶奶说起了青山寺的事,老奴听了一嘴,原来今日青山寺出大新闻了....” 旋即便捡着重要的说给熙王妃听。 熙王妃一听那荀夫人原来只是个外室,这些年靠着杀了原配妻子上位,简直吓蒙了。 她此生最厌恶那等自轻自贱的女子,回想自己过去曾与荀夫人姐妹相称,忍不住将刚吃不久的晚膳给呕出来了, “那云灵...不,那荀云灵呢?她又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跟着她娘一丘之貉呗,听说人如今被关在大理寺的牢狱,没多久便进入掖庭服罪。” 第140章 熙王妃脸色很不好看,过去她没少搂着荀云灵喊心肝,如今一想,心里跟吃了苍蝇般恶心。 郝嬷嬷连忙劝她,“王妃切莫动怒,这点事不值当您生气,甭说您,便是那荀大人不也被那枕边人给蒙骗了嘛,话说那叶氏性子和善温婉,又是出身名门,这些年在京城名声甚好,谁能料到她背地里这样坏呢。” 熙王妃喝了两口茶,安抚了下郁闷的心。 紧接着那婆子又道,“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王妃可知那荀府真正的嫡出大小姐是谁?” 郝嬷嬷和熙王妃均被她勾起了好奇心。 “是谁,快说!” 婆子咽了一口唾沫,“是咱们三少奶奶呀!” 这话一落,熙王妃脑门如同被人狠狠一击,手中茶盏失声而落。 “王妃,王妃!” 有人将她搀起,有人帮着将泼洒的水渍拍下,一顿手忙脚乱。 裴沐珊进来时,便见自己母亲呆如木鸡坐在那里,任由仆人服侍着换衣裳。 她幸灾乐祸踱步过去,故意将脸蛋凑去熙王妃跟前, “恭喜娘,贺喜娘,您终于如愿以偿与荀阁老做亲家了!” 熙王妃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 裴沐珊吐了吐舌,大喇喇坐到过去熙王的位置,颇有一种替嫂嫂扬眉吐气的感觉,然后她开始清嗓子卖力表演, 先是绘声绘色将徐云栖所为告诉熙王妃,到最后侧眸看着母亲, “娘您知道吗?嫂嫂可厉害了,那荀阁老痛苦万分恨不得当场就认了她这个女儿。” “你猜嫂嫂怎么着?嘿,阁老有什么了不起,她才不稀罕呢,她还就乐意做个小门小户之女,高高兴兴行医济世。” 熙王妃哪能不知女儿这是在阴阳怪气挤兑自己,她面无表情斥了一句, “行了,累了一日,你去歇着吧。” 裴沐珊嘿嘿一笑,临走时还不忘问了一句, “娘,这样的媳妇,还和离么?” 熙王妃气得拿着引枕扔了她一脸。 * 徐云栖这一夜睡得沉,梦里总听见外祖父在云雾里唤她,徐云栖问他你到底是谁,你姓甚名谁,他偏又不说话了,徐云栖惊醒时,浑身冒着冷汗。 身侧递过来一方帕子,有人温声问道,“做噩梦了?” 徐云栖侧过眸对上他温煦的双眸,一下子呆住了。 “三爷,你不去上朝吗?” 过去裴沐珩早出晚归,徐云栖从来没有哪日醒来时看到他躺在身边。 裴沐珩见她额尖冒出豆大的汗珠,亲自替她擦拭,“我今日告假了。” 徐云栖愣了一会儿也渐渐缓过来。 她昨日弄出那么大动静,对他一定造成不小影响。 “我这是连累了你?” 裴沐珩心情颇有些复杂,虽说此事并未大肆声张,可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知晓,他成了荀允和的女婿,朝局猝不及防发生变化。 对于志在夺嫡的熙王府来说,有当朝首辅做奥援,便不只是如虎添翼这么简单。 妻子用“连累”二字,裴沐珩都不知怎么答她, 他抬手抚了抚她眉心的褶皱, “陛下并没有斥责荀大人,依旧保留他首辅之位。” 徐云栖颇有些意外,不过也与她无关就是了,她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夫妻俩一前一后进了浴室梳洗,刚出来,陈嬷嬷慌忙进来告诉她, “方才徐府遣了人来,说是岳家太太病下了。” 徐云栖脸色一变,匆匆用了早膳,带着银杏立即登车前往徐府。 章氏是被气病的,昨夜回来人就很不好,想起那胖婶与她情谊甚笃,胖妞也活泼可爱,就这么被丢了命,她恨不得将那叶氏千刀万剐,自然而然便将怒火牵到荀允和身上,怒意刚起,想起他被人蒙骗多年,可恨又可怜,章氏那股子火又莫名消散了,他果真还活着,果真成了人上人的首辅,章氏凄厉地笑了一阵,种种情绪绞在心口,最后五内空空,只剩下一抹惘然。 徐云栖给她把了脉,开了个安神养心的方子,“昨夜的事都告诉徐伯伯了?” 章氏躺在塌上,闭着眼摇头,“没有,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 城中诸人都以为荀允和那对妻女已死,只有少数人知晓实情,以徐科在朝中的资历还接触不到上层秘密,不过也晚不了多久,最多几日真相便到他耳边。 徐云栖郑重道,“我劝您主动告诉他,也比事后他来质问的好,您主动告之,他便知您一片心都在这个家,信任他守护他,外界再多的谣言自然撼不动你们夫妻。” 章氏眼神轻颤着,“你说的有理,他去通州督渠去了,等回来我就告诉他。” 徐云栖之所以事先没与章氏通气,一来怕她沉不住气露了馅,二来,也是想让她亲眼看看荀允和的真面目。 但她终究低估了这桩事对母亲震撼。 虽说她与章氏是亲生母女,性情却大为不同。 “母亲,人要往前看。”她只能这样劝道。 章氏深吸一口气,慢慢撑着身坐起来一些,靠着引枕露出虚弱的笑, 第141章 “你放心,我知道轻重。” 章氏晦涩地笑了笑,“看来还是你外祖父有眼光,他老人家总说我性子软,适合找个老实人过踏实日子,最开始便不同意这门亲。” 徐云栖很无奈道,“他当初也不同意您跟徐伯伯,您不也没听么?” 章氏微有哽塞,那个时候她跌落山崖,徐科对着她又是背又是抱的,方能把她从泥泞里救出来,以世俗之见,她与徐科已有了肌肤之亲,可因着当时被荀羽弄得心灰意冷,她哪里肯嫁人,那徐科对她一见钟情,观她有旺夫之相,跪下来求亲。 彼时秀水村的瘟疫案惊动了上官,县城来了不少锦衣卫,父亲态度十分坚决,连夜带着她们母女往南去,徐科死缠烂打,一路尾随。 也不知中途出了什么事,父亲消失了一阵,将她和囡囡托付给徐科,徐科带着她们回了洪湖老家,徐家原来是个商户,在当地十分富有,徐科许诺带着她过安稳日子,起先徐家是接纳囡囡的,可囡囡日也哭,夜也哭,非闹着要爹爹,她不得法,等再次见到父亲时,就把囡囡交给了他。 如今想来,过往的一切仿若浮生一场大梦,她昨夜听到荀羽的嗓音时,怔愣了好久好久,终究是物是人非。 “我想你外祖父了,下午你陪我去给他上一炷香吧。” 章氏在附近的白安寺给章老爷子捐了块往生牌,她时常去祭拜。 徐云栖始终不信外祖父就这么死了,故而一直不肯去,但今日她罕见答应了章氏。 陪着母亲在徐府用了午膳,休息了不到两刻钟,便启程前往白安寺。 路上小女儿徐若与小儿子徐京也骑马随行,徐若性子调皮,时不时要挤兑哥哥几句,徐京却好脾气地照单全收。 快到白安寺时,徐云栖瞧见附近有个药铺,她恰巧府上缺了几味药,便提前下车, “母亲带着弟弟妹妹先去,我稍后便来。” 章氏由她, 不一会,马车抵达白安寺山门外,白安寺并不大,却因处在熙熙攘攘的市集中,每日也有不少人来上香,章氏身子弱,徐京主动搀上母亲,那一头徐若已蹦蹦跳跳跨进上门,打头阵去了。 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帘幕掀开,露出荀允和消瘦的面容, 远处的妇人梳着一百合髻,穿着一件湖蓝的缂丝薄褙,背影纤弱秀美,她偶尔侧眸与儿子说上一句话,熟悉的眉眼一晃而过,荀允和的心猛地一阵抽搐,双目刺痛般泛红。 就在这时,眼前光线一暗,一道身影拦了过来。 荀允和再抬眼,便与徐云栖视线对了个正着。 荀允和愣了一下,迫不及待掀帘而下,他踉跄两步来到徐云栖跟前。 彼时午时刚过,阳光炽热,马车停在白安寺侧面一颗大槐树下。 荀允和小心翼翼望着女儿,眼底的柔色快要溢出来,想开口唤她的名,徐云栖已转过身。 荀允和顺着她视线望过去,二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远处章氏的侧影。 章氏母子驻足在牌匾下,正含笑与知客僧交谈,她整个面容已清晰地展露在荀允和眼前。 她笑起来依然清丽温柔,颇有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真。 十五年了,韶华易逝,故人眉目依旧。 荀允和哑着喉咙问,“那少年是何人?” 徐云栖回过眸来看着他回, “是我弟弟。” 瞧那少年身量与念樨不相上下,荀允和眸眼眯起,“多大了?” 徐云栖这回嗓音迟疑了几分,却还是没有避讳,“今年十四岁。” 荀允和闻言脸色就变了,眼风立即扫回来,目光带着实质般的压迫, “十四岁?” 他不敢相信。 午阳透过头顶稀疏的树叶洒下来,落在他忽明忽暗的面颊,他瞳仁布满血丝,视线一分一毫不离徐云栖。 秀水村出事时,云栖不过四岁,如那少年也有十四岁,意味着晴娘没多久就改嫁了徐科,并在一年后诞下儿子。 荀允和心里极为难受,下意识便有些责怪晴娘,却又明白他没有资格。 他们都对不起囡囡。 徐云栖面无表情看着他,沉默片刻道,“都过去了,您不要揪着不放,您也没资格揪着不放,回去吧,不要再打搅她。” 荀允和一个字都听不进去,面庞绷着如同随时能裂开的帛,一字一句问,“那时,你在哪里?” 徐云栖无奈地看着他,没有作答。 荀允和联系她这一身卓绝的医术已然猜到了, 他嗓音都在发颤,“她把你丢在乡下?这些年是老爷子将你养大的?” 仿佛有刀一下下割在他心口,将他的肉剥下来扔在油锅... 那时的囡囡跟外祖父没见过几面,压根就不熟悉,他难以想象,那么小的孩子,无父无母,孤零零跟着个年迈的老人是什么情形。 她性子那么烈,那么躁,章老爷子脾性大,又怎么可能会耐心哄她。 他甚至还不曾教会她漱牙.... 第142章 她每顿饭都是要人哄的.... 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懊悔的痛跟箭簇一般插在他心口,他疼得近乎窒息。 他明白了,面前这个无欲无求,贞静柔和的少女,这个寻不到往昔一丝痕迹的少女,已然给了他答案。 荀允和剧烈地喘着气,通红的双目被血色浸染, “囡囡....” “囡囡,你再给爹爹一次机会...”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周遭空无一人,唯有细碎的光芒在她面容交织辉映,却始终掀不起她眼底半丝涟漪。 徐云栖淡漠道,“一块帕子,落入泥沟,沾了污秽,即便洗白了,您还会再用吗?” 一如初见那日,她嗓音带着温软的腔调,能让人联想到江南的烟雨, 这场蓄势十五年的烟雨,一股脑全浇在荀允和的心头,他痛苦地闭上眼。 第 40 章 徐云栖至晚方归, 跨过门槛时,门房及管事的恭恭敬敬将她迎了进去, “少奶奶, 三爷在书房等您, 说是一道去锦和堂用晚膳。” 徐云栖微愣,今日不是逢十, 不到去上房用膳的时候, 莫不是有事, 却还是依言从斜廊处往南绕至裴沐珩的书房。 华灯初上,薄溟如雾浅浅浮动在夜空。 裴沐珩一袭玉色长袍立在廊芜下,晚风拂过他周身,晕黄的光芒密密匝匝萦绕在他眉睫,衬得他颇有一番仙人之姿。 徐云栖极少见他穿这样的浅色,“三爷?” 裴沐珩瞧见她,唇角勾出一枚浅笑,“走, 咱们去上房,昨日你生辰被耽搁了,今夜父亲和母亲给你补宴。” 原来如此。 徐云栖怔了下道, “那容我换身衣裳。” 裴沐珩道好。 又陪着她回了清晖园,等着她换上一件夕岚色的对襟长褂, 一条杏色挑线裙, 胸前还戴着过去皇宫里赏赐过来的珍珠璎珞,笑起来如玉生烟,亮堂又秀美。 徐云栖以往过于素净, 乍然打扮得这么招眼,裴沐珩也很意外, 颇有些挪不开眼。 徐云栖露出盈盈的笑,“可以吗?” 既然王府要给她祝寿,她总得盛装出席,不想枉费别人一片好心。 裴沐珩没说话,只牵着他的妻往锦和堂去。 一路遇见的仆从,均要给徐云栖磕头祝寿,徐云栖感觉到,大家对她添了几分尊敬畏惧甚至是小心翼翼的讨好。 裴沐珩握得紧,徐云栖手心都出汗了,几番想抽手,“三爷今日都在府上吗?” 问起这话,裴沐珩便有些无语。 他念着她昨日经历了那番风波,心里多少有些受创,故而留在府上打算陪她散散心,哪知她忙了一整日方回来,不过看徐云栖的模样,仿佛与寻常无异。 “午时去了一趟都察院,回来不久。” 荀家那个案子他不打算插手,回都察院便是将昨夜一应文书档案交给了施卓。 徐云栖正要搭话,眼看前方石径一人气喘吁吁奔来。 “嫂嫂,等等我!” 裴沐珊跃上台阶,堂而皇之将徐云栖从裴沐珩手中夺走,半搂半牵将人推着往前去,为她这身穿戴给惊艳了, “嫂嫂,这就是我上回给你挑的苏绣吗,哇,穿起来真好看。” 裴沐珩看了一眼残有余温的手心,瞥一眼聒噪的妹妹越发无语。 徐云栖被她夸得有些不自在, “也是你挑的花样。” 前几日裴沐珊为了给她过生辰,悉心替她置办了一身行头。 裴沐珊眼神得以洋洋往后面的裴沐珩瞄去,“哥,我的眼光好吧。” 裴沐珩面不改色回道,“你嫂嫂穿什么都好看。” 言下之意是人美,不是裴沐珊的功劳。 裴沐珊听了哥哥这直白的话,眼神蹭蹭亮了起来,使力耸徐云栖的肩, “嫂嫂,你听到没有,我哥夸你美哎。” 徐云栖性子已经够淡然了,还是被裴沐珊这挑明的话,说的面颊胀红。 裴沐珊依旧兴奋昂扬,“你是不知道,我哥这人一向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能让他屈尊降贵夸人,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裴沐珩冷冷看了一眼妹妹,带着警告。 徐云栖抚了抚面颊的红云,扭头朝裴沐珩大方笑道,“谢谢。” 两厢视线交错在一处,裴沐珩被这一声“谢谢”砸出一些郁碎来。 这时,银杏在一旁见怪不怪道,“我家姑娘在江湖上那是美名盛传,她在沧州坐诊时,许多小伙子没病都要给自己整出些病来,纷纷列队候着她把脉。” 这话一落,裴沐珩脸色就黑了。 徐云栖轻轻瞪了丫鬟一眼,裴沐珊闻言好奇心立即被勾起,连忙将徐云栖扔开,拉着银杏往前,“你给我说说,我嫂嫂有多受欢迎。” 银杏开始倒豆子似的将那些公子少爷的花样告诉裴沐珊。 过去她有些害怕裴沐珩,如今不必了。 荀允和就住在隔壁,姑娘现在受了委屈可有人撑腰了。 “起先有人采花,还有人送吃的玩的,后来见姑娘无动于衷,就开始装病,哎,五姑娘是知道的,我家姑娘旁的都能拒绝,唯独不会拒绝照看病患。” 第143章 银杏这是压根不顾裴沐珩的死活。 裴沐珊快笑破了肚皮,她太喜欢银杏了。 往后有她哥哥吃瘪的时候。 裴沐珊回头添油加醋说了一句,“哥,你赶明也装病试一试。” 裴沐珩不屑地移开目光。 他没这么无聊。 徐云栖见二人闹得太过分,扭头看着身侧的丈夫, “你别听她们瞎说,这是没有的事。” 裴沐珩却知道,她这是在撒谎。 四人一路有说有笑到了锦和堂。 进去时,明间内静的出奇,衬得裴沐珊的笑声就格外敞亮。 裴沐珊见堂内安静地过分,笑声戛然而止,抬眸望去,府内诸人安安静静各坐各位,显然在等候他们仨,大家视线纷纷投过来,自然而然先看向徐云栖,然后又不着痕迹收了回去。 裴沐珩夫妇立即过去告罪。 熙王开心地摆手,“快些入座,时辰不早,开宴吧。” 两位侧妃坐在主位下首,长兄裴沐襄和谢韵怡在左席,下面跟着两位妹妹,李萱妍夫妇则跟徐云栖二人坐在右边。 李萱妍庆幸自己早早跟徐云栖打好关系,没得罪过这位阁老小姐,侯宴之时,便提前将自己的寿礼送出, “我听说你不善绣花,便替你绣了些香囊帕子,共有十来样,你别嫌弃。” 母亲章氏曾迫着徐云栖学过两日绣花,徐云栖怎么都学不会,自认这是一门极难的手艺,对着李萱妍这份诚心就很不好意思,“嫂嫂费心了。” 裴沐襄因隐疾一事一直避着徐云栖,谢韵怡过去多少看不起徐云栖的出身,夫妻二人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裴沐兰随后也送了一件刺绣,“这是我绣的兰花,嫂嫂可挑个地儿挂着玩。” 裴沐珊接过替她递给了徐云栖,夸道,“嫂嫂,四姐绣艺可是咱们府上最好的,都能拿去外头卖呢。” 熙王听了这话严肃地哼了一声,“什么卖不卖的,成何体统,我们王府有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吗?” 裴沐兰私下确实卖过几副绣面攒银子,被父亲这一斥,她吓得低下头。 韩侧妃生怕女儿被王妃责怪,连忙接过话题将自己的贺礼送出去,“我给云栖准备了一对珊瑚耳环。” 徐云栖林林总总收了一匣子礼,都交给陈嬷嬷和银杏拿着。 宴后,裴沐珩率先回了书房,熙王带着其他两个儿子也离开了,裴沐珊拉着徐云栖到了西次间的八仙桌后坐下, “嫂嫂,王府的规矩,谁生辰谁做东,咱们开席玩叶子牌。” “啊,我不会。”徐云栖眨眼道, “你不会我们教你,”李氏也将她按下了。 裴沐珊又喊上裴沐兰,四人凑一桌。 谢韵怡要张罗家务,韩侧妃与高侧妃打算凑凑热闹,临行问坐在上首净手的熙王妃, “王妃,您要过来瞧瞧吗?” 熙王妃摇头,她脸还疼着呢,这一层身份揭开,熙王妃内心替儿子高兴,面上反而越发尴尬,在她看来,她过去与那荀夫人和荀云灵十分亲近,徐云栖一定对她心有成见,她若过去,大家玩的不尽兴,何苦来哉。 “难得她的好日子,你们陪她玩吧。” 两位侧妃都是聪明人,便相携去了西次间。 熙王妃独自坐在东次间的罗汉床,听着隔壁时不时传来笑声,不觉失神,其中要属裴沐珊的嗓门最大, “燕家那边怎么说?燕少陵伤势如何了?” 郝嬷嬷给她递上一杯茶,笑着回道,“听说是好了大半,少陵公子迫不及待要来下定,被燕夫人摁住了,” 郝嬷嬷学着燕老夫人的口吻,“你别可大意,眼下外伤看着好了,肺腑还未复原,若不细心调理,往后留下痼疾,可有得你愁,难不成大婚时,还得你侄儿来搀你?” 燕少陵自然不想在妻子面前丢脸,遂老老实实不出门。 熙王妃压根不急,“迟一些也好,我还舍不得她出阁呢。” 隔壁又传来一阵哄笑,好像是徐云栖输了,大家都在闹她,要罚她酒喝,徐云栖喝了两杯。 王府许久没这般热闹了,郝嬷嬷听着心里头一片熨帖,与王妃道,“方才丫鬟都与我说,三少奶奶过去是如何,如今还是如何,丝毫不摆阁老大小姐的架子,也没有因为过去的事而耿耿于怀。” “她这性子呀...”熙王妃连叹三声,“我是自叹不如。” 想起她坎坷的身世,熙王妃心里生了几分疼惜,“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郝嬷嬷乘势道,“您以后多疼疼她,她就不可怜了。” 熙王妃沉默良久。 * 熙王府这厢与荀允和联上姻,令秦王如临大敌,翌日晨起借口与燕贵妃请安,便迫不及待与母妃商议对策, “娘,儿子现在是四面楚歌,舅舅这一去,朝中支持老十二的呼声越来越高,如今又多了个熙王,眼看太子之位近在迟尺怕要擦肩而过了。” 自从太子被废,秦王感受到圣眷渐颓,因此有了这心灰意冷的一句。 第144章 燕贵妃倒是比他沉得住气,不过脸色也很不好看。 “局势对我儿着实不利,不过为娘认为,你大可不必忌惮熙王府。” 秦王愣道,“为何?” 燕贵妃正色道,“陛下将皇位传给谁,都不可能传给熙王。” 秦王双目瞪大,满脸愕然,“这是什么缘故?” 自他记事起,父皇就不喜熙王,可真正缘由,秦王并不太清楚。 只见燕贵妃喟然长叹,“此事一直是你父皇心中的伤疤,没人敢提,今日我少不得告诉你,你切勿告诉他人,唯恐惹了你父皇不悦。” “你可还记得明月公主?” 秦王摇摇头,“儿子实在没什么印象。” 燕贵妃点点头,再道,“她是你父皇唯一的嫡公主,生下来时天降祥云,那一年东南发生蝗灾,由着小公主出生后,蝗灾奇迹般消退,你父皇将她的出生视为大晋祥瑞,一直珍爱如宝。” “可惜小公主出生不久,被诊断出心疾,你父皇心痛如绞,下旨令太医院悉心照料,就这么养到了十岁,她十岁那年,突发疾病,此病一直是太医院柳太医看诊,柳太医极擅针灸,每每有起死回生之效,可这一回,柳太医闻讯提着医箱急急往明月宫奔去的路上,突然被在御花园乱窜的熙王给撞倒了。” 秦王听到这,心登时猛跳了一下,“老四这小子自小一身蛮力,别说撞一下,便是被他捏一把,骨头都要断了。” 燕贵妃面庞露出惋惜,“可不是,更不巧的是,柳太医被他一撞,整个人往路边一颗巨石栽去,额头鲜血淋漓不说,引发了老太医的心疾,柳太医当场毙命,小公主由此也没能救回来,皇帝一日之内,失去爱女与名医,快气颠了去。” “实话告诉你,你父皇当年差点一剑砍了熙王,是皇后拖着病驱求情救下了他。” 秦王听完经过不甚唏嘘。 燕贵妃再道,“那柳太医是当时太医院最负盛名的杏林国手,不仅医术过硬,人品更是没的说,满朝无不赞誉,那些年京中受他惠益的比比皆是,陛下的头风也一直是他看诊的,柳太医死后,陛下头风发作了半年,心里把熙王恨得牙痒痒。” “三十年过去了,无论熙王军功如何卓著,你父皇始终不看他一眼,也就是近几年裴沐珩脱颖而出,你父皇对熙王方才和缓不少,你说有这一桩案子在,你父皇能将熙王立为太子吗?” 秦王明白所有始末,反而对熙王生出几分同情,“老四也是倒霉。” “那依母妃之见,儿子该怎么办?” 燕贵妃果断道,“拉拢熙王府,对抗十二王裴循。” * 燕贵妃这番劝说效果显著。 次日朝议,扬州盐场出了乱子,掌事太监遇刺,死了不少侍卫内监,此案震动朝野,朝中要遣人前去查案,秦王力举裴沐珩,谁都知道扬州是皇后母族盘踞之地,扬州也算十二王的老穴,秦王用此计离间裴沐珩和裴循,彻底将裴沐珩拉拢至秦王府麾下。 十二王裴循立在大殿中,悠哉悠哉朝皇帝拱手, “父皇,儿子也举荐小七,他为人清正,老练阔达,由他去必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皇帝准了。 消息传回熙王府,陈嬷嬷便告诉徐云栖, “听意思,案子急得很,今日傍晚就得出发,少奶奶,你看是不是得立即给少爷备些行装。” 徐云栖颔首,转背带着陈嬷嬷进了内室,将裴沐珩衣物挑了几套出来叠好,等裴沐珩一回来,徐云栖笑眯眯将包袱奉上,又体贴问,“得去多久?几时得回?” 裴沐珩一面褪朝服,漆黑的目光落在她面颊不动,迟了片刻回道,“少则十日,至多一月便可回京。” 不算很久,徐云栖将准备的包袱递给他,“我备了四身夏裳,您看够了吗?” 裴沐珩将朝服搁在屏风处,从陈嬷嬷手中接过一身玄衫披上,整暇看着徐云栖,“只给我备了吗?” 徐云栖愣道,“还要给谁备?” 裴沐珩唇角微勾,老神在在开口,“你随我一道去。” 将这姑娘扔在府上一月他实在不放心,保不准又折腾出什么大动静,还是绑在身边稳妥些。 徐云栖红唇张得鸭蛋大,“啊?我吗?我跟你去查案?” 裴沐珩此人一向将规矩刻在骨子里,过去从不与她谈论朝务,如今出京查案居然想带着她,简直匪夷所思。 裴沐珩给了她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掌事太监遇刺,性命危在旦夕,皇祖父准我带你随行。” 徐云栖闻言心神一振,顿时干劲勃勃,自从嫁给裴沐珩,她行动多少受限,已许久不曾云走四方,二话不说转身朝帘外喊去, “银杏,快收拾包袱,咱们跟着三公子去扬州。” 银杏一听要出门,兴高采烈道,“好嘞,奴婢这就准备行囊。” 哪知里屋传来男主人凉凉的嗓音, “等等。” 徐云栖和掀帘而入的银杏纷纷看着他。 只见裴沐珩面色无波道,“云栖,此行带着一女子极为不便,你需假扮我小厮随行,所以不能带丫鬟。” 第145章 徐云栖眨了眨眼。 银杏闻言小脸顿时垮下,带着哭腔,“姑爷,奴婢还没跟姑娘分开过呢,姑娘要救人,离不开奴婢的,您就多带一个小厮嘛,奴婢扮小厮很在行的。” 裴沐珩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不成,人多了容易出事。” 银杏十分怀疑裴沐珩这是在公报私仇,她气鼓鼓地望着徐云栖。 徐云栖斟酌片刻,来到银杏跟前抚了抚丫鬟的面颊,“燕少公子的伤势还没好全,王妃头风又犯了,你留在京城以备万一,你放心,我去几日将人救过来就回京,不会让你独自一人待太久。” 银杏自当年被外祖父救下,一直跟着徐云栖,至如今也有十年之久,主仆二人别说一日便是半日都没离开过,对徐云栖来说,外祖父和银杏是她最珍贵且唯二不会舍弃的亲人。 裴沐珩听了后面那句话,脸色幽黯难辨。 银杏吸了吸鼻子,闷闷不乐替徐云栖收拾医箱,“好吧,那奴婢替您守着清晖园,您可一定要早些回来。” 徐云栖安抚她道,“我不在时,你去寻珊珊玩,她不是跟萧芙在铜锣街张罗了一家胭脂铺么,你一道去看看,喜欢什么买上。” 徐云栖不爱胭脂水粉,银杏却喜欢,小丫头很快被哄好了,眉开眼笑道,“好嘞,我也给姑娘你带一盒好胭脂回来。” 第 41 章 夫妻二人随意用了些晚膳, 各自换了一身夜行裳打算从侧门出府,不一会黄维匆匆过来告诉裴沐珩,王爷坐在正厅等着他们, 有话要交待。 裴沐珩微愣, 熙王极少管他的事,今个儿怎么惦记上了, 遂带着徐云栖赶往正厅。 越过廊庑一瞧, 却看到熙王陪着荀允和坐在堂前。 裴沐珩倒也没有太意外, 回眸看了妻子一眼,徐云栖淡淡瞅着荀允和,对着二人施了一礼,便没进去了。 裴沐珩独自进厅给熙王和荀允和拱手。 “父王,老师,可是有事交代。” 熙王听他一声老师微微看他一眼,裴沐珩神色不变,徐云栖一日不认荀允和, 他一日不改口。 荀允和脸色也看不出端倪,只是起身,目光落在廊外徐云栖身上, “你要带她去?” 裴沐珩颔首。 “你打算怎么办?” 裴沐珩回道,“先突击暗访, 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荀允和没有多问, 朝务上的事他不宜与裴沐珩来往过密,唯一在意的便是女儿安危, “不带个丫鬟吗?谁照顾她?” 这话一问, 裴沐珩喉咙微哽, 荀允和要问的怕不是没人照顾徐云栖, 是不希望自己女儿鞍前马后伺候旁人。 过去裴沐珩是他学生,如今成了女婿,荀允和看他眼神就不一样了,徐云栖嫁进王府没少受委屈,在他看来,裴沐珩这个丈夫并不合格。 荀允和眼神锐利而淡漠。 熙王兀自笑了起来,岳父位高权重是助力也是压力,他严肃看着儿子,希望他别让荀允和失望。 裴沐珩再次拱手一揖,“老师放心,我亲自照顾她。” 荀允和不再多问,熙王拍了拍他的肩,“早去早回。” 二人目送裴沐珩夫妇绕去后廊方收回视线。 荀允和身上官服未褪,鲜见是方下衙过来,不曾用晚膳,熙王客气地将他往里引,“述之进来喝口茶吧?” 荀允和神色微怔摇摇头,“王爷,我要见银杏。” 熙王没有阻拦,着人将银杏叫过来,银杏倒是大大方方给荀允和行了个礼,“荀大人,您找奴婢有事吗?” “你随我来一趟。” 荀允和带着她从夹壁来到荀府,银杏对荀府并不陌生,上回徐云栖带她赴宴,她便巡视领地一般将荀府逛了一遭,荀府大门进来是一横厅,荀允和少时崇尚魏晋之风,便在此地设了凭几坐席,与友人学徒谈经辩道。 银杏四下打量一番问荀允和,“大人何意?” 荀允和倒是很诚恳看着她,“把你家姑娘的喜好告诉管家,让他把宅子改一下。” 荀府徒生变故,府上管家悄悄将章氏与荀云栖的牌位给烧了,过去内宅里都是叶氏的痕迹,管家建议重新修缮院子,荀允和首肯,遂将银杏唤来。 银杏眼珠儿蹭蹭便睁圆了,“这样啊...”捏着下颚寻思一阵,“可是,姑娘没有喜好啊。” “姑娘唯一的喜好,便是钻研医术给人看病,姑娘家喜欢的花花绿绿首饰衣裳,她一概没有兴致.....至于园子嘛,过去我们老太爷带着咱们走南闯北,有时住在客栈,有时借住民居,最多不过半年又要挪地.......住处简洁干净便可,不见她有什么特殊喜好。” 荀允和的心仿佛被捅了几刀子,飕飕地漏风。 这一夜他坐在空荡荡的厅堂彻夜难眠。 此时此刻的徐府,徐科被上官遣去隔壁通州督渠,直到这一夜夜里方回来,章氏等了他两日,好不容易盼着他回府,便将他唤来床头,问他, “近日那首辅府家的风波,你可听到了?” 天气尚热,徐科额头渗出一层汗,接过妻子递来的绣帕擦了一遭,他失笑,“怎么没听说,谁能料到那荀夫人是这等心狠手辣之徒,不过那荀大人我也瞧见了,气度不俗,风采斐然,年过四十尚且这般,年轻时不知多招人,女人家喜欢他不足为奇。” 第146章 “说来最可怜的要属他的妻,若是不为贼人害死,她现在可是风风光光的首辅夫人...” 章氏不等他说下去,白着脸打断他道, “他是我前夫。” 徐科被这话呛了一喉咙口水,“什么?” 他怀疑自己听错。 章氏尽量让自己端端正正坐着,克制住情绪,再次告诉他, “他是云栖的亲生父亲,我便是那个差点被叶氏害死的前妻。” 徐科猛地咳了一声,脸色慢慢由松弛变得绷紧,渐而眼珠睁大兀自盯着章氏,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章氏见他这模样,有些六神无主,眼泪簌簌而落,“我也是事发当日才知晓的,是云栖认出了他,方知当年那叶氏意图杀了我和云栖,你还记得那场瘟疫吗....” 徐科脑门跟有五雷轰过,一阵嗡嗡作响,什么都没听进去,满脑子就是他的妻是首辅前妻,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先是一阵愕然,随之涌上来的是难以名状的怒意,到最后只剩恐惧与彷徨。 章氏看着瑟瑟颤抖的丈夫,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抬手将他抱入怀里, “徐科,你别多想,也别害怕,我跟他都过去了,他那个人素有君子之风,也不会对咱们怎么样,我们安生过日子,也不招惹谁......” 章氏这两日压力骤增,抱着丈夫失声痛哭。 她不一定是个完美的妻子,也不算一个很称职的母亲,却不会做出背夫弃义的事。 徐科听着妻子哭得上气不接气,慢慢回过神来,“晴娘,晴娘没事,我没事....”说这话时,他心里是慌的,却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妻子坚定地选择他,主动交待此事,给他吃了一颗定心凡。 他自然不希望平静美满的生活被打乱。 只是那个人是首辅,今后升迁仕途是别想了。 章氏察觉丈夫在轻抖,越发抱紧了他,“云栖说了,让咱们一切照旧,什么事都不会有。” 徐科并不知荀允和对章氏感情到何种地步,心里一时没底,即便如此,这个时候他要表现出一个男人的担当,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带走你。” 章氏朝着他破涕为笑,“嗯,咱们夫妻一条心。” 窗外月色正明,夫妻二人紧紧依偎在一处。 这一轮月从京城越过山峦,一直紧紧跟随在裴沐珩夫妇身后,铺亮整条康庄夜道。 徐云栖要骑马,裴沐珩没答应,非要将她绑在身后。 一个小小丫鬟便难舍难分,对着他却是说和离便和离,没良心的丫头片子。 胯//下雄骑追风逐电,夜风大口大口灌入徐云栖鼻尖喉咙,迫着她不得不侧脸贴紧了他结实的脊梁,待跃上一段崎岖山路,马儿越发颠簸,徐云栖只得搂他更紧,整个身子与他背梁密不可分。 说来这男人看着并不算健硕,整个脊梁却坚强有力,背阔腰劲,跟堵密不透风的墙,没有丝毫晃动。 夏日天热,裴沐珩身上只罩了件玄色薄衫,分明肌理块块结实垒在腹部,徐云栖手掌恰恰抱在这一处,肌肉摩挲,不一会便生了汗,只是裴沐珩面色纹丝不动,就这么载着她一路到了河间府郊外一间邸店。 已是子时,月盘悬在正中,将整座山野照的透亮。 两名暗卫提前安排了房间,裴沐珩拉着徐云栖进了屋子。 暗卫打了热水给二人洗漱,徐云栖在王府擦过身子,一路风吹也没出汗,径直便寻到床榻躺了上去,平日这个时辰她已睡得正熟,今日免不了昏昏入睡,裴沐珩入内沐浴换了干净的衣裳回来,屋内点了一盏小烛灯,昏暗模糊,裴沐珩喝了口水,往小塌望去,这是一间简陋的客栈,床榻是用简单的木板搭成,宽度只王府拔步床一半还少,徐云栖睡在上头,只剩不到半个身子的地方给裴沐珩。 裴沐珩吹了灯,轻手轻脚靠上去,轻轻将徐云栖身子一抬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睡。 大约是不适应贴得这么近,徐云栖几番扭动身子。 免不了蹭到他,裴沐珩暗暗深吸一口气。 迷迷糊糊被什么东西硌着,徐云栖便转了个身,力道没控制住,这下不小心撞到他,疼得裴沐珩倒吸一口凉气。 徐云栖蓦地睁开眼,抬着乌蒙蒙的眼看他, “怎么了?” 夜深人静,四下无声,徐云栖开腔才意识到周遭有多安静,立即便醒了大半。 裴沐珩神色晦暗看着她,慢慢挪动了身侧对她,“无碍...” 气息明显不稳,徐云栖听出端倪。 二人已有数日不曾亲热,年轻的身子血气方刚,床榻又窄,挨在一处难免擦枪走火,徐云栖明白的,她慢慢对着他躺下,整个背身便抵在墙上,相对而睡,二人呼吸交缠,裴沐珩一呼一吸均在她耳畔回响,贴着他睡,她身子不免又剐蹭到他,怎么都不舒坦。 暗卫就在左右房间睡着,这里明显隔音不好,两人都是矜持内敛的人,不可能放纵自己。 怕裴沐珩睡不好,徐云栖想了一个主意,她抬起半个身子,在他耳边低喃, “我帮你。” 三个字轻轻叩在他心尖。 裴沐珩眉棱一挑,看着黑暗里模糊的轮廓,喉结不自禁来回滚动,不可置信问,“你帮我?” 第147章 在他看来,徐云栖不太像会做这种事的人。 可就在她说完这话时,他又莫名地期待这位四平八稳的妻子,为他破例。 徐云栖小手覆上他的腹部,轻轻嗯了一声,浅浅的鼻音在夜间发散又发酵。 裴沐珩双眸一瞬发黯,连着呼吸也停顿了片刻。 不等他反应,她抽开他的腰带,软凉的手指伸进去,已在他腹部游走,比起方才在马背上,这一回触感更加直观,每一寸皆充满了力量的美感,起伏流畅,隐隐散发贲张的热度。 徐云栖指尖轻轻抚过他腹沟,每到一处,肌肤的灼热感瞬间滑遍全身,裴沐珩缓缓吁了一口气,尽量将自己的呼吸放轻,她用指腹描绘着每一处线条,处处结实硬朗,纹理分明,徐云栖行医也见过不少男人身子,肌肉松弛,大腹便便者犹多,不得不说,面前这男人身材好得无可挑剔。 就在她指尖触到他最下一块腹肌时,裴沐珩及时捞住妻子软糯的柔荑,暗哑道, “不必了,云栖...” 他还舍不得她做这样的事。 徐云栖摇头,语气温软道,“无妨,我已摸清你的穴位。” “嗯?” “这就给你扎针泻火。” 徐云栖将藏在袖口的细针抽出来,循着方才确认的几个穴位,精准地插了进去。 裴沐珩:“......” 第 42 章 马蹄如鼓, 踏破山阙。 茂密的树林山风呼啸,密密匝匝的落英被卷得漫天飞舞。 有飞絮扑面而来,徐云栖不得不闭上眼贴紧他后背。 自昨夜至今, 裴沐珩虽照样斟茶备膳, 却一个字都不曾与她说,眼神也不曾往她身上瞄, 只余一抹清冷的眼尾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徐云栖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上马时便不敢去抱他, 裴沐珩伸手将那犹犹豫豫的双腕箍在腰间,纵马往南。 午间到了东昌府,一行人停在山间岔路口一家客栈。 越往南,天气越发燥热,午后天气转阴,坐了没一刻钟,密密麻麻的雨丝飘下来,如云似雾笼罩山道, 路过的行人坐在棚子旁均喘上一口气,总算是凉快了几分。 裴沐珩用完膳,打算给徐云栖舀汤, 瞥了一眼见是一碗野菜羹便袖了手。 这是一张四方桌,夫妻二人相邻而坐, 徐云栖啃完一个芝麻饼子, 余光注意到这一幕,便知裴沐珩是嫌弃这粗茶淡饭了,她主动伸手替自己舀了一碗, 小口小口喝下。 裴沐珩见徐云栖喝得正香,好奇地给自己斟了一碗, 浅酌一口,竟也察出几分清甜,他搁下碗时,明显察觉妻子瞥来惊鸿一眼,待他视线转过去,她乌溜溜的眼神又避开了,裴沐珩暗自失笑,想起昨夜的事,不由得揉了揉眉心,他早该料到的。 那股无可名状的怒意悄然间便散了。 雨势渐大,恐山路颠簸不好纵马,暗卫便去大运河旁租了一条船,一行人改从行船。 两日后,船只抵达扬州郊外的渡口。 眼看就要进城,裴沐珩在这里遇见了熙王府布置在扬州的暗探,暗探将事情始末告诉他。 “事情起因源于运粮换引一事,户部那边给扬州下发的指标是,十万担粮食与十万匹生丝,名额掌握在州府衙门手中,手里有生丝的商户便想着法儿去拿生丝的名额,有门路的早把十万担生丝的名额给瓜分了,余下商户要运粮去边关换盐引,心中十分不满。” “恰巧今年江南发生水灾,粮价大涨,同样的价格过去他们用银两直接换取了盐引,今年却要追加银两方买下等价的粮食,商户不干了,趁着前阵子内阁变动,便在州府衙门闹事。” “扬州知府是十二殿下的人,在扬州盘踞多年极有威慑力,以铁腕手段镇压下去,只是偏生将士们手里没个轻重,不小心死了两个人,这下捅了马蜂窝,商户们罢市,甚至还有人闹去了盐场。” “扬州盐场是咱们大晋最大的盐场,境内绝大部分商户均来此地取盐,他们把盐场的门给堵了,不许其他地方的商户来换盐,场面极是混乱,恰巧一些流民尾随其后,蓄意滋事,有了州府衙门前车之鉴,盐场的守将不忍下毒手,这不,偏生被些流民给闯进了盐场衙门,也不知是什么人暗下毒手,趁乱对掌事太监许公公行刺,许公公可是司礼监的人,众人晓得事情闹大了,这才纷纷罢手。” 裴沐珩一听,面色凝重。 盐场掌事太监许容是司礼监刘希文的干儿子,说白了,许容便是天子与司礼监安插在扬州的眼线,谁会蠢到行刺他,要么便是许容运气太差,要么便是有人蓄意谋之。眼看朝中局势不稳,内阁数次动荡,有心人借此生事也未可知。 这运粮换引一事,是他首倡,荀允和落地,这桩案子不处置好,回京没法交待。 “人抓住了吗?” 暗探答道,“那些流民都被抓住了,全部关在臬司衙门,公子,您要不要连夜突审他们?” 裴沐珩摇了摇头, “京中文书不日便到扬州,你趁着这两日继续观察各方动静,我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人在暗中作祟。” 随后他与身侧的徐云栖道,“云栖,你随我立即去转运盐使司衙门救人。” 第148章 扬州地方官与当地豪强富商攀枝错节,贸然查案,恐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最好的法子便是救了许容的命,再撬开他的嘴,如此有的放矢。 转运盐使司不归地方衙门管,直属户部,除了户部有驻守官吏,亦有都察院御史并司礼监掌事太监三方坐镇,而其中又以掌事太监为首,盐业收入,一部分也由着司礼监进入皇宫,一部分被各方人士侵吞,余下则归户部国库。 夫妇二人在船内又乔装打扮一番进了城,入夜时抵达了转运司衙门,裴沐珩做大夫装扮,徐云栖提着个医箱做随从小厮,费了些周折,终于进了内衙,见到了伤病垂危的许容。 一名内监迎着二人入内,一人守在门口。 徐云栖拎着医箱进屋,这是一间极为宽阔的寝室,珠玉做帘,丝绸为幔,连熏着的香也闻出一股奢靡的气味,绕过屏风便听得几声痛苦的呻//吟,探目望去,只见一大腹便便的男子裹着白衫卧在塌上,看模样面上毫无血色,气息不稳,当时伤得不轻。 许容过去在司礼监当过职,三年前被派遣出京,是认得裴沐珩的,瞧见他,便眼眶泛红, “三公子....” 裴沐珩乔装进衙,不敢声张,上前坐在他面前的锦杌,低声问,“身边人都可信吗?” 许容看了一眼屋内两名内监,点点头,“都是奴婢一手提拔出来的人。” 裴沐珩不再多问,让开位置示意徐云栖上前, 许容看了一眼徐云栖的装扮,只当是裴沐珩带来的小太医,神色间不太信任,这几日扬州最负盛名的医士都过来会诊过,药开了不少,他吃了不见明显的好转。 但裴沐珩这个面子必须给。 于是许容打算宽衣让她查看伤口。 裴沐珩眼看他这动作,下意识制止,“等等。” 许容和徐云栖同时抬眸看向他。 徐云栖已挽起衣袖,将医箱摊开在跟前小几,只等看伤口。 裴沐珩心情复杂与许容解释,“她是我的妻。” 许容则惊得下巴险些掉下来。 他在扬州也听说皇帝给裴沐珩指了一门婚,似乎不太如人意,如今才明白是这等不如人意,他难以想象裴沐珩会带她来,还准许她给自己看诊,顾不上多想,许容艰难抖着膝盖,试图给徐云栖磕头, “岂可劳动郡王妃....” 裴沐珩恐许容看轻了徐云栖,又补充一句, “她是荀阁老的嫡长女。” 这下许容什么话都不敢说了,为难地望着徐云栖,“这这....” 徐云栖笑道,“你在我面前便是病患,此刻我也只是你的大夫。” 这话像是在安抚许容,也像是说给裴沐珩听。裴沐珩能主动带她出京看诊,已是莫大的进步,不指望他一夜之间全盘接受。 不等许容反应便问,“伤在何处?” 许容指了指腰侧,“这儿被人捅了一刀。” 徐云栖颔首,她已发觉那一处绑带渗出血色, 到了看诊之时,病人的命最重要,她可顾不上裴沐珩。 “你躺好不动,我来看伤口。” 徐云栖拿着剪刀将那一处衣裳给剪开,露出一片白色绑带,又一一将之剪破清除干净,露出伤口本来的模样,伤口依旧泛红泛紫,俨然有化脓的迹象。 徐云栖仔细观察一阵,蹙眉道,“伤及腰肾,且伤口处理不好,以至迟迟不见愈合。” 立即换来许容的随侍打下手,先给许容以酒喂服麻沸散,至他昏昏入睡之际,便开始重新给他处理伤口,清除体内淤血。 裴沐珩静静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妻子,徐云栖一旦投入治病,便换了个人似的,浑身那股温软柔弱的气息悄然而退,整个人冷静异常,出手果断,一丝不苟,眉尖时而蹙起,时而展平,如细韧的剑鞘,锋芒毕露。 忍不住在想,方才若不是他阻止,她是不是就不介意,又或者她在外行医时已看过不少... 想起银杏的话,醋意猛然升腾,裴沐珩心底一片焦灼,转念一想,罢了罢了,他想计较好像也计较不来了。 万幸许容大腹便便,那一刀虽然伤了腰肾,却还不至于太深,重新把淤血放出,伤口清理干净,撒上一层生肌粉,再将伤口缝合好,便无碍了。 二人从入夜进入内衙,至亥时方结束,裴沐珩亲自给她递上手绢,徐云栖一面净手一面吩咐内侍, “剪破的口子就这么敞着,无需绑缚纱带,余下那些药粉,早晚给擦一遍即可,不要碰水,屋子里冰镇也不能断。” 等许容醒来,面前只剩下裴沐珩,许容明显感觉腰间伤口处冰冰凉凉,舒适太多了,对着裴沐珩激动地涕泪交加,“多谢郡王郡王妃救命之恩...” 裴沐珩连忙拦住他,“切勿再动,以防伤口破开。” 可不能再劳累徐云栖。 许容躺着乖乖不动,随后裴沐珩问起盐场一事,有了救命之恩在,许容便毫无隐瞒,几乎是和盘托出了。 裴沐珩才知,国策定下来容易,想要实施落地便难如登天。 如此这一趟也算来对了。两淮盐场规模最大,扬州盐商数目也为海内第一,只要把国策在扬州推行下去,四境无忧。 第149章 接下来裴沐珩着手查案。 带着徐云栖在扬州城内“吃喝玩乐”三日,等朝廷文书抵达扬州时,他拿着圣旨进入臬司衙门审案。 案子审得意外顺利,很快查出那些流民并非真的流民,是有人乔装假扮,陪同审案的臬司衙门长官,拿着一带血的箭矢递给裴沐珩, “郡王您瞧,这箭矢上有标志,像是水军衙门的鱼箭。” 裴沐珩脑子里轰了一下,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驻守在扬州的水军衙门归两江总督曲维真管辖,而就在对岸金陵城坐镇的曲维真,则是燕平一手提把出来的心腹,明面上也是秦王的人。 但曲维真此人性情沉静雍雅,数次力抗海寇,荡平海波,江南百姓称他为国之柱石,朝中甚至有“江南一日不可无曲维真”之美誉,很明显曲维真长期驻守江南,坏了某些人的算盘。 而这个人是谁已不言而喻。 秦王那头傻乎乎以为利用他给十二王叔添堵,殊不知秦王早已入了旁人毂中,利用此案拉曲维真下马,也间接使秦王得罪了司礼监掌印刘希文,再趁机安排上自己的人手,简直是一箭三雕的妙计。 不愧是大晋第一神射手,箭无虚发。 姜还是老的辣。 裴沐珩兀自笑了一阵,抚了抚面前的供词,忽然疲惫地看着臬司衙门的官员, “陈大人,本王初来乍到,颇有些水土不服,还请大人容我休息一日,明日再审。” 扬州知府衙门将裴沐珩安置在扬州行宫居住,裴沐珩回宫时,徐云栖正提着大包小包的药材进了门庭,看得出来徐云栖心情很不错。 “三爷,我方才从市集买了不少海药,您不知道,西洋人有些药处理伤口见效奇快,我和外祖父行至番禺时,曾遇见一西洋大夫,破腹取子这门本事便是从他学的。” 妻子眉宇间皆是飞扬的笑意,这次出行,裴沐珩在徐云栖身上看到了许多不同以往的神态,她果然不适合被束缚在后宅。 随圣旨后来的黄维屁颠屁颠上前接过徐云栖的包袱,领着夫妇二人进了隔壁的用膳厅。 徐云栖喝了一口漱口茶,见裴沐珩眉间尚有忧色,下意识便问,“三爷,可有烦心事?” 过去她从不这么问他,无论朝中是何情形,皆与她无关,今日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肯带她出门,不拘泥于世俗偏见准许她给人治病,与人谈及朝务也不避讳她,这份信任不知不觉让徐云栖在他面前少了几分防备。 这份防备并非刻意,而是她从小自大刻在骨子里的疏离。 裴沐珩回道,“查案遇到麻烦,查不下去了。” 能让裴沐珩查不下去的案子,定是牵扯朝中高官,徐云栖便不再多问,恰在这时,黄维已带着人上菜,二人收了话头开始用膳。 饭后,徐云栖回到后宅洗漱换衣裳,裴沐珩来到书房。 他独自一人立在窗下寻思。 燕平退后,曲维真已是秦王最后一张底牌,一旦曲维真下马,秦王将彻底失去夺嫡的资格,裴沐珩自然乐见其成,只是他总迈不过这个坎。 为什么? 曲维真不仅是秦王党的人,更是江南十四州数百万生民的父母官,这些人如今是陛下的子民,未来也将会是他的子民。 曲维真必须保下来。 如何在司礼监,十二叔,知府衙门及陛下几方之间斡旋平衡,是个难题。 裴沐珩细细斟酌片刻,心中已有了计划。 州府衙门的人大约是察觉出些许苗头,翌日晨起也不升堂,反而遣了长袖善舞的同知大人来请裴沐珩去喝酒。 “郡王雅量,难得来扬州城一趟,下官今日想请郡王去看个热闹。” “哦,什么热闹?”裴沐珩笑问。 同知往金水河方向摇指, “咱们知府大人是有名的孝子,今日恰恰是他老父亲七十大寿,他呀,邀请了扬州城内所有同龄的老叟吃席,宴席就摆在金水河的明玉阁,扬州男女老少各界名流皆赴宴,还请郡王赏光。” 裴沐珩没有理由拒绝,“还请同知大人稍候,本王换个衣裳出来。” 今日这宴席徐云栖可去可不去,裴沐珩却还是希望妻子凑凑热闹,遂回到后院,邀请徐云栖出席,徐云栖过去也曾顽皮,伴着银杏大街小巷去看马戏,遂丢下手中制药的活计,换上小厮衣装,跟着裴沐珩出门。 一行人在午时初刻抵达金玉阁,金玉阁是座三层环形高楼,三层席面全部摆满,当中有两条楼梯直往二楼,楼间彩带飘飘,金碧辉煌,二楼正中处挂着一块牌匾,同知立在大门处往上方指了指,神色激昂道, “成康八年,陛下第一次南巡,抵达扬州,当时州府衙门给他老人家建了这座金玉阁,陛下当场题字当场挂了上去,郡王可知此楼是何人出资?” 裴沐珩望着这座气势恢宏富丽堂皇的楼宇,摇头道,“本王不知。” “扬州首富贾化莲。” 裴沐珩听到这个名字轻轻一笑,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皇祖父在一回家宴提到南下扬州,贾化莲散去半个家财打造龙舟殿宇供他巡游,沿途所见皆是一片康衢烟月,皇祖父感慨民间富裕,百姓安康,心中甚慰。 第150章 今日这么大排场,看来便是想故技重施。 裴沐珩稍一拂袖,抬步往前,“那本王便见识见识这扬州城的繁华。” 底下两楼已坐满了扬州城年逾七十的老叟,及稍有头脸的人物,至最上一层,便是扬州官宦与名流。 裴沐珩带着徐云栖和黄维拾级而上,以扬州知府为首的官吏纷纷下跪磕头行礼,相互之间寒暄了好一会儿,方落座。 裴沐珩芝兰玉树,轩然霞举,只消往那一坐,便吸引楼上楼下不少女眷引颈相望。 “我要瞧瞧京城里的郡王是什么模样?” “能有十二殿下好看么?” 裴循曾陪皇帝南巡,也曾数次抵达扬州祭拜外祖,扬州城的百姓对他并不陌生,至今仍有不少贵女将他视为意中人。 “这世间哪有人能比得过十二殿下?” “嘿,不尽然,那日我爹爹坐堂,我假扮小厮进去瞧了一眼,这位昭明郡王闻名不如见面,简直是潘安在世呀。” 这话一落,勾起女眷席中一阵躁动。 与此同时,正席上已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扬州知府率领底下官员敬酒,裴沐珩均是以茶回应,自有些许胆大的官员表示不满,黄维却是拱袖解释道,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我家郡王自小喝不得酒,一喝酒便全身生疹子,此事陛下也晓得,别说旁人,便是他老人家也从不劝我家郡王的酒。” 没有谁大得过皇帝,自然便就此作罢。 席间无酒多么无趣,于是大家伙转背将火集中往黄维身上拱,等黄维醺醺欲醉,同知大人的目光飕飕瞥向徐云栖。 只见这名小内使嫩生生跪坐在裴沐珩身侧,模样也出奇俊俏,只顾着用膳,对周遭一切似乎不在意,郡王怎么捎了这样的人物赴宴。 “这位公公,不如您陪在下喝一杯吧?” 裴沐珩闻言眉头一蹙,“何大人,她是从内廷来的,不胜酒力,何大人要喝酒,本王陪你喝一盏茶。” 徐云栖悄悄瞥了一眼丈夫,裴沐珩大庭广众之下维护她一个小内监恐引人注目,出门在外,应酬也是寻常,她又不是没应酬过,于是很慨然地举起面前的酒盏,迎上去, “在下陪你喝。” 裴沐珩吃惊地看着徐云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重重按了一下是阻止的意思。 徐云栖朝他嫣然一笑,“几杯酒而已。”云淡风轻的语气。 何同知见小内监如此气量,神色越发激动,“好,好,敢问公公姓甚名何,下官陪您喝。” 徐云栖抬杯施礼,脆声道,“在下姓徐。” 众人便左一句徐公公,右一句徐公公,簇拥在她周身,好不热情。 裴沐珩身边带着内侍并不奇怪,偏生他如此维护,又点名来自内廷,众人便以为徐云栖出自司礼监,要么是皇帝派来监视裴沐珩的,要么便是出京历练,不管怎么说,此人前途无量。 郡王这等人物高居庙堂,平日够不着,司礼监的爪牙遍布四境,谁也不敢得罪。 别说何同知,便是知府大人也起身敬酒。 裴沐珩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妻子左右逢源,一杯杯黄酒下肚,面不改色。 瞧那游刃有余的模样,明显不是头一回,裴沐珩半是无语,半是纳罕。 纵酒伤身,徐云栖喝了五小杯便停下来, 可惜她低估了官场上这些老油条,“徐公公喝了刘大人的酒,不肯喝下官的酒是瞧不起下官么,方才徐公公说自己出身荆州,下官也是荆州江夏人,既是同乡,徐公公,您得喝下官两杯酒.....” 半个时辰后,裴沐珩将徐云栖拎上了马车。 徐云栖喝得有些多,安安静静靠在一侧闭目养神。 裴沐珩气大发了,抬手将人掰过来,扶着她细瘦的双肩迫着她看着自己, “徐云栖,你竟然敢喝酒,你可知那些官员个个是老油条,等闲应付不了,你这一下喝了足足十几杯。” 徐云栖面颊比寻常多了几分潮红,不在意摆了摆手,眼梢软软地弯着,笑道,“我没事。” 出门时,她备了几颗醒酒丸,原是给裴沐珩用,不想自个儿先用了,她喝酒前悄悄抿了一颗,并无大碍。 裴沐珩算看出来了,“你很擅长饮酒?” “嗯....”鼻音轻轻脓出来,玉臂摇摇晃晃抬起,拂了拂略胀的额尖,“陪着外祖父行走江湖,遇上性情相投的,他老人家少不了喝酒,我自当陪上几杯,哦对了,银杏也会...” “你呢?”她眉眼略生嗔意,明亮的双眸似蒙了一层水雾,少了几分往日的平静与自持,“你居然喝不了酒?” 裴沐珩听出嫌弃的意思,又给气笑了,“我小时候着实喝不得,长大后便好些了。”更重要的是他不喜喝酒,不到迫不得已,几乎滴酒不沾,他不习惯失控。 徐云栖唇角一洌,悠悠笑了起来,腰身发软,如同一尾随时要跃走的鱼,裴沐珩被迫用了些力,将她搂在了怀里。 马车倏忽颠簸,裴沐珩倾下来,两个人离得极近,男人醇厚的气息清冽又逼人,徐云栖不甘示弱,竟然罕见调皮地朝他吹了一口酒气,吹完自个儿捂着脸偷偷笑了起来。 第151章 裴沐珩何时见过这样的她,心里似被什么狠狠拂了一把, “云栖,你是不是喝醉了?” 徐云栖极其缓慢地摇着头,“我没醉。” 一抹酡红徜徉在她眉梢眼尾,这一瞬的意态风流太罕见恐转瞬即逝。 裴沐珩克制着心跳,不动声色问她,“真的没醉?那你唤一声夫君来听听?” 徐云栖愣愣看着他,眼珠儿无神,没有反应。 裴沐珩失望地扯了扯唇角。 这下信她没醉。 * 京城醉雨亭。 比起扬州艳阳高照,京城这一日下起纷纷细雨。 眼看快要入秋,章氏给女儿徐若预备秋衫,可惜府上的针线娘子手艺一般,徐若看不上,闹着非要来外头量裁。章氏带着小儿子和小女儿上了街。 离着那件事过去了十来日,朝中风平浪静,听徐科提到,那荀允和没日没夜的当差,仿佛忘了这桩事,章氏喃喃叹着气,总算过去了。 章氏带着女儿和儿子在成衣铺子量体裁衣,路过醉雨亭,瞥见远处河畔荷叶田田,徐若非闹着要去玩,章氏遣儿子跟过去看着女儿,自个儿坐在醉雨亭避雨。 雨淅淅沥沥地下,颗颗晶莹的水珠在叶盘来回滚动,微风拂过,又双双滑落水泊。 就在这时,水泊对面的青石小径传来一段吆喝声。 “卖冰糖葫芦咯,卖冰糖葫芦咯。”一五十左右的老汉头戴蓑笠,挑着货担悠闲地走门串户。 章氏神色有那么一瞬的怔忪,突然吩咐身边丫鬟,“你去对面买几串过来。” 丫鬟领命而去,身侧只剩下那日敲登闻鼓的老嬷嬷。 雨声噼啪越来越大,身后台阶处传来脚步声,章氏来不及细听,骤然回眸,“回来啦....” 一道修长清俊的身影负手立在廊柱处,湛黑的长衫剪裁得体,衬出他保养极好的身形,那眉目褪去了少时的霁月风光,多了几分经风历雨的沉稳与内敛。 荀允和深邃的双眸凝着她不动,哑声开口,“晴娘。” 章氏吓得拽紧了绣帕,蓦然起身,惊愕交织看着他,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余光下意识往远处的孩子们瞥,眼底的泪差点晃出, “你...你来做什么?” 荀允和的眸光太过逼人,她不敢直视,咬着唇泪如雨下。 荀允和看着这样的她,胸膛升腾起一股无可名状的恼意, “你说我来做什么?”他一字一句咬牙道。 第 43 章 章晴娘跌坐在木凳上, 雨汽随风扑来,眼底一片潮湿。 荀允和来到她对面坐下,每近一步, 她眉目便越发清晰, 远远瞧着模样与过去没有太大变化,近看眼角也生了些皱纹, 荀允和情绪蓦地安抚下来, 静静看着她。 章氏犹有几分不自在, 低着头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抬眸迎上他,克制着眼底的泪花,慢慢露出个勉强的笑容。 当年恩爱不疑的夫妻,如今成了最尴尬的陌路人。 章晴娘心里何尝不感伤,不过是造化弄人。 荀允和语气变得温和,“这十几年来过得好吗?” 他眼神轻垂,带着克制, 嗓音暗哑粘稠。 章晴娘别开他的目光,迟钝地点头,“嗯, 还不错的....” “他对你好吗?”他又问。 章晴娘干笑了下,再次点头, “好, ”语气断断续续的,“很好...” 荀允和忽的发出一声自嘲,目光冷冷清清凝着她, “比我还好?” 这话一落,章晴娘喉咙明显哽了下。 有些事不刻意去想, 以为忘得干净,如今恍惚一回眸,却又清晰地被翻出来。 那个时候荀羽简直好的不能再好。 只要他在家里,几乎什么事不让她做,村里邻里都被他打点得妥妥帖帖,他一离开,总有人帮着她干农活,她带着囡囡几乎是无忧无虑的。 她太容易满足,就盼着丈夫能日日陪伴,不要去肖想那人上人,荀羽不听,他有满腔抱负,有经世致用之志向。 他把她照顾得太好,给她编织了一场漂亮的迷梦,在外头传出他抛弃妻女攀了高枝后,她才没法接受,从未出过远门的她背着行囊只身去县城找他,漫天的雨瓢泼浇下,她滑落山坡跌在泥潭里,有官兵从山坡路过,隐隐听到有人说,是荀羽惹了县太爷的女儿,人家如今要烧死她们娘俩,带着荀羽进京过好日子。 她的恨哪,铺天盖地,有那么一瞬她恨自己不该执意嫁给他,以至落到这样的结局,一想起囡囡还有危险,她使劲在泥潭里挣扎却越陷越深,偏生上头时不时有路过的官兵,她不敢声张,水越漫越深,泥石流滑下来,眼看自己就要被淹没在泥坑里,一白衣书生举着书册顶在脑门,沿着田埂往山坡这边跑,她立即大声呼救。 徐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救上来,她浑身泥泞倚在他背上,他那并不算健硕的脊梁,就这么一步一步艰难地将她驮出生天。 是,荀羽是比徐科好,无论姿容人品能耐,都比徐科好千倍百倍,可就这么一处,徐科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陪着她淌过十几年的风风雨雨,给了她安稳的日子,她就认定了他。 第152章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只想过安稳日子,你不听,你非要去挣,结果挣来了什么呢?”章晴娘委屈地控诉。 荀允和眼底的痛色漫上来,嗓音含着愧疚,“晴娘,回到我身边,我补偿徐科...” 不等他说完,章晴娘断然拂袖,她双目突然生了刺一般,跟个凶巴巴的小兽,瞪着他道,“你疯了,你只顾你自己的感受,你想过我吗?想过徐科吗,想过孩子们吗?” “凭什么你想让我回去,我就能回到过去?” 她一点点将他的情意从心底抹去的过程有多痛,他不知道的,凭什么! 章氏逼着自己将泪水吞回去,从来柔弱的女子在这一刻无比坚定,“回不去了,我跟他十几年的夫妻情谊,我们还有两个孩子....” 荀允和看着曾经心爱的妻子,字字句句念着旁人,心底戾气升腾,他阴狠道, “徐科想要升官发财,我给他!” “两个孩子怎么了?你当年连四岁的囡囡都扔得下,如今那一双儿女也长大成人,有什么扔不下的!” 章晴娘愕然看着他,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猛然间明悟过来,她长吐一口气,冷笑道, “原来你是为囡囡鸣不平来了,是吗?” 荀允和绷着脸没做声。 章氏给气笑了,望着漫天的风雨哭出一声,“没错,我是对不住囡囡,我这辈子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她这个女儿,但是我没有法子,你以为我没有深思熟虑过吗?” “与其让囡囡跟着我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性子变得懦弱不堪,还不如让她跟着爹爹,我爹爹照顾得是不那么仔细,可绝不会给她脸色看,也不会给她委屈受....你看她现在成长得多么好,若是跟着我指不定吃很多苦头....” 荀允和深深地闭上眼。 有那么一瞬,他很想质问,她就非得嫁人吗,她就不能守着囡囡好好过日子嘛,如此他们一家三口也能团圆,囡囡也不会吃那么多苦,他终究没有问出口,他不配,他没有资格,一切错皆起源于他,与其说他怨恨晴娘,不若说他怨恨自己。 “我想给囡囡一个家,将欠她的还给她。” “不可能!” “你别逼我。”荀允和抬目冷冷看着她, 章晴娘差点气出了泪,“你是为了弥补她吗?你是为了弥补你自己,徐科有什么错,你要逼着他妻离子散,他当年至少拿出银子买了衣裳给囡囡,你在哪里?我告诉你,囡囡很敬重她徐伯伯,一直很感恩他给她落脚之处,也一直劝着我好好跟他过日子,你要伤害囡囡吗?” 所有控诉辩驳均抵不住最后这一句话。 荀云栖,荀囡囡永远是他心底不可碰触的底线。 荀允和眼底的光欺灭了,那抹执着也轰然而散。 章晴娘看着这样的他,忽然笑了。 当年如此,如今他还是如此。 章晴娘吸了吸鼻子,拂去面颊的泪,平静望着他, “荀羽,你好好待囡囡,我们不必再见了。” 她转身捂着脸迈出醉雨亭,留他一人独面满川烟雨。 * 不知不觉天色已黑,徐云栖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侧眸一瞧,裴沐珩正躺在她身侧,诡异的是,她一只腿搭在他腹部,玉足为他捉住,灼热后知后觉传递过来,徐云栖徒生尴尬,连忙将足一抽,裴沐珩下意识一搂,猛地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徐云栖面颊残有醉红,秀发铺了她满身,唯露出一双黑啾啾的双眸如葡萄般莹亮,徐云栖再次抖了抖脚,裴沐珩木了一瞬,这才松开她。 徐云栖连忙缩回去,离着他远了些,满脸歉意, “抱歉,我喝了酒,便有些糊涂。” 裴沐珩看着她没有说话。 何止是糊涂,简直像是换了个人,腿肆无忌惮往他身上揣,一点都不老实。 不过那模样,懒散骄矜,怪可爱的。 裴沐珩不可能跟她计较这些,便没有拆穿她。 他转身从塌旁的高几拿了水壶过来,斟一杯凉茶给她,夫妇俩各自解了渴,又纷纷看向对方。 屋子里昏昏暗暗并不亮堂,廊庑点了风灯,光芒渗了进来,随风摇摇晃晃,他们看清彼此眼底的光与欲。 裴沐珩就这么欺压下来,徐云栖顺势倒在枕巾上。 暗沉的眸光逼近,唇角在她脖颈触了触,徐云栖眼睫微颤闭上了眼。 宽大的手掌覆上她脖颈,轻轻替她将碎发别去身后,指尖覆入她交叠的衣领,一点点往外剥开,濡湿一寸寸逡巡独属于他的领地,雪白的肌肤很快被渡上一层粉红,她眼睫哆哆嗦嗦缩着,舒展,渐渐迷离。 他双臂箍得极紧,似要将那两片蝴蝶骨给碾碎,粗粝的指腹有以下没一下磨蹭,醇烈的气息铺天盖地,不给她丝毫喘息之机。 毫无预兆去的太深,徐云栖下意识咬住唇,身子失重一般漂浮不定,玉臂抬出,忍不住要去借力,修长的手臂掐过来,将她手掌轻而易举捏在掌心让她动弹不得。 他就喜欢看她无枝可依,看她攀着他。 骨子里的掌控欲在这一瞬发挥到淋漓尽致。 第153章 汗珠顺着被碾平的蝴蝶骨滑落,沿着那抔柔软悉数没入他掌心。 蝉鸣断断续续,由近及远,那场风雨渐渐消弭于无形。 湿漉漉的衣裳裹着潮气覆她周身,她极是不适试图推开他,他却迟迟不肯出,整暇看着她昳丽的眸眼,她眼底有未褪的情//潮。 徐云栖任由他盯着,目光低垂不知落在何处,只淡声道, “三爷往后莫要这般狠。”她不喜欢被人掌控。 裴沐珩却是眉目深深问,“那下回换你来?” 徐云栖抬眸看着他,似乎不相信他说出这样的话,脸一热,凶巴巴瞪了他一眼。 他何时在她面上看到这么生动的表情,俏生生的,衬着那红彤彤的脸蛋如同熟透的果子,萦绕在薄薄面颊上的汗珠恰似爆出的汁液,裴沐珩深吸一口气,怕自己再折腾她,及时退出,翻身躺下。 徐云栖一刻都不曾停留,急急忙忙裹着衣裳磕磕碰碰越过他,下榻离去。 第 44 章 夫妻俩睡了一觉, 纷纷沐浴穿戴,一前一后回到用膳厅,一众奴仆井然有序伺候, 两位主子面上也端得是严肃平和, 徐云栖默不作声用膳,裴沐珩时不时看妻子一眼, 也无多余的话, 仿佛方才热火朝天的不是他们。 吃饱喝足, 精神也很好,徐云栖回想自己已救了许容,这里也没她什么事了,便与裴沐珩道, “三爷,要不我回京吧,留在这里,还连累三爷要照看我。” 如果她没猜错, 必定是荀允和敲打了裴沐珩,这一路裴沐珩对她称得上细致入微。 裴沐珩眉心一凝,正愁寻什么借口留下她, 外头一侍卫急急奔过来, “郡王, 许公公请您过去一趟。” 夫妻俩皆是一愣。 许容请他们过去, 要么有事,要么伤口出了岔子,裴沐珩看了一眼徐云栖, 语气镇定道, “云栖, 事情比你我想象中要复杂,我不放心你一人离开,你先跟着我。” 徐云栖静静看了一眼丈夫,也没有迟疑,立即换装随他前往,到了衙门,许容并无大事,不过是京中施压,想让裴沐珩快些回京复命,再者,又给裴沐珩透露了几处机密。 裴沐珩明白了,这是十二叔在施压。 徐云栖乘势给许容把了脉,看了一眼伤口,重新调整了方子,夫妇二人便一道离开衙门,已是亥时末,平日这个时辰徐云栖早睡了,今日下午睡了足足两个时辰,眼下精神尚好,裴沐珩与她商议道, “时间紧迫,我得尽快寻出真凶,真正的凶手一定藏在那日流民当中,除了许容受伤,还有不少侍卫与内监罹难,我打算去一趟停尸房。” 徐云栖只能陪他去。 侍卫赶车前往臬司衙门的府衙,已近子时,守门的官员昏昏入睡,乍然瞧见裴沐珩驾到,魂都吓没了,等到裴沐珩进去停尸房时,他方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遣人去通报上官。 臬司衙门分两处办公,正衙紧挨府衙,是平日升堂审讯之处,另一处则是停尸之地,在府衙后面一条小巷子里,院子有两进深,左右两间厢房办公,正堂空着,尸身停在最里面的小院。 裴沐珩与徐云栖带着七八名侍卫一路穿堂越院至最里面的院子,裴沐珩是钦差,无人赶拦,守卫检查了令牌便开门放他们进去。 门被推开,一股恶臭味侵袭而来,裴沐珩下意识将妻子揽在怀里,随后温声道, “你在外面等我。” 徐云栖轻轻拂开丈夫的手,抬眸定定看着他, “三爷,我解剖过尸身。” 裴沐珩:“.......” 随后,不等裴沐珩反应,她从医箱里掏出一块帕子,覆住口鼻,随着暗卫王凡先一步跨进门槛。 裴沐珩立在门槛外,默默看着从容的妻子,揉了揉眉棱。 他已习惯妻子处处给惊喜,无妨,再多的打击他也承受得住。 黄维知他素有洁癖,连忙寻来帕子递给他,又从侍卫手中接过一种薄荷水,裴沐珩涂了一些在鼻下,这才覆上帕子进了停尸房。 停尸房有驻守的仵作,仵作领着裴沐珩二人一具具尸身查验。 裴沐珩目的很简单,意图在尸身上查到凶手的痕迹。 死者十人,伤口深浅不一,有些是被箭镞射中心脏或眉心,有些则死于刀伤,少数两人死于剑伤,那剑刃极快一刀毙命,裴沐珩在这两具尸身面前停留下来。 那日他看着徐云栖给许容疗伤,也曾看了一眼那伤口,只觉这三处伤口极像, “云栖,你瞧瞧,这三人是不是为一人所伤?” 徐云栖将医箱交给王凡,取出一根镊子,沾了些酒水便细细查验伤口,裴沐珩亲自替她掌灯。 徐云栖撒上一层药水,慢慢将模糊结了痂的伤口给复原,一点点给裴沐珩描述伤口的形状与深浅,裴沐珩习武之人,脑海不由拼起那日刺杀的情景。 许容伤在左肾,那一剑当是用左手挑进去,大约是有人阻挡,进的不是特别深,且下意识往手腕外侧偏了下,面前第一具尸身,一剑贯穿肺腑,伤口直直往右前捅入,另外一具亦然。 三处伤口形状与方向皆是一致,意味着杀手是个左撇子。 第154章 得到这么关键的信息,裴沐珩心神一振,一面遣暗卫王凡去查扬州城的左撇子,一面连夜突审那批流民。 谁也没料到裴沐珩半夜审讯,个个慌慌忙忙从圈椅里爬起来,左支右绌应付。 半个时辰后,臬司衙门长官何大人匆匆忙忙赶来,正跨进门槛,却见裴沐珩浑身是血从刑讯房出来,挺拔清隽的年轻男人不紧不慢擦着手上的血,朝何大人露出漫不经心一笑, “何大人,来了?” 何大人看他神色不对劲,心里咯噔了一下,赶忙上前请安, “郡王要审案,怎么不知会下官一声,下官也好作陪。” 裴沐珩将沾血的帕子往他身上一扔,自顾自坐在主位上喝茶,“本王已审完了,事情真相已明了。” 何大人差点打了个趔趄,“什么?这么快?那您审出什么来了?” 裴沐珩指尖慢慢转动茶盏,“果然是这些流民擅自作乱,呐,口供在这里。”裴沐珩往面前桌案抬了抬下颚。 何大人咽了下口水,脸色就变得不好看了,他迅速上前查看那些口供,十几份口供大同小异,均承认是自己肆意作恶,不曾受什么人指使。 何大人差点气吐血, “郡王,众口一词,事出反常,您怎么就轻易信了他们,来人,重审....” 何大人说完见门口候着的守卫面露苦涩。 “怎么了,这是?” 那侍卫噗通一声跪下道,“回何大人,郡王...郡王殿下将十五位流民都给审死了。” 那日流民共有一百多人,大多是乞丐无赖,独这十五人是乔装闯入盐场内衙的军士,也是他们治罪水军都督衙门的铁证。 就等着裴沐珩审问这十五人,栽赃给两江总督曲维真。 何大人双目霍然瞪大,慢慢转过身,不可置信盯着裴沐珩,见他依然气定神闲,怒火一瞬间被挑起,何大人顾不上他是皇亲贵戚,气急败坏道, “郡王,您竟然堂而皇之将这些流民给审死了?您怎么给朝中交待?怎么给三司交待!” 裴沐珩端端正正坐着,面露冷色,“他们作恶多端,刺杀司礼监钦差,蓄意动乱,难道不该死?何大人如此维护,莫非是这些流民背后另有隐情?” 何大人打了个哆嗦,及时收住愤怒的情绪,缓了一口气答, “不是,郡王,您. 依誮 ..您干嘛把人审死?这这这...这没法交待呀!” 裴沐珩面不改色道,“朝中来信,一再催促我尽快破案,此事想必许公公已知会你们,我这不,便火急火燎连夜突审,哪知这些人经不起审,当然,这些人是本王审没的,本王自当给陛下请罪,不牢何大人费心。” 何大人若还没明白便是傻子了。 裴沐珩这是要替曲维真遮掩,来一个死无对证。 何大人快气疯了。 人证没了,物证和口供捏在裴沐珩手里,案子是黑是白,全凭他一人独断。 何大人便知坏了大事,急急忙忙去寻知府,裴沐珩这边安排人收拾首尾,带着物证和口供回了行宫。 知府闻讯当场气得砸了一只茶盏。 “这个裴沐珩,除去秦王对他并无害处,他为何掺一脚?” 印象里裴沐珩与裴循情谊甚笃,不该坏十二王的布局。 眼下事情办砸,他尚不知如何给十二王交待,一面着心腹给京中去信,一面设法拖住裴沐珩,让他没法快速返京。 翌日,知府想了个辙,将裴沐珩请来知府衙门,裴沐珩赶到时,便见府衙外聚满了商户百姓。 不仅外头被堵个水泄不通,便是内堂也人满为患,扬州城大小官吏均聚在此处。 徐云栖在这里见到一个熟人,正是蒋玉河之父,扬州守备蒋军正,可惜蒋军正面带愁色没注意到她。 裴沐珩毕竟是皇孙,知府心里再怒,面上也不敢表露什么,只道流民闹事起源于盐政改革,这事是裴沐珩首倡,天下皆知,知府招来全城盐商与官员,把这个烂摊子扔给裴沐珩。 裴沐珩正愁寻不到借口介入此事,打瞌睡有人送枕头,他不慌不忙接下了。 裴沐珩在扬州算是打单独斗,这里是十二王裴循的地盘,十二王是唯一的嫡子,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人选,秦王都没放在眼里,更何况是熙王。 没人太把裴沐珩当回事。 第一日,裴沐珩依照户部文书进行分派定额,没有官员理会他,便是商户也是嗷嗷叫苦,不肯接茬,大家都愿意出银子,却不肯购粮前往边关。 三日下来,事情毫无进展。 怎么办? 裴沐珩很快想出一招,擒贼擒王,各个击破。 先前他带着徐云栖游逛扬州城,并非一无所获,他摸清了扬州盐商的底细和派系。 一派便以首富贾化莲为首,党附知府周边,一派以苏商为首,亲近两江总督曲维真。 他先是见了苏商一面,将那个带血的箭矢交给他,苏商连夜去了一趟对面的金陵城,曲维真何许人也,很快明悟这是裴沐珩在救他,当即遣苏商回去,务必一切听从裴沐珩调派。 第155章 于是裴沐珩给苏商想了个主意。 “我看了户部文书,扬州对接榆林军仓,我建议苏老爷遣心腹带着人前去榆林周边种粮,粮食起地便径直送去了军仓,既不用耗费那么多人力远途运输,也可省去买卖成本,当场对了盐引,径直来扬州盐场支盐便是。” 这些年边关打仗,人口内迁,导致边境十四州人地稀疏,这个法子也可充实边境。 苏商暗自算了一笔账,深以为然,只道“郡王妙计!”当即召集自家一派的盐商,陆陆续续安排人北上。 问题解决一半,只剩下强势的贾化莲,怎么办? 贾化莲可是得到过圣上嘉许的人,投鼠忌器,等闲手段用不到他身上,裴沐珩便使了一招调虎离山,上书皇帝只道贾化莲心系皇恩,自上回见过圣上后,在民间屡办善堂,给皇帝立万寿祠,日日面北磕头只求得见天颜。 裴沐珩并未说谎,这些均是贾化莲多年作派。 皇帝下旨召贾化莲进京,贾化莲叫苦不迭,连忙安排人抬了块寿字型的太湖石进京,他这一走,扬州商户群龙无首,裴沐珩各个击破,又从许容处得了一些优待,暗中许给一些商户,一来二去,原先铁桶一块的扬州城,被裴沐珩撕开一道口子,运粮换引一策得到顺利实施。 而恰恰在这期间,他终于寻到了真正的凶手,带着罪证火速回京。 一月后,也就是七月二十这一日,裴沐珩夫妇如期抵达京城,裴沐珩连夜进宫面圣。 徐云栖由着侍卫赶车送回王府。 因着此行夫妇二人立了大功,便是熙王和熙王妃也均坐在正堂迎候。 裴沐珊早早等在廊庑下,只等徐云栖下车,便扑过去搂住了她, “嫂嫂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赶不上我的订亲宴呢!” 徐云栖满脸惊喜, “你要定亲啦?是哪一日?” 裴沐珊挠首琢磨还有几日,身侧银杏先接上话,“五姑娘记性太差了,就是后日呢。” 言罢搂着徐云栖胳膊大哭, “姑娘下次可别再扔下奴婢不管,奴婢一个人在府上好可怜的...” 裴沐珊瞪了她一眼,拆台道,“嫂嫂可别信她,她不过是在你面前乞怜,这段时日我日日带着她吃喝玩乐,她可舒坦着呢。” 银杏满脸俏红。 徐云栖哈哈大笑,环顾一周,只觉这王府似乎哪儿有些不对,尚没觉察出来,谢氏立在廊庑上唤道, “弟妹舟车劳顿,快些入厅歇着,母亲和父亲都在等你呢。” 徐云栖顾不上多想,便由银杏和裴沐珊搀着进了门。 熙王妃和熙王果然雍容坐在正厅主位,远远望去,熙王妃面颊带笑,倒是难得亲切。 徐云栖如常上前请安,熙王妃没说旁的,只问了一句裴沐珩哪去了,熙王道儿子定是入宫面圣去了,便问起徐云栖在扬州城的见识。 “你这丫头胆子大,像极了你爹爹!” 银杏一听“爹爹”二字,猛地想起什么,晦涩地看了徐云栖一眼。 主仆二人素有默契,徐云栖便知她不在这段时日,定是出了事。 先不动声色陪着熙王等人用了晚膳,随后将银杏叫去一旁, “发生什么事了?” 银杏往隔壁指了指,“您不在京时,隔壁荀阁老见了咱们夫人一面,言辞间好像是想让夫人回到他身边....” 徐云栖皱了皱眉,打算往侧门折去荀府找荀允和,银杏见她往后走,急急忙忙拉住她, “诶,走这边!” “什么?”徐云栖一头雾水。 这时,熙王背着手从正厅迈出来,朗朗一笑,“老三媳妇诶,隔壁荀阁老前段时日修缮府邸,说是嫌两府前方的夹壁碍眼,便将夹壁推倒,重新建了一处亭子,你可去瞧一瞧...” 熙王说这话时,自个儿还捂了捂额。 要说荀允和此人,那是全京城最谨慎稳妥之人,他深知皇帝忌惮什么,这些年除了大年初一拜年,平日他从未踏足王府半步,如今为了女儿,连夹壁都不要了。 徐云栖好一阵无语,带着银杏跨出王府,往荀府方向望去,果然瞧见原先挡在两府之间的黝黑照壁不见了,不知从何处引了一条小沟渠,里头清水淙淙,几片绿荷在晚风里摇曳,水沟之上矗立一座三角翘檐亭。 三角亭与坊墙之间,还留有一段可供马车出入的过道。 徐云栖面色凝重带着银杏跨进荀府前院。 天色昏暗,荀府廊庑下挂上两盏宫灯,洞开的门庭内掠出徐徐晚风,已入了秋,风带着凉意,徐云栖刚从温暖的扬州城回来,稍感不适,在门庭石狮前止步,似乎料到她会来,荀允和一袭白衫缓缓跨出。 银杏立在亭子里等徐云栖,荀府管家贴心地给她送上一些瓜果,她优哉游哉磕着瓜子。 荀允和负手来到徐云栖跟前,露出温和的笑, “回来了?路途一切顺利吗?” 扬州邸报每日均送到内阁,裴沐珩在扬州的事他了如指掌,唯独不太放心的是女儿。 徐云栖面色已恢复平静,先屈膝朝他施了一礼,随后道,“您何必找她呢?” 第156章 荀允和脸上的笑容淡下来,“若不是为了她,你也不会来见爹爹。” 徐云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她沉默了一瞬,叹道, “您如果觉得孤单,可以再娶一房妻子,甚至再生一两个孩子,慢慢将她养大,弥补您心中的缺憾。” “以您现在的身份地位,可以娶到心仪的女子,我母亲其实并不适合你,当初你们俩就不应该在一起。” 外祖父不止一次说过,她父亲志向远大,而母亲只适合过安稳日子,他们本不应该有交集。 这样的话谁来说荀允和都不会觉得难过,唯独徐云栖不可以。 如果他没有娶晴娘,就不可能有她。 她内心深处对他们这对父母有多失望,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荀允和忍着心口的绞痛,慢声道, “囡囡,爹爹不会了...爹爹不会再娶任何人,也不可能再要旁的孩子,我已留下一分产业安置念樨,余下的一切爹爹都会留给你,” “哪怕孤独终老,我也要守一处宅子,无论你出走多远,回眸时,总有一盏灯为你而亮,总有一双眼守望着你,盼你回家。” 第 45 章 回到清晖园, 徐云栖先将备好的礼物着陈嬷嬷送去各房,凉风飕飕地灌,徐云栖身子有些冷, 入了浴室泡了个热水澡, 洗得舒舒服服出来,就听见银杏靠在窗下软枕上抽搭。 “你这是怎么了?” 徐云栖轻轻将褙子纽扣系好过来看她。 银杏抬手止不住地拂泪, “奴婢是被老爷那番话给感动了, 这才像个当爹的, 姑娘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可不就是盼着有个家吗。” 小丫头捧着脸鞠一把泪哭得纵情又投入,徐云栖紧了紧领口,慢慢在她对面坐下来。 “你这就是庸人自扰了,你看我在这王府不好吗?我住的舒舒坦坦,心里也自由自在,我即可拘于一隅,亦可行走四方, 心大地大,哪儿都是家,你又何必用一个家字束缚了自己, 这是作茧自缚。” “这世间苦难人多得去了,贫穷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咱们吃饱穿暖, 无病无灾,已是世间最大的幸福。” “快别哭了...”徐云栖拍了拍她的肩,“我带了那么多药材回来, 得捋一捋。” 徐云栖起身去了小药房。 银杏哭了一会儿,也觉得没有意思, 轻轻哼了几声,跟在她身后进了药房。 主仆二人隔着一张长几相对而坐,左右各燃了一盏亮堂的大宫灯,银杏择药,徐云栖配药,什么样的药丸配什么样的药材,又用小称称好分量,搁在同一个罐子里。 期间,银杏时不时问徐云栖在扬州的事, “嗯,三爷很好,名义上我是他的小厮,实际上他事事迁就照料我....” “我没吃亏啊,有时跟着他去衙门应酬,有时我独自逛市集,扬州城咱们也去过不是,金水河那一带的几家药铺都很不错,那掌柜的还认识我,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话,说是想送个学徒来跟我学针灸....” “呸,他也配?有本事他自个儿来磕头拜师!”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 徐云栖失笑,“三爷带我逛了扬州市舶司,里头有不少存货,我得了些雄黄麝香胡椒丁香,象牙犀角,对了,还给你捎了一串珊瑚珠回来,都在外头箱子里,回头你慢慢去捋。” 银杏高兴得眼梢都弯了,“姑娘,奴婢说实诚话,三爷待您还是很不错的。” 徐云栖点点头,“着实如此。” 银杏歪了歪脑袋,兀自嘀咕,“姑爷和姑娘您算是盲婚哑嫁,姑爷都能对您这般好,若是娶了他心爱的女子,还不知要疼成啥样。” 徐云栖再次点头,“有道理,”忙了片刻又补充道,“三爷是个极有担当的人。”没有感情还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属难得。 “嗯。这就是老爷子当年说的,感情不可信,但人品可信,感情来的快去得快,唯有人品难移,只消他是个好的,即便不喜欢,怎么着都不会差。”银杏感慨道。 徐云栖听她唠叨这么多,笑悠悠看她,“你这是有感而发呢,还是春心萌动?” 银杏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姑娘胡说什么,奴婢哪有这回事。” 徐云栖指着她通红的脸笑,“哟,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先自个儿跳出来认领呢,看来明日我得寻珊珊问一问,你这段时日都见了谁....” 银杏一头栽在药草里不肯吱声了。 徐云栖捧腹大笑。 不一会,陈嬷嬷捧个一个匣子进来了, “这是什么?”银杏扭身问道。 陈嬷嬷苦笑,“这是隔壁荀阁老遣人送来的,还说是他亲手所做。” 徐云栖揉了揉眉心没说话。 银杏好奇地回过身,接过匣子打开,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正是一碟子刚出炉的冰糖葫芦,她看了一眼徐云栖,眼神亮了几分,“姑娘,这是荀老爷给您做的,你要吃吗?” 徐云栖摇摇头,继续配药。 银杏捧着匣子出来,本是想尝一口再还回去,结果吃完一口舍不得又吃了一口,到最后被她这张小馋嘴吃得七七八八,她抱着匣子一路吃到大门口,瞥见荀府管家正在廊庑下跟王府的管事唠嗑,便笑眯眯把空匣子递过去, 第157章 “嘿,这冰糖葫芦还挺好吃的,可惜我家姑娘不吃甜食,未免浪费,我便代劳啦。” 荀府管家默默笑了笑,接过匣子回去了。 他看得出来,银杏这丫头聪慧得很,不想老爷面子难堪,做了折中处理。 原话转告给荀允和,荀允和面色也无失望,沉默片刻起身换了朝服入宫去了。 此时此刻,裴沐珩正跪在皇帝跟前,将扬州一案事无巨细禀报。 裴沐珩心里明白得很,皇帝明里遣他去扬州,暗中必有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随行,皇帝素来靠着这三方掌控朝局,平衡官场。 皇帝或许能容忍他擅自做主,但绝对不会容忍他隐瞒,所以裴沐珩和盘托出。 皇帝看完供词,沉默了好一会儿。 裴沐珩一番玲珑心思,他看得分明。 不想牵连两江总督,替百姓守住了这么一位国之柱石,稳住江南,又不想把案子往十二王身上牵,所以查到那名左撇子副将便及时收住,难为他在朝廷,秦王及十二王甚至他这位皇祖父跟前周旋地这么齐全。 皇帝固然不想失去曲维真,江南还靠曲维真坐镇大局,他也不愿意看到这个案子剖出来是血淋淋的皇子夺嫡之争,甚至还借着这个案子顺利地将国策推行下去,裴沐珩这桩差事处处办在他心坎上。 皇帝很满意。 满意之余,他甚至隐隐生出几分遗憾,这份遗憾源于什么,他一时还未细想。 “你在扬州试行的这个法子很好,这样,待会朕下一道手敕,即日起,你照管户部,国策推行一事由你全权处置。” 裴沐珩抬眸看着皇帝,愣了一会儿,立即磕头谢恩,“孙儿谢皇祖父信任,孙儿一定全力以赴。” 很快,裴沐珩握着这份手书,随着传旨太监往户部去,出门时正撞见司礼监掌印刘希文捧着一匣子奏折进门,两厢视线对了个正着。 刘希文那一眼凝重又严肃,裴沐珩看明白了,刘希文承了他的情。 裴沐珩前脚一走,荀允和后脚进了御书房。 皇帝看着他笑着招手,“述之,来朕跟前坐。” 荀允和掀起蔽膝,坐在皇帝身侧锦杌,皇帝将案子邸报递给他, “瞧,这些都是你女婿的手笔。” 荀允和闻言微微苦笑,“陛下,臣心里当他是女婿,他却未必肯认臣这个岳父。” “哈哈哈!”皇帝同情地看了他几眼,先前荀允和与皇帝剖过心意,皇帝感同身受,同样是第一个女儿,同样活泼天真,明月公主给大晋带来了祥瑞,而徐云栖则出生在荀允和生辰这一日,荀允和将之视为上天赐给他最珍贵的礼物,两个老父亲对着女儿都有同样一份深沉的爱。 “不过你比朕幸运多了。”皇帝脸上笑容淡去。 荀允和拱袖道,“臣也是托了陛下洪福,方能寻回遗珠。” 明面上的缘故是皇帝下旨让他办寿,他的妻女方有机会发现真相。 皇帝颔首,目光复又落在那叠供词及文书上,“珩哥儿有社稷之能,是王佐之才。” 荀允和听了后四字,微微眯了眯眼。 一句“王佐之才”便已将熙王府踢除夺嫡阵营。 熙王失宠之谜不解,皇帝一日都不会考虑熙王府。 荀允和知晓皇帝这话不仅是感慨,也是试探,他立即颔首道, “当初陛下将臣的女儿赐给三公子,是臣女儿之福气。” 荀允和为何提这一茬,便是告诉皇帝,徐云栖行医,不适合入主中宫,皇帝不必怀疑他帮着熙王府夺嫡。 皇帝果然露出笑容,近些年裴沐珩在朝中崭露头角屡立大功,皇帝岂能不怀疑这孙子有夺嫡之心,只是前段时日他亲自将徐云栖接回来的时候,皇帝便释疑了。 大晋不可能有行医的皇后。 裴沐珩接回徐云栖,也是另一种表态。 “朕还听说你亲自下厨给你女儿做吃食,君子远庖厨,这个道理你不懂?” 皇帝这是告诉荀允和,他和熙王府的一举一动都在锦衣卫监视之下,皇帝想用荀允和,不希望他越界。 荀允和何尝不明白,“她吃了太多苦,在她需要臣的时候,臣不在身边,即便做再多也不过是臣在自我安慰罢了。” 皇帝意在敲打,并非真不同意他挽回女儿,若荀允和藏着掖着,反而弄巧成拙。 皇帝看着他通红的双眸,宽慰道,“水滴石穿,慢慢来,得了机会,朕会帮你。” 裴沐珩出了午门,顺着白玉石道往对面的官署区走,行至承天门处,见一人搭着内侍的手慢悠悠往午门方向行来。 裴沐珩立定片刻,上前朝他施礼,“十二叔,”目光落在他腿边,蹙眉道,“十二叔腿疾又犯了?” 灯芒绰绰约约映出裴循疏朗明阔的面庞,裴循早就发现了他,唇角擒着一抹极浅的笑意,语气一如既往温和,“秋寒突至,一时还不适应,便隐隐作疼,对了,听闻你在扬州立了大功,你那个法子我听说了,朝中盛赞,此策可推行全国,不仅确保军粮不误,亦可充实边境,珩儿,你是社稷之才。” 什么人被称为社稷之才,是能臣干吏,是能称为宰辅的人,辅佐谁,自然是他这个十二王。 第158章 裴沐珩却面露惭愧朝他施礼,“扬州是十二叔母族之地,若非十二叔宽厚,我岂能这般轻易立功回京,十二叔这份关爱之心,侄儿铭感五内。” 裴循笑,“快别说这样的话,扬州那些盐商骄纵惯了,目无国法,我过去看着长辈面子,少不得宽宥,如今有你整顿,我也少操一份心,否则当初我能举荐你去?” 这话是告诉裴沐珩,秦王举荐他去是把他往火坑里推,而裴循举荐,则是信任,可惜裴沐珩还是辜负了他的信任。 裴沐珩叹气,“朝局艰难,圣威难测,侄儿年纪尚浅,诸事考虑不周,左支右绌,不敢迈错一步,若有不周到之处,十二叔一定海涵。” 言下之意是你们神仙打架,别让他一个晚辈为难,他谁也不敢查,谁也不敢得罪。 裴循哈哈大笑,上前抚了抚他的肩,意味深长叹道,“回想当初你方四岁便跟在我脚下,从我习武练箭,一眨眼你都二十出头了,如今我脚受伤,恐一时难痊愈,你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裴沐珩道,“十二叔不过而立,腿伤修养数日便可转好,得了机会我再伴您射箭骑马。” “一言为定!”裴循眼底精芒绽现,“过几日秋高气爽,我便给你下帖子,你可别推辞。” 言罢,裴循往前朗笑离去。 裴沐珩对着他背影一揖,正待转身,听到裴循突然回过眸朝他招手,“对了,回头记得将你媳妇带来。”他指了指自己的腿。 裴沐珩笑了笑,无声应下。 出京这么久,都察院有诸多事务搁浅,如今又接了户部的活,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时不时还有官员需要应酬,裴沐珩不仅这一夜没能回去,翌日也忙个底朝天。 荀允和不然,到了日落时分,准时准点下衙回府,过去他十日有大半不在府上,如今尽可能抽出时间陪伴女儿,出午门时,看着等候在城门下的仆从便问,“囡囡在忙什么?” 车夫刘福迎过来,回道,“大小姐今日去了医馆,听说坐诊了整整一日,这会儿还没回府。” 荀允和看了一眼天色,皱了下眉,“天色已暗,她一个姑娘家在外,我不放心,咱们去接她。” 荀允和悄悄赶车到了城阳医馆对面,从黄昏等到天色渐黑,到了戌时三刻方见徐云栖从堂内出来,远远跟着送她回府便安心了。 他不想引起女儿反感,不曾露面,徐云栖也不曾发现,但裴沐珩的暗卫却察觉了。 这一日夜,待裴沐珩下马时,暗卫便迎了上去,将荀允和给徐云栖下厨并接送的事告诉了他。 可怜忙得昏头转向的年轻男人,彷徨立在门庭下,看向荀府的方向出神。 他这是被岳父教做人了? 他再忙,能忙过当朝首辅? 第 46 章 回到清晖园, 裴沐珩给暗卫下了一条命令, “往后夫人行踪,事无巨细报与我知。” 她一个姑娘家的, 出门在外着实不安全, 身为丈夫,他有接送之责。 扔下这话, 他修长身影越进清晖园月洞门, 院子里安安静静, 不见任何声响,东次间内一盏灯火也无。 陈嬷嬷迎了出来, “三爷,五姑娘将咱们少奶奶请过去了,说是请她斟酌明日着装,恐回得晚吵到您,今夜便宿在那边了。” 裴沐珩俊眉登时皱起,立在廊下默了片刻, 一言不发入内沐浴,如常换了衣裳出来,往日忙碌的那道倩影不在, 偌大的拔步床也空无一人,裴沐珩独自坐在床榻出了一会儿神。 曾几何时, 他不习惯与女人相处, 如今一夜不在,竟觉得不自在了。 七月二十二,是裴沐珊与燕少陵定亲大宴。 因是圣旨赐婚, 礼部侍郎一早伴着司礼监太监过来宣旨,燕少陵骑着高头大马, 手执大雁登门提亲,二十岁的年轻男儿身材健硕,器宇轩昂,眉梢歇着一抹张扬,嘴早咧的合不拢了,在他身后跟着燕家一水侄儿,个个相貌出众,一表人才,一行人聚在王府门前,好不热闹。 大侄儿燕旭见小叔一脸不值钱的模样,鄙夷道, “五叔,您就收敛着些吧,谁不知您娶到了心仪的媳妇,再高兴也得藏在心里,面上拿出燕家男儿端肃伟正的气势来,别丢了咱们燕家的脸。” 燕少陵坐在马背上没好气瞪回去,“老子是你叔,别看着年纪比我大便日日夜夜数落我,你可知为什么叔叔我年纪比你小,却比你先娶媳妇吗,就因为你端着一张夫子脸,不讨人喜欢。” “你学谁不好学裴沐珩,若非圣上赐婚,你以为徐娘子看得上他!” 燕旭咽了一嗓口水。 “咳咳!”燕家老二猛地咳了几声,往洞开的门庭内,一身绛红郡王服的裴沐珩指了指, “叔,您悠着点,人家如今是您大舅子,得罪了大舅子您往后没有好果子吃。” 随着礼部侍郎一声高喊,燕少陵神气十足下了马,一面擒着大雁往里去,一面回侄儿, “我哪里怕他?我跟珊珊都是徐娘子这头的。” 话落,他端着热情的笑容,阔步踏入门庭,沿着铺着红毯的石径往正厅去。 第159章 熙王并府内三位公子立在廊芜下等候。 燕家大公子和二公子连忙跟上,倒是后面三位你推我让,谁也不敢往前。 最后五少爷燕锦看不过眼,将前面两位兄长往里推, “怕什么?当面得罪裴沐珩的是我,我都不怕,你俩折腾个什么劲!” 三兄弟趔趔趄趄进了门。 当初燕家五兄弟急吼吼与裴沐珩抢媳妇的事在京城都传开了。 燕少陵这厢给熙王磕头行礼,裴沐珩背着手眼神凉凉在燕家五少身上一一掠过。 燕锦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裴沐珩这厮人面兽心,害他被打了三十板子,腚现在还疼着呢,待会少不得灌一灌他的酒,报仇雪恨。 比起前院水深火热,后院一片祥和。 燕家老夫人亲自领着几位儿媳妇拿着聘礼单子进了门,熙王妃接过聘礼单子,交给郝嬷嬷,吩咐几位媳妇应酬。 老夫人很是客气, “聘礼单子王妃尽管瞧,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告诉我。” 熙王妃神色淡淡,当初老夫人差点抢了她的儿媳,如今又要来娶她女儿,熙王妃觉得自己很亏,漫不经心喝了茶,便道,“左不过是那些东西,也不必细看,燕家是体面人,我放心的。” 燕老夫人知晓上回惹了王妃不痛快,少不得姿态放低一些,无论王妃说什么都是应着,只是席间见了徐云栖,忍不住还是拉着她嘘寒问暖。 “云栖这段时日瘦了些。” “有吗?”徐云栖抚了抚面颊,“兴许在扬州城奔走清减了。” “我给你捎了一盒燕窝,你每日煮些吃,补补身子。”老夫人怜爱地打量她小腹,轻悄悄问她,“还没有身子呀。” 徐云栖一愣,垂下眸摇头道,“不曾。” 老夫人又宽慰她,“不急不急,好事多磨....” 熙王妃看着她们二人窃窃私语,举止十分熟络,险些呕出血来。 旁的没听清,那燕窝二字清晰入耳,待燕夫人等人出去吃席,她闷闷不乐吩咐郝嬷嬷, “原也怪我没上心,只顾着盼她怀孩子,却不给她补身子,你将我库房里的燕窝拿出几盏送去清晖园,这点银子我们熙王府还有,不至于让她承别人的情。” 燕少陵这边应付完前院的客人,来后院给王妃磕头。 对着燕少陵,熙王妃却是露出笑容, “身子如何了?” 燕少陵在岳母面前那叫一个乖顺,恭恭敬敬答道,“已大好了,只摸着尚有些疙瘩,再无异样,说来,还是贵府的三嫂嫂医术出众。” 对着徐云栖行医一事,熙王妃如今已是破罐子破摔,不得不接纳了,她笑意勉强了几分, “那就好,珊珊在隔壁等你呢,你去看看她。” 燕少陵已一月不见裴沐珊,心里想念得紧,规规矩矩行了礼,这才退出绕来西次间。 除了门口立着一个熟悉的丫鬟,屋内只一人端端正正坐在罗汉床上,她穿着一身大红绣金凤凰的对襟长袍,头戴金丝镶嵌红宝石头面,两侧还插着金累丝步摇,她眉目低垂,端的是不苟言笑,纹丝不动。 燕少陵见她这模样便慌了, “珊珊你这是怎么了?若是不高兴,你告诉我,谁欺负了你,你也告诉我!” 燕少陵最怕裴沐珊不满意这门婚事,是他迫了她。 裴沐珊见燕少陵都吓红了眼,忍不住破功,一拳敲在他脑门, “你个呆子,吓唬你呢。” 燕少陵见状松了一口气,弯腰来到她跟前,“珊珊,你如实告诉我,若是心里头犹豫,咱们就不急....” 裴沐珊瞪了他一眼,“本郡主是出尔反尔的人吗,既然决定招你做郡马,便是驷马难追。” 她也不知喜欢一人是怎般模样,却清楚知道非面前这男子不嫁。 燕少陵如同吃了定心丸,立即神采飞扬。 裴沐珊这才发现他今日着装格外鲜艳,“你干嘛打扮得跟个花孔雀似的。” 燕少陵神色一顿,挠了挠首道,“今日定亲,我自然得打扮俊俏些。”然后忐忑问,“你不喜欢?” 裴沐珊摇头,“不喜欢。” 燕少陵俊脸一垮,“嗨,那几个小兔崽子,帮我参谋了半晌,结果还是不如你意。” 裴沐珊眼看他垂头丧气,哈哈大笑,提着裙摆起身,绕至他跟前, “傻瓜,你不适合这般鲜嫩的着装,你还是过去那样好。” 燕少陵过去穿着一身湛黑的长衫,一身腱子肉气势勃勃,眉如剑鞘,打马一过,谁不知道那是上京城最耀眼的少公子。 燕少陵呆住,“你没骗我?” “骗你作甚?” 燕少陵乐了好一会儿,悄悄从兜里掏出一个肉镆镆递给她, “呐,这是我路过长安街那家铺子给你买的肉镆镆,尝一尝,还温着呢。” 裴沐珊接了过来,闻了一闻,“真香,你饿不饿,分你一半?” 二人蹲在罗汉床旁,分肉馍馍吃。 裴沐珊边吃边含糊道,“哼,我娘就是苛刻,一会儿嫌外头的东西不干净不许我吃,一会儿嫌我花钱如流水,克扣我的月例,害我成日过得不痛快。” 第160章 燕少陵也咬了一口饼,“无妨,往后我的银子都交给你,等你嫁给我,我每日夜里都带你去吃宵夜。” 裴沐珊看着未婚夫眼神蹭蹭亮起来,“你如今不是武都卫中郎将么,俸禄多少?” 燕少陵擦了擦嘴,琢磨一会儿道,“一年一百二十两。” “什么?”裴沐珊瞪大了眼,“就这么些?” 燕少陵见裴沐珊满脸失望,又慌了,“对啊,难不成皇帝陛下少算了我的?那我回头入宫找他老人家麻烦,哎呀不对,我爹身为首辅时一年也只有五百多两。” 熙王妃就听得二人在那边嘤嘤唧唧,哭笑不得。 “两个糊涂鬼,也不知往后日子怎么过!” 郝嬷嬷却是宽她的心,“您呀就是想多了,小夫妻两个日子甜蜜才是最紧要的,糊涂一点又如何,燕家难道短了他们俩吃的?燕侯与老夫人苦了谁也不会苦了小儿子和小儿媳妇。” 这话一落,熙王妃便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和小儿媳妇,那夫妻俩性子一个赛一个稳,也不知何年何月能似裴沐珊二人这般亲昵。 熙王妃愁白了头。 午宴结束,燕家众人回府,裴沐珩打算去后院寻徐云栖,却在斜廊处被暗卫王凡拦住了, “三爷,一刻钟前,蒋家的人托徐家二小姐请少奶奶出去会面,少奶奶如今就在对面街铺的茶楼里。” 裴沐珩闻言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 蒋家为何寻徐云栖,他心中有数。 一街之外的茶楼,蒋夫人拉着徐云栖的手腕泪如雨下, “云栖,我本不该来找你,可我实在没法子了,谁知那副将竟然胆大包天,刺杀当朝掌印的干儿子,此事捅破了天,玉河他父亲被关去了都察院,我也是走投无路方来求你。” 蒋玉河的父亲蒋军正时任扬州守备,裴沐珩最后查出的凶手便是他的副将,很显然蒋军正已投靠了十二王,裴沐珩将凶手交给了锦衣卫,锦衣卫早早押送人犯进京,如今蒋军正也被召回京城,去了都察院就再也没出来。 蒋夫人双眼已哭得红肿,眼下一片黑青,看着已数日不曾歇过觉了。 徐云栖看着彷徨无助的蒋夫人,无奈叹了一声。 “夫人,您若请我救什么人或治什么病,再多艰难险阻,云栖亦踏平了它,可牵扯朝争,还恕云栖无能为力。” 徐云栖一心行医,从未想过牵扯党争,她也没那个能耐,此外,此案是裴沐珩所查,她这个时候替蒋家求情,让裴沐珩心里怎么想,她不可能为了旁人疏离夫妻感情。 蒋夫人喃喃看着她,慢慢反应过来,“是...是我为难你了。” 她原想徐云栖丈夫经手此案,父亲又是当朝首辅,徐云栖一句话便能改变蒋家命运,可细细一想,徐云栖性子淡泊,至今没认父亲,又怎么可能为了她去低头。 蒋夫人拂泪道,“是我唐突了,云栖,你别放在心上。” 一夜之间,蒋夫人鲜见白了头,徐云栖看着昔日对她礼遇有加的夫人,心情五味陈杂。 送蒋夫人离开,徐云栖带着银杏慢腾腾往回走,银杏察觉她脸色不是很好。 “姑娘心里不好受么?” 徐云栖脚步放缓了些,上回在行宫,蒋夫人为了她丝毫不惧大理寺卿刘家,挺身而出,如今她却不能施以援手,理智告诉她,她的选择是对的,心里终究有些难过。 累了一日徐云栖回到清晖园昏昏沉沉入睡,一觉至晚方醒,洗漱更衣出来,便见屋内坐了个人。 男人穿着一件湛色绣暗竹纹的长衫,优雅坐在圈椅里,眉目俊逸翩然,那双好看的眸子也似渡了余晖般温煦。 风拂过来,还闻到了他身上的皂角香,看来是打书房回来。 徐云栖慢慢弯了笑眼,走过去替他斟茶,“三爷今日没出门么?” 裴沐珩接过茶盏,目光始终凝着她不动,“去了一趟户部,路上出了一身汗便在书房换了衣裳回来。” 徐云栖笑了笑,纤细玉指捏着茶盏,没有急着落座,而是靠在他对面的长几,慢悠悠地品茶。 裴沐珩望着娴静的妻子突然问,“云栖,你有没有话要与我说?” 徐云栖一愣,不知他为何这么问,对上他漆黑平静的双目,很快又明白过来,他肯定知晓了蒋夫人见她的事。 她将茶盏搁下来,语气笃定道,“没有。” 裴沐珩眼底漫上如释重负的笑,他将茶盏饮尽,搁在桌案,随后起身倾罩过来。 徐云栖蓦地抬眼,撞入他深邃的视线里。 裴沐珩双臂撑在她两侧,定定看着她道, “你没有话与我说,我却有话要告诉你。” 徐云栖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眼睛微微眨动,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鼻音带着一种软糯的气音,让人忍不住想亲她。 这个念头已经在裴沐珩心里萦绕了很久。 “云栖,我今日在陛下跟前替蒋家求了情。”他声线平静, 徐云栖明显愣住。 裴沐珩看出她眼底的疑惑,解释道, 第161章 “我承认我不喜欢蒋家,但蒋家曾经礼遇于你,你对蒋家有一份格外的情意,那么今日身为丈夫的我,替你还了蒋家这份情意。” 徐云栖脑海有那么一瞬的空白。 这世间很少有人能一眼看透她的心思,裴沐珩能将她所有顾虑看得通透,并用最完美的方式斩断了她与前未婚夫之间的纠葛。 这个男人真的很聪明。 徐云栖静静看了他许久,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般,清澈明媚的双目一眨不眨。 她眼梢过于柔软,像清羽一般能轻易挠人心尖,裴沐珩喉结滚动,指腹覆上她绵密的眉睫,哑声道,“别这么看着我…” 徐云栖还是没动。 裴沐珩便不管了,视线一寸寸下挪,落在她饱满鲜红的唇,随后俯身下来。 第 47 章 余晖已逝, 天光渐黯,廊庑外的灯火还未来得及点,屋子里光线朦朦胧胧, 似飘了一层闲云。 那张俊脸慢慢在眼前放大, 双目漆黑,深邃的暗流在眼底涌动, 徐云栖来不及思索, 唇已压了下来, 轻轻碰触在她嘴边。 徐云栖愣了一瞬,过去裴沐珩从未亲过她的嘴,她以为,他应该不喜欢这样的亲密,她也不喜口液交缠。 粗粝的手掌不知何时已覆在她颊边,温暖湿热的掌心将她往上抵了抵,他力道加重,徐云栖被迫站直了些, 纤细的身子也绷紧。 大约他又要在这里了,徐云栖也没拦着,反是趁着他轻啄唇边时, 余光往长几上瞥了瞥,抬手将些书册挪开。 裴沐珩察觉她的动作, 蓦地好笑, 不高兴她分心,轻轻在她软糯的唇瓣咬了下,徐云栖震惊了, 眉目睁得大大的看着他,他浓密的眉睫近在咫尺, 眸眼有一种逼人的亮度,似要窥破了她,徐云栖有些生气,当然这种生气对裴沐珩没有丝毫攻击力,他捕捉住那双不安分的手,搂住纤细的腰身将人抱着坐在长几上。 她喜欢,就顺从了她。 二人距离被拉进,裴沐珩能以很舒服的姿势来亲吻,手掌拖住她后颈,更深地含住了那张樱桃小嘴。 濡湿的触感一瞬间覆满,连着呼吸也被他夺去了些,徐云栖眼波跳跃,密密麻麻的鸦羽轻眨,不知做何反应,薄溟缭乱,晚风轻轻拍打面颊,耳畔均是交错的呼吸,且有越来越沉重的趋势。 裴沐珩亲了好一会儿并没有放,她安安静静的模样太好欺负,忍不住想索求更多,舌尖挑开温软的唇瓣抵在牙关,薄唇含着她下命令,“松开。” 他声线暗哑醇烈,带着模糊不清的腔调,轻轻叩击在她心口,徐云栖无所适从,反而咬得更紧,用眼神拒绝了他。注意力专注眼前,手指反而放松了,裴沐珩轻而易举搂住她五指,五指纤细柔若无骨,他轻轻便插了进去,与她十指交缠,轻声哄她, “怕?” 徐云栖摇头。 裴沐珩顿了顿,这才松开她,看着她懵懂纯净的双目,撑在她双侧深深吸了一口气,问,“为什么?” 徐云栖抬袖将唇边的水渍轻轻拂去,不好意思解释道,“这样不太好。” 裴沐珩虽然也没什么经验,不过这种说法还是头一次听见,“什么意思?” 徐云栖清了清嗓子开始跟他讲述原因, “口液交缠实则很不干净,会过病气给彼此....” 裴沐珩看着那介于天真烂漫与稳重从容之间认真得过分的姑娘,很无奈道, “我有病吗?” “不是....”徐云栖抚了抚滚烫的面颊,发现跟裴沐珩解释不清楚。 “我的意思是,许多疾病起于微末,咱们事先并不一定发觉,可就这么....亲热,就容易染给彼此....” 裴沐珩想要直接来就是了,亲嘴她着实不太喜欢。 裴沐珩还是头一回见徐云栖手忙脚乱,没有再逗她,“我明白了。” 徐云栖小心打量丈夫神色,不见怒容,便悄悄松了一口气,然后慢慢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裴沐珩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尖,心里骂道:好个煞风景的小女人。 华灯初上,陈嬷嬷立在廊外回禀,熙王妃请他们过去用膳。 依着习俗,今夜留了燕少陵在王府用晚膳。 宴后,众人坐在锦和堂明间喝茶,外头来了个管事轻轻在燕少陵耳边说了几句话,燕少陵朝裴沐珊使了个眼色,二人便一前一后出了门槛。 王妃瞧见好奇地问,“什么事这么热闹?” 管事立在门口恭敬地答, “少陵公子身边的随侍打街上买了些烟花回来,说是皇城司新制的烟花,能让孩子们拿在手上玩,这会儿府上两位小公子已去了外头,正在放烟花呢。” 拿在手上玩的烟花实在是稀奇,也不放心,大房和二房两对夫妇纷纷坐不住了,双双告退去府门外看孩子。 熙王也带着熙王妃出来了。 裴沐珩和徐云栖跟在二人身后至前厅,便打算从斜廊回清晖园,熙王妃背后似乎长了眼睛,及时叫住了二人, “慢着。” 裴沐珩和徐云栖同时回眸。 熙王妃慢腾腾转过身,在儿子儿媳面上扫了一眼,一个清隽沉静,一个温婉平淡,想必泰山崩于前这夫妇俩都是面不改色,熙王妃心里叹了一声,面上严肃吩咐, 第162章 “少陵第一次过府吃席,岂可怠慢?你们俩陪着吧,等人走了再回房。” 裴沐珩看了一眼徐云栖,徐云栖也没拒绝,夫妻俩便联袂去了府外。 眼看夫妇二人沿着长廊往外头去,熙王侧身问熙王妃,“你这是怎么了?” 熙王妃朝那夫妇俩努了努嘴,“瞧他们俩,一个忙着朝务,一个心系行医,日子过的不温不火,总不能就这么下去吧。” 熙王颔首,“有道理。” 于是他也牵起妻子大步往外去。 王府门庭开阔,门前的地坪也极是宽敞,偌大的院子充满了两个孩子的欢声笑语。 大房的晟哥儿比二房的勋哥儿大两岁,个子也高挑些,手里抓着一把烟花束不肯给勋哥儿,勋哥儿便哭哭唧唧跟在他身后追, “哥哥,给我些,给我些...”模样又憨又可怜。 李萱妍瞧见了脸色不好看,她性子好强,偏生儿子不像她,见不得儿子跟个小尾巴似的跟在旁人身后乞怜,便扬声道,“勋哥儿,到娘这里来..” 二公子裴沐景晓得妻子爱护短,连忙拦住她,“孩子间的事你别掺和,你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一世。” 李萱妍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想一想便作罢。 那头谢氏听得夫妻二人之间的官司,也柔声吩咐儿子, “晟哥儿,你手里烟花多,分一把给弟弟。” 晟哥儿才不管她,他是府上的嫡长孙,生出来时很得王爷和王妃宠爱,养出无法无天的性子,他偏还往假石上跳,立在石头上朝憨憨的勋哥儿耀武扬威。 燕少陵看不惯,一把过去捉住晟哥儿,将他抱下来,钳住他扭动的小腰,“晟哥儿,你是哥哥,怎么不让着些弟弟,快些分一点给弟弟,否则姑父待会又去买一扎回来,全部给勋哥儿,届时勋哥儿不给你玩,你待如何?” 晟哥儿看了一眼燕少陵,又看了一眼弟弟,想了一会儿,艰难地从掌心掰出少许递给弟弟,勋哥儿踮着脚接过来然后开心地往回跑,寻二房的小厮给他放烟花。 燕少陵扭头捏了捏晟哥儿的脸颊,“好样的。” 晟哥儿皮嫩,被他捏得疼,下意识便一拳擂在他脸上。 “哎哟喂!”燕少陵被他擂了个正着,捂了捂额。 谢氏吓了一大跳,连忙扑过去拽住儿子, “放肆,晟哥儿,快些给燕叔叔赔不是!” 裴沐珊一面将燕少陵搀起,一面朝谢氏道,“嫂嫂,孩子调皮很寻常,别吓着他了。” 谢氏却不肯,狠狠瞪着儿子。 晟哥儿才不怕,是旁人先打的他,他不还手才怪了,遂挣脱谢氏的手跟在勋哥儿身后飞奔,嘴里还哼着歌儿。 这一幕与记忆里的画面无限重叠,荀允和神色渐渐恍惚,目光移至立在台阶上的女儿,谁能想到文文静静的云栖,小时候也是这般无法无天呢。 熙王显然发现了荀允和,立即过来打招呼。 荀允和双袖合一朝他行礼,熙王过来与他一道站在亭子里看烟花。 裴沐珩看了一眼远处的荀允和,侧眸看向妻子,徐云栖目光追随着两个孩子,眼底缀着笑。 李萱妍见儿子跑得大汗淋漓,十分不放心,“勋哥儿,你慢些,哎呀,奶娘你快些去给他垫块帕子,出了汗吹了风便容易着凉。” 谢韵怡折回来劝着道,“二弟妹,你就是太小心些,孩子呀糙养些好。” 两对夫妇立在最下的台阶,时不时要招呼下小孩,忙得不亦乐乎。 不一会烟花没了,燕少陵又变戏法似的变出来一些,两个孩子簇拥在他左右嚷嚷着要抢,燕少陵分了些给两个侄儿,最后剩一大把全部给了裴沐珊。 晟哥儿不乐意,“姑姑都这么大了,还玩什么烟花。” 燕少陵削了他一眼,“谁说你姑姑大,你姑姑才十六岁呢,十六岁的姑姑也是要玩烟花的。” 晟哥儿很聪明,往裴沐兰指了指,“那四姑姑是不是也得玩?” 裴沐珊又分了些给裴沐兰,这个时候晟哥儿便屁颠屁颠往四姑姑跟前迈,朝她伸手, “姑姑,是我帮你要来的,你分一点给我好不好?” 众人被他这股机灵劲逗乐了。 所有人都在笑,唯独裴沐珩夫妇是安静的。 熙王妃就站在廊庑,目光时不时落在面前台阶处的小儿夫妇。 裴沐珩一手轻垂,一手负后,挺拔的身影如同剑鞘一般屹立在天地间,任谁瞧他一眼皆忍不住为他气度给慑服,他一直是熙王妃最大的骄傲,再看旁边的徐云栖,一袭月白长裙,柔柔静静挨着丈夫站着,模样儿出挑温顺,腰杆却挺得笔直,一动不动。 两个人仿佛置身喧嚣,又似在喧嚣之外。 然而这时,令熙王妃惊奇的事发生了,只见儿子修长的手指轻轻垂下,似乎不着痕迹往徐云栖手腕碰了碰。 一股轻微的颤麻游走在肌肤,徐云栖眼神轻轻往丈夫方向瞥了瞥,裴沐珩目视前方没有动,尾指轻轻勾了勾她纤纤玉指,慢慢的那柔软的柔荑悉数落在他掌心。 炙热顺着掌心传递过来,一路延伸至徐云栖耳根,她微微红了红脸,却镇定地没有吭声。 第163章 熙王妃就在身后站着,徐云栖脸皮还没这么厚,指尖如泥鳅般蜷起试图滑脱,裴沐珩掌心一转,就在她即将脱走之时,五指插过去,将她整个给捉住,甲尖一下抵在她指根深处,徐云栖抿了抿唇,缓缓吁了一口气。 熙王妃两眼往黝黑的苍穹望了望,洗了洗眼,连忙搭着郝嬷嬷的手臂进了门。 儿子让她刮目相看,她可别杵在这碍眼了。 * 在廊庑下吹了一夜风,翌日熙王妃头风又犯了,这回郝嬷嬷毫无顾忌来了清晖园,请徐云栖去就诊。 徐云栖带着银杏来到锦和堂,熙王妃头上裹着抹额,靠在引枕上呻//吟, “原来每日午歇后开始犯病,至晚边就好了,今日不知怎的,一直疼个不停,上回你给的药水,刮了一阵过后着实大半月没发作,这不,着了点凉又起症了。” 徐云栖慢慢颔首,吩咐道,“您坐好,我给您把脉。” 熙王妃躺下来,将手臂伸出,银杏上前给她垫了个手枕,徐云栖坐在塌前,闭目把脉,片刻后,又换了另一只手,最后看了她舌苔脸色,徐云栖便皱了眉, “母亲养尊处优,不爱劳动,其实不好,华佗先生传下来一套五禽戏,您若是肯学,不出半年,头风便可痊愈。” 熙王妃也听说过五禽戏,想一想便头皮发麻,“我也上了些年纪,实在是懒得动弹。” 徐云栖也不狠劝,淡声道,“您躺下我施针。” 郝嬷嬷等这一日等许久了,激动地热泪盈眶,连忙搀着熙王妃躺好,又搭了一薄褥在她腹部,问徐云栖要如何准备,徐云栖指了指熙王妃发梢和脖颈,“都收拾干净。” 先是躺着施了一轮针,随后又趴着施针,火辣辣的药油涂上去,配合针灸,半个时辰后,熙王妃浑身炸出一种舒爽的感觉来,悬在脖颈上的脑袋前所未有轻松。 她才知道徐云栖的医术到了何种地步。 轻轻看了一眼坐在她身侧眉宇沉静的少妇,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儿子明显一颗心安在她身上,就不知她心里有没有儿子。 熙王妃身边除了四大管事嬷嬷,还有一位老嬷嬷,是熙王妃的乳娘,这些年便一直跟在熙王妃身边荣养,老人家也在一旁端详,待徐云栖收针,便由衷称赞, “三少奶奶年纪轻轻针灸之术卓绝惊艳,实难想象,敢问少奶奶,师承何人?” 徐云栖将长针交给银杏收好,笑着回,“一江湖老郎中。” 老嬷嬷笑道,“还是明间高人多,想当年太医院针灸之术称得上出神入化的,也只有一个已故的柳太医。” 徐云栖听到这里,眉心微微一动,“柳太医?” “是,可惜老人家三十年前就去世了。” 徐云栖心里莫名起了些异样,也没有急着询问,待众人从熙王妃东次间退出,眼看小丫头搀着老嬷嬷回后面的厢房,徐云栖跟了过去,主动替老人家开门,含笑问, “您方才讲的柳太医,我很好奇,您能否跟我说一说,他若是有后人,我也想请教一二。” 学医的人总恨不得相互切磋,精益求精,老嬷嬷能理解,请她入内,亲自给她斟茶,笑眯眯道, “少奶奶想听,老奴少不得细细说与您知。” “嗯,您说。” 烛火映着老人家漆灰的双目,她身子佝偻搭在小案,娓娓道来, “三十年前,太医院有两位老太医,一位姓范,一位姓柳,范太医擅长妇人病,柳太医针灸使得好,二人被誉为太医院一时双璧,偏生那年柳太医劳累过度,在宫里突发心疾过世,范太医失去挚友,悲痛不已,一年后也病逝府中。” 一听到针灸出众,徐云栖便想起了外祖父, “柳太医过世时是什么年纪?” 老嬷嬷估摸着答,“有五十出头了吧。” 年龄对不上。三十年前外祖父不过二十五六。 徐云栖失望地哦了一声。 自从青山寺那夜,荀允和说出那番话,徐云栖心里一直在琢磨。 能让外祖父如此忌惮的人,一定是个大人物。 外祖父孑然一身,并非什么大族公子,又不是什么富裕商贾,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可不就是一身医术么。 是他因此得罪了人,还是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使他一直躲躲藏藏谈京色变。 母亲自记事起就在秀水村,在此之前,外祖父从事何业她一无所知,可从他对大晋各地药材门路了熟于胸来看,外祖父年轻时当干过买卖药材的行当,这就是为什么,她进京后寻胡掌柜,以及一直委托胡掌柜寻人的缘由,顺着这条线索没准能有踪迹。 可惜一无所获。 直到今日,徐云栖无意中从老嬷嬷口中听到柳太医的故事,这让徐云栖想到另外一个可能。 外祖父没准与太医院有关。 “恰巧因柳太医去世,没能救回明月小公主,柳家恐陛下牵连,合族迁回西州。” 一听“西州”二字,徐云栖心弦再次被挑起,外祖父最后一次出门可不就是去了西州么。 难不成他与柳家有关联? 第164章 徐云栖心怦怦直跳,仿佛在纷繁复杂线团里牵出一丝线头,“西州?” “没错,柳家是西州医药世家,柳太医病逝时,夫人尚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太夫人在世否?” 徐云栖心里顿时如翻江倒海,思绪万千,她克制着情绪问道,“那范太医呢?” 老嬷嬷笑道,“范太医其实比柳太医还年轻两岁,一年后他病逝府中,很令人惋惜呢,对了,如今的太医院掌院范太医便是当年老范太医的嫡长子,他承父亲衣钵,深受陛下和皇后的信赖,这么多年恩宠不衰。” 徐云栖觉得奇怪了,“那柳太医就没有后人了?陛下信任柳太医,怎么不把他的后人召回京?” 老嬷嬷摇摇头,“听闻当年柳家两位公子,谁也不从柳太医学针灸,反倒是做起了医药生意,离开京城后,他们一家再也没回过京。” “当年赫赫有名的十三针,再无传人。” 不,有的,有传人。 灯火摇摇晃晃,如游龙铺在整座熙王府,徐云栖沿着游廊,深一脚浅一脚往清晖园去。 徐云栖寻外祖父时,到过西州,也在西州药铺见过柳家的人,只是那时她不知此柳家是彼柳家,如果外祖父是柳家人,他为何躲着世人不露面,偏生柳家人还能安安详详开铺子做生意? 一切都太奇怪了。 有那么一瞬,她仿佛窥见前方有一个巨大的深渊,怕一脚陷下去便出不来。 第 48 章 主仆俩心事重重回了清晖园, 徐云栖今日心神有些疲惫,嘱咐银杏给她泡药浴,用了艾叶温姜煮水, 又掺了几样伸筋草丁香等, 水放好,最后又调了些玫瑰花瓣撒在其上, 徐云栖将脖颈以下全部没入水中, 银杏蹲在她身后替她舒筋解乏, 雪白的肌肤被熏得微红,腾腾热浪往外冒,如玉生烟。 徐云栖双目阖着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银杏凑在她耳畔问她, “姑娘,这回要不要告诉姑爷?” 徐云栖蓦地睁开眼,眼底现出几分犹豫,“倒不是不信任, 就怕牵连他。” 外祖父到底得罪了谁,她一无所知,那个人要么是朝中大员, 要么是宫里贵人,甚至可能是熙王本人, 在没有任何头绪之前, 徐云栖不敢轻举妄动。 “咱们先引蛇出洞,确认是哪条蛇了,方好请三爷帮忙。”只要不与熙王府利益向左, 她会毫不犹豫请裴沐珩出手。 “有道理!”银杏再次问,“那荀老爷呢?” 吃人嘴短, 荀府隔三差五送好吃的过来,都进了银杏肚里,那声“荀大人”叫不出口,便换了“荀老爷”。 至于荀允和,徐云栖虽然没打算认他这个父亲,却也不想牵连他,“再说吧。” “那咱们怎么引蛇出洞?” 徐云栖也没有明确的方向,她叹声道,“我打算去一趟太医院。”确切地说,她想去太医院当差,如今离着真相最近的知情人,怕是那位范太医,她要试一试此人深浅。 徐云栖这一夜辗转反侧,裴沐珩回来时,她还没睡着。 入了秋,夜风没那么燥热,裴沐珩将帘帐掖好,在徐云栖身侧躺了下来,胳膊往她的方向伸着,又邀请她睡过来的意思,徐云栖还真就往他的方向挪了挪,裴沐珩伸手将她揽在臂弯, “怎么没睡?” 徐云栖淡声道,“睡不着。” 能让徐云栖睡不着,必定不是小事,裴沐珩侧身面对她,“发生什么事了?” 徐云栖轻声问他,“我可以去太医院当差吗?” 裴沐珩眉棱微微一挑,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问,“为什么想去?” 徐云栖枕着他臂弯平躺下来看着帐顶回道,“我在家里有些无聊,想去太医院,跟那些太医学些经验,精进医术。” 裴沐珩原想说她若无聊,出门逛逛街,哪怕学学府上中馈也行,只是他的妻子显然与旁的妇人不同,不是拘泥在后宅的人,那些家里长短中馈持家一道她是没有任何兴趣,裴沐珩头疼地按了按眉心,“我想想法子。” 这是徐云栖第一次朝他提要求,他拒绝不了。 徐云栖脸蛋转过来朝他露出盈盈的笑容,“谢谢三爷。” 在裴沐珩眼里,这个笑容颇有些没心没肺。 吻轻轻落在她额角,低声问, “怎么谢?” 徐云栖眨了眨眼,没料到这厮还跟她讨价还价,“你要我怎么谢?” 裴沐珩撩开她碎发,露出那张欺霜赛雪的面庞,下弦月恰恰在这时升起,有一泓浅浅的月晖洒进来,雪白裙衫铺在她四周,那双剔透的眸子无疑是清澈无暇的,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玄女,让人忍不住想将她拽下凡尘,裴沐珩指尖有意无意拨动她耳垂,意味深长道,“你说呢。” 徐云栖对上他幽深的双眸,猜到了什么,面颊微微泛红。 “我试试。”她尾音太轻,转瞬便消失在缱绻的夜风里。 衣裳披在她纤细柔韧的后脊,时不时滑落,他瞳仁如蓄着暗流的渊,深不可测凝望她,徐云栖有些不自在,脊背往下一沉,衣裳重新覆在双肩,她抿着唇垂下眸,汗水顺着弧度优美的下颚滴在他膻中。 第165章 如一艘摇曳的小舟在海风里飘飘荡荡, “好了吗?”她累坏了。 男人没有任何反应,唯有渐重的呼吸。 徐云栖不干了,推着他的宽肩,“这种事确实不能总劳动男人,久而久之便虚了身子,等着坐享其成。” 裴沐珩被她气乐了。 不知不觉,二人也有了寻常夫妻打情骂俏的腔调。 天旋地转间,互换了位置,绵绵的气息久久回荡在密闭的帘帐间,一响贪欢。 翌日天亮,澄澈的秋阳早早泼了一窗暖晖,雀鸟啾鸣,唧唧喳喳闹个不停。 徐云栖揉了揉眉心慢慢苏醒,方伸个懒腰,手臂不知磕到了什么,只听见身侧传来一声“嘶”疼,裴沐珩慢吞吞撑着床榻醒来。 夫妻俩四目相迎。 裴沐珩静静望着她,双目交织着一抹柔色,一泓笑意。 徐云栖哪能不知他想什么,镇定地让他打量。 夫妻敦伦而已,古医书上从不避讳,她知晓的怕是比他还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度在哪里,她比他了然。 她模样儿柔柔静静,气质也内敛明秀,衬着昨夜做的事越发叫人纳罕。 裴沐珩本以为她会害羞,偏生又是这副坦然磊落的神情。 裴沐珩此时此刻忽然发现,他其实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君子,他想欺负她,想看着她为了他失措甚至失控。 外头响起陈嬷嬷请安声,平日无论是裴沐珩还是徐云栖,从不叫人催床,可今日已日上三竿,陈嬷嬷恐耽搁两位主子的要事,不得不硬着头皮提醒。 徐云栖看了一眼丈夫,扬声道,“进来吧。” 拔步床外人影晃动,陈嬷嬷带着银杏等两个小丫鬟捧着铜盆帕子进来,人还没到跟前,徐云栖只觉眼前一晃,那人轻轻在她嘴边啄了一口,随后下榻离去。 他姿态是闲适而优雅的,修长的身影无声立在梳妆台,挺拔峻然,他慢条斯理将中衣捋平,披上绛红的官服,整冠穿戴。 那一抹痒意迟迟停留在颊边,徐云栖愣愣看着那雍容平和的男人,无语了好一会儿。 裴沐珩上朝去后,徐云栖便去了一趟医馆,忙到午后,终于等到远归而来的胡掌柜,胡掌柜风尘仆仆推门而入,径直来到窗边高几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师妹去了一趟扬州,有没有见到林少山?我尚在寿春购药,他便托人送信来,说是想送一学徒入京,从你学些针灸之术。” 徐云栖手搭在桌案,淡声回道,“你与他相熟?” 胡掌柜喝了茶,坐在她前方锦杌,笑道,“谈不上熟络,偶尔相互搭桥认得些人物,弄些进货的渠道。” 徐云栖便不放在心上了,默了默道,“我外祖父还没消息么?” 这回胡掌柜是无计可施了,径直与她告罪, “师妹,我实在是没法子了,能翻的地儿都翻了,还是没有师傅老人家的痕迹,依我看哪,要么师傅已仙去,要么便是落入什么大人物手中,师妹你好好想一想,师傅可得罪过什么人?” 徐云栖眉心紧蹙。 沉默片刻,她道,“即时起,我外祖父的事你不必管了,也不要在外人跟前提起十三针。” 胡掌柜一听,神色立即敛紧,倾身往前问她,“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徐云栖摇头,“你别问,旁人问起你只道什么都不知晓。” 胡掌柜也是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物,哪能不晓得轻重,方才只是想劝退徐云栖,不成想一语成谶,老爷子恐得罪了大人物。 冷汗渗出来,胡掌柜揩了一把。 “云栖,你要小心哪。” 徐云栖知道胡掌柜担心什么,“你放心,我不会牵连你。” 不等天黑,徐云栖便回了府,到了门口,门房递给她一张帖子, “文国公府举办赏花宴,请您明日去吃酒看戏。” 不一会,裴沐珊过来找她,对着请帖解释道, “如玉姐姐说上回在荀府寿宴,多亏嫂嫂帮衬,一直记着这份恩情,先前你去了扬州,她问了好几回,得知嫂嫂回来,立即便下了贴来请您。” 徐云栖也没有拒绝,“珊珊明日跟我一道去嘛。” 裴沐珊还没说话,丫鬟桃青先抿嘴笑起来,“三少奶奶,我家姑娘怕是不能作陪了,燕少公子喊人组队打马球,约了姑娘上阵呢。” 徐云栖眉头一皱,“他还没好利索,岂可伤筋动骨!” 裴沐珊怕她动怒,忙解释道,“没有的事,他是为我组局,他不会上场,嫂嫂放心,他若不惜命,我第一个不饶他。” 徐云栖点点头不再多说。 这一夜裴沐珩当值,没有回府,徐云栖也乐得睡个安稳觉,翌日晨起,徐云栖便带着银杏,备了一份贺礼,前往文国公府。 到了文国公府,文如玉亲自在门前迎候,喜滋滋拉着徐云栖进门, “可把你盼来了,原先便要请你来吃席,不成想你去了扬州。” 徐云栖伴着她沿长廊往正院去,沿途没见到几个客人,“不是赏花宴么?” 文如玉笑着回她,“你性子静,不爱热闹,我嘴里说是请你吃席看戏,实则也不过是几个亲近人,没有外人,你放心。” 第166章 随后又道,“本该请你去成国公府,可我最近看那混账不顺眼,恐扰你清净,干脆在文家下帖,你别介怀。” 徐云栖失笑,“客随主便。” 不一会,文如玉领着她进了后院,文夫人坐在上首,左右只有五六人,该是文家的姻亲故旧,有些见过有些没见过,徐云栖并不熟悉,唯在席间看到萧芙。 萧芙蹦蹦跳跳过来迎她,“云栖姐姐!” 徐云栖问她,“你怎么没陪着珊珊去打马球?” 萧芙闻言嘴一瘪,“算了,她如今有侄女作陪,瞧不上我这个表妹。” 徐云栖哈哈大笑,裴沐珊与燕家结亲,燕幼荷定要事事以婶婶为先,便把萧芙给比下去了,笑完,萧芙搂着她胳膊轻声道,“是珊珊怕你在文家不自在,遣我作陪。” 文如玉在一旁瞪眼,“我与云栖都嫁了人,我们才有体己话说,你们这些小姑娘家的一边玩去。” 徐云栖上前给文夫人行礼,文夫人拉着她说了好一晌话,午宴早早就用了,人不多,大家吃的也自在,宴毕,萧芙耐不住寂寞,拉着文家姑娘及几位表亲去院子里玩,独留文夫人与文如玉,及文如玉的姑姑陪着徐云栖说话。 徐云栖问上回那柳氏女子如何处置的,文如玉叹道,“她心肠太狠,我实在没法容她,将她送去了官府,官府将她发回原籍了。” 那柳氏女虽可恨,始作俑者却是自己丈夫,文如玉怨不上旁人。 文如玉二人在交头接耳时,那边文夫人问起了小姑子,“快到晨晨的忌日了吧,你若去青山寺,记得替我给她烧了一包纸钱。” 文夫人的外甥女甄晨晨便是当年十二王那个未过门的妻子,当时定的娃娃亲,定亲不过三日,甄晨晨落水而亡,导致十二王有了克妻的名声,从此甄家连带文家都不为皇后所待见。 甄夫人似乎不想提这桩往事,反是问起文夫人,“娇娇怎么办?” 文娇娇便是文国公府嫡长孙女,皇帝信重文国公,也是为了弥补文国公府,意在将文娇娇许给十二王为王妃,皇后不同意,后来看上荀允和的女儿荀云灵,偏生荀家出现变故,以至十二王婚事搁浅。 文夫人连忙摆手,“我已给娇娇定了一门亲,便是四川督抚李家,前几日两个孩子见过了,很满意,过几日就要下定了。” 甄夫人闻言很是高兴,“也好,咱们文家从不干预朝争,这些年只效忠陛下,夺嫡那淌子浑水咱们不要趟。” 文夫人闻言露出苦笑,文家不被皇后所喜,若叫十二王登基,文家是否能保住这军中首席还未可知。 那秦王便是相中这一点,这几日暗中走访文国公府,燕平辞官后,两江总督曲维真那边也选择明哲保身,秦王近来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都把主意打到文国公这来了。 文夫人为此日夜悬心,一面不想十二王上位,一面又怕搅合进去给文家带来血雨腥风。 “但愿吧。”文夫人叹道,只见文如玉与徐云栖之间不知嘀咕什么,文夫人扬声问道,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 文如玉看了一眼姑母很不好意思回,“左不过是女人家那些事,云栖是大夫,我便请她拿个主意。” 文如玉一直想怀个男胎,偏生那成国公成日在外头鬼混,身子不干净,她左右为难。 徐云栖想起江湖上那些落难女子,多少女孩儿被迫沦落风尘,最后染了一身病草草了结了一生,她担忧道,“我来给你把把脉。” 文夫人一听这话,连忙上了心,“好好,云栖呀,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她的身子,你好好给她瞧瞧。” 甄夫人怕自己在这里干扰徐云栖看病,便起身道,“我去院子里看看孩子们。” 文夫人这厢将文如玉和徐云栖领至内室,文如玉靠在罗汉床上让徐云栖给她把脉。 徐云栖方诊完一只手,再细细端详了她的脸色,便停了下来。 “你方才说下面瘙痒,时不时夜不能寐?” 文如玉苦着脸道,“可不是,能治吗?” 徐云栖再问,“同房时可有出血?” 文如玉这下脸色变得晦暗,迟迟不做声。 文夫人见状急了,怒道,“当着云栖的面,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快些说!” 文如玉并不是隐瞒徐云栖,她是不想自己母亲为她挂心,遂含着泪道,“有过一回。” 徐云栖心里沉了下来,面上却丝毫不显,“无妨,我给你治好。” 文如玉拽着她纤细的胳膊,激动问,“当真?不瞒你说,这样的病我实在不敢去外头治,我.....”文如玉捂着帕子低低抽泣。 徐云栖见多不怪,宽慰道,“我明白的。” 多少闺阁妇人迫于名声不敢求医,也不敢叫男大夫把脉。 这就是她坚持做女医的缘由,她不能看着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香消玉损。 “我要给你做火疗,尚需备药,明日来府中给你诊治。” 文如玉和文夫人千恩万谢送她出门。 等徐云栖离开了,文如玉扑在文夫人怀里大哭, “娘,你说我是什么命,我自来出身富贵,爹爹位高权重,母亲出身名门,你们俩又是那般恩爱....本该处处如意,偏生遇到这样的混账!” 第167章 文夫人听到“恩爱”二字,嘴角抽了抽,随后抚慰她道, “傻孩子,你当像云栖学习,你瞧她,她可依靠了谁?她父亲是内阁首辅,她不认,她丈夫是当朝郡王,她不稀罕,她就靠着一手银针,走遍天下谁都不怕,你若是有她的本事,为娘死也甘愿。” 文如玉拂去泪,慢慢缓过来,“我是得向云栖看齐,不得将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 翌日清晨,徐云栖早早备了药草进门。 她先将文如玉衣裳除去,让其躺在软塌上,银杏在她背脊上放了个长长的席垫,上头堆放密密麻麻的艾粉,又掺了几斤姜末并各类药材,最后悉数点燃。 烧了两刻钟还多,徐云栖不停挪放位置,调整温度,文如玉汗如雨下, “若是哪儿烫便做声...” “没事,我很好....”文如玉只觉身后罩了个火炉,一动不敢动。 火疗结束,徐云栖给她裹好衣裳,乘势又进行了一番针灸,足足耗费两个时辰才结束,待结束后,文如玉察觉带下流出许多脏污,唬了一跳,徐云栖宽慰她,“除了赃秽出来,是好事。” 文夫人在一旁感慨徐云栖妙手回春, “云栖,认识你,真乃我们母女之幸。” 徐云栖笑笑没说话,银杏却是接茬道,“若是我们熙王妃娘娘有您这样的觉悟,就好啦。” 文夫人笑道,“她若是没有这等觉悟,就让她去疼吧。” 徐云栖瞪了丫鬟一眼,与文夫人解释道,“没有的事,我近来在给王妃针灸,她很感激。” 不然也不会日日给她送燕窝。 文夫人叹道,“不怪当初燕老夫人想抢媳妇,可惜我家没有适龄的孩子,否则也得抢。” 文如玉这厢去了屏风后清理干净身子出来,浑身前所未有松快,“云栖,我这就治好了吗?” 徐云栖一面收拾银具,一面摇头,“还早着呢,我待会给你开个方子,你先吃一月,七日后我再来行针。” 不一会徐云栖坐下开方子,写完后交给文如玉,又叮嘱道, “不要跟他同房了。” “啊...”文如玉呆了呆,“我...我还想生个孩子呢。” 徐云栖面露严肃,“要命还是要儿子,你看着办。” 文如玉顿时打了个激灵。 文夫人来到她身边,语重心长道,“你且想一想,你若真出了事,成国公府可没人怜惜你,即便你留下孩子又有何用,会有个女人占据你的位置,让你的孩子唤她母亲,享受本该你得的荣华富贵。” 文如玉眼底瞬间腾起一撮烈火,咬牙道,“没错,我不能为了个男人断送自己的一生,罢了,大不了过继,或者招婿!” 默了片刻,文如玉不知想起什么,弱弱地问徐云栖,“对了,云栖,你可以给他治治吗?” 徐云栖眉目沉静坐着喝茶,并未接话。 倒是银杏笑眯眯将医囊往腰上一缚,嗓音清脆道, “我家姑娘不是什么病都治,男人花柳病,不治!” 文如玉做了火疗吹不得风,文夫人亲自送徐云栖出门,“害你劳神费力,若提诊金我恐唐突了你,云栖,你拿我们当自己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一点诊金与文国公府的恩情相比微不足道,徐云栖虽然淡泊名利,却不会拒绝结这个善缘。 “您老客气了。” 二人行至大门处,瞥见一辆宽大的马车停了下来。 车帘被掀开,仆人恭恭敬敬搀着一老者下车。 正是一袭灰白长袍的文国公,文国公今年五十又五,鬓发间白,身形也不算挺拔,看起来倒是与寻常老者无异,难以想象他是被誉为当世张良的军中柱石,徐云栖朝他施了一礼,正巧文国公也抬起眼,徐云栖在他面容看到一种便历世间肃杀的沧桑。 紧接着,又一人从马车出来,竟然是一袭郡王服的裴沐珩。 徐云栖微微讶异,那头文夫人顾不上迎接丈夫,连忙朝裴沐珩施礼, “老身见过郡王。” 裴沐珩抬手回了一个晚辈礼,移目至徐云栖身上, “我正与文国公从御书房出来,听闻你在这,来接你回府。” 裴沐珩牵着徐云栖下了台阶,文夫人看着夫妇二人的背影,不自禁感慨, “难怪当初陛下一眼就赐了婚,当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文国公拢了拢衣袖,回眸看了一眼,失笑道,“熙王好福气。” 文夫人与丈夫向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没好气回了一句,“你羡慕熙王作甚,你该羡慕荀允和有一个好女婿,文寅昌,你也该收拾收拾你那女婿了!” 文国公抚了抚额跟着她进门,从善如流道,“好,我这就抽个手料理料理他。” 徐云栖这边从裴沐珩上了马车,瞥见小几上搁了一张请帖,她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裴沐珩见她察觉,将之打开解释道, “近日天气不错,十二叔在上林苑约了人打马球骑马射箭,云栖,若无事,明日你随我一道去?” 徐云栖正好也想活动筋骨,便答应下来。 第 49 章 马车抵达王府, 下车时瞧见一辆青帷小车往荀府方向驶去,车旁挂着一块符牌上头写着太医院三字,徐云栖看着那张符牌, 心里生了几分向往, 裴沐珩见状侧身问管家, 第168章 “荀大人病了?” 荀府现在就荀允和一个主子, 能请动太医院的只有他。 管家看了一眼徐云栖, 轻声回道, “昨日那案子不是判下来了么,荀大人夜里亲自送念樨小公子出京,着了凉,这会儿病着呢。” 夫妻俩皆是一愣,徐云栖面上没什么表情,先一步进了门,裴沐珩随后跟上,也不管徐云栖愿不愿意听, 告诉她道, “叶氏一众亲信均凌迟处死,她两家表亲均被连累罢官回家, 荀云灵关去了掖庭内狱,病得不成样子, 恐时日无多, 荀念樨被发配灵江,昨夜出的城。” 徐云栖漫不经心沿着斜廊往后院去,点头表示已知晓。 这一夜夫妻俩一宿无话。 次日裴沐珩先去了朝堂, 徐云栖被熙王妃叫去锦和堂, “好长一段时日不曾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娘娘是仁慈之人,从不与我计较,我却不能不知礼,云栖帮着我治好了头风,我得去给她老人家磕头,你们都随我去。” 众媳妇称是,裴沐珊听得一声“云栖”,朝徐云栖挤了挤眼,徐云栖笑而不语。 姑嫂俩照样同乘一车,裴沐珊送了一套马具给徐云栖,“这还是当年我学骑马时,哥哥送我的,如今我送给你。” 徐云栖推辞道,“你自个儿留着用吧,你哥哥给我备了一套呢。”徐云栖示意银杏拿出来给她瞧,原来裴沐珩早吩咐黄维给徐云栖拿了一套崭新的马具,裴沐珊扒开包袱一瞧,护膝护腕一应俱全。 到了东华门附近,丫鬟随马车先去上林苑,熙王妃带着儿媳女儿进坤宁宫拜见皇后。 进了内殿,里头宫妃如云,个个衣着鲜艳华贵,颇有几分眼花缭乱,除了皇后和燕贵妃,其余有头有脸的嫔妃并王妃们都在。 熙王妃跪下给皇后磕头。 皇后见她神采奕奕,忙夸道,“这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气色好了很多。” 有一位得宠的嫔妃接话,“依臣妾瞧呀,定是郡王妃妙手回春。” 熙王妃在外头可不夸徐云栖的医术,恐人人缠着她儿媳妇要治病,只道,“娘娘赐的养生丸吃了极好,近来从云栖之议,练了几套五禽戏,身子骨着实松乏许多。” 练五禽戏是假的,无非是告诉嫔妃们,要治病自个儿想法子,别劳动她儿媳妇。 大家都是聪明人,后面的话就没接了。 皇后已经习惯了熙王妃护短的性子,连声笑道,“快些入座。” 燕贵妃目光落在裴沐珊身上,和和气气朝她招手,“珊珊过来本宫这边。” 裴沐珊即将嫁给燕少陵,燕贵妃把熙王府的人都当自己人。 裴沐珊腼腆来到她跟前,燕贵妃拉着她问长问短,“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裴沐珊低头答道,“两个月后。” “倒是快。”皇后在一旁接话。 燕贵妃看了皇后一眼,叹道,“我倒是嫌慢了,恨不得立刻让她过门才好。” 又与裴沐珊道,“昨个儿杭州织造局进贡了一批真丝绸缎,我挑了几匹颜色最好的,待会都拿给你做衣裳穿。” 这话一出,宫里那些娘娘们便有些倒抽凉气了。 眼看秦王渐渐失宠,宫里这些娘娘们也都见风使舵,过去大半簇拥在燕贵妃周身,如今明里暗里转投皇后,除了最要好的两名宫妃,燕贵妃身边几无亲信,所谓人走茶凉不过如此。 唯独令人意外的是,皇帝至今未除燕贵妃协理后宫之权,以至于织造局进贡的好东西都落入燕贵妃之手,燕贵妃意图十分明显,便是在拉拢熙王府。 皇后神色看不出任何不悦,反是笑吟吟道,“珊珊生得美,合该穿鲜艳的衣裳,本宫这里也有些新得的南珠,回头珊珊也捎回去。” 裴沐珊只得两头谢恩。 也是方才那位唤丽嫔的宫妃,眼看燕贵妃拉着裴沐珊不放,便想个辙,“对了,娘娘,臣妾听说十二王殿下今日在上林苑邀了人打马球,娘娘最是慈爱不过的人,干脆放她们这些晚辈去玩耍吧。” 皇后从善如流道,“是当如此,珊珊你带着嫂嫂们过去吧。” 裴沐珊也招架不住这些娘娘们的攻势,连忙带着徐云栖等人离开了坤宁宫。 过一会,皇后留下几位儿媳妇说话,将宫妃给遣散了,宫妃们三三两两跟在燕贵妃身后出殿,往西出了坤宁宫,却见燕贵妃突然驻足在宫墙下不走,其他几位娘娘愣愣看着她,不敢越她离去。 燕贵妃搭着宫女的胳膊慢腾腾转身,目光扫了众人一圈最后落在丽嫔身上,那丽嫔是三年前刚进宫的宠妃,她生得俊俏可爱,口齿伶俐,被誉为皇帝的解语花,是近三年被临幸最多的妃子。 燕贵妃深知丽嫔是皇后用来对付她的靶子,上下扫了她一眼,轻哼道, “丽嫔今日穿着一身绣牡丹的粉裙,此裳逾矩,来人将她押下去,杖责二十大板!” 几位宫妃均大吃一惊,惊愕地盯着燕贵妃。 丽嫔更是恼羞成怒,“燕贵妃,这衣裳是皇后娘娘所赐,你这么做便是对皇后娘娘不敬。” 燕贵妃端得是四平八稳,“即便是娘娘所赐,也得依照宫规来,否则人人逾矩,岂不乱了套,再说了,娘娘赐给你,兴许是鼓励你上进,也没让你穿呀。” 第169章 宫内制式,三品以上宫妃方能着粉,牡丹名义上也只有皇后能穿,皇后显然是拿了年轻时的衣裳赏了丽嫔。 丽嫔哑口无言。 燕贵妃定是记恨她方才替皇后说话,意在敲山震虎。 可惜燕贵妃实权在此,丽嫔奈何不了她,立有宫人快步过来将她拿住,押去戒律院行刑,一路只听见丽嫔哭天抢地,十分凄惨,其余宫妃大气不敢出。 婢女搀着燕贵妃回宫,路上忧心忡忡道, “娘娘,您这是何苦?明目张胆得罪皇后,陛下那头也说不过去呀。” 言下之意是燕贵妃过于嚣张了些。 燕贵妃却是摇摇头,“本宫嚣张了这么多年,自皇后入宫便压她一头,至而今,你可见陛下拿我如何了?” 婢女忐忑答道,“那是因为过去有秦王殿下和燕阁老给您撑着呀。” 燕贵妃冷笑,“非也,比起那不叫的狗,本宫这样的,陛下看得透,好拿捏,他老人家才用得放心,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这么多年盛宠不衰。” “陛下还没立太子呢,她们一个个就不把本宫放在眼里,本宫岂能不敲打敲打!” 燕贵妃还有更深一层的目的,想借此机会试一试皇帝对她和秦王的态度。 婢女心里想的是燕贵妃再得圣心,秦王继承不了大统,迟早也是看皇后脸色行事, “如今内阁已无殿下的人,荀允和不参与党争,次辅施卓上回恨不得要了太子的命,鲜见是十二王的人,那郑阁老虽然是棵墙头草,可他既然是礼部尚书,必崇尚立嫡,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暂时还不明朗,不管怎么说,陛下重新调整内阁,鲜见是给十二王铺路呀。” 燕贵妃何尝不知,眼底那撮烈火却始终不熄,“不到最后一刻,还不知鹿死谁手。” 上林苑这边,李氏和谢氏带着孩子寻交好的皇孙媳唠嗑去了,裴沐珊牵着徐云栖与裴沐兰来到猎场。 丫头桃青和银杏在草地上铺了一块席子,给主子们备了水和点心。 桃青铺好便迎了过来,“姑娘,燕少公子陪着十二王进山了,他说了,他不打猎,只陪在一旁瞧瞧。” 裴沐珊不太放心,“他们去哪了?” 桃青往西边林子里指了指,“往西边去了。” 裴沐珊想了想,将备好的弓箭背在身上,翻身上马与徐云栖二人道, “兰儿,你陪着嫂嫂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只见她扬鞭一声驾,红影从眼前一晃,利落往林子里奔去。 此地是一处背风坡,地势低矮,青草绵延,山坡往下便是狭长的太液池,秋阳绚烂,铺了一池粼粼的波光,远远眺望,颇为心旷神怡。 裴沐兰望着裴沐珊的背影淬了一口,“什么去去就来,嫂嫂你信不信,两个时辰内她回不来。” 徐云栖但笑不语,反而是拾起裴沐珊留下的一套弓箭,在手中把玩。 裴沐兰以为她也想进林狩猎,“嫂嫂,你要骑马吗?” 徐云栖摇头,将弓箭慢慢拉开,对着林子方向一棵树瞄准,她抬手,银杏递给她一箭矢,徐云栖张弓搭箭,嗖的一声,箭矢射出去,却悄声无息没入林子深处。 没射中。 徐云栖也不气馁,接着练。 裴沐兰见她连射了八箭,连那颗树干的影子都没摸着,不觉好笑,“这世间也有嫂嫂不会的事。” 徐云栖面露赧然,“我想学射箭,你会吗?” 裴沐兰兴致勃勃接过弓箭,“少时爹爹教过我们,我来试试。” 裴沐兰射了三箭,倒是中了一箭,这半吊子师傅便开始教笨徒弟。 两人折腾半晌,本事没教出来,倒是害银杏及两个小丫头来回捡箭矢。 最后银杏不干了,“奴婢去寻皇城司要一捆子箭矢来。” 她朝远处锦棚跑去,十二王既然约了人玩,皇城司便安排了内侍在此地伺候,那里有坐镇的太医,有马匹供挑选,还有不少弓箭箭矢备用。 草席上只剩 依譁 下七支箭矢,裴沐兰不敢用了,将弓箭交给徐云栖,“剩下的嫂嫂玩吧。” 徐云栖再次搭弓,她自小力气大,几乎能拉至满弓,她不停地调整姿势,试图找到感觉,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雅量的嗓音, “肩放平,两脚与肩同宽...” 徐云栖微愣,侧过眸,只见十二王不知何时已踱步至此,他身上武服未褪,手执马鞭,背手立在她身后五步远,他笑容总给人一种浑阔的力量,仿佛有朗月入怀。 大晋第一神射手肯下场指正,徐云栖不敢浪费机会,连忙依照他的指示调整站位,目视前方问,“然后呢。” 得到她的许可,裴循走近了些,来到她身侧,甚至探头试了试她瞄准的方向,摇了摇头, “虎口推至握弓处,手腕与前臂成直线....” 裴循抬手纠正她的姿势,修长手臂伸过来,徐云栖清晰看到他虎口处厚厚的茧, 另一边裴沐兰也取来自己马背上的弓箭,立在一旁学,裴循调整完徐云栖的姿势,又来教她,“不对不对,力道放松些,这里不要捏这么紧,不要紧张....” 第170章 随后他立在二人当中,吩咐道,“目视前方,眼神,箭矢,靶心在同一水平线,举弓高度与下颚持平。” “第一箭,力道用七分,留三分,好,可以开弓了....记住背肌带动手臂用力,慢慢拉开,至满弓,快狠准,射出去。” 随着他一声令下,箭已脱弦,徐云栖睁大双眼看着那枚箭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速插入枝干中,虽说偏了些位置,却是射中了,她高兴地笑起来, 急急忙忙赶回来的银杏,抱着箭矢欢呼, “射中了,射中了,姑娘您射中了,十二殿下不愧是神射手!” 裴循慨然一笑,修长手指一勾,从银杏抱着那捆箭矢中抽出一支,递给徐云栖,“站着别动,找到感觉,再试一次。” 裴沐珩忙完公务,从户部折出承天门,纵马往北一路赶到皇城北苑,也就是上林苑,从上回的锦楼小门进入马场,远远地瞧见一高大男子立在徐云栖身后,时不时抬手纠正妻子的姿势,随着她箭矢射出,他又是抚掌一笑。 徐云栖连中三箭,美目睁得又明又亮,眉梢弯成月牙,仿佛有光随着笑容溢出眼角。 他从未瞧见她这么高兴,这与平日那温软内敛的笑不同,眉目鲜见带着几分肆意与张扬,甚至在她出箭时,那份果敢又隐隐彰显出一股霸烈来。 她回眸往十二王露出个感激的笑容,面颊沁着薄汗被骄阳映得闪闪发光,明媚地令天地都失色了。 那一瞬,一种又酸又涩的感觉充滞在胸口,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裴沐珩下意识加快脚步,极近了,又放缓脚步,缓缓吁了一口气,保持着风度往前, “十二叔!” 裴循三人不约而同回眸,裴循瞧见他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往徐云栖指了指,“我方才领着她学了些皮毛,她甚是生疏,小七日后当勤加督导。” 徐云栖别了别面颊的碎发,看向裴沐珩,也不知他有没有空陪她练箭。 裴沐珩抬手一揖,“多谢十二叔。”随后来到徐云栖身旁,定定看着妻子, “练了多久,累了吗?” 徐云栖揉了揉发酸的胳膊,“一个时辰还多,是累了。” 裴沐珩接过她手中的弓箭,交给侍卫,“那先歇一会儿。” 这边裴沐兰还沉浸在连中三箭的喜悦中,拉着裴循问道, “十二叔,您方才说我这弓箭不行,那我得寻什么样的才好。” 裴循哈哈大笑,“你爹呀舍不得给你用好的,你等着,我待会着人给你们俩送好弓来。” 随后目光落在裴沐珩身上,“小七?” 裴沐珩明白他的意思,上回裴循指了指自己的伤腿,显然是想请徐云栖施针,于是他看向妻子, “十二叔的腿受过伤,云栖可否帮他瞧一瞧。” 到了徐云栖的本职,她向来不含糊,立即拂了拂额尖的汗,“好。” 裴循的内侍往前方一水阁指了指,一行人便从马场沿着山坡往下行至水阁。 早有宫女与内侍在此地备了茶水点心,亦设了围屏遮挡湖风。 裴循坐在屏风下一把太师椅上,将腿伸出搁在面前长凳,内侍跪下来替他褪去足衣,露出伤口位置,离着通州一案一过去了大半年,剑伤已完全愈合,只留下一条泛红的痕迹。 裴沐兰口渴了,坐在桌案右侧的月牙凳上喝茶擦汗,裴沐珩就在她对面。 宫女伺候徐云栖净了手,银杏摊开医囊搁在长凳旁的方凳上。 徐云栖戴上一条白纱手套,蹲坐在长凳前方的锦杌,开始摸触伤口,“还疼吗?”随着她力道慢慢加重,裴循试着察觉,“略有一点...” “这里呢...” “对,这里还疼,尤其是下雨天便更疼了....”裴循面露愁色。 徐云栖抬眸看着他,已然没了方才的笨拙与生疏,而是一副大夫看病患的严肃,“再拖下去,便成痼疾,殿下这神射手之称便得换人了。” 裴循失笑。 裴沐珩听得那句“再拖下去”,隐约觉得不对,她怎知十二叔这伤拖了很久。 裴循深知裴沐珩心思细敏,恐他误会事后追责徐云栖,连忙解释道, “小七,早在我从通州回京,底下人便打听到南城有位大夫极擅针灸,行宫与大兀比武,伤势加重,回来后,我便去了一趟南阳医馆,不成想恰恰遇见你媳妇,她给我施过一次针。” 原来如此。 裴循当面释疑,裴沐珩心里舒坦一些,只是很快他心里又起了褶皱。 这么说,十二叔比他更早知道云栖擅医,二人相遇之事,云栖也从未跟他提过半字,这种明明是最亲密的关系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感觉,令他生出不快,这份不快伴随方才那一幕持续发酵,便有些泛酸了。 裴沐珩这人一贯不动声色,面上不曾表现分毫, “既如此,十二叔怎么拖到现在复诊?” 裴循优哉游哉往后靠了靠,“我还是希望由你带着她过来。” 裴沐珩明白了裴循的意思,希望他认可徐云栖行医并主动领着她来。 第171章 他颔首不再说话。 徐云栖这厢没有在意二人对话,而是给裴循伤处涂上一层药水,开始扎针。 裴沐兰见她捏着一根根长长的银针,毫不犹豫往脚踝处插去,打了个哆嗦,“十二叔,疼吗?” 裴循笑着答,“十二叔告诉你不疼,甚至有一股酸爽你信不信?” 裴沐兰狐疑地看着他。 银杏回眸解释道,“四姑娘,针灸之术最考验一个人的手法,手艺拙劣者扎着人疼,手艺高超着穴位摸得准,扎下去只会让人觉得解乏舒适,虽酸胀却很爽快。” 裴循点头,“正是如此。” 裴沐兰弱弱伸出手,“我这只胳膊常年绣花,也有些酸痛,那待会嫂嫂能否给我也扎几针。” 裴沐珩眼风扫向妹妹,“你嫂嫂累了一日,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裴沐兰悻悻闭了嘴。 银杏见她十分失落,悄悄安抚道,“赶明儿我家姑娘闲暇时,你来清晖园找我们呀。” “嗯嗯。”裴沐兰眼神发亮地点头,说完又悄悄瞥了一眼哥哥,离着他坐远了些。 两刻钟后,徐云栖收针,吩咐银杏用药油给他刮筋,收针时,裴循已感觉不到痛意,等到银杏刮筋,便十分舒坦了。 这姑娘的本事堪称出神入化。 裴沐兰很喜欢银杏,蹲过来观摩,原先的位置让给了徐云栖,宫人伺候徐云栖净手,给她斟了一杯热茶。 已是午时初刻,徐云栖肚子饿了,便吃了几块点心。 水阁内静悄悄的,唯有湖风拍打围屏的飒飒声。 远处几只云燕盘旋在半空,时而跃上云霄,时而一头栽下水泊,翅尖带出一片晶莹的水花,矫健灵动的身姿又驰向深空,在苍穹划出流畅的弧度。 裴循目睹这飞燕穿云的景象,不由感慨道,“我年轻时向往云燕悠闲自在,射了几只,用牢笼困之,可惜没多久云燕便死了,云燕终究适合翱翔于天际,不该将之困于宫墙,繁华作茧,久而久之也不过是零落成泥。” 云燕指代谁,裴沐珩心如明镜,“宫墙是墙,云//墙也是墙,心若自由,便无处可困,所谓繁华作茧,也不过是世人作茧自缚,将之视为墙而已,你若不把它当墙,它便不是墙。” 徐云栖并不知二人在打哑谜,却是听出了裴沐珩这席话的意思。 这话她十分认同。她这人无论去了何处,总能让自己过好便是这个理,束缚自己的从来都不是环境,而是人自个儿。 她看了丈夫一眼,继续喝茶。 裴循听了这话,慢声笑出来, “小七尚还年轻,不知世间险恶,人心难测,很多时候等你到那个位置,便身不由己,因为你身上担着更多的责任和担子,你有更为重要的使命,十二叔今日教你一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美人和江山不可兼顾。 裴循的母族是江南第一大族,苏家在整个江南称得上是呼风唤雨,也因为苏家为江南豪族之冠冕,当初皇帝在先皇后去世后,很快娶了他母亲为继后,可偏生在燕平接任内阁首辅之时,将曲维真插入江南,生生分了苏家半壁江山。 曲维真是他心腹大患。 裴沐珩为何没有配合他彻底拉秦王下马,为何要保住曲维真,乘势拉拢刘希文,只有一个缘故,熙王府要夺嫡。 裴循不希望裴沐珩站在自己对立面,是以如此告诫他一句。 江山与美人不可兼得。 徐云栖不一定与他一条心,上回毫不犹豫和离可见一斑。 裴沐珩掌心捏着茶盏慢悠悠看向对面的妻子,徐云栖一无所知回视丈夫,那双盈盈的杏眼似两泓清泉,有着一眼望入底的清澈,模样儿温温柔柔,懵懂天真,任何人瞧她一眼,心恐要化了去。 这一瞬,他很想将这一抹美,珍藏掌心不叫任何人窥觊。 他薄唇轻启,清隽的双眸幽荡着踏平一切艰难险阻的锋芒,“这世间没有什么人和事不可兼得,要么能力有限,要么格局不够。” 裴循闻言无声笑了下,“嗯,说的也在理。”他缓缓直起身,擒起一侧桌案上的茶盏浅酌一口, “小鹰易擒,老鹰难制。” 提醒裴沐珩,别忘了徐云栖身后还有个荀允和,那可是个事事以徐云栖为先的女儿奴。 徐云栖不知裴沐珩为何老盯着自己瞧,朝他眨了眨眼,裴沐珩阖了阖目,兀自笑了一声。 眼看银杏也刮得差不多,裴沐珩笑道,“时辰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十二叔好好养伤。” 待夫妇二人回到马车处,裴循着人送来一套弓箭,那内侍朝徐云栖施礼, “这是十二殿下的谢礼,还请郡王妃务必收下。” 徐云栖看了一眼丈夫,裴沐珩目光落在那套弓箭,那是十几年前,裴循教导他习练时给他用的老弓,也是陛下所赐,裴循一直很珍爱,如今却赠给徐云栖,不知十二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归不是什么高兴的事,裴沐珩也不好拒绝,替徐云栖收了过来, “多谢十二叔好意。” 路上,徐云栖吃了些东西裹腹,靠着车壁便睡过去了,回到王府时辰尚早,过去裴沐珩要么去书房,要么回朝廷,今日却陪着她一路回到清晖园,她都换了衣裳出来,他还没走,自顾自坐在翘头案后喝茶。 第172章 徐云栖隐隐察觉丈夫情绪不太对,在他身侧坐下来,“三爷,你怎么了?” 裴沐珩承认他心里堵得慌,扭头问妻子,“云栖,你想学射箭?” 徐云栖毫不犹豫点头,“是,我很想学,也很喜欢。” 裴沐珩失笑一声,眼底的笑略渗了几分涩意,“先前怎么没听你说。” 否则他也不至于让旁人来教她。 徐云栖眨眼道,“你也没问我呀。” 察觉裴沐珩面色有些发沉,徐云栖明白过来,他介意了。 裴循是长辈,又有裴沐兰在场,长辈教导晚辈习箭,实属寻常,瞧裴沐兰那模样,这样的事仿佛时有发生,所以她并未觉得不妥,如今看来,丈夫的占有欲超乎她想象。 她无奈解释,“十二王殿下突然驾到,见我与四妹妹在练箭,路过指导....” “我知道,我没有怪你。”裴沐珩及时截住她的话,目光幽暗地看着她,心底那一股不可控的醋意不停往上翻腾, “云栖,我就是...吃醋了。”他承认道。 徐云栖呆了呆。 第 50 章 说完这话, 两个人都愣了下。 裴沐珩面上有那么一丝丝的不自在,只是很快他又调整过来,他确实不喜欢瞧见她与旁的男子亲近, 这无可厚非。他是通透之人, 这话说出来意味着什么,他并非不知, 他看向徐云栖。 徐云栖足足愣了好一会儿。 她并非没有被小伙子追求过, 那些年跪倒在她跟前, 恨不得将她留下的公子哥比比皆是,她从未停留,除了最先几次有些尴尬,慢慢适应后,心里更掀不起丝毫波动,但面前这个人是裴沐珩。 新婚夜与她约法三章,恨不得对她敬而远之的裴沐珩。 徐云栖垂下眸握住了面前的茶盏,是裴沐珩早替她备好的茶, 茶盏犹温,澄澈的水波依然在微微荡漾。 裴沐珩见她如此,也徒生了几分尴尬, 他再次握紧瓷杯,喉咙有些发干, 下意识便要喝几口, 垂眸发现水已见底,又重新搁置下来。 气氛有些微妙。 这个空档,徐云栖已缓过神来, 到底是占有欲之故,还是真的对她起了些心思, 徐云栖没有细究,也不必细究,感情有的时候没必要戳的太破,他们本来就是夫妻,朝夕相处多少都能生出亲近之感,譬如她现在就觉得裴沐珩这个人很不错。 盲婚哑嫁磕磕碰碰至而今,能到这个地步,他们都很幸运。 为了回应丈夫,徐云栖轻声道,“我知道了,以后我注意。” 裴沐珩看着柔秀的妻子,几番想开口说什么,最终一言未发。 徐云栖便想,他这样的一个人,能说出这句话已经是极限,不会有更直白的言语。 “那十二王的弓我还回去?” 裴沐珩失笑,“不必,你给我便是,我回头给你寻一把好弓来。” 时辰尚早,裴沐珩打算回一趟书房,临走前道,“往后我抽出时间教你学箭。” 回到书房,回忆方才那一幕,裴沐珩独自沉静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一日,也罢,与她挑明了,她便不能再这般没心没肺过下去。 裴沐珩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是夜便着人在清晖园的院子里安置了一个靶子,又亲自设定了射击的距离,给徐云栖挑了一把好弓让她习练,徐云栖饭后又学了几把,已经渐渐摸到门路。 只是有了这么一出,夜里夫妻俩反而没有寻常那般自在,变得更加沉默了。 小丫鬟在梢间药房制药,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儿,清脆的腔调时不时传来几声,衬得东次间格外幽静,徐云栖在翻医案,裴沐珩拿着一本《食货志》在她对面坐下。 裴沐珩看徐云栖的时候,她正在提笔写字,等徐云栖看过来时,他也垂下眸看书去了。 尴尬又暧昧。 说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的,徐云栖干脆不说话,口渴了亲自倒茶喝,顺带也给他捎了一杯,裴沐珩眼看她将杯盏搁在他面前却一言未发,他轻叹一声抚了抚额。 “云栖,我先沐浴。” 他起身率先打破沉默。 徐云栖抬起眼,“哦”了一声,为显得不那么干巴巴,她又加了一句,“你喜欢的那种皂角,我又做了些,搁在高架上你自个儿拿。” 裴沐珩脚步略顿,他发现了,徐云栖喜欢用艾草皂,而他喜欢那种添了松香的皂,犹豫了一下,裴沐珩没有用新皂,而继续用徐云栖用过的艾草皂,等到裴沐珩出来时,徐云栖很快闻到了熟悉的皂香。 四目相对。 气氛无端有些尴尬。 更确切的说尴尬的是徐云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竟然又用她用过的皂,上回是没得选,这回是堂而皇之。 朦胧的光线下,男人披着一件雪白的长衫,系带依旧系得一丝不苟,面不改色往床榻去。 徐云栖后知后觉面颊生烫,悄悄抚了抚,转身吩咐银杏去歇着,又熄了灯这才朝床榻迈来。 窸窸窣窣上了塌,静下来后,听得裴沐珩深长的呼吸。 徐云栖今日习箭胳膊疼得厉害,一字未言,径直睡觉。 到了后半夜,骤然下起了大雨,噼里啪啦的雨声将徐云栖给吵醒了,身子一动,才发觉那人贴她极近,长臂伸过来,徐云栖很快被他禁锢在怀里,他就这么从后面来了,方才那一番沉默全部蓄成狂风暴雨,与外头肆虐的大雨一般,蓄势勃勃,狠狠要了她一番。 第173章 裴沐珩连着三日每日傍晚准时回来陪她练箭,裴沐珩只教了她半个时辰,可徐云栖却是练了整整三日,她胳膊疼死了,人都快散架,不见明显进步。 裴沐珩看着垂头丧气的妻子,蹲在她面前问,“你到底是喜欢射箭,还是有旁的缘故?” 他发现徐云栖不是学射箭的料,准头不太好。 一个扎针的时候手稳到不可思议的人,射箭却迟迟学不到精髓。 徐云栖捧着面颊坐在锦杌上,双目无神看着他,“我就是想防身。”她不习惯将背后交给旁人。 裴沐珩沉默片刻,点头道,“好,我明白了。”说完,不等用晚膳,他便离开了王府。 徐云栖等了一夜都不见他回来,心里有些担心,不知他去了何处,到了次日凌晨,还没有消息,徐云栖索性不管。 就这么过了两日,裴沐珩终于回来了,这次他带了一样东西,交给徐云栖。 徐云栖移目过去,只见他手里擒着一把弩机,这种弩机用青铜打造,光泽沉润,十分有质感,徐云栖好奇接过来,掂量了几下,弩机虽是铜制的,却并不沉重,她轻而易举勾在手腕上,再捏了捏扳手,机括很是顺滑,她眼神蹭蹭发亮看着丈夫, “这是给我的吗?” 裴沐珩察觉到她眼底的兴奋,露出笑容,不枉他耗了两夜功夫去军器监琢磨,跟监正研制出这把为她特制的弩机,“这是箭羽,你试一试,应该十分轻便。” 徐云栖惊奇地接过箭矢,裴沐珩教她将箭矢安在弩机里,随后又示范了下怎么用,徐云栖拎着弩机,对着前方的墙垛便是一顿漫射,“嗖嗖”声划过耳际,箭矢似漫天银针射向院墙,树枝及地面,如同扎针一般,给她带来了绝无仅有的快///感, 银针攻击的范围有限,弩机不然,能最大程度确保周遭一箭之地的安全。 笑容不知不觉染上眉梢,如此重复数次,像得了心爱玩具的孩子,爱不释手来回把玩。 裴沐珩还是头一回在她身上看到如此鲜活的一面,讶异了许久。 与她成亲快一年了,她始终像是一个宝藏,挖掘不尽。 等到那姑娘玩累了,额尖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手里拎着弩机,腼腆又高兴地回到他跟前, “这把弩机甚好,三爷,谢谢你,我很喜欢。”徐云栖莞尔一笑。 心里想的是他送了这么好的一件礼物,她该要怎么回礼,她实在不知裴沐珩缺什么。 裴沐珩看穿她的心思,换作过去他定告诉她,夫妻之间不分彼此,如今嘛,他也想看着她慢慢走向自己,清隽的男人挺拔立在斜晖里,负手含笑,“你喜欢就好。” 两个人无声立了片刻,裴沐珩往外指了指,“我今夜当值,不能回来,你早些休息。” 徐云栖目送他出门,折回来招来银杏,主仆俩对着弩机又想出了好些个制敌的法子,诸如在箭矢上涂麻药之类,沉浸其中,不亦乐乎。 这份快乐一直延续至次日午后,徐云栖刚用了午膳,打算去歇着,宫里突然来了一人,从熙王神色来看,来人品阶应该不低,那紫衣太监当着熙王夫妇的面给她施礼, “奴婢给郡王妃请安,范太医昨日请旨回乡祭祖,不在京城,偏生陛下头风犯了,疼得厉害,皇后娘娘吩咐您随奴婢入宫,给陛下诊治。” 宫里来的旨意,推脱不得,徐云栖立即招呼银杏带上医箱,主仆二人登车离去,熙王和熙王妃立在台阶张望许久,王妃见丈夫眉头久久凝着,轻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每回陛下犯头风,你便神色紧张,仿佛自己犯了大错。” 熙王兀自长叹一气。 可不就是“犯了大错”么? 徐云栖这厢带着银杏至奉天殿,过去以银杏的身份绝不可能入宫,如今她是徐云栖的助医,便无人敢拦她,至奉天殿,徐云栖且让她在外头候着,独自拎着医箱和医囊,先一步踏入御书房。 徐云栖顺着太监指示,头也不抬进殿磕头。 “孙媳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搀起,徐云栖抬眸撞入裴沐珩平静的视线里。 裴沐珩接过她手中医箱,朝上头明黄的长塌指了指,“云栖,你来给皇祖父瞧一瞧。” 皇帝半躺半靠在引枕上,眉目深深阖着,额间青筋隐现,显然在压抑痛苦,刘希文鞍前马后伺候在他身侧,这会儿瞧见了徐云栖,方让开,无声施了一礼。 徐云栖缓步来到皇帝跟前,脸上并无丝毫面对一代帝王的惶恐与畏惧,反而十分平静, “请陛下躺好,容孙媳给您把脉。” 她嗓音过于柔静,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皇帝慢慢睁开眼,看了她一下,缓缓颔首,这才在刘希文的搀力下,躺了下来。 裴沐珩上前帮着他将手腕露出,又安置了锦杌给徐云栖,徐云栖坐下,开始搭腕把脉, 依制,给皇帝看病,必须两位太医并一名内阁大臣在场。 今日当值赶到此处的是礼部尚书郑玉成,以及太医院的贺太医和刘太医。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刘希文等四双视线齐齐落在徐云栖面颊,试图从她神色看出些许端倪,可惜这位郡王妃面庞如水,端得是不动声色。 第174章 把完左手又换右手,甚至徐云栖还看了皇帝的舌苔,仔细端详了面色,又问了皇帝饮食起居,望闻问切足足耗了半刻钟。 换作过去,谁敢对着当朝帝王指指使使,偏生徐云栖只把他当普通病患对待,要看则看,没有半点犹豫和商量,皇帝都拿她没辙。 问完,断定皇帝肝气郁结,肾气不足,经脉堵塞,有衰竭之症,难怪朝中夺嫡风起云涌,依着皇帝目前的程度来看,着实也没几年好活了。 徐云栖心里有了数,便与贺太医二人商量,“过去范太医是怎么诊治的?” 贺太医答道,“针灸,用药,双管齐下。”说完递了一张方子给她,“方子在这。” 徐云栖淡淡扫了一眼方子就搁在一旁,“范太医的方子用的十分精妙也很精准,我辈不及,不过以我看,陛下吃了这么久的药,不妨先停下。” 这话贺太医十分赞同,倒不是方子不好,而是一个人吃了太久的药,产生了耐药性,效果反而不明显,只是过去他们这些臣子,面对皇帝犯病,除了用药还是用药,不敢推搡,今日这个担子有郡王妃来担,他们乐见其成。 “那就依郡王妃。” 刘希文在一旁问了,“郡王妃打算如何诊治?” 徐云栖从医箱里取出一瓶药油,“每七日针灸一次,每隔一日推拿一次。” 皇帝显然是常年伏案批折子,颈椎淤塞严重,这个时候头不疼才怪呢。 刘希文做不得主,看了一眼郑阁老,又瞥向皇帝,皇帝头也未抬摆摆手,“依珩哥儿媳妇。” 外头把这孙儿媳传的神乎其神,他不妨试一下。 于是,徐云栖召银杏进来,其余人退开,主仆二人开始给皇帝施针,全程郑阁老等人都坐在御塌下方,时不时小声交流几句,比起徐云栖的医术,他们更惊诧的是她的定力,这份气定神闲的本事,满朝寻不出第二个来。 便是她爹荀允和在皇帝跟前,也没这般从容。 郑阁老回想当初自个儿拟旨给裴沐珩赐婚时,还甚是惋惜,如今嘛...他轻轻把自己的脸给拍了下,这一幕被皇帝余光收在眼底,他轻蔑地笑了笑。 第一轮施针完毕,皇帝坐在御塌上缓了一口气,朝郑阁老吩咐, “去去去,快去把荀允和给叫来。” 徐云栖淡淡看了一眼皇帝。 郑阁老忙笑眯眯应下。 扎完面部与前颈,皇帝头疼有所缓解,于是喝了一口参汤后,迫不及待趴下扎后背,这一回,徐云栖将衣裳往后拉开,几乎将后颈与后脑勺风池等穴位,并肩周全部扎满。 火辣辣的药油涂上去,配合着针灸,皇帝隐隐察觉有一股灼热的气流在头部周身窜动,这是久违的感觉了。 范太医施针显然比徐云栖保守,徐云栖艺高人胆大呀。 这少女十分了不得,皇帝心里赞了一句。 整个施针过程持续快半个时辰,等到荀允和赶到时,皇帝满身是汗起身,正由刘希文伺候穿戴。 荀允和第一眼看到女儿,神色怔了怔,这才整暇上前施礼,“臣给陛下请安...”话落,剧烈咳了几声。 众人神色复杂看着他,荀允和捂了捂嘴,掩了掩面庞的尴尬,立得离皇帝远了些。 徐云栖这厢并不曾朝荀允和瞥上一眼,只交待皇帝侧躺好,将药油交给银杏,银杏先扒开瓶塞,给皇帝侧颈涂上一层药油,徐云栖便在一旁与刘希文解释, “接下来每隔一日,您便循着这条经脉给陛下刮筋。” 她可没有这个功夫来伺候皇帝,这种事自然是交给亲近人做。 刘希文哪敢含糊,招来一名利索的小内使,平日这小内使也曾伺候皇帝推拿,徐云栖示范了片刻,便交给了他。 施针极耗心力,徐云栖退开,将地儿让给银杏和小内使,银杏指挥小内使刮筋,冰凉的牛角刮下去,僵硬的经脉堵塞严重,疼得皇帝直皱眉,吓得小内使不敢动,银杏迫不得已接手过来,对着皇帝道, “您忍一忍,奴婢保证半刻钟后就不疼了。” 被一个丫鬟这么说,皇帝很没面子,接下来就不吭声了。 仅仅半刻钟后,皇帝明显察觉刮筋这一侧的脑袋不疼了,简直是神乎其神。 皇帝毕竟上了年纪,不好逮着一处推,很快又换了另一边,又是半刻钟后,另一边也不疼了,皇帝神清气爽坐起来,再次看向满殿臣子,颇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徐云栖立在裴沐珩身侧,温温柔柔喝茶,含笑望过来, “陛下觉得怎么样了?” 简直不要太好,但皇帝毕竟是皇帝,面上还是端着, “珩哥儿媳妇啊,你不负神医之名。” 伺候皇帝已久的朝臣深知这句话的分量,但徐云栖也只是淡淡笑了笑,将茶盏搁下,“陛下谬赞。” 那不卑不亢的姿态让人在她身上看到了无欲则刚的气场。 郑阁老看着荀允和,已是赤裸裸的嫉妒了,“荀大人好福气。” 可惜这福气他不能拥有。 荀允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 皇帝连忙朝他招了招手,“荀卿,来这坐着。”他指了指裴沐珩身侧的桌案。 第175章 荀允和神色一顿,已然明白了皇帝今日唤他来的目的,他缓步走过去,却没落座。 皇帝随后往徐云栖方向侧了侧身,语气严肃又温和,“云栖,你爹爹咳了好一阵了,一直不见好转,朝廷公务耽搁不得,你替朕给他治一治。” 御书房内静了那么一瞬,荀允和手心都掐出一丝汗了。 徐云栖眉目低垂,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语气, “孙媳遵旨。” 荀允和眉睫明显颤动了下,他克制着情绪朝皇帝无声作了一揖,最后慢慢在桌案一侧坐下。 裴沐珩看了一眼温声不吞的妻子,心中泛起一丝疼惜,轻轻让了一让,徐云栖来到荀允和对面坐下,荀允和主动撩开官袍,露出手腕,徐云栖搭上去,眉目阖着开始听脉。 荀允和静静凝望她,整整十五年了,这是他离女儿最近的一次,当年奶声奶气唤爹爹的小姑娘长大了,长得这般出色,这般令他惭愧且骄傲。 正因为她阖着眼,他反而更好打量她,她面颊格外的白,眉梢的弧度与幼时静静睡在他肘弯的模样分毫不差,那时的囡囡过于活泼好动,也仅仅是睡着时方能窥出姑娘家的柔静。 已经不只一人告诉他,云栖生得像他,是一眼就看出来的像,可恨他瞎了眼,脑海刻着她幼时的模样,并未能第一眼认出她来,齐太傅府那一日,她缓缓捡起贝壳又交到他手中的画面不停浮现,他像一个买椟还珠的傻子,白白错失了与她相认的机会。 他无法想象那一日的云栖,心里是何感受。 她那么平静地认出他,又那么平静地与他擦肩而过。 剧烈的情绪翻江倒海袭来,荀允和心口如同被岩浆裹着,痛得他喘不过气来,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停不下来,满殿的人都看着他,面露疼惜。 荀允和撑着案使劲喘气,逼着自己缓过来,徐云栖淡淡睁开眼,语气毫无波澜吩咐一句,“换左手。” 荀允和换手伸过去,徐云栖继续把脉,这回侧眸看向另一侧,眉梢间带着几分锐气。 就在这时,皇帝突然发现耳边传来一声哽咽,抬眸看过去,只见银杏抱着医箱一抽一搭哭成泪人儿, “你哭作甚!” 裴沐珩也转身朝银杏看来。 银杏连忙将泪一拂,睁着眼睛说瞎话,“奴婢有哭吗?明明是御书房风大,有沙子。” 皇帝:“.......” 所有人对着他们这对父女扼腕痛惜,唯独徐云栖面色始终平和,她抬手招来银杏,从医囊里取下几枚银针,插在荀允和双手几处穴位,随后她开始写方子。 比起方才给皇帝扎针的郑重,她对荀允和便显得敷衍。 郑阁老看不下去,清了清嗓问,“郡王妃,荀大人病在肺腑,您要扎针也是要扎膻中等穴位吧。” 裴沐珩却知徐云栖从来不是意气用事之人,替她驳道,“郑阁老多虑了,云栖用药下针从来都有的放矢,您不必妄加揣测。” 徐云栖头也未抬接话,“荀大人郁结在心,肺气淤阻,肺经心经交汇于手掌,我扎针此处,可疏导郁结。此外大人原是受寒而病,太医开得该是驱寒平肺的方子,可惜他心火旺盛,寒气转火热,再吃驱寒的方子便不对症了,故而久久不愈。” 徐云栖这般解释,大家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郑阁老捋须道,贺太医等人陪笑。 徐云栖写完方子,正待交给贺太医,荀允和出声道, “囡囡,给爹爹吧,爹爹自个儿去抓药。” 徐云栖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迟疑将方子推到他面前。 裴沐珩见气氛正好,便转身朝皇帝行礼,“皇祖父,先前孙儿跟您提的事,您觉得如何?” 皇帝眉峰一抬,这才反应过来,看向徐云栖问,“珩哥儿媳妇,你真的想去太医院当值?” 徐云栖立即来到殿中跪下,双手加眉回道,“陛下,孙媳着实有此意,不知陛下准否?” 皇帝当然愿意留徐云栖任职,可不是以孙儿媳的身份,犹豫片刻,又瞥向荀允和,“荀卿,你觉得的呢。” 这会儿怕是徐云栖要杀人,荀允和还得递刀,又怎么可能不答应,忙道,“还请陛下准了她。” 皇帝心情还不错,笑道,“你们做丈夫的纵着,做父亲的宠着,朕还有什么话好说,”随后吩咐刘希文, “去太医院,给荀大夫添一块牌子,准她出入宫廷,给内外命妇看诊。” 徐云栖听到“荀大夫”三字,嘴角抽了抽。 皇帝这么做有两层目的,一来着实想缓和父女关系,二来,也是为了给徐云栖多留一条退路,她毕竟是皇家妇,以“荀大夫”身份行医,朝野无人敢指摘,荀允和显然愿意给女儿遮风挡雨。 徐云栖面无表情颔首,“孙媳遵旨。” 只要进入太医院,接触到范太医,查到外祖父下落,其他的事无关紧要。 第 51 章 荀允和听到“荀大夫”三字, 心鼓擂得快要膨出来,双目泛酸许久不吱一声。 贺太医这边起身来到荀允和跟前,将方子拿过来看了几眼, 转身与徐云栖和刘太医议论, 三位太医很快聚在一处辩证,银杏这厢等荀允和施针时间到, 帮着将银针取了。 第176章 皇帝对着徐云栖这身本事叹为观止, 好奇问道, “珩哥儿媳妇,你小小年纪从何处学得这手本事?” 徐云栖早就想好了说辞,“陛下明鉴,孙媳自小从外祖父长大,外祖父为了养我,时常去林子里采药,拿去镇上换钱,一来二去便认得一些大夫和药商, 孙媳耳濡目染,便存了悬壶济世之心,外祖父怜爱我, 不拘泥世俗之见,将我领给一些交好的郎中, 准我习医。” “自五岁起, 我便跟着镇上的大夫们采药制药,后来遇见一名医,他见我颇有些天赋, 也肯吃苦,遂将我带在身边教导。” “事实上, 我不止一位师傅,谁有本事,我便缠着谁学艺,十几年来,我见过的病患数不胜数,什么疑难杂症都见识过,江湖人胆子大,路子野,药下的猛,治好了便是神医,没治好便跑路,比不得太医院的太医们雍容雅重。” 贺太医听得一阵苦笑,太医院都是给皇亲国戚及朝中官员看病,谁也得罪不起,行事自然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譬如方才,他可不敢像徐云栖那般给皇帝下满针,偏生徐云栖信手拈来,行医有的时候考验的是一位大夫的胆魄。 徐云栖很聪明,立即笑吟吟拱袖,“所以,孙儿媳还是想从太医院的太医们学本事,他们出身名流,师承渊源,自成派系,不像我,学得杂学得乱,正需要像范太医和贺太医这样的杏林国手好好指点才成。” 徐云栖不骄矜,知进退,皇帝很满意, “取长补短吧,”皇帝一针见血道,“不过你的优势在于胆魄非常,这一点可不能被太医院那些老夫子给磨了去。” 贺太医等人连忙起身告罪。 荀允和听得那番话,心里跟吃了黄连一般,苦涩难当。 皇帝等人比起了解徐云栖学医的来龙去脉,更心疼她坎坷的身世。 若不是那恶人作祟,她便是阁老府上的大小姐,又生得这般姝色倾城,恐是上京城最闪耀的明珠。 徐云栖见皇帝没有揪着深问,暗暗松了一口气。 随后徐云栖等人相继退出了奉天殿,贺太医和刘希文径直领着人往太医院去了,裴沐珩跟了几步,打算送徐云栖过去,哪知走着走着,两位太医围着徐云栖说长道短,很快将他甩在了后头。 裴沐珩立在丹樨处,遥望徐云栖的背影,失笑一声折去户部。 御书房内,只剩下荀允和与郑阁老。 郑阁老这会儿已经不只是艳羡荀允和有个好女儿,更羡慕皇帝对荀允和的宠幸,荀允和这十几年来确实替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但皇帝对他的偏爱也不是零星半点。 “述之,你该怎么谢陛下?” 荀允和已回过神来,往地上一跪,“陛下隆恩,臣无以回报。” 皇帝摆摆手,“该朕谢你才是,你生了个好女儿啊,朕这脑门哪,已许久不曾这般舒适了。” 是生了个好女儿,不是养了个好女儿。 荀允和回到内阁后,撑着额久久难以平复,他素来是个细心的,过去照顾她们母女俩便是,如今亦然,很快想到徐云栖在官署区该在何处就餐,该在哪儿出恭,不消片刻,唤来属官,将一应事务安排下去。 太医院就在正阳门内,前面是礼部,斜对面是户部,离着裴沐珩也很近,北面是钦天监与鸿胪寺,南面紧邻宫墙,刘希文将陛下旨意一宣,合着贺太医写好对牌,交待如何关照徐云栖之类便回去了,他一走,太医们纷纷涌上来给徐云栖道喜。 有了上回营救燕少陵之壮举,太医院的太医对着她没有不服的,除了少数老学究瘪瘪嘴,对女子行医不屑一顾,其余人均簇拥在她身侧,问她师承何人,曾去过何地云云,其中最高兴的要属年轻的韩太医了。 韩太医今年二十又二,是太医院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也是范贺两位太医当做接班人来培养的对象,上回燕少陵一事后,韩太医便与贺太医表明,想从徐云栖学针灸之术,贺太医念及熙王府,予以拒绝,如今人到了跟前,贺太医心里便有了计量。 大晋太医院有制,每次出诊,皆有两名太医为伴,二人轮流把脉,商议开方子,连着熬药也有人看守,无论是皇帝或娘娘入口之药,均需两位太医署名,虽说搭档时常会变,久而久之,也有各自配合默契的人。 贺太医于是跟徐云栖引荐了韩林,徐云栖自然认出韩林便是那日在校场帮着燕少陵拔竹篾之人,此人胆大心细,冷静敏捷,倒是个人才。 韩林也毫不避讳,朝着徐云栖长长作了一揖, “往后还请荀大夫多多指正。” 徐云栖看出贺太医的打算,太医院会针灸之术的人不多,精通者更是凤毛麟角,贺太医想让她把韩林培养出来,徐云栖自然乐意将本事传承下去,只是在摸清范太医底细前,十三针等闲不敢示人。 “指正不敢当,请韩太医多为照拂。” 二人的班子暂时就议定了。 混了个脸熟,贺太医便打算给徐云栖腾个值房出来,往后起居饮食也一概要照料,正踟蹰着,内阁来了一位官员,将贺太医考虑的都考虑到了,没考虑到的也思量周到,甚至还遣了个小内使来,专职跟着徐云栖,贺太医便知是荀允和的意思,遂一一照办。 第177章 眼看天色渐晚,徐云栖带着银杏告辞,回到王府,便由着人请去了锦和堂。 熙王夫妇显然已经收到了消息,夫妻俩神色各异盯着徐云栖。 徐云栖看了一眼婆母脸色,将今日之事小声解释了一番。 熙王妃心情着实算不上好,珩哥儿媳妇注定是没法相夫教子了,难过归难过,她也很清楚,这事由不得她不接受。 唯一的安慰大概是她今后以“荀大夫”身份行走内衙。 熙王府面子是保住了。 熙王问起皇帝的病况,徐云栖一一作答,得知儿媳妇一次便稳住了皇帝病情,大吃一惊,据他所知,有这等本事的只有当年在世的柳太医,柳太医是怎么死的,没有人比熙王更清楚。 熙王脸色有那么一瞬的暗沉。 只是很快,他面上又浮现如常的温和,哈哈一笑,“好样的,老三媳妇,你给咱们王府争光了。” “你累了,快些回去歇着。” 徐云栖连忙告退。 等她离开,熙王妃瞪了熙王一眼,“你这般高兴作甚?她这会儿成了太医,往后怎么办....你也上点心,不要再无所事事整日喝酒听戏了。” 换作过去,熙王一定好好安抚妻子,今日他却没有心情,草草说了几句便宜话,便离开了锦和堂,回到前院书房。 天色彻底暗下来,廊庑下的宫灯次第点燃,外头传来管家高亢的嗓音, “三爷回府了...” 一墙之隔便是正厅,他甚至听到裴沐珩与管家交谈的声音,其中提到了徐云栖。 熙王独自坐在暗沉的窗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忽明忽暗的光色打纱窗滤进来,照亮他一截衣摆,一只狰狞的蟒龙触角依稀可辨,触角随风浮动,如同暗夜里蛰伏的猛兽,颇有几分随时苏醒的迹象。 三十年了,他无数次想过放弃,也屡屡告诉自己,被皇帝排斥,何尝不是另一种保护,他这辈子便安安分分做个王爷,战时出征,闲时享受天伦之乐,未尝不可。 但徐云栖一只脚踏入太医院,她很可能重蹈当年柳太医的覆辙,威胁已近在眼前,容不得他袖手旁观。 熙王猛地睁开眼,眼底精光矍铄, “来人!” 一道暗影从后屋梁上跃下来, 曾经叱咤风云的三军主帅,又怎么可能真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酒囊饭袋。 他沉声发号施令,“你亲自去一趟西州.....” 三十年前,柳太医因熙王而死,当时的熙王为皇后保下来,很多年以后,他出征大兀,路过西州,探望柳氏一家,柳太夫人依旧因为丈夫的死耿耿于怀,自然含恨熙王,熙王心中惭愧,扶持柳家在西州的医药买卖,后来一次立了大功,皇帝问他要什么赏赐,他便将西州要做封地。 如果说扬州是十二王裴循的大本营,那么西州便是熙王的根据地。 熙王府长史如今便替熙王坐镇西州。 * 裴沐珩这一日提早回到府中,以为徐云栖回因白日一事伤神,心存抚慰之意,哪知踏入东次间时,便见徐云栖带着银杏正在观摩今日从太医院带回来的医案。 “你瞧这副方子,这是给宫里五岁的小公主所下的药,病症是咳嗽高热,伴随鼻塞,起先开了十二种药,有连翘,柴胡,牛黄,金银花.....三日症状未消,又加了几味药,分量更重,种类也更多,可怜小小年纪吃了这么多药,脏器如何承受得住,整个病期持续一月之久。” “那是什么缘故?”银杏好奇问。 徐云栖又翻了几页,发现这位小公主一月总要病一次,“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位小殿下当是积食之症,胃强脾弱,每每着凉必起咳嗽高热,药倒是对症了,却又不是循着根子治的,自然好起来就慢了....若在退热的同时,给她服用珠珀猴枣散,病便好的快些。” 裴沐珩看着这样的妻子,知道自己担心是多余。 明日要去太医院当值,徐云栖这一夜睡得很早,过去裴沐珩要上朝,天还没亮便醒了,徐云栖也得如此,可惜到了次日,裴沐珩照常醒来时,徐云栖安安静静睡着一动不动,日子进入八月,秋老虎发挥了一波余威后,天气彻底转凉。 徐云栖一只手露在外头,裴沐珩替她掖了掖被,随后轻声唤了一句, “云栖。” 远远不到徐云栖起床的时辰,她不悦地蹙了蹙眉,转过身去,娇软的身子蠕动着,玉足往他膝盖一蹬,有将他蹬开的架势。 裴沐珩还是头一回瞧见她赖床的模样,哭笑不得。 正要探身将她捏醒,身子刚伏过去,徐云栖大约也是警醒了,二话不说弹跳起身, “是不是晚了时辰!”脑袋毫无预兆拱起来,恰恰将裴沐珩眉骨撞了个正着。 “嘶!” 疼声明显又暗又沉,徐云栖才知自己闯了祸,忙道, “三爷,是我莽撞了,你怎么样,很疼吗?” 裴沐珩捂着左眼,疼得眼冒金星,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夫妻俩手忙脚乱起了床,徐云栖从药房里寻来冰凉的膏药,擦在他眉骨处,红印子倒是消了些,只是短时间内疼痛是免不了。 第178章 徐云栖看着丈夫满脸歉意, 裴沐珩身上还挂着那身雪白的中衣,系带随意往腰上系着,衣裳半开不解,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手揉了揉眉骨缓缓放下来,修长的身影撑着梳妆台懒懒散散,颇有几分落拓不羁的气质。 “云栖,我今日怕不太好见人了。”连语气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无奈。 徐云栖大约看惯了他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的模样,还是头一回见他仪容不整,形容懒淡,不得不说,裴沐珩这挺拔的身材,俊美的模样,合着这副惨淡愁容便像极了江湖浪客,徐云栖不知不觉,竟看呆了去。 裴沐珩说完见徐云栖没有反应,定睛看去,东边天际露出一丝鱼肚白,天光不算很明亮,却大致能看清屋内的景象,以及面前这张脸,她双目怔怔,端着几分不谙世事的懵然与平静,清澈的眼珠就这么凝着他一眨不眨。 裴沐珩心稍一怔,抬手将纤腰抱住,将人搁在梳妆台上, “你看什么呢。” 徐云栖微微红了脸,随后小幅度摇头,“没什么,”眼看裴沐珩双目欲深,有不放的架势,徐云栖连忙提醒,“好了,时辰不早,咱们快些上衙。” 裴沐珩俊挺的脊梁往后一躬,腰弯下来,浓密的眉睫低垂,眼底的光幽黯深邃,觑着她。 目光交错片刻,徐云栖明白了他的意思。 得哄。 环视一周,屋子里无人,她很痛快地在他颊边亲了亲,那一抹软糯快到触不可及,如蜻蜓点水在那波澜不惊的心湖勾了勾,又转瞬即逝。 等那点涟漪慢慢平复,裴沐珩方才松开她,放她下来。 他不知她肯亲他,是因为喜欢,还是不以为意,换做别人他能断定,但徐云栖这人没心没肺惯了,他不知什么人和事才能在她心底泛起涟漪。 有那么一瞬,他很想试探,转念又放弃了,夫妻之间感情戳得太破,为难的只是自己。 幸在熙王府离着宫墙不远,夫妻俩很快整饬一番到了正阳门。 陆陆续续有官员沿着白玉石桥往里去。 徐云栖换了六品太医绿袍进了宫,刚跨进大明门,即将折往太医院,却在礼部衙外的宫墙下看到一道熟悉是身影。 徐科被礼部一位同窗叫住说话,两人打了招呼,礼部官员先一步进衙,徐科打算顺着宫墙往里,工部衙门就在鸿胪寺之北,从礼部与太医院之间的官道往北便是。 走了不到两步,身后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呼唤。 “父亲。” 这一声“父亲”叫的徐科心惊肉跳。 他猛地回过头,只见一绿袍官员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从穿着来看,那衣裳明显十分宽大,并不合体,尽管如此,徐科还是一眼认出了徐云栖来,慌忙四下扫了一眼,好在近处无人,他连忙往路边一避,低声唤道, “云栖,你怎么在这里?怎么这副装扮?” 徐云栖带着银杏上前屈膝一礼,简单与他解释了经过。 徐科顿时抚了抚额,这还是青山寺一事后,父女俩第一次见面,从徐云栖那声毫不犹豫的‘父亲’来看,这个女儿的态度可见一斑,徐科起先是欣慰的,徐云栖知恩图报,记着他这份养父的恩情,是个善良又乖巧的好孩子,可很快,便有一股冷汗从脊梁渗出来。 他宁可她不叫这声父亲,宁可她立即摒弃徐家女的身份,对他弃若敝履。 徐科欲言又止,徐云栖先一步笑吟吟问,“母亲近来身子可好?” 徐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还好,你放心便是。” 徐云栖看出徐科的窘迫,大抵也猜到缘故,不愿叫他为难,连忙再施一礼,带着银杏往太医院去了。 徐科看着她背影,连连揩了两次汗。 二人不知,就在大明门处,将将踵迹女儿入宫的荀允和,就立在高大的城楼下。 今日女儿第一次上衙,他不放心,遂一路跟着至此,原打算去太医院叮嘱几句,恐人怠慢了她,不想将她与徐科的话听了个正着。 他脸上的温煦瞬间荡然无存。 他不奢望囡囡原谅他,甚至已做好囡囡一辈子不认他的准备,却绝对不能容忍旁人占着她父亲的名分。 荀允和冷冷掀了掀蔽膝,顺着宫道大步往内阁的方向去。 每日各部均有无数公文需要内阁批复,工部亦然,近来工部诸位官员知晓徐科处境尴尬,每每有去内阁或吏部的差事,大家默契地不找他,甚至还主动帮他分担,但今日,午后刚歇个晌,徐科还在为徐云栖的事犯愁,门被推开,工部侍郎迈了进来。 见是顶头上司,徐科连忙从案后绕出来,拱袖施礼, “苏大人,您怎么来了?可是有事吩咐下官?” 工部侍郎苏子言,今年方才三十出头,正是皇后的小侄子,眼看中宫嫡子即将入主东宫,苏子言此人就变得炙手可热,很多人暗中揣测,等十二王裴循登基后,苏子言少不得入阁拜相。 是以苏子言在工部,话语权比工部尚书还大。 徐科对着他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 苏子言很有江南文人的风范,眉目生得十分俊雅,他对着徐科满脸同情,拍了拍他的胳膊道, 第179章 “我方才打内阁来,你们都水司上半年的账目表被内阁拦下来了,我今日亲自找荀阁老请他裁夺,他说要司职此事的官员主动去内阁陈情。” 徐科冷汗冒了下来。 荀允和这是要见他。 该来的还是来了.... 徐科绝望地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如此,下官便去内阁见荀阁老一面。” 第 52 章 尚是巳时初刻, 此时的内阁是最忙碌的时候。 廷议刚过,各部官员熙熙攘攘奔入内阁,有急急忙忙取了文书离开的, 有愁眉苦脸被骂得狗血淋头出门的, 更有官员争先恐后往里挤,恨不得托门路早些批复了自家衙门的折子。 “荀大人有令, 各部折子先交予文书房, 内阁会依照轻重缓急处置。” “哎哎哎, 我们兵部这个折子十万火急,只等内阁勾签便可去户部支帐,您知道的,这会儿西北边关已下了雪,再迟一些,将士们都要冻死了!” “一边去,你急我就不急了,淮河水漫, 淹了半个县了,户部这个银子必须快些批复!” “肃静肃静,此地乃大晋中枢, 能到这里的事那桩不急?” 徐科就坐在内阁堂屋的角落里,看着各司郎中吐沫横飞。 堂屋往里有三间值房, 均坐北面南, 每日朝议后有三名内阁官员在此地处理政务,正中那间无疑是首辅荀允和的,比起其他两间时不时传来骂骂咧咧的嗓音, 荀允和的值房内一直安静如斯,官员进的快出的也快, 这位内阁首辅向来以处理政务娴熟为名,果然名不虚传。 徐科就这么坐了一个时辰,直到荀允和的值房外人烟减少,大约是要务处置完毕了,一年轻官员出来,朝他看了一眼,再往里一指,“徐大人,请。” 徐科缓缓吁了一口气,正了正衣冠,面庞严肃绕进门槛,余光注意到一人穿着仙鹤补子绯袍坐在案后,仿佛端着茶盏在喝茶,徐科并未细看,头也不抬拱起衣袖, “下官见过荀阁老。”颇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架势。 前方那人轻吐一字,“坐。” 宽大的紫檀长案前搁着一鼓凳,想来是旬日那些官员坐的地儿,徐科暗暗敛了敛神,坐了上去,这下免不了要正面相对,徐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神色如常,抬目看向荀允和, “都水司的账目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还请荀大人示下。” 他是晴娘的男人,这个时候没有理由退怯,他告诉自己。 上一回相见是什么时候,是荀府寿宴,那一日他卑躬屈膝极近讨好之能事,而如今,二人戏剧化地成为同一个女人的男人。 徐科心里苦闷至极,他这是摊的哪门子的事。 荀允和手中还捏着茶盏,靠在圈椅背搭上,面无表情看向徐科,上回在荀府,他甚至没记住徐科的模样,只听到一句同乡才看了他一眼,他最看不惯谄媚讨好之人,是以对徐科没什么好印象。 晴娘跟着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有好日子过。 “上半年都水司共支了三十四笔银子,包含沟渠水利江防河道。其中江浙一带江防全归两江总督府管,在总督府递来的折子里算了一道支出,回头浙江河道衙门又算了一道,国库的银子这么好糊弄吗?” 荀允和的语气没有丝毫温度。 徐科苦笑,闭了闭眼答道, “荀大人,此事下官也质询过两江总督府和浙江知府,他们回折子说,这里头江防是归总督府管辖,可发生了水患却是河道衙门的责任,每年两边差事有重叠的时候,两边都出了银子,还说此事户部曾下明文,准许了此事。” 荀允和将茶盏往长案一搁, “户部的确下过明文,还是本辅亲自签发,江防布置与河道修缮着实有重叠之处,时常相互推诿,可谁修的河道谁负责,当年也划分了河道水系管辖图,干流归总督府,支流归河道衙门,再由两江总督统筹,若有账目不明之处,交付工部核实勾签,你们都水司倒好,人家递上来什么便交上来什么,也不核对下文书,稽查清账目。” “总之,一条河道只有一项修缮支出,没有重复收支的道理,这就是你们都水司衙门存在的意义。” 荀允和心里很清楚,这是工部侍郎苏子言与两江总督曲维真在暗中交锋,他的明文上写着让曲维真统筹,出了问题自然是曲维真担责。 裴循无时无刻不想拔了曲维真这颗眼中钉。 徐科显然是被自己顶头上司当了枪使。 徐科哪里清楚这里面的门门道道,一听户部明文实情冷汗都冒下来,他完全是依照上司苏子言的指示行事,不成想苏子言与荀允和之间不对付。 “那...下官回去再寻出明文敕令,好好核对一番。” 荀允和发现徐科这人没有官场敏锐性,他拿回去,苏子言只会动怒,责他这个下属不会办事。 不过这不是荀允和该关心的事,他将那张折子还给徐科,徐科此时冷汗涔涔,已然没了进门时那番从容。 他以为荀允和会故意刁难他,实则人家是指出了里头的门道,让他自个儿斟酌体会。 过去徐科以成为京官为豪,如今却深知,京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心里压了一颗石头般,恨不得立即调任外地。 第180章 有那么一瞬他想,荀允和应该也不想见到他,何不将他外调,可徐科终究没有懦弱到开这个口,他接过驾帖重新坐下来。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谁也没吭声。 就在徐科差点忘了自己置身何处时,荀允和终于幽幽开了嗓, “这些年晴娘过得好吗?” 徐科喉咙猛哽了下,压根不敢看他,轻颤点头,“还好...” 荀允和眼底情绪近乎灰丧,木木看着徐科的方向,“徐科,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离开晴娘,我如你意。” 徐科闻言猛地睁开眼,方才所有的隐忍忐忑终于在这一刻如出闸的水,一下子倾泻干净, “没门!” 他脱口而出。 他确实不算有多大的能耐,却极好面子,还做不到卖妻求荣。 只见荀允和低低地嘲讽一声,以一种近乎灼人的眼神,无情盯着他,“你以为我没有法子?还是没有理由?只消我回一趟荆州,取出当年存档在县衙的婚书,你们俩又算什么!” 徐科面色瞬间泛白,连着手中的驾帖也悉数落地,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以嫌恶的目光瞪着荀允和, “荀允和,你别欺人太甚,当年是你招惹了女人,辜负了晴娘,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将她夺回去?你已改名,便不是当年的荀羽,她改嫁顺理成章,我们也有婚书,在洪湖县衙,你如果非要闹得人尽皆知,无非是让人辱骂晴娘,责她一女二嫁罢了。” 听到徐科为晴娘据理力争那一刻,荀允和闭了闭眼,心里蓦地生出些许复杂,不知该替她庆幸还是替自己惋惜。 如果徐科嘴脸可憎,主动卖妻求荣,他可顺水推舟,如果当初晴娘没有那么轻而易举扔下囡囡,他也能说服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夺回来。 荀允和终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他久久阖着目,发出一声滋味难辨的冷笑。 “你可要想清楚,往后你要在我手底下讨活,可不容易。”他语气极淡地说着。 徐科被气得险些哭出来,咬牙道,“我大不了辞官,荀允和,我还就哪儿都不去,我就在京城待着,天子脚下,百官云集,我就不信你不要脸,非要逼着我无处可去!” 荀允和听了这话脸色没有半分变化,只手搭着案,徐徐道,“你觉得我能让我女儿唤你一辈子爹?徐科,你想清楚再答!” 这下,徐科如同被泼了一身冷水,心底的怒火慢慢冷却。 徐云栖跟章晴娘情形可不一样。 妻可以再娶,女儿却是他的亲生骨肉,荀允和绝不可能让步。 易身而处,这会儿让若儿唤荀允和爹,他估计得当场气死。 徐科飞快权衡一番,哼声道,“我答应你将云栖从徐家家谱除名,对外不以云栖父亲自居,斩断与她一切的关联,可如若你想让我将晴娘拱手让人,我做不到,士可杀不可辱,荀允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别以为我不敢。” 说最后一句话时,徐科声音都在抖。 荀允和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慢慢将早准备好的一份地契推至他跟前, “这是京郊一处庄子,我已转至你名下。” 徐科陡然一愣,吃惊看着荀允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什么意思?”明明方才一副要杀了他的模样,怎么突然给他好处? 荀允和撑额静静捏着眉心,语气极是平淡,“这些年你多少为囡囡做了些事,我荀允和此人恩怨分明,这个庄子是我替囡囡还你的人情,从此之后,她与徐家再无瓜葛。” 徐科听了这番话,紧绷的情绪慢慢卸下来,随之眼眶泪花闪动,是紧张过后的余怕,他深吸一口气, “云栖唤我一声父亲,替她做些事是应当的,这庄子我不要。” 荀允和闻言眼底生出一抹戾气,耐心告罄, “你不要,我心里就不高兴,我不高兴,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你最好识相一些,拿着东西走人,从此不再出现在囡囡面前。” 徐科被他这赤裸裸的威胁给气疯了,他抬手抓起那张地契,又捡起地上的文书,头也不回夺门而出。 秋阳还剩最后一束光落在窗棂下,很快太阳升至当空,那抹光便在荀允和眼底悄然流逝了。 是啊,那束光已不再属于他。 荀允和默默坐了许久,久到恍若隔世,他忽然喃喃唤来属官, “午膳备好了吗?囡囡该饿了....” 这话仿佛是对着属官说,仿佛又是对着当年秀水村那个俏丽的少妇说,明澄澄的秋光泼下来,他穿着一身白衫气质轩然坐在廊庑下,院子里的野菊花开了,囡囡猛拔了一朵在手,扭头朝他露出得意又张扬的笑,他张开双臂,那个笨拙憨实的小丫头磕磕碰碰朝他扑来,脆生生唤了一声, “爹爹,爹爹,囡囡采花...囡囡采花...” 荀允和兀自笑了,眼底沁着泪花。 第 53 章 徐云栖第一日入职太医院, 贺太医并未安排她出诊,而是让她跟着韩林了解太医院流程章制。 韩林交给她一叠文书一堆医案,又领着她在太医院逛了一圈, 原来太医院不只出诊看病, 还下辖数个衙门,有典药局, 生药库等, 除了这些日常坐诊的太医, 底下还有不少医事官,这些人负责与各州县的医药局联络,输送人才,培养医士,并制定药材目录等,甚至还有一批人专职编书,藏书之丰富也超出徐云栖之想象。 第181章 了解全貌后,徐云栖对太医院的兴趣更浓了, “果真是医学渊源,浩瀚无边。” 韩林一路耐心讲解,毫不藏私, “太医院旁的都好,就是有一处比不得外头…”正待细说, 一内侍匆匆寻来, 朝徐云栖和韩林作了一揖, “两位太医,贺太医请你们过去。” 二人于是跟着内侍回到前面正堂, 却见一紫衣太监傲慢地立在堂中,手肘处搁着一拂尘, 拿着鼻孔看人, “哪位是荀大夫?” 贺太医连忙往徐云栖一指,“是这位,敢问赵公公有何吩咐?” 赵公公淡淡打量了徐云栖一眼,“来,跟杂家去一趟宗人府,齐王老殿下头风犯了,请你过去治一治。” 贺太医面露为难,徐云栖发现大家脸色都不太对,便觉这其中当有蹊跷。 果然韩林很快覆在她身侧,低声道, “老齐王是陛下的同胞亲弟,如今领着宗人府的职,宗亲贵胄事务都从他手上过,仗着辈分高,平日行事极是霸道,我猜他定是听闻你昨日治好了陛下的头风,今日便想请你过去诊治。” 徐云栖隐约听说过老齐王的名头,因着平日没打过照面,并不熟悉,今日见太医院人人严阵以待,可见此人不好惹。 去不去,不是她说了算,她等贺太医的意思。 贺太医很是为难,答应吧,便是把徐云栖往火坑里推,且陛下口谕只准她给女眷看诊,若不答应,他保准待会闹去皇帝跟前,皇帝也不会拂了这位王弟的面子,照旧准徐云栖看诊,回头只太医院左右不是人。 权衡一番,贺太医很快有了主意。 “这样,下官陪着荀太医一道过去,我也许久不曾给老齐王殿下请平安脉了。” 赵公公见他态度恭敬,面色转好,“行,那就随杂家来吧。” 贺太医这边领着徐云栖往外走,又悄悄朝韩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斜对面知会裴沐珩一声。 宗人府就在官署区第一排,沿着太医院与礼部之间的宽道往北,走到兵部对面便是。 宗人府修得十分气派,五开间的歇山顶大建筑,明显比其他衙门更加气势恢宏,不过比起六部,这算是清闲衙门,里头供养着一批宗室,平日游手好闲,寻欢作乐。 徐云栖不动声色跟在贺太医身后进殿,偌大的殿宇宽阔奢华,北面摆着一架十二开的花鸟屏风,齐王坐在屏风下的太师椅,嘴里叼着烟枪,一只腿伸在月牙凳上,悠闲地听曲,他身影修长,极为纤瘦,白胡子拉渣的,看模样比皇帝小不了多少。 赵公公毕恭毕敬上前,在他耳边低语数句,又往徐云栖指了指,老齐王这才幽幽睁开眼,往徐云栖看了一眼,这一眼倒也没停留多久,只慢腾腾将腿搁下,坐直了身,朝那条月牙凳指了指, “来来,给本王看诊。” 贺太医忙不迭拎着医箱往前,不料老齐王脸色一变,语气发沉,“没说你呢。”他往徐云栖指了指。 徐云栖没有犹豫,从容上前来到月牙凳坐下。 赵公公亲自帮着老齐王挽起衣袖,露出手腕,又将之小心翼翼捧着搁在手枕上,徐云栖开始搭脉。 贺太医从银杏手中接过徐云栖的医箱,端了个锦杌坐在她身侧,徐云栖搭腕片刻,便停了下来,她蹙着眉打量老齐王的脸色。 老齐王脾性不好,哪里任由一个女娘打量,当即脸色沉下来,“本王跟陛下一个病症,你便学着给陛下扎针那般,给我扎针便是。” 徐云栖却是摇头,“殿下,您的头风与陛下迥然不同,与其说您是犯了头风,还不如说您是消渴症。” 一听是消渴症,贺太医差点呛一口水,他晦涩地看了徐云栖一眼。 过去齐王的病都是范太医在治,范太医早诊断出齐王是消渴症,并嘱咐齐王如何调理,可惜齐王不听,继续大鱼大肉吃着,眼看病状越来越严重,他老人家便在太医院闹,骂范太医是庸医,范太医无法,便只得顺毛捋,半哄半骗糊弄至今。 但贺太医没料到的是,徐云栖竟然一把脉便断出真章,这等本事委实让贺太医吃惊,以至于他事先并未跟徐云栖通气。 这下好了,消渴症三字便是捅了马蜂窝。 齐王果然怒了,“胡说,过去每每我有头昏之症,你们院使范如季便给我扎针,怎么到你这里就不行了!” “你昨日怎么治好陛下的,今日怎么治好本王!” 徐云栖面露无奈,“殿下,消渴症可不能胡乱治。” 老齐王气哼哼道,“到底什么是消渴症?” 贺太医解释道,“消渴症便是指一人多饮多尿多食,却偏生消瘦乏力之病,长此以往,容易出现头晕目眩,四肢麻痹等症状,再而....”联想这位老齐王的毛病,贺太医并未往深里讲。 头晕目眩倒是有,却不到四肢麻痹的地步,老齐王摇头,“你断错了,我不是这个病。” 徐云栖苦笑,“消渴症患者,所尿便甘甜,只需尝一尝便知。” 老齐王听到这里,脸色一沉,他每日出恭便能闻到一股腥甜的气味,难不成还真是这个病。 第182章 “这个病好治吗?” 贺太医与徐云栖相视一眼,露出为难,贺太医起身拱袖答道, “回王爷,此病不在治,而在养,若是病患从此戒了荤腻,饮食清淡,多动少思,慢慢调养便可减轻症状。” 老齐王也不多言,将手臂伸出来,“行行,你开始扎针吧。” 老齐王显然是听说徐云栖医道卓绝,针灸出神入化,便如此这般。 徐云栖却是满心犯难,她起身施了一礼,柔声道, “殿下,消渴症的治疗与头风发作不同,您既然是消渴症引起的头晕目眩,便不是扎针能治好的,不如这样,我与贺太医给您开个方子,从即日起,您依照贺太医方才的嘱咐行事,这病咱慢慢治。” 徐云栖没告诉他,这个病几乎没法根治,更何况齐王已病入膏肓。 老齐王脸拉得老长,“昨日你施针一次,便把陛下多年沉疴治好了,到了本王这里,你便不肯下针,是何缘故?瞧不起本王?” 贺太医闻言冷汗涔涔,赶忙躬身赔罪, “殿下海涵,荀大夫所言句句属实,不同的病症治法不一样,若是乱来,受罪的是您...” 齐王也不能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忍耐片刻问道,“若是你们开方子,多久能治好?” 这便是贺太医和徐云栖最不想答的问题。 贺太医等着徐云栖答,徐云栖也等着贺太医答,结果二人一对眼,就被老齐王看出端倪,老王爷当即大发雷霆, “可恶,难不成本王这是不治之症?” 贺太医连忙补救,“非也,殿下,只消您依照下官方才的嘱咐休养,便与寻常人无异,此病虽不好治,却并无大碍....”后面数字是他硬着头皮挤出来的。 齐王不管,只觑着徐云栖,“先给本王扎针,缓解本王头疼头晕再说。” 徐云栖见过硬骨头,但这样有权有势的硬骨头属实头一回见。 “殿下,我着实可以给您施针,可一旦施针会引起气脉窜动,于您的头晕并无益处,反而会加重,我有法子给您治病,您相信我好吗?” 老齐王的病,第一要务是服药,戒荤腥糖食,而不是扎针。 老齐王已经没有耐心了,他凉凉觑着徐云栖, “别仗着自己的父亲是内阁首辅就不把本王放在眼里,别人怕荀允和我可不怕,他堂堂内阁首辅却被一女人戏弄,本王都替他羞!” 徐云栖神情一顿,眼底的柔色慢慢褪得干净,交合在腹前的双手也缓缓垂下,她默默立了一会儿,回道, “抱歉,王爷的病,我治不了。” 有那么一瞬,贺太医想劝徐云栖糊弄糊弄齐王算了,对上少女淡若云丝的眼神,终究什么都没说。 齐王勃然大怒,“你若不治,信不信本王去太医院撤了你的牌?” “你敢!” 一道冷冽的嗓音从门口方向插了进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绛红王袍的裴沐珩负手阔步而入,贺太医见他驾到,松了一口气,赶忙往后让一让。 裴沐珩上前将妻子拉到身后,转身立定朝齐王道, “殿下是老王爷了,怎么能为难太医?太医治病必定是有的放矢,岂能由着您的性子来?” 齐王不悦他的语气,冷笑道,“裴沐珩啊,你爹在我面前还要低三下四,你别搁这嚣张。” “我就问你,我今日招了他们俩来治病,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有何不对?我是看得起这小丫头,方让她来给我治病,否则太医院院使院判都在,我喊她作甚,我喊她还是给你面子呢。” “哦,这个面子您不必给。”裴沐珩毫不客气道, 齐王登时给噎住,还是头一回有人这般驳他脸面,他给气笑了, “范太医能施针,她便能施针,她能治好陛下,也能治好我,总之她既然是太医院的大夫,她就必须得给本王治病。” 徐云栖看着面前高大的丈夫,心里微微叹息,太医院差事果然不好当,她还不习惯躲在人身后,也不想让裴沐珩为难, “三爷…”她轻轻牵了牵裴沐珩的衣袖,裴沐珩却顺手握住了她,目光凌厉与齐王道, “陛下口谕,只准她给内外命妇看诊,敢问您是外命妇还是内命妇?” 这话与骂人无异。 齐王险些跳起来,“你你你,你信不信我现在去陛下跟前评理,陛下照样下旨让她给我诊治,况且我是你叔祖,又是长辈又是血亲,还讲什么男女之防?你爹犯病,你能不让她治吗?” 说到此处,他又换了一副口吻, “实话告诉你,范太医给我扎针这么多年,效果渐微,我就想试一试她的本事,好与不好我也不怪她,珩哥儿,你如今管着督察院和户部,手里掌着权,担着责任,不可意气用事,太医院的规矩,你回去翻一翻,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裴沐珩平静看着他,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齐王殿下,我首先是个人,才是朝官,身为她的丈夫,我不是来主持公道的,我是来替她撑腰的,这个病她还真就不治了!” 第183章 扔下这话,他牵着徐云栖头也不回离开了宗人府。 齐王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们夫妻俩的背影,嘴里骂骂咧咧,“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跨出大殿,裴沐珩带着徐云栖往太医院走,脚步又快又稳,徐云栖偏头看向丈夫,见他怒容难消,满脸歉意道,“三爷,我第一日当差就出了乱子,给你添麻烦了。” 裴沐珩闻言驻足下来,摇头道, “云栖,正因为是第一日当差,就必须立规矩,病患信任你,你就给他治病,如若不然,就不治,你身份与旁的太医终究不同,无需看人脸色。” 徐云栖听了这话,心里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情绪在涌动,这确实是她行医以来一贯的准则,只是进入太医院,许多事情便不能由着性子来,她其实已经做好了来吃苦的准备,不成想裴沐珩没打算让她吃苦。 “谢谢你。”她眼梢微微明亮。 裴沐珩见她如此,也放心了,当即送她回太医院。 不一会,宫里来了内侍,说是一位小公主发高热了,恳请徐云栖过去诊治,徐云栖与韩林立即赶赴后宫,裴沐珩此举的效果是显著的,这位陈娘娘便是一字不说,事事听从徐云栖吩咐。 这一耽搁至未时才出后宫,二人尚未用午膳,早已饿得饥肠辘辘,银杏走不动了,韩林接过她手中的医箱。 银杏也没客气,边走边扶着腰问韩林,“上午韩太医跟我们家姑娘说什么来着?太医院与外头有什么不同?” 韩林抬袖拭了拭汗,与徐云栖道,“方才还想告诉你,在太医院看病,病能不能治好还在其次,可千万不要得罪人,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郡王深思熟虑,给您铺了路。” 徐云栖想起丈夫眉梢微扬,“我这会儿饿坏了,咱们快些回太医院歇着…” 眼看午门在望,一道绯袍身影立在前方,他显然等了许久, “囡囡,这里离太医院尚远,等你回去饭菜都凉了,我在内阁给你备了午膳,我有话跟你说。”荀允和眉目温煦。 徐云栖神色一怔,脚步顿住。 第 54 章 不给徐云栖拒绝的机会, 荀允和抬手拽住女儿的手腕,牵着她往内阁走,大庭广众之下, 徐云栖不可能与他争执, 遂跟了过去。 内阁在午门之东,往北毗邻奉天殿, 往南出午门接六部衙门等官署区, 一进去, 里面熙熙攘攘,有各色品阶的官员在此忙碌,更有不少内侍穿梭其间,人人手捧文书神色匆匆,好不忙碌。 在一声一递的“荀阁老”中,父女二人沿着厅堂往衙内去,直至三进院子最深处荀允和的值房,与此同时, 韩林与银杏也被一名内侍引着在倒座房歇响用膳。 荀允和先将徐云栖引进去,便亲自掩上门,徐云栖立在桌案前, 已闻得屋子里飘着丝丝缕缕的菜香,荀允和回过眸见她站着不动, 先上前用手帕净了净手, 又亲自揭开罩盖,七八样精美的佳肴摆在桌案。 鼓凳已放好,只留了她一人的位置。 荀允和打湿了手帕递过来, “囡囡,先填饱肚子。” 徐云栖余光落在他手腕, 他手掌很是宽大,手指纤长,指腹微微粗粝,其中一处还看得出昨日给他扎针的针眼,徐云栖沉默片刻,接过来净了手便坐下用膳。 菜香清冽,温度适宜,该是刚出锅不久,说明他已精确掌握了她行踪,便及时备好午膳。 徐云栖默不作声吃着。 荀允和见她如此,满意地笑了笑,慢慢来到她对面的圈椅坐下,咳嗽并未好全,又怕叨扰女儿用膳,一直忍着。 荀允和注意力都在她的筷子,他试图窥出徐云栖的喜好,可惜徐云栖这人从不挑食,桌上的菜她雨露均沾,一盏茶功夫,徐云栖填饱肚子,而这时,荀允和已及时递了一杯茶过来。 刚用完膳,还不宜饮茶,茶杯滚烫,徐云栖握着没动,那一丝炙热顺着肌肤透过来,一点点往上攀爬,徐云栖垂着眼淡声开口,“谢谢您。” 荀允和知道女儿没有心思跟他攀谈,便选择开门见山, “爹爹今日见了徐科。” 徐云栖一愣,这才看向他,迟钝了下问道,“然后呢?” 荀允和道,“我赠了一庄子给他,算是还了他予你落脚之恩,从此你与徐家再无瓜葛。”荀允和小心打量女儿神色,担心她怪他自作主张。 徐云栖听到这句话,眉目慢慢垂下来,浓密的鸦羽将她双眸掩得严严实实,荀允和窥不出她的心境。 徐云栖双手交握在茶盏,再次点头,“谢谢您。”语气比方才要轻一些。 她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并不想去徐家,小的时候不想,长大后也不想,她无比庆幸当初母亲将她留在乡下,跟着外祖父才是她这辈子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候,她喜欢云游四海,遍览河山。 如果不是为了寻外祖父,她大概不会入京。 不过徐科与她无任何血缘,对她也算仁至义尽,她始终心存感激,感激徐科给了母亲安稳的日子,让她和外祖父无后顾之忧。 荀允和见她没有抵触,心里松了一口气, 第184章 “还有一件事...”荀允和说这话时,双手搭在膝盖上握了握,明显十分紧张,也斟酌了许久, “抱歉,囡囡,我实在无法容忍你的名字记在徐家家谱,故而我让徐科将你除名,宗人府的户籍簿上我也打算改过来,你看如何?” 徐云栖出嫁后,名籍已归宗人府管,档案记载依旧是徐科之女,荀允和岂能坐视不改,哪怕云栖不肯记在他名下,也不能记徐科。 徐云栖闻言发出一声无奈的轻叹,荀允和听得这声轻叹,神情不自觉绷紧,就在他以为女儿可能生气动怒甚至责问他时,徐云栖慢慢抬起眼,眼底甚至有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 “如果这么做,能让您高兴一些,且释怀一些,并不再与他们夫妇纠葛的话,我这边没有异议。” 我这边没有异议。 荀允和看着对面云淡风轻的女儿,心里绷着那根筋就这么轰然一断, 他当然不会认为徐云栖这是原谅他或者接受她,她只是不在乎而已。 细细密密的酸楚跟藤蔓一般缠绕在心间,越箍越紧,难过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宁可她骂他一顿,怨他识人不明,恨他离弃了她,而不是像眼前这样,于她无关紧要。 茶盏已没那么烫,徐云栖轻轻抿了一口,“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我要走了...” 她搁下茶盏起身,转身准备迈步。 荀允和突然快步绕过来,拦在她跟前,父女俩差点撞在一处,徐云栖往后退了一步,抬目望着他,荀允和整个人像是随时可能崩掉的弦,双目凌厉而深邃, “云栖,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高兴了会笑,委屈了会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欲无求。 徐云栖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您恨不得我骂你怨你,那我告诉你,我已经怨过了,在我四岁那年,五岁那年,或者到七八岁还不懂事的时候,我怨过了....” “人总要慢慢长大的对不对?” 就是这样一句话,像刀锋一般将他抵在墙角,让他成为无计可施的困兽,荀允和双手覆额,险些老泪纵横。 看着他痛苦得无以复加,徐云栖叹了一声,轻轻安慰,“我早就走出来了,现在,您也要慢慢走出来。” 荀允和猛吸了一口气,缓缓平复,忍不住问她,“十五年里,你可曾想起过爹爹?” 徐云栖对上他猩红的双目,舌尖在齿关抵了抵,平静回,“您走得太早了,我什么都记不清了。” 荀允和苦笑一声,云栖说得对,再沉迷于过去没有任何意义,他要关心的是女儿未来, 眼看她头顶太医梁帽被他撞歪了,他定了定神,抬手替她扶正,露出酸涩的笑,“云栖,爹爹从来都惦记着你,过去是,往后也是。” 说完,荀允和亲自将门推开,像个送孩子出门的父亲,温声道,“好了,我们云栖可以去忙了。” 语气带着朝阳般的温煦甚至宠溺。 徐云栖愣了愣神,随后缓步踏出门槛。 离开内阁,回了太医院,已是申时初,此时的太阳斜斜从庭外射进来一束光,一人背着一个行囊,停驻在正厅,自有小吏赶忙上前接过他的包袱,另一人撑起一件象征四品太医院院使的官服过来,替他穿戴,等到那人慢慢系好衣领,转过身来时,徐云栖看清了他的脸。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容,中等个子,年纪该在五十上下,背脊微曲,并不那么挺直,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眉宇间藏着一抹阴郁。 韩林瞧见他,立即露出恭敬的神色,赶忙迎上去, “师傅,您回来了。” 范如季淡淡点头,目光落在徐云栖身上,见她面生,微微露出一丝疑惑。 这时,贺太医领着人迎了出来,见徐云栖和范如季立在门口,赶忙引荐, “范太医,这位便是此前与您提过的徐娘子,她针灸甚是出众,昨日您不在京中,便是她替陛下针灸,治好了陛下头疾。”随后把皇帝许徐云栖坐诊太医院的事告诉了范如季。 “陛下还拿她跟当年的柳太医做比呢,言下之意是希望咱们太医院借着荀大夫的光,多培养几名针灸国手出来!” 范如季听了这话,瞳仁猛地一缩,眉头也跟着狠狠皱了一下,再次看向徐云栖时,眼神就变得不一样了。 “陛下让一女子入官署区坐诊?” “唔,这.....”贺太医没料到范太医当着徐云栖的面说这样的话,几乎是丝毫不给面子。 场面顿时很尴尬。 范如季冷冷看了一眼徐云栖,轻轻拂袖进了衙内。 韩林和贺太医相视一眼,无奈摇头,又纷纷与徐云栖解释, “范太医此人性子是有些桀骜,不过心肠是极好 弋 的,你别放在心上。” 贺太医嘱咐韩林安抚徐云栖,赶忙跟去范如季的值房,可惜没多久,里面传来剧烈的争吵声,韩林脸色一变,立即跟过去劝解。 徐云栖独独立在正厅,凝望内衙的方向, 第185章 这个范如季很不对劲。 也好,总算是找到了突破口。 徐云栖神色丝毫不为所动,径直回了自己的值房。 范如季的值房内,争吵声始终不息。 “我怕他?郡王又如何,首辅又如何,规矩就是规矩,我这就去寻陛下陈情!” 贺太医就差没跪下来,不仅如此,其余几位太医也纷纷堵在门口, “您老这是怎么了?那荀大夫人品出众,手艺卓绝,她能来太医院,简直是咱们太医院的福气,您是不知道,她方才连齐王都镇住了,这会儿那齐王正绞尽脑汁怎么豁下面子求她去看诊呢!” “您原先也不是固执之人,今日怎么谈起男女之防来,您家里没有女人嘛,您不是女人生的!” 一位素来与范太医不合的老太医劈头盖脸对着他就是一顿骂。 可怜贺太医左劝右哄,忙不过来。 这一场争执至晚方休,好在众人还是把范太医给劝住了,没让他去奉天殿闹事。 傍晚时分,徐云栖按时按点出衙,银杏问她,“咱们要不要去隔壁户部等等姑爷?” 徐云栖摇头,“算了,他忙着呢,咱们去只会耽搁他的公务。” 出了正阳门,果然见黄维追过来告诉她,说是陛下急事召见裴沐珩,让徐云栖先回府。 徐云栖今日不曾午休,回到王府早早用了晚膳,消食过后便歇着去了,这一觉睡得便熟,至半夜,不知被什么动静吵醒,睁开眼时,屋子里点了一盏琉璃灯,灯芒顺着红纱帘帐浅浅流转在她面颊,衬得那张温软的脸如同软玉般令人垂涎。 裴沐珩高大的身影覆了上来。 徐云栖还没有反应过来,大掌拖在她腰身,将她抱起来,徐云栖被迫搂住他双肩,方觉他肌肤滚烫惊人, 徐云栖脸登时一热, “快中秋了,天气凉,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裴沐珩身上只罩了件薄衫,隔着衣料还能察觉一股热腾腾的潮气冒出来。 他手掌抚着她纤细的脊梁,清了清暗哑的嗓,“我要出京一趟。” 指腹覆着一层厚茧,每到之处,便窜起一层酥麻的痒意,徐云栖双肩微颤,轻声问,“去哪里?” 裴沐珩答道,“潭州一带有蛮民闹事,反对盐政推行,陛下让我亲自去料理。” 大约是有层离别的情绪在,裴沐珩总舍不得罢手,不仅如此,薄唇轻轻黏着她饱满的菱嘴慢慢蚕食,比起上回不同,这一回她没有抗拒,一双漂亮的眸子跟黑曜石般浅浅落在他胸前,不动也不闹,那模样过于乖巧,惹得裴沐珩心口热流翻滚。 鼻尖交错,蹭出一层痒意,连着呼吸也沉了几分,他吮吸着她的柔软,处处密不可分。 他像是胸有成竹的猎人,循序渐进,一时之间,原本灼热的帘帐内安静地异常,她绷直了腰身不敢动,他也不必她动,只时轻时重啄着她的唇,过去他不喜这等肌肤相亲,如今却觉得那红艳艳的唇瓣仿佛是香甜的花瓣,有无尽的芬芳,伴随着潮湿的呼吸交缠,他渐渐将她放下去。 等到次日醒来,徐云栖已不见裴沐珩踪影,只陈嬷嬷进来服侍时告诉她,裴沐珩一早出了远门,徐云栖倒也没太放在心上,想起太医院的范如季,她整饬心情严阵以待。 起先几日,范如季几乎看都不看她一眼,不仅如此,但凡有人传诊,他也不安排徐云栖。 太医院众人看得出来,范如季这是在排挤徐云栖,意图将她逼走。 韩林可犯愁了,趁着午时范如季不在,便悄悄寻到徐云栖, “郡王不在,您不如去寻荀大人,请他出面调停。” 徐云栖摇头,“我心里有数,你别担心,水滴石穿,我总能磨得范太医松口。” 她倒是要看看范如季打算拿她如何。 眨眼到了中秋,熙王领着阖府在皇宫用了午宴,夜里各自回府吃家宴,裴沐珩这一走,王府的中秋家宴便显得冷清,熙王妃担心儿子,徐云栖有心事,裴沐珊最近被母亲逼着绣嫁妆,也极少出门,一家人草草吃了顿晚膳,便各自回房歇着。 哪知到了半夜,徐云栖被陈嬷嬷摇醒, “少奶奶,快醒醒,出事了。” 徐云栖迷迷糊糊睁眼,“什么事?” 陈嬷嬷匆匆点了一盏琉璃灯,先取来她的外衫,一面给她穿,一面道, “宫里来人了,今日陛下留着几位老王爷在奉天殿用晚膳,老齐王殿下吃多了甜食,如今人昏厥在奉天殿,陛下有旨,请您赶快入宫!” 徐云栖心神一凝, 机会来了。 陛下既然传召她,也定传召了范如季。 不多时,徐云栖带着银杏穿戴整洁,出了清晖园。 熙王亲自等在大厅,见她面上倦色未褪,纤细的身子裹着一件银色披风,显得十分单薄,心生愧疚, “好孩子,难为你了,情况紧急,那老齐王府的世子亲自来接,你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切莫与齐王计较,先把人救过来。” 徐云栖屈膝道是。 第186章 熙王送她出门,等着她登上宫车方回屋。 夜深,月银如纱浩瀚地铺满整个苍穹,街道几无人烟,只有少许府邸宴席未靡,待入了东华门,又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整座皇宫灯火通明,侍卫来回穿梭,远远听到鼎沸的人声,该是来自奉天殿的方向。 大约是怕徐云栖走得慢,皇帝准侍卫抬了个轿撵来,急急忙忙载着徐云栖往奉天殿去,可怜银杏没这个待遇,小丫头跟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徐云栖怕她累坏了,接过了她的医箱,直到奉天殿脚下,侍卫方才将徐云栖放下来, 那为首的羽林卫中郎将擦着汗,接过徐云栖手中的医箱,领着主仆二人往上走, “除了陛下,从无人抬轿入奉天殿,郡王妃是第一人。” 徐云栖失笑,“陛下宽宏,我愧不敢当。” 奉天殿内灯火煌煌,人头攒动,嗡声不断,徐云栖进去时,便见皇帝垂首坐在龙椅上,在他脚下不远处,用屏风围出一隅之地,旁边挤着几位太医,可见那老齐王被安置在屏风内,除此之外,殿内聚了不少皇亲与大臣,其中便有荀允和。 瞧见女儿风尘仆仆跨入大殿,荀允和连忙迎过来, “云栖。” 徐云栖看了他一眼,稍稍颔首,便上前朝皇帝请安,皇帝显然被齐王的事吓得不轻,扶着额神色极是疲惫,只朝屏风处指了指,示意她过去,徐云栖急忙带着银杏绕进屏风。 屏风内点了数盏宫灯,巴掌大的地儿被照得透亮,只见老齐王直挺挺躺在软塌上,看神情已是奄奄一息,范如季正蹲在塌前给他把脉,贺太医瞧见她,赶忙把位置让出来,“荀大夫,快些来看看。” 徐云栖走过去,范如季不曾回头看她一眼,徐云栖坐在他身侧,轻声道, “范太医,把脉如何?” 范太医眉头蹙得老紧,“血栓血堵,情况危急。” 老齐王脸色已覆着一层青气,显然是危在旦夕,她立即道,“您让开,我来施针。” 范如季一听这话,猛地看她一眼,眼底深处裹着浓浓的锐气,细辨还藏着一丝惶恐。 不等范如季反应,外头已传来皇帝冷沉的嗓音, “范卿,让她诊治。” 范如季咽了好几下嗓,警惕地盯着徐云栖,迟迟没动,这下贺太医和韩林顾不上了,一左一右将他架开,徐云栖二话不说上前,吩咐银杏做准备,主仆二人开始施针救人。 这边贺太医怕范太医挤兑徐云栖,赶忙拽着他胳膊低声劝解, “您老可别犯糊涂,老齐王的病一直是您治的,若今日在奉天殿出了事,您也难辞其咎。” 范如季倒是比他想象中要冷静,低声回,“老齐王的病我早就禀明陛下,陛下心知肚明,怨不上我。” 贺太医噎了下,“今日中秋,让人死在这里,陛下必定震怒。” 范如季压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一双龟裂的眸死死盯着徐云栖,只见那双纤细的玉手,从容地捻起一根长针,对准老齐王胸口的方向扎去, 一根,两根,三根... 乾在上,代表天,坤在下,代表地,巽针下,柔如春风,随风而顺,震针出,淤血排出,雷火交叠,起死回生。 十三针! 她怎么会十三针! 范如季整个人如遭雷击,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甚至连颤抖都忘了,掌心的汗一层层往外冒。 三十年了,十三针竟然重现江湖。 也不知僵了多久,只觉徐云栖那双手跟无影针似的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跟记忆深处的画面深深交叠。 骤然间,老齐王突然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大口大口淤血往外吐,吓了在场太医们一跳,贺太医赶忙扑过去,按住他的胳膊,惶恐地看着徐云栖, “怎么回事?” 徐云栖神色镇定解释,“这是在排淤血!” 这时,外头的皇帝并荀允和等人纷纷涌过来,一时屏风内被围得水泄不通。 可惜不等皇帝垂问,范如季突然将她扎在老齐王胸口的五针给抽离,并迅速将之折断箍在掌心,指着她怒道, “放肆,你是想害老王爷的命吗?” 徐云栖吃惊地盯着他,眼底交织着几分狐疑,她慢慢站起来,“他体内淤血堵塞,必须先排清...” 不等她说完,范如季扭头与皇帝道,“陛下,不是这样的,依照臣方才的法子便可挽救老王爷的命,臣方才已喂了虎狼之药下去,若荀大夫再施针,恐气血乱窜,令老齐王窒息而死...” 一个是太医院最负盛名的院使,是跟随多年的心腹,一个是出手果断针灸出神入化的孙媳妇,皇帝一时不知该信谁。 徐云栖看向范如季掌心,只见他将银针深深嵌入肉里,血顺着掌纹往下滴落。 毁了她的针,不想她施展十三针,他在怕什么? 第 55 章 人命关天, 不可等闲,徐云栖问他,“您喂了什么药?” 范太医将自己方子一说, 徐云栖一听就明白了, “敢问,您这么做, 又能保老王爷几日命呢?” 第187章 范如季扭头, 冷笑睨着她, “那你呢,你又能保他多久?” 徐云栖不说话了。 老齐王这般情形,即便救回来,也没多久好活了。 皇帝看二人这神情,心知已是无力乏天,他踉跄了两步,不忍去看王弟,心痛地摆摆手, “送回府吧。” 末了又加了一句,“范卿跟贺卿陪着过去,多留一日是一日。” 贺太医连忙领旨。 老齐王吐了些淤血出来, 脸色已有好转,几名内侍将人小心翼翼抬出, 贺太医领着其余人连忙踵迹而出, 唯独范如季却迟迟不走。 皇帝心情极是不好,已挥退朝臣与皇亲,又见范如季杵在屏风处不动, 脸色十分不快, “范卿, 你这是做什么?” 彼时徐云栖还未走,荀允和也陪伴在她身侧,殿内自有一些侍卫与内侍伺候,大家纷纷看着范如季。 范如季看了一眼徐云栖,对着皇帝径直跪下, “陛下!” 他先是一阵痛哭流涕,旋即道,“陛下,臣身为太医院院使,职责在身,决不能容忍太医院乱了纲常,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不要让郡王妃再待在太医院了。” 荀允和闻言面色如铁,喝道,“范如季,你好大的胆子,折了云栖的针不说,还想忤逆圣意,你以为太医院是你一人的天下!” 范如季压根不理会荀允和,只望着皇帝, “陛下,她一妇人,岂能日日抛头露面,行走宫廷,久而久之,还不知传出什么闲话来!” 荀允和脸都给气青了,“你!” 换做是别人,荀允和此时一定乘势攻讦他,以忤逆的罪名将他拿下,可范如季不同,这位太医院院使极擅妇科,兼学针灸,三十年盛宠不衰,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恐比他这个内阁首辅还要稳当,皇帝无论如何不可能罢黜他。 范如季性子执拗,远近皆闻,皇帝对于他的反应也无太多惊讶,不过眼下,皇帝已疲惫之至,不想理会这层官司, “范卿,朕知你今日为救齐王,承受了莫大的压力,就不追究你忤逆之罪,你先回去,改日再与郡王妃赔罪。” 范如季还待说什么,荀允和使了个眼色,两名侍卫上前将他拖走了。 皇帝又安抚了徐云栖几句,吩咐道,“荀卿,夜深,你亲自送珩哥儿媳妇回去。” 皇帝不交代,荀允和也本有此意,行过礼,父女俩一前一后跨出奉天殿。 前方夜色如渊,沁凉的寒风掠过来,飕飕往她衣领里灌,徐云栖捏紧衣领,缓慢下阶,荀允和立在台矶处望着她的背影,就仿佛看到那纤细的人儿一步一步往深渊里陷,他心里滚过一阵疼惜,大步跟了上去。 马车一前一后抵达王府,熙王大约是听到动静,迎了出来。 荀允和先从马车下来,二人隔着台阶相互作了一揖。 这边银杏扶着徐云栖下了马车,徐云栖脸色不是很好,不过对着两位长辈,还是露出了笑容, “父王怎么还没睡?” 熙王摇摇头,“珩儿不在,离开时一再嘱咐我照看你,深更半夜你出门,我便代他等你。” 熙王这话明明很合情理,徐云栖偏偏觉得有些奇怪,嫁入王府这么久,熙王也从不像今日这般关切,真的是因为裴沐珩的交待吗? 荀允和不忍女儿吹凉风,催着道,“你先在府上歇息两日,太医院的事交给爹爹,爹爹来处置。” 徐云栖一时还拿捏不定主意如何对付范如季,眼下着实得先缓两日,她轻轻点了点头,便率先离开。 等她一走,熙王下台阶而来,问荀允和道,“述之,发生了什么事?” 荀允和将经过简单告诉他,熙王心里咯噔了下,脸色微沉,“这个范如季,好生可恶!” 荀允和也觉得范如季今日有些反常,仅仅是因为云栖是女子便对她防备至斯?还是有什么旁的缘故? 天都快亮了,折腾一夜谁都很疲惫,二人寒暄几句各自回府。 徐云栖这边卧在拔步床上辗转反侧,陈嬷嬷早备了些参汤,银杏自个儿喝了一碗,又盛了一碗进来给她,伺候着徐云栖喝完,银杏悄悄爬上床,覆在她耳边低声问, “姑娘,您打算怎么办?” 徐云栖搂着小丫头,想了想道,“咱们先等两日,瞧瞧那范如季会如何?” 接下来两日徐云栖留在王府不曾出门,到了第三日巳时,门房着人送了一个锦盒给她, 陈嬷嬷拿进来时告诉她,“太医院着人送来的,说是您大前日在太医院落下的药丸。” 前段时日范如季不许徐云栖出诊,她大多时候便待在生药库捣药,做了不少药丸。 徐云栖笑眯眯接了过来,“好,您去忙吧。” 等陈嬷嬷离去,徐云栖立即将盒子打开,里面果然装着十几粒药丸,徐云栖却知这里头绝对不仅仅是装了药丸这么简单,她左翻右转,终于在盒子夹层里寻到一张字条。 “午时三刻,应福楼一见。”点名只见她一人。 徐云栖看完,闭了闭眼。 银杏凑过来看了一眼,“不成,您不能去,万一这是个陷阱呢。” 徐云栖摇摇头,起身取来火石,将纸条烧了,“对方若真要杀我,悄悄动手便是,何至于约见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必须去一趟。” 第188章 银杏怎么都劝不住,最后气鼓鼓瞪着徐云栖,“那我去隔壁寻荀阁老,请他暗中保护您。” 徐云栖这个时候倒不是要跟荀允和生分,她从大局出发,“如果我没猜错,此人是范如季无疑,若咱们声势浩大,他恐不露面,当然,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这样,我先吩咐黄岩探路。” 银杏这才放心。 黄岩是裴沐珩留下来的护卫,他这人旁的不说,乖顺,细致,对主子的话一字不错地执行,徐云栖用的很放心,她来到斜廊,招来黄岩,只道自己午时三刻要去应福楼,让他去排查,黄岩带着两人便去了。 应福楼便在东华门外的灯市,此地是京城最繁华的市集,又因在皇城附近,出入皆是达官显贵,不仅铺子装潢的十分雅致上档次,就连幕后东家也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灯市占据近一坊之地,街道南北交错,纵横八达,临街的铺子鳞次栉比,一楼叠着一楼,旌旗蔽空,好生热闹。 应福楼在这繁华的市集中,并不显眼,它是一家专营包子点心的小店,说是小店,方圆占地也不小,共有两层楼,辰时开铺卖包子点心,午时包子歇业,便成了一家茶楼。 得到黄岩肯定的答复,徐云栖在午时三刻准时出现在应福楼附近。 这个点,应福楼不如附近旁的铺子生意兴隆,显得些许冷清,徐云栖在楼下点了几样点心及一壶碧螺春,便上了楼。 二楼开间不大,往南开了一大扇窗,迎面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四处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夹杂着各式各样的叫卖声。 徐云栖无心欣赏风光,神情戒备往东面雅间走,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雅间内伸出来,以迅雷之速将徐云栖拽了进去,银杏见状赶忙扑过来追,可惜门被人从里面拴住,紧接着传来一道冷沉的嗓音, “别吱声!” 银杏看着徐云栖隔着雪白的纱窗朝她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稍稍松了一口气。 屋内徐云栖揉了揉被拽疼的手腕,看向对面的老人。 范如季穿着一身玄衣,带着兜帽,原先的黑胡子被染白了,便是模样也做了些许变化,若非熟悉他的人压根辨认不出,只见他佝偻着身,胸膛剧烈地喘着气,双目凝着徐云栖,眼底一时闪过诸多情绪,有惶恐,惊奇,茫然以及不安。 时间紧迫,谁也不打算打哑谜。 “孩子,你的十三针打哪学的?” “我师父!” “你师傅是谁?” “姓章,人称章老爷子!” “姓张?”范如季心猛地跳了几下,脑海立即闪过诸多人物,隐约记得柳太医当年身边有那么一个张姓的人, “他人在何处?” 徐云栖语气顿了下,“失踪了。” 范如季浓眉一挑,眼底闪过震惊的暗芒,“什么时候的事?” 徐云栖这回没有立即作答,而是目带审视,“您问这作甚?” 范如季便知她不信任自己,旋即是深深一声苦笑, “十三针乃当年柳太医的看家本事,你既然会使,又不是第一次听说柳太医的名头,你出现在太医院便不简单,孩子,你为什么这么做?” 徐云栖静静看着对面的老人,他双目布满血丝,鲜见是一夜未阖眼,高高的颧骨被薄薄的皮肉裹着,干裂的嘴唇不停颤动, “我师傅于三年前失踪了,我一路追到京郊,再无踪迹...” 范如季听到这里,佝偻的身子仓惶往后一退,秋寒掠进他眸底,化作一抹惊骇。 徐云栖见他浑身颤得厉害,快步向前追问道,“范太医,你知道的是不是?你知道他被什么人抓走了吗?” 浑浊的泪花在范如季眼眶闪动,他克制着哭腔,抽着气低声答, “孩子,你听我的话,离开京城,走的越远越好,不要再找他了...” 徐云栖眼底闪过一丝惊异,语气斩钉截铁,“不可能!” 范如季见她态度坚决,瞳仁猛地睁大,顿时也急了, “你听话!”他咬牙切齿,带着近乎悲伧的恳求,“三年过去了,他肯定已经死了,你寻他也不过是寻到一截骸骨罢了,你想过追查下去是什么后果吗?” “熙王府,荀允和...还有你身边的丫头,甚至还有我范家满门,你想过他们的死活嘛!”说到最后,范如季眼泪滑下,满脸覆着绝望。 徐云栖愣住了,慢慢往后退了两步,面颊白如薄纸,也仅仅是一瞬彷徨,她收拾心绪,冷静逼问他, “我这个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你若不给我一个明确的交待,我没法袖手。” 范如季气得闭了闭眼。 不等范如季开口,她蹙着眉沉吟,“既然连熙王府都奈何不了,那个人莫非是陛下?” 范如季猛地打了个激灵,立即摇头,“不,我并不知那人是谁,不过我可以断定,此事一定不简单。” 徐云栖脑海将所有线索串起来,飞快思索着, “范如季,你这么害怕,说明范家也卷在其中,可为什么柳太医死了,你父亲却好好活了一年,说明你父亲知晓当年的真相,被幕后人拿捏了,甚至是成了帮凶!” 范如季听到帮凶二字,从地上一跃而起,跟头豹子似的罩过来,狠狠瞪着徐云栖, 第189章 “你不许污蔑他,他不是帮凶!” 徐云栖眸子泛着粼粼的冷光,徐徐一笑,诱问道,“那他是什么?” 范如季深深闭了闭眼,到了这个地步,他不说出真相,徐云栖恐不放手,他痛苦地捂着脸, “柳太医死后一年,我父亲病逝家中,论理我该守孝三年,可没多久宫里传来旨意,将我夺情起复,让我承父亲衣钵,我就这么回了太医院。” “我本以为父亲是病逝,直到半年后,我无意中听到伺候他的老仆一句话,心中生疑,回到他书房一查,在暗格子里寻到一袋拆开过的软筋草,此药用在寻常人身上无碍,可一旦骨质疏松之人服用,便于心肌受损,我父亲就这么不着痕迹让自己‘病’死了,” “我父亲深谙医道,又怎么可能乱服药,只有一个可能,他用自杀保全了整个范家!” “父亲大约是算到我有朝一日会寻到这袋软筋草,留了遗言给我,嘱咐我当好差事,其余的什么都不问,一家人踏踏实实留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便是。” “孩子,你想一想,能逼得当朝太医院院使自杀,那得是何等泼天大案,二十九年来,我每日谨慎小心伺候在帝后身边,不敢行错一步,为的便是保一家老小安虞!” 徐云栖眼神凝住,脑海闪过千丝万缕, “可是范太医,太医院每此出诊,必有人同行,也就是说,柳太医出事那日,跟他同诊的一定是范老太医,其实,咱们只要查一查三十年前出诊的档案,便能圈定幕后黑手!” “你疯了!” 范如季低吼一句,再次窜过来,狠狠捏住她胳膊,“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问题是,我敢查吗?恐我一出手,人就没了!” “我之所以能活到今天,便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如若不是十三针重现江湖,我今日也不必露出首尾。”说到此处,范如季再次露出哀求的神情,放软声线道, “云栖,算我求你,你不为自己着想,为熙王府着想,为我范家上百口人着想,你去范家府门前瞧一瞧,我那孙儿活泼伶俐,他多可爱啊....” “就为了寻找那截白骨,你要让这么多人陪葬吗?” 范如季已泣不成声。 徐云栖喃喃地说不出话来。 两厢沉默了好一会儿,徐云栖又轻声问,“可是...您前夜之举,会不会已引起那人疑心?” 范如季抚了抚泪,回道,“我也不知,不过我已尽量遮掩,旁人皆知齐王出事,我责无旁贷,心中压力巨大无可厚非,再者,我不想被一个妇人比下去,也是常情,总之你不再使用十三针,我便不怕。” 徐云栖明白,眼下局面已由不得她不缓着来。 想起外祖父消失在西州一事,她突然问道,“柳老太医的夫人还在世吗?” 范如季摇摇头,“两年多前去世了。” 徐云栖一愣,这就说得通了。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幕后之人必在柳范两家留了眼线,外祖父一定是赶在柳太夫人临终前去见了一面,为对方察觉,于是被绑缚入京,大约是在京郊得了机会,留下求救信号。 可是连范太医都不知道的真相,外祖父又怎么知道的? 外祖父的命是命,范家众人的命也是命。 徐云栖终于不得不停住脚步,重新审视这场追踪。 可问题是,她进京时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十三针已露了痕迹,对方是还未查到她身上来,还是忌惮着她如今的身份,抑或是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立即离开太医院,即便不日日坐诊,时不时还得去一下,若有女眷病危,我决不能袖手,此外,咱们也不能因噎废食,我本以针灸扬名,若就这么不用了,反而惹人生疑,世间针法也不止十三针而已,我换别的针法便是。” 范如季见她被说服,悬着的心稍稍回落, “有道理,总之,切记小心。” “我明白了....” 片刻,那范太医又将身上的黑衣翻转过来,便成了一件褐色丝绸长袍,面颊再覆上一层人皮面具,再次出门时,俨然是一富商作派。 背着这么沉重的秘密踽踽独行三十年,他和外祖父一般,定是十分不容易。 接下来一段时日,徐云栖一切如旧,范如季被圣旨所迫,当着太医院众人的面与徐云栖陪了个不是,不过暗地里对着她依旧是嗤之以鼻,徐云栖时不时也怼他几句,二人唱着双簧,倒也配合得默契。 眨眼过去一个多月,日子进入深秋,院子里覆上一层薄薄的寒霜。 徐云栖坐在窗下写医案,银杏给高几上的晚菊修剪枝桠,不一会裴沐珊过来窜门,人未到声先到, “嫂嫂,大后日我便要出嫁了,哥哥还不回来吗?” 不等徐云栖应声,外头陈嬷嬷打帘将她迎进来,替她回道, “三爷昨个儿递了消息,说是明日回呢。” 裴沐珊掀开珠帘,踏入东次间,露出笑容,“回来就好,这回他总该给我捎礼物了吧。” 徐云栖迎着她坐在炕床下烤火,见裴沐珊满脸笑容落不下,趣她道, 第190章 “旁人出阁总要哭哭啼啼,舍不得娘家,你怎么一脸恨嫁的模样。” 裴沐珊乐道, “嫁人好啊,你瞧,在这王府,我娘约束我,我还没处说理,嫁了人就不同了,婆母即便管教我,不是还有个丈夫撑腰么,再说了,燕少陵可是允诺,等成了亲,夜夜带我吃宵夜....” “更重要的是,我娘要给我准备嫁妆,我便不愁没银子花啦。” 裴沐珊摩拳擦掌,“我恨不得快些出嫁呢。” 这理由朴实得令人无法反驳。 这几日熙王府门庭若市,日日有人来添妆,徐云栖也琢磨给小姑子备份嫁妆。 “珊珊,你也晓得,你嫂嫂我针线不通,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此前那间胭脂铺,你非要给我四成的股份,如今我便将它给你当嫁妆。” 徐云栖早已嘱咐银杏将那份契书拿出来,装在一个匣子里,一同交给裴沐珊,裴沐珊却知这是徐云栖手里最值钱的家当了,她烫手般,往后一退,坚决不肯收, “少陵的命是你救的,这便是最好的添妆,哪里还需要你的银子?嫂嫂,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没什么家底,这铺子留着给你当嚼用。” 徐云栖笑,“我难道还缺银子花?你瞧,每月府里还给我三十两月例,我与你哥哥就是六十两,我都花不完呢。” 一听这话,裴沐珊都想哭,“你怎么能这么省呢。”她一月六百两都不够用。 徐云栖严肃道,“珊珊,三爷就你这么一个妹妹,别看他平日冷着脸,心里不知多疼你,若是我们夫妇不给像样的添妆,便是折了你哥的面子,你先前不是说你哥库房里富裕么,那些都是我的银子不是?如今我拿着这个给你添妆,理所当然的。” 先前那个胭脂铺子,因用的是她的方子,裴沐珊和萧芙给了她四成股,余下萧芙出钱出力,得了五成,裴沐珊手里只有一成,以这小姑子花钱的速度,那些嫁妆迟早被她挥霍一空,将胭脂铺给她,才是长久之道。 徐云栖好说歹说,连着威胁的手段都用上了,最终说服裴沐珊收下这份添妆。 等到将裴沐珊送走,银杏闷闷不乐小声嘀咕, “那铺子流水极是可观,姑娘不为自个儿着想,也得为将来小主子想一想,如今您是不怎么花银子,等将来有了孩子,开销可不是您能想象的...” 徐云栖立在廊庑愣愣看着她。 她脑海里从未想过孩子的事,更难以想象她会跟裴沐珩有个孩子,她习惯了随时转身, “不是还有三爷么?” 孩子她生,裴沐珩总得养吧。 银杏拽着粉拳反驳,“女人手里有银子才有底气,您忘了在永州时,常嫂子被丈夫婆母欺负的事了。” 徐云栖凑过来揉了揉银杏的面颊,“你就放宽心吧,熙王府能饿死我的孩子。” 也不知外祖父惹了什么样的祸事,她与裴沐珩会不会到有孩子那一天。 她终究不能牵连熙王府。 这也是她坚决将铺子送给裴沐珊的缘由。 眼看到了正午,那头陈嬷嬷问要不要摆膳,这时门房来了一婆子,绕进月洞门朝她施礼, “少奶奶,王爷请您过去呢。” 徐云栖带着银杏循着婆子来到正厅,正厅左右各有一间厢房,序值深秋,外头风大,客人都是挪进厢房招待,徐云栖进去时,便见熙王和荀允和隔着桌案喝茶,看到她进来,熙王便起身, “我去出恭,你们父女聊。” 熙王出去时,还把门给掩了掩,就连银杏被熙王一个眼神给使出来了。 徐云栖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问,“您有事吗?” 荀允和将茶盏搁下,起身来到她面前,温声道,“珊珊出嫁,你不是要添妆么?” 徐云栖纳闷看着他,“这与您何干.....”见他眸色灼灼,大有替她兜住此事的意思,她扶额道,“我已添过了。” 他这人考虑得太细致了,这点小事都要管,徐云栖不敢想象,若她自小跟他过日子,会废成什么样。 荀允和笑,“你小时候可粗心了,凡事不拘小节,爹爹怕你考虑不周全。”说完,还真就从兜里掏出一叠银票往她手里塞, “我们囡囡不能缺银子花,这是爹爹给你攒的嫁妆,你出嫁时没能给你,现在给你。” 徐云栖除了一身本事,没有任何傍身之财,这一点荀允和心里是有数的。 徐云栖被他这么一弄,脸都红了,皱眉道,“您知道,我不可能要你的银子...” 荀允和却不管不顾,已出门去了。 门被推开,露出银杏那张小脸蛋,显然是荀允和敲打过她了,银杏飞快过来,一把将银票拽手里,睇了徐云栖一眼, “您不要,难不成给那贱人的儿子?” 银杏晓得徐云栖脾气,不会使荀允和的钱,忙往兜里捂,“我给将来的小主子留着。” 徐云栖白了她一眼。 到了午后,宫里传话,皇后娘娘召熙王府阖家入宫用晚宴。 徐云栖尚在换衣裳,裴沐珊已穿戴整洁过来了,“嫂嫂,马车在府门等着呢,你好了没有?” 第191章 徐云栖理好头饰,一面往外走,一面问她,“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裴沐珊笑道,“今日是十二叔的寿诞,而立之年,陛下原是要大办,怎奈前不久老齐王过世,陛下罢了一月的酒宴,只能委屈十二叔了,皇后娘娘最是心疼儿子,便在宫里办家宴,咱们过去热闹热闹。” 原来如此。 申时初刻,熙王妃携阖家抵达东华门,这时一匹快马驰过来,侍卫下马禀报, “三爷到城门口了,待会儿回府换了衣裳便进宫来。”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驻足回过眸, 熙王妃面庞顿时亮堂了几分,“怎么提前回来了,也算及时,赶上他十二叔的寿宴。” 裴沐襄哈哈一笑,“必定是想弟妹了,急着回来呗。” 谢氏见丈夫口无遮拦瞪了他一眼,裴沐襄连忙讪讪掩了掩嘴,退去一边。 熙王妃听了这话,忍不住往徐云栖看来。 李萱妍见话说开了,反而大方地推了推徐云栖的肩,“快两月没见,想他了吧?” 徐云栖原本还没怎么着,被她这么一说,白皙的面颊渗出几丝红晕,这种事承认与否都不好,她便笑着不说话。 徐云栖生得好,身线婀娜纤细,袅袅婷婷立在秋风里,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花,这会儿面颊添了一层飞霞,越发娇艳欲滴来。 熙王妃看了十分满意。 可见心里有儿子。 第 56 章 霞光漫天, 火红的鱼鳞一片片整整齐齐铺在天际,永宁殿红廊庑绿,秩序井然。 顾忌着老齐王丧期, 永宁殿并未张灯结彩, 不过从小宫女们面上的笑容看得出气氛融洽而轻快。 各府王妃带着晚辈们陆陆续续进了正殿。 皇后笑语嫣然等在上首,因是继后的身份, 皇后年纪比皇帝其实要小上不少, 今年也不过五十上下, 生十二王时产后大出血差点丢了命,往后再不曾孕育孩子,皇后性子内敛,平日不显山露水,对十二王的疼爱却是遮也遮不住。 王妃们都知道她的心思,少不了对着十二王便是一顿夸赞,皇后十分受用,殿内热闹而不喧哗。 半个时辰后, 天色渐黑,皇后频频往外探目, “陛下怎么还没来?” 嬷嬷却知皇后问的压根不是皇帝, 而是十二王,便笑着答, “奴婢打听了, 十二王殿下入宫后便径直去了奉天殿,爷俩想必很快就会过来。” 果不其然,掌灯时分, 外头传来一阵朗笑声,听得出来是皇帝来了, 众人连忙起身。 须臾,珠帘被宫人撩开,一身明黄帝王服的皇帝由着几位王爷簇拥着大步踏入。 裴沐珩跟在十二王身侧入殿,第一眼便在人群中寻到了徐云栖,妻子还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面颊白白嫩嫩,气色也是一眼的出挑。 徐云栖很快发现了他,两人视线在半空撞了个正着。 裴沐珩眸光深邃漆黑,这一眼便有些意味深长,徐云栖摸不着头脑,便干脆露出个大方的笑容,众目睽睽之下,二人目光交汇一瞬又错开了。 皇帝落座皇后身侧,众人朝皇帝请安,王爷们也跟着给皇后行礼。 因是家宴,也不曾男女分席,依旧是各夫妻共用一几,嫡子为尊,十二王径直坐在皇后下首,在他对面的便是单独一几的燕贵妃,其余众人按品级依次落座。 裴沐珩给父母请了安,便来到徐云栖身侧,徐云栖被李氏叫去说话,转身过来时,裴沐珩已坐下了,来不及打量,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她,温热从柔软的碰触中滋生出来,徐云栖怕众人瞧见,轻轻将手垂下,宽袖滑下来将交握的双手遮得严严实实。 恰在这时有宫人过来奉茶,徐云栖赶忙抽手,裴沐珩也很快松开了她,徐云栖这才朝丈夫看来,两月不见,裴沐珩倒是变了个大样,原先那瓷白的皮肤鲜见晒黑了些,面颊也消瘦不少,些许是经过战场洗礼,五官添了几分凌厉的肃杀之气,隐隐的徐云栖还察觉到他耳下有一道极浅的伤痕。 徐云栖登即蹙眉问道,“三爷受伤了?” 裴沐珩朝前方的熙王妃看了一眼,示意她不要声张,只稍稍朝她的方向倾了倾身,低声回,“蛮族作乱,我领兵出战,受了点皮肉伤。” 徐云栖闻言面露凝重,她对蛮族并不陌生,确切地说很是熟悉,她与外祖父曾在蛮族待了整整一年,她可是亲眼见识过蛮族人彪悍的作战力,弓弩箭矢上都淬着毒,个个神出鬼没,裴沐珩嘴里说着受了皮肉伤,恐怕不止这般简单。 席间欢声笑语不断。 既没举办正式的寿宴,各王府倒也没备很贵重的贺礼,不过侍奉皇后多年,众人岂能不晓得她的喜好,十二王不曾娶妻,缺的也就是针线上的活计,于是侄儿媳妇与侄女门使出十八般武艺,绣了各式各样的物件孝敬十二王,侄子们便寻些罕见的玩意儿讨十二王欢喜。 这个时候裴沐兰便显现出她绣艺上的优势来,她做了一对护膝给十二王, 皇后身边的嬷嬷捧着那对护膝,啧啧称叹,“娘娘您瞧,这皮子用的最好的母鹿皮,十分软柔,里面还绣了一层丝绸重锻的里子,这针脚实在是细密,兰兰姑娘好手艺。” 第192章 皇后亲自接在手中捏了捏,满意之至,“十二呀,不曾娶妻,身旁也无个可心人伺候,得多亏了这些侄女侄媳们,时常想着他,这护膝做得好,本宫很喜欢。” 裴循对着裴沐兰摇摇一指,裴沐兰朝他歪头笑了笑,二人明显在打哑谜。 皇后瞧见问道,“怎么,你们俩这是还有悄悄话不成?” 裴循回道,“母后,上回我教了这丫头习箭,又赠了一把好弓给她,她这是给儿子的回礼呢。” “原来如此。” 那日裴循赠出的可不止一把好弓。 徐云栖后知后觉想起这桩事,无措地看向裴沐珩,裴沐珩正被身旁的裴沐襄拉着说话,一时没注意到她。 果然不一会在场的侄媳侄女都有贺礼送出,就是年纪最小的侄女也捧着一幅绢画给十二王祝寿,反倒是徐云栖被落了单。 这种事原也不会有人太在意。 偏生陈王的母亲陈贵妃与皇后等人论起这些孩子们的手艺,攀比儿子媳妇那是娘娘们的家常便饭。 熙王妃这才想起徐云栖不曾送礼,她回头看了一眼儿媳妇,徐云栖朝她无辜地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并不知今日是十二王的寿辰,熙王妃倒也没太意外,这个儿媳妇除了一身医术,恐怕没下过厨,也没拿过针线,这会儿忘了十二王的寿辰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偏生熙王妃这一眼就被有心人发现了。 秦王妃笑眯眯看着徐云栖, “珩哥儿媳妇好像还不曾献寿礼,对了,我记得那日十二王也曾教过你学箭吧。” 殿内静了一瞬,徐云栖倒也大方起身,朝皇后欠身道, “娘娘,孙媳手艺笨拙,就不献丑了。” 裴循也在这时回过身,朝她慢慢投来一眼,这一眼含着云淡风轻的笑意。 皇后哪会怪她, “你是什么性子本宫还能不知道,你赠了你十二叔两瓶药油,便是最好的寿礼。” 提到这一处,皇帝想起十二王的腿伤,“循儿伤势如何了?” 裴循起身行礼道,“父皇,儿子已痊愈。” 徐云栖给裴循疗伤的事,瞒不过皇帝,皇帝看着徐云栖颔首道,“都是珩哥儿媳妇功劳。” 裴循笑着应是。 裴沐珩自然不会让妻子置于尴尬之地,很快起身绕至殿中,朝帝后施了一礼,又与十二王作揖道, “侄儿一直记着今日是十二叔的寿辰,故而快马加鞭赶回,倒也带了一件寿礼要献给十二叔。” “哦?”裴循明显满脸兴致, 裴沐珩抬首往身后望了一眼,只见黄维捧着一物快步上前,裴沐珩从他手中接过此物,再而递至裴循面前。 裴循目光落在那一物,幽幽眯了眯。 “半月前,侄儿亲自领着五千精锐潜伏入山,终于擒得蛮族之首孟衍,孟衍这些年不仅不给朝廷缴纳赋税,甚至打劫官粮,实在可恨。” “不过孟衍此人弓艺娴熟,便是侄儿也吃了他不少苦头,所幸陛下麾下的官兵终究胜他一筹,侄儿便在他们的灵山顶擒获了这把弓,十二叔最喜收藏名弓名箭,这把弓便献给十二叔当寿礼。” 这本该是一段佳话,甚至谁都要赞一句裴沐珩与裴循叔侄情深,毕竟当初裴沐珩是裴循带出来的。 但这里头却有一桩典故。 早在十国之际,朝廷为了招抚异族,遣人去灵山谈判,最后双方和谈成功,当时的承前太子着人在灵山立了一块碑,将朝廷官员与蛮民领袖共刻其上,象征情谊永存,且赠了一把好弓给当时的蛮民领袖彭玉山,这把弓世代相传,如今到了孟衍手里。 本没什么,可那位承前太子后来忤逆父亲,造反成功登基为帝。 十国去当今大晋有上千年之久,这段旧闻知之者甚少。 偏生熟读史书的裴循知晓,皇帝也知晓。 皇帝捏着那串沉香珠,往背搭上一靠,饶有兴致看着二人。 裴循深深凝望裴沐珩,旋即大笑一声, “好弓!” 他接了过来,手中一沉,这把弓渡了一层铜色,非力达千钧者拉不开,裴循把玩片刻,先是十分兴奋,到最后目露惋惜。 “循儿,这是怎么了?” 裴循将之奉给皇帝, “父皇,此弓上刻金纹,精致华美,却不太实用,不适合儿臣,这把弓有些年份了,不如献给父皇把玩。” 除了皇帝,裴循与裴沐珩,无人看出这里头的玄机。 皇帝手搭在膝盖,悠闲地点了点头,“行啊,你不喜欢,那就给朕。” 裴循扭头与裴沐珩道, “珩儿,这弓就当我收了,你别怪我借花献佛将它献给陛下,改明儿我请你喝酒,谢你这份心意。” 裴沐珩听到这里,微微苦笑。 “侄儿恭候大驾。” 半个时辰前,他入宫之时立即将此物献给皇帝,皇帝把玩了此弓,却是笑道, “今日是你十二叔生辰,这弓你给他。” 于是便有了这样的一幕。 聪明如裴沐珩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当众离间他们父子的冒失之举,这无非是近来秦王式微,十二王势头正盛,皇帝偏又到了朽木之年,随意的一次试探罢了。 第193章 老道如裴循,自然是避过了这次险,但从此叔侄之间的隔阂就越深了。 眼看秦王不顶事,偏生荀允和这时又成了裴沐珩的岳丈,裴沐珩深知,这是这位智若渊海的帝王新一轮的平衡之策,意图拿他来制衡裴循。 而裴循这一句“赶明请你喝酒”,便意味着他要反击。 偏生席间言笑晏晏,谁也不知立在大晋权势最顶端的三人,完成了一次不见血光的交锋。 自古以来,帝王无情,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皇后等人浑然不觉,甚至连连笑着摇头,吩咐摆膳。 燕贵妃独自坐在小几饮酒,眼看上方,帝后坐在正席,皇帝还时不时抚了抚裴循的头额,怜爱之意十分明显,燕贵妃心中泛酸,她举起酒盏盈盈望向皇帝, “陛下,臣妾今日兴致好,陛下可否陪臣妾喝上几杯?” 皇帝听到燕贵妃这句颇带埋怨甚至暗含娇嗔的话,立即转身过来,往她的方向挪了几寸, “好好好,朕今日陪你,不醉不归。” 燕贵妃与皇帝年纪相仿,少时也算青梅竹马,先皇后去世后,整个后宫几乎都落在燕贵妃手中,燕平执掌内阁时,燕贵妃称得上如日中天,如果当初皇帝不是为了平衡江南势力,续娶苏氏女为后,皇后之位铁定是燕贵妃的囊中之物。 可惜没有如果。 这些年燕贵妃陪伴在皇帝身旁,何尝不委屈,她委屈之至。 这厢皇帝为了哄爱妃连喝了三杯,燕贵妃亲自替他掖了掖唇角,柔声道, “陛下尽管喝,臣妾给您备了醒酒丸,待会入睡前吃上一丸,明日起床保管您不头疼。” 今夜十二王寿辰,论理皇帝该歇在皇后宫中,不料燕贵妃明目张胆截胡。 皇后慢慢端着茶盏,默默看了一眼身侧的皇帝与燕贵妃,鼻尖轻轻哼了一声。 人人道她这个皇后金尊玉贵,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谁又知道她的苦。 明明她才是凤印在手的当今皇后,偏偏整个后宫权利皆捏在燕贵妃手中,不仅如此,皇帝与燕贵妃相处极为默契,二人言谈举止更加熟稔随意,任谁瞧一眼,他们俩才像是真正的夫妻。 夫妻恩爱,郎情妾意....她这辈子是别想了。 若无循儿,她这一生大约便像一口枯井,了然无趣。 皇后忍下心头酸楚,将茶盏一饮而尽,随后轻轻搁下,捏着绣帕拭了拭下颚的水渍,与皇帝慢笑道, “陛下,说来循儿的婚事您也该定了。” 皇帝与燕贵妃喝得正起劲,募的听了这话,回过神来,木然看了一眼皇后,视线转向裴循, “循儿,你可有看上的媳妇?” 裴循眸色一顿,漫不经心摇头, “全凭父皇做主。” 皇帝思忖片刻直问皇后,“皇后可有合适人选?” 皇后穿着一件湛蓝的缂丝褙子,一动不动坐在软塌,比起燕贵妃的张扬与热烈,皇后浑身罩着一股端秀的美,自来便有母仪天下的气格, “郑阁老之侄女,名唤郑秀娥,她虽不是郑阁老嫡亲女儿,却自小知书达理,才貌出众,因着父丧之故,年纪耽搁了,今年已满二十,算是大姑娘了,配咱们循儿却正好,陛下以为呢?” 郑阁老政务能力不如荀允和,却是随性和气,是朝中人缘最好的重臣,被誉为不倒翁,他素来不参与党争,处于中立一派,倘若娶了郑家女,便是把这位名望隆重的老臣给争取过来了。 裴循方才推拒了那把弓,算是通过了考验,皇帝无话可说,颔首道, “朕明日便下旨,定下这门婚事。” 皇后这才露出笑容,“多谢陛下。” 随后与下首的裴循道,“循儿?还不快谢恩?” 裴循不知在想什么,愣了一下,这才笑容熠熠起身给皇帝磕头谢恩。 燕贵妃闷了一肚子火,眼神委委屈屈瞥向皇帝,皇帝又忙着哄她,几杯酒下去,席间便热闹了。 陈王府的世子先上前来恭喜裴循,“郑姑娘性情娴雅,知书达理,出身名门,是王妃的不二人选,王叔这回可算选中了意。” 这说的哪是王妃最好人选,分明是皇后最佳人选。 众人看破不说破,纷纷恭喜裴循。 裴循听到“中意”二字,心里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转念一想,志在夺嫡之人,哪个不想娶一位大家闺秀,于是笑着一一回酒。 皇帝喝在兴头上,王爷王妃们不敢动,晚辈们三三两两潜出来透气。 李萱妍闹肚子拉着徐云栖去出恭,永宁殿后殿便有恭房,李萱妍偏不去,嫌殿内气闷,干脆带着徐云栖绕了出来,过了一段平折的水廊,前方灯火闪烁之地便是一个水榭,水榭往里的林子里便有一处恭房。 这里幽静怡人,李萱妍喜欢。 待二人从林子里出来,便见前方水榭立着一人,那人身姿伟仪,临水而立,水波兴来掀起他衣角,朦胧光色渡在他周身,衬着一身清越气质如同天人。 李萱妍瞧着那通身的气派不免有些羡慕徐云栖,耸了耸她的肩将人往那头一推,笑吟吟离开了。 第194章 徐云栖失笑一声,提着裙摆来到裴沐珩身侧, “三爷?” 裴沐珩听到这道温软的嗓音,转身过来,徐云栖穿着一身浅粉的缎面对襟褙子高挑立在台阶,湖光水色漫过她面颊,连着整个人美的很不真实。 许久不曾见她,心里自然是想的,深秋风寒,见她穿的单薄,便问道, “冷吗?” 徐云栖自来习练五禽戏,身子骨比一旁姑娘结实,方才又饮了几口酒,这会儿身上火辣辣的,哪里觉得冷,她摇头。 裴沐珩连忙牵起她的手,将她拉过来,五指插过去与她十指相扣,二人并肩而立,一同看着涟漪款款的湖面,心里仿佛也有一股情意在漾。 后方石径上时不时有脚步声路过,细碎的笑声倒也不曾打搅二人,裴沐珩问起她在太医院的事,徐云栖避重就轻答了,裴沐珩看着报喜不报忧的妻子,颇为无奈,若非荀允和在京,他还真就不放心。 寒风拂面,徐云栖面颊的热浪褪去,有些冷了,指腹往他手背轻轻一按,问道,“三爷…” 正待邀他回去,那双清隽的眸子就这么转过来,水波荡漾映在他眼底,仿佛有星光倾垂而下,徐云栖仿佛被他蛊惑,喉咙就这么哑住了, “云栖,有没有想我?” 裴沐珩低沉的嗓音带着磁性,似有细碎的沙粒滚过心尖。 这样的问题没有第二种答案,徐云栖不假思索轻轻嗯了一声,用力地点了下头。 裴沐珩也不知信她不曾,抬手替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碎发,笑而不语。 少顷,察觉她鼻尖被冻得通红,裴沐珩牵着她回了永宁殿。 皇帝上了年纪,很快就喝醉了,宴席渐散。 至亥时三刻,熙王府众人一一回府,熙王跨进大门便转身去寻裴沐珩, “珩儿,你跟为父去一趟书房….” 话音未落,熙王妃高声截住他的话,“这么晚了,珩儿风尘仆仆回来,不用歇的吗?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说完狠狠朝丈夫使了两个眼色。 熙王顿时会意,也对,小儿夫妇成婚一年了,至今不见喜讯,熙王妃快愁白了头,熙王也跟着忧心,眼下还有什么事比子嗣更重要,于是熙王连忙收声,哈哈一笑携熙王妃往后院去。 哥哥嫂嫂双双离去,裴沐珊姐妹也很识趣没来捣乱,裴沐珩与徐云栖相视一眼, 反被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回了清晖园,裴沐珩身上沾了些酒气,连忙去了浴室,刚将外衫褪去,便见屏风处光影一暗,徐云栖绕了进来。 裴沐珩半个身子已露在外头,衣衫尚搭在手腕处,只消往上一提便可穿好,裴沐珩却没动,不动声色问她,“云栖?” 过去徐云栖从未服侍过他沐浴,今日突然进来,裴沐珩有些意外,幽静的眸子微微起了几分热意,直到目光下移落在她掌心,见她手里拿着些许药水,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无奈抚了抚额。 徐云栖面色平静来到他身后,“我来看看你身上的伤。” 修长的背身交错了五六条刀痕,新旧相叠,其中一处虽是结了痂,从伤口痕迹来看,皮肉往外翻,刀剑划进去很深,徐云栖眉头一蹙,深深叹了一气,“我帮你洗。” 本是夫妻,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裴沐珩解了衣裳迈入浴桶,等他进去,徐云栖便弯腰在他身后替他擦拭背身。 徐云栖动作极是轻缓,处理又细致,一阵阵痒意顺着肌肤四处攀延,慢慢的这层痒意发酵化作燥热,裴沐珩喉结来回翻滚,等了一会,侧目问她,“好了吗?” 徐云栖嗯了一声,“快了…” 方才在水榭,她就是这么嗯了一声,丝丝缕缕似蚕丝,久久摩挲在耳边。 裴沐珩闭着眼没说话。 片刻徐云栖处理好伤口,收拾东西准备出去,刚直起腰身,面前光线一暗,那男人腰带未系便将她抱起来,径直搁在高几上,徐云栖察觉底下垫着衣物,有些不知所措, “你伤口刚上药呢….” 濡湿的温软已落在雪白脖颈,肌肤疙瘩被一层层掀起来,徐云栖很快说不上话来,身后是薄薄的屏风无处借力,冷不丁拽住他肩骨,摸到一处伤口连忙松开手,纤细的胳膊便如柳条般在热腾腾的水汽里晃。 些许时辰过后,垫着的那件宽衫湿了一片,裴沐珩暗哑的嗓音低低擦过她耳畔, “这下我信你有想我…” 徐云栖面颊腾得一热,水盈盈的眸子立即瞥向别处,抿着唇没作声。 第 57 章 因着这句话, 徐云栖再是不肯发出一点声响,事后将自己埋入被褥里一动不动。 这回是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裴沐珩却以为自己得罪了她,哪里还睡得着, 掀开被褥与她躺在一处, 胸膛贴近她,绞尽脑汁地哄着, “云栖, 你猜我从苗疆带来了什么?” 徐云栖心念一动, 已经想转身了,却莫名没动,只低低嗯了一声,表示等着他下文。 裴沐珩却伸出手,将那纤细的身子掰过来,让她看着自己,黑漆清澈的眸子乌溜溜的,乖巧又温顺地望着他, 即便明白她从不是温顺的性子,被她这么看着,心神免不了荡漾。 第195章 “我给你带了三车的药材, 还有些药浴的药包。” 这下徐云栖委实吃了一惊。 顾不上方才那点子尴尬,连忙从被褥里探出半个身, “真的吗?” 苗疆盛产奇珍药草, 苗药在市面上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裴沐珩一下子给她拖了三车回来,徐云栖欣喜溢于言表。 屋子里虽然烧了炭火,夜里依然很凉, 裴沐珩连忙将她按下去,连带褥子一同将她带入怀里, “东西搁在院子里,明日你一样一样理。” “我的云栖不爱花俏的衣裳,不喜金银珠宝,却独爱药材,为夫岂能不为你搜罗一些,往后去哪儿,我都给你带。” 这番低语伴着磨蹭耳珠的痒意一同滚入耳郭。 徐云栖一怔,喃喃地倚在他臂弯没有吱声。 比起过去她笑嘻嘻地道谢,裴沐珩更喜欢眼前她不吱声的模样,说明这礼物中了她的意。 四籁俱静,她就这么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闭上眼那一刻,心底头一回升腾起一抹茫然。 就在方才结束沐浴时,她甚至毫不犹豫从袖口抽出细细的银针,扎在腰腹数处穴位,将那东西流出来,外祖父之事水落石出前她不会让自己怀孩子,不想给彼此任何掣肘牵绊。 她不知她与他能走多远,会通向何方。 * 夜深,风从御花园穿梭出来,携带着些许晚桂的清香。 燕贵妃着人抬着昏醉的皇帝送去永寿宫后,裴循亲自搀着母亲往坤宁宫走。 皇后身子弱畏寒,裴循意在请轿撵,却被皇后推拒了, “循儿陪我走一走,我喝了些酒,吹吹冷风,清醒一些。” 寂静的宫道,深长又明亮,四周安静极了,唯有前方的路是清晰的,两侧宫墙挂着壁灯,时不时有巡逻的侍卫路过。 皇后明明是笑着的,也看似快慰,瞳仁深处的寂寞却比那秋寒还要凝重, 裴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娘,您再等一等,儿子定让你如愿。” 皇后明白裴循是什么意思,等得了机会除掉燕贵妃,整个后宫便是她的,届时便是帝后和鸣,皇后忽的自嘲了一声,朝他摇头, “娘早就不在意了,也从不在意。” 从入宫那一刻,她便知自己注定是家族荣耀的一颗棋子,是陛下平衡朝局的棋子。 “循儿,娘这一生凄愁自苦,却总是盼着你能如愿,今日陛下赐婚,你好像并无喜色?” 裴循愣了下,“母后为何这么说,您替我争取了郑阁老,这正是儿子所想,又岂会不喜?” 皇后眼底噙着泪,“是你非要那太子之位,为娘不得不帮你,否则依我之见,你便安安生生当个闲王,娶一房妻,延绵子嗣,恩恩爱爱多好呀。”皇后望着前方目露怅惘。 她这辈子得不到的,总盼着儿子得到。 裴循垂着眸,眼底无波无澜,“娘,在其位谋其政,儿子是中宫嫡子,即便不争,将来也不会有好下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迎风而上,父皇对我虽有掣肘,却已是在给我铺路,这东宫储君已是儿子囊中之物。” 皇后听了这话,默了一瞬,半晌缓缓吁出一口气,“秦王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裴循漠然道,“他如今只剩下空架子,不足为虑,真正需要忌惮的是熙王府。” “熙王?”皇后驻足看着他,旋即摇头,“熙王此人最是重情重义,当年若非我拖着病驱求情,陛下一刀便砍了他,他一直记着这份恩情呢,他不会与你为对的。” 裴循觉得皇后对朝局还是过于乐观了些,为免母亲担忧,他不欲深辩,只搀着她进了坤宁宫侧门,“儿子的事,娘就莫操心了,您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强。” * 十月初六,裴沐珊大婚。 说来裴沐珊运气比十二王裴循好多了。 齐王一月的丧期至昨日便满,闷了一月的京城酒楼,在今日纷纷张灯结彩,敲锣打鼓,衬着裴沐珊的婚事无比浩大,仿佛举城同庆。 裴沐珩离京两月,朝务堆积如山,自昨日凌晨忙到这会儿新娘快要出门才回来。 长嫂谢氏在外头迎客,二嫂李萱妍与高侧妃管着府内庶务,闺阁内,只徐云栖和裴沐兰并熙王妃在作陪。 裴沐珊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匣子首饰犹豫不决,她今日穿着一身紫红的郡主品妆婚服,颜色过于庄重,裴沐珊不喜,便试着用些鲜艳的首饰做点缀,裴沐兰前前后后帮她斟酌。 韩侧妃进来时,便见熙王妃坐在东次间抹泪,偏生里间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衬得熙王妃的泪便有些多余。 韩侧妃哭笑不得,来到熙王妃身边劝道, “瞧您,哭什么?没听见那珊珊丫头乐着呢。” 熙王妃抹干泪花,忧道,“可不就是因为她这般没轻没重,懵懂无知,我才替她悬心么,燕家现在是看重她,久而久之,婆媳终究是婆媳,哪里能容忍她一直这般昏头昏脑过日子,再者,当了娘又不一样.....” 说到此处,熙王妃猛打了哽,“不对,我忘了件要事。” 韩侧妃毕竟是过来人,看熙王妃那脸色便知是怎么回事。 一听外头锣鼓喧天,唢呐声已越来越近,便急了,“哎呀快些快些,册子在哪,您要是不方便,我去!” 第196章 熙王妃连忙看向身侧的郝嬷嬷,郝嬷嬷也是猛拍脑袋,昨夜忙了一宿,又是清点嫁妆,核对宾客名单,又是准备裴沐珊嫁衣之类,反倒把这等要事给忘了,连忙入了里间翻箱倒柜,终于把事先备好的册子给取了过来。 熙王妃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韩侧妃,“算了,还是你去吧。” 韩侧妃接过册子,清了清嗓子掀帘进入里间。 裴沐珊终于挑了一支点翠蝶恋花的步摇插上发髻,颇有点睛之功效,得到了徐云栖和裴沐兰一致认可。 韩侧妃捏着册子进来,咳了几声,“那个,云栖和兰儿先出去,我有话要与珊珊说。” 徐云栖扭头看了一眼韩侧妃,又瞥了一眼她手中的册子,顿时了然,于是率先往外间去,裴沐兰还不肯走,被徐云栖给拉出去了。 裴沐珊正在梳妆台前左顾右盼,韩侧妃挨着她坐了下来, “珊珊哪,今日大婚,夜里便要圆房,咳,那个...有些事少不得要注意些....” 裴沐珊并非完全无知的少女,听了这话,没有觉得害躁,反而认真凑过来看册子。 韩侧妃打开第一页....二人视线不约而同落下去,只一眼韩侧妃皱了皱眉,这熙王妃也太古板了吧,这册子哪行呀。 韩侧妃于是连忙将册子一合,决定亲自上阵,她凑到裴沐珊耳边,低语数句。 裴沐珊听着面露古怪,几番想一问究竟,念及这是窥探父王隐私,最后作罢。 韩侧妃总算是勉勉强强完成任务出了门。 等韩侧妃离开,裴沐珊自个儿翻开册子端详了一番。 翻到一半,突然一束巨大的烟花升空,裴沐珊想起与燕少陵的约定,便知人到了门前,连忙将册子藏好,来到窗边往外头张望, “燕少陵带了什么人来迎亲?” 裴沐兰去外头打听明白后,折进来兴致勃勃告诉她, “少陵公子好威风,组了一五人队,囊括了今年新科状元,羽林卫中郎将,既有文臣也有武将,显然是冲着咱们三哥来的呀!” 裴沐珊听着面上有光,“三哥回来了吗?” 方才徐云栖告诉她,裴沐珩一早去了朝堂,也不知赶回来没有。 徐云栖笑吟吟掀帘进来,“回来了,半个时辰便到了前堂宴客。” 裴沐珊心里好不紧张,裴沐珩的本事她心知肚明,一人便可抵挡千军万马,燕少陵肚子里可没多少墨水,恐哥哥不给郞婿面子,害燕少陵丢脸,连忙将徐云栖往外头推, “嫂嫂去前面瞧一瞧,若是我哥哥占上风,你就劝着点。” 徐云栖哈哈大笑,正要出门,被熙王妃一眼瞪回来,熙王妃当然不是瞪徐云栖,而是瞪女儿, “你只顾着燕少陵的面子,便忘了熙王府的面子了?我实话告诉你,你爹爹今日没让你三哥出马!” 熙王一来担忧裴沐珩忙于朝务无心出题,二来也是怕他不给燕少陵面子,弄得女婿颜面无光,于是将堵门的任务交给了长子和次子。 裴沐襄二人文不成武不就,岂能丢熙王府的脸,遂去萧家请了几位表公子助阵。 今日担当主将的便是萧家二公子,人称玉面郎君的萧冰。 外头的状元郎果然名不虚传,萧冰这边三道文题均被他破了,裴沐襄不干了,隔着高墙吼道, “燕少陵,是你娶媳妇不是人家崔宁娶媳妇,你老老实实上前来,答一题便准你进来!” 外头燕少陵穿着大红四品官服大马金刀迈上台阶, “玉面郎君,放马过来吧!” 萧冰将《九章算术》都给搬来了,怎奈燕少陵准备充足有高手助阵,连着答对了五题,最后萧冰将压箱底的本事使出来了,燕少陵以一句“一片冰心在玉壶”破门而入。 这一场婚宴极尽奢华,燕少陵朝熙王磕了头敬了酒便往后院去,一路也算是过关斩将,新娘出门各地风俗不一,有家中兄弟背着出府的,也有媒人送到二门处等着郞婿来领的,燕少陵不走寻常路,只因萧冰连鞭子都使上了,无奈之下,燕少陵干脆跳上房梁,腾云驾雾般往后院掠去,最后成功抵达裴沐珊闺房外,将新娘子给抱了出来。 急得熙王府的人跟在身后追。 熙王妃生怕女儿被燕少陵磕着碰着,不放心跟着出门,往二门来,这一处被王府姻亲女眷给堵得水泄不通。 银杏也爱热闹,却挤不出去,徐云栖拉着往另一头走, “咱们先回清晖园,再从斜廊去前厅,正好能送珊珊出门。” 熙王府再热闹,也无人敢踏足三房一步,待二人从清晖园绕出来,果然瞧见斜廊处,王凡等侍卫把守着关隘不许人进来,徐云栖高高兴兴拉着银杏去前厅。 斜廊出口处被堵着,二人又从北侧花廊折去前厅后廊,最后沿着下人上菜的甬道上了廊庑。 裴沐珩穿着绛红郡王服立在前厅廊下,在他身侧的赫然是被邀来做客的荀允和。 事实上熙王府也给章氏去了帖子,章氏顾念着荀允和不曾露面,只遣人送了贺礼来。 前方宾客熙熙攘攘,徐云栖主仆二人立在台矶处便没动了,恰巧这时燕少陵已抱着裴沐珊来到前厅,燕家迎亲的小伙子蜂拥而上,为燕少陵掠阵,恐摔到裴沐珊,熙王府的人也没敢真追, 第197章 不得不说,燕少陵这招“擒贼擒王”,拿捏住了熙王府上下。 眼看人要被抱去花轿了,裴沐襄怒气冲冲追了过来, “喂,燕少陵,你把我妹妹放下,好歹让她给我爹磕个头再走!” 燕少陵这人还真没脸没皮了,他堂而皇之立在大门处,带着商量口吻问熙王, “岳丈,珊珊皮肉嫩,这个磕头能不能免了?” 这是个眼里只有妻子没有世俗礼法的霸王。 隔着一院宾客,熙王立在正厅廊下,哭笑不得瞪他, “你个兔崽子,不磕头行,好歹让我吃我女儿一杯酒!” 大约是怀里裴沐珊说了什么,燕少陵不情不愿将人放了下来,待裴沐珊要往回走,燕少陵抬手一拦,捞住妻子的手腕,继续跟岳父掰手腕, “岳丈,成婚不走回头路,辛苦岳丈过来受酒。” 见过嚣张的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众宾客笑破了肚皮。 熙王这辈子都没这般无语过,不过念着燕少陵说的有道理,他还是选择了退让。 在场的女眷没有不为燕少陵喝彩的。 “嫁郎君当如是!” 荀允和看着燕少陵,再想起身边的女婿,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银杏望着这幕不知怎么便湿了眼眶,比起徐云栖的淡然处之,银杏素来是个多愁善感的,徐云栖见她哭得没鼻子没眼,嫌丢人,连忙掏出绣帕替她擦拭, “你放心,他日遇见你喜欢的,我也风风光光送你出门。” 银杏接过她手帕拭去眼泪,气得瞪她, “姑娘别说胡话,奴婢若是嫁了人,你不就一个人了吗?奴婢一辈子都不嫁,好好守着你。” 徐云栖微的一怔,她与银杏十年为伴,朝夕相处,真把她嫁出去了,可能还不适应呢。 徐云栖揉了揉她的发梢, “傻丫头,我不能拖着你一辈子。” 她希望银杏有自己的幸福,像裴沐珊这般被人爱护着。 至于她,找到外祖父再说吧。 银杏不肯,气的哭,她嗓音向来清脆好辨,荀允和与裴沐珩不约而同回眸,便见徐云栖穿着一身海棠红的粉裙绰绰约约立在甬道口子,深重屋檐藻井繁复,四处挂满了大红灯盏,几排五颜六色的宫灯铺在她身后随风而漾,却逼不退她眉间的炽艳。 她仿佛矗立在繁华旺景中,又仿佛被隔绝在喧嚣之外。 荀允和那一瞬,心头漫上浓烈的酸楚,连着脸色也白了几分。 看着裴沐珊给熙王敬酒那一刻,他何尝不羡慕。 他这辈子做梦都想亲自送云栖出嫁,给她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可惜他错过了。 裴沐珩也不比他好受多少,今日婚宴每一处的精心细凿,均成了落在他心里的针尖,妹妹嫁得有多风光,他对徐云栖的愧疚就有多强烈。 燕少陵敢当众跟熙王叫板,他当初尚不曾亲迎,他与徐云栖那场婚宴大约是整座上京城最冷清的婚宴,就更不消提冷落了她半年才圆房的事。 裴沐珩看着妻子,胸口扎针般疼。 徐云栖远远地朝二人屈了屈膝,听到管家高呼一声开席了,她又笑吟吟地挥了挥手,带着银杏往后头去了。 纤细的身影就这么翩然一转,消失在他视线里,有那么一瞬,裴沐珩担心她就这么走了。 * 即便燕平退出内阁,也丝毫没影响这场婚宴的热闹。 燕家许多门生故吏照旧上门贺喜,熙王奈何不了燕少陵,燕平亦然,早早将小儿子遣回后院,让他陪裴沐珊,自己率领长子长孙陪酒宴客。 燕家众姻亲女眷闹了一会儿洞房,便出去了。 燕少陵主动帮着妻子退去凤冠,又领着她在新房转了一圈,熟悉了环境, “处处依照你在王府的闺阁打造,你就不会觉得陌生。” 裴沐珊无话可说。 饿了一日,新婚夫妇二人聚在东次间桌案上吃席。 “瞧,应福楼的水晶虾饺,鸿福楼的水晶肘子,许昌楼的荷叶包鸡.....”林林总总凑足十样,寓意十全十美,燕少陵笑眯眯邀功,“都是你喜欢吃的。” 裴沐珊被这屋子香味馋的流口水, “嫁人果然是正途啊。” 这可是在王府想都不敢想的,她已迫不及待拾起筷子开吃。 “嗯,这杏花村好酒!” “咦,这荷叶包鸡味道仿佛更正宗了诶....” 两人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裴沐珊几杯酒下肚,人已昏昏然,燕少陵累了一日也精疲力尽,跌跌撞撞搀着妻子起身,好在嬷嬷是个细心的,端了水进来伺候二人梳洗一番,而后夫妇双双往床榻倒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到什么时辰,隐约听到公鸡打鸣,裴沐珊糊里糊涂睁开眼,账外红烛摇曳,天色未明,她茫然看着红艳艳的帘帐,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已出嫁。 她看了一眼身侧,燕少陵睡得正酣,忍不住推了推他, “燕少陵,快些醒醒,什么时辰了。” 燕少陵第一下没醒,第二下大约是反应过来,几乎是弹跳起身,赶忙掀开帘帐往外一瞧,新式的西洋钟搁在不远处的桌案,已是寅时三刻。 第198章 裴沐珊愣愣看着他,总觉得好像是忘了什么事。 二人惺忪睡眼,均迷迷糊糊,也朦朦胧胧。 慢慢的,那张俊脸靠近她,呼吸擦过她鼻尖,裴沐珊身子瞬间绷紧,一口气吊在那里,大约是察觉她的紧张,燕少陵的吻先落在她耳后脖颈,湿热的气息很快将她身上的疙瘩给烫软了,裴沐珊腰身一柔被他推去枕褥间。 燕少陵自来游戏人间,被称浪荡子,没人会觉得他不懂这种事,燕平只吩咐管家丢给他一本册子,燕少陵心想小爷无师自通还需要人教,很快将册子扔开了。 肖想了这么多年,燕少陵心里无疑是激动且难以自持的,健硕修长的身子小心翼翼覆下,每一寸肌肉都散发着贲张的气息,裴沐珊担心他折腾太久,自己受不住,红着脸推着他厚实的胸膛道, “你轻些。” 燕少陵额尖汗已渗出来,胡乱点着头。 他也很想循序渐进,体内那股滚烫的炙流一泻而下,由不得他从容。 裴沐珊感觉到有一股尖锐的刺痛往骨子里钻,下意识便想去推他,想起韩侧妃的话,还是忍住了,可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上方的燕少陵一僵,很快她也意识到了什么,夫妻俩面面相觑。 空气里都弥漫着尴尬的气息。 燕少陵的俊脸先是一阵胀红旋即慢慢变得颓丧,到最后完全无地自容, “珊珊我.....” 裴沐珊也是好一阵讶然,免不了有些失望,失望归失望,也没责怪燕少陵,而是赶忙将衣裳和好,绞尽脑汁宽抚他, “别急,慢慢来,也没什么打紧的....” 她干巴巴地安慰着。 心想明日回门,得寻徐云栖想法子。 第 58 章 经历了这么一件糟心事, 夫妻俩都没了睡意,纷纷躺在婚床上,睁着眼等天亮。 裴沐珊怕燕少陵尴尬想装睡睡不着, 燕少陵心里也闷的难受, 等到第二声鸡鸣时,一跃而起去后院习武去了。 婚后第一日敬茶, 燕家上下热热闹闹, 喜气洋洋, 唯独新婚夫妇有些无精打采,众人只当二人闹得晚,也就没当回事。 上午敬完茶,燕幼荷等人便拉着裴沐珊去摸牌,午膳过后,燕平又亲自领着二人入宫谢恩,燕贵妃留着裴沐珊说了好一晌话,天黑方回府。 到了夜里小夫妻躺在一处, 燕少陵自然躁火焚身,怎奈怕裴沐珊再次失望,硬生生忍住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日回门, 裴沐珊拉着燕少陵匆匆用了早膳,迫不及待往王府赶。 裴沐珩昨夜当值并不在府中, 熙王带着长子次子迎接燕少陵, 裴沐珊给父亲行了礼,便径直往后院去了,进了锦和堂抬眼一扫, 大嫂和二嫂都在,唯独不见三嫂, 裴沐珊性子急,顾不上给母亲行礼便问道, “三嫂呢?” 熙王妃嗔了她一眼,“还不到巳时呢,谁料到你这么早回来?你三嫂还在清晖园。” 裴沐珊抚了抚后脑勺,嘿嘿一笑,“那我去寻三嫂玩。” 裴沐珊一溜烟便闪出去了,熙王妃是叫都叫不住她。 裴沐珊这厢火急火燎赶到清晖园,果然瞧见徐云栖刚打完一套五禽戏回来, “嫂嫂!” 徐云栖身上沁着汗,一面拿着帕子擦拭,一面立在门口回望,见裴沐珊风风火火奔上廊庑,满脸惊讶,“珊珊,你回得这般早?” 裴沐珊很不好意思,“这不是想嫂嫂了吗?” 徐云栖才不信,迎着她进去喝茶,自个儿往里间走,“你等我换身衣裳过来。” “好嘞。”裴沐珊看着她秀逸的背影,心里已经生了几分忐忑,银杏进去伺候徐云栖换洗,陈嬷嬷斟了一杯牛乳茶进来, “姑奶奶,您用了早膳没?” “用过了,嫂嫂还没用?” 陈嬷嬷点头。 不一会,徐云栖换了干爽衣裳出来,陈嬷嬷也将五样点心呈上,裴沐珊坐在一旁看着她吃。 裴沐珊这人藏不住心事,满脸的焦急都写在脸上,徐云栖还能没看出来,失笑一声迅速填饱肚子,将人都使唤出去,拉着她问,“你这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裴沐珊闻言面露苦涩,将椅凳往她身侧挪了挪,忙回道,“嫂嫂,出大事了。” 徐云栖眉峰微挑,沉声问,“什么事?” 裴沐珊要哭不哭回,“燕少陵那事儿有碍。” 徐云栖属实一惊,那燕少陵身材高大,气势勃勃,徐云栖唯恐小姑子被他折腾坏了,怎么会不行呢。 “为什么这么说?”徐云栖很镇定问。 裴沐珊于是轻轻在她耳边叙述经过。 徐云栖听完一言难尽看着她,“你们就没试第二次?” “哪敢哪!”裴沐珊欲哭无泪,擒着茶盏猛灌了一口,“你都不知昨晚怎么熬过来的,我看他那想又不敢的样子,着实心疼...” 徐云栖这会儿笑出了声, “两个呆瓜!” 裴沐珊被她这模样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嫂嫂你别光顾着笑,快想法子呀,我还年轻呢,不想守活寡。” 第199章 徐云栖捂着嘴笑了好一会儿,裴沐珊急了,使劲摇了摇她胳膊。 徐云栖这才正襟危坐,与她解释道, “傻丫头,头一回大多是如此,你们再试两回便是了。” “是吗?”裴沐珊面带狐疑,同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我哥也这样吗?” 这话着实把徐云栖给问住了。 裴沐珩还真没有,要么曾经有人伺候过他,要么是他城府极深,懂得拿捏分寸,徐云栖估摸着后者可能性更大。 “虽说不是人人如此,大多确是这般,你不必放在心上,回去好好开导他,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便是。” 裴沐珊听明白了,心头阴霾一散,眉间顿时变得飞扬, “多谢嫂嫂!” 立即便折去正厅找到燕少陵,寻了个借口将人拉出去,小声耳语一番,夫妻俩相视一眼,顿时哭笑不得,有了徐云栖的释疑,总算豁然开朗。 小夫妻二人赖在王府整整一日,至晚方归。 裴沐珩没能赶上晚膳,至戌时初刻才回,照旧先去锦和堂给父母请安,熙王和熙王妃正在暖阁内絮叨女儿女婿。 熙王对女婿很满意,“这小子脾性是烈了些,对着珊珊是没话说,燕平今日还亲自陪着他们回门,可见燕家慎重,珊珊哪,我还真就放心了,如今只等着许家那小子丧期满,兰儿也可嫁过去,我府里的事呀算是办圆满了。” 裴沐兰前年与太常寺卿许家定了亲,怎奈郞婿服母丧,婚期推迟,得再等一年方能出阁。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熙王妃不太放在心上, “怎么就圆满了,你忘了珩儿和云栖丫头了。” 言下之意是三房还无子嗣。 这话一落,夫妻俩便见正主不紧不慢从屏风后绕进来,三人面面相觑一阵,熙王揉了揉眉棱,指了指跟前锦杌, “珩儿坐吧。” 裴沐珩原也没打算落座,看父母二人的架势,显然是要拉着他长谈,裴沐珩只得作陪。 话匣子打开,熙王妃也就不遮遮掩掩了, “先前你不许我插手清晖园的事,我也没叫你为难,事事睁只眼闭只眼,偏生今日老二媳妇又害喜了,我心里那个叫愁呀,珩哥儿,你们成婚整整一年,也该有消息了。” 裴沐珩身上罩着件黑色氅衣,玄黑的绒子一垂到底,衬着那张俊脸越发白皙明锐,他眉目低垂一言未发。 他何尝不是心心念念想要个孩子,可这种事急不得,更何况他们成婚虽有一年,圆房却不过半年, 他并不想给云栖压力,“母亲,此事儿子心中有数,您不必担忧。” 熙王坐着离裴沐珩更近,眸光一瞥瞧见他眼角绷着的那抹凌厉,心中叹然。 裴沐珩志在夺嫡,怎么可能不急子嗣,无非是不显山露水罢了,于是他替儿子分辨道, “孩子要看缘分,越急越乱。” 熙王妃也明白这个道理,越催夫妻二人越有压力,反而弄巧成拙,遂不再多言。 裴沐珩起身施礼,离开了锦和堂,沿着抄手游廊出锦和堂侧门,往清晖园方向去。 蜿蜒的游廊灯火通明,前方有两个守夜的婆子在院子里巡逻,裴沐珩脚步极轻,二人浑然不觉, “二少奶奶真是好命,生下勋少爷没多久,又有了喜脉,这回要是生个姑娘,可就凑了个好字。” “可不是,不过你也别声张,若叫王妃身边的胡嬷嬷听见了,又得一顿训,二公子这边喜事连连,三房一点动静也无,王妃心里不悦着呢,咱们别往枪口上撞...” “是这个理...” 那婆子不知偷了什么果儿吃,正吃得满嘴是汁,抬袖拭了拭,这一侧眸便发现身后缓步行着一人,只见他一袭黑氅挺拔如松,双目漆黑似渊,目光冷冷汵汵如同浸在水墨里,让人不敢迎视,认出是裴沐珩,两个婆子吓得扑跪在地,磕头如捣蒜。 裴沐珩不喜长舌之妇,对着二人皱了皱眉,“自己去领罚。”随后目不斜视离开。 行至清晖园侧门,径直便进去了,清晖园院子里伺候的人不多,一路安安静静,循着甬道踏上正屋廊庑,隔着透明的五彩琉璃窗瞥见屋内坐着一人。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旧衫神色容静坐在长几后,雪肤乌发,杏眼盈盈,大约是想到什么,她托腮笑了笑,被灯火衬着,颇有几分顾盼生辉的美。 如若当初有孩子,她就不会轻易提和离,有了孩子,她便落地生根,不会再想着和离。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裴沐珩对孩子的祈盼是毋庸置疑的。 收整心情,他如常踏入东次间,陈嬷嬷亲自替他接过氅衣挂在屏风处,又给他斟了茶。 “回来啦。”徐云栖听到动静,朝他露出笑容。 裴沐珩净了手喝了茶,来到她对面坐下。 徐云栖这两日忙着整理他从苗疆捎回来的药材,其中有一盒铁皮石斛,徐云栖擒起一颗往嘴里嚼着,依照大小不一分放在不同的格子里,她做的细致认真,裴沐珩一时也不好打搅, 第200章 “你先忙,我去书房,等会儿再回来。” 徐云栖微愣,连忙抬眸问,“三爷有事吗?” 裴沐珩这会儿面上生了几分不自在,他起身抬脚勾来鼓凳,坐在她长几对面,将手臂伸出,露出一截瘦劲的手腕, “云栖,你给我把把脉。” 徐云栖喉咙一哽,面色立即凝重几分,“你哪儿不舒服吗?” 裴沐珩侧眸朝侍奉的陈嬷嬷看了一眼,陈嬷嬷赶忙屈膝退了出去,又将廊下伺候的人都使开了。 裴沐珩等她们脚步声走远,方正色看着徐云栖,“我们成婚这么久,夫妻敦伦也算频繁,却一直不见喜讯,你看看,我是否于子嗣有碍。” 徐云栖是大夫,也很会照顾自己,若是有问题只能出自他身上。 徐云栖听了这话,手中的毛笔骤然滑落,心口微微紧了紧,好一会儿没说话。 半晌,她将嗓音放得很轻, “你为什么这么想?” 裴沐珩见她面露紧张,神色微缓,眼底缀着细碎的光芒,“未雨绸缪,事先排查,总无碍的。” 徐云栖脑筋转动片刻,很快明白了前因后果。 今日午膳时,二嫂李萱妍捂着嘴吐了一轮,她当场把出喜脉,熙王妃当时脸色就僵了。 再联系裴沐珩这番举动,便很好理解。 裴沐珩到底急到什么地步,能让他怀疑自己身子有问题。 徐云栖心里一时五味陈杂,沉默片刻,她起身去浴室净手,折回来搭在他手腕,闭目听脉。 徐云栖只搭脉片刻便松开他。 这男人脉象稳健,节律均匀,根本不可能有碍,再看他气色 弋 观他手相,对应穴位处均无任何异样。 裴沐珩身子好不好,徐云栖当然比谁都清楚。 过去没怀孕,该是缘分没到,如今嘛...徐云栖心里有些硌得难受,面上还是露出笑容, “三爷身子好的很。” 说完这话,她垂下眸。 徐云栖面色微有些绯红,裴沐珩只当她不好意思,抿唇一笑,将手臂一翻握住了她柔荑,细细摩挲片刻,“好,书房有事,我等会回来。” 裴沐珩起身,来到屏风处取下披衫,重新系上离开。 徐云栖目光一直追随他的背影,等到他彻底消失在月洞门,眼底的光色暗下来。 如若没有今日这一出,她自信还能瞒下去。 可是看着他漆黑的眼神里明显带着期待,徐云栖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短时日内不能怀孕的事必须据实已告。 裴沐珩从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将外祖父的事告诉他,夫妻二人坐下来冷静分析,权衡利弊,是好聚好散,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徐云栖都能接受。 打定主意,徐云栖也不迟疑,起身入内换了一身厚褙子,带上陈嬷嬷前往前院书房。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雨雾,纷纷扰扰,院子里的寒风更烈了。 陈嬷嬷打了个哆嗦,忍不住问她,“少奶奶,奴婢给您取一件披风来?” 雨雾粘在她眉梢似有清霜,徐云栖立在廊庑点点头。 片刻,陈嬷嬷取了一件银鼠皮的披风匆匆赶过来,双臂往她身后一环,将她裹紧。 这辈子风里来雨里去,很少有人将她照顾得这么细致,徐云栖回眸朝陈嬷嬷笑, “天冷,您就在厢房等着,我一人去便可。” 她习惯了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即便那是个下人。 下人也是人。 不等陈嬷嬷反应,她已翩然出了月洞门。 第 59 章 裴沐珩回到书房, 关于子嗣的愁绪也很快扔开,既然他们夫妻身子康健,怀孩子只待时日。 回京四日, 到今日为止, 终于把积累的公务处理完毕。 大晋有一个衙门名唤通政司,通政司司上传下达之职, 每日各地折子均从通政司送入司礼监, 司礼监过目后分门别类送去内阁, 内阁大员票拟后再返回司礼监披红,披红的折子要么由内阁发放各部,要么由通政司传达四海。 除此之外,通政司也时常将朝中要务通过邸报的形式抄送各州县,张贴于州府衙门外,欲供人览阅,同时,各地郡县也有邸报通过通政司送往京城。 朝中三品以上官吏均有权从通政司预览邸报, 裴沐珩亦然,除此之外,他也有些私人渠道获取更详细更有针对性的邸报, 此刻暗卫王凡便把一日的邸报送来他案前。 裴沐珩阅过之后,对局势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秦王地位江河日下, 裴循已然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人选, 在朝中拥趸极多。 给皇帝做棋子制衡裴循? 裴沐珩逃不过,却也不能任由人摆布。 十二叔显然要对他下手,如何把这个局做好, 应对得当甚至反戈一击,尚需细细思量。 裴沐珩修长的身子陷在圈椅里, 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在额心,以他对十二叔的了解,一定会尽最大可能抓住熙王府最大的弱点,一击必杀,让熙王府毫无招架之力。 熙王府最大的弱点便是父亲。 那么十二叔的把柄又是什么? 第201章 裴沐珩自然而然想起去年的通州一案,当初他莫名收到了一封求救信,信中言明通州粮仓以次充好,就在他遣人赶赴通州时,粮仓发生大火,证据被毁得干干净净,最先他以为是幕后主使为掩盖换粮真相不得已为之,但后面事情的走向让他改变了看法。 粮仓起火后,太子敛财一案遮不住了,朝廷很快遣派人手前往通州,案情大白于天下,太子无处可遁,等太子被废后,紧接着又利用陈明山卖官鬻爵一案将火烧到秦王身上。 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妙计。 他当初自然也在暗中推波助澜,但通州粮仓那把火,如果他没猜错,铁定是十二叔所为。 如果火是十二叔所放,又是何人将信送给他? 又为什么偏偏选定他呢? 这至今是一个未解之谜。 大理寺少卿刘越是裴沐珩安插在朝中的棋子,也是通州一案的主审官,离京之前,裴沐珩将那封求救信交予刘越,让刘越查到十二叔纵火的证据,也不知有无眉目。 “刘越府邸你去过了吗?”裴沐珩抬眸问王凡。 王凡这时将一个香囊从兜里取下交给他, “去过了,那封信刘大人又送回来了,粮仓发生大火后,当日值守的官员与守卫均被处死,涉案的运粮河工全部被发配去营州充军,刘大人想了法子核对了每个人的字迹指纹,可惜依然没找到那个人。” “充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裴沐珩问。 王凡答道,“案发后那些河工最先全部被扣留在通州府衙的牢狱,太子被废后,那些人就被送去了营州。” 裴沐珩直觉不太对劲,“设法去查一查,充军这条指令是何人所下?” “遵命!” 裴沐珩从香囊里取出那份旧信,正要打开瞧,这时廊庑外传来黄维细沉的嗓音, “少奶奶是来探望三爷的吗?” 徐云栖轻柔的腔调隔着雨雾传来, “我有事寻三爷,三爷在忙吗?” 徐云栖何时主动来过书房,裴沐珩恐黄维怠慢她,不假思索扬声,“黄维,将夫人请进来。” 哪怕裴沐珩不吩咐,黄维也不会拦人,夫妻二人感情黄维是看在眼里的,立即点头哈腰将人送进来,王凡朝徐云栖施一礼,便退了出去。 徐云栖披着氅衣,扶着博古架绕了进来。 “三爷....我没打搅你吧。”她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裴沐珩起身迎她,示意她在对面罗汉床上坐下。 徐云栖解开披风,裴沐珩接过替她搁在屏风处,回眸问她,“冷吗?” 徐云栖心里藏着事,哪顾得上冷,遂摇头,裴沐珩还是不放心,扬声唤黄维去取炭盆来,陪着她在罗汉床另一侧坐下。 徐云栖解了披风才发觉书房有些冷,裴沐珩瞧见她抱了抱胳膊,抬手将她双手牵过来,握的严严实实,“外头在下雨,你怎么过来了?” 徐云栖可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 裴沐珩温柔看着她,指腹已在摩挲她冰冷的手背,帮她取暖。 想起此行的目的,徐云栖不自觉抽了手,裴沐珩眸光微微闪烁了下,正待开口,这时黄维领着小厮抬了炭盆进来,三人一进一出带过一阵风,恰恰将桌案上那封信给刮下来。 裴沐珩对着徐云栖已无任何遮掩,听闻她过来,这封信也没想着收,此刻见信飘飘落落,飞快抬手去接,徐云栖只觉一行熟悉的字迹从眼前一晃而过,她突然尖锐出声, “三爷!” 她嗓音骤然拔得很高,裴沐珩被她唬了一跳,接住信后立即回眸看她,“怎么了,云栖?” 徐云栖心咚咚直跳,猛地起身,扑向裴沐珩的手掌,二话不说掰开他掌心,将那封信取出。 信上潦草地写了一行字,徐云栖不及细辨内容,却是认出字迹乃外祖亲笔,眼眶骤然灌入一股酸气,她红着眼眉峰拧得极紧,咄咄逼人问道,“这封信是哪里来的?” 她嗓音都在发抖。 裴沐珩被她的模样给惊到了。 成婚整整一年,徐云栖别说哭,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任何时候云淡风轻,便是身世大白那一夜她也甚是镇定,如眼前这般整个人神情绷紧,眼底充满了不安与急迫,还是头一遭。 裴沐珩眯起眼看着她,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 “去年九月初三收到这封信,信来自通州粮仓方向,云栖,你认出这封信的主人?” 徐云栖指腹握紧了信札,骨细丰盈的手臂止不住颤抖,她与裴沐珩去年十月成的婚,信是九月送到他手中,也就是说外祖父兴许听闻她要嫁给裴沐珩,便写了这份求救信,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怎么到现在才发现,她早应该发现的....眼底的泪就这么晃了出来, 徐云栖双目通红答他,“这是我外祖父的字迹。” 裴沐珩瞳仁猛地一缩,简直不可置信。 他重新接过信札,再看了一遍信的内容,只觉匪夷所思, “你外祖父不是在三年前跌落了山崖吗,他怎么可能在通州,还写了这样一份信札?云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202章 没有任何瞒下去的必要了。 徐云栖望着外头迷茫的雨雾,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落, “三爷,我如实告诉您,我外祖父乃江湖名医,我自小跟随他走南闯北,四海为家,三年前的一日,外祖父将我送回老家荆州,独自一人北上西州采药,三个月过后传来他跌落山崖的消息,我如五雷轰顶,一面去信给刚入京的母亲,一面带着银杏背上行囊前往西州寻他,可惜我在西州一无所获....” “后来母亲闻外祖仙逝,着人接我入京,我恰巧在京郊附近发现外祖父留下的求救信号,往后整整一年我便如大海捞针,四处寻找外祖父的踪迹。” “哪怕嫁给你后,我也一直没有放弃,直到...直到我无意中听到了十三针的传说....” 随后徐云栖一五一十将设法潜去太医院,并引出范太医的事都告诉了裴沐珩。 裴沐珩听到最后,双目如同覆上一层阴霾,深不见底,挺拔的身子杵似山峰,僵硬着一动不动。 章老爷子牵扯到三十年前的旧案,是什么样的旧案能逼得当朝太医院首座自杀。 裴沐珩直觉告诉自己,与帝后脱不了干系。 这个消息过于震天动地,裴沐珩委实有些吃消不住。 到底纵横朝廷多年,裴沐珩也算见惯大风大浪,很快平复心情,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徐云栖身上。 所以,面前这个整日笑吟吟的姑娘,看似没心没肺,实则独自承受了排山倒海的压力。 裴沐珩最先升起的是一抹心疼,旋即很快被恼怒甚至是憋屈给取代。 他拽住了她颤抖的双手,目光冷硬如铁,“咱们成婚也有一年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从你打老嬷嬷口中听到十三针的消息,到今日也有三月之久,这三月你却是一点端倪都不露,徐云栖,你实在是...” 裴沐珩看着她通红的双眸,终究说不出责备的话,只是狠狠瞪着她难以消气。 现在不是论这个的时候,徐云栖反抓住他手臂,含着泪喃喃问道, “三爷,我入京是前年十月,外祖父给你这份求救信是去年九月,也就是说这当中他被人困了足足一年,也许他现在还活着,你告诉我这封信详细来处,我去找他....” “你去找他?”裴沐珩心里的怒已积攒到了极致,他将她双手箍紧,迫着她往后退了一步, “徐云栖,到今日你还打算独自一人撑着吗?”他从齿缝里挤出一行字。 这还是他头一回用这样生硬的语气与徐云栖说话,那双眸子过于冷峻,令徐云栖打了个寒颤,她深叹着气, “三爷,我外祖父沾染了滔天大祸,我恐此案牵连熙王府,甚至干扰你夺嫡大业,不是我想独自撑着,是我不得不如此,大不了也就是死了我和外祖父二人,若是牵连王府,我难以赎罪。” “这也是我今日来寻你的缘由,事情便是如此,三爷想明白,我可就此离去,不与你相干....” 徐云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尾音都在发颤。 到底是同床共枕一年之久,上回她尚且能毫不犹豫收拾行囊离开,如今心里却泛起一股涩涩的闷胀的酸楚。 她没有独自做决定,而是把这个决定权交给了他。 裴沐珩听了这句话,脑海闪过一阵轰鸣, 她果然又是来提和离的。 他给气疯了。 “我问你,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拿我当丈夫?” 裴沐珩将她双手抵在她腰后,几乎将她整个身子捞在怀里,徐云栖被迫撞在小案处,她也气急,“我若没把你当丈夫,又怎么会与你做那等事...” 裴沐珩反笑了起来,大约笑得过于讽刺,连着眼底那抹潋滟也化作戾气, “是那种随时可以挥手作别的丈夫是吗?” 徐云栖结舌。 裴沐珩目光一寸寸在她面颊逡巡,从她蹙紧的眉梢,到哭红的双眼,再到战战股股的双肩, 原来她在意一个人是这般模样啊。 还是头一回见呢。 裴沐珩心底泛起涩涩的酸疼,承认自己今日是被气狠了。 “我算看明白了,你的母亲也好,父亲也罢,还有那些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包括我这个同床共枕的丈夫在内,这些人通通不在你眼里,你真正在乎的除了那个丫头,也就你外祖父而已,” “你为了你外祖父可以死,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已是外嫁女,即便他真有祸事,我熙王府也能保你平安,你就没想过,为我作一丝停留吗?” 仿若有雨雾苍苍茫茫覆过周身,徐云栖似乎被人扔在旷野,无处可去,又似被他抵在墙角,无处可退,她茫然地看着他,眼底的泪花渐渐凝结成霜,她轻轻吐字,不带一丝温度, “三爷,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在你心目中很重要似的。” 她语带嘲讽,“我们是圣旨赐婚,你是被迫娶的我,洞房之夜约法三章您忘了吗?你凭什么让我认为我于你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拉着你跟我共担生死。” 徐云栖说这话时,语气极为冷漠,是自当年那场大火起,被父母遗弃十五年来,辗转四海漂泊无依刻在骨子里的冷漠。 第203章 她终于褪去了那层柔弱的保护色,露出性格里的底色。 很好。 洞房之夜的约法三章狠狠鞭笞着裴沐珩的脑门,他心头的怒火被瞬间浇灭。 当初对她的冷落和淡漠,如今成了横亘在夫妻感情之间的鸿沟。当初那份识大体知进退,如今成了与她心意相通的绊脚石。 规矩是他定的,她一字不落遵守,现在他有什么理由反过来责备她。 裴沐珩终于尝到搬起石头砸脚的痛感,尝到了求而不得的滋味。 “对不起,云栖,过去是我不对,我无话可说,”裴沐珩先是痛快认错,旋即郑重道,“那今日我要告诉你,你行医也好,你外祖父惹祸也罢,皆与我夺嫡不相冲突。” 他承认,他从未想过为徐云栖放弃抱负,也永远不会,在他看来,有权有势,方能护住妻儿安虞,这是身为一个男人最大的担当。 等他坐在那个位置,朝堂便是他说了算,规矩便是由他来定。 他需在意一个臣子的眼光? 生杀予夺,皆由他手。 遇到难关,徐云栖第一个念头是独自解决不牵连别人。 而他不是。 “有问题,去解决,遇到难关,咱们跨过去,而不是想着一拍两散,云栖我能理解你的遭遇让你养成独来独往的性子,但身为丈夫我不能接受。” 到此刻,裴沐珩已全然冷静下来,他松开她双手,在罗汉床上坐下,手中捏着那封信,指尖轻轻敲打在小案,沉吟道, “你外祖父一事已牵扯朝争,此事我不可能任由你横冲直闯,从今日起,我来接手,你等消息便可。”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徐云栖听了那番话,颇有些五内空空,沉默片刻,她抚了抚衣裙,慢慢挨着罗汉床坐下,这个时候外祖父的安危是最重要的,裴沐珩要接手,她不拦着他, “你能帮我,我感激不尽,只是我与外祖父素来有暗语相通,若用得着我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 裴沐珩还是被她给气笑了, “徐云栖,这是我分内之事,不是帮忙。”他纠正道,“你试着信任我,安安生生在府上等着。” 徐云栖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责备她把他当外人,这个时候与他争辩没有任何意义,她抿着唇明智地不吭一声。 裴沐珩见她终于不再辩驳,抬手扯了扯领口,缓缓吁出一口气。 书房内顿时陷入寂静,外头雨声渐大,落在台矶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徐云栖怔忡了片刻,目光渐渐聚焦,这才察觉他桌案上堆着不少文书,想必他还有公务要忙,徐云栖不敢打搅,悄悄看了一眼他阴沉的脸色,轻声道, “三爷,时辰不早,我先回去了。” 裴沐珩没有回她这茬,而是反问她,“你今日怎么想着来坦白?” 瞒了这般久,突然与他开诚布公,实在叫裴沐珩不太安心。 徐云栖心里咯噔了一下,轻轻瞥他一眼,这一眼便叫裴沐珩生出不妙之感,他立即坐正身子,眸光发紧,一副吃人的样子, “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第 60 章 指针滴滴答答指向亥时初刻, 四下幽寂无声。 裴沐珩手扶在小案,双目蓄着寒芒阴沉盯着她,周身罩着一种紧绷的威势。 徐云栖本是为这事而来, 因外祖父信笺一事被耽搁, 自然也没打算瞒他,孩子的事还是开诚布公说明白的好。 “外祖父之案兹体事大, 万一有了孩子恐回头叫你我为难, 同房后, 我便施针流了出去....今日你非要把脉,我实在不忍瞒你,故而决定据实已告。” 这话一出,无异于五雷轰顶。 裴沐珩只觉眼前闪过一阵黑线,仿佛有万千呱噪的乌鸦在脑门前盘旋,周身气血均往额尖窜。 明明最聪明不过的人,对着这一行话怎么都体会不出意思来。 她这是不想怀他的孩子? 他难以想象他这边欢欢喜喜与她恩爱缠绵,她转背就能无情地把他们的孩子给‘流’掉。 如果说方才章老爷子的事, 他尚且能理解一二,避孕这桩已然是触及他的底线,他不能理解, 更无法接受。 那一贯沉稳的神情濒临碎裂。 徐云栖说完这话,浓黑的鸦羽垂下, 已不敢看他脸色。 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对面那男人呼吸越来越沉,目光似刀子似的拼命往她面颊使,徐云栖有些顶不住了。 果不其然, 他宽袖骤然一拂,罗汉床的小案均被他一掀而落, 他惯用的紫砂器具悉数碰撞在地,发出尖脆的碎声,紧接着那道颀长的身影罩过来,修长的手臂捏住她下颚迫着她看向他, “徐云栖,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裴沐珩双目猩红,面色阴沉得拧出水来, 徐云栖望着这样的他,心底一片彷徨。 决定动身来书房时,委实没料到裴沐珩反应这么大,在她看来,以裴沐珩之心性即便生气也能坐下来好好谈,直到方才他说出那番话,又气成那样,让她迷迷糊糊觉着,他对她..对这份婚姻看得比她想象中要更重要。 第204章 徐云栖心里有些乱糟糟的。 恐他被气狠了,只得轻声解释, “三爷,你怨我,我无话可说,可我这么做也是有缘故的,我们可以选择要或者不要一个孩子,孩子却没有权利选择父母...我们不能为一己之私,一时之快,枉顾孩子的安危。” “即便不能给她最好的前程,却至少要予她一个安稳的家,外祖父的事危险,三爷夺嫡何尝不是如履薄冰,我希望三爷能明白我这番心思...” 她不能让孩子重蹈她的覆辙。 裴沐珩眼风锐利地劈过来,眼底霁月风光褪尽,唯剩排山倒海的暗芒, “如果我坚持同房,你待怎样?” 徐云栖也知这会儿不宜与他硬碰硬,便轻声与他商议, “等尘埃落定后我们再好好养个孩子不好吗?” 裴沐珩冷笑,“你就没想过多信任我一些,将自己彻彻底底交给我,你要信我能保护好你和孩子。” 这话又将徐云栖本色给激出来,她视线静静与他交汇,舌尖在牙关抵了抵,语气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任何时候都不会把自己彻彻底底交给任何人。” 外祖父自来便拿母亲章氏做例子,教导她始终保持一份独立和清醒,不要沦陷情爱。 裴沐珩听了这话,猛地想起青山寺那晚,她对荀允和说,她这辈子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缺席而虚度,那个时候心里半是钦佩欣赏半是酸胀难受,如今同样的话扔在他身上,只剩赤裸裸的刺痛。 裴沐珩深深眯着眼牢牢注视着她,徐云栖已被他逼退在罗汉床的角落,纤细脆弱的胳膊瑟缩在一隅,黑白分明的杏眼水汪汪凝望他,白皙的面颊哭出一层霞晕,交织着泪痕,皓腕被他捏在掌心,柔韧的身姿如柳条般在他身下款款摆动试图挣脱却不得。 他素来知晓她腰有多细,有多软,覆满水光的菱唇有多甜,体内炙热的血脉来回窜动甚至在叫嚣着渴望,他很清楚知道这会儿他想做什么。 雨势隔绝了外头一切杂音,她被他禁锢在狭小的空间,暧昧一触即发,他们离得很近,鼻尖一动便可吸入彼此的气息,他甚至已嗅到了那股温软的体香,让人食髓知味。 浓密的鸦羽轻轻颤动,那双熠熠如月的眼却始终清明且清醒,没有含羞带怯,也没有丝毫缱绻情态。 裴沐珩眸光暗了又暗,唇角牵出一丝自嘲。 强迫她?他裴沐珩,何至于此! 眼底的怒火渐渐燃烧殆尽到最后只余一片灰烬,裴沐珩松开她,起身慢慢后退两步,转身扶着桌案,不再看她。 徐云栖紧绷的脊梁蓦地松懈,轻轻吐了一口浊气,木木看了一会他修长的背影,她起身取下披风利落离开。 深秋风寒,浓烈的雨汽从窗缝里挤进来,拍打在他面颊,裴沐珩不知不觉在桌案前立了半个时辰之久,脸上的青气已退,心底却空空落落好似荒原。 当初熙王府的挑刺,满京城的嘲讽,她面不改色始终如一,那时他很庆幸自己娶了这么一位大方的妻子,如今真相血淋淋摆在面前。 她只是不在乎而已。 如果真是为了孩子安危推迟怀孕,他不是不能接受,可他深知不只如此,说到底她是怕孩子束缚了这段婚姻,绊住她的脚步。 她为外祖父入京,为外祖父留在京城,那么寻到外祖父之后呢。 裴沐珩不欲想,也不敢想。 这一夜在罗汉床上浑浑噩噩睡过,次日凌晨天色还未亮,他照常醒来,意识有那么一刹那的混沌,他渐渐收整心绪扶案坐起。 捏着眉心寻思许久,他扬声唤来王凡,这一开口方觉喉咙有些发哑。 王凡很快进来了,裴沐珩脑海闪过昨夜的种种,怒火已消了大半,心口那股酸胀的情绪还不曾平复,气肯定是气着的,一时半会还没法好好与她说话, 他淡声吩咐着,“去后院寻到夫人,让她将她外祖的画像画出来。” 仅凭字迹无法断定,有了画像与特征便可有的放矢。 王凡很快退出书房,循着朦胧的光色来到清晖园。 立即让守门的婆子去请徐云栖。 徐云栖昨夜至后半夜才睡着。 该说的她都说了,能坦白的也坦白了,裴沐珩如若不能理解,她也无计可施。 起先担忧外祖父辗转难眠,转念一想有了消息也是好事,后半夜总算睡踏实了,这会儿被将将起床的陈嬷嬷给摇醒,一听王凡过来,必有要事,二话不说翻身而起,匆匆穿戴唤来王凡,王凡将裴沐珩的意思转告,徐云栖当即便画了图,又嘱咐了许多细节。 “这是我与外祖父的暗语,你只消发出暗语,他必有回应。” 王凡拿着画像回到书房,裴沐珩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立即排兵布阵遣人分头去通州和营州寻人。 出了这么大事,裴沐珩不可能坐得住,一早便去了朝堂,不得不说,范太医的谨慎是有道理的,便是裴沐珩明知牵涉宫廷,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打算寻荀允和通气,商议稳妥再见机行事。 第205章 偏生这个节骨眼,朝廷出了一档子事。历朝历代皇帝,为表彰自己功绩都有效仿始皇泰山封禅的夙念,当今圣上亦然,尤其他年迈体衰,恐时日无多,这个念头便更深切了,不过皇帝也很清楚,国库并不丰裕,封禅劳民伤财,不敢轻易为之,有人察觉皇帝心思,建议皇帝着人去泰山祭祀为帝王祈福,皇帝应允了。 支持裴循一党的官员趁机纷纷上书,恳求皇帝立中宫嫡子为太子,准裴循前往泰山替他祭祀。 裴沐珩看穿这是裴循的预谋,岂能让他得逞,他太了解帝王的猜忌之心,反其道而行之,暗中示意己派官员附和,就连燕平也上了一道折子拥立裴循,这下好了,众口铄金,裴循这位中宫嫡子已然是呼风唤雨,等裴循当上太子,朝臣眼里还有皇帝吗? 裴循立在大殿正中露出冷笑。 此举果然激起皇帝反感,恰在这时,秦王跳出来反对, “十二弟腿伤刚好不久,长途跋涉不利于恢复,不若还是儿臣代父皇出巡。” 让秦王去是不可能的,皇帝神色懒懒顺驴下坡,“你说的不无道理,循儿还是在京养伤为要,这样吧....”皇帝粗粝的手指在蟠龙宝座上敲了敲,目光最后落在荀允和身上, “荀卿乃百官之首,你替朕前往泰山,给朕,给天下子民,给大晋社稷祭祀祈福。” 就这样,荀允和被派遣出京,裴沐珩不得机会与他细谈章老爷子的事,只得按下不表。 心里生着闷气,又怎么愿意回府。 裴沐珩这一夜也歇在官署区。 徐云栖不是没关注裴沐珩的动向,到了下衙的时辰便遣陈嬷嬷去前院问,大约薄暮冥冥时,陈嬷嬷灰头土脸回来了,眼神晦暗看着她, “爷今日不回来了。” 徐云栖倒也没多想,毕竟裴沐珩时常不回府。 到了第三日便是十月初十,王府有规矩,逢十便在锦和堂用晚膳。 这一日裴沐珩大多是不会落下的。 徐云栖早早抵达锦和堂,时不时往门口张望两眼,平日裴沐珊在府上,家宴甚是热闹,如今她一走,显得冷清不少,裴沐兰性子内敛,李萱妍怀着孕怕勾出熙王妃伤心事也不敢吱声,谢氏向来稳重,徐云栖就更不用说了,一家人坐着便显得有些鸦雀无声了。 碰巧管家这会儿进来禀道,说是裴沐珩有公务不能回府,熙王妃面上的兴致越发寡淡了。 她百无聊赖搅动着筷子,时不时往徐云栖觑上两眼。 忍了许久,宴后,熙王妃还是把徐云栖留下了。 这应该是婆媳俩自成婚后第一次私下交谈。 熙王妃面色还是和善的,“云栖呀,近来身子养得可好?那燕窝可日日吃了?” 自上回被燕老夫人一激,熙王妃日日都给徐云栖送燕窝,徐云栖后来又给她施针两回,如今她这头风已许久不曾发作,她就当是给小儿媳妇的谢礼,其余媳妇也不敢说什么。 徐云栖一眼看透熙王妃的心思,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 “母亲心里愁什么,儿媳心知肚明,儿媳便实话告诉您,我与三爷成婚虽有一年,实则半年后才圆房,这当中三爷又去过苗疆两月,实打实在府上的日子也不过四个多月,三爷公务繁忙,也不是每日都回府,今日您也瞧见了,所以您要盼孙子,怕暂时还没有。” 徐云栖一席话让熙王妃心惊肉跳。 裴沐珩竟然半年后才与徐云栖圆房。 天哪。 熙王妃摇摇欲坠,差点要坐不稳了,过去她生怕徐云栖不知轻重缠着儿子,哪知这丫头闷声不吭受了这么大委屈,熙王妃嘴张了半晌,心头一阵钝痛, “云栖...此事你怎么从未说过?” 熙王妃说出这句话时,心里有些戚戚然,当初她对徐云栖是什么态度,阖城知晓,如今又问这样的话,她自个儿面子其实很挂不住了。 就在她以为徐云栖要嘲讽几句时,徐云栖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 “没必要说呀,这是夫妻之间的私事,我与三爷都需要时间适应彼此嘛。” 熙王妃额尖一阵突突地跳,她不敢想象这事要被荀允和知晓会是什么后果,那位内阁首辅,可是在前段时日鞍前马后送女儿上衙,接女儿回府,这消息一旦传到他耳朵里,荀允和会立即把女儿接回去。 熙王妃脑门一阵冷汗,不假思索将徐云栖的手握住, “云栖,此事是王府对不住你,珩儿那边我会去训他...” 徐云栖不着痕迹抽出手,笑眯眯截住她的话,“母亲,我说这些话并不是让您去责备三爷,只是告诉您,您不必再催生,孩子的事我与三爷心中有数,您放心吧。” 随后徐云栖便告辞了。 熙王妃看着她背影,久久说不出话来。 熙王从屏风后绕出来,也是满脸不可思议,不过以儿子的性格倒也不太意外。 见妻子欲哭无泪,连忙安抚道,“好了好了,他们俩都是有主意的,你就把心揣肚子里吧。” 熙王妃抹了抹泪,哽咽道,“我就是觉得对不住她...当初我偏待她,她从不叫委屈,我身子不好,她也不计前嫌给我治病,她方才若是怼我两句我还好受些,偏生她没有.....” 第206章 熙王哈哈大笑,“老三媳妇是个大度的性子,行医嘛,悬壶济世,见惯生死,这些事恐不在她眼里,你不去想,就什么事都没有。” 熙王妃吸了吸鼻子,闷闷地看着熙王,问出她最担忧之处,“她心地宽大是好,可心里有咱们儿子么?” “这.....”熙王委实不好说。 谁能料到当初无比嫌弃徐云栖出身的熙王妃,如今生怕徐云栖心里没她儿子,生怕她跑了。 徐云栖回到清晖园后,银杏正从药房里迎了出来。 “姑娘,奴婢将阿胶方子配好了,明日清晨便可下锅熬胶,每日吃上一片,整个冬日都暖暖和和的。” 徐云栖揉了揉她脸蛋笑着道好。 消食过后,主仆二人入屋洗漱,收拾停当一道往暖阁里窝着。 更深露重,孤鸟扑棱着翅膀从琉璃窗外一划而过,银杏陪着徐云栖躺在被窝里,频频往窗外瞥, “姑娘,姑爷大约是被您气狠了,三日没回府呢。” 徐云栖放空大脑,正昏昏入睡,“嗯....”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句。 银杏回眸,往她怀里挤,“好姑娘,看在姑爷帮咱们寻老爷子的份上,要不要去哄哄他?” 徐云栖听了这话,脑海有那么一瞬的空白。 那晚她将一切前因后果剖析给他听,都已做好与他好聚好散的准备,那男人偏没有丝毫犹豫,就这么把整个事接管过去,徐云栖心里要说没有一点撼动那是假的。 只是裴沐珩那频频叩击心灵的发问,令她很是不适。 她从未好好审视过这场婚姻,随遇而安,走一步看一步,只要他答应她行医,给与她妻子的尊重与空间,她便觉得可以好好把日子过下去,而现在事情显然超乎她的预料。 裴沐珩要的比她想象中要多。 徐云栖茫然地想了一会儿,没理出一个头绪,揉了揉眉棱,翻身躺下。 “哄男人这种事,还是算了吧。” 她不会。 亥时三刻,裴沐珩悄然回了王府。 徐云栖习惯在这个时辰寝歇,裴沐珩也渐渐的把这个时辰点刻在了潜意识里。 黄维恭恭敬敬迎着他往三房方向走, “三爷,今日要不要歇在后院?” 夫妻俩吵架的事黄维心知肚明,这么一问显然是希望裴沐珩去跟徐云栖和好。 裴沐珩止步在斜廊台阶处,抬眸看向夜空,细雨飘摇,无数雨丝在灯芒下扑腾乱舞,他俊脸隐在暗处叫人分辨不清,立了片刻,眼皮淡淡往清晖园方向掀了掀,折身回了书房。 裴沐珩这两日心情甚是复杂。 他这人从来都不好相与,但对着妻子却是和颜悦色的,他始终认为,真正有本事的男人绝不可能在妻子面前耀武扬威,是以他对徐云栖称得上温和体贴,尽可能给她撑腰,照顾到她的情绪,她要行医,他也说服自己去配合她。 但徐云栖不肯怀孩子,委实踩在他容忍的底线。 就这么僵持下去,有悖裴沐珩一贯的准则。 若无其事继续去哄她惯她,咽不下这口气。 他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在作祟。 他竟盼望着她主动示好,哪怕一回。 第 61 章 夫妻俩就这么僵持了几日, 裴沐珩越耗越心灰意冷,徐云栖恰恰这几日来了月事,身子不便, 当中有两日得知他回了府, 她躺在塌上让陈嬷嬷去请裴沐珩用晚膳,裴沐珩没有回应, 徐云栖只能认为这位丈夫是动真格了, 不想搭理自己。 女人来了月事不宜操劳, 徐云栖向来保重身子,遂将此事丢开,安安生生躺着休养。 十月十六,这一日荀允和已赶到泰山祭拜天地,同一日,皇帝领着文武百官在社稷坛同祭。 祭祀巳时初刻开始,裴沐珩昨夜与熙王议事至夜半,今日凌晨卯时初刻赶到文昭殿, 天还没亮,晚秋寒风朔烈,文昭殿台阶结了一层厚厚的清霜, 便是裴沐珩鼻尖也被冻得通红,他快步进入内殿, 唤来值守的官员与秉笔太监, 将今日祭祀流程重新核对一遍。 每年祭天地文疏皆由当朝翰林院掌院齐老太傅执笔,老太傅乃儒坛巨擘,当世文魁, 与回乡养老的前礼部尚书苏老爷子有“北齐南苏”之称,苏老爷子正是当今国丈, 皇后之父,十二王裴循嫡亲的外祖父,八年前,苏老爷子与齐老太傅在一场儒经辩论上起了争执,苏老爷子负气辞官回扬州,由郑阁老郑玉成接管礼部。 比起苏老爷子固执的脾气,齐老太傅为人宽和,海内名望,包括内阁首辅荀允和在内,许多朝官与皇子皇孙均是他老人家的学生。 老太傅才思敏捷,文风磅礴,却有一处毛病,因幼年伤过一指,他楷书写得不太好,偏爱行草,祭天地文疏可不能用行草,故而每年皇帝均指定一人誊写老太傅文疏再行颁布四海。 百官中论楷书造诣,无人能出荀允和之右,荀允和楷书遒劲规整,清秀俊美,便如同他这个人。在荀允和之下,字迹苍劲挺拔,清健潇洒者便是裴沐珩,荀允和不在,这档差事便交给了裴沐珩,昨日裴沐珩便誊抄了两份文稿,一份即将由通政司张贴于正阳门外供阖城百姓瞻仰,另一份待会在祭祀大典上当着文武百官宣读。 第207章 裴沐珩刚将流程过目一遍,便见殿门口方向传来一道醇厚的笑声。 “老夫上了年纪,这门槛哪还真是越不过了...” 内阁次辅兼都察院首座施卓由小内使搀着,跨过殿门,一眼便瞧见裴沐珩坐在案后翻阅文书, “哟,郡王真早。” 施卓身子骨些许不够健朗,那双眼眸却是深邃矍铄,搭着小内使的胳膊慢慢走过来。 裴沐珩起身朝他回了一礼,“施阁老早,首辅不在,今日祭祀仪式由您主持,流程我方才已核对过,施阁老再瞧一瞧?” 天冷起得又早,施卓精神不济,颤颤巍巍来到长案后面的圈椅坐下,回道,“郡王行事仔细,你瞧过,老夫便放心了,对了,陛下该起了,郡王是不是得去奉天殿奉驾?” 裴沐珩沉吟道是,不一会便出了文昭殿往奉天殿去。 裴沐珩到时,裴循也在,隔着繁复的雕纹格栅,还听得父子俩在内殿说闲话。 “马上要入冬了,父皇再不能睡得这般晚,鹿血虽是大补却不宜常饮。”裴循搀着皇帝起身,亲自给他穿戴。 皇帝不悦皱着眉,瞪了小儿子一眼,“您还管上朕的事了?” 裴循帮着他将腰带搭上,刘希文适时上前蹲着系带,裴循立在一旁笑吟吟回,“过去您也就听大哥几句劝,大哥不在,儿子不管您谁管,总盼着您长命百岁,儿子也能时常受教。” 皇帝想起长子,眼神不由得一暗。 皇长子是他亲自教养长大,情分与其他儿子不一般,即便如今发配封地,皇帝心里时常还是挂念的。 “如今也就你还记着他。”皇帝回眸与裴循道, 裴循目露怅惘,“儿子始终记得当年大哥带着我去宣府边关历练,将我交到文国公手中,让文国公教我习箭...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大哥却早忘了初衷。” 皇帝心头闪过一丝黯然,“他呀就是在太子之位待得太久了。” 这话也是在敲打裴循不要犯糊涂。 裴循立即应是。 一番父慈子孝之后,裴循与皇帝出了内殿。 这一眼便看到裴沐珩立在御书房门口,裴沐珩朝二人施礼,“皇祖父,十二叔。” 裴循目光落在他身上笑意不减,“小七,用早膳了吗?” 裴沐珩回道,“还不曾。” “那便陪着我和陛下用吧。”裴循在奉天殿那都是做得了主的。 二人伺候皇帝用过早膳便退了出来。 辰时二刻,所有皇子皇孙立在奉天殿外等候,辰时三刻,皇帝出殿,裴循立即上前去搀扶。 秦王不紧不慢跟在身后,对着裴循始终没有好脸色,“十二弟腿伤好了吗?父皇龙体康健,器宇轩昂,哪里需要你献殷勤,从此处至天坛一百零八台阶,你别绊着自个儿便好。” 对于他的嘲讽,裴循并不恼怒,反而认真回道,“我朝以孝治天下,父皇自是龙精虎跃,身为儿子的却得时刻记着孝敬父母,这也是给天下人做表率。” 格局高下立判。 秦王胸闷。 皇帝淡淡瞅他一眼,移开目光往前下阶。 辰时末,皇帝携皇子皇孙抵达社稷坛,社稷坛下聚了乌压压一群人,除了文武百官还有上六卫的将士。 皇帝立在祭坛最上,由刘希文并羽林卫大将军左逍林护佑,其余王爷皇孙均在台阶下按品阶站班,左下从十二王裴循起,身后跟着秦王,陈王等十几位王爷,在裴循后排则是以秦王世子裴文成为首的皇孙。 皇帝右下首列着两排三品以上朝廷大员,再往下则是三品以下的文武官员,及护卫左右的上六卫将士,将士们个个头戴凤翅盔,身覆褐铠甲,英姿勃发,神色肃穆。 一眼望去,乌压压上千人,浩浩荡荡,气贯如虹。 随着一声号角吹响,所有人下跪磕头, “臣等恭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一阵山呼万拜,震天撼地,场面蔚为壮观。 而在这般正式恢弘的场面中,独独缺了一人。 这便是熙王。 朝廷每年年初年尾均要祭拜天地,每月礼部与太常寺也有日常祈福,日子不是初一便是十五,而这一回与平日不同,定了十月十六。 皇帝何以将这么重要的日子定在十六,只因这一日是已故明月长公主的诞辰。 谁都知道明月长公主出生时,天降祥瑞,皇帝将之视为大晋的福星,故而这一回泰山封禅,他定的也是这个日子。 既然与明月长公主有关,熙王这个“罪魁祸首”就不应该在场了。 熙王很识趣地寻了个借口没有进宫,皇帝自然默认此举。 知晓真相的唯有当年宫里老人。 只是熙王被皇帝嫌弃已不是什么秘密,众臣替熙王鸣不平的同时,也都习以为常。 很快祭祀典礼开始,礼部尚书郑玉成从小内使手中接过匣子,现场打开,随后开始宣读祭天地诏书。 “皇天在上,后土照临,今朕承先祖之遗志,继往圣之伟业,特告天地神明...” “大晋创国至今有一百又二十一年矣,承天之佑,集地之灵,亿兆黎民安居乐业,华夏四土边尘不惊,朕常上思兢恪祖业,下忧庇护黎民,无日不怀惴惴之心,宵衣旰食,不敢斯须自逸.....” 第208章 郑玉成高亢浑厚的嗓音回荡在天际,语气越发激昂澎湃,人人垂首漠听,听着听着几位年幼的皇孙竟打起了瞌睡, “朕宽以养民,苛以待亲...” 郑玉成几乎是下意识读完,可读出来后猛打了趔趄,连忙定睛一瞧,随后脸都白了。 全场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惊愕地盯着郑玉成,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皇帝木了一瞬,待那“苛以待亲”四字在脑海回旋片刻后,脸色立即变得生硬如铁,他劈头盖脸朝郑玉成喝去, “你说什么!” 郑玉成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跪了下来, “陛下,诏书有误,诏书有误!”郑玉成已汗如雨下。 就在这时,前方承天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道急鸣, “陛下,出事了!” 在场文武百官纷纷回眸,只见一簪缨高耸的御林军飞快奔来,单膝着地朝皇帝禀道, “陛下,张贴在正阳门外的祭天地文稿出岔子了!” 皇帝双目眯成寒针,面上已蓄起狂风暴雨。 施卓列在百官之首,扭头过来将御林军拧起来,喝问道,“出什么岔子!” “诏书有误!” 众人看了下那名御林军,再瞅一眼郑玉成,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 细细琢磨那“苛以待亲”四字之后,所有目光都落在裴沐珩身上。 诏书是齐太傅所撰,由裴沐珩誊写,誊写后又是他亲自签发至通政司与礼部,再行昭告天下。 而恰恰是在这一日,这般庄重严肃的场合,赫赫军功的熙王被排斥在外。 这个苛以待亲的对象是谁,已不言而喻了。 这是熙王府对皇帝发出的一声悲愤与不满。 风更大了,朝阳藏去了乌云后,寒霜覆满整座社稷坛。 大理少卿刘越吓出一身冷汗,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 “苛以待亲”四字说多么难听也不至于,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一篇昭告天下的文疏中,诏书经过四审最后到裴沐珩手中誊写,且由他寻内阁与司礼监盖戳,以裴沐珩的身份与能耐,想混过内阁与司礼监的印章也不难,更何况是一份已四审的诏书,最后又是他将之锁在匣子交予通政司颁布出去。 此情此景下,这个人只能是裴沐珩无疑。 一个“苛”字便把皇帝形象毁于一旦,更重要的是这话说得是事实,皇帝对熙王已经不仅仅是用苛刻来形容,简直称得上是虐待了。 仅仅用这么一个字,便可以彻底将熙王府踢出局,且永不能翻身。 就在这时,又一道急促之声雪上加霜扑来, “陛下不好了,齐太傅听闻此事,口吐鲜血,已昏厥在府中!” 齐太傅虽担着翰林院掌院之职,却因年迈体衰早已在府上荣养,只偶尔天气晴朗时入宫陪驾,入秋后,老太傅身子越发虚弱,今日也是告病在家,祭祀天地坛出现了重大变故,对于齐老太傅无疑是致命一击,若这个时候,齐太傅出了什么事,文坛震动,熙王府将被天下士子唾骂。 这一招不仅是让熙王府绝于陛下,更是绝于天下士子,绝于朝廷。 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若非是熙王党,他今日都要为十二王喝彩了。 裴循修长的身影微微往后仰着,始终是那副悠闲自如的神态, 明月公主与熙王之间的恩怨,裴循早从皇后口中得知,为了这个局,他可是布了很久。 从察觉皇帝有封禅之意起,他便暗中着人提议封禅祭祀,以皇帝眼下状况来看,又怎么可能亲自前往泰山,这个人选便显得尤为重要,于是他暗中着人上书,请立他为太子。 若事成,那便是大功圆满,若没成,也还留有后招。 他不能去,秦王也不能去,最合适的人选便是荀允和了。 将荀允和调离京城,就是他对付熙王府最好的时机。 这些年裴沐珩步步为营,为的便是缓和熙王府与皇帝之间的隔阂,今日将这道伤疤翻出来,就彻底断送皇帝与熙王之间的父子情,熙王没救了,裴沐珩还能留在朝堂吗? 皇帝时日不久,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将最大的对手彻底踢出局,他便可安安稳稳等着皇帝驾崩,继承大统了。 裴循太了解这位父皇,他极好脸面,这样一份诏书被当众宣读出去,无疑是在打他的耳光。 全场文武百官默首而立,均大气不敢出。 裴沐珩就在这时慢慢从人群中越出,来到皇帝正前的白玉石道跪下。 秋阳从云层缝隙探出一束光,这道明丽的光芒好巧不巧落在他周身,将那张瓷白的俊脸衬得越发明锐犀利,明明寒风肆虐,众人却清晰看到他额尖细汗密布,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惊惶不安。 皇帝早已气得五内俱焚,刘希文战战兢兢扶着他发抖的胳膊,只低低含着泪劝都不敢劝。 皇帝阴沉地盯着裴沐珩,胸口怒涛起伏,目光随意扫到祭案上一只青铜小鼎,想都没想抓起来对着裴沐珩的方向砸去, “你个混账东西,朕待你不薄,你是何居心?” 第209章 好在隔得远,这一下没砸着,铜鼎携着尖锐的碰撞之声滚落在裴沐珩膝盖前,他目光在那小鼎上落了一瞬,定了定神,抬眸间已恢复镇定,光色逼人, “皇祖父明鉴,皇祖父待孙儿疼爱有加,悉心教导,孙儿对皇祖父您亦是拳拳之心难以言表,这是有心人离间,还请皇祖父勿要上了当。” “孙儿是誊写了诏书,只是还请皇祖父准孙儿看看郑大人手中这封诏书,认认字迹!” 皇帝听出他弦外之音,弯下腰来,低头藐视他,嘲讽道,“听你这意思,这是有人伪造你的字迹,篡改了诏书?” 裴沐珩颔首道,“陛下,臣誊写时,上头明明写着‘宽以养民,慈以待亲’,怎么会变成一个‘苛’字?” “哼!”皇帝气糊涂了。 诏书张贴出去,必引起朝官与百姓沸议,皇帝这辈子的脸面都丢光了,还有什么心情与裴沐珩说长论短,他近乎咆哮,“朕还要问你呢,是不是你们父子觉得朕苛刻,不配做你们的慈亲,既如此,你们自可脱离宗籍,有多远滚多远!” 裴沐珩听了这话眼泪都迸了出来,再次拔高嗓音, “还请陛下给臣看看诏书!” 郑玉成捏着诏书看了一眼皇帝,又看着裴沐珩,跪着一动不敢动。 其余朝臣均是面面相觑。 这时,立在百官之首的施卓立即接过话,对着裴沐珩训斥道, “昭明郡王,满朝皆知这份诏书为你所誊写,你还敢狡辩?” 裴沐珩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语气铿锵与皇帝道, “陛下,施阁老说得对,这份诏书是臣誊写,臣辨无可辩。” 他口齿清晰,字字珠玑,“今日之事,无论真相如何,诏书经臣之手,臣难逃其咎,同样,”裴沐珩锐利的目光一寸寸掠过在场所有官员宗亲,语气冷冽, “君辱而臣死,君父有怒,是臣等侍奉不周,在场所有文武官员又有哪个脱得了干系?” 这话一落,所有官员扑通跪地,纷纷叩首,“臣等有罪。” 唯独剩下施卓与裴循。 裴循懒洋洋看了裴沐珩一眼,慢慢跪下去。 施卓却是头倔驴,气得跺脚道,“郡王好口才,你这是自己犯了错,还想将所有朝官拖下水?” 满朝皆知施卓与荀允和不和,裴沐珩又是荀允和的女婿,施卓攻击他并不意外。 皇帝听了施卓这话,猛地甩开刘希文的胳膊,踉踉跄跄下来台阶,奔至裴沐珩跟前,指着他鼻子怒道, “你告诉朕,是谁指使的你,是你那不成器的父亲是吗?谁给你胆子让你在朕的社稷坛兴风作浪?” 面对皇帝血雨腥风般的怒嚎,裴沐珩岿然不动,他含着泪目清而语定, “臣自五岁起奉召入宫启蒙,受陛下谆谆教诲至而今十六年矣,每每回府父王教导我,他有愧于君父,嘱我细心敬敏,替他在陛下跟前尽诚尽孝,孙儿一日不敢忘,唯殚精竭虑思报陛下也。” “十岁,陛下准臣入藏书阁习书,臣夙兴夜寐,不敢倦怠。十五岁,陛下带臣前往边关从文国公通习兵略,臣兴奋昂然。” “十七岁,臣从国子监科考,成为天子门生,而后臣入文书房伴驾,参议政务。” “无论是照管都察院,秉公办案,抑或是接手户部,整顿盐政,每一步均是陛下悉心培耀。” “于公,我是大晋臣子,于私,我是陛下嫡孙,臣的胆子是陛下所给,臣的权利是陛下所授,要说倚仗,陛下才是臣最大的倚仗。” “‘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臣晓明利害,又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冒天下之大不韪,至君父于不义之地呢!” 裴沐珩说到最后痛哭流涕,顿首不止。 这一番振聋发聩的凑对下来,皇帝慢慢冷静,百官则是叹为观止。 赫赫皇威之下,能思维缜密,引经据典反驳的也只有裴沐珩了。 可惜生在熙王府。 满朝文武均被他这份气魄所折服。 裴循眯着眼看着裴沐珩眉心渐渐拧紧。 彼时,刘希文已下阶搀住皇帝,见皇帝喘气嘘嘘,担忧道, “再大的案子也有水落石出之日,陛下切莫因此伤了身子。” 这是暗示皇帝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得查案。 皇帝抬目,眼神慢腾腾转动了片刻,看着裴沐珩,“你说的没错,‘几事不密则害成,’这事得查。” 就在这时,东厂一小太监自官署区方向奔来,只见他手里抱着个匣子,跑得满头是汗,片刻,他来到皇帝跟前,将匣子呈上, “陛下,方才正阳门出乱子后,奴婢便觉蹊跷,心想这诏书是通政司传出来的,遂去通政司寻,不想偏被臣在通政司杂物室的污秽里寻到这份诏书,还请陛下御览。” 东厂探子遍布朝廷与京城,这位便是其一。 刘希文立即接过匣子,将诏书取出来,摊开在皇帝跟前,裴沐珩的字迹皇帝是认得出来的,内阁和司礼监的印章也清晰可见,虽然明黄绢面沾了些许油水,字迹大体还辨得清,这上头明明朗朗写着“慈以待亲”四字。 第210章 皇帝顿时面色铁青,“查,给朕查个底朝天!” 裴循脸色倏忽一白。 不好,他中计了,这是示敌以弱,再诱敌深入的计中计。 裴沐珩所写的是台阁体楷书,很好临摹,他着人临摹的诏书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之所以敢做,便是料定对方查不出来。 为什么查不出来,因为两份原件已被他毁了,新的诏书字是裴沐珩所“写”,印章无错,裴沐珩百口莫辩。 如今的他手眼通天,荀允和不在内阁,内阁是他说了算,司礼监除了刘希文,两位秉笔也被他收拢。这份诏书伪造的天衣无缝,可现在裴沐珩写得真诏现身,形势直转急下。 如果他没猜错,小太监寻到的这份“真诏”,是裴沐珩暗中写得第三份原件,在紧要时刻拿出来,以证清白,一旦他清白了,那么皇帝就会查是何人伪造。 冷汗顺着指尖滑落衣袖,裴循紧了紧袖口,将之捏在掌心。 裴沐珩余光注视着裴循绷紧的侧脸,轻轻哼了一声。 十二叔的性子他摸得再明白不过。 看似朗月清风,实则心思深沉,手段狠辣。 从荀允和被调离出京,裴沐珩便知十二叔要对他下手,而十二叔要打击的目标,一定是父亲熙王,于是他前两日寻父亲问明当年缘故,得知父亲失宠与明月长公主的死有关,便猜到今日会出事。 这几日他设想了无数可能,伪造诏书也在他防备当中,所幸预先有埋伏,得以化险为夷,现在轮到十二叔汗流浃背了。 除他之外,诏书流经内阁次辅施卓,群辅户部尚书言峰,司礼监秉笔卢翰,还有通政司首脑瞿明政,若他没法子自证清白,这些人万无一失,一旦他清白,这些人便成了众矢之的。 过去他尚且不知通政使与户部尚书乃十二叔的人,今日一目了然。 细数这几人的身份,施卓和言峰掌奏章票拟,卢翰可披红,通政使司上传下达,捏住这四人,相当于捏住了所有文书来往批阅,整个朝堂已在十二王股掌之中。 陛下能容忍吗? 十二叔想一棍子打死他,他也要掏空十二叔的底子。 不过,裴沐珩毕竟不是神仙,虽做了万全准备,却也没料到齐老太傅被气昏厥了,外头指不定都以为此事是熙王所为,即便事后能澄清,于熙王府名声不利,裴沐珩心又悬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守在宫门口的暗卫很快将消息送达熙王府,徐云栖二话不说带着银杏,拎着医箱赶赴齐家救人。 第 62 章 诏书的事很快波及全城, 齐府门外聚集了上百士子与看热闹的百姓,石狮两侧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甚至已有了哭声,有人感恩老太傅提拔, 对着上苍作揖祈福。 齐府下人手忙脚乱, 一面安抚士子,一面泪水涟涟。 老太傅可是齐府定海神针, 一旦老人家去世, 齐府便是江河日下, 再无往日风光了。 哭声闹声汇聚一片,齐府上空如罩阴霾。 就在这时,一道敞亮的脆声拨开人群, “让开!” 银杏咄咄逼人开道,迎着徐云栖跨进齐府。 齐府上房正院暖阁内。 东窗下的檀香已欺灭,屋子里摆了整整三个炭盆,浓烈的炭气驱逐出冷冽的寒风,让屋子里生出一股腐朽的闷热。 徐云栖从容迈进暖阁, 闻到这股气味便皱了眉,“留下一个炭盆,其余的都搬出去。” 齐府大老爷噙着泪不敢违拗, 赶忙使了使衣袖,立即有下人照办。 进去时, 齐老太傅的床榻边坐着一人, 正是哭得难以自抑的齐老夫人,见徐云栖进来,老人家扶着桌案颤巍起身施礼, “郡王妃...”嗓音都是沙哑的。 徐云栖朝她微一颔首,便已来到塌间。 太医院院使范太医带着韩林正在塌前诊治, 只见老太傅眉心紧蹙躺着一动不动,脸上呈现一种灰铅色,这是气绝之症,范太医已扒开他衣裳,露出胸膛两肺之处,正给他施针。 韩林瞧见她,立即将自己位置让出来,徐云栖坐过去,轻声问范如季,“老太傅的病一直是您看的吗?” 范如季面色凝重,施针后他手一直搭在老太傅的手腕,“是,老太傅有胸痛咳血之症,一旦受寒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先期风寒束肺,后期风热袭肺,舌苔黄腻,反反复复难以根治。” 徐云栖看着老太傅僵硬的脸色,沉吟道,“你让我试试吧。” 范如季这回没有迟疑,扭头看了一眼韩林与齐家老太太等人,吩咐道, “你们都出去吧。” 齐家两位老爷相视一眼,再看看母亲,齐老太太抹了抹泪,慢慢颔首,“郡王妃是允和之女,便如同咱们自己人,咱们出去,交给郡王妃与范太医。” 齐家老爷搀着老母出去,韩林打算去关门,却见范如季眼神直勾勾盯着他,“你也出去,”语气顿了顿,补充道,“我来给她打下手。” 韩林惊了惊,范太医有多排斥徐云栖大家看在眼里,今日一改常态要给徐云栖打下手...韩林虽然疑惑却也不敢耽搁,立即退了出去。 第211章 徐云栖让银杏守在门口,取出白纱覆上面颊,随后她与范如季飞快互换位置。 范如季亲自摊开医囊,取出徐云栖备用的十三针,两人都很默契没有提先前那一茬,老太傅非救不可,只能用十三针。 徐云栖摸了摸齐老太傅的两肺之处,“左肺方向明显肿胀,这是肺痈之症,他肺叶生了浓疮,得排脓解毒。” “银杏,你出去唤韩太医,取桔梗十二钱,贝母十二钱,橘红十二钱,葶苈子十二钱,并甘草十钱,金银花十五钱....速速煎了药来。” 范如季在一旁沉思道,“各自再多加三钱,这些药老太傅时常服用,非下猛药不能见效。” “再备些老颧草,白芨....” 银杏立即推门而出,唤韩林备药去了。 徐云栖这厢拔了范太医的针,用上十三针,扎在他胸前,肺腑,心口各处大穴,又掀起他袖口足衣,同时于手掌并脚心各处扎针,足足下满十三针方罢手。 范太医在一旁看着暗自惊叹,好果断的手法! 一刻钟过去,床榻上的老太傅没什么反应,两刻钟过去,隐隐地看到他嘴唇蠕动了几下,等到再过一会儿,只见他剧烈地咳了几声,一股浓烈的腥痰被喷出来,紧接着血污浓痰悉数从嘴里涌出。 范太医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连忙上前给他清理,徐云栖则忙着调整针穴,二人忙碌足足一个时辰,方稳住老太傅的病况,等到结束时,胸口闷胀一除,好歹是喘上一口气了。 这边药水煎好,韩林又亲自帮着老太傅喂下去,又吐了不少浓痰淤血出来,到下午申时初,老太傅脸色已好转,呼吸慢慢平稳。 命算是救回来了,徐云栖吁出一口气,起身净手, “接下来便交给范太医您,我先回去了。” 范太医看着她纤细的背影,迟迟诶了一声。 徐云栖先一步从暖阁出来,银杏整理好医箱也跟在她身后, 齐老夫人立在厅中对着徐云栖欠身行了大礼,“郡王妃大恩大德,齐府上下铭记在心。” 宫里的消息已传出来,是有人陷害裴沐珩伪造了诏书,以齐老太傅与苏老爷子之间的渊源,幕后黑手是谁不难猜出。 齐家两位老爷在朝中已无明显建树,齐家上下的尊荣全靠老太傅撑着,齐家对着徐云栖是一万个感激的。 徐云栖忙了半日,精神有些疲累,笑着摆了摆手离开了。 徐云栖前脚离开太傅府,裴沐珩后脚赶到。 方才从上午巳时三刻直至下午申时初刻,皇帝将三品大员聚在文昭殿开始审讯,施卓平日虽炸炸咧咧,实则是个老狐狸,很容易便将自己摘的干净,都推到户部尚书岩峰身上。 可怜过去户部尚书被荀允和这位侍郎给压着抬不起头,心中怀恨,好不容易入阁果断投靠裴循,不成想这么快被人抓到把柄,心里是叫苦不迭,他也圆滑,只肯承认当时有小内使拿了诏书来,自个儿没细看便按了印,绝不承认有心伪造。 皇帝坐在上首,铁青着脸没有吱声。 自冷静下来,皇帝又怎么可能看不出端倪来,无论真假诏书,上头那内阁和司礼监的印章都是确切无误的,能将内阁与司礼监调度得团团转,还能是谁呢。 裴循跪在蟠龙宝座下,一言不发。 皇帝木木看着前方,没有再让刑部尚书萧御查下去。 “革除户部尚书言锋阁臣之职,发配江州为吏,擢刑部尚书萧御入阁。” 留着都察院首座施卓,便是为了让他制衡荀允和,施卓是聪明人,今日这番敲打,接下来断不敢再伴着十二王做出违拗圣意之事。 就这样内阁班子重新做了调整。 司礼监这边,刘希文雷厉风行将卢翰二人给抓出来,皇帝看着平日唯唯诺诺的卢翰跪在脚跟前哭,气得一脚将人给掀翻了, “朕还没死,你们就急着投靠新君!” 司礼监上下悉数跪下,只道不敢。 刘希文立在皇帝跟前,对着余下司礼监几位秉笔与都督,严肃教训道, “你们始终要记住,司礼监只有一个主子,那便是圣上!” 别看刘希文心里已倾向裴沐珩,他始终拧得清,从未做过背叛皇帝的事,对着裴沐珩的帮衬也是点到为止,从不越界。 忠心,有分寸,不与人为恶,是这位司礼监掌印立身法宝。 他就靠着这份炉火纯青的功力,一直屹立在朝廷之巅。 料理了内阁与司礼监,最后就轮到通政使瞿明政了。 诏书有误这么重大的过失,总要推出一个人承担后果,内阁与司礼监是皇帝左右手,他们出了乱子皇帝颜面无存,大晋朝廷威信无存,所以此案最终只能由通政使瞿明政来背。 全大晋所有折子都要从这位通政使手上过,他便是皇帝的眼睛耳朵与喉舌,这么关键的一个人物为十二王所用,皇帝快气炸了,当场以诬陷昭明郡王伪造诏书之罪,将瞿明政拿下,阖家悉数入狱,皇帝狠狠惩治瞿明政,也是敲山震虎,让所有朝臣看明白,现在拥立新君还为时尚早。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名不虚传。 第212章 所有朝臣胆战心惊。 裴循跪在一隅,俊脸已是一片苍白,他双手伏地,深深吸着气。 自夺嫡以来,一路顺风顺水,眼看就要成功,却栽在一手教养长大的侄儿手中,裴循心情可谓郁碎。 皇帝自始至终都没有往这位十二王身上看了一眼,也不曾责备他一句话。 是保全,也是失望。 最后皇帝与萧御道,“你以三法司的名义发明文昭告天下,带着熙王将此案真相公布于众。” 带着熙王的目的很简单,挽回面子。 皇帝快刀斩乱麻处置了假诏一事,带着刘希文回了奉天殿。 离开前嘱咐裴沐珩去一趟太傅府。 显然皇帝也很关心这位老太傅的安危。 裴沐珩一路出文昭殿,往午门去。 沿途百官瞧见他,均行以注目礼,只觉面前这位郡王姿容清举,衣不染尘,叫人五体投地。 方才在社稷坛多么惊心动魄啊,不少大臣都要替熙王和裴沐珩捏了一把汗,偏生这位年纪轻轻的郡王,不卑不亢,旁征博引消除皇帝猜忌,并反戈一击,精彩痛快地打了十二王措手不及,这等临危不乱的本事,阔达明睿的气格,叫人拍案叫绝。 这才是王者风范。 可惜生在熙王府,众臣免不了又一次替他惋惜。 出了午门,裴沐珩快马加鞭往齐府赶去,这一路神情丝毫不见松懈。 裴沐珩自小聪慧,启蒙甚早,早在三岁便能认字诵诗,宗人府有令,五岁的皇孙均要入宫启蒙,裴沐珩也是这个时候被送去皇宫,因着熙王不被皇帝待见,裴沐珩在学堂里没少被其余皇孙欺负,直到他在学业上崭露头角,齐老太傅对着他赞不绝口,皇帝这才知道熙王府有这么一位出色的皇孙。 七岁那年,也正因为老太傅一如既往的钟爱,大兀使臣来朝时,他成为进入奉天殿伴驾的四位皇孙之一,才有了当年喝退使臣这一壮举,由此被皇帝留在身边悉心教导。 平心而论,老太傅是他的启蒙恩师,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老太傅出事。 锐利的马蹄声撕破寒风,裴沐珩心急如焚赶到太傅府,太傅府门前果然聚了不少士子,人人义愤填膺均要为老太傅讨要个说法,齐家大老爷立在台阶处,抬手安抚众人, “诸位诸位,方才熙王府的郡王妃赶到,及时将我父亲的命救了过来,如今他老人家已转危为安了....” 裴沐珩来不及下马,听到这句话,脑子里轰了一下,刹那间沉湛的双眸仿若冬雪春融,慢慢浮现一抹别样的神采。 彼时齐家大老爷已发现了他,赶忙跃出人群来到他马下朝他作揖, “多谢郡王及郡王妃救命之恩,齐府上下感激不尽。” 裴沐珩收敛情绪,定声问他,“我夫人呢?” 齐家大老爷灿然一笑,往巷子外一指,“郡王妃刚回去了呢。” 裴沐珩听了这话,本能先于理智作出反应,掉转马头往巷子外奔去,刚跃出两步方意识到他该要先去探望老太傅的,可惜马已出巷,无论身心均将这份刻在骨子里的礼节给抛却在后。 熙王府离着太傅府并不远,坐马车得转过几条街,徒步反而更快。 银杏前段时日将荀府逛了个遍,发觉荀府后面有个角门通往后街,如此便能省去大半路途,她带着徐云栖坐了一截马车,便从一条巷子口下车,往里走了一段,抵达荀府角门,荀府守门的老管事一瞅见徐云栖过来了,高兴地一跃而起,屁颠屁颠迎上去, “大小姐!” 这一声大小姐过于热情过于激动,叫的徐云栖头皮发麻。 银杏熟稔地跟着老管事打招呼,“秦伯,您老人家腿好些了吗?” 唤做秦伯的老仆立即笑着答,“好多了好多了,”旋即目光落在徐云栖身上,满目怜爱,“大小姐这是从哪里来,这般风尘仆仆的,可用午膳了?若是不曾,老奴这就吩咐厨房去备。” 徐云栖看了一眼活泼的小丫头,再瞅一眼满脸兴奋的管事便明白了大概。 这丫头倒是一点都不矜持,早早把荀府当自家了。 徐云栖对着下人向来是和颜悦色的,“我用过了。” 荀府毗邻熙王府,之间有条小门可来往,到了这里,徐云栖也就没有推拒,跟在管事身后往里走,打算穿过荀府回裴家。 荀允和办寿那回,徐云栖来过一次,与上次相比,荀府彻底变了样,院子拆过重建,造了个轩峻秀丽的园子,大约是引了一泓小溪入府,处处小桥流水,轩窗绿庑,颇有江南园林的气韵。 秦伯如数家珍介绍荀府景致与院落。 “大小姐瞧一瞧前面那个锦楼,这是老爷吩咐新修的,共有两层,上层开间宽阔,视野极好,是供大小姐读书玩乐的,” “瞧见那片竹林没有,竹林里建了一个花房,大小姐可以在那儿养花。” 过了一段廊庑,拐入一个穿堂,秦伯更加兴奋了,指着荀府中轴线上的宽阔屋梁, “呐,从这进去,便是大小姐的正院,里头共有五间上房,大小姐想住哪间住哪间,除了前院给老爷和少爷留了两个院子,后院全是您的。” 第213章 “您不知道吧,咱们后院还留了一块空旷的苗圃,是供大小姐种药的哩。” 徐云栖看着热情洋溢的秦伯,无语了好一会儿。 这荀允和真够无聊的。 出荀府大门时,秦伯眼巴巴跟在她身后,热情相邀,“欸,大小姐若是在熙王府住腻了,就回来住一住嘛。” 仅仅是一道墙的距离,说的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徐云栖提着裙摆下台阶朝他摆摆手, “劳驾老伯了。”随后头也不回绕去了隔壁。 银杏背着医囊,瞅一瞅徐云栖黑青的脸色,快笑破了肚皮, “姑娘,您别气嘛,荀老爷也是一片爱女之心。” 徐云栖摇摇头,不予置评。 回到王府,只见熙王和熙王妃等人个个神色肃穆,满目忐忑等在大厅。 社稷坛的事已传回熙王府,整个王府如临大敌,便是平日嬉皮笑脸的大爷裴沐襄此刻也神情戒备冷汗淋漓。 熙王坐在主位,手心掐着汗问,“云栖,如何了?” 不等徐云栖回答,银杏叉着腰拨了一个响指,神采奕奕道, “我家姑娘怎会有失手的时候呢?她一出马,那必定是手到擒来,妙手回春。” 王府众人纷纷喘出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熙王妃高兴地落了泪, “好孩子,辛苦你了,快些去歇着吧。” 徐云栖屈膝行了礼,不及进厅堂便回了清晖园。 到了院子,第一桩事便是焚香沐浴,将里里外外清理干净,换了一件素色的家常褙子出来。 银杏也累了,让她回后面厢房歇着去了。 屋子里静若无人。 徐云栖喜欢这片宁静,慢悠悠给自己斟一杯热茶,浅酌两口,恰在这时,门口方向传来动静,一阵急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珠帘被掀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迈了进来,革带束出他优越的身形,宛如鹤骨松姿。 看清那张脸,徐云栖愣了一下。 几日不见,裴沐珩又变了个样,眉峰沉沉压着眼尾,面颊消瘦暗沉,若不是知道他几日都在京城,她还当丈夫征战沙场而归,不过细细一想,今日这般生死存亡时刻,熙王府上下都是赫赫心惊,遑论立在风暴漩涡中的裴沐珩。 他独自一人撑下来,置之死地而后生,属实不易。 这会儿神色紧绷,眉峰冷锐,便不好奇了。 徐云栖将茶盏搁下,正想关怀丈夫几句,只见面前光线一暗,一阵劲风拂过眉梢,那双修长有力的胳膊钳住她腰身,紧接着俊脸倾轧而下,吻急促地掠过来,徐云栖还没开口的话悉数被他吞入嘴里。 * 裴沐珩追着徐云栖一路回到王府,撞上惶惶不安的熙王府众人,先是收整心绪将事情简要一述,安抚大家,这才大步往后院来,别看裴沐珩面色镇定,运筹帷幄反将一军,心里何尝不是绷着一根经,那毕竟是被誉为大晋第一神射手的十二叔,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踽踽独行二十多年,步步为营至而今,决不能功亏一篑,只是他素来心性坚韧不将压力示于人罢了,直到赶赴齐府门口,听到那句话,吊在嗓眼的那口气落下,骨子里那份摇摇欲坠的矜持也被一击而溃,那一瞬心绪翻涌到了极点,她果然在关键时刻替他稳住了局面,将人救了回来。 一面庆幸有那么个人来到他身边,与他风雨兼程,同舟共济,一面又忍不住想,她素来是这个性子,即便不是因为他,她也会去救人,便是怀揣这份五味陈杂追着她到了清晖园。 此刻那姑娘洒洒落落立在房中,她照旧穿着那件素色的兰花纹对襟褙子,白皙手指捏着一杯茶浅浅抿了一口,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神态,像是普渡世间苦难的观世音,稍稍洒一洒净瓶里的灵水,便是和风拂面,春暖花开。 那一瞬,裴沐珩心里就一个念头。 他要在这个女人心上刻下自己的痕迹。 他要将她拽下凡尘。 浓烈的炽情,紧绷的欲求如潮水在他心口交织,无处宣泄的情绪均随着这个吻,烙在徐云栖的唇瓣。 承认吧,裴清予,你就是喜欢她。 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他抚着她后颈,强势地破开齿关长驱直入。 第 63 章 “唔唔...” 呼吸一瞬被夺了去, 徐云栖始料不及,猛咽了下嗓,双手往后胡乱去摸, 试图寻找撑力。 察觉她的动作, 裴沐珩掌心越发用力,将那柔韧的身子贴得更紧, 徐云栖被他抵在桌案, 身子终于得到支撑, 她纤腰挺得直直的,双掌下意识推在他胸膛,隔着衣裳感触到他肌肤的滚烫。 他这般毫无预兆灌入她嘴里,她本能退缩藏匿,那灵尖儿却肆无忌惮掳掠在她齿尖腔壁,横冲直闯,津液交缠,是完全陌生的感觉, 徐云栖眼睫密颤,茫然又无助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浓睫低垂着, 沉湛幽灼的眼眸裹着势在必得的锐利牢牢锁住她,专注而热烈, 徐云栖被他逼得别开目光, 眉心蹙紧,就这般刺激的追逐闪躲,她被他强势的力道推至角落里, 喘不上气来,好不容易得一丝缝隙吸口气, 被他捕捉了个正着。 第214章 他无师自通,一丝丝电流沿着灵尖窜到脑门,徐云栖脑海有那么一瞬的空白,抵在胸膛的手微的瑟缩了下,他松开她腰身抬手将她双臂拽下来悉数反扣在她腰后,力量的碰撞,蛇尖的追逐,身子被他强有力的禁锢着。 徐云栖下巴往后一拧,试图逃脱他的钳制,纤细的脊梁往后仰着绷得极紧,裴沐珩松开一只手握住她浑圆将人一提,让她彻底坐在桌案,胳膊痛快一拂,桌案上的茶盏花瓶悉数被推到一边摇摇欲坠,与此同时,她脊梁被他摁在墙壁,很快大掌覆上来拖住她后颈,凌厉地一寸一寸蚕食。 彻底掌控局面后,他攻势明显从疾风暴雨慢慢变得温柔,年轻男人醇厚的气息伴随着那股松香般的凛冽侵蚀着她的唇尖灵识,鼻尖一点点摩挲着彼此,一股异样的热流慢腾腾从深处绽出,徐云栖绷直的脊梁仿佛被熨烫软,水盈盈的杏眼不由得晃了下。 察觉她身子的变化,他调整了节奏,暗暗松开她手掌,扶住她滑软的腰枝,连着她后颈的禁锢也被解除,他微躬修长的脊梁,慢慢退出,一下又一下吮着柔软的唇瓣,徐云栖得到喘息的空间,双肩颤抖着嘴里喘出绵绵的热气。 他并没有就此袖手,温软的唇瓣很快游离至面颊,吻着那潮红的娇靥,再往后逡巡至晶莹饱满的耳珠,他很不客气地将之含在唇尖,徐云栖猛打了个哆嗦,双手下意识拽住他衣襟,指尖被战//栗所染抑制不住深深嵌入他肌理,硬邦邦的胸膛反刺来一丝痛意,迫着她不得不循着本能往上攀延至肩骨,这是更锐利的存在。 她就像是殊死抵抗的将士,明明已无生机却不肯轻易俯首,浑身还蓄着一股力气,裴沐珩也不恼,游刃有余俯瞰全局,很快循着一丝破绽不疾不徐地吞噬着,酥痒从她心尖一串而过,一丝吟声从抖抖索索的齿尖溢出来,指尖不经意滑过他修长的脖颈,一股极致的麻爽很快主宰他的意识,炙热火一般燎原,唇瓣飞快回旋主阵地,再次温柔地撬开那微松的齿关,这一回她深知自己无处可逃认命地乖乖送给他。 睁开眼,入目的是她昳丽的面容覆满水光的秋眸,眼底那一丝凝色随着他绵绵无尽的攻势与它的主人一般颤颤巍巍,鸦羽密密麻麻战//栗着,面颊被烘得溢出一丝薄薄的红晕,这层红晕慢慢升腾起一股热浪,笼罩住她双眸,迷迷离离的水色在她眼底晃,她承受不住,终于闭上了眼。 放松下来沉浸其中,眼前一切馨香甜软,他一下一下吻着,指腹从腰肢慢慢往上盘旋,一直落在她雪白的脖颈,粗粝的老茧过于敏锐,激得她打了个激灵,密密麻麻的汗在脑门炸开,一种很莫名却又令人着迷的渴望游走在她周身。 灵台一遍又一遍被他强势地洗刷,冰清玉洁的柔色浸染成一片潮红,黏腻的汗水沁着彼此,热浪驱散严寒,从桌案至高几,一段五步的路程他们走了整整半个时辰。高几被撞得东倒西歪,茶盏碎了一地,整个东次间凌乱不堪。 他拖着她,隔着最后一层薄薄的里衣,能感觉到那修长贲张的触感,笔挺的身姿,流畅的线条,每一处恰到好处,无与伦比,不知不觉她已挂在他身上,他就这么叼着她勾着她,不给她着落的机会。 不知过去多久,不知黎明夜黑,层层叠叠的疙瘩覆满全身,从脚尖到脑门,又一点点被他摧古拉朽般推平,推至最深处..... * 天色彻底暗下来,屋子里一点光亮也无,裴沐珩搂着她始终不曾放手,鬓角还压着她侧颊,听得她大口大口喘气,久久不能平复,娉婷的蝴蝶骨犹在打颤,他慢慢安抚着,徐云栖迷离地盯着窗口的方向,意识混混沌沌。 没有人点灯,整个院子安静得过分,明明什么声响都没有,她却莫名地觉得脑海一阵嗡嗡不停,那股绵软的酥劲始终在四肢五骸盘旋,缠绕在她心尖,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彻底忘我地沉沦,她也从来不知道,他可以做到这个地步,携着那股王者之气霸道强势地将她里里外外洗礼着,占有着,拼命地往她骨子里钻,往心隙里钻,恨不得要凿开她的心。 徐云栖心里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这男人太狠了些。 彼此相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这样持续了好半晌,裴沐珩方退开,慢慢将她从怀里拉出来,拨开她湿漉漉的乌发,低头瞧她, “云栖....”连嗓音都透着一股砂砾般的暗哑。 嫣红的面颊仿佛被水洗过,清透而皎洁,她的鸦羽长而密细看像是一把浓密的刷子恰到好处遮掩住那双水眸,挺翘的鼻尖泛着一层薄透的红,娇艳欲滴,他轻轻拨了拨她鼻尖,徐云栖抬起眼,乌黑水润的眸子情//潮未褪,就这么水汪汪望着他,裴沐珩心里一瞬间软的一塌糊涂,他慢慢抽出一截衣裳轻轻在她面颊脖颈擦拭着,方才有多强势,这会儿就有多温柔。 将汗水擦干,听到浴室有备水的动静,他随意披着一件外衫将她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方才不觉着,起身时察觉到整个褥子湿透透的,裴沐珩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徐云栖,徐云栖装作若无其事在他怀里别开脸。 第215章 裴沐珩低低笑了一声抱着她往浴室去,徐云栖在暗处狠狠瞪了他一眼。 浴室点了一盏琉璃灯,灯芒并不明亮,裴沐珩低头再看她时,她已恢复了一贯的柔和平静,抱着她跨入浴桶,仍然将她搁在怀里,开始帮着她擦洗,徐云栖骨头缝里还浸润着一股酥软,绵绵无力便任由他施为,裴沐珩一丝不苟地给她清理身子,那张脸就这么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刚刚那一场激烈的情//事丝毫没削减他眉宇间的锐利,他面颊轮廓利落,冷隽的眸眼涤荡着一抹疏阔之色,衬得整个人越发俊逸翩然。 裴沐珩给她洗好又给自己擦洗,最后裹着干净的衣物将她抱着送回了拔步床。 陈嬷嬷做事细致又利索,很快换了干净的被褥床单,床榻上干干爽爽的,徐云栖避免了尴尬,因着浑身无力立即缩入被褥里不动,方才那场激烈的角逐耗了整整一个时辰还多,徐云栖腹内空空,人有些昏昏入睡,抬眸发现裴沐珩摆弄着陈嬷嬷给她的衣物,不知在寻什么,等徐云栖撑身而起,在外头没寻找的男人很快转身进来,目光落在她袖口,随后也不管徐云栖什么脸色,便握住她双手,开始陶腾她袖口, “你做什么?”她实在不解地问。 这一出口整个嗓子都是哑的。 裴沐珩道,“我在找你的银针。” 徐云栖愣了下很快明白过来,随后噗嗤一笑。 裴沐珩不悦地抬起眼,“你笑什么?” 徐云栖眨了眨眼,“我没打算用。” 裴沐珩一听这话,神色一顿,有一种幸福来得太快的感觉,尚未招架住便听她笑吟吟道, “这回不必用。” 很快男人脸上的喜色僵住,眼神慢慢变得锋刃无比,最后化作一抹戾气,“你什么意思?” 徐云栖浑然不觉他的怒火,理所当然解释,“我月事刚走,这会儿怀不上。” 裴沐珩嘴角狠狠抽了抽,对上她波光流转的眼神,眼底还残存一抹酡红,挥之不去,裴沐珩忍了忍,掉过头没做声,他并不是急着一时半会怀上,他气得是她的态度,他这边心心念念想要一个与她的孩子,她却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又窜上来,裴沐珩深呼吸侧眸问她,“那什么时候容易怀上?” 徐云栖安安静静坐着,温温柔柔看着他,没吭声。 裴沐珩给气笑了,抓起外衫起身就走。 徐云栖还是头一回见他像炸了毛的狮子般离去,竟觉得那模样很是有趣。 兀自笑了一会儿,她唤来陈嬷嬷摆膳,填饱肚子,消食过后又舒舒服服睡去了。 裴沐珩离开也不完全因为生气,他这会儿还得回皇宫复命,在文昭殿用了些晚膳,便赶到了奉天殿,皇帝显然还因今日的事呕着火,没有见他,只刘希文出来温和吩咐他, “陛下的意思是暂时没有合适的户部尚书人选,请郡王坐镇户部,多看着些。” 过去有户部尚书言锋掣肘,裴沐珩施展不开拳脚,如今盐政一事便可彻底推行,裴沐珩在殿外 璍 行了礼,折回户部,今日出了这么大乱子,荀允和又不在京城,他是片刻都不敢离开官署区。 让十二王元气大伤,又与妻子热烈温存一番的男人,此时意气风发,一腔雄心壮志投身公务。 深夜十二王府邸。 裴循从皇宫出来后,又去刑部打点了瞿家的事,这才回到暖阁歇着,褪去那身繁复的王服,他换上一件月白的宽衫倚在罗汉床上坐着,姿态慵慵懒懒,只是没了平日那股神采飞扬的笑意,屋子里烧了地龙,明净的琉璃窗覆着一层水汽,他膝盖微屈,一只手搭在膝盖,一只手撑额靠在引枕闭目养神。 不一会管家提着个食盒进来,打开里面是一碗人参枸杞粥。 裴循没有心情用晚膳,管家循着他喜好给他备了一碗清淡的粥。 “殿下,您好歹吃一些,垫垫肚子。” 裴循没动,半晌慢悠悠抬起眸,见管家满目疼惜,眼角复又挂着笑意,“我没事,你别担心。” 管家听了这话眼眶顿时一酸,差点哭出来。 从裴循十五岁出宫建府,到今年为止,管家伺候他整整十五年了。 在管家看来,裴循是个极好侍奉的主子。 他出身尊贵,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平日不是习书便是射箭,再便是坐府邸而知天下事,对着下人从不颐指气使,不敛财,不恃才傲物,不近女色,他这一生所有的心思都耗在夺嫡一途。 在管家看来,太子和秦王无道,这个天下就该是他主子裴循的。 裴循也如是作想,他自出生便知中宫嫡子的身份,在朝中十分尴尬又敏感,故而从小他便韬光养晦,游走在朝廷外,顶着闲王的头衔暗中蛰伏,从除掉太子到扳倒秦王,再到今日设局,他一路来胸有成竹,运筹帷幄,这还是头一回折戟沉沙。 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在膝盖敲打,裴循回想今日发生的种种,兀自苦笑。他不是没想过今日这一招过于狠辣,伪造诏书有损威信,只是一想到能彻底将熙王府踢出局,裴循觉得那点威信不足挂齿,可现在他不仅痛失四员大将,在百官中的信誉也一落千丈。 第216章 反观裴沐珩,利用这次危局逆风翻盘,彻底赢得了百官的拥护和赞誉。 他“一击必中”的行事作风被裴沐珩参得透透的,反倒是裴沐珩,一直处于低位,他善于审时度势,稳扎稳打,走一步算三步,步步为营。 裴循当然不会认为他从此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事实上,他很清楚皇帝现在除了他别无选择。 只是比起过去主动出击,他不得不被动防守,往后不会再有朝臣明目张胆党附他,裴循毕竟不是太子和秦王,遇到挫折,他很快调整思路,深知眼下比起朝争,他急需修补圣心,重新在百官中树立伟岸的形象,然后静静等着皇帝老去,等着那份传位诏书。 想明白这些,裴循接过粥碗慢条斯理喝着。 片刻,门被推开,进来一娉婷女子,深秋寒夜,女子穿得十分单薄,袅袅婷婷捧着一碗参汤近前来, “奴给殿下请安。” 管家捡着食盒适时退了出去。 裴循瞥了那女子一眼,见她大冷天的就罩了一件轻纱,眉头顿时皱起, “你这是做什么?” 女子柔情似水望着他,嗓音仿佛烟熏过飘着几丝幽幽屡屡的媚气,“殿下今日心情不好,奴想伺候殿下。” 裴循听了这话眼底的温色退下来,盯了她半晌,语气严肃,“我收留你是见你弹了一手好琵琶,可给皇后娘娘解乏,你好歹也是良家女出身,何以做这些自甘贱堕之事?” “本王若真要女人,这会儿府邸怕是容不下了。” 女子泪水瞬间从眼眶溢出,咬着牙辩道,“奴对十二王一见倾心,伺候您心甘情愿...” 裴循失望地移开眼,目色苍苍茫茫落在窗外,脑海不知为何闪现一道清落秀致的面孔,那个人自始至终温柔而坚定,像是翱翔在天际的灵燕,不为任何风吹雨淋所折服,相较之下,自荐枕席的女子,裴循就看不上了, “你有一身本事,自可安身立命,不必委身于人,此外,本王娶妻在即,绝不可能收纳任何女子,你出去吧,回凌霄阁待命。”裴循无情地下了逐客令。 女子极度不甘,委委屈屈哭了许久,却又在他这番话中慢慢寻到一丝要义,将参汤搁下,拢紧衣裳退下了。 廊外突然下起了雨,荀允和归程在即,若是叫他晓得内阁被他掀了个底朝天不知作何感想,想必又是一场疾风骤雨,裴循苦笑一声慢慢倚着引枕睡过去。 两日后,荀允和从泰山快马加鞭赶回,得知社稷坛一事,荀允和也没有太意外,他出京之时已料定裴循要出手,却没料到他这般狠,想置熙王府于死地。 荀允和离开得干脆,有两个缘由,其一若是裴沐珩斗不过裴循,保护不了女儿,荀允和势必要将徐云栖和熙王府关系切除干净,保全女儿。其二,自徐云栖身份曝光,皇帝对着他多少存了几分顾虑,用起来不那么放心,这次他一走,好叫皇帝晓得朝堂还是必须他这位内阁首辅坐镇。 荀允和的政治嗅觉是极其敏锐的,这一次通政使与内阁的动乱很显然触及了皇帝底线,再加之荀允和接任首辅以来,一直思索着如何革除朝务弊端,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 他连夜入宫见了皇帝,君臣密谈许久,次日清晨荀允和在廷议之时颁布了一道诏书。 这是要在六部九寺等中央//官署衙门建立一道给事中制度,各科给事中,六品官衔,进士出身,行封驳,科参,注销之职,具体来说,皇帝和内阁下达的每一份诏令,先过科官之手,合则纳不合则驳,诏书下达六部时需科官签发备案,随后五日一查,督促各衙门执行,执行完毕者于科官处注销备案,成为官员升迁的重要依据。 有了各科给事中,通政司封驳权利被收回,一直以来肆无忌惮的都察院有了掣肘,更重要的是官署区的政务水平会得到很大提高,于国于民都是有利的。 施卓便知,荀允和这套典章制度是冲他而来,过去只有施卓参别人的份,如今他也在科官的监察之下。 你说他徇私利己吗,那也没有,人家科官上到皇帝,下到百官,人人都可以纠察,包括他这位内阁首辅。 可是荀允和有别人可参的地方吗?没有。 从大晋立朝至而今,荀允和是所有四品以上官吏中被参的最少的官员,他两袖清风,老成谋国,从不徇私枉法,事事以社稷为先,这样一位高山仰止的朝官令所有人望尘莫及。 荀允和很显然利用各科给事中将六部九司牢牢捏在手中,并控制着所有衙门政务效率。 对于深谙制衡之术的皇帝来说,荀允和这一招很明显使在他心坎上,有了各科给事中,都察院与东厂,三驾马车并驾齐驱,他这皇位做的稳稳当当,至于上谏皇帝,哪个科道官没事逮着皇帝封驳,更何况这些年挺身而出的御史少吗? 有了科官,皇帝多了一份制衡御史的筹码。 果然,论政务水准,朝廷无人出荀允和之右,还得是他呀,皇帝默默叹着。 荀允和利用这个机会大刀阔斧改革,上裨于君,下利于民,百官虽愁却也不得不服,明显被束手束脚的裴循也不得不服,这一次让他见识到了这位内阁首辅高瞻远瞩的手腕。 第217章 他玩阴谋,人家来阳谋,还将他制得死死的。 有那么一瞬,裴循很懊悔上回没能逼着皇帝下旨,赐了裴沐珩与徐云栖和离,如此荀允和也不至于为了女儿帮衬熙王府。 岳丈回京,裴沐珩明显松了一口气,料定荀允和这几日忙着科官落地,没功夫回府,裴沐珩不急告诉他章老爷子的事,而是上了一道折子告病修养,那日之事多少让皇帝心里生个疙瘩,于是裴沐珩打算避避风头。 嘴里说着告病,也不至于要真“病”,可就在这个念头滑过脑海时,裴沐珩猛地想起了一句话。 “那些小伙子没病也整出些病来,纷纷列队等着我们姑娘把脉。” “哎,五姑娘是知道的,我家姑娘旁的都能拒绝,唯独不会拒绝照看病患....” 想起这些,裴沐珩登时就立住了。 今年的冬比往年来得早,十月底便乌云重重,飘起了小雪。 裴沐珩负手立在斜廊下,漆黑的双眸翻腾着些许深思,高挺的鼻梁被灯芒映照划下一片暗影,他深深凝望着清晖园的方向,脑海被这个念头蛊惑着,又蛊惑着。 默了半晌,这位矜贵内敛的主儿开了口,“黄维,府上有冰块吗?” “啊?”黄维满脸不可思议,“您要冰块作甚?” 裴沐珩面不改色道,“既然告病,就不能弄虚作假。” 黄维吃惊看着他,狠狠眨了几把眼,“不是吧三爷,您要动真格的呀,您说告病,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又不会有人来府上查验,再说了,生病这种事可大可小,您若是说头疼,那太医还能说您不疼?您何必多此一举呢。” 面对黄维的喋喋不休,裴沐珩只一句话,“我就要生病。” 带着几分不可理喻的笃定。 这不同寻常呀,黄维是属狗的,鼻子很灵,目光转悠一圈落在远处的清晖园,很快反应过来,猛拍了把自己脑门, “奴婢这就去弄。” 夏日已过,存冰早用完了,这会儿雪还没下呢,谁家还有冰? 可巧隔壁荀府地窖还留了一些,黄维火急火燎搬了过来,搁在书房的浴室里。 随后他就看到自家主子着人备了一桶冷水,又利索地将盆里的冰倒下去,很快浴桶里冒出腾腾寒气,光看一眼黄维都要打哆嗦,眼看裴沐珩要脱去衣裳跨进去,黄维猛抱住了他的胳膊, “三爷,三爷,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裴沐珩无动于衷,他这几日身在朝堂,徐云栖对着他也是不闻不问,他那日走的时候还气着呢,就这般回后院,便是不痛不痒,等着这姑娘开窍,还不知何年何月,攻心为上,必须下一剂猛药。 裴沐珩就这么果断地踏入了冰冷的浴桶。 这一下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裴沐珩冻得脑门直冒寒气,黄维在一旁瞧着急哭了,很想去后院喊人却被裴沐珩厉声喝止。 以为他只是简单装病,让她来前院照顾么,不是,毕竟是步步为营的裴三公子,这只是请君入瓮。 裴沐珩心性非一般的坚韧,这般冷冽他也忍下来了,片刻裹着衣裳在炭盆里烤火,脸色发青,“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夜裴沐珩发起了高热。 徐云栖抱着银杏睡得正酣呢,深更半夜便听得黄维在外头大呼小叫, “少奶奶,您快些去前院瞧瞧,咱们三爷发高热了,昏迷不醒。” “昏迷不醒”四字刺激着徐云栖的神经,身为医士的她登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第 64 章 一遇病况, 徐云栖主仆二人反应十分迅速,不消片刻已穿戴整洁,再瞧时辰, 已是清晨卯时二刻, 因着天寒地冻日子短,天还不曾亮, 银杏拎着医箱, 徐云栖裹着氅衣便出了门。 黄维擒着一盏琉璃灯立在月洞门处等着她。 徐云栖一面走一面问他, “好端端的,三爷怎么病了?” 黄维脸不红心不跳回道, “三爷与十二王在朝中斗法,这段时日压力甚大,前两日首辅大人没回来,三爷夜里便歇在衙门,一日睡不得两个时辰,天寒地冻的, 必定是着了凉,恰恰昨日午后不小心喝了一口冷水,腹内灼热烧滚, 原也没当回事,直到今日凌晨奴婢听得他在迷迷糊糊要水喝, 进去伺候才发现三爷发高烧了.....” 这番话合情合理, 徐云栖不做怀疑,一行人匆匆来到了书房。 黄维撩起布帘,徐云栖率先跨入书房, 这书房她也就来过两次,从不观望, 更不曾去过里间,绕过博古架一时不知往哪儿去,黄维赶紧推开里面一间, “三爷在这呢。” 徐云栖二话不说抬步进去,一眼便瞧见塌上山峦起伏般卧着一道身影,被厚厚被褥裹着尚看不清模样,徐云栖脱下披风搁在一旁。 银杏正要跟过去,被黄维扯住了胳膊,银杏纳闷看着他,黄维也不与她解释,只将医箱从她手中夺过,快步上前搁在塌旁的小几上,随后飞快拉着银杏出了门。 离开时还将门掩的严严实实。 银杏满脸狐疑盯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黄维朝她嘘了一声,待二人出了书房,便笑眯眯道,“一点风寒之症,少奶奶一人应付足够,银杏姑娘便去隔壁厢房歇着吧。” 第218章 对上黄维高深莫测的笑容,银杏很快参悟,这段时日夫妻二人起了龃龉,趁着机会缓和气氛也是好的嘛。 银杏给了黄维一个“我懂”的表情,便打着哈欠往厢房候着去了。 里屋,徐云栖擒着灯盏探身一瞧,裴沐珩整个人缩在被褥里,面颊覆着明显的潮红,眉心蹙紧,打着寒颤,是高热之症。 徐云栖迅速搁下灯盏,立即将他从厚褥子里挖出来一些,说昏迷不醒倒是不至于,大抵是睡得昏昏沉沉,俊脸从里偏过来,潮红之余整个人呈现一抹明显的病态,兴许是察觉到有人靠近,那双疲乏的眸子稍稍掀了掀,不会儿又阖上了。 徐云栖抬手覆在他额尖,滚烫的热度窜上来,烫得她缩手,“怎么病得这般严重?” 换做是旁人,徐云栖那是波澜不惊,自己丈夫终究多了几分关心则乱。 最快退热的法子便是施针,施针前得多喝些水,方能发汗。 她立即将被褥全部掀开,男人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凌乱躺在塌上,桌案上搁着水壶,她斟了满满一杯,随后轻声唤他, “三爷,起来喝些水。” 床榻上的人没有任何动静,反而侧了个身往里睡去了。 徐云栖无奈,只得起身弯腰去搀他,徐云栖刚从外间进来,身上携着一股霜寒之气,人刚一靠近,裴沐珩如同久旱逢甘霖,很快侧身过来,抬手便往她腰肢搂了去,像是焦渴之人不停寻找水源,使劲往她身上蹭,蹭的地儿恰恰是徐云栖下腹,徐云栖脸都给整红了,只得坐下来陪着他, “你起来喝口水,我要帮你退热了。” 裴沐珩只觉她身上沁沁凉凉的舒服极了,搂着不放,嘴里还喘着虚气。 人虽病糊涂了,力道却一点都不含糊,徐云栖只觉自己被一双钳子钳住,动弹不得。 她给气笑了,轻轻往他肩上一拍,“你倒是喝不喝水?你不喝水我就直接扎针了?” 嗓音还是软软的,听着格外熨帖。 怀里的男人无动于衷,呼吸是急促的干渴的,大掌轻车熟路游走在她脊背,渐渐往上攀延,徐云栖肌骨微的一颤,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闪过脑海,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敏感了,徐云栖晃了晃神,结果这个空档,人已被他推得倚在了软枕,男人顺着她腰身爬了上来,蹭在她怀里。 徐云栖尴尬极了,又哭笑不得,使劲去推他,“裴沐珩,你清醒些,你病了,我要给你退热,再这般烧下去你会出事的。” 后面一句是吓他的话。 裴沐珩不管,在她身上嗅到了馨香冰冷的气息,喘着气开始追逐解渴的水源,很快他触到一块冰凉的肌肤,眉间舒展开。 外头正打着寒霜,些许湿漉漉的水汽凝在她发梢脖间,遇暖化成水珠,他含在怀里,尽情吸..吮着,徐云栖倒抽一口凉气,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偏生手也是凉的,他粗粝的胡渣不停在她掌心摩挲,酥痒滑遍周身,徐云栖不得不收手,这下好了,那人追逐而来,几乎将她整个人压在身下。 这是羊入虎口。 推他,他压得更重,任他为所欲为,这实在是不合时宜,徐云栖左支右绌,又恼又怒,却是奈何不了他分毫。 她侧卧在床榻边,纤细的身子均被他拢在身下,比起平日清醒时他多了几分胡作非为,宽掌很不老实地往衣裳里探,徐云栖脸都被蒸红了,气得拍他的手背,“裴沐珩,你冷静些!” 清脆的响声滑过耳际,他睁着迷糊的眼浑浑噩噩看着她,有那么一瞬意识似乎回笼了。 “云栖,你在叫我吗?” 他仿佛听到她在叫他的名。 那声“三爷”他实在不想听了,生疏无趣。 裴沐珩心里布满浓浓的委屈和无奈,偏生还柔声哄着她,“你再叫一遍...” 徐云栖噎住,无奈望着上梁,耐着性子道,“你起开,我便叫。” 说完这话,她自个儿都觉得不可思议,到底是谁在哄谁,她明明是来治病的,怎么到了这个田地。 徐云栖抚了抚额侧眸瞧着身上的男人等着他反应。 然后她就看到那张俊脸悬在她上方,瞳仁似乎蒙了一层水雾般,迷茫愣神,似在权衡,权衡是让开听一声名儿好,还是继续压着好。 裴沐珩很快做出了更有利于自己的选择,继续压着,吻探了过来。 徐云栖一面躲,一面惊疑不定盯着他,差点要炸毛, “裴沐珩,你醒醒!” 瞧瞧,继续压着,她也叫呢。 裴沐珩从后面搂着她,下巴磕在她肩骨,寻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温软的唇瓣隔着面料传递热度,徐云栖肩骨被蹭的一阵酥痒。 她忍无可忍,抬眸看到了方才倒得那杯水,她试图挪了挪身,抬手去擒茶盏,恰在这时那人熟稔地擒住了她耳珠,徐云栖不可控地抖了抖手臂,水泼洒下来,溅了她一手,还有不少洒在她面颊,徐云栖被迫放弃,胳膊被他压着使不上力,她只能扭过头用额尖去抵他,他身上烫极了,整个人如同一个火球包裹着她,水珠覆在她面颊如同甘泉,裴沐珩又怎么可能放过。 第219章 滚烫殷红的唇循着那些水珠衔过来。 大约是渴急了,他毫无章法将那些水珠吃抹干净,唇瓣的热度也由之有所缓和。 徐云栖却不好受了,硬邦邦的胡渣逡巡着她整个脸,被他亲的浑身不自在。 很快手也被他捉过来,一根根手指含过去。 徐云栖深深吸着气,已经被他弄得没脾气了。 对于病患,徐大夫向来是有法子的,但面前这个病患不同寻常,她无计可施。 嗯,倒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扎几针便是了。 就在徐云栖抬手去够医囊时,身后那人嗓音含糊不清传来, “云栖,是你吗?” 沉重呼吸泼洒在她颈间,带来微微的痒意,嗓音透着几分低落。 徐云栖微的一愣,回眸看向近在咫尺的俊脸,他阖着目,浓密的长睫整洁铺在眼下,因生了病整个人虚弱极了,眉梢的冷厉与锋锐悉数褪去,在晕黄的宫灯下显得格外柔和,整个面庞的线条是极美的。 “是我。”她清晰地回道。 裴沐珩对这个回答好像并不满意,眼眸还昏昏沉沉闭着,嘴角却溢出一丝苦笑。 “你也就在这个时候才会来看我....” 徐云栖眉睫猛地颤了下,像是有长满毛的狗尾巴狠狠往她心尖拂了一把,令她猝不及防,方才那点恼意骤然消退,身子渐渐转过来面朝他,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三爷....”面对这样一个病糊涂却又无比真挚的人,徐云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裴沐珩滚烫的额尖低在她发梢,整个人架在她身上拢着她,他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不压住她,却又不肯放她走。 像极了这场婚姻。 裴沐珩这句话给徐云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若再不明白那份心意就是傻子了。 徐云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们已经是夫妻,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呀,相敬如宾一直是她认为舒适的距离,而现在裴沐珩显然想跨过那道界限,想到这里,徐云栖叹了一口气。 事实上,这几日徐云栖也思索过二人这段婚姻,两番提议与他和离,第一回他斩钉截铁用不离不弃打消她的念头,许她大大方方去行医,第二回,在面对外祖父可能牵连熙王府的情形下,他毅然决然接过这个担子,这样有胆有谋又有担当的男人寻不出第二个,徐云栖不认为自己有退缩的理由。 她不是作茧自缚之人,夫妻嘛,感情越来越好也是好事,只是她不知要如何回馈他这腔心意。 她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也没有人教过她。 一时无措。 “你现在生病了,咱们先治病好吗?”她柔声哄着他。 这样一位冷隽自持如高岭之花的男人,混混沌沌从齿间挤出两字, “不好。” 徐云栖:“......” 第 65 章 徐云栖好一阵无语。 无论如何, 总归得想法子治病。 那男人继续在她脖颈处拱着,徐云栖一面挪,他偏又圈得更紧, 好不容易挪到最边上, 她艰难地将那杯水擒过来,这时那滚烫的唇瓣已逡巡至她颊边, 熟门熟路含住了她的唇, 灵蛇飞快掠进来攫取甘甜, 气息急促如狂风骤雨。 徐云栖深深闭了闭眼。 当然不可能任由他为所欲为。 这个时候徐大夫拿出了一贯的冷静与魄力,抬手慢慢摸到他后脑勺,在天池穴上用力一摁,那男人吃痛身子顿住,慢慢抬起眼盯着她,混沌的瞳仁明显含着几分委屈和质疑,徐云栖才不管他,趁着空档立即将杯子送到他嘴边, “先喝水。” 裴沐珩莫名在她轻柔的嗓音里听到了一丝哄的意味,他乖乖低头,徐云栖送着他喝一大杯水, 心里踏实了,等她侧身去搁杯盏, 裴沐珩果然又凑过来, 这一回徐云栖没有给他机会,果断用针扎在他昏穴上将人彻底放倒。 徐云栖看着睡在她身上一动不动的男人,长吁一口气, 慢慢将他掀开,起身开始给他行针, 诊治高热病人,是徐云栖的拿手好戏,小儿用几招推拿一盏茶功夫准退烧,成年人嘛,施针一刻钟便可却热。 等待的空隙,徐云栖唤来黄维,让他准备干净衣物,再打一壶温水来。 天色渐亮,昨夜下了一场小雪,院子里覆着一层薄薄的雪沫,裴沐珩很快开始发汗,腾腾热气从脑门溢出,衣裳黏透了,黄维帮着他换了一身,收针后徐云栖让黄维搀起他,又喂了一大杯水,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覆满全身,等到二人给他拾掇干净,天色已大亮。 塌上的男人终于阖着眼睡踏实了,额尖的温度退下来,摸起来还有一层凉意,徐云栖搭在他手腕上把脉,片刻开了个方子,着银杏去煮药。 “我先回后院歇一会儿,他醒了你告诉我。”徐云栖吩咐完黄维便出了门。 银杏抓药去了,徐云栖独自一人裹着大氅往后院去,沿着甬道出了书房后门,台阶下是一条石径,穿梭在林间园里盘簇曲折。 往西临水一处原有一片细竹遮天蔽日,深秋时节,细竹已枯萎,只剩些许竹竿百无聊赖撑在风中,水泊上的风窸窸窣窣拂过来,刺骨冰凉。 两个粗使婆子从书房后门接了衣裳拿去清晖园后罩房洗,一人搂着衣篓子,一人提着水桶,沿着竹林外侧的石径走,林木遮挡住徐云栖的身形,她们没瞧见徐云栖,自顾自说着闲话。 第220章 “三爷可真是狠,这么冷的天,冰块说放就放。” “我听说那冰块还是从隔壁荀府地窖里寻来的。” 徐云栖听到这里满心疑惑,冰块?裴沐珩整冰块做什么? 再回想裴沐珩寒邪侵体的脉象,徐云栖顿时了然,难不成他这是自个儿把自个儿弄病的? 朝中发生了什么事逼得他装病? 徐云栖只能理解为皇帝厌恶熙王府,裴沐珩不得不暂避风头卖一出苦肉计。 一面佩服裴沐珩的勇气,一面又心疼他。 整个熙王府的荣辱系在他一人之身,他身上担子太重了。 很快那婆子又道,“为了博得少奶奶怜惜,三爷这是拿命在拼。” 徐云栖脚步猛地一顿,立即石化了。 什么意思? 怎么扯上了她? 另外那婆子嘿嘿一笑,一副见多不怪的样子,“苦肉计嘛,百试不厌,少奶奶的心哪怕是颗石头也该捂热了,能逼得三爷用上这招,可见三爷对少奶奶是喜爱之至了。” 清晨的寒风格外冷冽,徐云栖面庞却是火热的,红晕久久不退,她立在风中凌乱了好一会儿。 如果真是这般,徐云栖是恼怒的,身为大夫最见不得人拿身子开玩笑,不过很快徐云栖又冷静下来。 裴沐珩不是这样的人,定是两个婆子坐井观天,不知朝局艰险,误会之故。 回到清晖园,陈嬷嬷已摆好了早膳。 不一会银杏将熬好的药交给陈嬷嬷送去前院,自个儿进来用膳,王府规矩下人不能与主人同食,这些规矩在银杏身上从来不凑数,主仆二人相依为命多年,只要裴沐珩不在,银杏经常与徐云栖同寝同食。 徐云栖刚吃完,银杏便上桌来了,小丫头猛嚼了几个水晶饺子,填了下空空的五脏庙,便与徐云栖道, “姑娘,奴婢觉得姑爷这次病得蹊跷。” 徐云栖也没料到银杏这么快看出端倪,“他弄了些冰块来,自个儿把自个儿整病了。” 银杏顿时大吃一惊,“这么狠哪。” 徐云栖见她嗓音拔得老高,连忙嘘了一声,“别声张,三爷必是不想去朝堂,方有此计。” 银杏狐疑地看着她,“是吗?” 她回想凌晨黄维那番话,“既然是朝廷的缘故,黄维没必要瞒着您呀。再说了,也不必这么狠呀,随随便便装个头疼就能糊弄过去了...” “陛下是这么好糊弄的?”徐云栖道。 银杏不说话了,过一会等二人用完早膳,银杏收拾筷子送出去,折回来时,拱在徐云栖身旁道, “姑娘,有没有可能,三爷告病是真,想借着机会讨您怜惜也是真呢?这些年在您面前装病的男人还少吗?” 徐云栖愣住了。 在她面前装病的男人是不少,但裴沐珩绝无可能,若他做到这个地步....他还是那个霁月风光的三公子吗? 徐云栖摇了摇头。 清晨醒的太早,她这会儿有些困顿,重新回了拔步床补觉。 闭上眼时耳边迷迷糊糊回荡着裴沐珩那句话,“你也就这个时候才会来看我...” 这话与那些在她面前装病卖惨的公子哥们如出一辙。 怎么可能? 这一觉徐云栖睡得并不踏实,脑海里混混沌沌的,仿佛天人交战,等醒来时已是午时三刻,她很少因一个人乱了心绪,这还是头一遭。 用过午膳再去清晖园探望病人,裴沐珩还安安稳稳睡着,徐云栖见他呼吸平稳也就没管,至傍晚人还没醒来,黄维就很不踏实了,生怕裴沐珩折腾出毛病来了,火急火燎跑去清晖园将徐云栖请来, “少奶奶,您给瞧一瞧吧,三爷这觉睡得太久了。” 过去裴沐珩每日最多睡上三个时辰,子时睡,卯时起,天还没亮就去了朝廷。 徐云栖坐下来给他搭脉,脉象虽有些虚弱,大体是平稳的。 “有些人平日过于忙碌,身上总绷着一根筋,一旦生病便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就当他歇息好了。” 不一会熙王妃那边听说裴沐珩病了,召黄维过去问话,徐云栖只能留下来照看裴沐珩。 这时,床榻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徐云栖瞧见他有醒来的迹象,脸上的柔色退下,端坐不语。 裴沐珩睁开黏重的双眸,只觉面前有一团光影在晃,随着目光聚焦,那道影子越发清晰,白皙的面庞精致的眉目,还有那份历经风吹雨淋也丝毫不退的从容,是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裴沐珩神色顿了一下,喉咙黏住似的,好一会儿方挤出涩声,“云栖?” 他脸色很是苍白,薄薄的眼睑虚弱地掀起,剑眉仿佛归鞘一般收敛着锋锐,茶白的长衫凌乱堆在他身上,整个人呈现一种破碎的美感。 徐云栖开始训他,“你既是要装病,为何事先不与我言明,我有一百个法子帮你装,何至于深秋寒日去泡冰水?”徐云栖责备他一顿,皱着眉道,“下次可不许这般莽撞。” 裴沐珩愕然片刻,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半晌他慢腾腾点头,脑子里似乎想起些什么,轻声问她, “先前病糊涂了,我没做什么让云栖不高兴的事吧?” 这话一落,徐云栖面颊陡然一热,对上裴沐珩漆黑的目光,她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没有,便将备好的人参粥递给他,“来,先填填肚子,待会还要吃药。” 第221章 裴沐珩照做无疑,只是待那碗浓黑的药汁递过来时,裴沐珩还是皱了眉。 他自小习武健体,极少生病,真要生病睡一觉便过去了。他不喜欢吃药。 徐云栖见他对着一碗药迟迟不入口,气得瞪他,“三爷是什么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今日怎么对一碗药望而生怯?还不快吃了。” 这话明显比往日多了几分鲜活。 被她管束的感觉真好。 果然装病是对的。 裴沐珩深深看了她一会儿,乖乖喝下, 喝完嘴里满是苦涩,他俊眉皱起,徐云栖好脾气地递给他一杯茶漱口,裴沐珩趁机洗了一把脸刷了牙,人才舒坦些。 裴沐珩吃了药后,又出了一身汗,徐云栖这是在帮他排寒清毒, “你先换衣裳。” 扔下这话,徐云栖端着药碗出去了。 裴沐珩换好衣裳,好一会不见徐云栖进来,心里便慌了,立即伏案而起,往外间走来。 徐云栖正坐在他桌案上配药,听到动静抬起脸,就看到裴沐珩倚在门槛立着,修长的身影慵懒随性,安静又失神地看着她,嘴里还喘着虚气, 徐云栖蹙眉瞪他,“你出来作甚?刚出了汗这会儿最容易受寒,还不去躺着?” 裴沐珩却站着没动,反而与她确认道, “云栖今晚都在这里陪我吗?” 那语气颇有几分卖乖。 徐云栖噎了噎, 从来伟岸沉稳的男人,现在对着她说出这么一句话。 徐云栖沉默片刻,终是没有拒绝,心软道,“嗯,你先回去歇着。”明显是无奈做出的退让。 得到了允诺的裴沐珩,心满意足折回了内间。 那神情就像是...无理取闹的孩子终于被大人安抚好了一般。 徐云栖看着他背影,懵了好一会儿。 不过是一场风寒罢了,怎么换了个人似的,徐云栖哭笑不得。 她很快调制了一些药泥,搁在盒子里拿来里间。 裴沐珩手里拿着一册书正在翻阅,徐云栖瞧见叹声道,“你身子虚,不宜劳神。” 她走过来将书册抽走,随后坐下来吩咐,“趴好,我给你推拿。” 裴沐珩趴在引枕上,徐云栖将他后颈衣裳拉开些,露出结实的肩颈,又将下身用被褥盖好,随后将药泥覆在他大椎等穴位,挽起袖子开始给他推拿, 裴沐珩虽然趴着,余光却能看清她的一举一动。 徐云栖一如既往,神色专注而认真,手上的力道也恰到好处,总能精准无误地摸到他的痛点,并将之推平。 裴沐珩固然年轻,也每日习武健体,到底是因常年案牍劳形,颈椎处积累了一些隐患,人生病有的时候也不全是坏处,底子里那些毛病会乘虚释放出来,老辣的大夫一般会趁着这个机会调理身子。 徐云栖便是这样。 过去推拿一事都是交给银杏或那些医馆打下手的医士,因为是裴沐珩,徐云栖亲自上阵。 裴沐珩显然也因为这一点而颇为自喜,只是很快待他察觉徐云栖额尖渗出一曾细密的汗时,他就笑不出来了。 若非他如此,她何以这般辛苦。 一时间竟也十分懊悔。 “云栖,你别忙活了,我已觉着舒服多了,大致明日便可痊愈。” 徐云栖神色不为所动,“你常年累月思虑深重,风池一穴必定酸胀,现在年轻不觉着,等上了年纪,容易犯头风。” 熙王妃和皇帝的头风就是这么来的。 裴沐珩沉默了。 屋子里炭盆旺盛地燃着,火红的兽金炭映得徐云栖眉目越发炽艳,裴沐珩一动不动凝望她,脑海闪过千丝万缕,她为什么不把自己交给他,除了身世坎坷给她造成的伤害之外,更有他的缘故在内,是他做的还不够好,不够让她可以踏踏实实把这里当家。 入夜,徐云栖又给他施了一轮针,裴沐珩五脏六腑仿佛被洗刷一遍,整个人神清气爽,这一次,他亲身体验了徐云栖医术之高明。 裴沐珩是快活了,徐云栖却有些乏累,眼看她露出疲色,裴沐珩吹了灯,将人往怀里一搂,带着她上了塌。 “你好好歇一会儿。” 这一觉睡到凌晨。 裴沐珩手臂横亘在她腰间,她感觉到身后一触即发的嚣张。 被褥里温度骤然攀高,他呼吸泼洒在她后颈,带起一阵战//栗。 吻衔过来,很快堵住了她的唇,他身子一翻已换了姿势,很明显,他已然掌握了节奏,深知如何能给她带来快乐,隔着衣裳就这样若即若离地厮磨,徐云栖哪受得了,将脸一撇,抽出舌尖避开他喘道, “你别闹。” 尾音犹在打颤。 裴沐珩幽深的眸光落在她身上,看着她模糊的轮廓,声线暗哑蛊惑,“你也想,云栖....” 徐云栖也有些懊恼,她现在对着他那具身子越来越没抵抗力, “还不是你闹的。” 徐云栖从未用这种类似于撒娇的语气与他说话,裴沐珩心口忽然被注入岩浆似的,滚烫无比。 徐云栖话落也察觉不对,很快调整过来,正色道,“你别闹,你身子虚着,等好了再说。” 她又不是不肯给他,何必急于一时。 第222章 徐云栖是大夫,不可能跟着病人胡闹。 “我明白。”男人嗓音笃定,随后他身子退开一些,指腹不轻不重游离而入,似有万千涟漪在她肌肤,在她心尖一点点荡开,绵软的吻介于锐利与温柔之间,给与她恰到好处的呵护。 她到的很快。 黎民前的黑暗遮掩了一切尴尬与羞色。 裴沐珩就看着自己那从容淡定的妻子,捂了捂滚烫的脸颊,逃也似的从床笫间滑脱,她一面裹好衣裳系上盘扣,一面用尽可能平静的嗓音道, “我去给你配药。” 纤细的身子娉婷离开,头也不回消失在门外。 裴沐珩弯了弯唇,兀自笑了一声。 冷冽的寒风褪不去徐云栖面颊的躁意,她快步回到清晖园,迎面陈嬷嬷过来给她屈膝,徐云栖敷衍地笑了笑,径直往东次间内的拔步床走去,随后将帘帐一放,一头栽在被褥里。 她与裴沐珩之间夫妻敦伦已是数不胜数,她从来大方坦然,有延绵子嗣之故,也有人性之本能,这一回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他只是在取悦她,独独在取悦她。 她不怕他高姿态,就怕他放下姿态。 徐云栖身心久久难以平复。 外间传来陈嬷嬷询问早膳的声响,徐云栖重新坐起来,深深喘了一口气,随后神色自若出来, “我就在清晖园吃,三爷的您径直送去书房便是。” 陈嬷嬷心下犯嘀咕,昨夜少夫人一夜没回,显然是歇在了书房,这天还没亮透便回来了,莫非又起了龃龉,再瞧徐云栖的面色,温软而明媚,不像是吵了架,又将心吞回肚子。 可怜熙王妃隔三差五将她叫过去,嘱咐她如何撮合这对小夫妻,陈嬷嬷压力颇大,只恨不得这二人日日黏在一处,早些诞下小主子才好。 徐云栖还真没诓裴沐珩,一个上午都在配药,躲躲闪闪不是她的性格,午时初刻,她大大方方出现在他面前。 裴沐珩身子已大好,正坐在桌案后看折子,脚跟前搁了个炭盆,另外一个放在罗汉床附近,显然是给她备着的。 徐云栖见他在忙,便没急着催他,而是将药盂搁在一旁,坐在罗汉床上烤火,“我给三爷调制了些药泥,待会敷几处穴位。” 裴沐珩这次生病,叫徐云栖摸清了他身子底细,知道他哪儿有隐患。 裴沐珩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内敛,修长俊逸的男子,端坐在案后一丝不苟忙着公务,头也不回答道,“你再等一等,我马上好。” 这副模样是徐云栖熟悉的模样,她心里缓过来,坐在一旁喝茶,“不急,用了午膳再敷。” 谁也没提早上的事,却偏生有一丝暧昧在二人当中无形流淌。 裴沐珩继续翻阅户部送来的文书。 他像个高明的猎人,始终完美地把握着节奏。 既不能让她安安稳稳缩在龟壳中,也不能越过她承受的底线。 循序渐进,适可而止,方是长久之道。 午后徐云栖帮着他敷了药泥,结束后带着器具离开,“你先歇一会儿,晚些时候我给你送药来。” 徐云栖前脚离开,裴沐珩后脚迎来了久违的客人。 正是内阁首辅荀允和。 早在荀允和回京那日,裴沐珩着人给他递了消息,请他得空一叙,今日午后荀允和在内阁用了午膳,念及许久没见女儿,打算回府一趟,便听到裴沐珩生病的消息,于是打着探望的旗号进了熙王府。 荀允和踏入书房时,扫了一眼不见徐云栖身影,颇有些失望, “清予有何事相商?” 裴沐珩恭恭敬敬将人迎进太师椅上坐着,又给他倒了茶,坐在他对面道, “是有关云栖的外祖父章老爷子的事。” 荀允和显然一愣,“老爷子不是过世了吗?” 裴沐珩神色凝重摇头,随后将徐云栖的话一字不落转述给荀允和,甚至连着自己一些猜测也告诉了他。 荀允和震惊得脸色都变了,时而青时而白,足足闷了半日没吭声。 他立即想起一事,当年他与晴娘定亲后,老爷子听完他要上京赶考,当场便急得跳了起来,说什么都不肯答应,非要他在晴娘与抱负之间做选择,荀允和当时难以理解,不认为二者有冲突之处,自然是不从,恰恰晴娘也站在他这边,就这么把老爷子给气走了。 自那之后,他很少见到章老爷子,他与老爷子接触其实不多,印象里老爷子脾气极是霸烈,正因为此,云栖才被他养成这般无坚不摧的性子来。 这么一来,老爷子极力反对他进京就有了解释。 只是最令他痛心的是,“云栖就这么一人扛了三年?” 他心里怨自己,更怨恨章老爷子,倘若老爷子把他当自己人,一家人同舟共济,他也不至于与女儿分离十五年,害她孤苦无依。 荀允和脸色铁青无比,双拳拽了拽很显然难以释怀。 裴沐珩起身朝他作揖,“老师,是我之过错,害徐云栖独自承受了这么多苦。” 若他对她更好些,她定然能早些与他坦诚。 荀允和毫不客气地回了他一句,“你错的又何止这些?” 第223章 裴沐珩哑口无言。 他虽一直没承认荀允和岳父的身份,荀允和好似对他这女婿也很不满意。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 荀允和深深喘了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寻到老爷子,这件事我来办,你别插手。” 熙王府如今在风口浪尖,荀允和办事比裴沐珩来的方便。 裴沐珩却摇头,“云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决不能袖手。” 荀允和正待说话,廊庑外传来徐云栖的嗓音, “书房有客人吗?”她听得里面有动静。 荀允和许久不见女儿,迫不及待绕出门来,对着角落尽头亭亭玉立的姑娘唤道, “囡囡....” 一想到女儿独自承受那么多,荀允和心里翻江倒海。 此刻他与裴沐珩心情一般无二,若是女儿能信任他,接纳他,让他给她遮风挡雨该多好。 可惜说再多都是惘然。 片刻过后,三人重新进了书房,裴沐珩大抵将事情解释清楚。 徐云栖坐在罗汉床没说话。 荀允和已收敛怒容,思绪飞快运转, “太医院的档案不必查了,十年前发生大火毁过一次,另一份藏于大内,除陛下外,谁也无权查阅。” 徐云栖愣了一下,“能查到是什么人放的火?” 荀允和坐在北侧屏风下的太师椅里,神色晦暗摇头, “不必查,我大抵猜得到是谁。” 徐云栖和裴沐珩相视一眼,均沉默了。 这幕后之人,他们夫妇二人何尝没猜想过。 荀允和开门见山道, “逼得太医院院使自杀,在三十年前能做到这个地步的只有三人,陛下,皇后与燕贵妃。” “而首先要排除的是陛下,云栖给陛下看诊过,陛下丝毫没怀疑,也就意味着他并不知柳太医死亡之真相。对了,”荀允和说到此处看向裴沐珩, “柳太医之死与你父亲直接相关,熙王怎么说?” 这事裴沐珩在祭坛前一日便与熙王问了个明白,他解释道, “父王告诉我,那日他恰恰在御花园里玩耍,记得很清楚是有人用石子射中了他膝盖,他往前一扑,好巧不巧撞到了柳太医,随后柳太医一头栽在路边的太湖石上,引发心肌梗塞而亡。” “那人功夫极是高强,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父王膝盖毫无痕迹,以至于他百口莫辩。” 荀允和沉吟颔首,“这是有人想把柳太医的死嫁祸在熙王身上,如果我没猜错,柳太医死因必另有蹊跷,熙王只不过是幕后黑手的幌子。” “柳太医一死,小公主立即便没了命,小公主过世,对谁最有利?” 裴沐珩眯起眼道,“燕贵妃和皇后都有出手的动机。” 明月公主是太子的嫡亲妹妹,是皇帝最心疼的女儿,被誉为大晋祥瑞,只要她在世,谁也撼动不了太子的地位,燕贵妃当时已经生了皇二子秦王,皇后当时还不曾怀上十二王,论理来说燕贵妃出手的可能性更大,拔除太子最大的倚仗,嫁祸给熙王,一箭双雕给秦王铺路,实在是顺理成章。 但荀允和却摇摇头,“皇后也有极大的可能性。” 裴沐珩和徐云栖同时看向他, “何以见得?” 荀允和毕竟是内阁首辅,对陈年往事知道的比裴沐珩更清楚, “当时的明月小公主就养在燕贵妃手中,听闻燕贵妃格外钟爱她,把当亲生女儿对待,小公主出事,燕贵妃首当其冲,那时继后刚入宫,燕贵妃手里握着这张王牌,拿她对付皇后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即便真要弄死小公主,也不是那个时候,那个时机对于燕贵妃来说,还不成熟。” “当然这些还不够有说服力,”荀允和慢慢抬眼看着他们夫妇,“直觉,直觉告诉我,与皇后有关。” 荀允和侍奉皇帝多年,对后宫两位主子的性子摸得很清楚。 燕贵妃跋扈飒爽,几十年来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她对付人从来都是明目张胆。 而皇后却迥然不同,她像是蛰伏在深宫的蛇,伺机而动。 这么多年可见皇后显山露水?没有,可她和十二王的地位却越来越稳固。 皇后未雨绸缪,趁机除掉小公主,拔去太子与燕贵妃的倚仗,也不是不可能。 恰在这时,黄维来报说是王凡回来了。 裴沐珩立即将他唤进来,王凡一身寒气逼人,面色也十分狼狈,看得出来这一趟十分不容易。 徐云栖迫不及待问他,“可有我外祖父的消息?” 王凡愧疚地摇了摇头, “没找到老爷子,不过倒是得到了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 王凡顾不上行礼看着三人答道, “那些河工原来有百来人,被通州知府衙门关了半年,随后送去了营州充军,到了营州没多久,有几名年迈河工受不住营州严寒的环境,病逝军营,属下唯恐万一,甚至挖了这些人的坟冢,其余四人尸身尚在,其中一人是空冢。” 徐云栖顿时一惊,“你可知他姓甚名何?” 王凡答道,“姓乔,名讳不知,大家都称他乔老爷子。” 第224章 徐云栖眼一闭,跌坐在罗汉床上,眼底泪花闪烁, “是他,过去他也曾用过这个姓。” 王凡立即道,“会不会是老爷子炸死逃脱?” 徐云栖也有这个念头。 “他什么时候死的?” “据说是五月初死的,到现在也有五个月了。” 徐云栖心又凉了下来,“都五个月了,如果真是他,至少他会递消息给我,而不是无影无踪。” 在徐云栖看来,当初外祖父之所以把求救信送到熙王府,一定是听说了她与裴沐珩定亲一事,既然外祖父知道她在熙王府,即便不现身,也该送些消息来。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裴沐珩眉宇沉沉, “那就是幕后之人发现了他的存在,借金蝉脱壳将他带走。” 荀允和显然十分赞同这个推论,“这个可能性更大。” 裴沐珩敏锐的意识到将河工送去营州之人,一定与幕后黑手有关,他又问王凡,“将河工发配营州充军的调令是何人签发?” 这回回答他的不是王凡,而是荀允和, “是我。” 三人属实一惊。 裴沐珩立即问,“您为何这么做?” 荀允和脑海浮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太子被废后的一个午后,荀允和独自在内阁当值,那人穿着一身绯袍过来,将一张驾帖递给他, “荀阁老,营州卫所尚需一些人修建护城河,听闻通州衙门关了一百来河工,我想将这些人送去营州充军,顺带将护城河掘好。” 那人说的合情合理,荀允和没做任何犹豫,当场便签了那份调令。 联系那人的身份,荀允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有人借我之手,达到了他的目的。” 第 66 章 真相已呼之欲出。 “是谁?”裴沐珩眸光一闪, 荀允和神色怔怔回道,“工部侍郎苏子言!” 徐云栖并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物,她看向裴沐珩, 裴沐珩先是一愣, 旋即又有一种意料之中的豁然,“工部侍郎苏子言是当今皇后的侄子, 探花郎出身, 在朝中名声斐然, 有人把他视为老师的接班人。” “工部掌营造,他借着修城池的名义将人调去营州,顺理成章。” 如果调令出自苏子言,意味着幕后主使不言而喻,正是皇后与十二王了。 徐云栖愣了半晌,一想到外祖父落在那母子二人之手,温柔的面颊渐渐现出几分青色,眉峰也泛出锋利的寒芒。 荀允和再道, “那时朝中不知云栖真实身份,我也从不参与党争,故而苏子言毫无防备, 借我之手,签发了调令, 即便将来有人发觉此事, 也有我做挡箭牌。” 苏子言绝没想到,正是因为那份调令,让皇后与十二王彻底暴露在荀允和与裴沐珩面前。 接下来的事无需多言。 徐云栖外祖父手中很可能握有柳太医身死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没准能彻底将皇后扳倒,一旦皇后出局, 十二王受池鱼之灾,接下来便是熙王和裴沐珩的机会了。 也就是说,徐云栖担心外祖父牵连熙王府的事压根不存在,不仅不存在,甚至找到外祖父已经成为熙王府夺嫡最大的筹码。 这一点裴沐珩和徐云栖立即便想到了。 隔着一张小案的距离,裴沐珩看向身侧的妻子,那一眼温柔明润,含着无比坚定炽热的亮芒。 你没有理由再逃脱了。 我们将并肩作战。 “并肩作战”四字通过他眼神明明白白传递过来,长臂探过来握住了徐云栖的手腕,徐云栖那一瞬心里忽然有些释怀,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对,松了一口气。 寻找外祖父不再是他的负担,而是前进的方向,而她也不必再背着外祖父可能牵连熙王府这份沉重的压力,她可以坦坦荡荡留在熙王府。 不拖累彼此,同舟共济,是徐云栖更能接受的方式。 这样的婚姻于她而言,才是最牢固的。 她不假思索,回握住裴沐珩的手。 荀允和没有在意二人这些小动作,而是在脑海思索布局。 “老爷子很可能被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人在何处,咱们一无所知,如今你与裴循的夺嫡之争已经明朗,裴循指不定已看出云栖十三针的端倪,我建议由你对裴循发出冲击,我伺机而动,引蛇出洞,找到老爷子的藏身之处。” “朝中的事我来办,该争取的朝臣我来争取,但有一处,需你亲自出马。” 裴沐珩定定看着他,“您指的是军方吗?” 荀允和唯一伸不上手的地方便是军方,五军都督府明面上归兵部辖制,实际上直隶皇帝,而这正是熙王府无可比拟的优势,熙王本身立过赫赫军功,是边境将士视为战神一般的存在,上回裴沐珩出手帮着杨康都督脱离虎口,杨康私下也一定属意裴沐珩,杨康虽没了实权,在军中威望尚在,轻而易举便可说服一些将领党附熙王。 还有一人不可忽略,那就是时任武都卫中郎将的燕少陵。 他现在是熙王的女婿,裴沐珩的妹夫。 熙王府在军方的势力,连裴循也望尘莫及,否则明智如裴循,又怎会轻易在社稷坛对熙王府下狠手呢。 第225章 在夺嫡这场角逐中,大家都是高明的猎手。 荀允和颔首,“对,做最坏的准备。” 这话一落,书房死一般的寂静。 裴循毕竟占着嫡子的优势,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裴沐珩不可能不留后手。 他缓缓圩着气,定声道,“我父王已经在做准备了。” 这就是熙王遣人去西州的原因,西州是熙王的封地,那里有熙王府的兵马,而西州之外的边境,更有熙王暗中留下的心腹棋子。 荀允和很快明白过来,同时也发出一声不出所料的喟叹。 大晋军中有四位国之柱石,其一便是被誉为当世之张良的文国公,有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能,其二便是擅长防守稳扎稳打的老将,废太子岳父杨康杨国公,其三是以冲锋陷阵著称的已故成国公,最后一位则是坐镇指挥的三军主帅熙王了。 熙王自十岁出事后,被皇帝扔去了边关让其自生自灭,他初到边关时,无人知晓他真实身份,他就那么从小卒一步步爬到郎将的位置,没有人在意的岁月里,熙王跟野草一般疯狂成长,于十三岁那年立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奇功,文国公与杨国公纷纷为他请功,皇帝这才舍得看这个儿子一眼,发现儿子才能后,往后艰难的战事,无论山南山北皆是熙王领军作战了,不仅如此,皇帝很巧妙地利用儿子制衡其他军方柱石。 一位赫赫有名的三军主帅,一位不被父亲待见却一直很努力期望得到父亲认可的皇子。 这样复杂而矛盾的身份交织在熙王身上,反而给熙王博取了更多军中将士与朝臣的支持。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说的便是熙王。 是时候给这位皇四子殿下正名了。 不过,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环,便是寻到徐云栖的外祖父章老爷子。 “我会暗中遣人盯着十二王府一举一动。”裴沐珩道。 荀允和颔首,“打蛇打七寸,苏子言那边我去试探。” 两位立在大晋朝廷最顶峰的男人,三言两语来回斟酌,已然制定了一连串的计划,而这个空档,徐云栖突然插了一句话, “我认为,还得着人看住柳太医的墓地。” 这话一落,裴沐珩和荀允和均吃了一惊, “云栖是什么意思?” 徐云栖沉吟道,“如果柳太医死因并非是心肌梗塞,他的尸身上该留下痕迹。他葬在何处?” 这一点裴沐珩这几日已遣人查了,他回道, “燕山西侧的陪政园。” “最开始柳家将他的灵柩停在京郊佛门寺,公主去世,柳家惊慌万分,便扶灵柩回了西州,两年后皇帝回过神来,念着过去柳太医之功,下旨将他灵柩迁入燕山西侧的陪政园。” 陪葬帝陵一直是功臣的荣耀,陪政园在帝陵脚下一片山坡,专给一些不大不小的功勋官员入葬。 荀允和看着女儿,“三十年了,恐怕只剩一截白骨,还能查出死因么?” 徐云栖也没有把握,眼神却无比坚定,“有备无患。” 术业有专攻,徐云栖在医术上的造诣,裴沐珩与荀允和均不怀疑,二人无话可说,随后尴尬的一幕发生了。 “这件事我来办。”裴沐珩与荀允和异口同声, 很显然,荀允和想在女儿面前表现表现,裴沐珩亦然。 只是一说完,席间气氛有些微妙。 徐云栖扫了二人一眼,抿唇漠然。 裴沐珩没让尴尬持续太久,忙道,“多年前,我在浮水巷培育了一批死士,各个身怀绝技,这件事我来办更合适。” 裴沐珩立志夺嫡不是一日两日,狡兔三窟不知留有多少后手,荀允和不然,他从不参与朝争,是位霁月风光的君子,暗地里那些三教九流的勾当不是他的长处。 事情大体议妥,荀允和也不宜久留,打算离开时,突然想起了一事,与裴沐珩道, “对了,陛下让你明日去一趟奉天殿,户部的事他老人家打算暂时交到你手中....”话未说完,他突然皱着眉问, “你弄冰块作甚?” 管家将此事禀报给他时,荀允和很好奇,所谓告病在家不过是托辞,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以为裴沐珩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不料裴沐珩从荀府搬去一些冰块把自己给整病了,这不奇怪么? 荀允和并不知这句话在徐云栖心里掀起了千层浪。 陛下既然开口让裴沐珩去奉天殿,也就意味着不是朝局逼得裴沐珩装病,那么他把自己整出一身病是何缘故? 那个被压下的念头就这么堂而皇之从脑海冒出来。 徐云栖满脸愕然,心底更是打碎了五味瓶般不知滋味,有对裴沐珩糟蹋身子的恼怒,更有面对这份昭然心思的无奈。 他这人怎么能这样啊? 裴沐珩倒是四平八稳地笑了笑, “没什么大事。” 正愁不知如何捅破这层窗户纸,给徐云栖会心一击,结果岳父帮了忙。 荀允和毕竟不是一般人,瞧一眼女儿微恼的面色,很快领悟过来,这个裴沐珩....荀允和第一念头是生气的,责怪裴沐珩使小伎俩对付女儿,只是转念一想,他也是过来人,都能逼得裴沐珩用苦肉计来讨好云栖,这不正说明他对女儿的在意么,荀允和心情顿时就复杂了。 第226章 再联想前段时日他着了风寒,皇帝借机让女儿给他看诊一事,荀允和突然没有什么立场来责备裴沐珩。 苦肉计虽俗套,却是屡试不爽。 屋子里诡异地安静了一瞬,荀允和抚了抚额,最后开口,“清予,我有话想单独跟云栖说。” 裴沐珩很识趣地起身,打算出去。 这时徐云栖突然叫住他,“等等。” 裴沐珩顿步回望她,“怎么了?” 徐云栖深深看了他一会儿,杏眼微微眯紧,逐字逐句道,“你身子尚未痊愈,外头风大,不能出去。”吐字明显比往日重,裴沐珩已有了不妙的预感。 不等裴沐珩反应,徐云栖这边很快起身,与荀允和道,“您跟我来吧。” 父女俩一前一后离开了书房。 裴沐珩立在窗下,看着父女俩背影颇有些哭笑不得。 徐云栖领着荀允和来到清晖园东面衔石抱玉的明玉堂,此地是徐云栖素来待客之地,明玉堂两侧均有厢房,如今被装扮成了暖阁。 进去时,陈嬷嬷已备好热茶炭盆。 徐云栖先请荀允和在主位上落座,随后立在一旁。 这是把他当长辈对待的姿势。 荀允和当然高兴,只是也不敢高兴地太明显,他指了指对面,“云栖坐吧。” 徐云栖挨着锦杌坐了下来。 炭盆搁在荀允和脚下,他下意识地将之往徐云栖跟前一推,对着女儿,细致温和已是他的本能。 徐云栖目光落在他衣襟,没有说话。 茶水已斟好,荀允和难得享受与女儿的独处,自是不急着开口。 徐云栖只能打破沉默,“多谢您伸以援手营救外祖父。” 这话荀允和是不爱听的,不过她也找不到旁的开场白。 荀允和果然露出不悦,将茶盏搁下道,“囡囡,这是爹爹该做的,你的事就是爹爹的事,更何况我也非要找到老爷子不可,寻他问个明白,他当初为什么那么做,非要拆散咱们一家三口。” 说到此处,荀允和情绪有些激动,探身看着娴静温婉的女儿,不恁道,“囡囡,你难道不怨他吗?若是你外祖父据实已告,爹爹就不会跟你们娘俩分开。” 提起这些,徐云栖心里已经十分平静了,她霍然抬眸,定定迎视他道, “如果我没猜错,当时秀水村突发大火,朝中锦衣卫遍布江陵县,外祖父定然以为是来捉他的,故而他带着我们母女连夜离开,等到他找到你时,我母亲已经跟徐科走了,即便外祖父据实已告,那个时候还能回到过去吗?” 在徐云栖看来,母亲选择了徐科,而父亲也有了外室,那个外室甚至生了孩子。 结局不会比现在更好。 她注定孑然一身。 荀允和蓦地一怔。 他不可能不在意。 “可至少我们父女不必分开。”荀允和咬着牙道。 徐云栖笑,“是吗?然后等着您再娶一房妻,生几个孩子,我还不是一个多余的人?我还不如跟着外祖父,跟着他老人家,游逛四海,见识人生百态。” 多么平平淡淡的话从她平静温和的语气说出来,却跟刀子似的割在荀允和心口。 “囡囡....”他眼眶被酸气刺红,忍不住伸手拽住了她纤细的胳膊,心头钝痛道,“你对爹爹就这么没信心吗?只要是对我们囡囡不好的事,爹爹都不会做,她们母女我自会安顿好,不会让囡囡没有家的。” 徐云栖脸色木木没有说话。 想起女儿跟着章老爷子颠沛流离,荀允和此时此刻情绪有些收不住,泪意盈满眼眶,“任何时候,只要你想离开京城,四海行医,爹爹均可辞去内阁首辅一职,伴你左右。” 替你遮风挡雨,护你衣裙无尘。 而这些是裴沐珩做不到的。 徐云栖嗓眼顿然涌上一股浓烈的潮汐,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屋子里静极了,炭火发出呲呲的声响,时不时在父女俩心间叩动。 半晌,荀允和抚了抚眼角的泪,松开她,收敛情绪道, “囡囡,如今局势已明了,他要做什么你也看到了,你有想好跟着他过一辈子吗?” 这才是荀允和此行的真正目的。 他毕竟是个父亲,看得比徐云栖要长远,一旦裴沐珩事成,他将来便是一代帝王,徐云栖将跟随他寓居宫廷,她是只自由自在的灵燕呀,平心而论,荀允和不希望女儿被宫廷束缚,更重要的是,没有哪个朝臣愿意接受一国之母行医露面,届时她将面临满朝文武的反对甚至诋毁。 荀允和绝不准许自己女儿受半分委屈。 当然,若是徐云栖真的喜欢裴沐珩到非他不可的地步,荀允和势必为女儿保驾护航,故而在此之前,他需问明徐云栖的打算,酌情留后手。 徐云栖何等聪明,一眼看穿荀允和的心思,眼神锐利, “我们夫妻的事,您不要插手。” 这份坚决与霸气外露,忽然让荀允和看到了她幼时的影子,他哑然失笑,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的囡囡,骨子里还是没有变哪。 云栖是聪明人,他点到为止,时辰不早,荀允和慢慢起身,徐云栖也跟着站起,一副送客的姿态。 第227章 荀允和却没急着走,见她鬓角碎发有些凌乱,忍不住抬手替她捋了捋,轻声道, “囡囡,你身上留着爹爹的血脉,这一点无可更改,往后任何事不要一个人扛,有什么话都要告诉爹爹,你不愿说,就让银杏过来,好吗?你始终要明白,咱们父女俩是这世上最亲的人。” 世上最亲的人.... 这一行字终是有些触动徐云栖,她沉默地看着他,除了齐太傅府第一次见面,她其实从未认真看过他一眼,面前的中年男子,形象更加清晰了,清矍挺拔的身形,舒润明俊的五官,她甚至依稀在他眉梢看到自己的模样。 银杏总说,他们父女俩笑起来一模一样。 于是她笑了笑,“我送您出去。” 荀允和刚从熙王府出来,绕进隔壁荀府,抬眸间发现洞开的门庭内立着一疏阔男子。 他身着雪白的长袍,手里握着一把精致华美的象牙扇,颀长的身影稍稍往后一仰,似在打量荀府门前的一颗老松,听到府门动静,偏转过眸,露出一张朗月清风般的俊脸, “荀阁老这是探望女儿去了?” 神采奕奕,姿态闲雅,正是十二王裴循。 荀允和没料到他还没找裴循的麻烦,裴循倒是先找上他了。 他背着手不动声色上台阶来,慢慢拱袖一揖, “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第 67 章 天色渐开, 似有转晴的迹象,院子里的风却从未停止。 荀允和将裴循迎入横厅西面的暖阁,炭火刚燃起不久, 屋子里甚是冷清, 这不是裴循第一次来荀府,显然发现府邸与过去大为不同,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多了, 景致点缀得恰到好处。 就仿佛是一槁木之人突然有了活下去的意念, 一切变得生机盎然。 可见徐云栖在荀允和心目中的分量。 二人隔桌而坐,裴循刚落座便拍了拍手,随侍捧着一锦盒搁在桌案,随后退下了,裴循亲自将锦盒打开,里面搁着一泛黄的古绢,他小心翼翼取出,摊在荀允和跟前, “昨日收整库房,偶然发现了这份古棋谱,前段时日还听父皇他老人家提起, 许久不曾与阁老下棋,我便想着将此物赠给荀阁老, 阁老也好与父皇对弈。” 裴循这话说得十分有水准。 荀允和两袖清风, 不贪钱财,不近女色,无数官员想讨好行贿均铩羽而归, 但没有文人墨客能拒绝古籍字画琴棋古谱之类,荀允和亦然, 裴循晓得他从不收礼,故将皇帝搬出来,荀允和不好拒绝,这也算他变相对父皇的一片孝心,简直是一举双得。 裴循收整库房也有说法,近日青州一带发生干旱,百姓颗粒无收,裴循立即将府内值钱之物售出换了些银子贴补户部,让其赈灾,此事已在官署区传开,此举与敛财享乐的废太子形成鲜明对比,这显然是裴循收揽人心的妙招。 只是显然荀允和不那么好对付,细细扫了一眼棋谱,随后失笑,“多谢王爷割爱之心,可巧,这份棋谱我已有了。” 这是明明白白拒绝裴循的好意。 裴循面色微微一顿,“是吗?”显然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荀允和淡笑颔首,“王爷若不信,下官可默写出来,给王爷瞧瞧便是。” 这下裴循只能苦笑了。 荀允和博闻强识,有过目不忘之能,方才这一眼恐已将棋谱记住。 荀允和态度不仅坚决,甚至掺杂了微微的恼意。 裴循便明白了,上回他对熙王府下死手,牵连了徐云栖,惹了荀允和不快。 其实关于荀允和与熙王府这桩事,裴循细细想了两日。 无论谁登基,眼下这种情形下,荀允和首辅之位无可撼动,哪怕便是他,也只能将苏子言当做荀允和接班人来栽培,却没打算换下这位首辅,荀允和在朝廷的分量举重若轻,任何人想顺利接班继承大统,都必须得到这位内阁首辅的支持。 偏生,荀允和是裴沐珩的岳父。 于是裴循做了个大胆的设想,他要切断熙王府与荀允和之间的纽带。 听起来不可思议,但裴循确有几分把握。 裴沐珩与徐云栖之间有一条无可逾越的鸿沟,那便是徐云栖要行医,且没打算为裴沐珩让步,而荀允和显然也十分明白这一点,这便是裴循的突破之处。 他将棋谱收好搁在一旁,又从锦盒底下一层拿出一册书,随后又推至荀允和面前, “除了棋谱,我还寻到这册医书,阁老不知,我曾教云栖射箭,也算有师徒之谊,寻到这册医书时便想起了她,阁老护犊之心本王看在眼里,遂将之一道赠给阁老,帮阁老做个人情。” 荀允和目光落在那泛黄的封扉,果然眯起了眼。 裴循便知这份礼触动了荀允和,他握着象牙扇悠哉游戏笑道, “云栖这性子呀,天真烂漫,如翱翔之云燕,她这名儿是阁老取的吧?” 提到女儿,荀允和面色显然柔和下来,他笑道, “是,她出生时我喜爱之至,翻遍诗书方取了这个名。” 裴循慢慢颔首, “‘平生为客老,胜境失云栖。纵有重游日,烟霞会恐迷。’是个好名。有山为伴,以水为友,得云而栖,该是何等自在。” 第228章 裴循这话是告诉荀允和,别忘了取名的初衷,徐云栖适合翱翔在天际,而不是被关在宫墙这个大笼子里。 裴循说完这话,明显察觉荀允和眼底闪过一丝凝重。 点到为止,裴循目的达到,并未久留,将那盒子扔下不管,径直便离开了。 荀允和看着他闲庭信步的背影,脸色很快沉下来。 不好,有蹊跷。 裴循今日意图十分清晰,便是不想让他掺和熙王府夺嫡,给女儿自由。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老爷子真的在裴循手中,裴循且知晓十三针的秘密,他又怎么可能擅自行拉拢之举? 云栖与皇后可是不共戴天之仇。 这有两种可能,其一,裴循抓住了章老爷子,却不知老爷子是云栖的外祖,冒然来拉拢。 其二,那便是老爷子并不在裴循手中,且裴循不知十三针的秘密。 前者,敌在明我在暗,对他和云栖来说是大好之势。 如果是后者,那就麻烦了。 镇定如荀允和此时也忍不住有些冒冷汗。 调令是苏子言的意思,幕后之人是苏皇后无疑,这么大个事,她又怎么可能不告诉裴循呢。 荀允和敏锐察出,可能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被遗漏掉了。 * 送荀允和离开后,徐云栖径直回了清晖园。 银杏这厢已熬好了药水,交给陈嬷嬷送去书房,见徐云栖无精打采坐在东次间喝茶,折过来笑嘻嘻问道, “姑娘,您怎么不去前院看望姑爷?” 那模样竟是盼着她去似的。 徐云栖白了她一眼,擒着茶盏望向窗外,“他既是装病,就让他病个够。” 徐云栖很少说气话,可见这次被气狠了。 瞧她绷着的那张俏脸,银杏心里由衷高兴。 姑娘身上有了烟火气。 “嗯,对,让他病个够,最好半死不活的,就没人帮咱们找老爷子了。”银杏煞有介事地说。 徐云栖闻言搁下茶盏,慢腾腾看她一眼,给气笑了,“你这丫头,哪头的!”她点了点银杏的额尖。 银杏哈哈大笑,“自然是姑娘这头的,姑娘有本事就真别管了。” 徐云栖没说话。 这时陈嬷嬷送了药水回来,立在帘外笑吟吟朝徐云栖施礼, “少奶奶,三爷那边遣人问了三趟,想请您去书房用晚膳。” 裴沐珩听闻徐云栖气回了后院,急着要过来,转念一想,云栖嘱咐他别出门,他若是冒然出去吹风,恐更惹恼她,故而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请陈嬷嬷过来。 徐云栖听了这话,心里又自在了。 他总是很聪明,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让她生不来气。 得亏他肯用心思,换做是她,宁可去看几页医书,调制几颗药丸,也不折腾这些儿女情长。 徐云栖是大气之人,没有跟裴沐珩计较,踩着晚秋的暮色来到了书房。 裴沐珩立在博古架旁,看着她进来,看着她越过他进了西次间,又自顾自坐在桌案前没说话。 裴沐珩转过身报臂靠着博古架,目光注视她,眉睫粲然浅笑,“云栖?”他试着唤她。 徐云栖神色镇静安详,只理着裙摆,没有任何反应。 总算不再敷衍他,还肯给他摆脸色了。 裴沐珩慢慢笑出来,在她跟前缓缓蹲下,双臂伸过来,眼看就要搂住她腰肢,徐云栖觑了他一眼,“你做什么!” 裴沐珩漆黑的双眼淌着一层明亮的光芒,轻声讨好,“别气了好吗?” “我没有气。”徐云栖这回面色很是温和,“你的身子,自个儿不在意,我气什么?哦,忘了告诉你,男人浸泡冰水,于子嗣不利。” 这话一说,裴沐珩脸色不复淡定,眉心顿时拧得紧紧的,“云栖,此话当真?” 徐云栖眨眼道,“我能骗你?” 裴沐珩满脸郁碎不堪,双臂搭在她身侧,整个人像是打了霜的茄子。 徐云栖到底不忍见他如此,轻声一笑,“下次还敢吗?”眼波流转,若一泓秋水幽澈明媚,那泓秋水就这么从他双眼荡入他心尖, 裴沐珩直勾勾盯着她,心潮翻涌。 徐云栖被他炙热的眼神盯得不太自在,又挪开视线,正色道,“放心,我已帮你施针排寒,无碍的....” 她嗓音极轻,跟轻羽似的挠着他耳廓。 裴沐珩双臂收紧,慢慢将她圈住,下一瞬打横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径直往内室去。 徐云栖面颊一热,瞥了一眼外头来来往往的侍从,低声恼道,“你做什么?要用晚膳了。” “时辰还早...”他嗓音在她耳际低低回荡。 徐云栖便以为他要做那种事,无奈地闭了闭眼。 好在那男人只是揽臂拢住她单薄的身子,将她偎在怀里,没有多余的动作。 二人躺在被窝里,姿势暧昧。 裴沐珩下颚压在她发梢,低声问她,“岳父与你说什么了?” 当着荀允和的面没喊过岳父,私下却是承认他的身份。 徐云栖也没有计较这些,摇着头,“没说什么。” 身后的男人明显一顿。 荀允和这般郑重其事,怎么可能没说什么,沉默片刻,裴沐珩语气清冽分明,“他没说让你离开我吧?” 第229章 裴沐珩什么都能容忍,绝不容忍荀允和干涉他和徐云栖的感情。 徐云栖侧眸,眼神乌溜溜看着他,“没有,他就问起了外祖父的事,望我以后有事知会他一声。” 裴沐珩半信半疑,却也没有多问,抱了她片刻,忍不住在她脖颈轻轻印下一吻, “云栖,你在我心里一直都很重要,过去因你是我妻子,如今是因为云栖这个人。” 他没有避讳二人曾有的隔阂,大婚时,他着实对徐云栖没有感情,他对她的喜欢是在点点滴滴地相处中沉淀下来的。 没有多么动人的词眼,朴实无华。 是徐云栖喜欢且愿意接受的方式。 她背靠着他胸膛,嘴唇蠕动,轻轻嗯了一声。 裴沐珩在她莹白的面颊看到了一份藏于矜持内敛下的羞赧,他情不自禁摩挲着她耳珠,用只有二人听到的嗓音唤道,“囡囡?” 这一声囡囡叫的徐云栖鸡皮疙瘩都起了。 她立即在他怀里侧过身,颇有些无语瞪着他,“你瞎唤什么?” 裴沐珩有些吃味,“你小名囡囡,我又没叫错,难不成只许岳丈唤?” 徐云栖喉咙微堵,“我不是这个意思,” 过去她对着荀允和避之不及,自然无暇去理会他唤什么,如今囡囡二字从裴沐珩口中唤出,便是另外一番味道,怪肉麻的。 “总之,你别唤了。” 裴沐珩还真较上劲,“徐云栖,你不能厚此薄彼。” 徐云栖恼道,“你别胡搅蛮缠,这是两码事。” “什么两码事?下次有本事,你当着岳丈的面让他别唤你乳名,否则我便唤你囡囡。” 裴沐珩觉着这个名怪好听的。 荀允和对着她还真是倾尽了心思,裴沐珩忽然有些吃醋,他得将岳父比下去才行。 徐云栖不理他了,背过身去,枕着手背闭上了眼。 这一夜她宿在了书房,翌日裴沐珩去了奉天殿,她方回清晖园。 寻老爷子的事迫在眉睫,裴沐珩自然没多少时间待在府上,照旧每日早出晚归。 十一月初二,彻底入了冬,城中不少老弱染上伤寒,城阳医馆一时涌了个水泄不通,徐云栖带着银杏去医馆坐诊。 翌日天亮,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大晴日,燕府遣人送了消息来王府,说是裴沐珊生病了。 熙王妃心急如焚,吩咐郝嬷嬷,“你去告诉云栖一声,问她是否愿意随我去燕家看望珊珊?” 徐云栖自是满口答应,立即换上一件缕金百蝶的粉红锦缎褙子,外罩水桃色的洒花袄便来到了锦和堂,熙王妃已做好出行准备,扫了一眼徐云栖,不见她裹件披风,顿时皱了眉, “别看出了太阳,外头的风冽着呢,你怎么不穿件氅衣?” 徐云栖这段时日日日吃上阿胶补身子,并不觉得冷,正待解释,这边熙王妃已吩咐郝嬷嬷取了一件衣裳来,这是一件大红金羽绣海棠花的皮袄, “这是我去年做的皮袄,嫌颜色过艳一直没有穿,你别介怀,先穿在身上,等回头再给你量身定做几身。” 过去有这个待遇的唯有裴沐珊。 徐云栖从不在吃穿用度上下功夫,笑着回道,“这件就很好,不必再做了。” 熙王妃也不与她多辨,带着人出门。 燕家与王府隔了一座皇城,马车出熙王府往南行了一段,再往西过正阳门大街,抵达燕府所在的时庸坊,燕老夫人亲自在门口候着她们婆媳大驾,笑吟吟将人迎了进来。 熙王妃见亲家笑得没心没肺,顿时颇恼,她女儿都生病了,这燕老夫人怎生半点愁绪也无,婆婆果然不是娘,熙王妃面庞如水跨进大门。 这是徐云栖第一次来燕家,只觉燕家门庭敞峻,阔朗奢华,竟是比王府还要气派,二十年的阁臣底蕴,让燕家上下均透着一股大家风范的从容。 老夫人见熙王妃摆着脸也不介怀,反而拉住了徐云栖,亲昵问道,“云栖第一次到我们燕府来,燕府上下蓬荜生辉,我心里高兴得紧,只是不知你什么口味,万万要告诉我,我好嘱咐厨房去准备。” 这一回,熙王妃就没落下风了,一面过穿堂,一面睨着老夫人, “她口味清淡,那些油腻的大肉就别上了,鱼要破了新鲜的才好,放些葱花葱蒜蒸出来,味鲜肉嫩,她喜欢吃....旁的菜都可以不要,那时新的菜花却缺不得。” 徐云栖听到这,静静看了一眼熙王妃的背影。 她从不挑食,却不意味着毫无偏好。 熙王妃所言还真是一字不差。 燕老夫人心如明镜,痛快笑道,“好嘞,就依您说的办。” 一路行至裴沐珊所居的秋棠苑,便见燕少陵立在廊庑行礼,他一身铠甲未退,风尘仆仆,可见也是闻讯刚刚赶回。 “给岳母请安。” 熙王妃对着女婿倒是和颜悦色,止步台阶回他道,“你怎么回来了?军中当值可不是儿戏,若是传到陛下耳朵里,你少不到一顿训斥,有我们在这,你放心去吧。” 这番话说到燕老夫人心坎上,燕家现在唯一的指望可就是燕少陵了,偏生儿子不听她的话,由着岳母教训一番也是好的,燕老夫人笑眯眯站在一旁看热闹。 第230章 燕少陵可不是个轻易便能降服的主,他爽朗一笑,“不就是城中巡逻么,我在与不在,弟兄们照旧干活,碍不了事。” 眼看岳母要发作,他又立即换了一副讨好的口吻,指了指徐云栖,“等三嫂嫂把了脉,我放心了便立即回营。” 熙王妃不再说什么,款款入内。 里面都是女眷,燕少陵没有进去,反而退去院外等消息。 熙王妃与徐云栖这厢刚跨过门槛,便听得里间传来裴沐珊呕吐声。 熙王妃登时一愣,心下一时闪过诸多念头,难怪那老夫人笑容熠熠,原来是这回事。 熙王妃不动声色进了屋。 裴沐珊靠在罗汉床上躺着,趴在床边吐得厉害,其中一女子正坐在她身侧替她抚背,语气不疾不徐透着一股子过来人的见怪不怪,“吐了就舒服了,再喝口酸梅汤便好了...” 正是文国公之女,文如玉。 一行人热热闹闹跨进来,相互见礼客套一番,熙王妃和燕老夫人坐在窗边炕床,文如玉拉着徐云栖挨在裴沐珊身侧。 熙王妃和燕老夫人很沉得住气,进来后什么都没问,只看着她们仨闹。 裴沐珊一瞧见徐云栖,搂住她的腰身蹭在她怀里大哭, “嫂嫂,我可想死你了。” 文如玉在一旁促狭地笑着,“去去去,还不乖乖躺好,让你嫂嫂给你把脉。” 裴沐珊不动,反而将徐云栖搂得更紧,徐云栖笑容如旧,一手搂着小姑子,一手轻轻掰下她手腕,握在怀里把脉,大家视线不由自主被她吸引,她这人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总叫人如沐春风。 月份浅时脉象就不太明显,徐云栖把了一会儿就松开,只问裴沐珊, “吐了几日了?” 裴沐珊倚在她怀里昏头昏脑回,“昨日晚边吐了一轮,以为脾胃着凉,睡了一觉醒来吐得更厉害了,心里跟吃了苍蝇般恶心....” 熙王妃听不下去了,嗔了她一眼,“尽是胡说八道。” 屋子众人纷纷失笑。 裴沐珊闻言立即将脸蛋从徐云栖怀里转出来,盯着自己母亲道, “娘,我实话实说呢,就是恶心得很。” 熙王妃见她满脸泪痕悉数蹭在徐云栖的皮袄上,顿时皱了眉,“哎呀,你好生坐着吧,别弄脏了你嫂嫂的衣裳。” 裴沐珊这才注意到徐云栖穿着一件熟悉的皮袄,随后便大呼小叫, “哎,娘,您怎么把这么好的东西给了嫂嫂,这可是您库房最好的皮子,说好给我的呢!” 裴沐珊气鼓鼓叉着腰。 熙王妃当然知道女儿不是要跟徐云栖抢东西,无非是借故奚落她罢了。 熙王妃喝着茶没做声。 倒是燕老夫人快笑岔了气,指着她骂道, “你个小妮子,还敢吃你嫂嫂的醋,我们燕家还能少了你的皮子,你回头去我库房挑便是,敢欺负你嫂嫂,回头我跟你哥哥告状。” 文如玉插科打诨几句,大家登时笑作一团。 徐云栖任她们胡闹,只顾端详裴沐珊的脸色,又问起了月事日子,最后道, “月份还浅,脉象并不明显,不过八九不离十了。” 文如玉立即送上恭喜,越过徐云栖抬手捏了捏裴沐珊的脸颊, “你这小丫头真有福气,这才过门半月便怀上了,一家人把你当宝贝似的,你是积了几辈子德啊。” 她与裴沐珊一样出身优渥,丈夫却远远不及燕少陵恩爱体贴。 裴沐珊被她说的面颊红彤彤的,继续搂着徐云栖,“得多亏了嫂嫂。” 徐云栖指点迷津后,当日夜里夫妻二人便顺顺利利同房了,那燕少陵还真是头虎豹,一日夜里能来上两三回,裴沐珊都被他折腾得散了架。 如今算算日子,该是第一回夜里怀上的,不是徐云栖功劳又是谁的。 老夫人与熙王妃不知里情,徐云栖笑而不语。 文如玉自然少不了一番羡慕,只是目光落在徐云栖面颊上时登时便歇了火。 她倒忘了还有个徐云栖,徐云栖与裴沐珩成婚一年有余,至今肚子没消息,心里不知急成什么样,老夫人也是看出端倪,按捺住喜悦并未表现得过于明显。 熙王妃已经激动得落下了泪,“怀上了好,是一件大喜事...”高兴过后,涌上来的反而绵绵无尽的难过。 这大约是老天爷给她和珩儿的惩罚吧,惩罚他们过去怠慢了云栖。 熙王妃的泪有些止不住,“瞧我,真的是高兴坏了。” 大家看破不说破。 璍 文如玉怕徐云栖心里难受,寻了个借口拉着她出了东次间,留下熙王妃和老夫人陪着裴沐珊。 徐云栖跟着她迈出正堂,来到西面的厢房,二人隔着围炉烤火。 文如玉见徐云栖一脸温淡如水,轻声劝她,“你别急,心里也别不高兴,这种事水到渠成最好。” 徐云栖顿时哭笑不得, “我没有不高兴。” 文如玉一脸你别装的模样,“我也是过来人,起先也急,后来放宽心了,孩子就来了。” 徐云栖也不与她解释,笑融融道,“好。” 第231章 “对了,忘了告诉你,上次过后,我爹爹狠狠教训了那混账,他最近老实了,乖乖待在府上教女儿习书,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文如玉很解气。 “范太医给他把过脉,开了两个方子,若他安分我便跟他过下去,若是不安分,我就耗着等他死。” 徐云栖忧心忡忡看着她,“你为什么不与他和离呢?耗着他何不是耗了自己?” 文如玉脸色漠漠,“他做了那么多对不起我的事,我岂能让贤?让他再和和美美娶一房妻生几个孩子?他做梦!成国公府的一切只能是我和我女儿的。” “再说了,和离了我女儿怎么办?带着她们回文府,家里有哥哥嫂嫂,终究是寄人篱下,再改嫁,呸,谁又会真心待她们?” 提到两个孩子,徐云栖没有任何反驳的立场了, “这么一来,对孩子自然是最好的,就是苦了你。”徐云栖眉梢里徜徉一抹淡淡的忧伤。 当年母亲章氏离开后,她何尝不恨,直到慢慢长大她才无比庆幸章氏的选择。 比起陪着她受苦,她更希望母亲有自己的家,她们都不必成为彼此的负担。 文如玉将泪一拂,语气坚决,“不,我不觉得委屈,姓成的再混账,也终究是她们亲爹,亲爹总比外人要好,只要她们好,我就不委屈。” 徐云栖垂下眸,半晌没有做声。 午膳过后,熙王妃带着徐云栖告辞。 回来的路上熙王妃也想开了,儿子自作自受,迟些要孩子也无妨,女儿怀孕是好事,府上老二媳妇怀着孩子也是好事,将心比心,燕家对女儿的好她看在眼里,颇有些惭愧,于是便吩咐晚膳摆在花厅,给李萱妍怀胎热闹热闹。 裴沐珩于酉时三刻回府,这个时候天色刚暗下来,下马照旧先去锦和堂请安,穿过垂花门,东侧的花厅处灯火煌煌,语笑暄叠,似有宴席。 兴许徐云栖也在,裴沐珩抬步迈过去。 正要踏上台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嗓音, “夫君,快来扶我...” 裴沐珩猛地回过头。 这一声“夫君”又娇又脆,若是从徐云栖嗓子里唤出来,不知该多好听。 裴沐景搀着怀孕的妻子小心翼翼从裴沐珩身侧路过,见他杵着不动,出声问, “三弟,你发什么呆!” 第 68 章 花厅内灯芒璀璨, 上下争辉,熙王府老老少少欢聚一堂,因着要等裴沐珩, 尚未开席。 徐云栖与裴沐兰坐在角落扎灯笼, 她手里捏着几片竹篾负责扎灯架,裴沐兰在桌案铺开一片雪白的绢面, 沾了墨汁打算作画。 裴沐珩跟在裴沐景夫妇身后进了花厅, 抬眼一扫瞧见了徐云栖, 缓步过来,在徐云栖这一侧的圈椅坐下,“忙什么呢?” 徐云栖微笑着,往桌案上已制好的一盏花灯努了努嘴,“方才瞧见下人在扎灯笼,我与妹妹闲得无聊,便打算做着玩,”说罢又问他, “画的好看吗?” 她问的是裴沐兰的画,在徐云栖看来,裴沐兰不仅绣艺出众, 画工也极是出色,明丽的宫廷画风, 看着赏心悦目。 裴沐珩目光反而落在徐云栖灵巧的双手, 竹篾在她指尖如柳条似的来回翻转,她手艺十分娴熟, “嗯, 扎得很好。” 他夸的是徐云栖。 他眼里只有妻子。 目光撞上那一刻,裴沐珩眸光仿若带着实质的温度, 徐云栖轻轻嗔了他一眼,继续手中的活计。 对面的裴沐兰见哥哥驾到,突然生了个主意。 “三哥,你来作画吧,三哥的画作的好,正好做个灯盏给嫂嫂。”裴沐兰立即搁下狼毫,将位置让出来。 夫妻俩目光再次在半空交汇,这一回徐云栖眼神微微发亮,裴沐珩哪有拒绝的余地,立即坐到徐云栖对面,接过了狼毫。 裴沐珩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除了相貌出众,更有让人折服的才华,这个男人仿佛得到了上天的眷顾,文武双全,诗书琴画也无一不精,少时诸多皇孙给皇帝献寿礼,裴沐珩诗赋书画总总能拔得头筹。 寥寥数笔下去,雪白的绢面上便勾勒出一惟妙惟肖的美人,那神态娴静温婉,单手拖了拖下腮,颇有顾盼生辉之神韵。 裴沐兰立在一旁瞧得叹为观止,看看三哥的画,再瞅瞅桌案上的灯盏,裴沐兰那一点子自信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下思量能不能哄得三哥也给她画一幅,好回去临摹,可惜她胆小,忍了忍终是没开口。 银杏坐在一旁锦杌削竹篾子,抬眸往桌案瞥了一眼,一眼瞧见桃花树下立着一仪态端方的美人,“哟,三爷这画的是咱们少奶奶吗?” 这话成功引起了主桌上两对夫妇的注意,裴沐襄和裴沐景一前一后凑了过来,裴沐珩的落笔实在是流畅,眨眼功夫,一幅山水画轮廓跃然纸上,那美人儿立在桃花下已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徐云栖瞪了丫鬟一眼,却是好奇探目过来,她虽不太懂诗画,却不得不承认,一眼过去裴沐珩的画比之裴沐兰那是天壤之别,目光追随他笔尖,只见一片闲云栖在山峦之巅,飞鸟徜徉于天际,翅尖微微往上一挑,意态栩栩如生,灵姿曼妙。 第232章 很快,他换了一只狼毫,沾上石青飞快在山峦顶端着墨,密密麻麻的苔藓绿被覆在山脊,等他给整座山峦上色完毕,两座山峰正中夹着一线空白,远远瞧去,便如一瀑布飞流直下,湖面一片苍苍莽莽,浩浩无涯。 他设色大胆,笔锋细腻,风格倒是与他这个人迥然不同,徐云栖的视线忍不住顺着笔端落于那个人,他端然坐在案后,眉目清隽冷秀,神态悠闲而从容,整个人呈现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意态。 真是一个极致的男人。 她不知为什么要用到这个词,但此时此刻脑海里翻涌出的只有这个词眼。 别看裴沐珩画艺娴熟,他私下从无心思折腾这些琴棋书画,每每出手也无非是为了争得皇祖父的青睐,为夺嫡铺路,今日这般闲情逸致还是头一遭。 府内诸人极少亲眼见他作画,这不,纷纷凑过来欣赏。 裴沐珩画的一气呵成,众人也看得入神,便是熙王和熙王妃驾到,也无人察觉。熙王见大家聚在一处,好奇迈过来瞅了一眼,一瞧儿子在作画,登时抚了抚额,他这人在边关长大,染了边关糙汉的作风,对于京中贵胄子弟的作派欣赏不来,连忙踱开了,熙王妃笑了他一眼,跟着他在主位落座。 不知不觉,两刻钟过去,连着茶水也凉了,裴沐珩终于一鼓作气画好,这是一幅典型的青绿山水画,山峦竞秀,野渡渔村,气象高远,裴沐珩将绢面搁在一旁晾干,随后取过徐云栖手中的灯盏,准备糊上去。 眼看饭菜都要凉了,那头熙王妃唤道, “好啦好啦,快些来用膳,等回头再扎不迟。” 勋哥儿和晟哥儿却不肯,围在裴沐珩两侧,看得兴致勃勃, “三叔,三叔,给我给我,这个灯盏给我。”勋哥儿先开口。 晟哥儿个子高大些,将他往旁边一挤,“一边去,要给也是给我,” 眼看勋哥儿要被晟哥儿给推倒,李萱妍急得诶了一声,裴沐景及时扶了一把,旋即勋哥儿大哭起来,“哥哥坏,哥哥推我。” 晟哥儿才不管,转身笑嘻嘻望着裴沐珩,“三叔,这个灯盏太好看了,还是给我吧。” 裴沐珩看了一眼侄儿,将做好的灯盏往徐云栖跟前一推,意味深长笑道,“这个灯盏早已许了人,你要也不能寻我要。” 他将“许了人”三字格外咬的重。 徐云栖面颊微微一热,只是她这人不轻易显山露水,愣是一声不吭,就将灯盏接在掌心,细细端详。 晟哥儿聪明,很快调转方向来到徐云栖跟前,一双眸子骨碌碌望着她, “三婶婶,晟儿喜欢这个灯盏,三婶婶能不能把它给我?” 勋哥儿听了这话,也不甘示弱,赶忙牵着徐云栖的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婶..婶...勋儿...刚刚送了糖果...给婶婶,婶婶也送灯盏...给勋儿....” 一句话磕磕碰碰挤了半日才挤出来,李萱妍坐在一旁听着都着急。 勋哥儿奶声奶气,模样眼巴巴的,实在是可爱之至。 任谁瞧了都忍不住要心软。 徐云栖素来大方,也从不在意身外之物,一个灯盏罢了,别说赠给侄儿,便是再买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这一回她却是默不作声将灯盏交给银杏,随后轻声安抚两个侄儿, “下回上街,婶婶给你们买。” 这是拒绝的意思。 裴沐珩的画作千金难求,谢韵怡和李萱妍都有些失望。 两个孩子顿时哭声更大了,双双往祖父怀里扑去,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差点要掀了熙王天灵盖。 熙王一面安抚孙儿,一面往老三媳妇望去一眼,徐云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 熙王顿时头大,只得大掌一挥哄道, “好啦好啦,等会儿祖父亲自给你们扎灯笼,好不好?” 晟哥儿含着泪往裴沐珩一指,“是三叔作画吗?” 显然孩子对美也有天然的辨别力。 熙王老脸一垮,瞪着他,“你祖父画的比他好多啦!” 熙王妃冷笑,“竟往自己脸上贴金,你画的怕不是人,而是钟馗吧!” 阖府上下均笑开了。 裴沐珩这厢慢慢净手,视线一直没离开徐云栖,她眉梢依旧藏着几分温吞柔软的安静,可就是这样一个安静的姑娘,拒绝了侄儿并不算无理的要求。 他唇角微扬。 熙王妃吩咐大家落座开席。 李萱妍夫妇正巧坐在裴沐珩二人对面。 她如今正在头三月,胃口并不是很好,吃了一碗粥夹了几块藕夹便搁下了筷子,她坐着无聊,便时不时给裴沐景布菜, “这淮山补脾胃,二爷多吃些。” “好!” “还有这道秋葵,也很不错。” 裴沐景停下来道,“昨日那秋葵有些硬老,嚼不动。” 李萱妍失笑,“今日的比昨日更加鲜嫩,我试过了不错,夫君尝一尝...”她夹了一根搁在裴沐景的碗里。 时而是“二爷”,时而是“夫君”,嗓音刻意压得低,却也没逃过裴沐珩的耳廓。 徐云栖吃了大半碗后,瞥见身侧裴沐珩没怎么动筷子,轻声问道,“三爷,怎么了?” 第233章 裴沐珩回过神来,舌尖微微抵了抵齿关,双目直勾勾盯着她,带着几分莫名的渴望。 徐云栖被他看得一头雾水,这时对面又传来裴沐景夫妇窃窃私语,夫妻二人均在给对方布菜,端的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徐云栖顿时了然,立即扫了一眼面前的食几,将每样菜夹了些放在裴沐珩碗里,均衡饮食一直是徐云栖的准则,裴沐珩瓷碗里很快堆积如山。 只是等她夹完,丈夫的面色似乎并没有缓和,反而有几分说不出的苦涩。 这是什么缘故? 不是要她夹菜么? 一顿饭吃得徐云栖有些凌乱。 膳后,仆妇们上了些爽口的瓜果茶水,熙王一面含饴弄孙,一面问起熙王妃女儿的事,“今日不是去燕府探望珊珊吗?她怎么了?” 熙王妃倒也没隐瞒,径直开口,“那孩子倒是个走运的,大约是怀上了。” 这话一落,熙王大吃一惊,“这么快?” 熙王妃往席间裴沐珩瞥上一眼,飞快推了推熙王的胳膊,使了个眼色,熙王立即心领神会,哈哈大笑将话题岔开。 裴沐珩果然十分意外。 妹妹嫁过去还不到二十日,这么快就怀了孩子吗? 裴沐珩吃到嘴里的茶都不知是啥滋味了,他揉了揉眉心,支肘靠在桌案,异常沉默。 脑海闪过纷繁复杂的思绪,到最后只有一个念头,得尽快找到外祖父,好叫徐云栖安安心心跟着他。 熙王妃自然看出儿子情绪低落,赶忙吩咐散席,熙王第一个起身,朝裴沐珩招手, “珩儿,跟我去书房。” 朝局到了最艰险的时候,父子俩每日几乎都要忙到深夜。 裴沐珩离开时,脸色已恢复如常,交待徐云栖,“你先回去,我晚点过来。” 徐云栖目送他离开,带着银杏往清晖园走。 迈出花厅,徐云栖从她手里接过灯盏,抱在怀中悠悠踱步,这一路银杏喋喋不休, “姑娘,姑爷这顿饭吃得可不遂心。” “大哥有了嫡长子,二哥连二胎都怀上了,比他晚成亲的妹夫都跃在他前头,姑爷这心里头能好受吗...”银杏颇有几分同情, “奴婢怀疑,若不是那碗菜是您夹的,姑爷大概筷子都不会动一下...” 徐云栖何尝没看明白,只是凡事有轻重缓急,她与裴沐珩身子康健,迟早会有孩子,外祖父的命却危在旦夕。 此时苍穹如墨,冷冽的寒风掠过她眉梢,徐云栖稍稍眯了眯眼。 大概快要见分晓了。 主仆二人在园子里逛了好一会儿,等消了食才回清晖园。 徐云栖抱着灯盏进了东次间,银杏寻来一个蜡烛搁在里头,立即将火点起,霎时一团光亮从六角花灯绽开,淡雅的设色被灯芒映透,连着美人儿两腮那一抹红也被晕染开。 “太美了,姑娘,挂在哪儿?”银杏问道, 徐云栖来来回回将灯盏看了几遍,有些拿不定主意,“要挂起来吗?” 灯盏下头缀着如意结,上头也安了一个悬勾,挂在屋子里有些碍事,若真要挂只能挂去外头, “弄脏了不大好吧。” 银杏递了她一眼,“舍不得?您日日夜夜跟姑爷在一起,若是弄坏了,再让他给您画呗,这就叫夫妻情趣?” 徐云栖失笑,爽快道,“好,咱们挂去院子里!” 银杏立即吩咐粗使丫头抬来一把长梯, 徐云栖在院子里转悠半晌,最终决定将之挂在东次间外的廊庑下。 银杏满口赞同,“这个位置好,姑娘乏累了,一抬眼就看得到姑爷给您作的画。” 徐云栖咧嘴一笑。 银杏挪好梯子,先上去将原先的旧灯盏取下,交给小丫头,随后扶着梯子,“姑娘,是奴婢去挂,还是您自个儿挂?” 徐云栖提着灯盏欲欲跃试,“我来挂吧。” 王府的梯子做的稳当精致,扶手套着锦绣,最上一层还搭了一块木板,垫着褥子,可坐于其上,徐云栖先将灯盏交给银杏,提着裙摆一梯一梯往上去,坐稳后,她接过灯盏开始往上挂。 风在这时掠过来,将那挂钩吹得左右晃荡,徐云栖好一会儿都没有挂好,“银杏,弄根竹竿过来。” 不一会,一根竹竿伸过来,轻而易举稳住了那根挂钩,徐云栖抬着头额立即将灯盏挂上去,“好了!” 挂好转身,一步一步往下退,忽然间一只宽厚的手掌扶在她腰间,温热覆过来,徐云栖身子微顿,立即回过眸,廊柱旁站着一道英挺的身姿,那人眉目温煦望着她, “三爷,这么快回来了?”徐云栖语调轻快,挂着笑容。 还差最后一步下梯,裴沐珩却将她钳得紧,徐云栖腰间生痒,再次回眸,面颊微微发红觑着他问,“我要下来。” 只见那男人衣冠楚楚立着,浑身罩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矜贵,双目慵懒看着她,没有松手的意思。 徐云栖便知这人又折腾上了,四下扫了一眼,院子里的下人不知何时退得干干净净,就连平日最为聒噪的银杏也不见踪影。 第234章 一个个的倒是识趣得紧。 徐云栖转过身来,背身抵着木梯,盈盈看着他问,“你待怎样?” 这男人在晚宴上明显憋了一肚子不痛快,她已做好夜里应承他的准备,却不知尚在外头,他就闹起来。 裴沐珩胸膛趋近,修长手臂轻轻一圈,将她禁锢在怀里,一步梯的高度,弥补了身高的差距,他们清晰看着彼此。 头顶的花灯不停晃悠,在他清隽的面颊落下一层又一层的光影,他漆黑的双眸异常明亮,藏着一抹盯紧了猎物的狼性, “云栖,你刚唤我什么?” 他将在她堵在梯子上。 徐云栖凝睇着他没有立即开口,她又不傻,从他这循循善诱的语气就明白三爷不是他想听的。 上回病糊涂了,还喜欢她连名带姓叫他呢。 男人都这么恶趣么。 徐云栖心里嘀咕着,面上却是温柔和气,“你要我唤什么?” “你猜?”他薄唇轻启,齿尖微微挤出两字。 绣球又被踢了回来。 徐云栖脑门发汗,对着那道咄咄逼人的目光,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只觉无奈极了。 这还是那个风光霁月冷面无私的裴三公子么? 一个称呼而已,非要听那些别扭的字眼。 偏生他将她逼在这一隅之地,她是动弹不得。 裴沐珩欣赏着妻子苦恼的表情,心里十分熨帖,她眉梢被灯芒染绯,眸色里那一点点冷清也渐渐被烘热,不动声色的秾艳。 他离着她越来越近,连着呼吸也若即若离裹着她鼻尖。 徐云栖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抵在他额尖, “别闹。” 指尖那点痒意仿若落下的冰雪,一触即化,化在他眉心。 裴沐珩俊脸稍稍退开些许,双臂却依然横亘在她周身,有恃无恐。 一个称呼而已。 徐云栖也很想得开。 她很快唤出一声,“夫君...” 裴沐珩没料到她这么干脆,第一声压根来得及细细体会,便如一尾鱼般从他耳廓一跃而过,绝尘离去。 “我没听清楚。”他如实说道,同时神情戒备。 徐云栖这下有些恼了,瞪着他,“你又糊弄我?” “是你糊弄我才对?”裴沐珩理直气壮反驳, 徐云栖没料到这厮胡搅蛮缠的本事与日俱增。 罢了罢了,不跟他计较。 于是,她清了清嗓,“夫君....”这一回轻轻在他耳边,咬字很清晰。 咬字是很清晰,他听得也十分清楚,就是少了几分缱绻的意味。 徐云栖满脸无辜看着他,那神情仿佛在说,现在该满意了吧? 裴沐珩不满意,深井般的目光蓄着一股暗流, 吻很快渡过来,柔软相触那一瞬,他势如破竹挑开她牙关,轻而易举衔住她舌尖,徐云栖的心仿佛被他猛地往外拽了一下,脊背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纤细的腰肢被他钳紧,大掌拖住她将她往上一提,下一瞬她人已腾空。 这还是院子里呢。 徐云栖何时这般出格,忙不迭四下张望,视线由着他身影偏转晃过一圈,院子里安安静静,光影绰约,深冬的风若静流过渊不动声色逡巡,像是掠过寒丘皑雪,淌过大好河山,迈入那无线的春光里。 第 69 章 屋子里最后一抹亮光欺灭, 清晖园彻底陷入黑暗,远处的翘檐朝苍穹伸出一丝狰狞的触角,雀鸟暗兽均藏匿于漆黑的林间, 蓄势待发, 夜静的可怕,仿若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就在这个不起眼的暗夜, 一辆粪车停在一座宅子后角门, 两个黑衣人驾着一带着镣铐的老汉从粪车下来, 那老汉双腿打瘸,仿佛失去了独立行走的能力,由着黑衣人将他往前拖行,他面上覆满泥污,蓬头垢面,颧骨高高耸着,只剩一层薄薄的老皮覆在其上,模样看起来狰狞可怖, 也凄惨可人,他眼皮无力耷拉着似乎无力看一眼四周。 片刻,黑衣人架着他从后廊进入院子, 沿着弯曲的石径来到一片假山底下,随后二人弯腰将人拖进枯草弥漫的假山里, 绕了一段路, 里头别有洞天,沿着一处湿漉漉的台阶往下,一条漆黑甬道通向地狱深处, 老汉的腿就这么被拖着一下又一下磕在僵硬冰冷的石阶上,没有人在意他是否承受得住, 他身上穿得单薄,只一件脏兮兮的粗布衫裹着嶙峋身骨,早已冻得没有半点痛觉。 很快老汉被带到一个干净的地窖,明亮的光芒扑面而来,想是许久不曾见光亮,老汉极其不适应,下意识抬着颤抖枯瘦的双臂躲避开,可惜那两名黑衣人毫不留情将他孱弱的身子往地上一扔,想象中的剧痛没有袭来,他被扔在一片柔软的棉褥里,老汉就这么蜷缩着身,瑟缩在棉褥里,没有睁眼的意思。 手腕已被重重的铁链勒出血印,他艰难地将之搁在胸口,就这么阖着眼打算睡过去。 地窖内安静极了,唯有烛火燃烧发出的呲呲声,这时一道异于黑衣人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 “张毅,三十年了,我还以为你当年死在郊外,不成想你是狡诈脱身...能从我手底下逃出生天,你张毅是第一人。” 那人悠闲地坐在圈椅里,身上裹着件黑裘,整个人陷在裘衣里,甚至连面目也分辨不清。 第235章 章老爷子听到这道嗓音,佝偻的脊背微微缩了缩,随后就没有反应了。 那人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自顾自继续道,“你这一路狡兔三窟,易容换名,骗的了别人骗不了我,在他们面前你不肯开口,入了这京城,你总得开口吧?” “当然,你不开口也无妨,总有人在寻你不是?非得要那姑娘碰的头破血流撞到你跟前来,你才满意?她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应该不希望她死吧....” “把你当年得到了的东西交出来,我放你们爷孙俩一条生路,你知道我这个人一言九鼎,从不失信,这天底下死在我手里的人成千上万,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听了这话,蜷缩在被褥上的老爷子终于动了一下,他极其艰难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开口, “老汉是一樵夫...姓乔,不是你们寻的什么张毅...您若不信,就干脆给我一个痛快....又或者将你们说的什么姑娘丫头绑到我跟前来....看我皱不皱个眉....” 来人早闻他是快硬骨头,刑讯无用,威胁无果,是奈何不了他分毫,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不过他面上依旧纹丝不动,只淡笑一声,“行,那就耗着。” 话落他已起身,缓步往外走,来到地窖外头,一侍卫迎上来恭敬问道, “主儿,咱们打算怎么办?这个张毅非一般人,属下什么手段都用了,他死不开口。” 那人摇头打断他的话,“开不开口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眼下他是个饵,设局吧,拿他围猎裴沐珩!” “明白!” 寒风从假山口灌进来,那人紧了紧裘衣往外走,待绕出假山,东边天际已露出一丝鱼肚白,到了上朝的时辰,此时的正阳门外熙熙攘攘,官员们纷纷打着哈欠陆陆续续跨过白玉桥。 工部侍郎苏子言正是人群中的一员,他穿着一身三品绯袍游刃有余地与各路官员寒暄,因着他是皇后侄子,又是十二王感情最要好的表兄弟,很多人把他视为下一任内阁接班人,见到他无不奉承讨好。 苏子言应付一番,又从容地迈去文昭殿,进去时,三品以上朝官均到齐,为首的正是内阁首辅荀允和,他立在台阶下,与众人道, “陛下偶感风寒,今日就不过来了,刘公公在场,诸位有什么事便与内阁和刘公公商议。” 皇帝不上朝并不是一日两日,每每都是交予几位王爷,内阁大臣与司礼监掌印共议,官员们见怪不怪,皇帝不在,大殿气氛松缓许多,各部官员纷纷拿出往日不敢上奏的烦难之事,请内阁与司礼监拿主意,一时文昭殿热火朝天。 苏子言与工部其他两位堂官,立即将工部今年的开支给内阁勾签,顺带又将明年的预算给递上去,工部向来是各部开支最大的衙门,全境的水渠河道,宫里的殿宇营造等等均归工部管,哪一项不是大头,折子递上去,内阁与司礼监就吵开了,苏子言苦笑着应酬一番,好不容易熬到廷议结束,总算是能回工部歇一会儿。 苏子言在工部是有值房的,见他回来,早有一小内使掀开布帘,迎他进去,“大人请进。” 一听这嗓音不对,苏子言立即抬眸看着他,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露出讶色,“殿下来了?” 那小内使并非旁人,而是素来伺候裴循的跟班。 小内使笑眯眯道,“殿下早来了,等您许久了。” 苏子言赶忙跨门而入,便见案后坐着一人,那人一身绛红王袍,面如朗月,意态慵懒,不是十二王裴循又是谁? “殿下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吩咐我去府上一声不好?” 裴循很少直接来工部寻他,兄弟俩大多时候是在王府相叙。 裴循慢悠悠转过脸来,修长的脊梁往后靠在背搭,悠闲看着他,“没事,路过顺道看看你。” 他搭了一只腿在锦杌,顺道按了按曾经的痛处。 苏子言来到他身侧落下,目光落在他脚踝处,“天寒地冻,殿下这腿伤可彻底好了?” 裴循道,“我方才走到正阳门,不小心滑了一跤,以为伤着了,便来你这坐坐,可这一摸倒不觉得疼。” 苏子言松了一口气,连忙笑道,“那太好了,这应该是彻底痊愈了。” “那徐娘子真有妙手回春之能!” 裴循听了这话,眼底不自禁露出几分柔色,目光垂下落在脚踝处,脑海忍不住回想第一日见她那回,她纤细的手指抵在他伤处,一寸寸按压,她总能轻而易举摸到他的痛点,后来银杏上手时,便少了那抹游刃有余, “她医术着实无与伦比。” 苏子言是细心之人,裴循这语气里的柔软与眼底那抹怔惘之色,并未逃过他眼睛,苏子言很快意识到什么,心头变得沉重。 苏子言与裴循一处长大,苏子言又年长裴循几岁,平日照顾裴循的时候多,对他性子最是熟悉不过,裴循看似潇洒无羁,骨子里既骄傲又执着,他这辈子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并为此汲营不休。 他从未对哪个女人上过心,婚事从来都只是他夺嫡的筹码。他固执地将一切七情六欲抛开,对自己太苛刻了。 身为表兄,苏子言并不乐见如此,他希望裴循能过正常人的日子,甚至恨不得他与秦王一般,享受荣华富贵,妻妾成群。 第236章 眼下他好不容易动了心,那个人偏生罗敷有夫,还是敌营之人,苏子言十分难受。 有那么一瞬他在想,待裴循夺嫡成功,绞杀了裴沐珩,将那荀氏女接入皇宫也不是不可能。 裴循并不知自己表兄为他操碎了心,确认自己腿没事,喝了一盏茶后便告辞, “我就不耽搁你公务了。” 大约是工部尚书与另外一位侍郎听闻裴循在此,纷纷迎过来相送,苏子言便没管了,折回值房批阅今日的文书,坐了不到片刻,门外循吏领进来一人,这人是兵部一位小官,他捧着一张驾帖递给苏子言, “苏大人,四月份,您从内阁要了一份调令,将通州那一百来河工调去了营州,内阁将这些人头开支算在咱们兵部营州卫所,可怎么成,这得是你们工部的开支,呐,要么将这一百人退回通州,要么您在这驾帖上签字,将之转到你们工部来....” 苏子言听到这里,神情不自觉绷紧了。 当初他受那人委托,借荀允和之手发出那张调令,事后记在兵部头上,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不叫人查到他身上来,可现在兵部找上门来了。 这么一点小事,即便算在营州卫所也无伤大雅,这份开支总是要出的,从兵部走和从工部走,对于内阁来说并无不同, “是谁让你来的?”苏子言警惕道, 那小官很是理直气壮,“下官管着兵部各项开支,年终折子到我这里,我自当核验,这是章程,苏大人素来聪慧敏锐,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言下之意是没有人派他来。 他说的合情合理,苏子言无话可说。 人自然不能退回去,苏子言只能签了字,心事重重将人打发走。 虽说他不知那人为何托他办这件事,心里总归不太踏实,要不给他递个消息,好叫他知道有人盯上此事了?念头一起,苏子言立即换了一身常服离开工部。 行至正阳门处,苏子言又突然打住脚步。 不好,这是敲山震虎之计。 对方一定是借此机会敲打他,引他去给幕后人报信,再顺藤摸瓜。 苏子言想到这个可能,猛地转过身,目光犀利地往四周扫去,正阳门处衙门聚集,人来人往,无数张面孔从他眼前滑过,有人笑,有人愁,乍一眼看不出端倪,他却坚信,一定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于是苏子言大步往回走。 守在暗处的王凡,见此情形,大觉失望,悄悄绕路去户部,将此事告诉了裴沐珩。 “那苏子言极为警觉,走到了正阳门又折回去了。” 裴沐珩手撑着眉心,慢慢失笑。 荀允和将裴循登门拜访一事告诉了他,他们推测幕后另有其人,于是打算顺着苏子言去仿踪寻迹,不料苏子言十分狡猾,没有上钩。 对手极为老辣,敲山震虎不成,只能另想法子。 这一日正是冬月初四,放了两日晴,到今日午后天际聚了些云团,层层叠叠的乌云聚在官署区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时值酉时初刻,这个点,官署区的官员该要下衙了,但今日走的人却不多,每到年关,中枢之地是最为忙碌的,甭管阴云密布,官署区照旧灯火通明。 司礼监掌印刘希文朱批完今日最后一沓折子,伸了个懒腰,见他起身,立即有殷勤的小内使奔过来搀着他绕出桌案,去到一旁罗汉床上喝茶, “老祖宗歇一会儿,这些折子拿给胡桃与陈立两位秉笔批便是了。” 自卢翰二人被清除司礼监,皇帝又提拔了两名新任秉笔,合着过去的两人,司礼监加刘希文在内共有五位秉笔,刘希文却摇摇头,“他们两个还嫩了些,赶到年关,桩桩是要事,马虎不得。” 别看刘希文是一太监,身上没了根,他心里却有根的,身处中枢要地,一撇一捺决定着一隅百姓生死安危,刘希文从来都是谨慎严肃,不敢有丝毫倦怠之处。 小内使自然是奉承一番,夸他不愧是大晋内相,司礼监掌印对柄内阁首辅,着实有内相一说,刘希文为人低调,笑着摆摆手, “你个狐猴只管哄我,可去伺候过陛下?” 小内使闻言脸上笑意顿失,露出凝重来, “看您方才忙着,没敢告诉您,陛下午后立在窗口吹了一口冷风,如今咳得更厉害了,他老人家怕您说,不许小的开口。” 刘希文闻言脸色霍然一变,手肘拂尘往桌案一扔,狠狠点了点小内使眉心,大步往御书房方向去。 御书房后面有个暖阁,每年入了冬,皇帝便在此修养。 因着近日着了些风寒,皇帝窝在御塌一动不动,伺候的也是几个心腹内监,刘希文跨进暖阁,瞥见皇帝靠在引枕闭目养神,嘴里时不时发出几声闷咳,可见忍得厉害,他立即收敛了神色,挤出几丝笑容上了前来, “陛下....” 皇帝微微睁了睁眼,见刘希文满脸忐忑和关怀,轻轻嗤了一声,嘴唇蠕动着想像过去那般嘴硬几句,犹豫了一下终是没开口。 只问道,“云栖丫头留下的药水还有吗,有的话给朕再擦一擦。”他指了指自己心口处。 不知为何,刘希文在皇帝面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心头顿时生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第237章 “有的有的,郡王妃昨个儿又遣郡王送了新的来。” 皇帝闻言很是满意,“是个孝顺孩子。” 刘希文着人取了药瓶来,亲自帮着皇帝上药,一阵冰冰凉凉的药液倾倒胸口膻中一线,刘希文仔细给他推拿着,很快一股热辣的感觉袭来,“咳咳....”几声剧烈的咳嗽后,皇帝吐出一口浓痰来,闷胀消散,人瞬间舒服不少。 皇帝往后靠在引枕深吸一口气,两眼望着上方的明黄帘帐道, “希文哪,朕这回可能不行了...” 刘希文一听这话,心头猛跳,面上却严肃批评皇帝,“您这是说糊涂话了,哪年入冬,您不病上几回?再修养几日便好了。” 皇帝却摇摇头,今年发病与往年不同,他只觉身子像是腐朽的机械怎么都使不上力气,就连呼吸都十分费劲,皇帝没与他争执,只道, “朕哪,该要立太子了。” 刘希文脊背微的一凉,一股冷汗顺着后背滑下,只是刘希文伺候皇帝多年,早已养成炉火纯青的本事,面上丝毫不显,他笑吟吟道,“此事乃陛下乾纲独断,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事实上刘希文日夜侍奉帝躬,比谁都看得明白。 皇帝这是属意十二王爷,原本早就立了他的太子,只是十二王对熙王府下手,终究让皇帝生了几分忌惮和不悦。 “您觉得循儿如何?”皇帝问他。 刘希文笑道,“陛下的龙子又有哪个是不好的?十二王殿下又是中宫嫡子,文武双全,有陛下年轻时的风采。” 皇帝既然选中了裴循,听刘希文夸他,自然是高兴的。 “其实循儿比老大老二更适合坐这个位置,他脑子明白,也有手腕,朕将江山交给他,是放心的。” 刘希文连连应是,好不容易将皇帝伺候睡下了,刘希文出了暖阁来到后殿的值房,将门一掩,整个人浸润在暗色中,冒出一身冷汗来。 怎么办,看皇帝的意思是打算立储了,这个时候立下的储君没多久便是皇帝。 一旦裴循当了皇帝,刘希文可以想象自己的下场。 早年裴循也拉拢过刘希文,刘希文一心效忠陛下,不痛不痒回绝了,裴循后来便三番五次往司礼监插人,尤其上回扬州一案,裴循着人刺杀他干儿子许容,打算利用他除掉两江总督曲维真,两人算是彻底撕破了脸面。 前不久卢翰一事,更在刘希文心中留下了阴影。 若叫裴循上位,刘希文如同吞了苍蝇般难受。 刘希文知道决定生死的一刻到来了。 身为皇帝最信任的心腹,他本该顺顺利利等着新皇登基,再恳求乞骸骨,但刘希文没有。 这个时候,裴沐珩长年累月的付出便有了回报。 先是裴沐珩不动声色的示好,以及后来两次帮着刘希文狙击了裴循的攻势,让刘希文心中的天平倾向了熙王府。 更重要的是,曲维真一事上让刘希文看到,裴沐珩优越于裴循的品质,一个有手腕有智谋且有底线的帝王之姿。 曲维真对江南两浙何等重要呀,裴循为了己方权势说除就除,而裴沐珩呢,明明可以顺水推舟除掉秦王,他却守住了底线,为了江南百姓守住了曲维真。 一个人品性底子如何,便在这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大概是自信吧,自信能驾驭秦王与裴循共存的朝局。 刘希文独自一人在值房深思权衡片刻,冒着极大的风险,将这个消息提前送去了熙王府。 彼时的熙王府,于更深露重的夜色里迎来一人。 正是晚归的荀允和,他带着一件兜帽,乔装打扮一番绕进熙王府角门,进了熙王的书房。 荀允和来的匆忙,面色也十分凝重,坐在圈椅喘着气。 裴沐珩亲自斟上一杯热茶给他。 熙王问他,“出什么事了,让述之深夜造访?” 荀允和抿了一口热茶,驱走胸口的寒气,慢慢缓过来道, “刘希文送来消息,陛下不日将立裴循为太子。” 熙王和裴沐珩顿时一惊, “怎么突然要立太子?莫非...” 荀允和迎上裴沐珩猜测的视线,接过话,“陛下不行了。” 裴沐珩喉咙一哽,脸色顿时数变。 熙王心头郁色重重,“不行,必须赶在陛下出事前,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决不能让父亲背负对他的痛恨离开这个世上。 这几日皇帝染了风寒后,除了司礼监掌印刘希文与羽林卫大将军左逍林,其余大臣都没被准许探望,此二人是皇帝绝对心腹,刘希文能将消息送出来,不仅冒了极大的风险,也为熙王府争取了先机。 他们必须利用这份先机。 裴沐珩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脑海飞快寻思对策, “眼下老爷子下落不明,苏子言极是狡猾不肯泄露行迹,咱们必须下一剂猛药,既要引蛇出洞,也要阻止陛下立储。” 熙王和荀允和同时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做?” 裴沐珩回过身,面朝两位长辈,眸色漆黑如墨, “将三十年前明月长公主逝世的真相直接禀报陛下!” 熙王一听,登时镇住,“没有人证物证,空口白牙,怎么说,陛下会信吗?” 第238章 裴沐珩神色果断,“陛下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如此既能让他缓下立储的脚步,也能逼得皇后露出马脚。” 熙王擅长打仗,实在不擅长朝廷尔虞我诈,他朝荀允和投去征询的目光。 荀允和眯着眼看着裴沐珩,心底生了几分赞赏, “着实是个最好的法子,虽然大胆,却切中要害,指不定那苏子言还等着咱们去救老爷子,引咱们上钩,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咱们就逼他现行。” 熙王觉得他们二人脑子转的太快,自己跟不上,急吼吼道, “喂喂喂,你们要想清楚,怎么与陛下说?谁去说?又是怎么个说话,这件事沉寂三十年了,又以什么借口翻出来?空口无凭是不成的呀!” 寻到老爷子才是扳倒裴循的利剑。 裴沐珩与荀允和相视一眼,均露出笑意。 裴沐珩与熙王解释道,“父王,您忘了通州一案是何人主审?从一开始便是大理寺少卿刘越在查,陈明山还在他手中,刘越就说,他审案时审到了通州一名河工,那河工声称自己是三十年前柳太医的弟子,无意中得知柳太医死因的真相.....” 总之事情真相裴沐珩与荀允和已推演得七七八八,没有人证弄出一个人证来,届时借着这个案子,将裴循与皇后掀个底朝天,裴循混乱之际,便是他们寻到老爷子最好时机,只要老爷子到手,便可顺理成章给熙王平反了。 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指不定受不住,局势越乱,对熙王府越有利,因为熙王府手中握着兵。 熙王听完汗水都冒了出来, “妙计呀!” 论智谋,十个他都比不上儿子半分,裴沐珩真是走一步看三步,算无遗策。 就这样,次日午后,刘越在纷纷扬扬的小雪中,奔赴奉天殿,将此案禀报皇帝,皇帝病得严重,没功夫理他,准刘希文与左逍林见了刘越。 刘越将这个案子捅出来,刘希文和左逍林均吓了一大跳,二人一面稳住刘越,不许他声张,一面赶忙去面圣,皇帝听到这桩陈年旧案,一口淤血吐出来,当场昏厥过去。 刘希文悄悄将太医院院使范如季叫来奉天殿,又让左逍林控制住宫防,二人联手稳住局面。 裴循本在大理寺留有眼线,那人火急火燎将消息送给了裴循,彼时裴循正在十二王府午歇,原计划晚一些时候入宫探望皇帝,登时被这个消息砸得两眼发黑。 他母亲是害死明月长公主的真凶? 怎么可能? 裴循一口气没喘上来,沉着脸急吼吼奔赴坤宁宫。 第 70 章 雪花似雾, 在半空乱舞,一丝丝如纤毛一般迎面扑来,裴循顾不上拂去遮挡视线的雪丝, 脚步疾快, 也从未有过这般快地赶到了坤宁宫。 自上回裴循在司礼监安插人手失败后,刘希文着重整顿了司礼监, 奉天殿的消息还没传来后宫, 皇后午睡刚醒, 倚在暖阁的坐塌上喝着参汤,对前宫诸事一无所知。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听着不像是皇帝,那便只可能是裴循。 皇后极是敏锐,察觉定是出了大事,神情不由凝肃,果不其然,下一瞬一道颀长身影掀帘踏入,他眉眼均被霜雪所覆, 与过往的镇定从容迥然不同。 “循儿,出什么事了?”皇后急问。 裴循喘了两口气,扫了一眼伺候在皇后身侧的女官们, 冷声道,“都出去!” 宫人鱼贯而退, 暖阁内只剩母子二人。 裴循立在门口没动, 定定看了母亲少许,慢慢将貂皮大裘解下搁在一旁,这才缓和神色往皇后跟前来, 他来到母亲身旁坐下,自然而然握住了她细软消瘦的手掌, “娘....”他先轻轻唤了一声。 皇后只觉儿子看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复杂,心底忽然一酸,喃喃望着他没吱声。 来的路上裴循已将那桩事捋了捋,若真是母亲所为,不得不说好手段,他一直都知道他的母亲聪慧明智,却不知她未雨绸缪到这个地步, “娘,儿子今日前来,是想问您一桩陈年旧事...” “旧事”二字挑起了皇后敏锐的神经,她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你说。” 裴循看着她的眼问道,“明月长公主之死,是怎么回事?” 皇后闻言身躯倏忽一颤,手中的参汤险些握不稳,整个人摇摇欲坠,她避开裴循锐利的视线,侧过脸深深闭上眼,嘴唇颤动着没有说话。 一看她这副神情,裴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双目深痛,“真的是您做的?” 皇后紧闭双目,两行泪珠顺着眼角滑下来,她抖抖嗖嗖极缓地点了下头。 裴循满脸震惊,“您当时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他没算错,那个时候皇后还不曾怀上他,又怎可能料定自己会生儿子,替他除掉前太子最大的助力,明月长公主呢。 皇后慢慢深吸着气,抚了抚面颊的泪水,垂着眸漠声道, “你既然要问,我便一五一十给你说个明白。” “你母亲也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从容镇静....所谓的国母也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磨炼出来的...”皇后说这些时,语气冷静异常,甚至带着几分自嘲。 第239章 她年轻时也曾是上京城最活泼俏丽的姑娘呀。 她眼神恍恍惚惚,看着裴循又似看着面前的虚空, “先皇后诞下明月长公主没几年便过世了,小公主胎里弱,患有心疾,太医料定她活不了多久,先皇后过世三年,皇帝本该立燕贵妃为后,可就在这时,江南大乱,豪强群起抵御朝廷税政,大兀见此情形又蠢蠢欲动,皇帝不得已,为了稳住江南局势,决定在江南世家中择贤立后....” “那时江南威望最高的便是你外祖父,自然而然皇帝就把主意打到苏家头上,苏家有三名未嫁女,本也不该是我的....” 皇后说到这里,眼泪簌簌扑下,她似是不想在儿子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极力捂住脸抑制住哭声,越哭越控制不住,最后所有哽咽均化为委屈,久久说不出话来。 裴循见她如此,又怎忍心相逼,他早知母亲与父皇感情不合,却不知从一开始母亲就不乐意入宫,这对于天之骄子的裴循来说,无异于一个打击,只是他到底已不年轻,这点事还撼动不了他, “然后呢?” 皇后猛地咳了几声,渐渐缓过来,低声道,“我入宫后,燕贵妃看我十分不顺眼,你父皇为了弥补她,以我不熟悉宫务为由,将宫政大权暂由她接管,”皇后说到这里嘲讽一声,“哼,他们还以为我不乐意呢,其实我求之不得,劳心劳力的事就交给她好了....” “我就这么在皇宫内熬了一年多,等江南局势平稳,燕贵妃见我整日郁郁寡欢,彻底不把我放在眼里,三番两次利用明月长公主算计我....” “所以,我....”后面的话皇后说不下去,只捂住眼,忍得牙关都在打颤。 裴循光想一想就能明白母亲当时的处境,他眼底闪现几抹寒光,“您别说了,我都明白了。” 随后定是她母亲当机立断,一箭三雕除去太子靠山,收拾了燕贵妃,趁机也将熙王踢除夺储的阵营,不得不说,这样诡谲般的计谋,出自一深宫妇人之手,令裴循十分惊骇。 裴循实在难以想象平日柔弱不能自理的母后,竟有这等谋略。 眼下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候,他沉声道, “母后,就在方才,大理寺少卿刘越查到通州一案中,一河工撑不住审问,最后自陈是当年柳太医的关门弟子,他知晓柳太医身死的真相,是中毒而死,将矛头指向您,刘越得知消息第一时间禀报给了陛下....” 皇后闻言大惊失色,手中杯盏失手而落,参汤彻底泼下来,将皇后裙摆湿了个透, “你说什么?当年还有漏网之鱼?” 既然确定是皇后所为,裴循心底有了数,也就无暇多留了,他退身而起, “母后,接下来朝中可能掀起血雨腥风,无论陛下如何责问,您只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晓,是有心人冤枉便可,您明白了?” 皇后脑子里完全被恐惧支配着,脸色白如薄纸,整个人木木的,压根没听清裴循说什么,只机械般点头。 裴循再次安抚,“您一定要镇静,接下来都交给我,我来处置此事,您安心在坤宁宫等消息。” 随后裴循出了暖阁,又唤来皇后心腹交待几句,便离开了。 等他背影消失,皇后强撑不住,两眼一黑昏了过去,老嬷嬷心惊肉跳扑过来,连忙抱住她, “娘娘,娘娘,您要撑住,万要撑住,您要相信他们,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裴循在皇宫深耕多年,自然有不少心腹,尤其在皇帝病重的情形下,二十四监的管事太监有不少主动来效劳,皇帝被气昏的事终究没瞒住他,奉天殿有羽林卫把手,便是固若金汤,裴循进不去,只得打道回府。 打东华门回到十二王府邸,裴循立即招来府上的幕僚商议对策。 裴循从不是手软之辈,刘越将事情捅去奉天殿后,就意味着他没法顺利登基,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唯一的出路便是逼宫。 裴循当机立断做出部署。 * 白日裴沐珩在官署区当值,一到酉时初刻,他立即回了府,这一日裴循必定有所举动,果不其然,待他回到书房,几处暗探已递来消息, “十二王府四出缇骑,有人给郑阁老府邸送了信,有人去了苏家...还有一人去了城内最大的钱庄.....” 几处消息一汇合,裴沐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这是要夺宫!” 裴沐珩转过眸来看向端坐在主位的熙王, 熙王双眸一眯,哼声道,“裴循虽被誉为大晋第一神射手,可他并未上过战场,手中也无实控的兵力,负责九门巡逻守卫的是武都卫,武都卫中郎将便是燕少陵,其余上六卫均掌握在陛下手中...难道?” 裴沐珩脑海掠过无数可能,最后笃定道,“他敢当机立断动手,只有一个可能,他在军方有人!” “谁?” 父子俩两两相望,将军中各大主力,与十二卫将领在心中一一掠过,一个可能的人选清晰映在脑海。 “不会是他吧?” 唯有那人,才有本事与熙王府相抗衡。 一想到那人的身份,便是沉着的裴沐珩也忍不住倒退两步,他面沉如水, 第240章 “若真是他,可就麻烦了。” 再联想苏子言昨日步行的方向,他往正阳门出宫,而不是往午门入宫,可见那幕后人住在宫外,如此一来,外祖父极有可能就在那人手中,难怪对方如此狡猾难缠,裴沐珩心底的疑惑悉数释去,抚了抚额,颇觉棘手。 * 夜浓如墨,纷纷扬扬的雪丝蓦地便止住了,这一点雪并未在京城留下任何痕迹,天际依旧阴沉得很,寒风如旧,天色暗后,裴循做下人装扮,借着府上买菜的牛车出了后门,折去一条小巷子,确认四下无人后,他又翻上早早侯在此处的一匹快马朝城中某一处府邸奔去。 早有人在那巷子深处候着他,从他手中接过马缰,朝他施了一礼,裴循敛着眉目,沿着洞开的角门进了府邸,这里有一条暗道直通府邸西北角处的阁楼,阁楼并不大,共有三层,左右林木掩映,只见些许红廊绿庑闪烁其中。 阁楼摆设沿袭了魏晋之风,无一桌一椅,唯有一条长案横亘在敞轩正中,一凭几在后,那阁楼的主人每日爱坐在此处,对着西边天,漫看云卷云舒。 裴循上来时,那人姿态依旧,甚至都不曾回眸看一眼,便淡声道,“来了呀...” 裴循来到他对面跪坐,朝他一揖,“今日大理寺一事,想必师傅已听说了吧?” 坐在他对面那人,五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灰色长袍,无任何绫罗锦缎修饰,甚至也没有多么修长挺拔的身躯,除了眉目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峥嵘,整个人便如同一再寻常不过的老头。 若文如玉在此,便能认出,此人乃大晋军中第一人,被誉为当世张良的文国公,文寅昌。 文寅昌颔首,神色不为所动, “我听说了。” 那语气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裴循见他如此从容,悬着的心松懈下来,朝他露出一笑,“师傅有何打算?” “殿下有何打算?”文国公反问他,说话间甚至轻轻抿了一口茶。 裴循对着这位昔日教授自己骑射的师傅,未做任何隐瞒, “我打算逼宫。” 文国公只眉尖微微挑了挑便了然地点了头。 “好。” 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态。 裴循看着面前这张并不年轻的脸,思绪猛然回到初见他那一回,裴循自小聪慧,被皇帝养在身边,一次偶然的机会,让皇帝发现了裴循骑射的才能,便动了培养他的心思。 皇帝虽然心疼儿子,却没打算溺爱儿子,无论是太子还是秦王,都是打小习武,裴循亦然,起先皇帝给裴循在羽林卫中选了几个师傅,教他习箭,可惜没多久,裴循的精准度令人叹为观止,几位师傅都表示教不了他,皇帝无可奈何,最后着人将裴循送去边关,交到文国公手中。 八岁的裴循就在一片沃野中,见到了驰马而归的文国公。 那时的文寅昌,不算是大晋最俊美的男子,但他单手张弓射猎的本事叫裴循看得心服口服,从此便下定决心从文国公习射,裴循的天赋,文寅昌的悉心教导,造就了大晋第一神射手,一次四国围猎,裴循一箭定乾坤,狠狠挫了大兀军威,从此第一神射手的名声传扬四海。 裴循第一次生出夺嫡念头后,便毫无保留告诉了文国公。 朝中大臣还在太子与秦王当中辗转站队时,国之柱石文国公早已站在了裴循身后,中宫嫡子的身份,军中第一人的支持,让裴循在夺嫡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并自信舍我其谁,直到裴沐珩的出现,打破了他势如破竹的劲头。 “不瞒殿下,刘越所言句句属实,而他所谓的那个柳氏后人,也真实存在。”文国公告诉裴循。 裴循皱着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国公摆弄了下面前的棋局,他自小沉迷于对弈,至今已无敌手,他过于无聊,每日便自己与自己对弈,面前这副棋局已摆了三日,还未分出胜负。 “因为他们要寻的那个人就在我手里,而那个人就是十三针的后人,徐云栖的外祖父章老爷子!” “裴沐珩此举便是想引蛇出洞!” 裴循猛吃了一惊。 原来如此。 “小七这是将了我一军呀!”裴循苦笑。 文国公这回眼神严肃了几分, “所以,殿下不能乱,我来帮殿下捋一捋,既是要逼宫,需要兵力,兵力我有,”文国公是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有统兵之能,却无调兵之权, “咱们首先得有一张调兵令。” 裴循很快调整思绪,颔首道,“兵令的事我来办。” 文国公镇定看着他,“武都卫掌九门巡防,握着整座京城的命脉,想要破除这道关卡,必须借助南营兵马,陛下昏迷,想要调动南营大军,需司礼监掌印,内阁首辅,兵部尚书联合署名,咱们不仅要那道兵令,更要阻止熙王府夺取兵令。” “所以....”两道视线在半空交汇,裴循语色激昂,“关键在荀允和。” “是,你有法子拿下荀允和吗?”文国公问裴循, 对于这一点,裴循极有把握, “您放心,荀允和的事交给我来办。” 文国公颔首,“成,只要你能稳住荀允和,裴沐珩交给我,他不是想引我出手么,我就将计就计,设局围猎他,只要裴沐珩一死,熙王府没了主心骨,大局便定。” 第241章 一旦文国公领兵占据京城,朝臣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个时候该选谁。 而整个夺嫡,最关键的便是杀了裴沐珩,怎么杀,章老爷子是最好的诱饵。 文国公不愧是老谋深算的军中第一人,三言两语便让裴循拨云见日。 “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 裴循出了文家,立即招来暗卫,放出一个消息。 自从裴循拉拢裴沐珩失败后,便在熙王府安插了耳目,这名耳目前段时日好巧不巧听到一个消息,消息是从熙王妃锦和堂传出来的,原来裴沐珩娶了徐云栖后,过了半年才圆房。 裴循太知道荀允和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于是他先不动声色上门拜访荀允和,在荀允和心里种下种子,而现在便是种子生根发芽的时候了。 裴循示意眼线将这个消息传布出去。 亥时四刻,裴循收到了暗卫的回信, “殿下,咱们的人把消息透露给了荀府管家,管家立即将事情禀报了荀允和,您猜荀允和是什么反应?” 裴循慵懒地坐在太师椅里,撩起眼皮看他,不等他问,那暗卫立即答, “荀允和恼羞成怒,当即拍了桌子,让管家去隔壁接云栖姑娘回府。” “然后呢?” 暗卫面露失望,摇头道,“云栖姑娘不肯回府,只说此事是她当初与三公子商议而为,并非三公子刻意怠慢。” 裴循撑着额揉了揉眉心,“这倒是像她做出来的事。” 但这不关键,关键是荀允和的态度。 “荀大人顾不上夜深,亲自奔去熙王府要人,熙王与熙王妃苦口婆心劝说很久,荀大人十分坚决非要见云栖姑娘。” “云栖还是不见?” “对,”暗卫颔首,“云栖姑娘通过丫头银杏的口,告诉荀大人不许他插手他们夫妻之间的事。” “三公子跪在荀大人跟前请罪,荀大人本就对他不满,眼下更是怒到极致,看都没看他一眼便拂袖而去!” 说到此处,暗卫语气里带着不确定,“殿下,这会不会是荀允和与熙王府在唱双簧,试图迷惑咱们?” 裴循不是没想到这个可能,他语气淡漠,“不管真相如何,荀允和想接回徐云栖倒不是作假。” 以荀允和护犊子的作风,知道徐云栖被裴沐珩冷落半年,恐杀了裴沐珩的心都有。 裴循所料不差,荀允和着实气得眼前发黑,一向温和雅重的内阁阁老,一气之下将桌子都拍碎了。 恰在这时,皇宫传来消息,刘希文请荀允和去一趟奉天殿,荀允和压下心头恼怒,冒着严寒飞快奔去皇宫,皇帝已昏迷过去半日,范太医施针尚未让他转危而安,刘希文便知大事不妙,与羽林卫大将军左逍林商议,要请荀允和入局。 关于这件事,刘希文与左逍林其实吵了很久。 “左将军,眼下陛下昏迷不醒,依照惯例,得请内阁首辅入殿坐镇。” 左逍林第一个念头是不答应, “荀允和虽是首辅,可他是熙王府的亲家,陛下忌惮熙王府又不是一日两日,这么做,恐违背陛下心意。”左逍林语气十分坚决。 刘希文颔首,叹道,“你说的没错,可问题是,咱们能瞒住一时,瞒不了一世,我管着司礼监,你只能控制住宫防,那些朝臣怎么办?唯有荀允和在场,方能释去朝官的疑虑,稳住局面。” 左逍林听到这里,已然有了些动摇,不过他语气还是很坚定, “再等等吧,再给范太医一点时间,没准明日清晨,陛下能醒来呢?” 刘希文这回语气加重了几分, “我倒是不担心熙王府会如何,熙王此人品性你也清楚,你在军中时与他打过交道,逼宫这种事熙王不会做,我担心的是另一位....”刘希文往后宫的方向努了努嘴。 这下左逍林神色明显迟疑,沉着脸没吭声。 眼下局面不利于皇后与裴循,若裴循铤而走险,也不是没可能。 恰在这时,下辖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的陈立匆匆奔来,将刚刚发生在熙王府和荀允和之间的事告诉了二人,刘希文眼珠转悠半圈倒是没太当回事。 以他对裴沐珩的了解,这未必不是惑敌之计,但这个消息很显然打消了左逍林对荀允和的顾虑,他当机立断答应道, “将荀允和宣入奉天殿。” 两名侍卫并一名小内使急赴荀府,护送荀允和入宫。 一旦荀允和进驻奉天殿,熙王党便已在夺嫡的中枢站稳了脚跟。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吗,当然没有。 裴循很快有了不少动作,给奉天殿施压。 裴沐珩当然不会给裴循安然备战的机会,连夜便把柳太医一案透露给了秦王,秦王这个时候充分发挥了搅屎棍的本事,雄赳赳气昂昂赶赴奉天殿要见皇帝,左逍林当然不会让他进去,秦王不干了,借着天色刚亮,将此事闹去了文昭殿。 一大早聚在此处等着议事的官员顿时炸开了锅。 裴循被迫不得不入宫辩护,声称这是有人伺机诬陷,而这个人便是秦王。 两位王爷在文昭殿吵得热火朝天,裴循这人极有口才,把秦王不知从哪得来的线索一一驳斥, 第242章 “证据?秦王兄,凡事讲究证据,您去大理寺将那人带来文昭殿,让他拿出皇后陷害长公主的证据来!” 裴循既然知道真正人证在文国公手中,自然就不怕刘越的指控。 但秦王也不是好惹的,他还真就从大理寺将人提了来,有了徐云栖的画像,请高手易容一番,那人又将当年的事说的一板一眼,还真有不少朝臣信了大概,旁人不说,郑阁老当场跌在地上,昏厥过去。 至于证据,那假扮章老爷子的证人声称, “开棺,请人去燕山陪政园开棺便是。” 开棺验尸尚需时日,且一时半会不会有结果,再说了,都三十年了,棺椁里还能有什么站得住脚的证据? 等验尸结束,恐这边大局已定,裴循镇定自若,十分坦然道, “行,那就开棺!” 裴循用这个态度,稳住了朝臣的心。 安抚过后,裴循疾步迈出文昭殿,这个时候,一心腹内侍匆匆行来,在他耳边低语数句,裴循闻言整个人登时就怔住了。 内侍望着他迟疑的眉目,低声道, “苏大人说,他就帮您到这了,接下来的路让您自个儿走。” 裴循白皙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下,忍不住虚虚握了握,连着嗓音也飘着几分不真实, “她现在就在成国公府?” 内侍答道, “是的,今日是云栖姑娘给文如玉看诊的最后一次,错过今日,再无机会了,苏大人已派了人手埋伏在成国公府内外,就等您的示下。” 裴循什么都没说,只一步一步沉重地朝午门迈去,迎面的寒风格外烈,跟刀子似的割在他面颊,他不知怎么上的马,那马也似乎十分灵验,就这么载着他到了成国公府。 府门前立着一人,眉目欺霜含雪,风姿如玉,正是工部侍郎苏子言。 裴循面色前所未有凝重,缓慢地从马上翻下,随后一步一步来到他面前。 裴循目光越过苏子言,投向洞开的门庭内,十步一人,五步一岗,苏子言显然已布下天罗地网,只为留下徐云栖。 裴循深深闭了闭眼,挺俊的身姿在这一刻微微晃了晃。 他不知自己在迟疑什么,以他一贯毫不留情的作风,苏子言替他铺了路,他该是毫不迟疑的。 困住徐云栖,便彻底拿捏住了荀允和,没有比这更好更便捷的法子。 没有时间了。 裴沐珩已经去了燕府,显然是打算说服燕平与燕少陵,替他出兵夺嫡。 裴循就这样,带着坚毅的目色,大步跨入成国公府。 沿着中庭石径一路穿过正厅,后厅,直到垂花门,过了垂花门,绕过一座翡翠照壁,正院穿堂内传来一道敞亮的笑声。 “云栖,你瞧瞧,你打扮起来多好看,再别穿这些素净的衣裳了!” 紧接着,有人接话, “我好心给你治病,你却拿我作玩笑,这些花花绿绿的头饰挂在发髻上多不方便呀!” 她嗓音还是那般轻柔,像是春日的花絮猝不及防滑过他心尖,一种莫名的渴望和悸动无可预兆地涌上心头,裴循脚步蓦地一顿。 他并不年轻,少时为了迷惑太子和秦王,也时常出入烟花柳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一瞬间的悸动意味着什么,他突然间就明白了。 明白脚步为何这般迟疑,明白一旦想到那个人,牵扯那个人,他总是忍不住多想一些,多思虑一些,甚至每见了女子,忍不住拿来与她做比.... 明白了她未能与裴沐珩和离时的那种遗憾,明白了每每看到她忍不住多看一眼时的情不自禁..... 原来如此呀。 裴循苦笑一声。 就在这时,门扉被人推开,一前一后迈出一双俏丽端方的女子,文如玉打扮完徐云栖亲自送她出门, “就这么回去,好好惊艳惊艳裴沐珩,看他这高岭之花下不下神坛!” 文如玉话音一落,抬眸发现了裴循的存在,只见那寒风朔朔的穿堂内立着一人,那人身着绛色王袍,端得是朗月清风,松姿赫赫。 裴循眉目灼灼盯着徐云栖,只见她穿着一身海棠红的对襟镶边软袄,满头珠翠,一对剔透的红宝石耳坠,轻轻在她面颊处晃荡,衬得她肌肤如雪,眼如耀月。 第 71 章 漫天的雪花浇下来, 覆在他面颊化作冰水,刺骨的凉意很快将他心底那抹躁动驱得干干净净。 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与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裴循比谁都清楚。 明白这一点缘故后, 他眼神反而更坚定了。 对于裴循突然出现在后宅,文如玉先是震惊, 随后皱眉, “十二殿下, 您怎么到这来了?”言下之意是他过于冒失。 裴循依旧没有看她一眼,视线始终落在徐云栖身上。 徐云栖对上他异样的眼神,脸上的笑意退去,眉尖蹙紧,明显带着防备。 这时一个高瘦的男子出现在裴循身后,他面庞白的发虚,一看就是犬马声色被掏空了底子,面上没什么精神气, 正是文如玉的丈夫成国公成鑫。 他立在门槛外朝文如玉使了个眼色,“如玉,出来, 十二殿下有话与云栖说。” 第243章 文如玉顿时大为震撼,看了一眼裴循冷淡的脸色, 二话不说将徐云栖拉至身后, 警惕盯着裴循, “你们要做什么?云栖是我的客人,我视她为亲妹, 若是你们敢伤害她,我跟你们拼命!” 成鑫闻言顿时气血翻涌, 大步跨过门槛,三步当两步来到正屋廊庑下,对着文如玉吼道, “你别犯糊涂,殿下的话便如同圣旨,快些让开!”说着成鑫便伸出手来扯文如玉, 文如玉恶狠狠地甩开他的手臂,拉着徐云栖往后退,“来人!”她四下张望,骤然发现院子里悄无声息,熟悉的婆子丫头竟一个也不在,心顿时滑入冰窖。 糟糕! 这是有人预谋! 裴循与裴沐珩之间的暗潮汹涌,文如玉并非毫无所知,眼下铁定是裴循想拿徐云栖做文章,以来要挟裴沐珩。 更令她惊骇的是,她丈夫成鑫怎么也牵扯进来了,她气得对着成鑫大骂, “你个混账东西!咱们成国公府和文国公府从不参与党争,好端端的,你干嘛牵扯进来?我警告你,若是我爹爹知道了,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文如玉发现她说完这话,无论是成鑫抑或是裴循,脸色都没有半分变化。 不对劲。 猛然间,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仓惶后退,单薄的脊梁就这么撞在墙壁,身子吓得剧烈地颤抖。 这世上除了她父亲还有谁指使得动成鑫? 原来如此。 文如玉难过地哭了出来,“云栖,云栖,怎么办?”她慌张地握紧了徐云栖的手腕,使劲将她往身后藏。 裴循见文如玉吓哭了,立即出声安抚, “如玉,你别怕,更别慌,我只是与云栖说几句话,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她!” “我呸!” 文如玉红着眼凶巴巴瞪着他,“你还算男人,就将云栖放走,堂堂正正与裴沐珩分胜负!” 裴循闭了闭眼没再说话,他只看了一眼成鑫。 成鑫脸一寒,抬手招来几名侍卫。 眼看屋檐上跃进几条身影,文如玉大惊失色,同时也气得面色发紫, 她绝对不能让云栖在她这里出事。 文如玉到底是将门之女,骨子里也有一股烈性,情急之下,她突然从发髻上拔除一支金钗,抵在自己脖颈,对着渐渐迈步过来的成鑫等人喝道, “你们再过来,我就死给你们看!” “我爹即便参与夺嫡,也不可能枉顾我这个女儿的性命!” 文如玉此举果然逼得成鑫等人止步不前,诸名侍卫面面相觑。 不过裴循也仅仅是皱了下眉,继续抬手下令。 一颗石子飞快击中了文如玉的手腕,她手中的金钗应声而落,紧接着成鑫往前一扑,就这样将文如玉给制住了。 文如玉气得大怒,一面对着他拳打脚踢,一面朝身后的徐云栖大喊, “云栖快进去,快藏好!” 她眼眸深深窝成了一对漩涡,蓄着一眶绝望的泪水,哭得撕心裂肺。 徐云栖始终是冷静的,深深看了文如玉一眼,提着医箱飞快退身入内。 裴循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槛内,抬了抬手,成鑫半扯半抱将文如玉带了出去,其余侍卫将整个正院围得水泄不通。 其中一人率先靠近门扉,侧身躲在门槛外,猛地将门推开,只见徐云栖立在桌案后,手中的医箱被打开,俨然做了出手的准备。 侍卫意图闪身进去夺了她的医箱,为裴循制止,裴循绕了过来,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随后就这么堂而皇之跨进堂屋。 这间堂屋还算宽敞,正北的墙下摆着一条翘头长案,上头搁着些瓜果香烛,墙面挂着一副老君图,左右各有诗联,这幅画是已故老成国公六十大寿那年,皇帝御笔亲题的画作,成家将它视为珍宝挂在此处瞻仰。 长案往南摆着一张八仙桌,而徐云栖就立在八仙桌后,裴循慢悠悠踱步至她对面,坐了下来。 天光从他身后的窗棂倾泻而入,他神情背着光晦暗不清,只察觉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桌案敲打着,唇角似含着笑, “云栖,我们来谈谈。” 徐云栖冷冷淡淡看着他那双手,脸上毫无惧色,“谈什么?” 裴循也不打算拐弯抹角,直言道, “当初这门婚事于你而言也算是被迫,如果让你自己选择,你应该不想待在王府吧?比起被人指指点点,我想云栖应该更愿意自由自在行医...” 裴循说到这处时,怅惘的眸色里掠过一丝苦涩, “一日,你只需留在这里一日,等大局已定,你父亲还是内阁首辅,而你便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喜欢又如何,喜欢不意味着占有。 他着实可以等天下坐定,再将她带入皇宫,给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尊荣,可他不会。 放她自由,是他今日与她和荀允和谈判的最大资本。 徐云栖是只灵燕,她不该被束缚在宫墙,他从始至终,对这一点深信不移。 第244章 可是放手,对于一个习惯掌控,以未来帝王为目标的男人而言,何尝不是莫大的考验。 裴循暗自吸了一口气,驱逐出内心深处那点欲念,重新对她露出笑容, “我裴循指天为誓,决不食言!” 可惜对面的姑娘显然不是一般人,她听了这话,也只是轻轻嗤了一声,旋即陪着裴循坐下来,笑容冷淡, “十二王,您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徐云栖笑,“我外祖父还在你们手里。” 这一点裴循事先也想到了,他叹声道,“我允诺,等事成之后,放了你外祖父。” 徐云栖仿佛听了笑话般,轻蔑掀了掀唇,“是吗?我外祖父可能握着你母亲杀人的证据,你愿意放他一马?” 裴循也料到她会这么说,笑着摇头,“等我坐在那个位置,你觉得这些事还算事吗?只要你外祖父将证据交出来,对于我来说,他便没有任何威胁了,况且,此事已被沐珩捅出去,百官均有耳闻,我要做的便是释疑,我已打算利用开棺,坐实熙王谋杀柳太医的罪证,不仅洗白我母亲,也乘势给熙王府定罪。” “原来你都计划好了。”徐云栖凉凉道。 裴循静静望着她双目,问道,“现在你还有疑问吗?” 徐云栖没有接他这话,而是往窗外来回闪烁的身影望去,清澈的杏眼里缀满了冷色, “我今日是离不开此地了吗?” 裴循肃然点头,“云栖,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聪明人,与我做交易,你没有任何损伤,退一万步来说,我与沐珩谁败谁胜,你荀氏父女均是稳坐钓鱼台。” 这个时候,徐云栖不得不承认,荀允和以内阁首辅之尊,以他多年在朝廷立下的威望与功勋,给了她最大的靠山,也是她今日扭转局势的底气。 她敢孤身来此,倚仗的不就是这一点吗?倚仗裴循需要荀允和,不敢拿她如何。 想明白后,徐云栖沉默了许久。 裴循只当她在权衡,最后敲打她道,“你不要做无畏的抗争,最后伤害的还是你自己。” “我要见我外祖父。”徐云栖抬眸看着他,淡声开口。 裴循听了这话,好一阵无语。 “云栖,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 孤身来此,示敌以弱,裴循不是没有怀疑,裴沐珩故意以徐云栖为饵,诱出老爷子真正藏身之处。 他不可能给徐云栖这样的机会。 徐云栖闻言将桌面上早凉的茶盏,擒在掌心,轻轻抿了一口,神色悠闲,“那就算了,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裴循闻言顿时皱眉。 如果徐云栖不配合,事情就很难办。 依照计划,他需要从徐云栖这里拿道一封手书,迫使荀允和下兵令。 以荀允和之老辣,若非徐云栖亲笔,若非确信她好好的,不会听他摆布。 不到万不得已,裴循不想用强。 “云栖,不要为难自己,我保证,一日过后,让你见到你外祖父。” 徐云栖这回神色坚定,甚至流露出一分狠色,“我是我外祖父教养长大的,他是我这辈子最亲的人,什么荀允和,什么裴沐珩,什么江山夺嫡皆不在我眼里,见不到他,我绝不会受任何胁迫!” “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来吗?我明摆着告诉你,裴沐珩不许我来,但我来了,我就是要孤军深入,去到我外祖父身边,只要能见到他老人家,无论刀山火海,吾往矣!” 无论刀山火海,吾往矣! 吾往矣.... 徐云栖眼底绽放的这份魄力与霸烈,竟令裴循有一瞬的失神,看来他还不算了解她,又或许这才是徐云栖的本色。 难怪她连银杏都不带,原来她早做了准备,以裴循之城府,他自然也怀疑徐云栖不过是裴沐珩放出的饵,但现在徐云栖亲自承认,还真是让他微微吃惊。 然而,又怎样? 很快,裴循眼眸深深眯起,露出几分阴沉. “云栖,得罪了!” * 申时初刻的天色已暗如长夜。 苍苍茫茫的雪毛在半天飞舞,苍穹深深堆了一层又一层的乌云,整个天际仿佛要倾轧而下。 兴许是朝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感染到了京城百姓,偌大的都城,街上行人稀稀疏疏。 裴沐珩与燕少陵立在京城正中最大的一座望楼。 武都卫掌京城巡逻稽查,每隔一里地设一望楼,平日三人一岗,立在此地望火缉盗,若遇重大变故,望楼还可传递重大军情。 而这座最大的望楼地处正阳门之南,去宫门十里之地,立在此处可俯瞰城中大半景象。 裴沐珩选这个位置,也因这里正处成国公府与文国公府相交的中轴,他可利用望楼看清两府的形势。 而立在二人身侧的,还有一人,正是被徐云栖落下的银杏, 她从望楼的柱子后探出半个头,眼巴巴看着成国公府的方向,一抽一搭小声啜泣。 姑娘胆子真的是太大了,若出了事怎么办? 第245章 就在这时,有武侯往文国公府方向指了指, “将军快看,有四辆马车从文国公府使出来,分别朝四面八方驰去!” 身着银色铠甲的燕少陵,抬目望去,只见黑黢黢的夜色里,文国公府附近的小巷子灯火闪烁,他抹了一把汗哼道, “这个老狐狸,有本事堂堂正正打一场,竟整这些歪门左道。”他不屑地埋汰几句,扭头觑着裴沐珩,“要不要追?” 裴沐珩目光从成国公府方向收回,看向文国公府方向, “当然要追,不过这里面到底那辆马车坐着老爷子,很难断定,”说完他看向银杏,“银杏,该你出马了!” 银杏吸了吸鼻子,抬袖拭去泪水,将姑娘交给她的金丝马甲往胸背一套,狠狠振声道, “跟我走!” 小丫头雄赳赳气昂昂,带着侍卫下了望楼。 裴沐珩有武都卫在手,武都卫掌巡逻,他的兵马在城中驰骋那叫名正言顺,这是裴沐珩最大的便利,而文国公第一计,便是要用四辆马车,逼着裴沐珩分散兵力。 裴沐珩又岂是好惹的,他照旧立在望楼没动,等着银杏的消息。 银杏,徐云栖和章老爷子素来有暗语相通,这是祖孙三人行走江湖养成了的习惯,这些年就靠着这套暗语,她们无论分离多久,总能汇合。 银杏被王凡拧上了马背,带着她往最近的马车驰骋,每撞上一辆,银杏便吹一特殊的鸟哨,其中三辆没有反应,唯独其中一辆通往西北方向去的马车,发出了微弱的求救信号。 很快一束信号烟花悄悄在某一隅闪烁,裴沐珩瞧见了,立即转身下望楼而去。 燕少陵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奔下望楼,底下上千武都卫高举着火把,个个神情肃整,整队侯驾,裴沐珩翻身上马后,指了指成国公府的方向,“少陵,那边看你了!” 燕少陵一个箭步跃上马背,整个人如同一头豹子似的快如旋风奔向成国公府, “不救回三嫂嫂,我提头来见!” 随着他一声令旗麾下,五百精兵随他奔赴东面。 裴沐珩看了他背影一眼,蓦地调转马头,朝西北方向疾驰。 五百侍卫紧随其后,更有熙王府十几名暗卫高手护在左右。 前方王凡也带了一队人马踵迹在那辆马车身后,可惜对方且战且退,进退自如,王凡一时没能奈何他们。 片刻,马蹄声由远及近,眼看马车在望,燕少陵一名副将请示裴沐珩, “郡王,要不要分兵?” 裴沐珩目色幽幽盯着前方深长的巷道,摇了摇头,“不必,切忌分兵!” 副将不解,心想就这么包抄过去,没准能将马车拦个正着,而现在,这么多人马被狭小的巷子限制,施展不开拳脚。 夜色里,裴沐珩一面飞驰,一面侧眸看他,“你知道文国公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吗?他擅长不动声色给人下陷阱,你若是这么想,就着了他的道。” 副将揉了揉脑袋瓜子,琢磨不明白,只是想起燕少陵的吩咐,最终点头, “好嘞,听郡王吩咐便是!” 于是这五百精兵就这么尾随马车到了城北一处街道,与此同时,裴沐珩与银杏和王凡也汇合了。 那辆载着章老爷子的马车,往西北疾驰两条巷子后,蓦地转向北面,眼看就要抵达主干道阜成门大街,赶车的中年男子看了看身后, 身后的追兵越离越远,似乎已经停下了。 怎么回事? 跟在马车左右的共有十余人,均是文国公府的精干侍卫,一行人拱卫马车奔到此处,发现裴沐珩等人停下后,大家脸色都变了。 “他们为什么不追了?” 这名中年男子是文国公在军中的心腹爱将,曾在战场立过赫赫战功,今日文国公将他调来与裴沐珩周旋。 中年男子看着突然如潮水褪去的兵力,暗道不妙。 “为什么不追了?” 同样发出疑问的还有燕少陵的副将。 这位副将个子并不高,却生得十分雄壮,眼看前方即将抵达宽阔地带,很快就要追上马车了,裴沐珩却突然退兵,他很是不解。 这位郡王莫非是带着他们玩来了吧。 裴沐珩高坐在马背,淡淡往前方指了指,“你可知道前方有什么衙门?” 副将毕竟常年在京城巡逻,对京城各个角落知之甚深,借着火把的光色往前面细细勘察一眼,又抬眸往附近望楼扫视一周后,渐渐明悟过来, “如果我没记错,前方阜成门大街有都察院在宫外的分院,还有虎贲卫的驻军衙门....” 一提到后者,副将猛地反应过来,满脸震惊看着裴沐珩,“这便是文国公的计谋?” 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前面的阜成门大街灯火通明,却无行人路过,巷子口那一抹光亮仿佛是一道圣洁的灯火,引着人往前,再往前.... “虎贲卫驻军在此拱卫皇城,平日无召,将士们按兵不动,一旦有召便可破门而入,保驾勤王。” “你可知道虎贲卫两位中郎将是何许人也,其中一人是陛下心腹无疑,而另一人叫斩游,他曾在文国公手底下效力,如果我没猜错,今日必定是此人值守,一旦咱们进入虎贲卫驻军附近,双方起了乱子,虎贲卫便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介入,以武都卫这点巡逻的兵力,哪能抵抗得了身经百战的禁军?届时,咱们这点优势便微不足道了。” 第246章 文国公就是文国公,以一辆马车为诱饵,差点就要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带入陷阱。 裴沐珩有个习惯,他任何时候都不会轻视任何一位对手,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是他一贯作风,是以他细细将文国公履历给捋了一遍,罗列出他可能的亲信,以做到心中有数。 如果文国公目的仅仅是藏好章老爷子,事情就简单了。 可偏偏文国公目的不仅于此,心思缜密如裴沐珩,又怎会猜不到文国公真正的用意呢,文国公定是想以章老爷子为诱饵,射杀他。 一旦对方目的变得复杂,裴沐珩便可以之做文章。 所以裴沐珩撤兵,回到一个安全的境地,等着文国公将人主动送上门来。 你既然想杀我,就得乖乖被我牵着鼻子走! 消息很快被递到文国公耳中。 彼时文国公正坐在一处幽静 忆樺 的院子喝茶。 这是一处布满杂草的荒院,院子多年未修,荒草萋萋,远处假山传来淙淙流水声,衬得整个院子格外幽静渗人。 很多年前他曾在此地遇见一个人,结成一段缘,而今日该要做个了结。 文国公独自穿着那身灰色的道袍,坐在院子正中的圈椅,圈椅旁搁着一高几,上头摆着一副残棋,一暗卫匆匆行来,单膝着地跪在他脚跟前,神色惭愧道, “老爷,咱们的计策被裴沐珩识破了,他先是轻而易举找到了真正的马车,待辗转将人追到阜成门大街处,他又悄无声息退兵了,眼下咱们进退两难!” 暗卫不敢看文国公的脸色,将头压得很低。 檐下嵌着一盏孤灯,晕黄的灯芒透过树梢洒下密密麻麻的光影,光影在他脊梁上渡上一层清晖,一如当年。 文国公抿了一口茶,眼底闪过一丝阴沉。 不赖呀,这个裴沐珩。 他早知这位裴三公子聪慧绝顶,今日还是头一回见识。 文国公也算裴沐珩半个师傅,在见识过裴循那等神乎其技的射艺后,裴沐珩的骑射在文国公眼里有些不够看,不过裴沐珩饱读诗书,对政务的造诣却在裴循之上,这一点他可堪与荀允和相匹敌。 上回盐引换粮一事,可见一斑。 但文国公没料到,裴沐珩心思缜密到这个地步,今夜交手两个回合,裴沐珩均占了上风。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哪。 文国公当然看出了裴沐珩的用意,他果然是捏住了自己想杀他这一点做文章。 又如何? 文国公毕竟是文国公,很快以尔之矛还施彼身。 “将章老爷子带来荒院,架在水阁正中,再点燃一根火引,等着裴沐珩来救。” 我想杀你,所以给了你可乘之机。 那么现在,你想得到章老爷子,也给了我可乘之机。 两个人旗鼓相当。 消息递回裴沐珩处,裴沐珩果然咬着牙苦笑一声。 “姜还是老的辣!” 文国公不仅将人摆出来,更是限定了时间。 他若真这么好对付,就不是当世之张良了。 裴沐珩压根没有迟疑的机会,很果断下令, “进攻荒园!” 荒园离着虎贲卫驻地并不远,很快马车被斩游护送到了荒园,裴沐珩的人也抵达此处。 燕少陵的副将飞快出兵将整座荒园包围住,虎贲卫中郎将斩游坐在马背上,双手环胸看着他牙疼, “大晚上的,你这是做什么?” 副将也很不甘示弱,将健硕的胸膛往前一挺,吐了一口痰, “老子做什么关你什么事?回你的驻地待着去,这里没你的事!” 斩游给气笑了,没有诏书,禁军不轻出,他身侧只有十多人,不过虎贲卫是上六卫,是皇帝直属的亲军,论地位在武都卫之上,他不屑地看着副将, “我告诉你,我虎贲卫负责皇城安虞,若是你在这里闹事,我定拿你试问!” 副将将一双眼瞪如铜铃,“你这话正巧是我要说的,我告诉你,若是这荒园里出了什么幺蛾子,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斩游道,“只要你动手我就动手。” 副将趾高气昂一笑,往皇城指了指,“老子负责巡逻,这一带治安都归我管,而你呢,没有诏书敢动兵,你是要造反吗?” 他严肃地扫了一眼斩游身后的十几位禁军。 斩游脸色顿时一沉。 这时,裴沐珩全副武装,兵分四路跃入荒园。 寒光乍现,暗夜无边。 文国公想迷惑他,他也依葫芦画瓢。 几路人马,清一色的黑衫从不同方向往湖心掠去。 文国公的主力一瞧这情形,辨别不出裴沐珩在哪,一时不知该将重兵压在何处,这一迟疑,就给了裴沐珩可乘之机。 武都卫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将虎贲卫隔绝在外,里头传来刀剑相交的声音,外头的武都卫弟兄都在唱山歌,气得斩游干着急。 文国公处处设伏,裴沐珩也招招杀机。 双方打得平分秋色。 第247章 裴沐珩的人渐渐汇成一处,将战线从东面压往西面,前方已被他们杀出一道口子,马上就可以沿着九曲环廊上桥救人。 文国公这边为首的将领瞅了一眼湖心正中的水阁,微露笑意,章老爷子就被他们绑缚在那一处,他们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裴沐珩送死。 然而出于他意料。 黑衣人虽然在竭力厮杀,可他们也真的仅仅是在厮杀,压根没有人往湖心岛去救人。 好像他们的目的不是救人,而是杀人。 为首的将领再一次迷惑了。 这位裴三公子心思狡诈,真叫人猜不透。 于是他退出战场,悄悄循着石径赶回院子,文国公依旧坐着不动,甚至还在悠闲地收拾棋局,他在湖心岛布了最后一计,裴沐珩救下章老爷子的同时,也是他殒命之时。 战斗快结束了吧。 他这样想。 然而就在这时,守将再次满头大汗奔了进来, “都督,裴沐珩没去救人!” 文国公双目一眯,这下彻底站起身,阴沉着脸问, “那他在做什么?” 守将面颊抽搐了几下,不可思议地说出两个字,“杀人!” “我们的人渐渐被他们压制,火引已点燃,他们不该迫不及待上桥救人吗,可惜没有,他们看样子是想将咱们屠杀殆尽。” 方才将人引去虎贲卫是陷阱,这一回且战且败,将人引去湖心岛也是陷阱。 裴沐珩还是不上钩。 文国公脸色一变,将棋局一扔,大步越过穿堂,折往湖心岛的方向,片刻,火光乍起,湖心岛上的线引离着章老爷子已经很近了。 他不信裴沐珩一点都不在意章老爷子,除非他还有后招。 文国公眼底翻腾着深思,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豁然转过身,往身后暗卫问去, “十二王处可传来消息了?” 暗卫对上他寒霜般的面色,吓得连摇头,“还...还不曾。” 不妙! * 成国公府。 裴循毫不迟疑对着徐云栖动手,两位侍卫扑过来,一人夺去了徐云栖的医箱,一人试图来抓徐云栖,徐云栖手中医箱被夺,没了趁手的兵刃,被迫学着文如玉的法子,飞快往后一退,拔出发髻上的玉钗,抵在脖子处, “别过来!” 雪白的羊脂玉簪子,在暗沉的光色里泛出锋刃般的光芒。 裴循当然不能看着徐云栖死,他沉住气再次抬手,示意侍卫后退,他试着一步一步往徐云栖迈去, “云栖,你这么做又是何苦?一日而已,明日的这个时候,一切见分晓了,你听话,别固执。” 裴循也极是狡猾,一面轻声安抚,一面不着痕迹遮挡徐云栖的视线,侍卫趁着这个机会,躲在他身后再次用了方才那招,射出暗器逼着徐云栖松了手,簪子坠地顿时碎成两半,而裴循也没有再给徐云栖机会,迅速往前一罩,毫不犹豫拽住了她双手。 飞快地将她身子翻转过来往墙壁一摁,锁住了她的双腕,而就在这时,一抹极细的刺痛从手指处传来,裴循甚至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一股麻痹感沿着指尖慢慢往手臂蔓延。 裴循僵住了。 徐云栖得手后赶忙转身,将早藏好的弩机从身后花瓶处抽出,迅速对准裴循的眉心,语气冷静, “你们主子已中了我的丝丝入扣之毒,解药就在裴沐珩身上,带我去见我外祖父,否则一个时辰后他便毒发身亡。” 两名侍卫顿露惊恐,狐疑地看着裴循,裴循身上已有不适之感,便知徐云栖所言不假,他面上的震惊之色渐渐褪去,转而生了几分懊恼,方才见她被逼得自刎,以为她是穷途末路,不曾想着了她的道。 得到了裴循的示意,其中一侍卫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跑,另一人寻了个随时可以突击的角度,神情戒备盯着徐云栖。 寒风一阵阵拍打窗棂发出响动,似号角争鸣。 裴循手臂已麻痹了,他看着面前这玉柔花软的姑娘,她眉梢依旧是柔软的,语气也不咄咄逼人,可那股无可阻挡的架势,叫人拍案。 “所以,你孤身潜入,找你外祖父是假,接近我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对吗?” 看穿一切的裴循,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恼怒,他反而保持着风度,给与了对手称赞。 这个时候了,裴循还能谈笑自若,徐云栖也很佩服他这份定力, “是。时辰不多了,咱们走吧!” 徐云栖抬手捏住他胳膊,抵着他后背往外去。 裴循在转身的那一瞬,低低笑出一声。 美人心,袖底针哪。 * 就在文国公变色那一瞬,院外慌忙掠进一人,准确无误将发生在成国公府的始末告诉了文国公。 文寅昌这一刻,愣在当场。 纵横疆场几十年,第一次失手,还是失手于一个年轻人。 而偏生在这时,那个年轻人隔着水泊,遥遥传来一声, “文国公,是要十二王殿下的命,还是要在下的命?” 第248章 这个选择是毋庸置疑的。 将章老爷子交出来,换裴循一命。 文国公面沉如水,摆了摆手,示意守将前去放人。 他扭身往裴沐珩望去,夜色里,那道挺拔的身影被侍卫拱卫其中,面上覆着黑巾,眸色藏在阴影处,叫人瞧不真切。 文国公卓然立在台矶处,背着手遥遥与他对视。 这一局,一计套着一计,环环相扣,实在是精彩。 恐怕早在裴循拜访荀允和时,他们已定好了策略。 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将徐云栖扔出来做饵,真真假假,混淆视听,掩盖她真正的目的。谁又能料到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有这等巧妙本事呢。 在这场男人之间的角逐中,她是最弱的女子,却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 更重要的是裴沐珩这份心机,处处料敌于先,将他和裴循每一步都算到了,战术变化很有层次,心思缜密到可怕的地步。 “敢以妻子设局,沐珩胆色过人!”文国公赞道, 裴沐珩听了这话,心下苦笑。 他何尝舍得让徐云栖亲身涉险,那日为此事吵了一宿,是那丫头非要挺身而出,后来他们合计,此举是唯一能瞒天过海的法子,方冒险施行。 裴沐珩难道真的就比文国公技高一筹,非也,他赢在以下克上。 文国公被誉为当世之张良,站在高处太久太久,压根没太把一个年轻人当回事,就是这份轻敌之心,给了裴沐珩可乘之机。 文国公一直是他学习的榜样,他在仰望文国公算无遗策的本事之时,也摸清了这位的行事作风。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承让了。”裴沐珩朝他行了晚辈之礼。 文国公也曾教过裴沐珩骑射,是受得住这份礼的,而这时,他看着这个年轻人,心底由衷生了几分佩服甚至忌惮。 能把他逼到这个地步,裴沐珩是第一人。 后生可畏。 “环环相扣,将计就计,你很出色,”文国公立在夜风里这样说,“但,还没有结束。” 裴沐珩当然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文国公真正的主力尚在南军大营,那是一个属于父亲熙王的战场。 片刻,守将将一浑身是血的老头扔给黑衣人,裴沐珩也将解药交出去,藏在裴沐珩身后的银杏赶忙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瘦骨嶙峋的章回, “老爷子,是您吗?”银杏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从那覆满血污的面颊寻到了熟悉的轮廓,顿时失声痛哭,“您吃了大亏啦!” 而这时,那气若游丝的章回,艰难在银杏肩膀上睁了睁眼,干涸的嘴里断断续续挤出几字, “面圣....我要面圣!” 那个被他无意中发现,迫着他逃亡三十年的秘密,该要重见天日了。 第 72 章 徐云栖挟持住裴循时, 成国公府火光冲天,燕少陵带着人冲破苏子言的围堵,闯进了后院。 火把如林很快将整座府邸照得透亮, 而正中那姑娘, 眼底眸色灼灼,映着晶莹剔透的两颊如同渡了一层霞色, 有蓬勃之势。 有了燕少陵的掩护, 徐云栖毫不犹豫将裴循交给苏子言, 随后二人火速上马奔赴西华门与裴沐珩汇合。 徐云栖骑马速度比马车要快,先一步抵达西华门,荀允和早安排了大理寺少卿刘越在此处接应,刘越打算将老爷子以人证的身份送入皇宫,燕少陵将徐云栖交给刘越后,立即上马去城门与熙王打掩护。 徐云栖在西华门外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缓缓驶来。 她倒是料想过外祖父的情形,预先备了些参汤药水, 银杏及时喂了老爷子喝下,未免徐云栖看了心疼,方才在马车上裴沐珩已亲自侍奉老人家换了一身干净的灰色衣袍, 银杏也替他擦拭了面颊的血污,处理了一番伤口, 面庞看起来没那么触目惊心。 少顷, 马车停下,裴沐珩亲自掀开车帘,与银杏一左一右搀着老爷子下车。 徐云栖一眼望过去, 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只见老爷子面颊交替着十几道伤疤, 血痂覆满了额尖,险些辨认不出他模样来,那么高大清矍的身形瘦的似皮包骨,嶙峋佝偻,被折磨的不成人样。 “外祖父!”徐云栖热泪夺眶而出,若飞鸟投林般朝他扑去, 章老爷子含着泪看着自小养大的外孙女,颤颤巍巍张开了双臂。 三年多了,这是他们祖孙俩分别最长的一次,隔着生死离别,隔着滔天大锅,隔着再也回不去的悠闲过往。 徐云栖就这么将他抱在怀里,曾经伟岸的身躯,宽阔结实的胸膛,如今只剩截截枯瘦的肋骨。 她心痛如绞,泪沁着血色望向幽深的苍穹, “我要杀了他们!” 从未有过的磅礴恨意。 * 同一时辰,文国公文寅昌赶回文府,来到正室换上他那身象征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的朝服,他回得匆忙,屋子里并未点灯,借着廊外的光色匆匆穿戴,这时一人擒着一盏银釭从帘外走来,光芒从身后慢慢铺进,渐渐照亮拔步床东面这一隅之地。 文国公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豁然转过身。 第249章 文夫人立在拔步床旁,似笑非笑看着他, “这是要替谁去卖命?” 不等文国公回答,她又笑,“是那个女人吧?” 那个藏在他心底足足三十多年的女人。 过去她不知是谁,眼下这等局面,她也猜了个大概。 文国公听着她嘲讽的语气,脸色蓦地拉下,冷着脸道, “什么那个女人?你以什么身份这样说她?” 文夫人听了这话掩了掩嘴笑出了声,“你多疑了,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旁的意思。” 她语气凉飕飕的。 他们夫妻俩向来话不投机半句多。 文国公平日都让着她,随文夫人如何嘲讽挤兑,他鲜少驳嘴,但文夫人提起‘那个女人’,他却不能容忍,他眼底冷色灼然,语气冷酷无情, “我告诉你,你这个位置本该她来坐,而你们曹家,若非我提携,也无今日之荣光,你最好给我明白这一点!” 文夫人听了这话,眼底的笑意瞬间消失,面庞像是僵硬的朽木,一下子褪去了所有神采。 她与文寅昌本是天壤之别,他年少成名,出身优渥,是上京城人人恨嫁的如意郎君,文夫人在议亲之时也从未想过能嫁给他,就在那一次宴席,她无意中结识了当时的文老夫人,老夫人提起在给儿子议亲,在场的姑娘各怀春心,她出身并不算好,自然是置身事外,而那一日回到府邸,家中长辈告诉她,文家相中了她,想娶她过门。 就像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的感觉。 她一宿无眠。 而次日,文寅昌便约了她相见,告诉她,他心里没有她,之所以娶她是因为她有贤名,曹家需要提携,短短数字让她明白,这根本就不是幸福砸中了她,而是一场交易罢了。 那时她太过年轻,总以为他一心扑在朝务,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便想着即便是颗冷硬的石头,也总能被捂热的,她就这么嫁了过来,满怀心思讨他欢喜,兢兢业业侍奉公婆,直到某日夜里,她殷勤去书房给他送参汤,无意中发现他对着一块帕子失神,那一瞬,汤碗坠地,参汤泼了她一身,她狼狈地回到了后院。 从那之后,夫妻俩心照不宣,默认了这场交易,直到今日.... 三十多年了,三十年如一日。 眼眶的酸痛刺激了泪意,却被文夫人坚决地吞了回去。 她说出了这句缠绕在她心底几十年的心声, “文寅昌,我们和离吧,和离书我已写好...你签个字。”文夫人深深吸着气,将和离书拿出来,搁在一旁的高几,高几摆着笔墨,显然她早有准备。 文寅昌微微一愣,旋即也似松了一口气,没有任何迟疑,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那和离书,便提笔签下名字,从腰间取下私印盖章,做完这一切,他视线不曾在她面颊落一下,便头也不回离开了。 文夫人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看着那张尘埃落定的和离书,笑声一点点从胸腔震出来,最后化作泪意,布满已不复年少韶光的面颊。 终于结束了.... * 不,还没有结束。 裴循服用过解药后,渐渐在马车苏醒,苏子言坐在他身侧,对着他满脸歉意, “是我中了他们的圈套,害你失手。” 裴循从来不是将责任归于下属的主君,他摆了摆手,神色冷硬看着前方,布帘被掀开,远处灯火煌煌,皇城在望, “还没有结束。” 想要顺利登基并坐稳江山,获取荀允和的支持,是最迅速最便捷,也是最稳妥的法子。 不试一试怎么甘心。 试过失败了,他也不后悔。 裴循既以心狠手辣为名,又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后手。 入宫,剑指奉天殿! 这是他与文国公最后的破釜沉舟一计。 师徒二人,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奔赴各自的战场。 文国公在军中经营多年,当然有法子出京,他带着几名亲信从阜成门大街出城奔赴南军大营。 南军大营驻守在京郊南面的伏牛山,如同壁垒一般矗在伏牛山前方,靠山面北,以拱卫京都。 然而文国公这一路并不轻松,沿途裴沐珩安排了几路杀手伏击他,文国公这边也自有人手接应,这一路双方交手数次,狠狠拖延了文国公入营的时间。 章老爷子入宫后,局势对裴循已经很不利了,文国公深知眼下第一要务,便是率领将士入宫勤王,调不动南军大营,便是功亏一篑。 在侍卫殊死护送下,文国公快马赶到辕门附近,已听得里面吵得热火朝天。 他飞快下马,带着人疾步进了中军主账,只见熙王带着几方兵马坐在主位,而他这一派的人手坐在左下,两派人马各不相让,咄咄逼人。 “熙王殿下,您可无统兵之权,至于您手中这份军令,既没有陛下亲笔,也无咱们大都督的签字,你让我们怎么信服?天下谁人不知内阁首辅荀允和是您亲家,万一这份敕令是你们二人捏造的呢,抱歉,恕末将等人无法从命!” 强将手下无弱兵,文国公筹备夺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熙王一到场,文国公一派的将领便据理力争,不给熙王把持南营的机会。 第250章 恰在这时,布帘被掀开,跃进一道绯袍身影,正是身着一品都督军服的文国公,大家瞧见他均是神色一亮,连忙簇拥在他身侧,与熙王分庭抗礼。 熙王瞧见文国公来了,反而慢慢笑出来,甚至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示意他坐, “文国公,你来的正好,本王手持奉天殿兵令,来接手南军大营,你底下这些将士不服管教,你来评评理。” 文国公哪能没看出熙王的心思,这是想拖延时间,一旦皇帝醒来,裴循便翻不出浪花来,拖延一刻,局势便越发不利。 南军大营有三方兵力,一方是文国公亲信,一方是熙王党,还有一方便是完全听从皇帝的中立一派。 谁能争取中立一派便是胜者。 文国公先是拱袖朝熙王施了一礼,旋即从腰间掏出一物,对着在座所有将领道, “诸位,内阁首辅荀允和与司礼监掌印刘希文合谋控制住陛下,危急时刻,陛下暗中着人送出一枚令箭交给十二王爷,这是十二王爷与内阁辅臣施卓联名的手书,嘱我带兵进城,保驾勤王。” 手书由着文国公身边一将领送给大家传阅,而离得最近的一位将领则接过那枚令箭端详一番,这枚令箭并不大,带着金簇头是皇帝专用,大家并不知这是某日裴循探望皇帝,皇帝给的赏赐,但这样的时刻拿出来,显然比较有说服力。 十二王是中宫嫡子,秦王势衰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要立他为储,文寅昌毕竟是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比熙王更名正言顺,原先被熙王说服的将领眼下有动摇之势。 熙王倒是不疾不徐回道, “诸位可能有所不知,昨日大理寺少卿刘越查到皇后乃当年明月长公主之案的凶手,皇帝被此事气得一病不起,十二王见立储希望渺茫,遂铤而走险,意图逼宫,诸位可千万别上了文国公的当,不要背负造反的骂名。” 这事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却还不曾传到兵营来,大部分将领毫无所知,登时面露惊愕,唯有少数二人今日去过京城,倒是听说了此事。 “确有其事,陛下命刘越和萧阁老在核查此案,想必不日便有结果了。” 众将心中的天平又倾向了熙王。 文国公背着手始终面带笑容, “熙王殿下,恕老夫问您,若十二王真是逆党,已贵为左都督的老夫,又何必与他担此风险呢?” 这话说得有理。 便是熙王也深为疑惑。 十二王是文国公的徒弟无疑,可但凡习过骑射的皇室子弟,又有哪个不是文国公的弟子,便是熙王自个儿也曾在文国公身边待过两年。 凭着那点师徒情谊,还真不至于让文国公冒性命风险。 文国公到底因何为十二王出生入死呢? 眼看双方势均力敌,接任杨康时任右都督的杭振东道, “熙王殿下手持内阁与司礼监联发的兵令,左都督又握着十二王的手书,你们谁的话我们都不敢不听,却也不敢全听,我的意思是咱们静等陛下吩咐。” 以不变应万变,这是杭振东的思路。 中立的将领纷纷附和,“是这个理,咱们等陛下醒来再说。” “一切还是得陛下来定夺。” 熙王本意就是拖住文国公,于是态度就十分坦然, “成,诸位若执意如此,本王便在此处坐等陛下圣旨。” 文国公脸色微沉。 没时间了,先杀出去,再与斩游里应外合,包围皇宫方是上策。 于是文国公暗中使了个眼色,立有侍卫飞快地朝熙王的方向射去一枚暗箭, 熙王本就做了防备,立即翻了个身,往一侧的桌案躲去,很快立在他身后的侍卫包抄而上,与文国公等人交上手。 中军营帐内瞬间乱成一团。 右都督杭振东登时傻眼了。 “住手!” 可惜没有人听他的。 这时熙王身边一将领抽出空来与他道, “右都督,你还没看出来谁是乱臣贼子吗?敢射杀当朝皇子,视同谋反,文寅昌这是要造反!” 熙王和文国公均做了准备,各自在侍卫掩护下退回几方阵营。 霎时擂鼓争鸣,杀声四起,兵戈之声震破天际。 杭振东冲出营帐,眼看两军对垒,整个南军大营成了硝烟的战场,沉下脸色。 其他观望的兵将都有些焦急了,“怎么办?再这么打下去,要出大事的!” 这个时候就显现出这位右都督的城府来,他眯着眼扫了对垒的两军一眼,低声道, “不急,咱们见机行事。” 聪明人很快明白过来,看哪方占据优势就加入哪一方,届时便是必赢的局面。 大家纷纷朝杭振东投去佩服的一眼。 领军作战是熙王的优势,他挥动长矛大开大合往对方杀去,而文国公也智计百出,火矢暗箭时不时朝熙王招呼而来。 战事如火如荼,也不相上下。 熙王打得很稳,而文国公打得很急,越拖延对他越不利。 他试图以火阵困住熙王。 火舌突然朝半空窜起,划出一道狰狞的厉芒,锐利的刀剑相交声,几乎要刺破耳膜。一串火星子扑上营帐,很快大火成绵延之势,血腥气伴随着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右都督见状,立即带着兵退去了辕门之外。 第251章 南军大营兵权争夺之战决定着夺嫡胜负,裴沐珩不可能不关注,宫内有荀允和坐镇,他几乎已不用担心,将徐云栖交给刘越后,他很快上马奔赴西便门,打算策应父亲。 王凡等暗卫追随他一路至西便门,有了燕少陵的关照及内阁和司礼监发放的兵符,裴沐珩轻而易举出了城,就在一行人准备折往南营时,迎面熙王府一位哨兵奔了来,借着城墙上的灯火认出裴沐珩后,立即喊道, “三公子,文国公赶到了兵营与咱们王爷打了起来!” 王凡勒了勒马缰,忙问道,“战况如何?” 哨兵快马上前,先在马背上朝裴沐珩施了一礼,喘气不匀道,“形势不太妙,那文国公显然预谋已久,暗自在军中藏了些火油,方才已打算用火阵困住咱们王爷!” 裴沐珩双眸微的一眯,问出关键,“杭振东麾下将领是何反应?” 哨兵苦笑道,“面上劝和,实则作壁上观。” 裴沐珩冷笑一声,“什么作壁上观,这是打算稳坐钓鱼台,等着看哪方势头好再帮哪方!” 形势不容乐观,眼下想要破局,唯一的法子便是先一步让杭振东看到优势。 就在这时,熙王府派去西边的哨探也从远处遥遥奔了来, “郡王殿下,前方发现榆林边军的踪迹!” 王凡闻言顿时大骇,“不好,这定是文寅昌的后援来了!” 文国公在边关扎根多年,其主要阵地便是榆林,榆林一直是大晋与蒙兀对阵的桥头堡,这一带的将士身经百战,又是重骑兵装备,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整个大晋最骁勇的军团。 一旦榆林边军赶到南营,结果可想而知。 裴沐珩脸色阴沉得滴水,只是他这人心性素来沉稳,局面越乱,他心性越定,他抬目往黑黢黢的西边天方向望去,很快心生一计。 “王凡,你去宣府报信,其余人跟我出发!” 榆林之东是宣府,宣府乃大晋北边的重镇,也被称为京城的北门户,如此紧要之地,皇帝一直派重兵把守,不仅如此,老谋深算的皇帝留了一手,早早在宣府安排了一支哨骑,这些哨骑日日夜夜巡逻在京城西北边界,以防边军异动,围困京城。 裴沐珩需要跟榆林军周旋,以拖到宣府军驰援。 王凡看了一眼身侧五十兵力,冷汗冒了出来,“三爷,您这是亲身涉险,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裴沐珩没有给他迟疑的机会,一马当先往前跃去,“文寅昌擅自出兵,又要避开宣府重兵,人手不可能太多,我又不与他正面交战,周旋片刻足矣!” 就这样裴沐珩带着五十兵力,以他最擅长的计策,示敌以弱,诱敌松懈,再一次将榆林军逗得团团转。 杀了裴沐珩,熙王府没了主心骨,拿什么跟十二王争,榆林边军逮着机会跟头狮子似的猛咬在他身后,当然,榆林守将也不是傻的,很快看出裴沐珩意图,打算分兵。 然而迟了,宣府军没有让裴沐珩失望,这支被委以重任的边军,早就发现了榆林边军的异动,尾随而来。 京城西北郊战事如火如荼铺开时,南军大营的硝烟远未消弭。 就在右都督杭振东斟酌着要不要插手之时,骤然间漆黑的暗夜里传来一阵呐喊声,杭振东俯地一听,只闻数千战马,声声动地。 “不好!” “是什么人来了,快去瞧瞧!” 其中一位哨兵拔腿上马朝来声方向跃去,不消片刻抵达南营西面一处高坡,此时已近子时,寒风拂来,冰渣子扑了他一脸,他借着朦胧的光色望去,只见一写着“熙”字的大纛在夜空飘扬,哨兵眸色登时大惊,迅速掉转马头朝南军方向奔驰,大喊道, “西州军来了,西州军来了!” 远在西州的熙王府将士,为了避开其余边军,昼伏夜出,化整为零,往南沿着山脉绕行十夜,秘密赶到了京郊,很快将南军包围了个正着。 杭振东还有什么可迟疑的,二话不说加入战斗。 你以为熙王真的在等皇帝醒来吗,不,他要等得是西州大军。 熙王在军中汲汲营营数十载,啃最硬的骨头,任劳任怨替皇帝卖命,正是这份忍辱负重,越发激起了将士们的义愤填膺,西州军势如破竹朝南营杀来。 文国公瞅见西州军杀声逼来,心下凉了一大截。 他的榆林嫡系呢? 这支大晋最骁勇的军团该是战无不胜的。 事实上,榆林边军战力果然非同凡响,这支配备虎蹲炮的重骑兵硬生生冲破宣府军的防线,朝京营奔来,可惜待他们赶到南营时,右都督杭振东早已加入了熙王阵营,对着文国公等人里外夹击。 前有围堵,后有追兵,大势已去。 至于文国公的内应虎贲卫中郎将斩游呢,则被燕少陵堵了个正着。 巡逻是他本职,燕少陵带着武都卫在阜成门大街站岗。 一旦虎贲卫无诏出兵,驻守在皇城内的羽林卫将立即开门,与武都卫两厢夹击,便可消灭虎贲卫,斩游算是被摁得死死的。 眼看斩游野心未灭,燕少陵扔给他一句话, “文国公是救过你的命,可你真的打算让阖家老小给他陪葬吗?” 第252章 斩游是不怕死,但他身后那些将士们却心存顾虑。 “留在这里,无论哪方赢,你们永保荣华富贵,冲出去可就难说了。”燕少陵嚼着一口薄荷叶,昂然坐在马背上悠悠地说。 虎贲卫的攻势就这么被燕少陵兵不血刃给瓦解了。 子时漏刻敲响,奉天殿内鸦雀无声。 荀允和和刘希文陪坐左右,看着范太医给皇帝施针。 第三轮施针过后,塌上的皇帝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大约半刻钟后,老皇帝缓缓睁开一线眼,眼珠慢腾腾转了下,第一个看到的是刘希文,刘希文顿时喜极而泣, “陛下,您总算是醒了!” 他小心翼翼将皇帝搀着坐起,皇帝艰难地靠着引枕,喘着虚气看向四周, 除了惯常伺候的小内使,便只有左逍林和荀允和。 左逍林在他身边再正常不过,至于荀允和....皇帝昏迷,内阁首辅在场也算顺理成章,皇帝心里微微有些疙瘩,却也没有计较这桩事, 他很快下了三道诏令, “左逍林听命,控制宫防,即刻停用任何虎符兵令,唯朕亲笔圣旨方可调兵,将朕的手书送达十二卫亲军,擅动者,杀无赦!” “臣遵旨!” 皇帝龙飞凤舞亲自写下诏书盖上玉玺,再吩咐亲卫军与小内使同时出宫宣读诏令。 皇帝的第一步,便是稳住整座上京城的兵力。 紧接着他下了第二道诏令, “荀卿,你去前朝宣所有王爷进宫,让百官来奉天殿听命!” 召集皇子,以防有人趁乱夺宫。 “第三...”皇帝说到这里,眼神黯了黯,“陈立,你带东厂的人去坤宁宫,把皇后带来奉天殿,朕要当场将三十年前的案子审个水落石出!” 第 73 章 雪嗡嗡地下, 奉天殿外已覆了一层厚厚的霜雪。风声鹤唳,廊庑宫灯被撞得东歪西晃,其中一盏灭了, 一十多岁的小内使战战兢兢登着高梯, 用火折子将之重新点燃,刺目的光芒倏忽跃入眼底, 他眯了眯眼, 忍不住抬眸往天际望去。 苍穹黑沉, 乌云如摧,仿若石头压在人心间,他从未像今日这般盼着天快些亮。 皇帝诏令一下,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王爷与四品以上的朝官均聚在奉天殿。 风雪呼啸而入,雪沫子迷了人眼,百官神色各异侯在正殿,有人缄默不语, 有人惊慌失措,还有人东张西望试图辨清一丝风向。 不一会,皇帝换了一身明黄蟒龙服由着刘希文等人搀了出来, 他神色极是苍白,脚步略有虚浮, 费了些功夫放坐稳在蟠龙宝座上, 众人立即下跪万拜。 皇帝睁着疲乏的眸子,淡淡扫了一眼。 左边列着以裴循为首的王爷,右边站着百官, 不过为首的并非过去的文国公,而是不甘立在裴循身后的秦王。 荀允和与刘希文分列皇帝左右, 二人平视前方,神色无澜。 所有王爷均到,唯独不见熙王,而武将之首的文国公也不在,皇帝皱了皱眉,“还有人呢?” 内阁次辅施卓迫不及待列出道, “禀陛下,熙王撺掇内阁首辅荀允和,假诏前往南军大营夺权,意在逼宫,臣察觉其意图后,请十二王爷下了一封手书,着文国公前往制止。” 皇帝闻言往身侧的荀允和看了一眼,荀允和面色毫无波动,皇帝对施卓这话是不信的,若荀允和有心造反,方才他就醒不过来了,以荀允和的手腕笼络住刘希文,二人联手下一份传位诏书,迎熙王继位也不是不可能。 但熙王前往南军大营收揽兵权,着实令皇帝有些不悦。 这时一人忙不迭跳了出来, “父皇,四弟是奉了儿子的命令前往南军大营收揽兵权。” 秦王话音一落,所有人视线都聚在他身上。 荀允和深深看了他一眼,皇帝醒来之后,最难解释的便是兵权一事,即便他与刘希文联署下令在流程规制上寻不出差错,到底因此惹来皇帝忌惮,所以荀允和在方才传召诸位王爷时,悄悄给秦王递了个话,让他揽下此事。 秦王难道真的是傻子,甘愿替熙王背锅。 不,他这个时候站出来,实则是揽功,抢夺熙王的功勋。 他紧接着解释道, “父皇,您昏迷这一日,朝中乱了锅,皇后残害明月长公主一事已在官署区传开,十二弟急得跳脚,动作频出,儿臣的人察觉他半夜奔赴文国公府,恐他煽动文国公铤而走险,情急之下,将此事禀报司礼监掌印刘公公与内阁首辅荀大人,在儿臣的建议下,由他二人署名兵令,请四弟去南营掌控大营,以防出乱子。” 眼下是摁死裴循最好的机会,秦王怎么可能放过? 皇帝听了这话,脸色泛黑,“文寅昌与熙王在南郊打起来了?” 裴循见状立即出声道,“父皇,熙王兄以下犯上,对父皇冷待心生不满,趁父皇昏迷之际,意图谋反,文国公是奉命平叛!” 熙王一派的官员连忙反驳,“是吗?方才城外急递,文寅昌擅动边军,榆林军突破宣府军防线往南营奔来,十二殿下还敢说文寅昌不是造反?” 裴循回眸拂袖冷笑,“那是因为熙王调动了西州军,文国公才被迫让榆林军驰援。” 第253章 熙王调动了西州军? 皇帝脸色彻底冷下来。 所以熙王果然是预谋已久? 要知西州离京城有上千里之远,西州军出发时,恐他还在奉天殿睡大觉。 荀允和怎么可能看着皇帝猜忌熙王,连忙从袖下掏出一封借调令呈给皇帝, “陛下,熙王殿下调兵也有缘故,今年夏黄河平阳至太原府段出现夏讯,河面泥沙淤积,水面高于两侧农田,趁着冬日河干,工部向兵部申调了些兵力疏浚河段,西州府兵也在征用之内,调兵令在此。” 有荀允和在中枢,调兵手续一类早准备得妥妥的,至少皇帝在明面上寻不出不妥来。 太原府离着京城不远,榆林边军出现异动后,熙王立即将西州军调过来,自然也说得通。 皇帝比预想中要冷静,眼下这等时机,纠结于谁是真叛谁是假叛已无关紧要,首要之务便是平息争端,由他这个皇帝来掌控局面,而不是等着南军分出胜负了,将他这个帝王架在被动之地。 他很快发出诏令, “金吾卫大将军杨赟何在?” “臣在!”杨斌列出朝皇帝行了个军礼。 皇帝道,“你率两万禁军前往南营,将熙王和文寅昌都给朕带回来!” “遵旨!” 杨赟飞快退出奉天殿,前往金吾卫大营点兵。 裴循看着一眼他的背影,脑筋飞快运转着,等杨赟将人带回来,那必定是大势已去,眼下西州军出没明显引起了皇帝怀疑,是他扭败为胜的最好时机。 他连忙往皇帝拱手, “父皇,我母后呢?” 皇帝这才想起陈立去坤宁宫拿人之事,正待抬眼,宫门被两名小内使重重推开,两名宫女搀着纤弱的皇后跨入殿内,只见皇后身着九龙四凤冠,深青翟衣,红领织金云龙纹襟缓缓行来。 她面容寡瘦如雪,神色低垂,保持端容来到皇帝跟前下拜, “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看着她面露复杂,“大理少卿刘越指认你谋害明月长公主,此事皇后可有说法?” 皇后轻嗤一声,眉目平视前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歹人为了对付循儿,故意污蔑臣妾,陛下是明君,自能明辨是非。” 皇帝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面上辨不出喜怒,他慢慢颔首,往旁边一指,“皇后先坐。” 随后与刘越道,“刘卿,你当众审案吧。” 刘越却在这时越众而出,朝皇帝拱袖道, “陛下,此案臣不必审,只请陛下宣一人入殿,让他老人家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禀报您便是。” 皇帝眉心微蹙,面带狐疑,“谁?” 刘越朝门口小内使看了一眼,奉天殿的大门再次被推开,洞开的门庭外立着三人。 徐云栖和银杏一左一右扶着章老爷子缓慢跨进门槛。 章老爷子一步一步艰难地上前来,视线忍不住在奉天殿内逡巡一番,这就是大晋最雄伟最恢弘的殿宇吗,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金殿之上吗? 三十年了,背负着这个秘密逃亡整整三十年,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来到这里,为自己,为师傅洗脱冤屈,还亡者一个公道。 立在皇帝身侧的荀允和,一眼就看到了章老爷子,实难将当年霸烈不羁的伟岸男人,与面前这佝偻老头相提并论,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饶是如此,荀允和面色依旧阴沉,眼底恨愕交加,难以平复。 皇帝最先看到的不是章老爷子,反而是徐云栖,他眼底狐疑更甚, “珩哥儿媳妇,你怎么来了?” 徐云栖扶着老爷子跪下,双手加眉朝他一拜道, “回陛下,刘大人所说的证人便是云栖的外祖父,他姓章,名回,云栖一身医术均为他所授,而他真正的身份则是当年柳老太医的记名弟子。” 皇帝霍然震惊,这下方将视线挪到老爷子身上,“你是柳筠的徒弟?他的徒弟朕也见过几个,朕却从未见过你!” 章老爷子艰难行了个大礼,断断续续开口,“草民本姓张,单名一个毅字,西州人士,少时父母双亡便在柳家的药铺谋生.....后来草民跟着柳家来到京城做生意,草民性子颇为乖张,不轻易服人,柳太医恐我在宫廷惹事,一直不曾带我入宫,只将我安置在柳家医馆当学徒....” “偏生草民颇有些天赋,不仅熟悉南来北往的药材生意,对针灸之术也稍有些见地....柳老太医相中我,私下拿我当十三针传人对待,悉心教导,”老爷子身子极是虚弱,每说一段便咳几声,他勉力强撑, “有一年柳家在西州的药铺出了事,我受老太医所托回西州料理,后老太医回乡祭祖时,还给我说了一门婚事,我就这么在西州府安了家。” 说到这里,话匣子打开,他嗓音变得更加连贯,“贞元十四年二月初二龙抬头,也就是三十一年前的早春,草□□送一趟药材入京,刚卸了货,忽然瞧见柳家一管事悲痛欲绝地往药铺奔来,大哭大喊,说是师傅老人家在宫中突发心疾病逝了...” 章老爷子双目如同旋涡突然变得幽深,利刃般的光芒扫向皇后,咬着牙道,“我对老爷子的身体状况是有数的,从未听过他有心疾,怎么可能突然去世,于是我二话不说扔下货车,赶赴柳府。” 第254章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上京城的年味未散,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锣鼓喧天,行人太多,他弃马步行,穿过一个又一个巷子来到柳府后门。 前院传来震天动地的哭声,他急急忙忙沿着僻静的廊道赶去前院,刚从正厅后门的甬道探出个头,见前厅内挤满了侍卫太医,柳太医被两名侍卫抬进府邸,尸身搁在正厅之上,柳老夫人带着两个儿子扑在他身侧哭得撕心裂肺,他借着灯色打量老太医的身子。 柳太医额尖撞出一个血窟窿,深红的血痂覆在一侧面颊,眉心紧蹙,脸色发青,乍一眼瞧着呈心悸麻痹之症。 范太医将柳太医尸身送回府,还沉浸在柳太医猝死的惊惶中回不过神来, “今日午后明月小公主突发心疾,我与柳兄一道去给小公主看诊,彼时我晚了他几步,柳兄提着医箱疾步在前,想是他走的太快,被在御花园玩耍的小内使给撞倒,柳兄额头磕在了太湖石上....血水如注。” 很显然为了保护熙王,没把熙王的名讳供出来。 说到这里,范太医垂着眸双肩战栗,“很是不巧,这一撞引发了心肌梗塞,人就这么没了,我赶到时,他已没了呼吸....” 范太医扑腾一声跪在柳太医跟前失声痛哭, “不仅柳兄没了,明月小公主也没能救回来,陛下震怒...” 皇帝听到这里,眼神缓缓眯紧,面色发乌,当年失去女儿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么瘦小的孩子蜷缩在他怀里,不顾自己命悬一线,甚至还笑着宽慰他, “爹爹不哭,爹爹不哭,女儿会在天上看着您呢....” 她含笑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为此,他差点拔剑砍了熙王。 “然后呢?你发现了什么?”皇帝木声问, 章老爷子眼底闪烁着寒芒,“我发现师傅死的姿势诡异,他有根手指一直抵在腹腔,仿佛在暗示什么。” “我这人脾气不好,从不轻易信人,那姓范的语焉不详处处透着古怪,我心中揣着狐疑,打算等师母给师傅收殓时亲自瞧一瞧,更诡异的事发生了,那位范太医为示哀悼,决定亲自收殓,不仅如此,范太医还暗示师母,只道此事牵扯明月公主,若是不想被牵连,柳家最好速速离京,故而柳家甚至不敢办丧事,就匆匆将师傅的灵柩搬去了城外佛门寺...” “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我岂能让他死的不明不白,一日夜里趁人不备,我去城外佛门寺,悄悄开了师傅的棺,我划开了他的腹....” 老爷子说到此处,整个人仿佛是浸润在冰水里,惊魂落魄, “你发现了什么?”皇帝目光发紧。 老爷子咬着牙,眼角的皱纹隐隐颤动,目光射向侯在一侧的范如季, “我发现师傅压根不是猝死,而是被人下了名叫千机的剧毒,此毒无色无味,喝下后胸闷气短,四脚抽搐,与猝死症状一般无二,如果我没猜错,给他下毒的就该是这位范太医的父亲,曾经太医院院使范青山!” 范如季身子一软,扑腾跪地道,“你胡说,你污蔑,”他眼底交织着惶恐与震惊,嘶声力竭吼着,“我父亲与柳太医乃莫逆之交,岂会害他性命?” 老爷子冷笑一声,瞥着坐在范如季前面的皇后, “你父亲当然没有动机害我师傅,可如果是幕后主使威逼他干的呢?” 范如季喉咙一哽。 皇帝顺着他视线落在皇后身上,神色晦暗,“你说的主使便是皇后?” 老爷子目色一沉,“没错,因为范太医和柳太医发现了皇后娘娘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时候范太医更聪明,晓得皇后不会放过他,所以主动替她料理了柳太医,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范如季不敢相信事情真相是这样,更不能接受父亲伟岸的形象崩塌,他喃喃地摇头,“不,不是的,一定不是这样的....” 老爷子毫不留情将他最后一点幻想给击了个粉碎, “如果不是这样,一年后你的父亲为何在府中自尽身亡?为何我师傅的徒弟死的死,病的病,一个个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年柳家是什么情形,你心里该清楚吧?明眼人都以为是陛下看柳家不顺眼,拿柳家出气,可事实是,那幕后主使害怕柳家的事泄密,寻了个各种手段将人给弄死,而我为了逃出生天,将计就计,假死逃出京城,落草为寇,过了半年方将寄居在乡下的女儿接回身边,带着她远离京城,避居荆州。” 范如季承受不住惨痛的真相,失声大哭伏地不起。 皇帝给气得胸口直颤,“你说什么?范青山是自尽身亡?谁,就凭她,”他指着漠然如山的皇后,“凭她敢一手遮天,害死朕的肱骨大臣?” 皇帝不认为那时的皇后有这个能力。 裴循听到这里,只觉匪夷所思,他扭头对着章老爷子喝道, “你胡说什么?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事情是我母后所为?我母后有何动机害死明月长公主?” “证据?动机?呵呵呵...”章老爷子忽然眯起眼,笑得有几分诡异。 就在这时,令人始料不及的事发生了。 皇后身侧一婢女,飞快抽出发髻上的玉簪朝老爷子扑来,她面露凶光,恶狠狠道, 第255章 “就是你这个来历不明的混账东西,诬陷我们娘娘!” 变故来的太突然,现场所有的视线均被她吸引,裴循一直静待的时机来了。 原先挡在皇帝跟前的羽林卫纷纷往前扑来,他与皇帝之间出现一片防卫的空白。 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 他今日一个不慎被徐云栖算计,眼下他依葫芦画瓢,用侍女引开众人视线,就这样一枚袖箭从他宽大的袍子射出,对着皇帝的方向直直射去。 只要皇帝死了,文国公有兵,内阁施卓和郑玉成都是他的人,今日还是他的胜局。 他裴循可是号称大晋第一神射手,箭无虚发。 今日也该是如此吧。 至少在箭术上,他真的从未失手过。 然而,命运之神终究没有眷顾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极为锐利的破空之音,一支军用的箭矢带着极其霸道的势头,从他身侧削了过来,以势不可挡的速度撞开那枚袖箭,与此同时,洞若观火的羽林卫大将军左逍林飞快将长矛一挡,整个人挡在皇帝跟前,而那枚箭矢与袖箭双双没入蟠龙宝座的侧后方。 章老爷子这边,徐云栖和银杏反应也相当迅速,银杏使劲将老爷子往后面一拉,而徐云栖则更霸气了,她不假思索抬脚一踢,正中婢女下颚,只见婢女痛呼一声,身子往后一翻被扑上来的羽林卫给捉个正着。 一切发生地太快,在场所有官员忙不迭往两侧退开,均吓出一身冷汗。 这可是奉天殿,羽林卫均是执矛佩剑,非必要不携弓箭,何人张弓搭箭救得陛下? 众人纷纷顺着箭矢来的方向往外望去,只见一人穿着炽艳的绛红郡王服,步履千钧拾级而上,他手执金弓,俊脸被灯火映得昭然,那是一张格外平静的脸,目深幽寂,丝毫不带任何情绪,却偏偏携着一身势不可挡的锋芒。 正是携胜而归的裴沐珩。 谁敢在奉天殿张弓。 大晋未来的掌权人。 这一刻大家看到的不再是温文尔雅进退有度的熙王府三公子,而是一位气吞山河的未来主君,他用这霸道至极又行云流水的一箭,告诉所有朝臣,南军大营局势已定,天下权柄已归熙王府。 裴沐珩来到殿前,目不斜视对着皇帝长身而拜, “臣奉召平叛而归,叛贼文寅昌已被拿下!” 是否奉召不重要了,胜者为王。 裴沐珩说这话时,抬眸与裴循视线在半空交汇。 这一眼包含太多太多。 还是败了吗? 裴循修长的身影微微一晃,眼底的霁月风光均已不再,只剩算盘落空的不甘与挣扎,他目色恍惚看向裴沐珩,又越过他看向广阔的丹樨。 无尽的寒风往他脚底翻涌而来,他仿佛置身奉天之巅,又仿佛被人高高架起,脚步虚浮没了支撑。 两名羽林卫上前,双双扼住他手腕,将他迫得扑跪在地,裴循始终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怔怔看着前方。 就这么败了吗? 不甘心。 很快一行身影从台阶下接二连三出现,走在最前的是熙王,杭振东与杨赟三人,在他们身后由两名金吾卫架着一人往上行来,裴循看清那人模样,脸上所有的侥幸退得干干净净,双目蒙尘般失去神采。 只见那人身着一品都督朝服,灰须徐徐而动,没有任何败者的狼狈,目色始终平静岿然。 熙王三人立即进殿给皇帝行跪拜大礼, 杭振东三言两语将发生在南军大营的事告诉皇帝,皇帝视线越过攒攒人头,与殿外的文国公相交,勃然怒道, “文寅昌,朕待你不薄,你何故与人谋反,谋害朕的江山百姓。” 回应他的是文国公一声怅然长啸,“哈哈哈哈!” 文国公双手缚在身后,双腿亦被铰链困住,可他身姿是昂然的,甚至依旧能在那矍铄的双眸窥见昔日军中第一人的风采。 他没有看皇帝,而是将目光投向殿内一人。 那人也看着他,她甚至已不记得多少年没见过他了,模样好像变了,鬓角又多了许多白丝,唯有那道朗笑始终回荡在她心间,一如当年年少峥嵘。 文国公笑过之后,殿内有那么一瞬的死寂,直到章老爷子苍老的嗓音再次响起。 “我来替陛下解惑。” “三十多年前的二月初二这一日晨,皇后娘娘身子不适,娘娘每回月事将近便觉头昏难受,这一日她照旧宣太医看诊,太医院惯例,任何一位主子宣召,必须得有两位太医同行,二人交替把脉,商议开方子,并轮守熬药,以杜绝任何迫害之事发生。” “而这一日同行的恰恰是太医院最负盛名的两位老太医,范院使与柳太医。” “依制,两位太医相继给皇后把脉,这一把脉后,柳太医脸色就变了。” 皇帝听到这里心下一沉,殿内上百双视线灼灼盯着老爷子,老爷子目色幽幽瞥着皇后,彼时皇后已扑在十二王裴循跟前,紧紧搂住了儿子,眼珠无神似的没有半分波动。 方才裴沐珩这一箭已将大臣喝退两侧,眼下大殿正中被空出来,仅仅只有他们母子二人。 章老爷子嗓音一沉,“因为柳太医发现是喜脉。” 第256章 皇帝顿时两眼一黑。 刘希文见状顾不上震惊,飞快给他抚背顺气,徐云栖怕他老人家有个好歹,赶忙上前用细银针扎了皇帝几处手脉,帮他稳住不断翻涌的气血。 皇帝缓过气来后,目色阴森道,“说,你接着说!” 章老爷子说了一阵嗓音变得沙哑,他用力清了下嗓,接着道, “陛下是否临幸后妃,旁人不知,两位太医院的正副院使却是晓得的,这下便知皇后这一胎暗藏玄机,柳太医医案写在巳时初刻,死在午时三刻,这当中有足足一个时辰还多,到底发生了什么,想必只有两位太医与皇后娘娘自个儿清楚了。” 裴循听到这里,已有了不妙的预感,他面色冷峭瞪着章老爷子,“你什么意思?” 皇帝登时意识到了什么,对着刘希文断喝,“去,取太医院档案过来!” 这一点荀允和早有准备,以皇帝的名义着人在大内档案阁,将这一日牵扯人员的医案均取了来,因着那日柳太医已死,关于皇后的医案只有一份,正是范太医所写,上头寥寥数语记载皇后是月事不适,这个时候刘希文突然想起了一桩让他好奇的事。 二月初二明月公主薨逝,皇帝悲痛之至,压根没心思与妃子同房,一向淡漠内敛的皇后却在随后的二月初八邀请皇帝去坤宁宫用晚膳,也不知皇后在酒里加了什么,皇帝喝完后便搂着皇后去了帘帐内。 这是逾矩的,事后皇帝觉得对不起女儿,为此吃斋整整一月。 再然后的二月二十五,范太医诊出皇后有孕。 同年十月初四,十二王裴循出生,而这一日也发生了一桩不小的祸事,皇后清晨被园中兔子惊了驾,导致提前发动,于这一日诞下十二王裴循,不仅如此,是日大出血,差点丢了性命。 从医案记载来看,一切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裴循明显察觉到章老爷子的弦外之音,咄咄逼人质问, “老爷子,你是熙王府的姻亲,为了让熙王继位无所不用其极,这上头记载没有任何破绽,你空口无凭,污蔑本王和母后,本王绝不饶了你!” 混淆皇室血脉,非同小可,便是皇帝也决不能轻易接受, “证据呢!” “你证据何在?” “凭什么以为十二王不是陛下亲子?” 朝臣七嘴八舌责问。 他们倒不是为了维护十二王,他们维护的是大晋皇帝的脸面。 章老爷子缓缓笑出一声,苍茫的视线渐渐聚焦,最后落在徐云栖身上, “云栖,你过来。” 徐云栖本立在皇帝身侧,听了这话,目色浮现稍许茫然,随后慢慢来到老爷子跟前。 老爷子朝她和蔼地伸出手,“孩子,我临走时交给你的金坠子呢。” 徐云栖愣了下,立即从脖颈掏出一物,又解下锁扣交给老爷子。 这是一个镂空的金坠子,鸽子蛋大小,雕工极其细密繁复,老爷子将之接在掌心对着灯芒处望了望,东西还在里头,旋即他用指尖拨了拨底下一个机括,只见坠子破开,里面落下一物,正是一张泛黄的宣纸,老爷子小心谨慎将之打开,呈给皇帝, “陛下,我当年给师傅剖尸验毒时,在他腹部发现此物,如果我没猜错,师傅当年发现皇后胎像有异,恐被对方灭口,便将真正的医案吞入腹中,以待真相开启这日,而这上头记载了皇后病理的时辰,症状,诊断,一目了然。” 整个大殿为之一震。 徐云栖满目惊愕盯着那团皱巴巴的宣纸,脸色变得极其古怪。 所以熙王府苦苦追求的真相,从始至终就在她身上。 她忍不住往殿门处的裴沐珩望了一眼,夫妻俩目色交错,不甚唏嘘。 这个金坠子裴沐珩并不陌生,他甚至亲自替她取过.... 刘希文怔愣一瞬,飞快奔过来,从老爷子手中接过此物交给皇帝,又拿着太医院旧医案对比,再唤上范如季上前甄别。 宫廷特供的宣纸,上头印着太医院专用字样,核查确认柳太医亲笔无误,只是这份医案沁些痕迹,字迹斑驳认不太清,颜色也显得焦黄了些,即便如此,“滑脉”二字赫然在目,所以,皇后在二月初二压根就不是范太医所诊的月事,而是有孕无疑了。 此前刘越召集京城最负盛名的仵作及两名太医开棺验尸,终是从那截截白骨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与老爷子所说相佐证。 再联系今日皇后与文国公之举,一时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殿内异常沉默。 裴循仿佛被雷击中,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不可思议,渐而面上血色褪尽,汗密密麻麻从皮毛渗出,一点点聚在掌心慢慢滑落,嵌在骨子深处的那股傲气,也随之轰然崩塌。 这个人是谁,已不言而喻,难怪他总是异常的温和耐心,难怪他说出要夺嫡时,他没有任何犹豫,便替他冲锋陷阵。 当时有多感激振奋,此刻就有多嫌恶。 皇后闭了闭眼,脸上没有任何被揭露的狼狈和惶恐,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她终于可以不用背负着罪恶前行。 皇帝面颊青一阵,紫一阵,好一会儿没喘上气,这个毒妇不守妇道便罢,心狠手辣害死明月,嫁祸熙王,简直可恨之至。 第257章 他灵魂都给气出了窍,面颊似罩着一层死灰之气,渐渐失去理智,枯槁的双手随意往长案上去摸,熟知他习性之人已知道他要做什么。 文国公显然看出端倪,顾不上沉重的脚镣飞快往前一扑,恰在这时,皇帝的砚台朝皇后砸过来,文国公侧身一挡,那块砚台结结实实砸在了他右肩,他闷哼一声,忍痛看向怀里的人。 皇后只觉眼前一晃,那道依然矫健的身影就这么扑了过来,她半个身子被他钳住,模糊的视线顺着他胸膛往上挪,渐渐看清那双浑阔漆灰的眸眼。 暌违已久的悸动令心跳不自觉加快。她不记得多少回盼着梦到他,而现在这个人真真实实的在她面前,即便他们已面目全非。 “寅昌,是你吗?”周遭有什人,她看不清了,也顾不上了。 她眼底沁着泪,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慢慢将手覆上他面颊, “原来你长成这样了呀...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她这样笑着说。 指腹所到之处,布满沟壑伤痕,再无往日半点荣光, “你不该是这样的....”最后笑意化作痛苦将她彻底淹没。 他本该是上京城最耀眼的儿郎,本该是大晋边关最出色的少将军,那一年桃花细雨,他们相识于畅春园,她的风筝被挂在树梢,一风姿朗朗的少年经过,一跃而上便将之取下还给了她,他眉梢歇着肆意,唇角笑得张扬,见她俏生生的便逗她道, “你是哪家的姑娘?” 她不敢轻易自报家门,便捏造了个身份蒙骗他, 文寅昌便笑着回,“我今日帮了你,你打算怎么谢我?” “那我买一只烧鹅给你吃?”她最喜欢吃烧鹅了,每每读书之际,便从学堂悄悄溜出来去买烧鹅吃。 哪知对方还当了真,二人约定下回在此见面。 一来二去,他们时不时在园子里嬉戏,他陪着她走过母亲逝世最艰难的时日。 后来一次宫宴,二人在皇宫撞了个正着,被他发现她真实身份,他气哼哼觑了她几眼,掉头就走,她急得不得了,以为他再也不搭理她了,独自一人坐在畅春园哭,偏生那人,从树梢探出半个头,将她最喜欢的烧鹅用竹竿捎给了她。 那漆黑的眸色似一束光照耀她心底,动心就在那一刹那间。 她也曾是敢爱敢恨的姑娘呀,当日便告诉他,非他不嫁。 文寅昌又岂是没有担当的男人,翌日便回府告诉母亲,让文老夫人去苏家提亲,媒人上了门,与苏老爷子表明来意,那文寅昌不仅出身优越,极有才干,苏尚书又岂会不许,口头允诺下来,约了个正式上门定亲的日子。 好巧不巧,皇帝赐婚的意思下来,一个是世子夫人,一个是当朝国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君威在上,苏尚书也不敢违拗,只得斟酌人选,苏府有三个女儿,大姑娘端庄内敛,性子太闷,容貌不够出色,三姑娘活泼俏丽,却是大字不识,不学无术,论品貌兼修,性情闲雅大方的便是二姑娘苏芷宁。 为了整个家族着想,苏尚书毫不犹豫选择了苏芷宁,甚至都不曾问女儿的意思,就将女儿名讳报去皇宫,次日赐婚旨意下来,苏芷宁当场昏厥。 抗旨是杀头的重罪,苏家和文家都担当不起,两方长辈悄无声息将婚事给退了,缄口不言,皇后心若死灰嫁入皇宫。 那个知情的媒人也被灭了口,这桩事除了两边父母无人知晓,文家为此将文寅昌送去边关。 一年后他回来了,正月十五元宵节,皇帝在琉璃宫大摆宴席,庆贺文寅昌大胜而归,她空空落落坐在皇帝身侧,隔着人海悄悄看他一眼,他整个人变了个样,浑身透着一股乖张戾气,神色里的痛苦和落寞怎么都遮掩不住。 皇后心头钝痛,早早离席,带着心腹宫人躲去林子里黯然神伤,而文寅昌被灌了不少酒,出来吹风。 造化弄人,两人在林子深处撞了个正着。 那一瞬的电石火花像宿命一般将二人纠缠在一处,等到发现做了什么的时候,已为时已晚。 这夜之事除了两名心腹宫女,无人知晓。过去每每月事将近,她便头昏脑涨,等二月初二身感不适,毫无防备地就请了太医看诊,很快太医把出喜脉,她却像是中了蛊似的,喜悦大过慌张,甚至还想了法子将消息递给了文寅昌,文寅昌那一阵就在禁卫军当值。 随她入宫的老嬷嬷反应过来后,果断将两位太医困在内殿。等文寅昌乔装进入坤宁宫,二人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悄悄稳住了范太医,柳太医此人忠贞不渝,始终沉默不语,文寅昌见他不为所动,遂动了杀心,再然后的事,便如章老爷子所说,文寅昌为了引范太医入局,逼着他给柳太医下了毒。 可巧明月小公主在此时发病,柳太医急忙以此为由离开坤宁宫,文寅昌当机立断利用熙王,在半路将柳太医截杀,而小公主便是池鱼之灾了。 起先她卧在内室并不知经过,直到申时初刻,她方听说了明月公主的死,听说皇帝要拔刀杀了熙王,明白过来后,她慌慌张张奔赴明月宫,将熙王救了下来。 明月公主一死宫廷大乱,给了文寅昌收拾首尾的契机,后面的事均是文寅昌处置,她再也不曾过问。 第258章 无辜性命的丧失,终于让她按捺住了心底不停涌动的情愫,从此他们隔着一堵宫墙,不问彼此,心中唯一所系便是那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文寅昌用他毕生最温柔的目光看着这个珍藏心底几十年的女人。 皇后却是摇头,唇角勾出如愿的笑,“我这辈子被困牢笼,无一日遂心,而今日我总算能做一回苏芷宁,当年许诺的誓言,终于可以实现了。” 不能生同衾,便死同穴,能死在一块也算瞑目。 文寅昌听了这话,粗粝的指腹爱抚她依然白皙的面颊,慢慢露出笑容,一如当年。 当年的他二十出头,城府极深,元宵事后他便一直注意皇宫的一举一动,或许是不甘和愤懑夹杂着夺妻之仇,让他在得知芷宁有孕时,异常期待和兴奋,他第一时间潜入皇宫,雷厉风行平息了此事。 再然后守护他们母子便成了他骨子里的信仰。 身后是无数官员的谩骂责问,他却始终岿然不动,只温柔而坚定地将他的芷宁拥在怀里。 二人依偎着彼此,目光对望,多么惺惺相惜的一幕,看在裴循眼里却无比讽刺,他用力甩开侍卫的胳膊,踉踉跄跄站起身,用极其嫌恶的目光看着他们俩, “既是如此,你们当初还不如掐死我!” 也好过把他生下来,让他活成一个笑话。 从这世间最珍贵的嫡皇子,一朝跌落泥潭,成为人人唾弃的私生子。 所有骄傲和自尊被践踏在地。 皇后二人闻言面露惊愕,文国公忍不住朝他伸出手,心痛道,“循儿...” 听到这声温煦的呼唤,裴循心底涌上一股恶心,蓦地惊退一步, 他看着文国公,明明无比熟悉的面孔却在眼下变得十分陌生,甚至可憎,这人不再是他景仰敬佩的师傅,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对,伪君子,裴循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此刻心里的嫌恶甚至是难过....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思,给他安了个私生子的名分。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近乎扭曲。 所有信念在这一刻支离破碎,他茫然的,浑噩地转过身,缓缓将头上的冠帽取下,又发泄一般,将那身嫡皇子王服给一点点剥下来,随后他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迎着冷冽的寒风,踩着过去他汲汲营营为之奋斗的屹立在权力之巅的白玉石阶,一步一步消失在众人的视野.....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惊叫, “十二殿下坠台哪!” 文寅昌双目骇然睁大,拔步而起,踉跄往前奔去,“循儿....” 这声循儿还未出口,一枚箭矢从徐云栖手中发出,准确无误贯穿他胸膛。 一口血自他口中喷出,染红了奉天殿的台矶,也染亮了渐明的东边天际。 皇后毫不犹豫拔出发簪,扑在文寅昌怀里殉了情,裴循一头栽下高台,昏死过去,其党羽悉数被当场拿下,关去诏狱。 长夜终于过去了,大殿上方的帝王却已到了弥留之际,他强撑着扶手剧烈地喘着气,一阵又一阵咳嗽声回荡在大殿,百官纷纷看着他,大气不敢出,些许老臣甚至发出呜咽之音。 有深红的淤血自皇帝唇角溢出,刘希文跪在他脚跟,一面替他擦拭脏污,一面心痛道, “陛下,您保重龙体啊。” 皇帝摇摇头,他视线突然看不太清了,只觉眼前有无数光影在晃, “熙王呢....” 刘希文扭头,忙寻到人群中的熙王,“熙王殿下,快些上前来,陛下有话跟你说。” 另一侧的秦王听了这话,顿时大急,赶忙起身道, “父皇,儿子有话跟您说,您听儿子说几句....” 可惜很快两名羽林卫上来,将他摁在了地上。 万众瞩目之际,熙王就这么缓缓直起身,百官也跟着抬起眼,视线追随他而动,从未觉着这位殿下背影如此伟岸浑阔,仿佛一座坚实的壁垒,刀枪不入,百折不挠。 熙王一步一步来到皇帝脚跟前跪下,看着行将朽木的父亲,眼眶渐渐泛红, “父皇!”他泪水深深涌动,抿着唇哭出声来。 皇帝神情交织着怜爱与愧疚,缓声道,“冀儿,父皇对不住你....” 大约是看不清他,忍不住往他面前倾了倾,哑声问,“你怨父皇吗?” 熙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忙握住皇帝冰冷的手腕,使劲摇头, “父皇,儿子没有怨过您,儿子心里想的是,父皇冷落我,对于我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皇帝听了这话,十分欣慰,更多的是愧疚, 他长叹一声,目色渐渐挪至上方炽亮的宫灯,光色太亮,皇帝有些睁不开眼了, “冀儿,你心地善良,敦厚稳重,朕把这个江山交给你了...荀卿宰辅之才,尽可信之任之,其余官员你择贤而用,朕相信你会比朕做得更好.....” 这大约是熙王印象里第一次听到父亲谆谆教诲,他稀罕极了,不舍地捧着皇帝的手掌哭得像个孩子, “父皇,您别走,儿子还想再孝敬您几年....” 皇帝听了这话,蓦地失笑,艰难地抬起手掌,在他头顶抚了抚,“你都是做祖父的人了,竟说孩子话。” 第259章 看得出来,皇帝此时心情是愉悦的。 但留给他时间不多了,他需尽快安排后事,念头一起,皇帝蓦地振声, “荀卿拟旨,立皇四子熙王裴冀为储君,朕龙御归天后,由他继承大统。” 荀允和飞快提笔写下诏书,紧接着皇帝又吩咐道, “再拟一道诏书,封皇七孙裴沐珩为皇太孙,正位东宫。” 荀允和笔尖稍稍一顿,看了裴沐珩一眼,心中佩服皇帝的深谋远虑。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轮夺嫡之争结束,新一轮太子之争即将开始,以裴沐珩之手腕,东宫之位迟早落在他掌心,届时必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皇帝显然是看穿了这一点,故而以遗诏的方式确立裴沐珩储君之位,杜绝往后夺嫡之争,变相保护了裴沐景和裴沐襄,也给熙王解决了后患,朝臣也无任何可指摘之处。 有了这份遗诏,裴沐珩储君之位牢得不能再牢。 姜还是老的辣。 皇帝交待后事没多久就阖上了眼, 哭声从熙王开始,如潮水似的往外蔓延,整座皇宫哀恸一片,就在这片悲声中,刘希文着人将皇帝挪去殿内收殓,荀允和则亲自搀起哭得不能自已的熙王,淡声道, “陛下,请您登位,主持大局。” * 三日后。 黎明破晓,第一缕朝晖温煦地落在文昭殿的阁楼。 章老爷子伤势垂重,裴沐珩将他们祖孙三人安置在阁楼歇息,这个地儿是裴沐珩当值之处,里头床榻衣物用具俱全,安全无虞。 这三日徐云栖和银杏均陪伴老人家左右,章老爷子卸去了这身沉重负担,昏睡了整整两日,直到昨夜方睁开眼,徐云栖时不时给外祖父施针喂药,银杏这丫头旧毛病犯了,开始喋喋不休,将徐云栖在上京城的经历告诉他。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安然祥和的日子。 老爷子大多时候是不吭声的,只偶尔才问一句,譬如自知徐云栖嫁了当朝太子,就问了一句, “你们有孩子了吗?” 徐云栖脸一红,“没呢。” 老爷子就不说话了。 这三日裴沐珩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回得晚,不敢打搅老爷子,便悄悄挤在徐云栖的小塌睡上两个时辰,总总天色还没亮又出了门,东宫还未收拾出来,他们夫妇暂时在此地落脚。 早膳用过,老爷子精神气好了不少,打算去院子里走一走,祖孙三人刚下楼,一小内使匆匆奔过来,对着徐云栖三人行了大礼, “太子妃殿下,老爷子,陛下在奉天殿召你们过去说话呢。” 大行皇帝刚过身,皇帝诸务缠身,先是重新调整了内阁,安顿了秦王和陈王等人,更着重整顿边防与十二卫,这三日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 好在荀允和和裴沐珩能干,给他分担不少,皇帝好不容易得了空,这才想起此次最大的功臣章老爷子,立即吩咐将人请过来。 章老爷子像是等这一刻等了许久似的,理了理衣裳,正色道,“咱们走。” 到门口发现两位小内使抬着一把小轿撵候着他们。 其中一人机灵道,“陛下心疼老爷子,恐他老人家走不动,嘱咐小的们抬着老爷子去见驾。” 徐云栖看向外祖父,章老爷子却是皱了皱眉,连忙摇头,“万万不可,陛下宽宏仁爱,咱们做臣子的却不能失了本分,还是走着去。” 就这样祖孙三人不紧不慢赶到奉天殿偏殿,进去时荀允和和裴沐珩均在。 三人正在商议正事,听到外头小内使禀报,纷纷止住了声。 裴沐珩上前主动将老爷子迎进殿。 荀允和目光先是温和地看了一眼女儿,随后落在章老爷子身上,露出几许复杂来。 心里虽含着恨,荀允和还是起身给老爷子行了晚辈礼。 老爷子看着风度翩翩的女婿,百感交集,念着皇帝在场,终是什么都没说,先给皇帝行礼。 皇帝连忙摆手,“一家人,无需见外,来人,给老爷子看座,摆上炭盆。” 徐云栖陪着章回坐在右下首,荀允和坐在二人对面,银杏立在徐云栖身后。 至于裴沐珩则坐在一旁批阅折子去了。 熙王登基第一道诏书便是让太子监国,裴沐珩这个太子实则比皇帝还忙。 喝过茶,寒暄几句,皇帝问起老爷子这些年的经历。 “没想到老爷子与朕因三十年前这桩案子而结缘,朕原先还觉着自己吃了苦,比您来是不值一提,每每想起您的际遇,朕心痛如绞。” 章老爷子虚乏地笑了笑,眼底含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安然,“都过去了。” 皇帝又问起了这三年他是如何落入文寅昌之手,老爷子告诉他, “三年前,臣听闻老太君病危,想着过去这么久,也该平安了,便悄悄易容进了柳府见了老太君一面,可惜那文寅昌是个老狐狸,依旧在柳府布了棋子,我的行踪被棋子发现,他们的人立即将我抓住带来京城。” “不幸中的万幸,我当时隐姓埋名易容在身,他们辨不出我的模样,也不知我真实身份,我一路被他们绑在马车上带到京郊,终于借着出恭的机会逃了出来。” 第260章 “在京郊留下信号后,我一路往东边跑,关键时刻跳下河,又趁乱抹去了易容的痕迹,甩掉了他们,最后跟着一条船抵达通州,混在一群河工里,可惜这些人个个高手,虽然没认出来我,却紧咬着不放。” “后来辗转到了通州粮仓,我终于得了机会,便写了一封求救信给当时的陛下,” 徐云栖听到这里,诧异问,“您不是写给三爷的?” 老爷子也很疑惑,“西州是熙王殿下的封地,我们西州人心里很景仰殿下,故而我那封信实则是写给熙王殿下的,是不是王府的人弄错了,送给了当时的三公子?” “大约如此了,然后呢?”徐云栖继续问。 老爷子道,“我混迹河工,屡次想脱身不成,后来通州一案爆发,被关去了牢房,我索性也不恼,就安安分分蹲着,可惜对方穷追不舍,得了机会将所有可疑的人带去了营州,那文寅昌的人从我指腹上的茧认出我身份,以假死的手段将我带出营州,这期间我屡屡逃脱,可惜最终还是被他们捆住带回了京城。” 整整三年辗转数地,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其中艰难困苦忍辱辛酸不足道哉,而这些到老爷子这里,只剩一句平平无奇的“都过去了”。 一向冷静自持的徐云栖抱着他胳膊哽咽许久。 皇帝叹息不已。 独荀允和没好气道,“您若是早告诉我,也不必吃这么多苦,更不必害我们父女分离。” 老爷子凉凉看着他,不屑道,“以你当初的能耐你能跟苏家文家相抗衡?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危险,再说了,你不是过得挺好的吗,妻子孩子热炕头,娶谁不是娶,有儿有女,又没委屈你什么。” 荀允和顿时气结,怒道,“你就没想过囡囡吗?她本不必跟你吃这么多苦!” 老爷子偏眸怜爱地看着外甥女,“囡囡,跟着外祖父是不是比跟着你爹爹要好?” 徐云栖抚了抚面颊的泪,附和点头,“是呢,跟着您走遍四海,见识大好河山,学了一身本事,自然是好的。” 荀允和气得不想说话。 皇帝等着他们一家三口插科打诨一阵,清了清嗓,郑重其事开口, “老爷子,这一次若非您,朕难以沉冤昭雪,在朕心中,您是第一位的功臣,朕打算给您封个侯爵,赐您一个院子,您就安安生生在京城养老,如何?” 裴沐珩在这时搁笔,含笑望过来, “父皇,就把熙王府赏赐给外祖父吧,离着岳父府邸也近,好有个照料。” 荀允和虽然面露不快,却没有反驳,显然是默许的意思。 不料这个时候,老爷子突然推开外孙女的手臂,慢慢起身,又后退一步,双膝着地行了大礼。 皇帝见他如此,连忙摆手,“哎呀,您老人家何必这般客气,都说了,咱们是一家人....” 话音未落,却见章老爷子无比凝重地抬起眼,眼底甚至闪着泪花, “陛下,您这番厚爱,臣本该感激涕零,只是臣福薄命薄,不敢消受,如若您真的念着臣一点功勋,不如答应臣一个不情之请。” 殿内众人微微一愣,就连那一头的裴沐珩也起身绕案而出。 皇帝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什么事,您直言便是。” 老爷子语带哽咽,“陛下...臣草根出身,没什么能耐,也无大志向,这辈子颠沛流离,如惊弓之鸟惶恐度日,唯一的念想也仅仅是平安二字。” 他视线挪到徐云栖身上,看着端方明丽的少女,那朝露般的眸眼清澈无垢,这样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又如何在垒垒白骨的后宫立住脚呢。 眼下裴沐珩与徐云栖新婚不久,情意绵绵难舍难分,待他登基,待一个又一个女子入宫之后,无尽的争风吃醋夺嫡之争,迟早能磨掉这份感情,而皇宫终究也会成为徐云栖的坟冢。 柳家殷鉴在前,奉天殿前的血还未干呢,他决不能看着徐云栖重蹈覆辙。 老爷子重新望向皇帝,一字一句含泪道,“云栖医女出身,抛头露面,无德无才,不堪太子妃大任,臣恳请陛下赐云栖与太子殿下和离!” 殿内死一般寂静。 第 74 章 落了一夜的雪渐渐化去, 窗明几净,本该是最明媚的朝晨,御书房的空气却在这一瞬凝固, 好长一会无人做声。 章老爷子这话无异于一道惊雷, 将殿内祥和欢愉的气氛轰了粉碎。 皇帝第一反应恼怒非常,这老爷子也忒没眼力劲了些, 这么一大家子好不容易脱离苦海, 大功造成, 他竟要撺掇着儿媳妇和离,皇帝脸色有些难看。 可很快,目光在对上那双布满悲伤,恐惧,如惊弓之鸟余悸深深的眸子,皇帝心里的恼怒悄然而散。 老爷子这三十年过得如履薄冰,命悬一线,他面上每一条血痕无不彰显着这一路来的困苦艰难, 云栖是他一手养大,他盼望着外孙女过平安日子,无可厚非。 而皇宫比起寻常百姓家, 纷争自然是不可避免。 皇帝正琢磨着如何给老爷子一个交代,这时, 有人起身迈开一步。 他朝那人看去。 荀允和沉默地来到徐云栖身侧, 好巧不巧挡在了裴沐珩与徐云栖之间。 第261章 他拱袖开口,“身为内阁首辅,臣有必要提醒陛下, 太子妃殿下的身份着实可能掀起悍然大波,眼下陛下登基只有三日, 朝臣忙着国葬与登基一事,无暇他顾,待局势稳定,礼部翰林院与都察院的御史,均会盯着此处不放,这些人是大晋朝廷之喉舌,您堵得住这悠悠之口吗?” “其二,身为父亲,臣也认为,云栖不适合留在皇宫。” 随后他看向身侧的女儿,“云栖,你说呢?” 这时,跪着的老爷子也轻轻扯了扯外孙女的袖子,温声道, “孩子,过来,给陛下磕个头,谢陛下宽厚之恩。” 徐云栖被他扯得一晃,眼底那抹怔忡也随之被抖落。 是啊,这里可不是熙王府,而是皇宫。 徐云栖生长在乡野,对于皇宫的认知与敬畏是有限的,直到这几日,亲身经历了皇室权利倾轧,置身刀山火海,亲眼看到同室操戈下那血雨腥风....心底何尝没有生出几分茫然和困顿。 怕吗,多少有一些。 只是这些顾虑和迟疑,终究被半夜那具温暖结实的身子给暖化,给驱逐。 而眼下听到老爷子这番话后,她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 她会是裴沐珩想要的皇后吗? 更确切地说,她会是百官想要的太子妃吗? 答案毋庸置疑。 如果没有先皇那场赐婚,裴沐珩无论如何都不会娶她。 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原点。 他因承诺与责任,慢慢衍生出一些爱意,与她磕磕绊绊到而今,再往后兴许还要为了她与整个朝廷为敌。 太为难他了。 先皇驾崩了,那层压在裴沐珩脊梁上的桎梏已被解除。 他可不必再履行那场婚约,他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理智驱使着徐云栖缓缓折下膝盖,慢慢跪了下去,她头额点地,轻声道, “请陛下成全。” 裴沐珩脑子里轰了一下,深邃的瞳仁暗如凝渊,怒火慢慢聚在眉心拧成一股厉芒,他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脸色红一阵青一阵,到最后听到那句“请陛下成全”,所有的恼怒与郁碎又均化作慌乱。 说什么寻到外祖父就安安生生跟他生个孩子,她就盼着能逃离这场婚姻吧。 她总是这么潇洒不羁,说转身就能转身。 她总是这般从容自如,从不肯将后背交给他。 他就知道,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皇帝见对面三人态度如此一致,脸色彻底沉下来,他看向儿子, “珩儿?” 裴沐珩没有反应,他 yh 孑然而立,冷白的俊脸从未像此刻这般,失魂落魄,惨无血色。 皇帝见儿子脸上一点神采也没有,始终一言不发,不知是他气狠了不肯低头,还是另有打算,事实上,换作过去,他还是熙王的身份,此刻必定轻咳几声,插科打诨摆摆手,将人打发出去便成了。 然而在其位谋其政,当他坐在这个位置,就不得不认真审视这个问题。 这个从始至终横亘在徐云栖和裴沐珩之间最大的鸿沟。 历朝历代都没有行医的皇后,徐云栖已经一次又一次用实际行动表明,她对于此事毫不让步,这么一来,放她走,长痛不如短痛,着实是最恰当的选择。 但皇帝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他实在不忍放徐云栖离开。 斟酌再三,他开口道,“此事朕会慎重考虑,老爷子先下去歇着吧。” 皇帝与裴沐珩均没有做任何挽留,这事在老爷子这里便是差不多了。 他慢慢搭着徐云栖和银杏的胳膊起身,随后看了一眼徐云栖,徐云栖眉目始终低垂,浓密的鸦羽将她所有情绪掩得严严实实,老爷子将她养大,还能不知道外甥女的习性,他轻轻拍了拍她手背, “都会过去的....” 三十年的颠沛流离都过去了,仅仅一年多的夫妻之情又算得了什么。 裴沐珩很快就会有新欢入宫,而她也将在江湖四野遇到更合适的人。 看透世间沧桑,历经人心险恶的老爷子,实在没把这点事当回事。 祖孙三人一齐往后退了几步,随后转身出殿。 余光明明捕捉到了那一抹衣角,徐云栖却木着脸没做任何停留,既然已决定离开,自然就该快刀斩乱麻,毫不拖泥带水。 裴沐珩深深闭上眼,尖锐的喉结来回翻滚,喉咙里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又被他生生咽下去。 荀允和看了父子俩一眼,拱了拱衣袖转身追出去。 老爷子腿脚不便,下奉天殿的台阶时走得极慢,荀允和很快便追到三人身后, “云栖...” 徐云栖脚步一顿,她听得这道嗓音,不知为何人就晃了下, 荀允和叫停她后,赶忙绕至她跟前,看着她,“云栖呀。” 徐云栖肌肤白得近乎透明,那薄薄的血色似要溢出来,她毫无所知,一如既往露出笑容,“怎么了?” 冬阳透过云层洒下一片绚烂的光芒,今日的阳光仿佛格外刺眼,她这样想。 第262章 荀允和深望着女儿,字字用力道,“云栖别怕,大胆往前走,爹爹会替你善后。”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份属于父亲的伟岸。 徐云栖虚白的笑容更加真切了几分,她用力点头,“好。” 随后荀允和就看着他们祖孙慢慢走下这份不该属于他们的殿台,他独自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事,忙唤住银杏,“银杏,记住将你家姑娘和老爷子送去荀府,明白吗?” 银杏遥遥朝他挥了挥手,“我晓得的,您放心吧。” 荀允和露出会心的笑容,待他再次转身入殿,就看到裴沐珩立在台矶之上,负手张望前方。 荀允和眼下摸不清他是什么打算,拾级而上来到他跟前,先是拱袖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大行皇帝刚去,二人身上均是一身雪白的孝服,这身孝服却衬得裴沐珩面颊近乎透明一般的白。 他视线始终凝望着那道身影,即便模糊了,他也能凭着记忆描绘出她纤细窈窕的模样。 “您一定要拆散我们吗?”裴沐珩面无表情地说。 荀允和直截了当回道,“您应该明白,你们并不合适,如果当初不是陛下阴差阳错赐婚,殿下也不会娶她这样的女子。” “不要跟我说当初,不要告诉我如果....”裴沐珩面色近乎冷酷无情,“已经发生了什么便是什么,没有什么假如和如果,现在她是我的妻,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我喜欢她,要留她在身边,也没有人能阻止得了我。” 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裴沐珩身上再也没了过去那份斟酌与隐忍,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霸气和独断显露无疑。 荀允和闻言唇角掀起一丝嘲讽,也毫不示弱, “新朝初立,您好不容易入主东宫,当以政务为重。” “而且殿下应该明白,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护她周全。” 裴沐珩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您也是朝中的老人了,一个前太子妃是什么身份,什么境遇,您不清楚?您就不怕有朝一日我放不下手,哪怕她成了亲有了孩子,我也将之带回身边,您想过这些后果吗?被当朝皇帝虎视眈眈盯着,她能过安生日子?” 荀允和面上露出深意,“清予,我敢赌是因为,你是个比谁都明智冷静的主君,你是这天底下最适合继承皇位的人,你为此步步为营十几载,比谁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成果,在你心里,天下安定,四海归一,百姓安居乐业,才是你最大的抱负。” “至于女人...”荀允和不无嘲讽地说,“你会缺吗?你对云栖这点缺憾迟早会被更多不一样的宫妃给填补。” “你如果真的爱她,就该给她自由,让她过她想过的日子,你知道,与人争风吃醋这种事她不擅长,她也不可能为你放弃什么,眼下趁着还没孩子,你们之间没有什么束缚,各退一步,各自海阔天空。” 裴沐珩敏锐地从他这番话里抓到了症结所在。 “您觉得云栖会被取代?您对我这么没信心是吗?” 荀允和苦笑,“我也是男人,我也曾对一个女人心心念念,如今呢,我照样可以放手让她离开,因为我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对晴娘的执着远不如云栖。而曾经,我也许诺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荀允和说到这里,眼底是绵绵无尽的苦涩甚至是自嘲, “清予,我不是对你没信心,我是对时间没有信心,我对历朝历代三宫后院的皇室规制没有信心。” “只要有一丝可能,作为父亲,我都想替她博一片广阔而无畏的将来。” 裴沐珩静静听他说完这些,慢慢颔首,“我明白了。”随后转身入内。 荀允和对着他挺拔的背影无声施了一礼,掉头回了内阁。 裴沐珩这厢回到御书房,继续坐在案后批阅折子,皇帝刚应付完几位大臣,转身进来见裴沐珩心无旁骛忙公务,气得跺脚, “喂,你媳妇都要跑了,你怎么还有心思批改奏折?你到底什么打算?你方才为什么一声不吭?” 裴沐珩这个时候已彻底冷静下来,章老爷子不足为虑,荀允和的话却很有分量,他的顾虑必须消除,而云栖呢...这场婚姻起源于被迫,起源于不情不愿,少了一分完美。 他要给她一份完美。 裴沐珩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您下旨吧。” 扔下这话,他笔耕不辍。 皇帝震惊了,这比方才老爷子提出和离还要震惊。 “你...你!”他身为当朝皇帝,要衡量徐云栖身份对朝局造成的影响尚还说得过去,结果儿子比他还冷漠无情。 皇帝不能接受了,急得跳脚, “你小子别后悔!” 他不相信儿子就这么放弃徐云栖。 * 老爷子三人不紧不慢出了宫,抵达东华门时,一柔秀的妇人立在一辆马车处,章老爷子看清那道身影,怔立住了。 章晴娘泪眼婆娑站在风口,目光来来回回逡巡那个寡瘦的老头,试图从他身上寻到往昔一丝熟悉的痕迹,可惜没有, 第263章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老爷子磕头,“爹爹!” 一旁的徐科也跟着给老爷子下跪。 老爷子大约有五六年没见到女儿了,心底唏嘘许久,抚了抚眼角的泪,连忙上前伸出手, “都起来,都起来....” 章晴娘二人迎着他上了马车,银杏跟着侍卫在外头赶车,徐云栖陪坐一侧。 章晴娘抱着父亲的胳膊一遍遍问事情经过,老爷子打算让徐云栖来应付,怎料徐云栖靠着车壁脸色有些倦怠,老爷子便避重就轻敷衍几句。 这样的画面,章晴娘已不陌生,过去他们爷孙俩也是这般,总总没几句真话给她。 章晴娘拭了拭泪痕,最后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爹爹跟我回徐府,往后就跟着女儿过日子,别再东奔西跑了。” 徐科也连忙应声,“对的对的,也给我们孝敬您的机会。” 章老爷子意味深长看着他们二人,笑道,“不必了,我与云栖已打算离开京城。” 章晴娘震惊了,她眼风扫向徐云栖,“栖儿,你打算离开京城?那太子怎么办?” 徐云栖笑道,“我的事您别担心,我心里有数的。” 章晴娘不再多言,当着徐科的面她也没有深问,想必徐云栖这么做,也有荀允和的意思,既然荀允和插手,她就不担心了。 章老爷子没有跟着章晴娘回徐家,也没有去荀府,他与徐云栖一般,最后选择的落脚地,是让他最为自在的城阳医馆。 也不知为何,明明是个外人,无论是章老爷子还是徐云栖,对着胡掌柜的却比其他任何人还要熟稔自然。 医馆是十几年背井离乡刻在骨子里的归属。 章晴娘知道自己奈何不了父亲,泣不成声,“女儿不孝,女儿对不住您。” 章老爷子舒舒服服坐在医馆二楼的太师椅,浑不在意道,“傻孩子,没有你就没有云栖,有这么好的外孙女承欢膝下是你对我最大的孝顺,你过得好,我们爷俩就放心了。” 瞧瞧,永远是这一句话。 章晴娘心情复杂看着父亲和女儿,二人一人坐一边,一模一样的神态,如出一辙的语气。 是她永远介入不了的默契。 章老爷子和徐云栖一般,凡事只看到旁人好的一面,不会对对方有过多的期待。 章晴娘咬牙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章老爷子看一眼徐云栖,“等宫里旨意下来就走,估摸就是这几日吧。” 章晴娘捂着嘴哭出声来,老爷子又是一番安慰,好在这样的场景对于彼此来说已经司空见惯,章晴娘很快又稳住了,跟着徐科回了徐府。 银杏收拾屋子去了,老爷子被胡掌柜请去楼下喝茶叙旧,徐云栖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有小药童递一杯茶给她,她接在手中,烫而不自知,窗外人潮汹涌,有人抱着孩子在买冰糖葫芦,有人挑着货担走门串户,还有人唱着不知名的山歌在街上游荡。 她五内空空。 思绪被一种莫名的酸楚侵占,她这是怎么了? 这才离开多久,就不适应了吗? 到底是同床共枕一年多,一时难以接受也寻常,她这样跟自己说。 就在这时,两位女药童扶着一妇人上了楼来,“徐娘子,这里有位婶婶腹痛三日了,您给她瞧瞧。” 徐云栖愣了愣,僵硬地转过身来,看着那妇人神色痛苦地□□着,迟疑地应了一声,“欸,我就这来...” 刚站起身,那头银杏从西屋迈出来,接过话,“姑娘歇着吧,我去帮忙便是。”银杏与她一起长大,何时见徐云栖魂不守舍过,明白她心里难过, 她将一块热帕子递给徐云栖,徐云栖木木地接过,看着银杏代替她进入雅间。 明明上回哭哭嘤嘤的那个人是银杏,明明上回她毫不犹豫一丝不苟地投入了诊治中。 徐云栖纤指摁着头额,望着窗外沉默良久。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背叛者。 他一定很难过吧,也一定会恨她吧。 罢了,很快就会有新的妃子入宫,他对她这点情愫也终将淹没在那一声声娇吟燕语中。 老爷子上来歇息,瞧见徐云栖独自坐在窗下发呆,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肩,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 “起先会有些难,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徐云栖回眸朝他露出个笑容,“孙女明白的。” 她从不叫人操心。 老爷子看着她眼底微闪的泪光,点了点头。 是夜,荀允和忙完公火急火燎回府,打算亲自给女儿做上几个小菜,哪知管家告诉他,徐云栖压根没回来,荀允和气得两眼发黑,拔腿上马就往城阳医馆赶,一进大厅,听得楼上传来老爷子笑声便沉着脸蹭蹭上楼。 他在角落里发现了徐云栖, “云栖,你怎么不回家?”他走过去问她, 徐云栖慢慢站起身。 老爷子见状挥挥手,示意胡掌柜等人下去,待无关人等离开,他方慢悠悠坐下来,与荀允和道, “晴娘跟你分开了,我以什么身份去荀府住?荀羽呀,你让我和云栖自自在在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第264章 荀允和一想到女儿即将离京,何尝舍得,他没有理会老爷子,而是拉着徐云栖一块坐下,握着她温软的手腕不舍得放, “囡囡,你先回荆州,爹爹方才已着人回去置办院子,你们就在荆州开一家医馆,待爹爹将京城诸事安排妥当,就回来陪你。” 老爷子在一旁听了登时愣神,“你这内阁首辅不做了?” 荀允和看着女儿回道,“不做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跟囡囡分开。” 他要亲自给她送嫁,护着她一生。 徐云栖默默看着他,鼻尖发酸。 那头的章老爷子听了反而满嘴嘲讽,“你早想明白不就没事了吗,你若是肯听我的,安安分分在江陵当个教书先生,现在你跟晴娘怕是生了一箩筐孩子,云栖也不必跟着我风吹雨淋的。” 荀允和听了这话,呆了呆,竟是罕见没有驳他。 可惜人不经历困苦就不能明白,平平淡淡守望一生才是世间最大的幸福。 荀允和留下两个人手护送徐云栖回荆州,临走时告诉她, “陛下的旨意大概明日就会下来。” 徐云栖“哦”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这一夜又送来两个重症患者,徐云栖终是打起精神应对,忙到半夜,就这么浑浑噩噩睡下了,翌日清晨是医馆最忙碌的时候,住在这儿,不可能不搭把手,等到午后徐云栖方闲下来。 老爷子坐在雅间亲自教授胡掌柜十三针的要诀,银杏正在哄一个高热的孩子用膳,徐云栖忽然瞧见后院晒着的药盘翻了,独自下楼来,将那盘金银花给捡好。 楼上窗口探出银杏半张笑脸, “姑娘,包袱都收拾好了,胡掌柜说晚边有一趟车队要回荆州,咱们正好搭车回去,一路也有个照应。” “哎....”徐云栖清清落落立在艳阳下,应了一声。 心里的空茫感更甚了。 要离开了吗? 她这一生一直在不停地相遇,不停地告别,她的脚步从来没有迟疑过,这是第一次踟蹰。 金银花堆在盘子正中,徐云栖一点点将之拨开,层层叠叠的小黄花在艳阳下泛着清香,徐云栖摆弄一阵,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云栖....” 徐云栖听到这道熟悉的嗓音,双肩颤了颤。 是幻觉吗? 大概是吧。 徐云栖继续手中活计。 这一次,他的嗓音更为清晰地传来, “云栖。”仿佛在耳边响起。 徐云栖蓦地回眸,那道修长的白影矗立在院子正中,五颜六色的炽芒交织在他眸眼,衬得那张瓷白的俊脸瑰艳般炫目,徐云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道, “你怎么来了?” 她虚虚拽了拽拳,有些手足无措。 大约是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她很努力挤出一线笑容,尽量让声音如常平静,“用午膳了吗?” 裴沐珩静静望着她,一日不见她像是瘦了些,眼下微有些黑青, 是在医馆住的不好吗? 还是饭菜不合胃口? 他贪婪地看着那熟悉的面容,仿佛三年没见,舍不得挪开眼,他还是克制着情绪,露出清隽的笑,“我是来送圣旨的。” 他往自己掌心指了指。 白皙的指尖正握着一道明黄圣旨。 徐云栖一怔,那一瞬忽然就有泪意充滞眼眶,差点蓬勃而出,她不习惯失态,忙垂下眸遮掩了下,僵硬地应了一声,“哦....” 他为什么要亲自送来,喊个小内使传旨不就得了。 徐云栖这样狼狈地想。 “谢谢。”她保持着风度朝他伸出手,要那份和离的圣旨。 裴沐珩垂下眸,慢腾腾将圣旨一端搁在她掌心,徐云栖微微握住,两个人视线都落在那道圣旨,谁也没松手。 “云栖,我忽然在想,之前那段婚姻有太多遗憾,我不曾亲自与你求亲,不曾接亲,不曾洞房。”他哑声道。 徐云栖眼眶忽然窜出一阵潮气,她抑了抑,失笑道,“都过去了。”她抽动圣旨,裴沐珩第一下还没松开,那双漆黑的眸只一动不动注视着她,“可我心里一直很难过,为此深深自责。” 徐云栖忽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等他下次迎娶太子妃不就可以弥补了吗?可一想到他即将与另外一个女人白头偕老,徐云栖心里忽然压了颗石头般难受,她再次用力抽动圣旨。 裴沐珩这一下松了手。 徐云栖心底募的一空。 太阳西斜,冬阳将二人的影子拉的老长,其中一半交叠在斑驳的院墙, “云栖....”隔着一步的距离,裴沐珩声线清冽地开口,“现在你自由了。” 寒风拂过她发梢,些许碎发在鬓角处翻动,徐云栖眯了眯眼,自由吗? 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好像并没有出现。 “云栖有选择婚姻的权利了。”他这样说, 徐云栖怔惘看着他,忽然想起赐婚那一日,本已订婚的她面对突如其来的圣旨时的无奈,她慢慢点头,“是啊,你也是。” 裴沐珩忽然笑了,眸眼含着初生般真挚的笑,“我的选择始终是云栖,那么云栖你,愿意再嫁我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