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酒》 第1节 本书名称:误酒 本书作者:高跷说唱家 本书简介:【正文完结】 本文文案gt;gt;和死对头喝了情酒,怎么办?! 朝和小郡主黎梨,自幼荣华娇宠,乐识春风与桃花,万般皆顺遂。 平日里仅有的不痛快,全都来源于她的死对头——将府嫡子,云谏。 那人桀骜恣肆,打小与她势同水火,二人见面就能掐。 然而,一壶误酒,一夜荒唐。 待惺忪转醒,向来张扬的少年赧然别开了脸:“今日!今日我就请父亲上门提亲!” 黎梨不敢置信:“……你竟是这样的老古板?” * 长公主姨母说了,男人是块宝,囤得越多就越好。 黎梨果断拒了云谏送上门的长街红聘,转身就与新科探花郎打得火热。 没承想,那酒药还会猝然复发。 先是在三乡改政的山野。 云谏一身是血,拼死将她带出狼窝。 二人跌入山洞茅堆,黎梨惊诧于他臂上的淋漓刀伤,少年却紧紧圈她入怀,晦暗眼底尽是抑制不住的戾气与委屈。 “与我中的药,难不成你真的想让他解?” …… 后来,是在上元节的翌日。 云谏跳下她院中的高墙,他亲手扎的花灯犹挂层檐。 没心没肺的小郡主蜷缩在梨花树下,身旁是绣了一半的香囊,还有羌摇小可汗的定情弯刀。 他自嘲般一笑,上前将她抱起:“昨日才说喜欢我……朝和郡主真是襟怀旷达,见一个就能爱一个。” * 云谏出身将府高门,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是长安城里最夺目的天骄。 少年不知愁绪,但知晓两样酸楚。 一则,是自幼心仪的姑娘将自己看作死对头。 另一则,是她不肯嫁。 食用指南: 1、小甜饼,主旨欢喜冤家谈恋爱,感情大于剧情。 2、女主真叛逆,不守规矩是常事,男主忠犬恋爱脑,甜宠! 3、架得很空。 4、(划重点*)1v1.sc,其实两人双箭头很粗! 「先酒后爱·叛逆小郡主x暗恋成真·纯情少将军」 *文案已截图。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甜文 朝堂 暗恋 he 主角视角黎梨云谏 一句话简介:和死对头喝了情酒,怎么办?! 立意:事有今日偶然,缘有昔日因果。 第1章 偷闲 大弘王朝的宗继山脉之下,承祧行宫瑶台银阙,肃穆庄严,适逢晨光熹微,各宫院门起闩开户,端接新阳,来往的侍从们宣劳无声,皇家秩序像道无形的威压沉在头顶。 然而西北角某座宫院里,纷繁脚步声打破了祥静,随之而来的是慌乱的低声呼喊。 “郡主!” 几名内侍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郡主,郡主——哎哟,那祖宗又跑到哪去了?” 几人百寻不得,站在院门相视失色。 有位小黄门急得跺脚:“马上就到时辰了,这可怎么办呀?” 他身旁的侍女年长几岁,还算镇定:“去请长公主来,说不定她能有办法找到郡主。” 顿了顿,她压低声量嘱咐道:“今日特殊,你们小心些,千万别把事情闹大……” 内侍们纷纷应是,成串的脚步声离远,连忙奔着长公主求救去了。 院门口的动静渐渐平却。 不远处的花庭假山后,两只翘头攒珠的绣花鞋探出,一直被小心拢起的月白裙摆散下,掩映着杨妃色的披帛,勾勒出一道窈窕身影。 “找姨母帮忙也没用!” 少女衣裙精致,满头青丝却挽得随意,几绺发辫垂在耳后,随她的动作晃着,再一抬头便露出张芳菲妩媚的小脸,一双桃花眼潋滟动人,眸光里却透着狡黠到底的顽劣,正滴溜溜地转着。 她拍了拍裙子,得意地笑:“我才不会让你们找到,省得听你们唠叨,非要我去那劳什子……” 还未说完,拐角处的光景发生变数。 她话音一收,轻盈退回假山后头。 只见一行人影出现,又拐进这边的宫道,直往西宫门去,伴随着稀疏错落的话语。 “斋戒了一个月,如今我走路都在眼冒金星,哪里还有力气去跳一整日的舞,待会儿我可能半路就要晕了……” “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云承国师说了,大弘的久旱能否得解,就看今日的祭典是否顺利了,我们的礼舞必须要跳完。” 听见熟悉的嗓音,假山后的少女悄然探出半颗脑袋,窥清过路的几人,无一不是平日里与她一同读书游玩的官家子弟。 这些世族子女娇生惯养,向来金镶玉裹,今日却一反常态穿着素色麻衣,手拿参祭的咒文铜铃,白皙面容上描着古怪的妆纹,瞧着离奇又滑稽。 他们似乎也不太适应自己的装扮,不满地嘟囔着:“这礼舞的打扮也太寒碜了些,穿着通身不舒服,待会还要游街,岂不让百姓们笑话?” “嘘,不得妄言。” 有个别懂事的忙按下话头,低声劝道:“我们要为国祈雨,这身打扮是给天上的神仙看的,谁敢笑话我们?再说了……” “又不是只有我们在吃苦——天家的皇子与郡主也要与我们一同斋戒、一同礼舞游街,他们还未说话,你怎敢抱怨,难不成你比皇亲还要金贵?” 先前的同伴讪讪住了口,不敢再说。 “快走吧,别误了游街的时辰。” 一行人匆匆离开。 月白色再次晃出假山,他们口中理应一同吃苦的朝和郡主淡定抬手,抚平花绣巧致的衣袖。 “荒谬。” 黎梨并不领情:“荒谬至极,本郡主才不去游街。” 她仰起脸,眯眼看了看晴热的天空,只见暑气蒸腾,连半片云都没有。 大弘王朝已经久旱三月了。 那姓云的国师连月观星卜象,只得了一个结论,说这场旱灾,是薰风仙童与瑶水仙女交恶不和所致。 还说破解之法仅有一个—— 肃办祭典,让所有名门右族的芳年后裔都来侍奉礼舞、游街祈愿。如此郑重诚心,才能求得二位上仙修好言和、缔结雨露,排解大弘王朝的久旱之忧。 黎梨想起这茬,忍不住直呼离谱。 连她都知道,久旱是时节不良。那些当官的不想办法修渠调水、安抚农家,反倒相信云家神棍国师的鬼话——真以为是什么仙童仙女闹了矛盾,跳个舞求和就能下雨了? 当真是病急乱投医! 小郡主不信鬼神,毫不犹豫地转身,背向礼舞的队伍大步离开。 * 承祧行宫风水上佳,虽逢久旱,但也不减葱茏绿意,花海一片茫茫。 暂居的贵客们都要去往今日的祭典,眼下满宫空余静谧,偌长的石径散着零星叶片,仅一道浅色身影独行。 黎梨不知从哪捡了枝细嫩柳条,有一下没一下扫过圃边的鲜花绿草,往多树的清凉林院走去。 “皇帝舅舅糊涂,竟然听信那样荒诞无稽的话语,劳师动众地安排祭典……” 她手里的柳枝随风扬起,在暖煦夏风中摇头晃脑,似乎并不认可她的话。 黎梨好像被它说服,思忖一番又改口道:“也对,舅舅挂怀社稷,怪不得他关心则乱,要怪就只能怪奸臣狡诈——” 她半提起那柳枝,认真对它说道:“云承国师献的计策,哪里会有用?我同你说,姓云的没几个好东西……” 话音未落,似某种响应,一道锐风从斜侧方蹿出,“咻”地一声劈来,她手中的柳枝转瞬就被狠狠钉在了旁侧树干上。 这一下来得突然,黎梨吓得缩手,慌忙间连退数步。 这里是皇家行宫,谁人如此大胆,竟敢动武? 她惊疑不定地转过头,尚未看清对方,又是一道劲风呼啸袭来,擦着她的发髻猛然扎进树里。 无辜的花树被冲击得树梢晃荡,花瓣与轻叶簌簌砸落,黎梨的视野与心跳一并凌乱,依稀看见树干上钉着两枚尖锐小石,半数没入树身,力道之大,活像什么催命利器。 她哪里见过这般阵仗,说不清是气还是怕,当即睁大了眼,朝肇事者望去。 几棵树后,有道提剑的颀长身影。 少年脊背挺拔,随意束着鸦黑的马尾辫,绛红圆领锦袍恣意扎在腰间,玄色衣裤包裹着的笔直小腿,向下紧紧扎入长靴之中。 他终于发现这边的不速之客,仓促收住连贯的剑势,手中银剑余威嗡鸣,震得手腕一阵发麻。 第2节 剑兴被断,少年轻啧了声,转过身来。 银剑随之偏转,接连折射出数道锋利芒光,不免叫人觉得危险,但他垂手的姿态却放松闲散,任由尖利剑刃挨在自己身侧,不紧不慢抬起了下颌。 年轻的面容迎上日光,少年眉宇间的线条英挺又利落,一双瞳眸好似琥珀珠子,色泽浅冽,即便漫不经意地瞥眼看人,眸光也会轻易刺透长睫阴影,显出几分乖张恣肆的野气。 无辜受伤的花树仍在颤栗。 二人在纷飞落花中对上了视线。 均是一怔。 “云谏?”黎梨率先回过神来,认出这位对头冤家,顿时火大。 葱白指尖杵向身旁树干上的两枚小石,她怒气冲冲道:“平日里你处处与我作对也就罢了,今日你还想用暗器暗杀我?” 云谏不觉皱起眉。 小郡主义愤填膺,全然不知头顶的花瓣纷卷,飘落在青丝乌髻,辍停在裙衫衣摆,挂了她一身的绯红。 远远看去,似乎这点柔弱花雨都能把她埋了。 云谏下意识否认:“我若想杀你,用得着浪费暗器?” 好生狂妄! 黎梨火气更甚,正欲回怼却听那少年轻咳一声。 他挽剑入鞘,顺手挑开缠系在腰间的衣摆,有些不自在地解释了句: “方才都是意外。” 云谏:“此方林院偏僻,鲜有人至,今天又是祭典,我没想在这练剑会撞上别人,一时放松才扫飞了两颗小石……” “话说回来,”他发现了不妥,狐疑道,“你怎么会来这里?今日祭典,你身为郡主不是要侍奉礼舞吗?” 黎梨好似蓦然被揪住了辫子,话声一哑。 她暗自心恨,早说了她与云家八字不合。 前脚那神棍——云承国师折腾世家礼舞游街,后脚她逃了祭典,就被对方的嫡亲弟弟云谏捉个正着,当真是倒霉透顶。 瞧着她的神色,云谏已经猜出了前情。 今日的祭典早早定了由云家协理,他兄长身为主持,提前月余就开始安排世家贵族们斋戒净宿,将礼舞祈愿规划得明白。 她公然缺席,摆明了是对云家的筹备蔑视不满。 云谏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这场祭典既虚又玄,心怀疑虑者众,但事关农桑,无人敢置喙,恐怕也就只有她敢付诸行动地违背了。 他眸底极快地划过一丝亮光。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率性无拘,鲜活得有些不安分。 正犹豫着要不要掀过话题,省得她又觉得自己与她为难,那边黎梨的气息已经平稳了下来。 “那你呢?按理说你也该侍奉礼舞的,为何你不去?” 她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辛,促狭地眯眯眼。 “云承驱使别家的儿女去跳一整日的破舞,却假公济私给自家弟弟走后门,容你在这偷闲?” 黎梨自觉揪住了云家徇私的把柄,再也不用担心云谏告状,腰杆便挺直了:“既然我俩都是躲懒,不如……” ——就当今日没见过对方,相互打个掩护好了。 云谏却打断了她的话:“没有躲懒,我只是不够资格为神仙奉舞。” 黎梨一愣,疑色就爬上了脸。 虽然她不喜云家,但也无法否认云氏一族战功显赫,像一道横山亘挡在大弘边境,护得王朝百年安宁,如此英武将门,绝不可能“不够资格”。 云谏看出她的疑问,松闲抱起双臂,懒声回道:“兄长发现我破了相,有辱神明视听,令我回避祭典。” 他姿态闲淡,显然是在说,他是无可奈何被除名,躲懒的人只有她。 “你?” 黎梨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破相?” 她将满身花瓣抖落,上前几步看清对方的脸,只见暖玉似的面容干干净净,不见任何疤痕瑕疵,哪里有半分破相的样子? “云二公子真是狠人,为了找个藉口,连自己都咒。” “……” 云谏不声不响,垂眸看着一棵树外的少女,眼底情绪有些莫名。 黎梨意外地没有等到回怼声,反倒被他的目光看得心底基石松动了几分。 “你当真破相了?”她忍不住又靠近了些,歪头端详着,“不应该啊,我怎么看不出……” 缠绕在她墨发上的落花随风脱出,翩翩然飞起,被云谏抬手捻在了指间。 二人正站着,几道零碎的交谈声从林院门口传来。 有人来了。 黎梨一惊,心知祭典出逃可大可小,下意识就想先藏起身,殊不知未走两步,脚下便被绊住。 低头看去,衣裙一角被一截突起的树根挂住,她双手扯着连拽几下,那片布料却不合时宜地展现着好质量,就是撕不破。 不明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黎梨愈发着急,正犹豫着要不要解去这碍事的裙子,一角绛红衣袍却没入眼帘。 随后白芒倏闪,云谏拔出腰间短匕,利落贴上树根割断她的群摆,灵巧地捞着她躲到一棵粗树后头。 第2章 好学 云谏轻轻一推,黎梨的背就靠上了树干。 她还未反应过来,懵然抬头,碰巧对上他低垂的视线。 许是刚练完剑,身前人热气未散,像一堵灼热的墙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少年的气息近得前所未有,黎梨不自在地挪开了些,压着声凶道:“看什么?别指望我谢谢你。” 她嗓音清脆,因着避忌旁人听见而故意压低,本意是虚张声势想叫眼前人知难而退,可惜偏偏生了副玉软花娇的好相貌,假愠时只添娇憨。 云谏当然不会怕。 他懒洋洋撇开头,目光落到她鸦羽般的发髻上,看出她今晨为了避人耳目,舍弃了一应珠翠,青丝间只剩下一支红玉簪子,一同往日与她形影不离。 这簪子样式低调,用料与雕工却考究,半面宝相花纹精致繁丽,本该与她十分相衬。 只可惜,这宝相花红玉簪原是一对,两支并在一处才能拼出如意圆满的好意头,如今却只剩下一支,孤零零地立在她的发间,叫人觉得月缺有憾,白璧生瑕。 若细究起来,这份不圆满,也有他的一份错处。 云谏默了片刻,彻底移开视线,平声回道:“没指望你谢谢我。” 他看向林院来处,那两道新来客的身影属实出乎意料。 眼见来客走近,他想专心凝神,好听清那边的说谈声,然而,身前少女的大胆盯视却将他的思绪搅得凌乱。 黎梨仰着脸,放任自己的目光在他脸上梭巡,一寸寸游离,看得仔细,好像拿了簇细小火把,一点点烧得他的脸颊泛起热意。 云谏不得不回过头来,将黎梨方才的问话还给她:“看什么?” “你同我说实话,”黎梨侧了侧脑袋,“你今日是不是出来躲懒的?” “毕竟……” 她似疑惑又似笃定,踮着脚来左右观察:“你哪有破相,想必是在骗我……” 云谏看着她凑近,却未料及轻巧的吐息就此拂过自己颈边,像夏日林间的一块凉冰,轻却惊人。 他忍了忍,伸手按住她的发顶,强行给她转了个方向:“你还有心情管我?” “你自己看看,那是何人?” 黎梨不满地拂开他的手,望向那两位新客。 “……三皇子?” 黎梨暗道怪哉,她不去祭典也就罢了,她这位三表哥可是有望继承大统的嫡皇子,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竟然也敢偷溜。 只见不远处一高一低两道身影,都穿着素色麻衣,脸上的礼舞妆纹还未擦净,显然过来得突然。 黎梨凝眸打量那道稍矮的身影,纳罕着这位贵女好面生,似乎不曾见过? 疑惑未持续多久,三皇子萧煜珏的声音便传来: “瞿灵妹妹,你难得回京一趟,为何一直不应我的邀约?直到今日祭典才来找我,害我好生为难……” 瞿灵。 此声一出,黎梨脑海里电光火石,猝然想起这号人物——前任吏部尚书家的幼女,少时也是见过面的,似乎与萧煜珏关系很好。后来吏部尚书告老还乡,她随父离京,此后多年未有音讯。 这次祭典召令世家,瞿老竭忠三朝,让她回来侍奉礼舞也不算奇怪。 那边的麻衣少女委屈道:“煜珏哥哥你不知道我的难处。” “我父亲上了年纪,一门心思留在祖籍养老,如今瞿家只剩我二叔在京为官,我回京只能投靠他……但你也知道我二叔一家规矩甚严,将我看得可紧,先前哪有机会应你的邀约?” 闻言,萧煜珏语气松软许多:“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毕竟与你见面才是大事,那祭典不去也罢。” “只是可惜与你相处的时间太少,就怕今日祭典结束,你又要启程回乡……” 被戳中心事,瞿灵掩面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萧煜珏此人酒囊饭袋,万事不通,可仗着天家身份与一脉相传的顶好相貌,在情场一道顺风顺水。 见美人梨花带雨,他当即懂事地将她揉入怀里,好声哄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哭得我心都疼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你不妨同我说说,即便要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毫不犹豫替你去了!” 这情话说得一套又一套的,黎梨躲在树后啧啧称奇,她看看三皇子,又看看面无表情摩挲着剑柄的云谏,意有所指地朝他努努嘴。 ——你一向狗嘴吐不出象牙,仔细以后娶不到亲,还不快些学学? 第3节 云谏搭在剑柄上的手一顿,朝她翻了个白眼。 那边终于哄得瞿灵抬起头来,少女泪盈于睫:“煜珏哥哥当真要帮我?” 萧煜珏再三保证,瞿灵终于抽噎着说了。 “煜珏哥哥,桐洲实在清苦。那里穷山恶水,连个体面些的侍女都雇不到,平日里裁衣晒书、烹羹煮茶,稍精细点的活儿都得自己动手……我幼时在京也是娇生惯养的,哪里吃过那样的苦?” 说罢,她展开自己的手,原本细嫩的指尖,如今累累伤痕。 萧煜珏心疼坏了,捧着美人的手心呀肝呀叫了一通。 “这也就罢了……” “我父亲不知听了谁人的撺掇,竟想将我指配给邻乡的一个穷秀才,说什么书香门第才是上等清流,”瞿灵凄凄怨怨,泪如雨下,“他要我祭典过后就回去议亲待嫁……” “岂有此理!”萧煜珏大怒。 “区区一介秀才,如何配得上你?”他当下就要带瞿灵回去,“妹妹别怕,我现在就去写信给瞿老……” 瞿灵忙拉住他:“我父亲性子固执,这又是家事,你哪里说得动他?” “那该怎么办?”萧煜珏停在原地,两人一时僵持。 这时候,云谏已经嗅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微妙气氛,心下一慌,拉过黎梨就要走。 “别看了,我们回去。” 黎梨正在兴头,哪里肯答应,三两下就推开了他:“你自己回去便是,我还想看看他们有何妙计呢。” 云谏哽了一下,难得委婉:“……你不会想看的。” 黎梨:? 只听见远处的瞿灵又哭了起来:“罢了,只怪我命苦!” “想来我幼时膏梁锦绣,又与煜珏哥哥你青梅竹马,如此顺当如意,已是把我一生的福气用尽了……如今父亲打定了主意要推我入火坑,我一个姑娘家,好比远塘浮萍,无依无靠,哪里有反抗的力气……” 她哭得好生难过,声声浸泪,柔弱的肩头止不住地颤抖,如雨中梨花一般惹人怜爱。 萧煜珏急得围着她打转:“妹妹胡说什么,你何曾无依无靠了,这不是还有我在吗?” “煜珏哥哥,既然你这样说——” 瞿灵用力抹了一把泪,豁出去了似的:“我在揽星楼订了桌上好的酒菜,你可要与我同去共饮?” 揽星楼……共饮? 黎梨瞪大了眼,直呼刺激。 谁不知揽星楼是京城出了名的销金窟,酒酽花浓,穷奢极欲,更是贵人们风流密会的佳所…… 此情此景,显然酒菜都是噱头,瞿灵是在暗示萧煜珏,她愿意与他谱写一段多情佳话啊! 猝不及防听见贵女表白,不仅黎梨打了个激灵,就连纵横欢场的萧煜珏也险些没反应过来。 “灵儿妹妹,你是说……” 瞿灵咬着唇,细白手指搅弄着衣带,俨然是副情羞意怯的模样。 果然没有女人会不爱自己,萧煜珏大笑:“灵儿放心,我绝不负你!” 那边两人便贴上了脸,遥遥看去,啃得十分起劲。 黎梨又是一阵摇头啧啧:“瞿姑娘这一步棋好险,自古皇家无情种,入三皇子的门,未必就比嫁秀才好……” 正感叹着,便听见一道清越嗓音:“那你呢?” 黎梨回过头,云谏垂着羽睫看她:“你也流着皇家的血,也像他们一样无情?” 黎梨被问懵了一瞬,而后又有些莫名其妙。 “这与你……”何关? 她的话语被远处的一道惊呼声打断。 云谏暗道麻烦,黎梨已经循声转了头,正巧看见萧煜珏将瞿灵按到林地上,转眼间二人衣衫松了大半。 瞿灵推拒道:“这儿不好,我们去揽星楼……” “好灵儿,可怜可怜我吧,因为筹备祭典,我足足净宿了一个月,你不知道我忍得多辛苦,真的忍不住了!” 萧煜珏动作不停,三两下就脱了挡碍:“你放心,这儿少有人来,我们先享乐一场,回去我就抬你进门……” 而后身影起伏,很快喘息声交缠在一处。 这进展太过突然,黎梨倒吸一口气,下意识捂住嘴。 云谏头疼地按住额角。 萧煜珏急色,行事又出格,孤男寡女偏僻林间,他会这样做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云谏瞥了眼黎梨。 他早就说了,她不会想看到的。 二人还傻站在树后,总不好叫姑娘家为难,云谏只得深深呼吸,率先打破这诡异的僵滞。 他佯装无事道:“我们走吧。” 黎梨忙不迭点头,下一刻,那双桃花眼抬起,竟闪满了八卦又兴奋的光:“去哪?” 云谏:? 黎梨:“这儿离得太远了,角度也不好,我实在看不清楚,你快带我换个好位置。” 云谏:…… 云谏:“……你做梦。” 见他并没有要挪位的意思,黎梨扫兴地转回去,勉为其难隔着葱茏树影观赏这场活春.宫。 她是个好学不倦的好学生,遇见不懂的问题总会虚心与同窗探讨。 “她为何那样,是不是不乐意,我们要过去救她吗?” “他这是在做什么,腰不疼吗?” “哎,他怎么……” 黎梨半躲在树后,接连几次拍开云谏伸来的手,不愿随他离开,还要将满腹的疑问倒在他身上。 她越看越好奇,他越站越煎熬。 少顷,一道无奈叹息声后,暖意落到她眼前。 云谏站她身后,一手伸来捂住了她的双眼。 黎梨茫然眨眨眼,只看得见一片乌胧胧的黑,少年五指像道暖热的门,将多余的纷杂隔绝在外。 黎梨有一瞬间忘了其它,只觉这道门好生粗糙,蹭得她脸上的皮肤都细细地疼。 她有些不解,同是京城乌衣子弟,她自己一双手养得白净细嫩,怎么他掌间就这么多茧子? 难不成,习武练剑这样辛苦? 小郡主兀自走着神。 云谏察觉到她的眼睫微微颤动,扇羽似的挠着他的掌心。 有些痒。 他低下头,轻声拉拢她的注意力:“斋戒一个月了,想不想去吃点好吃的?” 黎梨听见他的嗓音,少年束得利落的马尾辫随之垂下,墨色发梢轻轻划过她的耳畔。 也有些痒。 黎梨心神微动,终于回过头来看他。 云谏收回手:“瞿灵不是说订了桌酒菜?瞧他们的样子,是不会去吃了。” “据闻揽星楼厨子手艺精湛,菜式堪比国宴……” 他没再往下说,黎梨已经了然,难得向他粲然笑开: “堪比国宴?” “珍馐美酒,当然不能辜负!” 云谏敷衍地点点头。 他不在意辜不辜负,他只想赶紧带她离开这里。 第3章 揽星 云谏熟门熟路避开侍从的耳目,带着黎梨溜出行宫,穿过小片野芳佳木,来到宗继山脉的山脚。 此地位处京郊,因着水秀山明、景致如画,向来不缺达官显贵的光顾游玩——有人的地方便有买卖,久而久之,出山口前两方地就多了不少酒家肆馆,渐集聚成了街市的模样。 二人的步伐停在入街口。 时值午间饭点,店家摊贩的吆喝声渐足,浓白炊烟如浪潮翻滚入蓝天,繁华喧嚣,世味浓得近乎浪漫。 黎梨半跟在云谏身后,一双桃花眼水润润地晃着明光,左右顾盼生辉。 只觉姨母说得没错,青灯古佛远远比不上红尘浊酒。 她正歪头听着不远处茶楼的说书声,一片纱白便轻飘飘地从头罩下,将她遮得严实。 是一顶帷帽。 她撩开轻软白纱,看见云谏正抛了块碎银给旁边的小摊贩,手上还多了件骑马披用的薄帔。 他瞥过来一眼:“保不齐有人认得你,不怕被人发现你逃了祭典?” “自然不怕。” 黎梨说得理直气壮,手上却老实地掩紧了帷纱。 云谏哑了哑,转身笑了:“走吧。” 揽星楼地处街市尽头,临江独栋,雕栏玉砌,被长年的富贵滋养得门庭辉煌,饶是黎梨站在楼前,也忍不住感慨东家豪商好大的手笔。 第4节 踏上光滑平整的白玉阶梯,矮胖的掌柜迎上前来,左一眼云谏的箭袖皂靴,工致雁纹暗绣,右一眼黎梨的缀珠罗裙,纤巧彩丝缠香,他脸上笑容又殷勤了十分。 “二位贵客大驾光临,不知可有预订?” 说多错多,黎梨矜持地报了个“瞿”字。 掌柜眼珠子一转,想起确有一位姓瞿的女客订了今日的雅间,当即笑得合不拢嘴:“可算盼到了,雅间都给您二位留着呢!” 二人随他转上三层木梯,才发现这层的装潢暗藏用意。 黎梨悄然掀起帷纱一角,看见原本是窗户的地方厚帘低垂,遮得日光遽暗,只在壁墙燃着如荧豆灯,暗淡的光火点点。 外头仍是青天白日,楼里已经有了醉生梦死的氛围——不愧是名声远扬的销金窟,白日廉耻都影响不了它。 她挑眼打量着沿途紧闭的房门,依稀看见间落朦胧的光影,忽然一顿,驻足停在某间房前。 房内传出丝竹声袅袅,唱着曲儿的伶人歌喉婉转,其中几道男伶嗓音更是优越,甚至不比姨母府中的差。 黎梨不由得多听了几句,这一停顿就引起了掌柜的注意。 “贵人可喜欢这乐声?”掌柜搓着手过来。 不等黎梨作答,他就谄媚着笑道:“这些乐伶都是我们楼里精心调教的,声如黄莺,技艺周全,还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 “贵人要不要选几个知心体贴的,为您奏乐助个兴?” “还能选乐伶?” 黎梨来了兴致,正想细问,有道不解风情的嗓音响起:“不能。” 黎梨一顿,颇不愉快地皱起眉。 云谏回身站在廊间,一手仍习惯地搭在剑柄上,背着光看不清神情,似乎察觉不到她的不悦,仍旧否决道: “不要乐伶。” 此话一出,居中的掌柜徒然感受到两道无形的电光火花迸出,噼里啪啦电得他后颈发麻。 他尴尬笑了笑:“那就……” 黎梨冷冷扯了扯嘴角:“那就什么?你可听清楚了?他说不要。” 掌柜讪讪然,也不知该不该应答。 “既如此,”这边小郡主挺直了脊背,仰着倨傲的头颅吩咐道,“那便不要女伶了,你给我好好挑选男伶即可,姑且选个十个八个吧。” 掌柜:…… 他很确定那少年不是这个意思。 空气静止了片刻,云谏迈步从阴影处走出,明灭变化间薄唇线条抿得笔直。 矮胖掌柜暗自捏了一把汗。 他在楼里当年十余年,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这少年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而且腰间还别着剑,指不定能拆了他们这层楼。 他赔着笑道打圆场:“啊,饭菜已经备好了,不如我们……” “歌喉还是次要的。” 黎梨好像没听见他说话,夹枪带棒地接道:“劳掌柜多挑些清秀爱笑的男伶,我最讨厌那些成日板着脸的男人。” 瞥了眼那少年的面色,掌柜头更低了。 云谏步伐止住,站在一盏荧灯下,就着微芒稍侧了侧脸,刀裁似的轮廓投下小半片阴影。 果然冷着一张脸。 黎梨抱起双臂,丝毫不输阵地朝他哼了声,等着看他能奈她如何。 谁知云谏只是掀起眼帘,琉璃珠似的眸子晃着灯光,清清凉凉在她腰际转了一圈。 黎梨有些警惕地侧过身。 下一刻,板着脸的少年扬起下颌,朝她勾了勾嘴角,竟是笑了起来。 他生了张清朗的好相貌,笑容却轻狂,在黄沙边关养出的不驯野性顿时展露无遗。 黎梨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云谏向她摊开手,无赖似的:“我没有钱。” 黎梨:……? 云谏:“你连个荷包都没带,配饰也没多余的,可见你也没有钱。” 黎梨:…… 云谏语气惋惜:“乐伶的费用,我们付不起,只能作罢了。” 黎梨在帷帽下睁大了眼。 鬼话连篇!方才他买帽子,她都看见他的钱袋了! 世上还有如此不要脸的男子吗?当着掌柜小厮的面说自己没有钱,没钱还来吃姑娘订的酒席,活像个蹭吃蹭喝的地痞无赖,也不怕丢人! 知道他存心不让她如愿,黎梨气得跺脚。 这一下,云谏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惋惜。 想也不用想,此刻的她肯定一如往日被气得双颊绯粉,云谏想起坊间的精怪故事,一直觉得她大概是只桃子成了精。 可惜,眼下隔了道帷帽什么也看不见,他百般遗憾地转回身。 一开口却又有些神清气爽:“掌柜,带路!” “哎,好嘞。” 好不容易掀过波折,掌柜唯恐再生事,连忙拔快了脚步引路,带着他们来到尽头的雅间前。 “就是这儿了。” 花飞蝶舞的雕纹木门被殷切推开,黎梨提着裙摆先迈了进去。 房内一如楼道,遮光点灯,馨香袅袅,几道缠绵纱幔后以玉屏为隔,眇眇忽忽分出内、外两间。 黎梨没兴致再与他们浪费口舌,直接越过垂曳的纱幔,进了外间就命人布置酒菜。 眼见香美脆味逐一呈上圆桌,月余未见过的山珍海味淋着热油、浇着鲜汤、裹着浓酱,乖巧窝在碗碟中仍人采撷,诱人气息直扑鼻尖。 黎梨的心情霎时放了晴。 小二们布完菜就罗贯退出,云谏正要进门,掌柜却神神秘秘拉住了他:“贵人且慢。” 一只掩着红绸的木托盘被递上,掌柜以手半掩着脸,悄声道:“可别忘了这个。” 云谏眉梢跳了跳。 他未曾来过揽星楼 ,却也久闻此地艳名。这掌柜如此鬼祟,指不定盘子上是什么腌臢东西,万万不能稀里糊涂就拿进去。 不然,要是被黎梨看见了,他就算自刎也证明不了心思清白。 于是他问:“这是什么?” “哎哟,”掌柜一拍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悄悄给他掀起红绸一角,“自然是我们楼里的体贴心意了!” “您看这几样助兴玩具,有软有硬,有弯有直,都是我们为每位顾客新新打造的,干净又称手!” “再看这几件新鲜衣裳,有男有女,有……” “打住!”云谏一口打断。 他不忍直视地拂下红绸:“用不着这些,赶紧拿下去,别再送过来了。” 掌柜一愣:“这……” 楼里也不是没有接待过含蓄的贵客,他很快反应过来,善解人意地从红绸里摸出一只金铃:“那我就只给您留下这个……” “届时要传个热水、换个床铺什么的,您也不必跑一趟喊人,摇摇铃铛就行。” 云谏:…… “滚。” 房门终于在身后合上,屋内骤静下来。 云谏侧目往里看去。 自梁垂下的纱幔无风微掀,玉屏之后影影绰绰,灯花一声微弱的爆鸣,那道纤细的身影似乎动了动。 四周的熏香甜得腻人。 云谏突然意识到,这间绮靡浮艳的房里只剩下他与黎梨二人。 他蓦地有些后悔,即使当时急于脱身,也不该说什么来揽星楼的——这与从一个油锅跳进了另一个油锅有何区别? “还不进来?” 黎梨耐心告罄。 云谏默不作声地抬手,掐灭了香炉里的熏香。 “来了。” 他稳住面色,镇定步入外间,一晃眼却看见桌上燃着两支明晃晃的红烛,旁侧花窗缀挂着色调冶艳的绸帘,来往映衬之下,满屋都是暧昧的大红。 黎梨正在摘她的帷帽,雪白帷纱被屋里的装饰映照成绯色,远远看去,好像什么龙凤呈祥的喜庆盖头。 她抬眸看过来一眼,无边无际的春潮便拍上了心岸。 云谏觉得自己的腿想要往前走,又想要往后退。 他少有地迟疑:“……你可以自己吃这顿饭吗?” 黎梨朝他翻了个白眼: “可以,你走的时候帮我叫十个八个男伶过来。” 第4章 云谏默了默,抬腿往桌边走来。 第5节 黎梨将帷帽搁到身边的空凳子上,随口问了句:“方才掌柜与你说什么了?” 视野没了阻碍,她才看清这间房的布置未免太过暧昧,一时又有些发愣。 云谏没有回答,越过桌子来到窗边,“哗”一声拉开厚沉的帘子,薄薄的窗格纸像几方透明的光盒,将些微日光滤给半边圆桌。 黎梨顺着光束看去,云谏还不住手。 他又将那两扇花窗推得豁开,任由晌午的明光闯入,照得整个房间光明敞亮,楼下街市的喧嚣声也顺势传了上来,一时之间,二人恍若站在什么卖包子饺子的摊位面前。 半点风流旖旎的氛围都没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云谏撩袍坐到桌前,这才搪塞道:“没说什么。” 黎梨瞥了眼他,有些不满:“那掌柜也太没眼力见了,分不清谁是主子吗?” 就算有什么需要请示的,也该问她才对,问云谏算什么? 云谏不置可否,只凉凉说了声:“你该庆幸他分不清谁是主子。” ——不然他拦着你说那一通,你敢听吗? 黎梨狐疑地瞟着他,后者面不改色给她递了双银筷:“不是来吃饭的么,还管别人做什么?” 此话倒是有理。 郡主大人大度地摒弃前嫌,接过筷子犒劳自己一箸美馔,当即满足得弯起眉眼。 “揽星楼不负盛名!” 云谏眼底闪过笑意,只道这一日来的鸡飞狗跳总算静落,心头到底松闲许多。 见桌边有只白釉描兰的细颈酒壶,依稀散发着花果清香,别致又雅趣,他便提过来为自己斟了半杯,轻抿一口。 泠酒滑过唇齿,浓香芬芳,入喉又带着不容忽视的灼意,调子鲜活,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在京中良久,大小宴席无数,先前竟从未喝过它。 云谏转了转壶身,想看看有无记着酒名,此番动作落在黎梨眼里,她稍一思量就晓得了这酒很不一般。 黎梨将自己的酒杯推上前,并不客气:“我也要。” 到底自幼相识,云谏知她酒量不错,从善如流也给她斟了半杯。 黎梨稍尝了一口,眼睛就亮了:“好喝。” 经过月余斋戒,即便面前只是沾着油星的饼子,也会觉得那是什么八珍玉食,更遑论真真切切的龙肝凤胆摆在面前,没有人会不心动。 二人心花开爽,难得没有拌嘴,和和气气地饱餐一顿。 艳阳逐渐西下,饭食差不多了,酒兴却未却,觥筹交错间不知续了多少杯。 黎梨手臂搭在窗台边,一手悠哉托着下巴,另一手摩挲着玲珑酒杯,懒洋洋地看着楼下街市做买卖。 窗台送入暖风,说不清是夏意还是酒意,给她扑了层薄薄的浅粉,眼尾眉梢尽是娇色。 那束柔软的披帛垂坠在她的臂弯,又顺着窗风扬起,轻飘飘地落在云谏指尖,若即若离地抚过。 云谏伸指勾住,轻轻一拉,披帛就遥遥牵连着二人,像情人相会的鹊桥。 见她侧首看过来,云谏朝她伸出手。 黎梨驾轻就熟,将那只喝空的酒杯放回他掌心:“还要。” 这回云谏却不顺着她了。 他将杯子搁回桌上,另一手仍有意无意牵缠着她的披帛:“别喝了,醒醒酒,不然待会回去,浑身酒气的怎么交待?” 黎梨看了他半晌,终是恹恹扯回他手中的布料,趴回窗台上:“还不都怪你哥。” 若非他非要办这场祭典,怎会平白生出那么多事来? 她没再管云谏,眺目望向街市尽头,隐隐约约看到几行不群车马行近,还伴随着鸣鼓击钟的声响。 黎梨似有所感,直起腰来仔细辨认。 只见铜锣高骑开路,皇城禁军首尾护航,数十余银发白袍的老道步罡踏斗,挥着拂尘念念有词,隔着一队乐师,身着素衣麻衣的少年少女们跳着祈神礼舞,手中铜铃成串摇响,叮当声远传四方,在晴空中直送窗棂。 清清泠泠的。 小郡主半迷半蒙的酒意被驱得干净,她视线向后飞巡,毫不费力找到了末尾压阵的人。 疏眉朗目,道袍清俊。 ——国师,云承。 她的一干同窗还在前面累死累活地跳舞,这场荒诞祭典的始作俑者却高享华椅,衣袂飘飘,闲适得像在游山玩水。 黎梨远远睥着他,心中暗骂此人不厚道。 等着瞧吧,若是祭典过后没有降雨,文武百官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谁知就这么腹诽一句,那狗精的国师竟抬眼扫了过来。 远远隔着半条街的人山店海,云承的一双鹰眼却精准万分地抓住了在揽星楼临窗而坐的二人,他似乎对此情景并不意外,只似笑非笑地朝二人扯了扯嘴角。 黎梨觉得毛骨悚然,惊呼一声,几乎是本能地拽着云谏蹲下,仓惶躲起。 云谏没有防备,好险才稳住身形,不至于摔在地板给她磕个响头。 少年有些恼火:“黎梨!” 黎梨扑过来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哥!你哥看见我们了!” 粉衫白裙忽然扑近,云谏一怔,恍惚间只闻到了花果芬芳。 那酒里的香甜不知何时染了她一身,随着她的动作飘散在二人身侧,无声无息沁入肺腑,浇灌着某些情欲生根发芽,让人想要…… 云谏神思猛然一震,等等,眼下青天白日的,这样越礼的念头从何而来? 他有些惊慌,甚至没留意自己后退时跌坐在了地上。 不应该啊! 他觉得自己大概不是那种色欲熏心、靠得近些就蠢蠢欲动的禽兽,怎么今日心神乱得反常? 莫非醉得不轻? 黎梨眨了眨眼,那只纤长白皙的手还未放下。 云谏后仰了些避开,磕绊着回了句:“你说谁,谁看到我们了?” 黎梨瞧着他躲老虎似的,不仅没有生气,眼底反倒浮现出一丝不解。 他与往日相比,似乎有些不同。 她忍不住俯 身凑了过去,像只游猎的山猫踱步逼近,一只爪子按到猎物肩头,居高临下端详着他。 二人近得气息交缠,酣然芳香弥漫,居下的少年仰脸看着这一幕,脊背僵得硬直,甚至忘了动弹。 于是少女毫无妨碍地低下头去,肩上的发辫随之划落,丝缕垂落他的胸口,随着她的动作在他衣襟上画出墨色弧线。 鼻息间花香更浓,云谏下意识侧脸避开,她却顺势贴近了他的颈侧。 少年颈间的皮肤似暖玉般泛着光泽,淡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跳动着,他无意识滚动喉头时气息微促,黎梨清楚闻到他身上沾着花香,与那酒里的如出一辙。 她像只认真嗅闻花蜜的小动物:“你好香啊……” 云谏抬手一把抵住了她的肩:“你……” ……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少年的耳根彻底烫得发红,拢回心神连忙将她推起来些。 “别说胡话!” 黎梨面露不赞同,刚要反驳,云谏看破她的心思,又一句话堵死了她:“就算不是胡话,这种话也不能说!” 学学他,他不就忍住了没说出来吗? 二人莫名僵持着,一片清泠泠的铜铃声奏响在楼下。 略微回过神,黎梨悄然探起半个脑袋,向下窥视。 正巧经过楼下的云承低着眉顺着眼,神情悲悯,一心盘念咒诀,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楼上,似乎并不知晓二人的存在。 方才那戏谑又诡奇的一眼,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神棍。” 这两个字音落下,她有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念出了心声,再回想才发现说话者另有其人。 云谏已经站起了身,随手拍着衣袍,除了耳边未退的薄红,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瞥了她一眼:“我当你看到了什么才被吓成这样呢,原来是他。” 黎梨抬眸看去,却见他半垂下眼帘,眼底的情绪被掩藏在睫毛的阴影之下,叫人难以辨别。 其实有些奇怪。 她记得云家初初回京之时,云谏年岁尚小,他与云承关系十分融洽,看向对方的眼神里还有幼弟敬仰兄长的微光。 然而近两年,兄弟俩不知怎的就生了嫌隙,一提起云承,云谏说不了几句就要刺讽对方是个神棍,自家人拆自家台,也不在意别人看了笑话。 以往黎梨是懒得多看他们一眼的,但或许是今日的酒桌氛围还算和谐,她难得多问了句: “你与云承到底怎么回事?” 云谏视线掠过长街,轻飘飘地落在街边一棵榕树下,两位老者正执着黑白棋子,围着棋盘谋算江山。 他走神了一瞬。 怎么回事? 云谏眼中的焦点落得更远。 幼时在苍梧边关,云承也曾手把手教着他学会骑马射箭,兄弟二人哪能不亲厚? 即使后来云承放弃习武、决然入道,他也百般敬佩兄长观星卜象卦卦精准,无一落空。 彼时的兄长对他而言,是无所不能的楷模,是料事如神的先知。 直到回京,直到黎梨及笄。 第6节 那场盛大的宴席之上,酒过三巡,圣上笑着让云承算算黎梨的命定姻缘,说要替她相看最般配、最如意的郎君。 云谏当时坐在下首,瞬即抬起了头,看向他的国师兄长。 他从未向兄长隐瞒过什么,包括那点朦胧微妙的慕艾心思。 云承知道他喜欢黎梨。 但他仍旧吊儿郎当,漫不经心,在宴席上随意掐了掐指决,就当场蘸着酒液写下一则卦语。 一则预言着黎梨命中姻缘的卦语。 云承是国师,他卜的卦所有人都会信,圣上真有可能参照这条卦语为黎梨选婿。 云谏只一眼,就知道自己完全无法接受卦语上的内容。 他破天荒地在宴席上失了态,请求他的兄长认真一些,重新再算一次,云承却握着酒杯,风轻云淡地拒了。 “我的卜算,从不会出错。” 一小阵懊恼声从街边榕树下传来,有老者棋慢一步,捶胸顿足说着什么。 云谏的视线重新落到礼舞的队伍后头,那道素袍身影仙风道骨,以言事若神而闻名,备受沿途百姓追捧,欢呼声不止, 想起那条毫无根据的卦语,云谏抿紧了唇:不会出错? 不过是个神棍罢了。 他不信! 这时,一道轻微的“吱呀”声在身后响起。 云谏拉回心神,转过头去,黎梨正推开屏门,摇摇晃晃地走入里间,语调里的困懒遮掩不住:“罢了,不理你了……” “我休息一会,你先回去吧,我睡醒了会自己回行宫的。” 她揉着眼睛,步伐踉跄,怎么看也不像能自己回去的样子。 云谏直皱眉头,顿了顿没说话,只无声坐回椅子上,也闭上了双眼。 这一觉睡得异常安稳。 二人好像醉了酒的船员,在广阔宁静的海域上松懈了所有戒备,却不知随着夕阳西下,暮色渐沉,遥遥天际早已堆叠起暴雨雷云。 直到月上梢头,云谏被一道瓷器破碎的声响惊醒。 他一睁开眼,下腹里一团诡异的烈火,不可阻挡地炸燃起来。 第5章 喜欢 云谏下意识伸手撑住圆桌,勉强稳住身形。 蓦然受了外力,圆桌上的碗碟轻微碰撞了下,瓷器相接发出清脆声响。 察觉到腹中澎湃爆发的欲念,云谏浅淡的眸色骤暗几分,望着这桌子酒菜,忍不住冷笑。 他不是不谙世事的深闺千金,多少认识几个京中纨绔,看得明白这些腌臜手段。 ——这饭菜里下了药。 云谏听多了市井轶闻,却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在这儿吃了瘪,就好似不留神吞了只苍蝇,既叫人恼火,也让人恶心。 撑在圆桌上的五指逐渐收紧,骨节与厚沉的楠木桌板相抵,钝慢的痛意像细微的水滴,在混沌中隐约提醒着他什么。 他顺着指边看去,一只细白瓷酒杯闯入视线,上面半枚口脂色泽莹润,像朵姝丽得危险的花。 她也在。 “……黎梨,还好吗?” 云谏提起气,唤了两声。 细微的呜咽从里间传出,听不清是在应他,还是因为难受。 云谏甩了甩头勉强站起身,然未走几步,腹腔中滚烫的热气就蛮横地冲向四肢,随之而来的剧痛冲得他只能踉跄扶住屏门。 半遮半掩的门缝里,午后被他勾在指尖的披帛散在地面,似水淌开,柔软万分地指向最里头的床榻。 一道纤细身影侧卧在上,蜷缩得小小的。 那身刺绣精巧的月白裙衫从塌边逶迤垂落地面,少女如瀑青丝缕缕散开,软枕之上一张绯红的小脸半露半埋,秀眉拧成了结。 她双目紧闭着,额间细汗涔涔,似被痛楚耗干了力气,除了间或的痛吟,吐息微弱得几不可闻。 还有只茶盏碎在脚踏上,绘了滩乌棕的水渍,云谏依稀看见她鬓发与指尖湿淋淋一片。 此刻担心战胜了一切。 云谏跌撞到床边,俯身推了推她的肩。 “黎梨,怎么样?” 就这一下触碰,对方的体温隔着衣料传到手上。 分明炙热非常,却像一泓清凉冰泉,浇熄了他指尖火焚的疼痛,像某种显而易见的蛊惑,煽动着他继续深入。 榻上的身影无知无觉,平日的明艳鲜活不知所踪,只剩下了气咽声丝的虚弱。 他该担心,该自责,该后悔为何带她来这样的地方。 但他控制不住升起的却是一股凶狠的破坏欲。 云谏惊觉可耻,只得狠力咬破自己舌尖。 腥甜的鲜血与刺痛一并涌起,心神勉强清明片刻,他扯过锦被一角盖上她的肩膀,隔着被子想要摇醒她。 “黎梨,醒醒……” 身前人浓密的羽睫颤了颤,还未睁开眼,纤细的柔荑就率先搭上了他的手腕。 肌肤相接,舒适的清凉感令人一阵恍惚。 “好凉……” 黎梨似乎也尝到了甜头,虚浮的吐息也安稳了几分,那只柔软的手循着本能一路游离向上,要往他的衣襟里钻去。 云谏脊骨发麻,只觉她的动作里尽是火花电光,只得一把握住她的手。 少年的掌间布着轻薄的剑茧,粗砺感明显,黎梨缓缓睁开了些眼睛。 她被热火烧得头脑晕胀,视野里更是水雾朦胧一片。 片刻前她短暂地醒来,在难熬的灼热中摸到床前的茶盏,却因颤着手不小心泼了自己一脸,如今浓茶入眼,看什么都是模糊的虚影。 方才,好像有道声音在唤她。 黎梨依稀记得,她让云谏先回去了,那眼下坐在她身边的是谁? ……莫非是楼里的男伶? 几段光怪陆离的场景从混沌脑海里划过,黎梨在烈火煎熬中似醒非醒。 ……是了,她好像让掌柜挑美人来着,还让云谏走的时候喊人进来? “感觉如何?站得起来吗?”身前人的嗓音沙得不像话,随着问话晃了晃她的手。 他手掌比她大上许多,莫名熟悉的薄茧一直贴着她的肌肤,清凉的触感里多了几分细微的痒意。 隐晦的愉悦攀腾而生。 黎梨双眸茶色迷惘,心底却荡起一股清波,似乎发现了脱离火海的路径。 她反握住了对方。 其实黎梨鲜少与生人亲近,她见多了长公主姨母召乐伶、养小倌,府里常年歌舞升平,她偶有列席也只是兴致缺缺地酌饮。 姨母说她年纪轻,还不知晓其间乐趣,她当时嗤之以鼻,直接否认了其间会有乐趣。 没想到,今夜在这陌生乐伶的身上,倒是发现了些许门道。 她试探一般,牵着他的手贴上自己颈侧,果不其然,相接之处滚烫的血液瞬间被安抚。 黎梨烧得迷朦,低头蹭了又蹭,贪心地汲取这来之不易的微薄凉意,喃喃道:“原来姨母说得对……” 手下的触感细腻得惊人,云谏即时绷紧了额角的青筋。 那片肌肤像张娇嫩柔弱的白宣,在她不加控制的动作下,轻而易举绽出了动人的霞色。 他再咬了一道舌尖的伤口,趁着刺痛感短暂占领情.欲的高地,囫囵探了把她颈间的脉搏。 乱得毫无章法。 怦动一下下撞上他的指尖,撞得他心跳也随之急促难平。 “黎梨,”云谏艰涩开了口,“情况不太对。” “你能起身吗?我带你回行宫,那有太医……” 他抽出手想抬起她的脸,想将她拔出迷乱的泥淖,黎梨却顺势抱住了他的手臂。 紧实的胳膊被抱着向下,压缓了那道柔软的起伏,云谏颇狼狈地想要避开。 小郡主感受到了推拒,心中升起些不满。 “不许躲!” 她使了性子,用力抱住他的胳膊,压在怀里不肯松手。云谏意识到事情脱出了控制,真慌了神,他挣扎着想掰开她,可刚下手又不知碰到了什么,触电似的立即缩了回去。 “你……我哪敢不躲!” 云谏没了辙,崩溃得像只濒临炸毛的猫:“你明天醒来指不定要剁了我的手……” “我现在就已经醒着了。” 她有些不服气,又有些委屈:“我喜欢与你待近一些,为何你这般不情愿?” 云谏一怔,挣扎都慢了两分。 就趁这时机,黎梨遽然使了劲,借着他的推力,一转身就将他拉上了榻。 云谏猝不及防,双臂仓促地撑在她身侧,黎梨却偏要勾着他的脖颈往下。 少年跌落她身前,瞳孔错愕地颤着,只看见身下人儿的桃花眼里水雾朦胧,好似盛着满江春水。 第7节 二人如此相近,身上的花香瞬即交缠在一处,抓心挠肝的猛烈火舌撩过心头,难言的欲念蓬勃横生。 云谏咬得后槽牙生疼,只恨不得就此将她撕碎,叼着咬着拆吞入腹。 他感觉舌上的伤口都快被自己咬麻木了,只得狠下心去掰她的手,但一握住她的腕子,便似有万钧引力捆束着他,再难放开。 是真的头痛欲裂。 身边人轻促的呼吸宛若千百道魔声,不断催着他更进一步。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毫无自制力。 云谏指节动了动,又仓惶闭起了眼:“不行,不可以……” 二人相贴时的微薄凉意就如杯水,面对熊熊巨燃的车薪,治不了标也治不了本,只是聊胜于无的缓兵之计。 随着时间推移,骨髓之内逐渐多出万蚁啃噬,难以忍耐的痛痒穿行血肉,云谏攥紧了拳,梨梨甚至忍不住痛呼出声。 小郡主渐渐明白,这样的亲近远远不够。 她还想要更多。 外头风声更大了,今夜大抵无法安眠。 她伸手轻轻扶起他的脸,湿漉漉的眼睫颤着,想看清些他的模样,却只在暗昧茶色里看到他模糊的五官轮廓。 似乎是个颇漂亮的少年。 云谏察觉到她的凑近,清凉吐息间有花香完全盛开,清甜得诱人。 他费尽力气按下她的手,将她虚抱在怀里。 两个人活似脱了水的鱼,煎熬地靠在一起,凭借对方身上的潮湿水气苟活,勉强拢回神思。 云谏几乎只剩一丝理智,最后竟想起了他的剑。 不知道他的剑是否还在外间——若是现在给自己一剑的话,那份痛感能不能压下药效? 或许真的可以试试,但他捅哪里比较好?手?腿?不行,还要背她回去。 胸?不行,脏器太多。腹?或许可以,军医似乎说过,肠子会自己避开锐器…… 一道轻微的揪扯力度从前襟传来。 黎梨在拉他。 云谏近乎自暴自弃地想:最好那一剑足够惨烈,若是能把她吓晕过去就更好了。 见他不理会,前襟的力度又重了些,云谏恹恹掀开眼帘,却意外看见她近乎乖巧的模样。 她没乱动了,反倒抬着脸问他:“你想要什么?” 云谏感受着身体里滔天的欲望,清冷的眸子里早已泛起猩红,面上却麻木得没有表情。 想要什么? 他心里发了狠:想生吞了你。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少女软绵的嗓音出来,似某种许可,云谏被这一声轰得头皮发麻。 黎梨谨记着姨母的话,不可薄待侍寝之人,赏赐要大方。 于是她艰难地抽出一丝耐心,问了话,眼前人却像被雷劈了似的,不言也不语。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郡主耐心告罄,直接扯开他的衣带,不管不顾贴入他怀中。 云谏站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温软忽然投来,他既惊且惧,低声喝道:“黎梨!” 少女未经雕塑却妩媚得浑然天成,抬腿又缠上他的腰,语调里浸满了蜜。 “今夜漫长,你陪陪我……” “……”云谏险些被气笑了,一字一顿重复道,“我,陪,你?” 他捏住她下颌,叫她面对着他:“看看我,我长得像什么正人君子吗?” 真把他当成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了? 黎梨勉强聚着焦,心底却是茫然。 ……像不像又何妨?她又不想要君子。 见她满眼无辜,云谏只得狠狠心按下她的腿,凶巴巴威胁道: “现在让我走还来得及!不然待会你哭也不管用了!” 黎梨吃痛稍转过身,借着月光,终于在糊涂茶色中勉强看见少年初展锋利的眉宇线条,就像名家笔下一抹利落的银钩。 她眨眨眼又描摹了一遍,竟很轻地笑了:“为什么会哭?” 云谏咬牙。 黎梨按着他的肩将他拉向自己,嫣红柔软的唇瓣贴近了他的耳尖。 带着潮意的温热气息呼至耳畔,少女嗓音软得朵雾云:“你这样好看,我很喜欢你。” 她…… 云谏瞳孔微微缩起。 喜欢……他? 细微的痛感随之传来。 小巧的贝齿咬在他耳尖上,而后温软濡湿的舌尖轻柔划过。 脑海里绷紧的弦彻底断了。 云谏败了阵,顺从地俯下身去。 第6章 交情 满壁花窗迎入浪漫夜色。 晚风微凉,窗旁纱帘晃展而开,缀着的珍珠折射如水月华,细碎微光映到里间,似辰星罗布在榻边。 细密的亲吻落到唇边,地上的衣物渐多渐杂,软衾乱作一团。 小郡主意乱情迷,不得章法地摸索着。 流星划落,直接触到了旷野里爆燃的篝火。 云谏低喘了声,扣住黎梨的手腕按到枕边,看见她桃花眼底一层朦胧水雾。 ……看起来迷迷蒙蒙的。 像被厉鞭抽了一道,他难耐地顿住动作,埋首贴在她颈边换气。 缠绵戛然而止,黎梨不明白,为何方才还在俯首称臣的少年突然改了主意,只觉攥着她腕子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黎梨想了想:“ 你在害怕吗?” 停顿许久后,她听到沉闷的回答:“……嗯。” 黎梨:“怕什么?” 云谏没再吭声,混沌的神智让他难以思考,说不清心底顾虑缘何而来。 在他的禁.锢中,黎梨稍侧了脑袋,隐约看见对方紧实小臂上点着砂印,赤红如血。 懵懂间她又有些明白了。 她略微思忖,偏首碰了碰他的额头,示意他看向她的手臂。 少女雪净肌肤上也有鲜红一点,暗藏着不可言宣的禁忌,云谏眸光颤了又颤。 “黎梨……” 他觉得他该对她说些什么,但她伸手掩住了他的唇。 小郡主善解人意地鼓励道: “别怕,大家都是新手,就算待会你表现得非常差劲,我也不会嘲笑嫌弃你的。” 云谏:“……” 谢谢,但他害怕的应该不是这个。 黎梨自问十分体贴,却听见身前的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迷迷糊糊,又被他搂回怀中,只觉对方双臂将她圈得越来越紧。 于是她抬起头,柔软唇瓣贴上他的下颌,辗转向下,在喉颈处的突起轻柔碾蹭,少年胸腔起伏着,终是扣住她的后颈,低下头来抵吻她作乱的唇。 二人缠绕着追逐着远离礁岸,在跌入海潮之际,她隐隐约约听见一声喟叹,似余音萦绕的安抚与承诺。 “你放心……” 揽星楼檐边栖息的雄鹰振翅飞起。 黎梨看不清的视线里光影起伏,虚虚实实,翻起的海潮几乎将她淹没。她第一次知道溺水时会是这样的干渴,就连求生都显得青涩虚弱,只能任他牵着引着,晕乎乎堕入五里雾中。 她握着他的手臂,委屈得几乎落下泪来。 “你故意戏弄我……” “不是的,”他没收回手,贴在她耳边低声劝哄,“慢些来,不然会受伤。” 天幕愈沉,月下潮汐冲涮得海岸湿滑。 晚来的劲风终于贴近格子花窗,趁着阻隔的懈怠缓灌进入,阵阵风力吹拂这方小房,将窗边纱帘的软褶展开又堆起。 黎梨被这风吹得神思颠沛流离,没两下就忘了先前的承诺,细声呜咽着挑三拣四: “这会儿你就不能慢些么?” 云谏闭了闭眼,忍得喉间嗓音微哑:“最慢了……祖宗。” 她将信将疑,葱白指尖拉住他垂下的半缕发束,委委屈屈道:“我不喜欢……” 星月沉溺潜入夜空,风前的纱帘徐徐展开,底下的纱影柔软得似水流淌,云谏在窗景里如鱼得水,清楚感知到她的言不由衷。 第8节 他牵着她的手,叫她攀住自己的肩,俯下身来放任二人墨发相缠厮磨。 红烛灯火燎燎,虚化了墙上的两道影子,放眼望去,所有事物的轮廓都变得模糊柔软,身前人的神情里都是摇荡迷离。 黎梨听见他低声笑了下:“是不喜欢,还是不习惯?” 她当真想了想,微挑的眼尾逐渐染上动人桃色,在他的追问里扑颤着羽睫不肯回答。 天际潮意随之而来,浸润劲风,又沾湿了窗台。 四下声响愈繁。 ——大弘王朝接连三月大旱,在祭典结束的今夜,降雨了。 夏末突如其来的夜雨滂沱,雷云摩擦,檐边雨霖铃的银链晃着,发出悦耳动听的声响旋律。 不知几时,远方天穹惊雷乍现,银蛇划破苍空,耀眼电光撞入黎梨的眼帘。 过烈的雷电纵横经脉,毛骨瞬间战栗,黎梨咬紧了下唇,甚至无措得想要躲闪,却被对方紧紧拥入怀中。 他抚过她软嫩的唇瓣,叫她张口,安抚声在耳边响起:“别怕,咬我。” 黎梨在颤抖中松了唇,一口咬上云谏的肩,腹腔中猖狂的火焰应声熄灭。 潮起潮落,天旋地转,从未吃过苦的小郡主精疲力竭,眼睛一闭便晕了过去。 满室暧昧红尘渐静,外头的大雨却下足了一夜,直至卯时日出,朝晖又起。 雨后的阳光分外澄净,穿过花窗,在覆地绒毯上画出一个个光亮小块,几声活泼莺啼叽叽喳喳,紧跟着传入里间。 榻上一道人影动了动。 黎梨酒意散尽,被难言的酸胀唤醒。 “来人……” 她有气无力唤了声,却不见一向忠心尽职的侍女有所回应。 黎梨勉强撑开一条眼缝,迷糊中看见一片不太熟悉的房景。 正前方是扇半阖屏门,其后有张摆满碗碟的雕花圆桌,上面一只白釉酒壶鹤立鸡群,仰着雅致的细颈,静静立着润泽生光。 酒壶四周仍弥漫着浅淡的清香。 ——是某种不知名的花香。 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昨夜的荒唐记忆瞬起如潮,一浪拍上心礁,黎梨猛然睁大了眼睛。 玩过火了呀! 这下什么睡意都没了。 黎梨慌了神想要起身,腰间却传来一道箍力。 一只修长匀称的少年手臂揽着她,似被她的动作惊扰,半梦半醒间将她往自己那边紧了紧。 小郡主头皮一阵发麻。 险些忘了这人的存在了! 她僵直着垂下视线。 没有任何衣料阻隔,对方手臂直接环贴在她的腰上,二人肌肤相挨,亲昵得不像话。 黎梨看见他的小臂白皙干净,昨夜鲜红的守宫砂早已消失无踪。 想起事情的起末,黎梨有些心梗,区区几杯薄酒就让她乱了性,她的酒量何时如此之差了? 又想起对方数次推她拒她,然后……她花言巧语,抬手缠腿将那人吃了个干净。 真是造孽。 黎梨在心中默念了句佛。 她放慢了动作侧过身,想看清被自己辣手摧残的鲜花是何模样,却先看到了他肩头的小巧牙印。 小郡主的娇靥又添了几分粉色。 此人侍寝……也算有功,若是他有什么想要的赏赐,不过分的话,她都可以满足。 腰间手臂的主人似有所感,稍动了下。 黎梨顺道转过身去,桃花眼眸光掠过,与惺忪转醒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非常熟悉的一张脸。 黎梨再三看清,彻底懵住,只觉受了五雷轰击,差点就要咬断自己的舌头。 对方的眼神迷茫、疑惑、惊骇,不断变换着。 “云谏?” 黎梨崩溃得险些失声:“你……你……” 昨夜那个温柔体贴的乐伶去哪儿了?怎么会是这个倒霉冤家躺在她身旁? 她一把甩开对方的手,刚从被窝里坐起,身子一软又歪了下去,与昨夜别无二致地栽入云谏怀中,扑了他满怀。 云谏惊愕看着她。 黎梨生无可恋地闭上眼:杀了我。 没有刀子长剑架到她脖子上,与之相反的是,带着体温的软衾盖上了肩头。 如今酒醒药退,云谏清醒无比,连带着手里的温软触感也分外清晰,下意识就拿被子将怀里的人裹了起来。 黎梨再次掀起眼睫,与他视线相交,二人纷纷一顿,随后被针扎了似的各自弹开,一左一右贴上了床框。 黎黎揪紧锦被,束手无措。 云谏随手扯了角布料盖住腰腹,瞥见床榻间一片凌乱糊涂。 全是痕迹。 昨夜的记忆如飞流撞入心谷,一向张扬的少年赧然别开了脸:“今日!今日我就请父亲上门提亲!” 黎梨不敢置信,睁大眼看向他。 ……他想结亲? 可她与他之间半分情份都没有,怎么可能因为一夜风流就结亲? ……况且,说没有情份都已经算是客气的了,二人自相见的第一面起,嫌隙就深得难以跨越—— 七年前,云家戍边立功,云天禄将军受伤至残,圣上准允云家归京,传令文武百官以礼相迎,京街沿途尽是大战告捷的欢声笑语。 礼台之上,只有年幼的黎梨眼泪汪汪,半颗心牵挂着低调离京的阿兄,舍不得他替任云将,远赴遥遥边关。 另半颗心牵挂着病重的公主娘亲,只盼冗余的迎礼早些结束,好回去与她多说几句话。 然而待马蹄声近,高台震鸣,一道疾风席卷而来,她鬓边的红玉对簪里,其中一支被拂落高台。 ——那是娘亲新赠她的生辰贺礼,娘亲说这对簪子刻有宝相花纹,寓意吉祥,定能保她未来的日子美满如意。 此时其中一支玉簪骤离,黎梨连忙擦掉眼尾的泪珠,扑上围栏 向下探看,却与下方的骑马少年对上了视线。 少年琥珀色泽的眸光微凉,正扬鞭经过,身下马蹄无情,蹄铁精准踏中簪子。 黎梨当场怔住,好像在震天马蹄声中听见了玉碎的声音。 似有所应的是,下一刻她身后的人声嘈杂起来,攒动的人影被分成两拨,公主府的内侍管事从后哭喊着挤上前,要带她回府。 他说:“郡主,锦嘉长公主薨了……” 彼时黎梨气血一瞬散尽,面色白得像纸,恍惚间瞧见了高台下的盛景。 云家迎礼隆盛,每一个角落都挂着喜庆,只有那根寓意美满的玉簪死寂无声,躺在石砖上碎成了细块,又被后继的马蹄踏成齑粉。 云家的喜贺,送走了她的阿兄,踏碎了她的团圆如意,甚至害她没见到娘亲的最后一面…… 黎梨明白这一切都是“巧合”在作祟,怨不得云家。 但她所有的不顺心都与云家息息相关,更与眼前人脱不了关系,有这样的过往存在,谁能保证心中毫无芥蒂? 这么多年来,她与云谏的交情比之白水还要淡薄,这样的关系又怎么能够结亲? 得不到她的回应,云谏抬起些眼帘,见到裹成一团的姑娘紧贴着身后的床框,昨日还泛着春情的桃花眼里,如今尽是抗拒。 澎湃的心跳一点点沉了下去。 昨夜酒药作祟,她信口胡诌的情话,他竟然信了,简直是天真。 说什么喜欢……她何曾待见过自己? 当年归京,他跟在父兄的马后,迎礼繁琐,京城百官张张笑容虚伪又奉承,他只觉得万事万物都比不上自由边关。 彼时他正暗道无趣,不经意抬眸,却看见一道纤细身影急急扑上了高台栏杆,疾风中发辫飞扬,漂亮的桃花眼湿漉漉浸着泪,真似梨花沾了雨。 她是人群里唯一鲜活的色彩。 然后…… 云谏扯了扯嘴角,所有事情都十分败兴,怨不得她看见他就心生不快。 偏偏他自此生了妄念,想要她的视线多停留在自己身上。 这样的自作多情,就像方才那句没有得到回应的提亲话语,冷得令人难堪。 云谏抿直了唇线。 谁还没点世家傲气了?换作平日,他也不愿意腆着脸献殷勤,白白讨个没趣。 但今日不同,此时她拢被坐在身前,额间乌发乱得可怜,未遮严的雪颈上还有两抹红痕,那是她昨夜牵着他的手蹭出来的痕迹。 云谏到底心软了一片。 “都怪我放纵无礼,”他放缓了声,不甚熟练地哄道,“事已至此,我知道你定然伤心生气,但我有心想要弥补,若你愿意……” 他轻声说道:“我请父亲上门提亲可好?” 大概从未见过死对头这副温情款款的模样,黎梨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拒了:“不好,真的不好!” 她想得清楚,即使不提她那一份郡主俸禄,公主娘亲给她留下的家底也足够丰厚,她八辈子吃喝不愁,用不着男人养活,“贞洁”二字无法成为她的枷锁。 第9节 即使以后真要嫁人,她也要仔仔细细选个称心如意的郎君,断不可能因为一夜荒唐就草率地定下终身。 但这一声拒绝太过果断,显得近乎无情,她肉眼可见云谏的脸色白了。 “……” 倒是忘了,她不介意贞洁,但保不齐对方在意。 黎梨想起昨夜看见他小臂上的红砂,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世家子弟周岁礼都点守宫砂,但世俗不约束男子,那砂印于他们而言形同虚设,婚前破印的大有其人。 云谏还有两年就弱冠,算不得年幼,可这砂印还在,指不定是云家将门规矩森严,将他管得厉害,他心中介意也正常…… 黎梨有些心虚,偷眼悄悄瞥了下对方,冷不防看见他袒露的胸膛上几道指甲抓痕,下颌还有她蹭上去的艳色口脂,无一不是昨夜的罪证。 黎梨:……真是醉得不清。 都怪那盏茶! 若是她早些看清来人是云谏,她咬断舌头也不会强拉他上榻,更不会缠着他做尽那些糊涂事。 这下真的不好办了。 眼见被她辣手摧残的鲜花神情大受打击,一双琥珀眼眸冷幽幽注视着她,唇线紧闭,活像某种无声的谴责。 小郡主愁得脑筋打结,半晌后好声劝道:“这可是婚姻大事,我不敢儿戏,你也应该更慎重一些才是……” “你当真不敢儿戏?” 云谏脸色很不好看,不等她张口就堵住她的话: “既如此,你我二人敦伦礼全,想必你也知道斯事体大,我想提亲补上媒聘,难道不算慎重吗?” 黎梨:…… 他怎么这么死脑筋!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 黎梨咬咬牙,假笑着提示道:“昨夜只是一场意外,虽你我二人犯了些错,但也没必要用成亲来弥补,毕竟……” “你在说什么?” 云谏的声线果然更冷了。 黎梨自觉心虚,立即闭嘴缩了缩脑袋。 云谏见此一顿,二人之间的气氛沉降下来。 静了好一阵,少年勉强压下语气里的不虞,憋闷地撇开了头:“没想过。” 黎梨呆了会儿才想明白,他是在回答她方才的话,一时愣住。 床榻另一头的少年显然有些烦躁:“我虽不是什么圣贤人物,但也不是始乱终弃的负心之人。” “我敢做那样的事,自然是敢担那样的责,从来没有欺负了你就走人的混帐想法。” 黎梨:…… 然而事实上,欺负了人就想走的是她,不想担责的也是她。 对比起来,倒显得她像个负心寡情的混帐了。 小郡主有些尴尬,轻咳一声,不露痕迹地替自己辩解:“其实吧,没那么严重……” “我们交情很浅,谈不上什么负心……” 云谏静了静,眼底情绪愈发复杂,似乎蕴藏着数不清的话语。 黎梨不明所以,却见他正色起身靠近。 颀长的阴影覆来,少年束起的发辫早已散下,随着他的动作落到黎梨裹着的锦衾上,一如昨夜,与她的青丝亲密地勾缠在一处。 黎梨闻到他身上未散尽的花果清香,与自己身上的同出一辙。 她忍不住咽了口水,慌乱目光扫过他肩上的小巧牙印,昨夜的握雨携云又骤然浮现脑中。 云谏怀着满腹正辞,郑重上前,想讲完昨日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却在近身时意外发现她面上粉霞逐渐浓艳,羽睫轻颤着低垂,似乎不敢看他,是说不清的羞赧。 ……她不像她话语里的那般无情,也并非毫无所动。 少年心底的湖泊泛起漪澜,不觉就带上了笑意,刚到嘴边的直言正论,也随之欢悦地拐了个弯—— “我们的交情,真的浅吗?” 第7章 负责 黎梨攥着被子的五指又收拢了些,莫名想起昨夜沉浮之间,她贴在他颈侧不自禁道出的某些荒唐话。 她咬了下唇,微上移些视线。 面前人眼也不眨看着她,嘴角眉梢都带着粲然笑意,甚至有几分轻快。 黎梨被他看得耳朵尖都在发烫,正支吾时忽地看见他轻偏了下头,少年的注视里似乎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黎梨一怔,而后立即反应了过来。 他又在捉弄她! 她心火冒起,咬牙挤出话来:“反,正,不,成,亲!” “我与云家八字不合,命中犯冲,与你话不投机半句多,如何能成亲?” 黎梨端起郡主的架子,抬起下巴睥睨道:“姨母说过,贞洁不在罗裙之下,所以我不需要你负什么责任。” “此事就当作从未发生过吧,往后我们一切照常即可。” ——当作从未发生过。 ——一切照常。 云谏将她的一字一句都嚼碎了,唇角的弧度逐渐敛下。 她倒是看得开。 发生这样的事,他担心她害怕伤神,只恨不得自己的表态能再坚定些,好叫她放心。 原来又是可笑的自作多情。 说不清是相争惯了,还是可笑到头的回击,云谏想也不想就反驳道:“你说照常就照常了?” 他冷笑着说:“你们天家贵女可以风流无度,自然无需我负责。但我们云家家规甚严,子孙后嗣绝不二色,所以——” “既有昨夜之事,我已经无法 再娶旁人了,不管你怎么说,都必须对我负责!这亲一定要结!” 黎梨听见这番迂腐理论,简直难以置信:“你……你竟是这样的老古板?” 她忽地想起什么,急急坐直了身:“少胡说八道了,什么不二色?你那堂叔鳏居之后不是娶了续弦吗?” 云谏面色不改:“他是他,我是我,我发过毒誓,违反家规就天打雷劈。” “无理取闹!你自己发的毒誓,何故非要赔上我?” 黎梨直接给气笑了:“我就不嫁!我且等着看你日后还要不要娶妻生子,届时洞房花烛会不会招惹毒誓应验!” 云谏话语止住,小郡主倨傲地仰着脸,神情里明晃晃写着:想娶我?做梦!你还是被雷劈去吧! 云谏一时语噎,望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半晌无语。 但凡她有些活跃的小心思,那双天生含情的眼睛里总会荡漾起粼粼波光,轻易就能叫人心跳乱掉几拍,这样的姑娘,谁能想到她开口就能把人气死呢? 黎梨拿定了他对她无可奈何,此事只能不了了之,凑上前笑道:“云二公子,我劝你还是想开些吧……” 云谏看了她一会儿,不紧不慢扯出个笑来:“……呵。” 黎梨脸上神色一顿,蓦地想起昨日在揽星楼走廊里的乐伶之争,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云谏果然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原本我怜惜你酒后无知,不忍坏你名节,想着我们私下处理即可。” “但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在黎梨警觉起来的目光中,他懒洋洋靠上床框,俨然又成了个无赖:“既然你不愿意对我负责,那我只能厚着脸皮去找圣上哭诉昨夜之事了。” “圣上仁慈,又清楚我云家家规,若他知晓我被你占尽了便宜,定会为我做主赐婚的,到时候你不嫁也得嫁……” “你敢!” 听闻要闹到圣上跟前去,黎梨像只被踩中尾巴的小猫,瞬间炸了毛: “我警告你,若你敢将此事告诉舅舅,那我,那我……” 她“我”了半天,心一横:“我就同他说是你强迫于我的!到时候别说赐婚了,你小心点保住自己脑袋吧!” 云谏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我强迫于你?” 他目光往黎梨身上一扫,后者戒备地拢紧了被子。 云谏不屑地嗤了一声,撇过了头,隐在乌发下的耳朵却有些发红。 “昨夜我半点力都不敢用,你自己回去看看,你身上能有几处痕迹?相比之下……” 他侧过身来,几道细利的指甲挠痕横贯了他的背,再回正身时,胸腹上的抓痕也历历在目。 “你瞧瞧我这身伤!圣上明察秋毫,一眼就能分辨清楚,到底是谁用了强!” 黎梨:……用强的竟是我自己? 竟然有些哑口无言。 “好哇,你……” 姨母说的真是没错,情场老手才好相与,反倒这些贞洁烈男最为难缠! 还未成亲呢,这人已经敢威胁她了,若是真成了亲,岂不是要受他拿捏? 黎梨气到最后莫名委屈了起来: “果然!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10节 云谏被骂得莫名其妙,眉心一蹙却想起了她那不靠谱的父亲。 黎相政绩卓然,但私德实在不好,他见异思迁、偏心妾室,整个京城人尽皆知。 自锦嘉长公主离世后,黎梨多看一眼她父亲都嫌脏,干脆搬去与姨母安煦长公主同住。 ……她自幼看着父亲行举龌龊,排斥成亲也正常。 那边的少女半低着脸,几乎要把自己全埋进被子里,云谏缄默良久,终究是退了一步。 他伸手到榻下的衣物里摸索,片刻后掏出块质感厚沉的脂白玉佩,一声不吭将它塞进了黎梨手里。 那块玉佩离身已久,却天然带着宜人的温润,突然塞入手中也不觉得冰凉,显然并非凡品。 黎梨懵然低头看了看,指腹抚过那个绘纹刻镂的“云”字,问道:“这是什么?” “我家藏库的信物。” 云谏随着她指尖的动作瞟了眼:“我父亲常年在营,兄长一心向道,母亲离世后这信物便由我拿着。” “云家历年的战功奖赏、私产资财都在藏库里,你拿着信物,通行无阻,可以随时……” 黎梨逐渐回过神来,着急忙慌就要将它扔回去:“我不要!” 然而云谏动作更快,立即将她的手与玉佩一并握进了自己掌心。 黎梨手里的玉佩宛若烫手山芋,偏偏自己的手还被人紧紧握住,想扔也扔不了,她连挣几下都挣不开,急得脸都红了:“我说了我不……” “你不是叫我慎重?”云谏打断道。 “那你这样想也不想,一口回绝我,难道就算得上慎重吗?” 黎梨的动作顿住。 云谏五指修长,匀称的骨节带着长年握剑的力量感,与昨夜的肆意不同,眼下只是老老实实地将她的手握着。 “我也不是很差劲的人。”少年嗓音有些闷。 “你就不能……考虑一下?” 黎梨的眸光微微晃了晃。 这么多年来,她与云谏见面就能吵,他没皮没脸又诡计多端,向来不怕她的刁难,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服软低头。 云谏见她不挣扎了,便松了手,将那玉佩的络子缠上她的腕。 “我耐心很好,可以等你慢慢考虑,但我担心你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这玉佩代表的云家藏库是我娶亲的红聘,我将它给你,是希望你明白我的认真……” “你记着我的认真,再考虑得仔细一些,可好?” 言毕满室皆静,二人心绪百转千回,牵着那枚玉佩相顾不语。 直到窗外又有几声雀鸟鸣啼,清清脆脆的声音打破这阵沉寂氛围。 黎梨说不清是何想法,在云谏的注视下,慢吞吞拢起了指尖。 她将那枚脂白玉佩握进掌心,“嗯”了声,当作答应了。 云谏心头的沉压骤然轻了几分,朝她灿然一笑。 小郡主权当看不见,只隔着被子踢了踢他,小声掀过这章话篇:“你把我的衣裳递给我。” 二人背对着穿好衣物,黎梨转过身时,云谏已经将痕迹斑驳的床单扔入铜盆里烧了。 一同被火舌埋没的还有她的帏帽。 黎梨蹙眉望着那火盆。 云谏解释道:“昨夜有雨,帏帽近窗,已经脏湿不能用了。” “这样啊……” 黎梨低下头,苦恼地抻着身上的交襟襦衫,上面几道被人揉乱的褶皱分外明显。 云谏:…… 他轻咳了声,佯装无事地移开视线,递上在街口一并买的骑马披用的薄帔:“你先用着这个?” “算了。” 黎梨信手推开:“这是男子用的,我披着也不合身。” “没关系,距离街口也就几步路,我们快些上山回行宫就是。” 云谏点点头,带她绕过层层叠叠的纱帘屏风,二人走出这栋灯红酒绿的木楼。 乍见敞亮日光,黎梨忍不住眯了眯眼,眼睛尚未看清,耳旁便传来街坊小贩们的笑语。 “不愧是云承国师,神机妙算,昨日祭典一结束,便下了好大一场雨……我田里的庄稼总算有救了!” “可不就是!这次祈雨祭典诚意十足,万盼天上的薰风仙童与瑶水仙女不要再闹矛盾了,若是再来三月大旱,我们凡人百姓哪里遭得住……” 黎梨逐渐适应了外头阳光,稍稍眨眼就看见了崭新的街景。 湛蓝清澈的天幕下,街市乌瓦一扫尘埃,高挑房梁木柱被雨水冲刷得棕亮,灰白石砖也露出原本的亚青色泽来,甚至砖缝间也新生了好几簇草芽,处处都显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好气象。 黎梨瞧着这番奇景,听着百姓们犹在夸云承“次次都料事如神”,难得沉默一息。 正想叫云谏早些回去,却忽然有一道箍力握住了她的手腕。 还未来得及惊讶,云谏便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将她结实挡住。 黎梨懵然抬起眼,只看见少年劲瘦的背影,被他随意束起的辫子碎发撩了撩脸颊。 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远远朝这边招呼道:“云二?” 云谏应了声:“三皇子。” 黎梨闻声挑了挑眉,萧煜珏?怎么又遇上他了? 似是回应,另一道男子嗓音随之传来: “云二公子!竟然在这儿碰到你了,真是好巧!” 这声音也有些熟悉。 黎梨揪住云谏袖边,悄悄探头想看清对方的模样,却被云谏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他招呼了声:“卫公子,好巧。” 姓卫的?卫太傅的独子,卫瑞? 此人一向与她三表哥交好,一同出现也不奇怪,黎梨没了兴致,重新缩回云谏身后。 萧煜珏显然心情很好,走近前来,爽声笑道:“来得正巧,昨夜天降甘霖,父皇龙颜大悦,准备在行宫设宴酬谢参祭的世家们,命我就近选些乐伶舞姬,届时也好表演助兴。” “这差事轻松有趣,你可要一起来?” “对呀!” 卫瑞拿着把折扇往掌心里一拍:“人多才好玩,既然遇上了,不如一起走走?” 云谏摇摇头,正要拒绝,一道疾风裹挟落叶吹过。 泛黄的落叶相碰发出脆响,黎梨轻薄的月白裙摆恰时随风扬起,竟从云谏的绛红衣袍后飞出一角,划了道浅色弧线,而后又翩翩然垂落。 黎梨与云谏心里一紧,方才还站在对面笑嘻嘻的萧卫二人,也齐齐愣了下。 卫瑞率先缓过神,促狭地笑了起来:“你身后藏着什么乾坤呢?到底是哪位佳人,为何不出来露个面?” 黎梨手忙脚乱拢紧了裙子,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她与云谏一大清早走出揽星楼,若这样的事被传了出去,定然要被舅舅姨母盘问个七天七夜的。 她轻戳了戳云谏的后腰,示意他小心说话。 云谏忍着痒没去捉她的手,随口搪塞道:“我在附近遇到个迷路的小姑娘,正打算送她回去罢了。” “村庄里小门小户的女儿,胆子小,就不出来见你们了。” 卫瑞调侃着:“我还当你铁树开花,约了佳人在揽星楼揽了一夜的星星呢。” 云谏眸光稍凉:“卫公子,慎言。” “是啊,慎言。” 不知为何沉默许久的萧煜珏忽然开了口:“京城谁人不知道云家家风清白,连父皇都多有赞赏。” “想来,就算云二同佳人在大名鼎鼎的揽星楼住了一宿,应该也只是谈天说地聊聊人生而已,绝对不会发生什么腌臢事的。” 黎梨提着裙子,忍不住直皱眉,只觉这人阴阳怪气得很。 握着她腕间的手紧了紧,云谏没了耐心:“不叨扰三殿下办差,我先回去了。” 眼见他就要护着人离开,萧煜珏忽然笑了声:“差事不打紧,你孤男寡女也不方便,不若我们陪你一程,也周全了你们的名声。” 他不等话说完,就一个箭步靠近,伸手要将躲在云谏背后的黎梨拉出来。 这番突然发难,就连最近的卫瑞都未反应过来,黎梨避之不及眼见就要被他抓住袖子,下一刻凉风扑面,眼前骤暗,一张薄帔率先将她罩了起来。 云谏抖开薄帔,将她由头到尾罩得严实,还不忘往下拉拢了兜帽。 另两人的视线与手脚被完全隔绝在薄帔之外。 萧煜珏的手顿在半空,几人站在原地形如对峙。 黎梨回过神,埋头就躲回云谏身后,连根发丝都不肯漏,俨然一副胆小模样。 云谏顺势提高了音量:“三殿下,大庭广众之下还请注意行止,你这样拉拉扯扯的,若是吓着人家小姑娘怎么办?” 这声中气十足,周边的街坊邻居们瞬即投来目光,卫瑞忙上前拉住萧煜珏:“殿下,别冲动。” 云谏不再管那二人,行了个辞礼就带着黎梨离开。 感受到身边愈沉的低气压,卫瑞迟疑地回过头来:“殿下你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去拉那村女……” “村女?” 萧煜珏死死盯着那二人远去的背影,看见那姑娘费劲地提起过长的薄帔,下方露出的月白裙摆质地柔软,缀满了精工珠绣,步步生辉。 ……什么村女,那样精致的裙衫,寻常官家千金都不一定穿得起。 且他在一人身上见过那件裙衫—— 他那姝丽无双却眼高于顶、向来不拿他当一回事的小表妹。 朝和郡主,黎梨。 第11节 萧煜珏冷眼注视着那两道相携离开的身影,又侧首看了眼旁边纸醉金迷的揽星楼,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道意味晦暗的嗤声。 * 云谏将黎梨送回行宫,二人停在她小院的前不远处。 黎梨解开肩头绳结,将薄帔递还给他。 这件在她身上长得曳地的帔巾,被少年轻松挽到臂弯里,长长的系带垂下,扫过他的衣袍,搭在修长笔直的小腿旁。 黎梨静了片刻。 云谏:“进去吧。” 黎梨抬起脸,朝他勾了勾手指。 云谏:? 他还是低头凑了过去。 花香扑近,温温软软的五指搭上了他的肩,少女轻浅的吐息呼在耳畔,吹起他鬓边的碎发。 黎梨:“你帮我买……” 她小声交待了几句,云谏逐渐涨红了脸,有些无措地看着她:“……我去买?” 黎梨板着小脸:“要不然我去?” 云谏咬咬牙,认了命:“……别,我去!” “等我。” 第8章 骗子 “郡主!” 黎梨才踏进院子,守在门边的两名侍女就扑了上来。 一名鹅蛋脸侍女几乎是在尖叫:“我寻了你一夜,你去哪啦?” “……紫瑶。” 黎梨侍女不少,但自幼就跟着她的也就两位,面前紫瑶算是其一。 有打小的情份在,黎梨心知她年长两岁,素来爱操心,便也不计较那些虚礼,乖乖解释了句:“我下山了,因雨路难行,所以耽误了回行宫。” 紫瑶一把拉住她,围着她上上下下地看,嘴里倒豆子似的说个不停。 “郡主糊涂!且不提昨天是多么紧要的日子,你本就不该偷跑,单说你真要下山,好歹也该带些人,不然若是碰到些什么——” 话才说一半,她猛一眼看见黎梨被匕首割破的裙边,抬首又撞见对方凌乱的衣襟,顿时吓得花容失色,结舌道:“郡,郡主……” “我没事,”黎梨及时抬手按下她的话头,“不过是避雨时狼狈了些。” 她紧着缓着糊弄了紫瑶去安排备水沐浴,才想松一口气,又发现一名圆脸侍女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是另一名自小跟着她的,名唤青琼。 黎梨:“怎么了?” 青琼说道:“郡主,你身上的香好像变了,怎么出去一趟还换了香回来……” 黎梨这才想起身上酒气未散,赶紧拉住对方叫她噤声:“路上蹭的罢了,小声些别被紫瑶听见,不然又得问一堆话。” 青琼心大,懵懵懂懂就点了头,又道:“昨日我们找不着郡主,惊扰了长公主殿下,殿下叫你回来的时候去见她呢。” “……”这下黎梨是真的有些头疼了。 她揉了半晌额角:“沐浴后再去吧。” 丫鬟们麻利地备好香汤,黎梨屏退众人,独自进了浴间。 氤氲水雾中,罗衫滑落,温水浸没身躯,一直紧绷着的思绪终于松缓下来。 黎梨趴在浴桶边缘,枕着自己的手臂发呆。 褪下的衣裙层层叠叠堆在旁侧,一枚浑圆的脂白玉佩半埋其间。她目光扫过一眼,又匆匆移入雾气里,随手捻起水面上漂浮的新鲜花瓣,似在打量,心绪却已经走远。 他竟然想结亲。 才平静些许的脑海又泛起涟漪。 黎梨想起他那句“你记着我的认真”,竟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些一反常态的恳切。 太不对劲了,那人就像被鬼魂夺了舍似的,以致于当时她甚至鬼迷心窍地点了头。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二人都冲动了……最好就是过多几日,等大家都冷静下来,寻个时机将这玉佩还回去。 不然,平白占着别人家的藏库信物,到底不像话。 打定主意,黎梨心神稍定,松开了手,然而沾湿的花瓣黏在指尖,不肯轻易落下。 她注视那枚梨白花瓣片刻,浇水冲掉了它,花香离散,干净的食指边缘却露出一道齐整印痕。 半圆一般的弧度,浅浅泛着红。 黎梨怔愣半晌,凝神思索这印痕的由来。 ……隐约有些印象。 好像是起初某个时刻,她紧张蜷起,不自觉掐住了云谏的手臂。 彼时弓着腰的少年初入樊笼, 意味含糊地倒吸着气,百般哄不得她放松,只得反握住她的手,牵到嘴边轻咬了一口。 “……” 黎梨脸上骤热,羞恼得一头扎进了浴桶里。 他不是说没有留下痕迹吗? 骗子! * 一行人垂目静步往长公主的院子走去。 为首的少女裙衫荼白,巧致的风铃花绣缀于裙边,与杨妃粉色的交襟襦衫相衬,为这座镂金铺翠的华贵行宫添了些娇嫩颜色,引得树梢的鸟儿也驻足侧目看了看。 黎梨刚沐浴完,吹着夏末的晨风收拾两头三绪,不知不觉便走近了丝竹声。 蜀锦绣鞋停在长公主的主殿阶外,她一抬头又听见几道奉承笑语。 “妙笔!” “长公主画得真好!” 黎梨习以为常地提起裙摆,拾阶而上。 她这位姨母——安煦长公主,离经叛道人尽皆知,大到所谓的妇道名节,小到常仪礼制,通通都不放在眼里。 大弘王朝,显贵人家的前殿都是用来宴客酬宾的,她却偏要放一张硕沉的乌木画案,每日泼墨山水。 还要召来一群美男乐伶陪侍,美名其曰“听韵行墨”。 前段时间要为祭典净宿,安煦到底收敛了几日,直到昨日祭典结束,半夜降下甘霖,眼见圣上龙颜大悦准备庆祝,她便不再装模作样,今日就摆上了画案。 黎梨总觉得自己身上的不安分,应该是近墨者黑。 她进了前殿,目不斜视地穿过乐伶们的坐席,先端正行了礼,而后自然而然地坐到了画案对面。 “姨母,你找我?” 华裳金妆的年轻妇人提着狼毫,闻声略微抬起头来,明眸朱唇被那张乌沉画案衬得熠熠生辉。 安煦长公主俨然继承了先皇一脉的顶好相貌,虽早早守了寡,但从未委屈过自己,如今二十八九的年岁,愈发显得风致艳丽。 她斜眼扫了黎梨一圈,见对方气色颇好不似受了委屈,这才不紧不慢哼了声。 “舍得回来了?” 梨梨一脸老实:“姨母说笑了。” 安煦挥挥手屏退一众伶人,仍兀自描绘自己的新作,嘴里的话却是对着黎梨说的:“昨日去哪了?” “可别提了。” 黎梨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托辞,佯装郁闷道:“我下山找了家茶楼听书,一不小心忘了时辰,被大雨困住了脚步,所以才耽误了回行宫。” 她嘟囔着:“没玩到什么,回来还被告知惊扰了姨母,委实有些倒霉。” “茶楼,听书?” 安煦将信将疑,挑眉盯着她,半晌看不出端倪后搁笔叹了口气。 “迟迟。” 是黎梨的乳名。 黎梨莫名想起幼年时的一幕,那时的少女安煦将她抱在怀里逗乐:“你可知你这乳名是怎么来的?” “那年冬寒太久,你的出生也比太医院算的日子晚了许多,可把一大家子人吓得够呛……后来才听人说,春晚梨花迟……” 少女笑眯眯地蹭着她的脸:“迟迟小坏蛋连出生都如此顽皮淘气,往后还能不能让我们省心些?” 此时年轻妇人的声音响在耳畔:“还能不能让我省心些?” 黎梨恍惚回过神来。 长公主旋过身正对着她,语气幽幽怨怨的。 “你听书倒是悠闲,可知我在这儿替你瞒得多么辛苦?祭典那么大的事,你也敢说逃就逃……” “就不怕被云承发现?到时候他一本本子递给皇兄,你定要挨罚!” “姨母……” 黎梨乳燕投林般扑到安煦身侧,抱起她的胳膊就撒娇:“姨母这是关心则乱了。昨日礼舞世家众多,加之游街人山人海的,少一个我罢了,哪里有人看得出来?再说了……” 她小声嘀咕道:“云承哪敢告我的状?” “他假公济私,表面上一视同仁地号令世家子女,暗地里却纵容自己的弟弟偷闲不去参祭,想来那神棍自己也心虚得很。” 第12节 “……他弟弟?你说云谏?” 安煦被她晃得头晕,下意识按住她否认道:“你与他不同,云谏是破了相所以才不能参祭。” 梨梨动作一顿。 破了相? ……这话云谏也说过。 可是那日在树下,她真真切切地查看过,他脸上干干净净的,别说疤痕豁口了,就连半道瑕疵都没有。 怎么都说他破相了呢? 她茫然地望向安煦。 安煦原本只是顺口一句反驳,未料及竟见到自己的外甥女一脸困惑。 想起黎梨方才的指控,安煦面色逐渐变得古怪起来:“你……不知道?” 黎梨眼里茫然更甚:“我……应该知道?” 安煦哑了哑,脑海里闪过那少年半张染血的脸,还有他清冽眸光越过沾血长睫,无声注视着自己外甥女的模样。 她一时忍不住啧啧摇头:“好啊,你真是……怪不得云家那孩子总说你没良心,如今看来,也不算说错。” 黎梨:? 她想问个清楚,安煦却道:“那是你们二人之间的事,所有什么疑惑,你同他说去。” 黎梨一噎,正要恼姨母卖关子,下一刻却听见对方发问:“今日唤你来还有一事,我且问你,功课写完了吗?” 小郡主刚起来的气焰骤然灭了个干净。 她默默松开了安煦,纤白手指绞着垂下的发辫,含糊道:“差,差不多了……” “差不多?” 黎梨莫名觉得这几个字有些阴阳怪气,抬起头就见对方朝后招了招手。 旁侧的侍女走上前来,递上一个托盘,几摞书册与白宣赫然在目。 安煦戏谑道:“郡主大人,你功课都丢在了公主府,没带来行宫,是如何写得差不多的?” 黎梨:……竟然被她发现了。 “幸好前几日我着人回府晒书,下人们在书房捡到了这几本,不然又要被你躲过去了。” 眼见青琼从善如流地接过托盘,黎梨苦恼地拉下小脸:“姨母,刘掌教布置的功课总是那些酸腐教义,我实在不……” 安煦一口拒绝:“不行,学府的功课不能落下,我可不想再被刘掌教登门责怪我管教无方了。” 那古板老头子三朝太傅,连先皇都敢骂,她可应付不来。 见面前的少女霎时蔫巴了下去,安煦又有些不忍。 想了想,她神神秘秘地哄道: “我知道你不爱看那些陈词滥调,我读书时也不喜欢的。但你姑且做个样子给掌教看,省得过两日在祭典酬谢宴上遇到他,又被他逮着说教一通,毕竟……” “那酬谢宴关乎你的终生大事,可千万别被打岔了!” 第9章 温柔 听她这话,黎梨疑惑地抬起头来。 先前在揽星楼门口,确实听闻萧煜珏说圣上准备设办酬谢宴,但这与她的终身大事有何关系? 安煦美目中光芒流转,掩唇笑道:“想必你应该知晓,金榜已出,三甲之中就数那位探花郎最为夺目——” “据说那人年纪尚轻却才情过人,还生得相貌堂堂,揭榜那日当场被你父亲看中,举荐为户部司侍郎,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她抬手捏了捏黎梨的脸颊:“他会出席此次酬谢宴,京中闺秀都期待着呢,你不去看看?说不定你们俩一见钟情,自此造就一段风月佳话……” “我当是什么呢。” 黎梨听完,懒洋洋拨开了她的手:“不过是位迂腐书生罢了,我没兴趣。” 安煦毫无意外地笑了声,心中却道那可说不准了。 关于那位新科探花郎,还有一点她没说——黎梨的父亲黎百鸿举荐此人,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惜才。 安煦眸光落到不远的空旷处,悠哉眯起了眼。 两年前,在黎梨的及笄礼上,云承国师为她卜过卦,卦语预言了她的命中姻缘,此事曾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但凡想要攀圣宠、结黎相的高门大户,无一不在蠢蠢欲动。 然而那则卦语含糊,彼时京中少年英杰者众,但也找不出一个合卦得令人心服口服的,久而久之,这事也就渐渐被人忘于脑后了。 直到这位出自遥遥边关的探花郎一朝登京,黎家的长辈们敏锐地发现,此人这么巧又那么邪乎,竟然就合上了卦。 而且合得几近完美。 黎家将此事放在了心上,今晨黎百鸿甚至破天荒地来拜见了他口中“荒淫无道,不 足深交”的安煦长公主,好声托她千万盯着黎梨去参加酬谢宴,多少要与那探花郎见上一面。 按云承所说,那二人是奇缘天定,情意极其深重……想必头次见面就会对上眼缘吧? “姨母?”见她走神,黎梨唤了声。 安煦轻微垂眸看了眼身边的小郡主。 黎梨一脸乖巧:“听着无聊,我不去酬谢宴行不行?” 安煦:……什么郡主,分明是个刺儿头。 黎梨向来不拿云承当一回事,一口一个“神棍”,安煦却知道云承算卦有几把刷子,包括昨日的祭典祈雨在内,从未出过差错。 此事关乎自家外甥女的姻缘大事,自然由不得她任性。 安煦:“必须去,多少去看个热闹。” “一个探花郎算什么热闹?” 黎梨不满嘀咕道:“满京城都是男人,他又不是长了三条胳膊四条腿,我稀罕他做什么?” 听见这堪称幼稚的话,安煦咯咯笑了起来,又拿手指点她,语气里难掩暧昧。 “到底是年轻,往后你就知道了——寒士书生文气体贴,最懂得温柔伺候人。” 闻言,些许起伏重叠的光影片段划过心海,黎梨羽睫颤了颤。 “依我看,未必要书生,习武之人也有懂得温柔伺候的。” 此声落地,殿内诡异地静了一瞬。 黎梨后知后觉捂住了嘴。 那原是一句腹诽,不知怎的犯了糊涂,竟然说了出来! 安煦意外地挑起了眉,似在琢磨她这话语背后的含义。 黎梨心道不妙。 她目光飘移,趁着姨母未发话,悄悄松了手,挪着步子往门口去。 “好了姨母,我会参加酬谢宴的,那什么,那我先回去写功课了……” 然而—— “站住。” 安煦将她喝住,远远将她打量了一圈,视线停在她脖颈一侧。 那几道紧贴着脖子的发辫,凭空多了些欲盖祢彰的意味。 该不会是在遮掩些什么吧? 她问道:“你昨日当真只是去听书了?” 黎梨感觉脖子旁边凉飕飕的,下意识捋了下辫子,却不知这动作叫人看着更觉心虚。 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安煦冷笑了声:“那你来同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习武之人……” 就在这时,几道尖叫声从窗边炸响,将房内二人吓了一跳。 安煦拧眉望去,三五位裁弄花草的侍女正在窗外上蹿下跳,闹得不可开交。 有内侍匆匆上前回禀:“殿下,是林间山猫闯了进来,外头正在驱赶呢。” 此处行宫背靠宗继山脉,花草丰美,偶尔有些山野灵兽误入,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安煦颔首示意她知道了,正想继续盘问她的外甥女,谁知一转头,面前早已空荡荡一片。 某个鬼机灵趁这一阵骚乱,早就带着自己的侍从们跑了个没影。 安煦顿在原地,好气又好笑。 * 黎梨来时还悠悠然的,此时却快步跑出了长公主的院落,穿入花园里的长廊。 紫瑶等人追在后面:“郡主,慢些!” 黎梨回头道:“慢不得!我发现了,但凡出门就要倒霉!想必是这几日黄道不吉,还是快些回院子吧,不然……” 后面的紫瑶脸色忽变,青琼失声叫道:“郡主——” 黎梨不明所以,还未来得及回头便猝然撞上一道温热胸膛,踉跄几步就要跌倒。 手臂处传来一道托力,有人稳稳搀住了她,少年松快的嗓音响在头顶:“不然怎么样?” 黎梨揉着撞疼的肩,懵然抬头:“……云谏?” “你怎么在这?” 云谏“啊”了声,随口应道:“我去找你,你院子里的人说你来长公主这儿了。我想着你出去一夜,不知能否应付长公主的盘究,便赶了只山猫进去,果然——” “就看见你逃命似的跑出来了。” 山猫是他放进去的? 第13节 黎梨心下一慌,方才她在前厅口出狂言,可未曾收着声量。 她悄然打量对方的神色,有些踟蹰:“你有没有听见……” 云谏:“什么?” 少年面色如常,不像撞见了狎昵之言的样子。 黎梨默默压下了话头。 后面的紫瑶等人扑了上来,拉着她上下确认有无受伤。 人多了起来,她更不出声了。 云谏瞟了眼围成了圈儿的丫鬟们,往后撤了几步。 “你随我来,我有东西给你。” 青琼知晓自家郡主与他打小就不对付,本就气他撞疼了郡主,闻言更觉不快:“云二公子,还请您自重,若真有什么东西,在这给就行……” 一旁的紫瑶不知想起了什么,看清那二人说话的模样,忽然拉住青琼,朝她摇了摇头。 青琼正不解着,就见小郡主略微沉吟,回身低低吩咐了句:“你们在此等我吧。” 她着实吃了一惊,与紫瑶对视了一眼。 黎梨心中有鬼,慢吞吞地跟着云谏来到稍远的长廊拐角,做贼似的避开了心腹们的视线。 “给我吧。” 云谏从身边拿出个竹质圆筒,碗口大小,稍一晃便有水声在内撞响。 “你要的避子汤,我已经煎好了,”他嘱咐道,“你待会趁热喝。药师说了,服药后五日不可饮冰,不可受凉,不可贪食寒性瓜果——” “知道了。” 黎梨伸手去拿竹筒,小声嘀咕道:“比宫里的陈嬷嬷还要唠叨。” 云谏话语被噎住:“我唠叨?” 他不乐意了,手腕一转就收回了竹筒。 “没良心!为了这药,我被药堂掌柜当作见不得光的奸夫,躲后厨煎药又被厨工们怀疑隐疾,担心你受为难还去捉了只山猫……我这般费心劳神,到你跟前就得了句‘唠叨’?” 黎梨不服气,伸手去抢竹筒,云谏仗着身量高,故意举起了手不肯给她。 黎梨连探了几下都够不着,气急败坏地揪着他袖子就往下扯:“给我!” “不给!” 黎梨怒了,握拳捶他的肩,谁知云谏反应更快,转手就扣紧了她的腕。 见她想挣却挣不开,他得意地笑:“还说不说我唠叨?” 黎梨恼得双眼要冒火:“你不仅唠叨,你还缺心眼!” “买药煎药就不说了,单说捉猫之事——你直接把药交给我院里的下人不就好了?跟着我过来,弄那么多虚的做什么……” 她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些由头,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云谏似笑非笑,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近:“弄那么多虚的做什么?” “我倒是想丢了药就走。但某人早些年立了规矩,说她的院子一不接待姓‘云’之人,二不接纳姓‘云’之物,害得我人和药都进不了门,只得兜兜转转想尽办法找你!” 黎梨自知理亏,仍犟着不愿落了下风:“你不是身手很好吗?不让你进门罢了,你不会翻墙进去?丢我桌上不就好了……” 云谏气笑了:“自古偷欢的才翻墙,你不愿与我成亲,只想叫我翻墙入院?” “你胡说些什么!” 黎梨气得跺脚,羞恼地去掰他的手。 她这力道像小猫挠痒痒似的,云谏不甚在意地瞥了眼,却被一枚齐整牙印蓦然闯入视线。 就在她食指侧边,轻轻浅浅的一道。 潮汐涨起,薄薄的浪花将几幕回忆拍上心礁,莽野丛草被浇灌得蓬勃横生。 黎梨正恼着,腕间的力道却倏然松了。 她还未反应过来,那装着汤药的竹筒也被乖乖塞进了她手里。 黎梨狐疑地抬起头,却见方才还嚣张猖狂的少年莫名红了耳根。 二人稍静片刻,轻缓廊风从身侧穿拂而过,将他们的衣袂扬起几分。 黎梨偏了偏脑袋,忽然往云谏那边凑近了些,仔细闻了闻。 这香气…… 她细嗅几下,他身上有澡豆的香味,分明是沐浴后才来找她的,怎么还有隐约的花香? 那酒里到底是什么花,为何如此奇异 该不会是她闻错了吧? 云谏垂下眼,看见她兀自走着神,彩丝缠绕的乌黑发辫悄然划下肩头,就着廊风拍到他的软玉腰带上,一下又一下的。 他喉间轻微一滚,正觉不自在,身前的少女却顺着他的衣襟,踮起脚要闻他的脖颈。 云谏往后退了一 步。 黎梨眼里困惑犹在。 云谏面无表情,只道:“不对我负责就别闻我。” 黎梨:…… 满腹的疑虑即时去了个干净,黎梨咬了咬牙。 云谏以为她又要笑话他古板了,谁知下一刻,小郡主甜甜地扬起嘴角,一双春意盎然的桃花眼里绽放出笑意。 “负责是吧?” 似被明光晃了眼,云谏神色微动,黎梨却转头唤起了远方的侍女:“青琼,把我的书卷拿过来!” 没心没肺的小郡主笑得狡黠:“云二公子这么喜欢负责,不如帮我把功课写了吧?” “你话说得那样好听,我却辨不清有几分心诚,不若你先帮我把功课写了,叫我看看诚意?” 廊外的日光灿然,映入她的眼底,随着她的话声轻盈细闪,像一潭粼粼碧水。 云谏垂眸看着她,不言不语。 黎梨得意之色更盛:“怎么不说话了?觉得为难了,你又不愿负责了?” 面前的少年缄默几息,冷不丁开了口。 “我当然愿意。” 黎梨一顿。 她脸上的戏谑笑意还未消融,就见他稍微低头,俊秀面容凑到她眼前。 云谏不紧不慢端详着她颤动的眸光,微微弯起嘴角。 “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毕竟——” 促狭的笑意隐入呼吸里,少年的嗓音低缓:“我虽是习武之人,但也懂得温柔伺候人呢。” 猝不及防,前殿的暧昧狂言回落耳旁。 黎梨后颈一紧,瞬间涨红了脸。 第10章 夜梦 晌午时分旭日融暖,长廊的琉璃檐角晶莹剔透,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亮。 葱白的纤细手指不知不觉搭到了对方肩上,将他的衣裳捉得微微起皱,少女轻盈的袖摆下滑,柔软地堆叠在肘弯,露出的手臂在阳光下白得似雪。 绵热的亲吻如期而至,黎梨背抵廊柱,扣在她后颈的手开始下滑,抚过纤薄的脊背,在后腰轻轻摩挲,她垂手将之按住。 “侍从们都在后头呢。”她听见自己的尾音极轻,不像惊慌,倒像是隐隐的期待。 少年只管叫她踩住一侧的围栏,荼白的裙摆被轻巧提起,精工巧绣的风铃花翩翩飞入他的指间,他轻笑了声。 “没事,她们看不见……” …… “啊——” 少女的惊叫声刺破行宫的西北方天穹。 院子里大小灯笼灯盏渐序燃起,照亮了半片黑夜,守夜的侍女披着外衫匆匆步入里间:“郡主。” “郡主,”紫瑶放下手里的烛灯,掀开纱帘,将床榻上的少女扶起,“是不是又魇着了?” 自家郡主仿佛吓得不轻,整张脸烧得通红,埋首在她怀里,连话都说不出来。 紫瑶担心地摸了摸她额头:“不会是先前下山的时候冲撞了什么吧?怎么接连数日都在梦魇……” 黎梨闭着眼努力平复情绪,默默在心里回了句:冲撞了个冤家! 从揽星楼回来后,她本以为荒唐易逝,一切都将回归正轨。 谁知自那以后,夜梦就没停过,每晚都是那冤家的身影,每晚都是缠绵无度的调风弄月。 ……都是他的错! 黎梨想起那日在长廊转角,他竟然当面复述出她的狂言妄语……大概是这幅场景太过惊骇,令人难以忘却,以致于后来的每一场荒诞夜梦,二人都纠缠在乾坤朗朗的长廊上。 想到梦里的光天化日,黎梨恨不得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她好不容易按下心绪,抬眼望向朝东的花窗,隐约看见院外的灯火,显然距离日出还有些时辰。 该不会以后每晚都要这样度过吧? “紫瑶,”黎梨握住身边侍女的手,认真吩咐道,“明日传太医过来看看。” “不然我真的要自尽了。” 第14节 * 东曦既驾,德高望重的陈太医踏入黎梨院落之时,承祧行宫某处客院的浴房木门被从里推开。 一道颀长身影走出,随手将换下的武服扔进了衣篓里。 门口候着的长随向磊仍在打哈欠:“公子,好了?” 听见云谏“嗯”了声,向磊便招呼内侍们去收拾,顺道问了句: “公子,为何这几日你都起得那么早?好像卯时未到就起来练剑了……” 不问还好,问了这话,向磊明显感觉身边主子的气息沉了沉。 云谏当真心烦。 不练剑又能做什么?难不成做了那样的梦,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睡吗? 说起来也是离谱,梦个一夜两夜也就罢了,偏生夜夜不得休止,难不成他食髓知味到如此境地了? 虽然这也很难否认。 但…… 云谏沉默片刻,说道:“向磊,你去一趟揽星楼,查一下祭典当日,瞿灵订的雅间里用的是什么酒菜。” “揽星楼?” 向磊有些诧异,但见他面色凝重,不敢多说什么,老实应是退下。 云谏心不在焉地摩挲着腰侧的剑柄,也没留意自己的长随跑出门时险些撞上了人。 门口的来客见主家无视,远远笑了声:“云二你越发怠慢了,这是故意不理我的?” 云谏侧目过去,有位清隽少年抱着一把柳枝倚在门边,鲜嫩柳叶上缀挂着露珠,沾湿他小片银白衣袍,也将雪青色的麒麟纹绣低调遮掩住。 天家血脉都这么喜欢浅色衣衫吗? 云谏脑海里划过这个古怪念头,一晃神好像又看到梦里的荼白裙摆被他拢在指间。 他仓促摇了摇头,胡乱招呼道:“五殿下。” “……你叫我什么?” 萧玳一愣,险些失笑:“认识你这么多年,难得从你嘴里听到尊称啊……” 这人平日里左一个“萧玳”,右一个“喂”,偶尔两人比试时闹急了眼,还敢大逆不道喊他“狗东西”,今日竟然喊“殿下”了? 有问题。 他不对劲。 云谏回过神来,顶着对方探究的目光,懒洋洋抱起了臂:“哪来这么多废话,说吧,找我做什么?” 这模样才算正常嘛。 萧玳松了一口气:“我母妃亲自剪的祷柳——” 他从怀里挑出几枝柳枝:“都诵过经了,她让我分些给亲友,一起沾沾福泽。” 云谏伸手接了过来,转身插入廊下空置的花瓶里。 白瓶绿柳,苍翠的夏意煞是好看。 萧玳满意地点点头,招手道:“走,你陪我送柳枝去,然后我们就去武场试试教习的新招。” 云谏垂眸对着瓶子里的柔软枝条,看也不看他:“我没心思乱逛,你送完再回来找我。” “也行。” 萧玳数了数怀里剩下的祷柳,应道:“只剩下迟迟的那份了,我先去见她,再回来找你……” 话未说完,云谏抬起了头。 * “郡主,这真的有用吗?” 伴随着“笃笃”的击木声,紫瑶忧心忡忡地说道:“陈太医连药都不开一副,未免太敷衍了些。” “还走得唉声叹气的,好像被我们耍了似的……” 想起那白胡子老头摇头晃脑的背影,黎梨专心敲木鱼的手一顿。 也怪不得他。 听见尚未出阁的郡主说夜夜幻梦云雨,任谁都要狐疑几分的。 陈老从医多年,从未听过这样寡廉鲜耻的病症,一把脉,又被她康健有力的脉搏撞得手指发疼。 老头子摸着胡子思忖半晌,最后一言难尽说了句:“郡主大人热血方刚,年轻气盛,多些养心净气即可。” 说罢只将自己参祭用的木鱼留下了,叫她没事多敲敲,少胡闹。 眼见历练老成的陈太医都诊不出什么来,黎梨只得接过木鱼,死马当作活马医。 木鱼小槌被她敲得飞快。 花园石桌上“笃笃”声绵延不休,意外地澄思寂虑,黎梨正幻觉自己静下了心时,院门传来道招呼声:“迟迟!” 满脸春风的银袍少年迈进门:“看哥哥给你带什么来了?” 黎梨侧首过去,一眼看见跟在他身后步调慵懒的绛红身影。 带了个冤家来! 她恨不得把那木鱼槌的头给敲断。 跟在皇子身后,自然无人敢拦,云谏从容信步进了院,一抬眼就看到石桌上乌棕的木鱼。 萧玳轻快走过去,将剩下的柳枝插到桌上净瓶里:“今日混世魔王转性了?竟然在礼佛。” 他笑吟吟问:“该不会是为我这祷柳 准备的吧?” “为我自己准备的。” 梨梨紧绷着小脸:“木鱼可以静心清欲。” 萧玳不禁问:“你要清什么欲?” 云谏刚从木鱼那里收回目光,听见这话下意识转头,果然与黎梨在半空中对上了视线。 小郡主眼里的幽怨做不得假,他心中莫名一跳。 难不成她也…… 黎梨盯着他,幽幽开口:“杀欲。” 云谏:…… 萧玳正拂去了袖口的露珠,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少胡说。” “你一个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杀鱼都没见过,哪来的杀欲?” “就是有。” 黎梨闷闷转过头去,并不与他多掰扯。 萧玳还想说些什么,一只手却按上了他的肩。 “有没有杀欲,还真不好说。” 云谏从他身侧走出,清冽眸光停在黎梨的脸上:“朝和郡主眼底乌青,似乎寝不安席,可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虽是问句,他语气却笃定。 黎梨默自攥紧了手中小槌。 梦里的胡闹实在出格,若是被他知道了,她的面子往哪搁? 她一本正经答道:“没有不顺心,不过是近日读书刻苦了些,睡得晚了。” “……” 云谏眼瞧着她面色镇静,手中的小木槌却接连几下敲歪,发出几道软闷声响。 他静了静,忽而嘴角牵起弧度。 “郡主大人的功课都是我写的,没想到读书倒是勤快。” 黎梨假装没听见,手下的力度却乱了,将那小木鱼敲得一跳一跳的。 见她不吭声,云谏伸手就将那木槌的圆头握入掌心,温沉的木料似乎还有余震,骤然一停,二人分持在首尾两端的手被震得略微发麻。 黎梨下意识想收回自己的清心良器,对方的力气却更大,将她连槌带人拉向自己,幸好她快手撑住了桌子,才不至于栽到他身上去。 “云二!” 黎梨显然带上了脾气,正想诘问一番就听他倏然轻声开了口。 “昼想夜梦,郡主日间读书如此辛勤,夜晚会不会做梦都在温习?” 黎梨:……那能叫温习吗! 她恼羞起火,当即否认:“我才没有做梦!” 云谏将她神色反应收入眼底,心中已经明了:“看来你也……” 他一人不对劲也就罢了,两个人都出问题,定然是那桌酒菜有古怪。 他利落从她手里抽出木槌:“这木鱼不必敲了,没用的,我……” “让人去查了”这几个字还没说完,黎梨却警醒地打断他:“什么叫‘也’?” “你也……” 黎梨意味深长地品着他的话:“……做梦温习了?” 云谏见她缓缓眯起双眸,莫名从中察觉到一丝危险,好像他在梦里顶着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犯的糊涂罪行,要被她拿到现下来审判。 他矢口否认:“我没有!” “你有!我方才都听见了!” “你听错了!” 第15节 “好哇云二,我真没想到,你为人如此不端……” “……这又不受我控制!再说了,你不也是……” 眼见两人又要梗着脖子吵到一处去,萧玳头疼地挤到中间劝架:“别吵,别吵……” 他忍着脑瓜子疼,分外熟练地左边推一个、右边拉一个,将那二人分开:“都冷静些。” “做梦也能吵起来?一点点小事,何必伤了和气……” 两人被他强行隔开,一左一右抱臂哼了声。 和事佬不明所以,只能打着哈哈缓和自己表妹与好兄弟的关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凡执念深些,做几个梦也算正常,哪里用得着计较那么多……” “你不懂!” 那对冤家几乎异口同声,说完又各自忿忿地撇开了头。 萧玳对此习以为常,好脾气地调和道:“我怎么不懂?我可深有体会——” “那年羌摇示好,向我大弘俯首,草原使臣以顶礼骑行入京朝拜。彼时我才学会骑射,头次见到那样英姿飒爽的汗血宝马,心中憧憬,连着几日做梦都在策马扬鞭……” 说着他还有些赧然:“母妃说连被子都被我踢破了两条,宫人们还当我魇着了,闹得几日不可开交……” “后来呢?” 黎梨心神一动,转身拉着他袖子问:“后来你怎么摆脱那梦境的?” “那还不简单?”萧玳回身对她说道。 “旧事印象太深,忘不了才会连绵夜梦,只需找些新鲜的事物来刺激一下就好——” “父皇很快就给我换了匹稀世良驹,让我骑了个够,我当夜就没再梦过羌摇的马了……” 黎梨喃喃道:“找些新鲜……刺激……” 云谏听着这一番话,心中隐约觉得不爽,皱眉道:“你少跟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萧玳不服:“我这都是肺腑之言……” 那边黎梨已经陷入思索之中。 萧玳说的未必不对,八成是因为旧事难忘,她才会夜夜与死对头痴缠,只是这解决之法…… 一时之间,她去哪里找个新鲜刺激呢? 正想着,东南边的院落里飘出袅袅丝竹声,琴瑟并御潺潺流过云天。 “那是什么?”黎梨下意识问。 箫玳往来音方向瞥了眼:“方才我去给姑母送祷柳,她正准备为今夜的酬谢宴挑选女席的乐伶来着,应该是她那边的动静……” 他的姑母,便是黎梨的姨母了。 黎梨眼睛一亮:姨母向来眼光高,她挑的乐伶准没错! 她正巧需要的新鲜刺激,不就有了吗! 小郡主心花怒放,只道姨母不够意思,分明有别的好玩事,却光顾着同她说什么迂腐探花郎! 还得是箫玳的消息管用! 她拉住对方,甜滋滋说道:“谢谢五哥!” 箫玳:? 云谏反应过来,脸色顿时难看了。 第11章 宴席 夏末日落渐早,西边天穹余霞成绮,绚烂彤光泼洒京畿,城内城外的百姓都作出归家之态,街市渐空,里坊渐丰。 京郊的宗继山脉却与此相反,承祧行宫,憧憧人影跨出院落,照明所用的灿黄灯笼排成火蛇,一路引着贵客们通往前宫外殿。 靠北边的玉堂殿是女眷宴席之所,隔开宫眷后,外厅只剩下世族高官的妻室与稍年长些的待嫁女儿,有道不常出现的鲜嫩身影在其中分外显目。 “朝和郡主当真稀客,今日怎么来女席了?” 一位簪金花的贵妇人走过来,巧笑调侃道:“你往日最是小孩子心性,定要去前宫与年轻孩子们一同射覆、投壶的,今日竟然过来了。” 黎梨闻着满殿的脂粉浓香,呼吸都放缓了些,含糊着点了点头。 若不是为了五哥说的新鲜刺激,她也不想来这罚坐的。 另一位穿华裙的贵妇人跟着走近,拉着黎梨挤眉弄眼:“往日不来没关系,今日可是你姨母布的席、做的安排,错过了是要惋惜的。” “也幸好你来了,正好来顿悟一下你姨母的‘箴言谶语’!” 听这玄乎话语,黎梨不由问道:“姨母有何箴言?” 往日也未曾听说她有向道问佛之心啊…… 那华裙贵妇掩住红唇,笑得暧昧:“长公主殿下万慧,妙言要道不少,但最著名的当数那句——” “‘男人是块宝,囤得越多就越好’呀!” 深闺妇人们难得聚于这样松快无拘的场所,闻言咯咯笑作一团,旁侧的黎梨眼角筋肉微抽两下,想起那些该死的夜梦,竟然很难不认可。 她早该多囤两块宝的! 眼下用“宝”迫在眉睫,她才匆匆出来物色,实在费劲,还耽误工夫! “我这外甥女尚未出阁呢,你们可别同她胡说。” 一道慵懒娇媚的嗓音从后响起,几人侧开身子,为姗姗来迟的美人让出路来。 安煦嘴上说着“别”,眼里却不见有怪罪之意,贵妇人们嘻嘻哈哈应了,相互推着闹着回去下首席位。 自那日在她院中说了番“习武之人”的狂言,黎梨便一直心虚躲着她,此时见她来了,便默自低下脑袋,也想跟着混到人群里去。 “站住。” 安煦懒洋洋喊住她,凤眸微微掀起打量了她一番,视线划过那张柳娇花媚的小脸,终究是忍不住暗骂一句便宜那探花郎了。 骂归骂,命定姻缘可不能含糊,安煦极有分寸地扫了一眼大殿,压低 声道:“这儿不是你该来的,你坐一会儿就到前宫去,年轻人都在那处一块玩耍,你可别在这里瞎蹉跎。” 黎梨有些惊讶,姨母的态度倒是她没意料的,怎么前宫的玩宴还挺重要似的? 她稀里糊涂入了席,只听见金铎鸣响,内侍鱼贯而入,奉上美酒佳肴,而后成串轻盈的脚步声接近,二十余纱衣丝带的清秀乐伶款款入了殿。 黎梨不是第一次参加姨母的宴席,但今日临座,仍忍不住跟着其余宾客夸一句“长公主好眼光”。 只见入场的乐伶们无一不是风流标致的好身段,轻纱衣摆无风起浪,掩映着系挂红绸的笙笛乐器,活似月老殿里的仙君下了凡。 身边的贵客们啧啧称赞,那群乐伶却垂容敛目吊足了众人胃口,直至落坐于位,悠扬的丝竹声奏响,玉箫金琯后才含羞带怯地抬起一张张或昳丽或清纯的白皙面容。 果不其然引起了小阵骚动。 黎梨围观着场内的动静,自顾自地酌饮着,心中慨然。 不愧是姨母亲自选的人,乐技优良,容貌身段都无可指摘,这手欲擒故纵的把戏更是玩得高超……往日她怎么不懂得欣赏呢! 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领座的贵妇人朝她打趣道:“小郡主鲜少列席,待会儿侍酒,由你先选人如何?” 这一说,黎梨反倒愣住了。 今日她来此目的并不单纯,如果只是看着他们演奏,确实觉得赏心悦目……但真要冲锋陷阵的话,可不得好好选一个? 感受到了她的犹豫,方才那妇人笑眯眯凑到她身边,玉手一抬就指向最前那位乐伶。 “看那位吹笛的,气质出尘若仙,你看如何?” 黎梨稍一定眼,便连连摇头:“太过纤细,瞧着比我还要柔弱。” “那位横抱琵琶的呢?身姿精壮又挺拔!” “身姿是好了……但相貌只称得上是清秀……” “哎无妨,再看看……你看居中那位抚琴的!” 那年轻妇人视线聚拢,兴奋地拉住她:“那位乐伶身如玉树,面如瑶花,称之为尤物亦不为过!你看他如何?” 黎梨被晃得摇摆,勉强凝眸看清对方,只道她说得确实不错,但是…… “他双眸太过漆黑,瞧着叫人感受不到情意……” “情意?” 贵妇人噗嗤一声笑了:“侍酒罢了,只需长得合眼,说话好听,也就差不多了,要那虚无情意做什么?” 黎梨讪讪不语,心忖她挑的可不是侍酒之人。 对着一潭死水,如何快活得起来? 那妇人见她缄声,想起她连双眸太黑都能挑剔,不由得逗笑道:“再说了,你这样不像选乐伶,倒像是心中已经有个影子了,在拿这些乐伶做对比似的……” “怎么可能,哪有什么影子……” 黎梨脱口否认,但话到一半,又不由得顿住。 再一回想,鸡皮疙瘩就掉了一地。 ……她甚至不敢细想自己是在拿何人做对比。 殿内乐声静息不少,逐渐换了批击鼎的宫伶,原本的乐伶们像群斑斓花蝴蝶,飘然落到贵客们的席位上,笑意嫣然地奉起酒来。 黎梨没心思叫人,连闷了几盏酒水,试图压下方才的不宁心绪。 随侍的紫瑶看得眼皮子直跳,小声劝道:“郡主,今日宴席的酒水都是民间香酿,不比宫酒温和,你小心些……” 黎梨后知后觉,这才隐觉热意上脸,忙放下酒杯。 自揽星楼那夜过后,她已经估摸不准自己的酒量了,实在不敢放肆。 眼瞧着选人无果,酒水也不得尽意,小郡主兴致缺缺,以手扇了扇风,寻思着要不出去转转,消消酒气也好。 正当她准备起身,余光却见一道高瘦身影入内。 今日殿内由安煦作管,众人熟知她的性子,都玩得放肆,各自沉溺于美酒温柔乡中,竟没几人瞧见这位新客。 安煦倒是瞧见了,她悠悠推开身边乐伶递酒的手,不咸不淡招呼了句:“这是女席,你怎么来了?” 第16节 “老三。” 来人正是三皇子萧煜珏,他悄然环视一圈,面对满殿调笑饮酒的画面,忍不住暗暗皱眉,直至见到黎梨独坐一案,这才微松一口气。 “姑母,侄儿不是有意来扰的。” 他朝身后挥挥手,数位随从便托着锦盘上来:“天家行宫夜宴,自然是越热闹越好。碰巧侄儿前日购得一批余南美酒,今日就不藏私了,拿出来各处宴客,也想叫贵宾们尝个鲜、尽个兴。” 说罢,他示意随从们将带来的美酒交由安煦查看。 安煦与内侍长略一翻闻,知是难得的美酒,当即笑了:“算你有心。” 就近采买的民间香酿自是比不上余南的美酒,她便招呼着侍女们往各桌上替换。 萧煜珏趁着众人忙活,自己也帮着提了一坛,却绕过数桌,径直往黎梨那处走去。 “表妹。” 矮案前的少女闻声抬起眼帘,许是酒意半浓,可以见到双颊飞霞,眸子里水光潋滟,即便不发一言也倒映着数不清的撩人情意。 当真是府里多少侍妾都比不上啊。 萧煜珏看得春心摇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黎梨眼见着他毫不避嫌坐到自己身侧,盯视的视线也令人觉得黏腻不爽,便不动声色往旁挪开了些。 “三殿下不用陪圣上宴客吗?” 萧煜珏哈哈笑了声,抬手将酒坛子按到案上:“酒过三巡了,抽空来看看你也无妨。” 他仿佛看不到黎梨蹙眉,随手开了坛子,眨眼就给她斟满了一杯:“有段时日不见,表妹都与我生分了,你对着老五尚且唤一声‘五哥’呢,怎么见了我就叫‘三殿下’,可是在埋怨我平日里不常陪你?” “……” 这人是哪来的自信? 黎梨面无表情转开视线:“殿下说笑了,你已有家室,朝和不敢逾矩无礼。” 萧煜珏好笑道:“表妹说的是哪里的话?我皇子妃正位空悬……” “正位空悬,但侧位可是占着人的。” 黎梨微微拧眉:“听闻瞿灵姐姐前几日才入皇子府,殿下与她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如今又是她的郎君,怎么能说没有家室呢?” “我当是什么呢!” 萧煜珏展眉大笑:“妾室就是妾室,怎可作正妻论?” 他忽而眼睛一转,恍然大悟道:“表妹可是吃味了?” 黎梨:……你吃粪了,脑子里的东西这么臭! 萧煜珏听不见她的腹诽,志得意满地凑过来,又将方才斟的酒递到她嘴边,竟是想要当殿喂她,嘴里还七荤八素地哄道:“表妹别恼。” “若说青梅竹马的情分,谁能比得过你我表兄妹二人?我的正妻之位一直留着,难道你还不懂我的心意吗?” 那边的紫瑶看着他的举止,紧张得手心冒汗:“郡主……” 黎梨偏头避开他的手,趁着他晃神,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杯:“殿下自重,我自己来。” 香风迎面飘过,酒杯落到了少女手上,她捏着杯盏,丝滑的衣袖下滑些许,露出半截莹白的皓腕来。 萧煜珏目光微凝,终于想起了今日的来意。 自那日在揽星楼门口撞见云谏,后者身边的神秘身影总是萦绕在他脑海里,叫他十分在意。 揽星楼那样穷奢极欲的酒色之所,若与云谏共处之人真是黎梨…… 他不觉冷嗤了声,女子贞洁事重,不清不白的人,再尊贵也不配做他的皇子妃,顶多看在那张脸的份上,勉强容她做个妾室。 黎梨被他阴森的目光看得汗毛微竖,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她转着手中的杯盏,迟迟不动:“余南美酒性烈,我恐怕……” “那就别喝了吧。” 萧煜珏即声打断,黎梨没料想到他如此爽快,正觉诧异,下一刻就见他双手擒来,似乎是想取走她的酒杯。 黎梨急忙松手避让,却不留神他动作一转,直接扯住她的袖子粗暴往下捋。 她只觉臂上一空,殿里堂风拂过,阵阵冰凉,这样的冒犯叫她再也憋不住火,也不管对方是何身份,瞬即抽回袖子,直接将满桌的酒菜拂到他身上。 酒水菜汁淋了萧煜珏半身,自诩风流的三皇子立刻变成了一只潲水鸡。 他眼中喷出火来,却不 是因为此刻的狼狈,而是—— “你这贱人——” 他看到了! 她的手臂上空得像张纸,守宫砂早就没了! 萧煜珏狠色上脸,狰狞地咬住了后槽牙。 第12章 卦语 这边动静太大,将满殿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纵情酒乐的妇人们大惊失色:“三殿下?” “他怎么在这?” “殿下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 安煦身边的内侍们反应极快,迅速围了过来,一拨人紧忙凑到萧煜珏身边收拾救场,另一拨意欲来问清情况。 紫瑶心知蹊跷,不敢再闹大,眼疾手快拦住了他们:“没什么大事,主子们吃多了酒,一时不察失了手罢了!” 这边的内侍们踌躇着驻足,人头攒动,后面的萧煜珏却压不住怒气了。 他摊手推开忙活的侍从们,黏糊着一身站起,油汁顺着锦衣下淌,看着脏糟不堪,他却无暇顾及,只怒瞪着双眼扫视四周,却发现黎梨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萧煜珏紧紧握起拳头,恨得牙痒痒:“且等着瞧……” * 行宫内夜风习习,绿柳拂动,黎梨踏入疏影横斜的景园,挑了人少的路径,往安静处去。 她察觉到自己脚步略微轻飘,暗道这民间的香酿不容小觑,本来吹着山间晚风应该醒神些,但隐约的酒气又让她想起不悦的事来。 萧煜珏那畜生好大的胆子。 往日眼神轻佻也就罢了,他好歹是位帝嗣,她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却没想到今日他竟然敢动手。 黎梨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如今想起,愈发后悔方才那桌酒菜没给他兜头淋下去,气闷得提起裙摆,抬脚将路中的一颗小石踢下了湖。 “噗通”一声。 平整湖面被打破,涟漪泛起,一圈圈水波向外荡开,透明的波纹蔓延到一座小亭下,被灿黄的灯光染上暖色。 黎梨顺着移上视线,有道清瘦端直的青衣身影立在亭内,正借着灯笼火光,提笔在亭桌上描绘着什么。 黎梨鬼使神差地敛下脚步声,悄然来到亭边,看清那亭桌上的纸张画着远处的月下荷景。 半夜三更在这人静处画荷,实在新奇,她不免多看了对方几眼。 不看不要紧,一看,她的神色就渐渐变了。 * 云谏撇下玩兴正欢的年轻伙伴们,百无聊赖地走出了前宫大殿,远方钟鼎声悠扬,空灵的乐音穿过北边玉堂殿,远传天穹,又落到他的耳边。 ……是女席那边的乐声。 他回头再看了前宫大殿一眼。 她整晚都没出现。 云谏颇觉烦躁,那没良心的该不会真去挑乐伶了吧? 他有些耐不住了,又在心里将萧玳骂了八百遍,犹豫着要不要去北边看看,谁知刚出前宫院门,就在景园里撞见一道素色身影。 云承坐在一张石桌边上,面前摆着棋盘,见他过早出来,也不多惊讶,只浅笑招呼了声。 “手谈一局?” 云谏步伐顿住,眸光落在那黑白分明的棋盘上,半晌后平声拒了:“我不会。” 云承:“你不是学过?” 这平平无奇的一句话,陡然戳中云谏的痛处,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就锐利了不少:“你不是说我学了也没用?” 云承知道他心中芥蒂,却也不作安抚,只实话说道:“若是为了她,你学棋确实用处不大。” “……” 云谏缓缓攥住腰侧的佩剑,只觉一口郁气梗在心头难上也难下。 说起这事……别人或许忘了,但他记得清楚,黎梨的及笄礼上,圣上曾令他的好兄长卜算她的命中姻缘,看看她的未来郎婿会是何等人物。 当时云承万般随意地掐掐手指,蘸取酒液写了则先见卦语,点明了两个要字—— “良缘私身为‘棋’,佳偶诚合在‘虎’。” 她的郎婿,定与“棋”、“虎”二字相关。 国师金口玉言,撼得满座哗然,为了这门天家姻亲,世族长辈们争先恐后地回头顾望,恨不得当场在自家子孙中找出一个擅棋又肖虎的来。 然而众人沸腾的热血很快就冷却了——偌大一个京城,少年英才数之不绝,奇玄的是,棋艺高绝者都不肖虎,肖虎者都不精于棋。 而云谏这样两头都不沾边的,更是多了去。 于是难免有人质疑:“云国师没算错吧?棋、虎二字当真能指示郡主的姻缘?” “是啊,平日也不见郡主与相关之人来往啊……” 甚至有人暗窥安煦,嘟囔道:“该不会只是什么不打紧的露水情缘吧?” 坐于风波中央的云承气定神闲摆摆手,又是沾酒写下一句。 “情至深,意极重,乃至甘之于捐生,恨不得守死。” 此话一落,方才左言右论的人们面面相觑,反倒是看了半日热闹的黎梨笑了起来,嘲道: 第17节 “捐生守死?你算的是姻缘还是孽缘?” “倘若我挑选夫婿的时候,偏要避开这样的人呢?” 一直谦和微笑着的云承神色肃正起来,再不见半分散漫,沾酒的指尖郑重写下一句。 “奇缘天定,顺逆慎行,敬之则利百事,慢之则败四时。” 这话说得太重,满场的宾客竟半晌未敢辩语。 那时殿里的寂静落针可闻,一如眼下兄弟二人的对峙无声。 云谏手上握得用力,剑柄上突起的雕纹深陷入指尖,带来隐隐的刺痛,却让他更加清晰地感知到心中的不服。 凭什么? 那场不欢而散的及笄礼后,他不愿相信,却也觉得不甘,回去埋首学了两个月棋,偶然一次被云承发现,他的好兄长素手捻起两枚黑白棋子,仍旧语气温和,说出的话语却残酷。 “……你这棋,并不在她的正缘之上。” 云谏彼时今日都觉得讽刺,指尖的隐痛像某种尖锐的导火索,刺得他在夏夜凉风中点起火药,终于忍不住向云承发作。 “我学棋就无用。” “怎么?只有别人的棋能出现在她的正缘之上?” 云承微讶,抬起眼帘看他。 云谏狠狠攥住手里的剑,由那痛觉更深一些,好似能就此刺破心中的郁气。 他连声质问道:“还有那‘虎’呢?京中肖虎的子弟本就不多,你就那般自信,确定自己绝对没有算错……” “我从未说过那是肖虎之意。”云承淡声打断了。 云谏顿住。 云承丢下指尖的棋子,爽声笑了起来:“卦语说的‘虎’,指的是方位,与生肖毫无关系。” “……” 这一句话不轻不重,却如千层巨浪,险些将云谏活活拍死,后者满腔话语梗住心口,竟从云承超逸绝尘的脸上看出几分恶趣味来。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他分明知晓卦语的本意,却隔岸观火,看着满京城的人瞎猜两年,期间愣是憋着一声不吭? 那边云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声,却仍满脸无辜,自顾自地往下问道:“你知道白虎方位吗?” 他颇友善地提示道:“在西边。” “……” 云谏的心脏跳得更疲惫了。 事关她的姻缘,眼前这神棍又卦卦精准,入道以来从未出过差错……若说他毫不在意这则卦语,一定是假的。 他想起这两年来沉沉压在心底的石头,眼下才知自己在意错了点,一时之间被冲击得发懵,甚至尝不出心绪的酸甜苦辣,只觉浑身血液的流动都凝滞了些,压根没有力气去想什么“西边”。 再同这人说话,是会伤身折寿的。 云谏惝恍转过身,只想快些离开。 但他的兄长显然不想给他一个痛快,在后面悠悠补充道: “‘棋’也是,指的并非棋道,还需继续参悟。” 见对方不愿搭理,他又没头没尾地问了句:“这个,要吗?” 云谏麻木地回过头,发现他手里多了两个雪白的小瓷瓶。 云承:“我新炼的丹。” 云谏:“不要。” “当真不要?” 云承又笑了:“我的独门丹方,虽无起死回生之大用,但是净心清梦还是能够的。” 净心……清梦? 他笑得古怪:“你可以不要,她呢?” 云谏:……这神棍是不是又算到了什么! 云承也不介意弟弟黑沉的脸色,悠哉起身,将那两个瓷瓶塞进他的手里。 “钟鼎声快要停了。” 云承挑起长眸往远方一看,丢下这句话, 神闲气定地转身离开。 云谏立在原地,握着手里的瓷瓶半晌不动。 “云二!” 前宫远门跨出一道银白身影,带着豪爽的酒气打破他的沉思,抬臂就搭上了他的肩:“你也出来了?” 萧玳拍拍他:“走,我们一起回去!” “不了,”云谏拂开他的手,“我要去玉堂殿看看。” “玉堂殿?” 萧玳侧耳听了听,远方的钟鼎乐声渐渐静却飘散。 他回头应道:“也行,乐声停了,想必女席也快结束了。我们现在沿着景园小道过去,刚好赶上帮姑母张罗散场。” 二人走过幽芳荫乔,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 此时宴席还未散尽,行宫景园内行人寥寥,话语声的间隙中,依稀能听闻虫鸣鸟啼,还有远方…… 男子的惊呼声。 “姑娘!你这是——” 二人闻声驻足,萧玳拨开一簇花枝,眼见着湖边有位青衣少年被人抵在亭柱上,他身前是道气势汹汹的娇俏身影—— 珍珠裙衫红玉簪,不是黎梨又是谁? 只见小郡主一夫当关,将他严实堵进死角,话语真挚得令人发指:“我没有恶意!你可不可以敞开你的领口,让我看上一眼……” 那青衣少年捂着领子宁死不从: “于礼不合!于礼不合!虽然姑娘你貌比天仙,声若黄莺,性子也十分直率可爱……但还是于礼不合啊!” 黎梨不高兴了,又朝前逼近了几分。 那少年缩着脖颈惊喊:“姑姑姑娘你若真要看,你你你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家中几口人啊……” 萧玳:“……”他不会当场多个妹夫吧? 云谏挥开花枝,直接大步往那边去。 萧玳反应过来,也着急忙慌朝亭子里跑,一边喊道:“迟迟别动,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他飞奔着越过云谏,跳入亭中,紧着赶着将黎梨拽到一旁:“不得逾礼,这位是沈探花!” “沈探花?” 黎梨也不在意,甩开他道:“那又如何,我只是想看一眼……” 她还想过去,却有另一只手从后伸出,握住她的手腕,不容拒绝地将她拉向自己。 黎梨未及防范,蒙头就撞到了他的胸口上,被撞得脑子里的酒水都冒起了泡,当即懵了两息。 “看一眼什么?”她头顶有道声音在问。 云谏冷眼打量了那探花郎一圈,忍着火气,又垂眸问了一遍: “你想看什么?” 后起的酒劲开始叫嚣,黎梨脑袋越发晕沉,只觉身前人带着熟悉的花香气,莫名叫人觉得安宁。 于是她不想动了,卸了力将额头抵在他的前襟上,摇摇晃晃道:“好晕……” 云谏这才闻到她衣裳上的酒气,默了默,叹气轻轻揽住她的肩:“又喝酒了?” 他在这边听酒鬼哼唧,萧玳在那边认真赔罪:“沈探花,今日冒犯了,我替她给你道个不是,还望你原谅……” “没事没事,”那青衣少年心有余悸地将衣领扣子系到最顶,拱手道,“也怪我半夜在此作画,许是吓到了姑娘,怪不得她……” 二人来回致歉,就差给对方作揖到地,好生婆妈了一番。 黎梨听着身旁嗡嗡的啰嗦声,没了心思,揉着眼睛道:“困了,我想回去。” 她本想直接离开,却又舍不得这阵好闻的花香,于是扯了扯云谏的衣袖:“你送我吗?” 云谏:“当然。” 二人慢慢吞吞往亭外去。 身后的两位在这半会工夫里已然熟络起来,萧玳笑道:“沈探花好雅趣,半夜点灯作画,实乃文人风流。” 青衣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倒也谈不上风流,只是我自幼喜爱荷花,但故土气候不佳,难得观赏,眼下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好看的荷塘,所以才……” 萧玳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似乎并非京城人士?” “对,我祖籍在苍梧……” 苍梧不是在…… 刚踏出亭子的云谏脚步一顿。 身后的探花郎笑得赧然:“是大弘国土最西边的一座小城……” ……西边。 云谏站在原地,逐渐抿直唇线。 “怎么了?”黎梨跟着停住,不明所以地抬头问他。 亭外的凉风宜人,将她身上的酒气吹散了些,依稀能闻到她身上藏着浅淡的花香。 与揽星楼里二人共饮的香酒别无二致。 云谏垂下眼睫与她对视,凭空觉出些难以控制的脱力感。 第18节 他无法理解。 她身上的花香与他息息相关,他与她分享同一份青涩欢愉,有着别人无法企及的亲近。 若她真有命定姻缘,那也合该是他才对…… 为什么非得有那无谓的“棋”与“虎”? 还说什么奇缘天定,难不成真的会有那么一个人,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出现在她面前,就能轻易赢了他,就能天生与她相配? 云谏想直接带她走,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回了头。 “你叫什么名字?” 他听见自己这样问。 亭内二人稍怔,那位青衣少年意识到他在同自己说话,好脾气地笑了。 “沈弈。” 云谏清楚听到了他的回答。 “我叫沈弈,‘弈棋’的‘弈’。” 少年话音清脆如棋,泠泠敲入静寂夜空。 身边的姑娘也似有所感地回过头,云谏收拢起五指,将仍乖巧卧在他掌间的细白腕子握得死紧。 好像一旦松了手,她就要随着清凉夜风,翩翩然飘向那道棋音,叫他从此再也牵不回来。 第13章 吃醋 黎梨走在石径之上,晚风擦脸而过,唤醒零星清明神思。 她隐约觉得自己的脚步略快了些,像是被人拉着走的,正恍惚着回过神,就见路边有根刺棘枝条受了风,像挂了刺的长鞭似的,兜头兜脸向她劈来。 她一时躲闪不及,旁侧却有人迅速伸出手,精准万分地截住了刺棘。 黎梨有些惊讶,本以为对方会将这枝条拂到一旁,下一刻却见他感觉不到痛似的,用力握住它,狠狠扯断就甩到了身后去。 这下黎梨的酒意又浅了两分,忍不住悄悄哝哝:这人戾气好重…… 她偷摸张望了两眼,这动作不知怎的就招惹到了身边的人,蓦地被他拉住,兴师问罪似的: “看什么?你在找谁?” “……没找谁。” 黎梨莫名其妙:“只是想看看你的手有没有被扎伤……” 云谏稍怔,这才察觉到方才握着刺棘的手微微痛麻。 “我没事。” 黎梨眼见着他面色稍霁几分,才觉奇怪,又听他严肃问道:“倒是你,今夜喝了多少,怎么醉得如此厉害?” 黎梨依稀想起些湖边亭子的事情,含糊着回道:“没喝多少,只是头晕了些,并没有醉……” 云谏不信:“不老实。” “你可知道,方才你醉得不清醒,竟敢叫陌生男子解衣裳。” 黎梨:“我没有。” 云谏:“你看,你都断片了。” “我的意思是……” 黎梨老实道:“叫他解衣裳的时候,我没有醉,那时我十分清醒。” 云谏:……怎么办,更生气了。 此处景园西北角临近绿谷,山间徐风穿行,已经隐有近秋的凉意,黎梨看见不远处便是自己的院子,便晃了晃他的手,示意他松开自己的腕子。 “我到了,你回去吧。” 云谏没有动,静立着看她,从她迷茫渐起的双眼中看到过分迟钝的懵懂,只觉她这样的无知无觉对他而言十分残忍。 “不可以。” 许久后他憋出这一句。 黎梨越发迷茫:“什么?” 云谏拉着她,努力放缓了声:“你我相识七年,你尚且读不懂我的心思,那人与你初次见面,又来历不明,你怎敢如此草率与他相近?” “可我并不打算与他……”黎梨下意识辩解,话到一半又觉不好启齿,只得作罢,“算了,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云谏固执地握着她,示意她说完,她不愿意,索性就想掰开他,几番较劲下却被捉得更紧。 云谏眉心渐蹙:“你不会真信了萧玳的混账话,想要寻个新鲜刺激吧?” “不然呢?还有别的办法?”黎梨挣扎不开,忿忿拍了下他铁钳似的手 。 云谏当真害怕她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来,立时想起了神棍兄长的丹药。 他腾出一手摸索自己的蹀躞:“你等等,我给你……” “给我什么?” 黎梨低头看到他拉扯自己的腰带,一不小心就想了岔。 她的面色与语气都变得古怪起来:“你要给我一个新鲜刺激?” 云谏刚摸到瓶子,还未来得及递给她,就感受到了上下逡巡的审视目光。 小郡主拧着眉,直来直去,毫不掩饰话语里的嫌弃: “你不行吧?” 云谏一顿,凉飕飕地抬眼望她。 黎梨认真分析道:“你我二人知根知底,本就缺了新鲜,已经成不了事了,再加上……” 她瞟了他一眼,又立刻移开视线,小声嘀咕:“你这人古板又小心,哪里会有什么刺激……” 云谏面无表情,将手中瓷瓶推回锦囊里。 黎梨浑然无觉,自顾自下了结论:“所以,也不能怪我想要换一个,再挑个合眼缘的……” 话音未完,她听见云谏冷笑了下,语调里带着明显的危险意味。 后颈的汗毛瞬间竖起,她意识到不对,果然抬头就见他双眸隐在长睫阴影下,是往日从未见过的幽暗漆深。 太过陌生,黎梨忍不住后退一步:“怎么了……” “换一个?” 云谏原先听着只觉啼笑皆非,听到这一句却有些按不下情绪了。 他显然没打算让她走,抬步来到她身前,任由高挑的身影将她从头笼罩住。 “你要换谁,换那位沈探花?” 身前人气息冷沉,黎梨十分不习惯,下意识就想往后避开。 云谏却容不得她躲闪,紧跟着迫近,几乎不给她的鞋子前方留出空白。 “你就见了他一面,就那么一面,你就要换了我?” 腕间的手逐渐握得黎梨生疼,她使了劲甩开他,一不留神却绊了脚花圃,力道没收住就向旁栽去。 云谏快手扣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捞回自己怀中,黎梨揪着他的衣襟勉强踩稳,竟觉出几分茫然无措来。 云谏看见她兀自委屈,心底的气力便丝丝缕缕往外散掉。 她委屈什么? 跟在一人身后七年的人又不是她,被喜欢的人讨厌的又不是她,他半句重话都没说,也舍不得让她受伤,不过问了一句她的心意,她倒是先委屈上了。 云谏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捏起她的下颌,好看清些她的神情。 他微垂着眼睑,低声时显得怏怏不乐:“那日在揽星楼,你不是说我好看吗?为什么见他一面就说合眼缘了,他比我好看?” 听他提起揽星楼,黎梨揪着他衣襟的手指又紧了些。 分明是近秋的凉爽夜晚,她贴在他怀里却觉得处处都滚烫灼热,尤其是揽在后腰的手,几乎要把她烫化。 他低头追问,似乎一定要有个答案,黎梨局促地错开二人的呼吸,有些磕绊地回答:“没有合眼缘……” “我没太留意,只是大概瞧了他两眼,没觉得他比你好看……” 没太留意。没觉得。 云谏仔细品着她这一句,冷冽逼人的气息逐渐和缓了下来,黎梨艰难地侧过身,想趁机从他怀里溜走。 然而腰间还未脱锢,垂在肩头的发辫又传来细微力道。 少年拿惯了剑的手修长有力,此时指尖缓缓缠上她柔顺的发辫,在月光下温情缱绻。 他轻松地笑了声,显然是被她一句话哄得熨贴。 于是,有了心情与她清算前两句的账。 “你自幼娇矜挑剔,哪那么容易让你挑着一个合眼缘的?” “再说了,就算挑着了又如何,旁人能有我熟知你的心意吗?若你真想要个新鲜刺激……” 腰间的手收得更紧了些,黎梨才说了知根知底的话,却仍难以抑制地觉得紧张。 耳边温热的呼吸带来微微酥麻,他轻声说道:“你该知道,只要能讨你欢心,我没什么不能做的。” 黎梨不禁咽了口水:“你……” 却不料云谏手指一转直接扯开了她的发带,黎梨眼见着一侧发辫倾泻散开,满目飞扬青丝,还未回过神,就被他牵着发带捆住了双手。 突如其来的束缚感强得难以忽视,黎梨慌了神,下一刻又骤然腾了空,竟是整个人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云二你在发什么疯!快放开我!” 黎梨又是气又是急,在他怀里像条跳上了岸的鱼,扑腾个不停。 第19节 云谏抱得更紧,将她的挣扎压住,理也不理,直接抱着她踢开门入了院。 今夜酬谢宴,黎梨只带了紫瑶去,院中剩下的侍女与小黄门百无聊赖,正倚着廊柱打盹闲话,猝不及防被这破门动静吓得跳起。 青琼看见来人,下意识想去拦,再一眼就看到他臂弯里的人。 “郡……郡主?”她吓得结舌,忙跑上前。 云谏身形却更快,两步越过了他们,下一眼就穿廊入了圆门,只厉声丢下一句:“站着做什么,她醉得不轻,还不快去准备醒酒的茶水汤药!” 他走得快,侍从们甚至听不清黎梨在骂什么,又找不到拿主意的紫瑶,稀里糊涂间听到这声喝令,被唬得晕头转向散了开,烧水的烧水,找药的找药。 云谏抱着黎梨顺顺利利入了寝殿,一入房就踢拢了门,手一松就将她丢上了榻。 黎梨挣扎着撑起上身,怒目而视:“你吃错药了不成?竟然敢绑我!” 面前的少年毫不在意,抬手随意扯松了领口:“你不是想要新鲜刺激?” 他俯身靠了过来,黎梨想往后缩,却被他握住脚踝一下拉了出来。 脚腕上的力度莫名让她想起揽星楼的夜晚,她突然记起些许被遗忘的细节……他曾经握着同一个地方,试探地架到他肩上,察觉到她的害羞推拒后又默默放弃。 ……她大概是脑子坏了才敢说他古板! 黎梨脸上烧得发烫,被绑着手也要打他:“这时候你想不起云家家规了?” 云谏轻易截住她的双腕,毫不客气扣到她头顶上,笑得放肆:“我又没有三心二意,与你一起,不算违反家规。” 他几乎整个人撑到了她身上,二人近得呼吸纠缠不清,重叠的花香弥漫,黎梨好似缺了氧,脑子里空了好几瞬。 云谏神情从容,不紧不慢又俯低了些身子。 颀长身影压低,扎起的发束随之滑落,墨色发丝散在少年的脖颈边上,算不上遮掩,反倒衬得他漂亮的肩颈线条更加利落。 随着他的动作,松敞的领口也有意无意露出锁骨,袒出小片肌理紧实的胸膛,好看分明的轮廓线条跃入视野,又没入暧昧衣襟里。 平日里的矜傲姿态是全然看不见了。 这轻遮半掩的模样,好似凭空生出些引诱意味,看得见、看不见都分外引人遐想。 黎梨看得睫羽颤了又颤,连着眼角眉梢都渐渐染上桃红。 云谏端详着她,笑了:“新鲜吗?” 黎梨回过神,想挣开他起身,却被他轻轻松松按住双臂压了回去。 “你过分了!” 她喘了口气,抬脚踢他,软绵的力道却像落到虎口的羔羊,眨眼间一只净足便被他握着按到自己腰侧,深深陷进柔软被褥中。 黎梨屈着膝,沉陷在三分地里,只觉自己种了满园的果树,围篱却豁开了缺口,途客虎视眈眈,任人采撷的危险感蔓生。 “云谏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的心跳快得似要跃出胸口。 云谏看着她娇色愈浓的双颊,悠哉地用指尖划过发带的绳结,带电点火似的,若即若离地经过手下莹白细腻的肌肤,毫不意外看见她缩起轻呜了声。 他不禁觉得好笑。 胆子好小。 黎梨听见自己的呼吸既促又乱,身前人却气定神闲,答道:“想问问你刺不刺激。” 黎梨的耳根瞬间烫得像要滴血。 ——该该该该该该该该死! 这害人的狐狸精! 她难耐地蜷起指尖,无意识转了转腕,然就这一个小动作,却令她发现箍在腕间的力道瞬间松了大半。 黎梨微微怔住。 眼前的少年看着气势盛人,其实没有哪处是真正压到她的,她那意味不明的转腕,被他误会成当真不适,便瞬即松了力道。 房内没有点灯,窗影月色下,眼前人的五官线条 英俊挺拔,轮廓模样逐渐与揽星楼的记忆重合。 二人身上花香沉浮,她看到他双眸中光点湛湛,浅冽的琥珀瞳仁里只倒映着她的身影,一如当时的专情。 迟来的春潮漫上心岸。 黎梨的眸光被潮水荡了荡。 云谏并非真想做些什么,见她桃花眼里慢慢浸起水雾,止不住地心软,直接松了手想要放过她。 “知道怕了?还敢不敢去找什么新鲜刺激?” “你若能明白就好,这次就……” 下一刻,他话语顿住,垂眸只见黎梨反手勾住他的手指,指尖青涩地摩挲过他的剑茧。 “没怕,只是……” 黎梨半低着眼睫,云娇雨怯的女儿情态格外动人,云谏不知不觉握住了她的手。 他喉间微滚了下:“你……” 黎梨羞赧地对上他的视线,轻声道:“我们可以换一下么?” 她说:“我想绑你。” 云谏:。 云谏:…… 云谏:等一下,我的耳朵是不是坏了? 黎梨从他的僵滞下抽出手,勾起他的衣带,那双桃花眼里盛满了认真:“你生的英气,肤色却白皙,配上红绳定然好看。” 云谏:……原来是她的脑子坏了。 死寂的两息后,一声震怒的“黎梨”险些掀了寝殿的屋顶。 黎梨反应过来时,发现他避之不及似的,早已退到床框最边上,她手里的衣带也被他扯了回去。 云谏恼羞成怒,涨红了脸拍着床板:“闹了半天,你到底有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怎么了?” 黎梨跟着坐起来,莫名其妙:“不是你要玩的么……” 她不解地看着躲到床边的狐狸精。 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连夜梦境实在荒唐,好歹先把长廊换了再说,毕竟……如果往后夜夜梦到自己绑着死对头……大概也算不错? 黎梨仗着酒胆做足了思想准备,哪容得他说变卦就变卦。 她问诊似的,径直望向他的下身:“你又不想了吗?” 云谏顿时被气笑了,扑回去就将她翻转了身,从后把她拽入怀中,黎梨懵然靠着,还想回头却被他的肩抵住。 “不许乱看!” 云谏揽着她,低头去解她腕间的发带,心里却恨不得将这磨人精捆得更紧些。 “我原是想告诉你,此事并非儿戏,悬殊力量之下,掌控一个男子并不容易,希望你多少有点防人之心……罢了!” 他想起了什么,咬牙恨恨道:“你在我面前肆意一些也就罢了,若你敢对别人这样,我定要……” ——活剐了那奸夫! “不会的。” 不等他说完话,黎梨便应了:“不会的。” 连着被他推揉几下,酒意又隐隐发作,她困乏地侧倚过去,靠上了他的肩。 “我不喜欢旁人的强硬。” “谁待你强硬了?”云谏下意识问道。 黎梨懒洋洋半闭着眼,没有应。 云谏解开她腕间的发带,本想看看有无勒出红痕,却不料一打量就被另一处吸引了注意。 她的茵纱外衫轻盈如雾,是最娇气不过的好布料,但那绣着精致竹节纹样的袖摆上横空多了一道豁口。 柔弱的纱线断裂得可怜。 像是被人用蛮力粗暴扯坏的。 云谏眸色沉了,垂首问她:“谁弄的?” 第14章 朝珠 黎梨打起精神,顺着他的手望去一眼,想起萧煜珏那潲水鸡的模样,并不在意:“啊,这个啊……” “不打紧,我已经出过气了。” 云谏听着就知道有事,将她身子扳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你好啰嗦。” 黎梨被他摆弄了一夜,已经有脾气了,直接拍开他的手。 “该做的你不做,不该做的你问一堆。” 云谏有些噎住:“我是担心你。” 黎梨:“我也担心你了,你是不是不行?” “……”云谏顿了顿,冷静道,“别拿话激我,这招不管用。” 黎梨也不为所动:“没激你,不行你就出去,少在我跟前碍眼。” 说完她就转回身,闷头栽进被子堆里,再不看他一眼。 横竖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 萧煜珏是圣上中宫嫡出的长子,这事闹破了天也就是个袖子文章,能有什么惩罚落到皇子头上去? 第20节 即使将此事告诉云谏,他又能做什么?说不定只会白白惹得一身骚。 黎梨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在大殿内被那人扒下袖子的凉意似乎还黏在皮肤上,心中又觉憋闷几分。 身后一声“好”字适时传来。 她起先还懵了会儿,好什么?然后就听见了窣窣的穿衣动静,云谏整理好衣裳,直接抬步往外走。 ……他真的就这么走了? 黎梨一愣,掀被坐起,果然看到少年毫不留情的背影。 “云谏。”她下意识喊了声。 云谏停住脚步回头看,梁上垂落的帘纱遮住他的小半张脸,重叠阴影之下看不清神情,但显然在等她说话。 黎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分明是她赶人的,他真的听了,真的走得干脆,她为何觉得不痛快? 有什么好不痛快的,他们三天两头吵架的关系,难不成真指望他做做样子,多关心两句吗? 黎梨扁扁嘴,只闷闷不乐“哼”了声,又倒回床,是真的不看他了。 云谏静静看了她少许,推门出去,碰巧迎面遇上院里的侍从。 青琼忙活一通,总算备好了解酒汤药,这才后知后觉发现留了自家郡主与外男独处。 她领着人,脚步快得似抹油,在廊外远远看见云谏出了房,瞧着衣冠无异,才稍松一口气。 她匆匆行了礼想经过,却被云谏叫住了。 “你们院里,今夜是谁陪她去参加宴席的?” 青琼不知缘由,迟疑答道:“是紫瑶……还未回来呢,许是玉堂殿有事留下了。” 云谏“嗯”了声,侧眼看着沉黑的房门洞口,到底有些无奈。 无所谓,她不说,他可以问别人。 云谏转身向玉堂殿,没两步又驻足,给青琼丢了个细白瓷瓶。 “让她每夜吃一粒。” “清梦的。” * 黎梨往后数日都过得称心如意。 祭奠祈福已经结束,小雨连绵,农桑有补,世家子女们也用不着再吃斋净宿,都从行宫搬了回家。 黎梨也回到姨母的公主府,到底是住惯的地方叫人舒服,加之得了那清梦的药,总算可以睡个好觉,连着几日下来,小脸都养得净透红润了不少。 但她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紫瑶与青琼在一个凌晨摇醒了她,黎梨睡眼惺忪,只瞧见满屋子的灯烛,东方天际仍然昏暗,她稀里糊涂被架起梳洗更衣,待她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在马车上了。 黎梨看着车窗外往后退去的京城楼幢,双目空空:“……这是?” “郡主你忘了么,休沐过了,今日得回学府了!” 黎梨晴天霹雳:可她才休了几天啊! 小郡主顿时蔫了,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车窗边上,紫瑶不放心地嘱咐道:“刘掌教三朝太傅,规矩最严,素来不喜世家豪奢作派。” “届时我与青琼等人不能随你住在舍馆,郡主若是遇到什么问题,定要及时差个小书童来外院找我们才是……” 她事无巨细样样说了一遍,听得青琼都打起了盹,黎梨恨不得立即伤病一场,能回公主府再享几日福。 她仔细看着车窗外,琢磨着此刻跳窗会不会疼,但是看着看着目光就凝实了起来。 “停车。” 上学府的山道,除了公主府这架轩敞马车,还有一架颇低调的车驾停在路边。 前几日多雨,山道泥淖未干,那架马车半边轱辘陷入了泥水里,两位车夫正赶着马儿蹬路,瞧起来至少得费一番工夫。 有道颀长人影立在一旁等着。 黎梨静视那人片刻,放下帘子道:“请他上车吧。” 紫瑶等人出去不多时,马车略微一沉,就有人弯腰跨进了车厢:“多谢这位……” 他一抬头看清车厢里的人,笑容就僵了,道谢的话语也卡在半空,局促得好像下一刻就想转身跳下车。 黎梨微微笑了笑:“沈探花,坐吧。” 沈弈应了刘掌教的约,需在学府待上一段时间,没料想马 车会卡在上山半途,更没想到过路要捎上他一程的好心人会是黎梨。 初次见面不算得体,再见总有些尴尬。 只是见黎梨面色从容,他也不好再扭捏,便挑了她对面坐下。 “实在是多谢郡主出手相助。” 隔了几日被他发现身份,倒也不算奇怪,黎梨随意点点头,认真打量起对方那张清秀文气的书生脸。 云谏怎么会觉得这书生比他好看呢?分明—— 等等,这时候想起他做什么? 黎梨清瘟似的,连忙晃了晃脑袋。 对面的沈弈本就警惕着,乍然见她动作变大,即时惊弓之鸟般靠上了车厢,紧紧捂住自己的领口。 黎梨:。 她嘴角微抽了下,她若真想看些什么,犯得着看他? 她可见过更好的!那人自幼习武,身上处处都—— 等等! 这时候又想起他做什么! 黎梨受不了这种诡异感觉了,直截了当打破了沉默:“沈探花,你不必害怕,先前我确实是想让你解开些扣子来着。” “但那只是为了你颈间的链子。” 在对方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轻声问:“朝珠……” “我的朝珠是在你那儿吗?” * 七年前胡虏全军来犯,大弘西北城防摇摇欲坠,连月战事之下,最先告急的便是军饷。 彼时圣上应机立断,掏空国库购粮西送,京城的世家豪族们也毫不惜力,各自筹了民粮往西北前线送去。 那一年黎梨刚满十岁,看着大人们终日面色沉重,她也隐约明白了些战争的意味。 大概是令人焦虑、惶恐、不安的。 当时锦嘉长公主尚在,公主府自然也筹了粮,眼瞧着父兄奔走,年幼的黎梨也想帮一些忙。 但她人小力轻,没有人会真正需要她,于是想了又想,她裁下了自己的朝服冠珠。 郡主朝服,曾在宗继龙脉之下受天家颁礼,自有宗室尊荣气度,顶冠的朝珠不仅仅象征着皇亲身份,更蕴含着王朝祖上对子孙后裔的祝福。 她想将这份祝福送给西北边关。 这大概是十岁的黎梨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她亲自绞了彩丝金线,搓了细绳,串起朝珠,然后把它塞进一袋装满干饼的民粮里,万盼着它会跨过遥遥河山,去到西北将士们的手上。 至于因为私自裁剪朝服冠珠,此举太过不敬出格,她又如何领了好一顿罚,那就是后话了…… “那日在亭子外,我看到你颈间似乎挂着几枚圆珠。” 黎梨耐心道:“我幼时娇纵挑剔,圣上为我选的朝珠材质十分特殊,夜间浮光细闪,你颈间珠串的光泽,实在有些相似……” 若没记错的话,这位探花郎故籍在苍梧,正是西北边关的五城之一,说不定那朝珠装在干饼袋子里,兜兜转转去到他的手上…… “那珠串,竟然出自郡主之手!” 沈弈听着,大惊之下腾地立起,险些“哐”地撞上车厢顶。 黎梨连忙将他拉到自己身边,高兴道:“真在你这儿?” “不不不,当然不是。”沈弈神色激动,却连连摆手。 眼见着黎梨不解,他稍一犹豫还是背过身松了领子,将颈上的珠串解下,递给她细看。 黎梨认真端详着,听他说起由来。 当年那场戍边战役拉锯极久,在最紧要的关头,京城援赠的军资到了。 久战消耗极大,大批量的军饷援助无异于一块镇山之石,结结实实地填满了将士们的心窝,一时之间大弘军队士气大振,屡战屡胜,接连夺回失城。 最后一座城池便是苍梧,鏖战七日后,一支先锋小队趁夜从侧边破了胡虏的死守,为大弘军队打开了苍梧的城门。 有位小将士挺身伫立在城墙之上,一身银盔沾沙带血,看不清模样,但手上绕着一串金线玄珠,连发箭矢射穿八十人头。 他挽弓的手极稳,珠串悬挂腕间几乎一动不动,只在瞄准新的目标时移弓松弦,但凡看见那串珠子浮光偏转,便是一道胡虏的催命符咒,只消箭落,定然命陨。 胡虏败得彻底,大弘当夜就夺回了苍梧。 那场战役之后,许多故事都被将士百姓们津津乐道,那位没金饮羽的小将士与他手上的珠串更是引人好奇猜想。 后来云将归京,黎将来任,这些故事传言也未曾停过,甚至在边关城池中愈发风靡。 黎将听闻这些往事,笑着称赞道,将士英勇,都是王朝的荣耀。 于是百姓中有擅手工者,开始做一些相似的珠串兜卖,边关苦了太久,都喜欢这样胜战辉煌的好彩头。 “七年了,在边城之中,这样的珠串仍十分受欢迎。” 沈弈感叹道:“我也听说过许多不同版本的故事传说,实在没想到,那珠串竟然是出自郡主的大逆不道,连朝珠都敢私裁下来,咳咳……” 他自觉失言,幸而黎梨一心看着手里的珠串,没作怪罪。 沈弈笑道:“我这串,自然只是街坊百姓的仿制品罢了。” 不必他说,黎梨也瞧得出来,远看虽然相似,但拿到手里便知不同,且不说丝绳并非她绞的金线,而是杏色彩绳,那几颗珠子也不是她的朝珠,而是涂着粼粉的普通圆石罢了。 第21节 可握在手里照样沉甸甸的。 黎梨从未想过,当年她堪称幼稚、屡屡被长辈们拿来当作童趣笑谈的举止,竟然在黄沙边关引起如此大的反响。 想想那场烽火连天的戍边战事,苦苦鏖战的将士百姓,百感交集之下,鼻子就有些酸了。 “……你可知那名小将士是谁?” 沈弈摇头:“战场之上,更多的是无名英雄。” 两人坐在一处,沉默良久,久到沈弈以为她要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道蚊蝇般的细声。 “那你在边关,可有见过我哥哥……” 他有些吃惊,抬头看去发现小郡主匆忙偏过了头,一晃而过的还有微红的眼眶。 他这才想起,眼前这位朝和郡主,是黎将军的亲妹妹。 黎将戍边许久,兄妹二人应该七年未见了。 “黎将军一切安好,”沈弈慌忙安慰道,“边关久战,百废待兴,他去那以后,不仅练兵安定边防,还会帮着百姓兴农立业,十分受人爱戴。”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黎梨就好像看到了夙兴夜寐的兄长,顿时止不住地抹眼泪。 沈弈头都大了,又胡乱说了通:“对了,郡主你还不知道呢,其实黎将军也买了这个珠串!他说只要戴着它,次次拉弓都百步穿杨!” “胡说八道,”黎梨破涕为笑,“我哥哥箭术极佳,戴不戴它都能百步穿杨。” “啊对,黎将军一定是在谦虚说笑!” 沈弈见她展颜,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快了起来:“也不怕郡主笑话,我长在边城,看多了男儿热血,自幼就十分钦佩黎将军,甚至一度想要学他从军,只可惜没那样的武学天赋。” “但我工笔还有两分功夫,于是画过许多边关景致、武将传说,也曾把黎将军的许多事例画成画册保存……” 他看着眼前鸦睫挂泪的少女,笑着说道:“郡主若是感兴趣,往后得了空可以来我书斋,我给你挑几本看看。” “当真?”黎梨自是欢喜。 “当真!” 谈到此,不免又多说了些与黎将相关的事,马车中尴尬的氛围渐渐扫空,二人聊得愈发起劲时,听见紫瑶提示了句:“学府快到了。” 黎梨掀起一角窗帘,果然依稀看得到学府的楼舍影子,她暗叹着好日子到头了,随后便听到一道马蹄疾响从后传来。 紫瑶劝道:“这段路颠簸,郡主别看了,快些坐好。” 黎梨不听:“我何曾在这段路出过差错?” 她偏要往外看看是哪位同窗来了,马车适时剧烈晃了几晃。 黎梨果然坐得稳如泰山,但她身边的沈弈头次走这条路,被颠得连跳几下,险些栽她身上去,忙抬手撑着车窗才稳住。 那道绛红身影就在此时经过车窗外。 云谏一声“黎梨”还在口中,尚未来得及唤出,便看到临窗少女娇红的眉眼与鼻尖。 他脸上的笑容敛下,目光一移,就看到了她身边的沈弈。 那少年近乎是贴着她坐,领子敞乱,一手撑在车窗上将她半个人都环了起 来。 云谏握缰的手瞬即紧了。 第15章 生疏 车窗内黎梨也是怔了怔。 只是见他压得极黑的眉骨阴影,她心底那点子郁闷也丝丝蔓蔓攀升出来,好像二人之间画了道嫌隙的中线,隔了远远一段距离。 他不言不语,黎梨索性松手放下了车帘。 外头的马蹄声稍滞两息,又是一道马鞭扬尘的声响。 黎梨搭在窗框边上的手指微动了动,直到马车停稳,紫瑶提示下车,她才回过神来。 同窗们几日未见,都聚在学府门前说笑,官家闺秀们见着黎梨下车,纷纷招手:“就知道你要晚来……” 众人的话音,在沈弈身影出现的刹那诡异停住。 沈弈遥遥朝黎梨这边拱手行了谢礼,而后才转身去找刘掌教。 有几位少年诧异道:“沈探花怎么会与郡主同车?” 吏部尚书家的小女儿率先反应,一把将黎梨拉进女孩堆里,揶揄道:“好你个迟迟,太不够意思了,你何时与沈探花关系如此好了?为何不同我们说?” 黎梨:“倒也不算……” “他人如何?”太常寺寺丞的千金兴致勃勃道:“我听父亲说他文章做得好,丹青也妙,可有过誉?” 想起他说画了许多哥哥的故事画册,黎梨私心就偏了:“我还没看过,但我想应该不会差的。” 众人笑了:“你这般挑剔都夸他,想必他有些真本事。” 女孩们笑在一处,黎梨在左右拥围中本该觉得热闹,却意外地有些不自在。 她顺着感觉侧过头,就与不远处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那边的儿郎堆里,云谏站在人群中央,仿佛听不见身旁伙伴们的嬉笑说闹,一双清洌的琥珀眸子静静看着她。 ……看什么看。 黎梨闷闷转过头。 没事的时候看个没完,有事的时候连个关心话都不多两句,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身边的小姐妹们拉住她:“听说沈探花在学府里设了书斋,你与他关系好,且带我们过去瞧瞧?” 迎着姑娘们亮晶晶的眼神,黎梨装着感受不到身后的视线,故作轻松道:“好啊。” 正巧去借几本画册看看。 少女们说着就要走,花飞蝶舞的裙摆热烈凑到一处,忽又极有分寸地散开,盈盈行起礼来。 “五殿下。” 只见山门口匆匆跑入一匹乌棕宝马,银白衣裳的少年一跃而下,大步跨来:“不必多礼!” 萧玳飞快越过贵女们,顺道胡乱揉了把黎梨的脑袋,步子却不带停地直奔儿郎丛中。 “云二!我才办完差事回来,可听说你干的好事了!” 黎梨原本梳得妥帖的额发被揉得翘起,正恼火地理了两下,就远远听见他急如风火的声音: “他们说你打断了老三的手!此事当真?” 黎梨吃了一惊,回头就听见有人应了:“我们正想说这事呢!” “听闻昨日西场的校尉考试,云二原本抽了极好的一支签,可以轮空免试一轮,可他偏将那签子与旁人换了,硬要与三殿下比上一场……” 后头有位少年挤上前来,兴奋道:“我知道!我当时在场,看得可清楚!” 他环顾一下四周,稍微压低了声:“谁不知晓咱们三殿下文武不就的?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云二会照看着天家颜面,让他输得体面些。” “谁知云二登上台,金锣声还未止就一棍敲碎了三殿下的左手臂骨,断骨声大得台下都听得见!甚至没给对方认输的机会!” 几人啧啧称道,推着云谏道:“你也太狂了些,听说若不是在场教习拦得快,你还想打?” 云谏随意点了点头,凉声道:“可惜了。” “休要胡说!”萧玳连忙挥手叫他噤声,“武试时无心之失也就罢了,你也不怕叫我父皇听见了生气!” 云谏不甚在意地拂开他的手,目光稍移。在他看过来的前一刻,黎梨按住乱了拍子的心跳,慌忙转回了头。 ……他故意换了签子? 为什么? 旁边的姑娘们犹在拉她:“走吧,到沈探花的书斋看看去。” 黎梨胡乱应了,心中思绪扭成了一团麻,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回头看一眼。 姑娘们甫一离开,学府门前便空了大半,萧玳也拍拍云谏:“走吗?去马场跑两圈。” 云谏望着那道径直去往书斋的身影,再不遮掩眼底暗色,冷着脸转身:“不去,我去练剑。” 他步子迈得大,几步就走远,遇见一根斜出挡道的树枝,也不转弯,直接出鞘一剑劈断了它,可怜的树梢被剑力晃得上下抖了几抖,落了满地的叶片。 少年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他吃火药了?” 萧玳“啧”了声:“……将门虎子,戾气就是重。” * 日暮西沉时,黎梨回到舍馆,看到了乌漆漆的一片黑。 学府规矩多,寝室专供休憩,不许点灯夜玩。 在外头潇洒了几天,白日同窗相伴也算热闹,如今一入夜,学府的乏味枯燥便彰显了出来。 黎梨梳洗完想早些入睡,却辗转良久,稍一翻身,又摸到了自己的手臂。 ……那日在外殿感受到的凉意,已经消失无踪了。 她枕着满榻的月光,缓缓睁开双眼。 云谏出自将门,自是要走武将的路子,不可能不想赢那场校尉武试。 好端端的,他非要舍了更好的签子,去与萧煜珏比上一场,还出手就是打断臂骨的狠招…… 饶是黎梨迟钝,也隐约明白,这事可能真与她有些关系。 想起这些日子给他甩的脸色,黎梨叹了口气,更睡不着了。 她摸出日间在书斋借的书册,就着月光翻了翻,是几本边关游记,配文插图都是沈弈的手笔,描绘得栩栩如生。 横竖睡不着觉,她磨蹭了片刻,终是点起灯笼,抱着几本册子出了舍馆。 云谏提着半截剑从习武场回来时,便是在学府的六角草亭外撞见她。 光影朦胧的灯笼放在石桌边,小郡主将墨发随意束起,发辫乖巧垂下肩头,即使身边没人,肩背也端得平直,远远望去,天家仪态无可指摘。 光是看着她的模样,谁都猜不出她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性子又娇又蛮,像只野猫,不知怎的就会触到她的霉头,叫她板着脸甩几尾巴。 第22节 云谏远远驻足,他实打实练了一日的剑,全然没收着力度,铁剑撞断了半截,手腕也隐隐酸胀。 但总有别的酸意叫他更加在意。 几日不见,她与那姓沈的倒是走近了不少。 ……他认识她七年,都没坐过她的马车,那姓沈的来京才几日? 云谏没什么表情,看了她片刻,忽而眸光微凝,迅速挑起块小石,扬手就朝黎梨那边掷去。 黎梨好好地坐在亭中,只觉忽然有个坚硬物什蓦地擦身飞过,“啪”地一声砸落地面。 她惊然抬头,却听见几道毛骨悚然的窸窣声响,余光里有个花花绿绿的细长条东西,飞快扭身爬行着离开她的脚边,转眼就窜进了草丛里。 黎梨吓得站起,终于明白方才鞋尖处若隐若现的油滑摩擦感是什么东西,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看着亭子四周墨沉沉的草簇,再不敢挪动一步。 有人大步跨进了草亭,一把拎过灯笼仔仔细细翻照她的裙子:“有没有被咬到?有没有哪里觉得疼?” “……没有。” 黎梨看清来人,紧绷的神经骤然松了,苦巴着小脸就想靠近他。 云谏仍觉后怕,想起方才那条盘旋在她鞋边的利齿畜生,开口就压不住情绪:“亭子里夜晚很多蛇,你什么时候长的胆子,竟敢一个人坐在这里?” 黎梨听出他语调里的愠气,刚迈出的步子又默默缩了回去:“我不知道这里有蛇……” 云谏见状稍微一顿,低头闷声给她捡起桌上的书册:“我送你回去。” 山间月色清皎,灯影如萤,一高一低两道身影走在小道上。 少年武袍轻便,长腿迈得利落,两步拉开距离后又反应过来,放慢了步子迁就身后的少女,琉璃灯笼有意无意照着她脚下的路。 莫名的生疏垒在中间,像一堵透明的墙。 他放慢几步,她就走得更慢,就是拖拖拉拉不愿到他身边来。 云谏看着地面的影子,忽然觉得她 始终落后小半步跟着他的样子……好像是在遛一条不熟悉的狗。 “不走快些吗?”他忍不住问。 ……不能像前几日那般,同他并肩走吗?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当狗。 黎梨慢吞吞道:“都是上坡路,走不快。” 云谏显然不太满意她的说辞,换了个法子游说道:“这儿是山,处处都有蛇,你走得越慢,见得越多。”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灯笼往旁边草丛照去,乍然多了光亮,高低不同的窸窣声骤起。 矮灌木的枝叶猛地摇了摇。 云谏也没想到草丛里的畜生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正觉不妙,果然看见她被吓得脸上血色霎时褪了一半。 云谏刚朝她伸出手,那片草丛又悚然晃了两下,他看见她乌黑的发丝扬起又落下,下一刻就被她结结实实扑了个满怀,他后退了一步才险险站稳。 云谏揽住她肩头,这才发现她颤个不停,他立即收住了话语。 ……完了,吓过火了。 ……早知道还是当狗好了。 黎梨拉着他的襟口,不住地往地上看:“它们会突然窜出来吗?” “我裙子长,它们会钻进去藏起来吗,会不会跟着我回舍馆?” 云谏:“……不会。” 黎梨刚在亭子里遇过蛇,显然不太信,像只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就吓一激灵。 云谏望着渐沉的天色,实在不知那草堆里还有什么,想了想还是将她捞了出来,把书与灯塞到她手上。 “别怕,我背你回去。” 他弯腰蹲到她跟前:“若是真有蛇出来,那也先爬我身上,先咬我。” 此举或许突然,云谏耐心等了会儿,身后灯笼火光才悄然画了个半圆,落到他身前。 黎梨抱住他的脖颈,趴到他的背上,他没再说话,背起她往回走。 近秋微凉,身下少年的体温却像簇蓬勃的篝火,融融烘暖着她。 黎梨忽然觉得,他好像没有在同她生气。 “灯笼提上一些。” 云谏话声说得低,她也摸不准他现在是什么想法,只得依言默默抬了手。 这么一动,她却发现了些别的事。 明亮的琉璃灯光将他半边脸的轮廓照亮。 她看见灯光透过他左耳的软骨,折成微红的色泽,上面有道半指长的暗色阴影十分明显。 黎梨再抬高了些灯笼,终于看清那是一道疤痕,还有明显的缝合痕迹,看着伤口很深……似乎半只耳朵都被撕裂过。 她倒吸了一口气。 好疼的样子。 黎梨两次听说他破了相,可看着他脸上干干净净,就一直半信半疑,却忘了耳朵也是五官之一。 “怪不得那孩子总说你没良心……” “这是你们二人的事情,有什么问题,你问他去……” 想起姨母意味不明的一番话,黎梨难免在意,犹豫了会儿,终是小声问道:“怎么弄的?” 云谏:“什么?” “这儿。”她探出指尖点了点他的左耳。 黎梨感觉他的步伐似乎放慢了些,半晌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反问:“你当真不知道?” 黎梨苦恼地咬咬下唇。 当初姨母也问过她相似的话,她一句“我应该知道吗”,回得十分干脆,可如今亲眼见到这道撕裂又缝合的伤痕,她才发觉,那样的没心没肺似乎很难再复刻一次。 万一真与她有些关系,她却理直气壮地浑然不知,实在是太糟糕了。 黎梨试探性地说道:“你提示我一下?” 云谏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竟然笑了声。 黎梨彻底忘了自己闹的别扭,趴上他的肩头摇了几摇,好声好气地保证:“真的,你提示我一下,我一定能想起来。” “我与你打赌,好不好?” 少女放心托胆地环着他的肩颈,温温软软的话语贴着耳边传来,云谏再开口,就带上了真切的爽朗笑意。 “好啊。” 第16章 破相 云谏提示道:“两年前萧玳的生辰宴,你投壶输了之后,去做什么了?” 黎梨下意识就撑起身子:“我投壶输了?不可能!谁赢得了我?” 云谏:“……我赢的。” 黎梨不敢置信:“我投壶很厉害,你能赢我?” 云谏:“在用箭上面,十岁之后我就没输过……不是,你到底还猜不猜了?” “哦。”黎梨又趴了回去。 她绞尽脑汁地回想,可是每年参加的宴席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关于两年前的生辰宴,记忆实在模糊得很。 黎梨想不起来了,闷头埋在他肩上,挑着他领口的云纹暗绣玩。 云谏颈边细细微微地发痒,他了然笑了下,从善如流接道:“你当时很不高兴,坐在树下生闷气,结果睡着了……” 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坐在树下气鼓鼓揪草根的少女,话音便像当时穿过层层繁茂叶片的阳光一般,落下得温和又清朗。 “你可记得你醒来后见到了谁?” 醒来……见到了谁…… 黎梨的意识骤然撞入那个午后,和风舒畅,她倚着楸树,迷蒙蒙坠入甜梦中。 她是被几道尖叫声惊醒的。 当时一睁开眼,她就见到四周乱成了一团,有人捂着嘴惊恐后退,有人心急如焚奔上前来的,还有一人就在她的咫尺之间—— 云谏。 彼时的少年半跪在她身前,一手狼狈地撑着树,另一手紧紧攥着一条死状惨烈的蛇。 那蛇的口角被他徒手掰裂,鲜血溅得他半张脸都是,衬得他活似尊玉面罗刹。 黎梨以为他身上都是蛇的血。 时至今夜,她借着荧光灿烂的琉璃灯笼,看见他左耳的缝合疤痕,她才恍惚发觉,原来那一身都是他自己的血。 黎梨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些年她并不在意他,从未想过他为何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也从未想过那蛇是怎么一回事。 她亲眼见到他的狼狈,却没有兴趣过问半句。 甚至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他受的伤,可能与她有关。 云谏嗓音悠悠地说道:“那日宴会宾客如云,人来人往,你却倚树睡得香甜,毫不设防,我只得在不远处守着你……” 但是发现蛇的时候已经晚了,饶是云谏飞身再快,却也只能掐住蛇身的后半截。 那蛇原是奔着树下的少女去的,猝然被碍事的人拉住往后拖,当即愤然反身一口咬了上去。 云谏话语平静,似乎那样的惊险并非发生在自己身上:“我躲闪不及,被它咬住了左耳。” “那畜生好大的蛮力,两下扭身就撕了我半只耳朵,我只得硬掰开它的口……” 第23节 剩下的他没再说,黎梨也知道了。 她搭在他领口上的手指渐渐蜷了起来。 她想起那日云谏见她醒来,其实下意识将手里的蛇尸藏到了身后,他张过口,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 但当时的黎梨被他的骇人模样吓得不轻,都不知道是怎么起的身,转瞬就扑到了闻声赶来的安煦怀里,再没回头看过他一眼。 他就在她身后,没再说一句话。 月光悄然埋入层云后,山间的小道就剩下二人身前那盏沉默的荧灯。 少年背着她,稳稳踏过一级级石阶,穿过幽深花林,终于来到了舍馆的绕墙烛光下。 云谏将她放下,示意她进去。 黎梨没有走,两根青葱的手指捻在他的袖子边上,一下下地将那笔挺的好布料揉出褶痕。 她肆意惯了,今日却第一次觉得自己好没道理。 三皇子那事,他不过少问了两句,她都要委屈上一场,那当时他满脸是血,却眼见着自己毫不关心地抽身离开,他该是何感受? 一时之间愧意上涌,黎梨轻轻吸了下鼻子。 云谏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好声安慰道:“没事,我皮糙肉厚,并不觉得疼。” “怎么可能……” 黎梨颓丧地挂着他的袖子,忍不住问:“为何你之前都不告诉我?” 害她狼心狗肺了这么久。 “告诉你做什么?”云谏哑然失笑,“我是那种做了一点点小事就要拿来同姑娘邀功的人吗?” 这能叫一点点小事吗? 黎梨暗暗腹诽,嘴上却嗔道:“话说得狂,今日不也是告诉我了吗?” 云谏“嗯”了声,笑了:“是啊。” “故意告诉你的。” 黎梨抬起眼睫,月华清辉下的少年笑得坦荡:“因为我今日很想同某位姑娘邀个功。” “她一整日都不愿搭理我,我实在没法子了,只好翻些陈年旧事出来,盼着她知道后,会心软,赏我一个好脸色。” 黎梨在他的目光里觉出些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像心口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她仓促低下头去,几乎挨着他的胸口。 云谏手动了一下,又忍住了,轻声笑道:“我好像没成功,她还是不愿理我。” 黎梨细声道:“没有不愿理你,是我先前以为……” 她支吾两声,又不说了,云谏看着她乌黑的发顶,终究还是抬手摸了摸:“以为什么?” “以为我会由着你被人欺负,不管不问?” 他将她鬓边的碎发撩到了耳后去,看见她香雪般的脸颊,浓密的长睫在迷惘中颤着,看见她面对云起时的流雾浮霜,懵懵懂懂,无知无觉。 “迟迟。”他近乎叹着出声。 黎梨第一次听见他唤自己的乳名,怔怔然抬起头来。 云谏粗砺的手轻抚上她的脸:“他们说春晚梨花迟。” “所以,梨花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开啊……” 第17章 哥哥 翌日,学府习武场。 临近早课时间,晨训完的少年们陆续回去梳洗备课,习武场上最后两道身影也一前一后跃下了台。 两人箭袖扎得随意,额间还带着些许晶莹汗珠,下了台也相互推搡两下,还没打够似的。 萧玳忿忿不平:“往日刀对刀,枪对枪,输了也就罢了……你今日拿个木剑来,是想羞辱我吗?” 云谏掂了掂手里的木头剑,言简意赅:“我的铁剑昨日断了。” 萧玳不满:“赶紧回城换一把去。” 云谏:“没有时间。” 萧玳又气又好笑:“没时间?” “平日你与迟迟半斤八两,逮着机会就要回城待几天,如今有个这么好的下山理由放你跟前,你竟然说没时间?” “云二,你是鬼上身了还是转性了?” 云谏懒洋洋道:“我现在就想待在学府里,哪也不想去。” 话正说着,有道娇娇俏俏的浅色身影穿过林木边的拱门,悠哉悠哉朝这边过来。 萧玳立即忘了被鬼上身的好兄弟,灿烂挥手道:“迟迟来了?” 他大咧咧地朝黎梨伸出手,十分习以为常的模样。 学府里刘掌教最厌世家做派,这边的学子不论门第高低,都不得往舍馆里带奴仆伺候,凡事都得自己动手。 像餐食这样的寻常事,也是要自己去食馆里领的。 萧玳多少有些贪武,晨训总是拖到最后才走,时常赶不上食馆放早膳的时间,黎梨见他总是饿着肚子上早课,到底于心不忍,便总会多领一份留给他。 “来了。” 黎梨站定开了食盒,摸出油纸包裹递给他:“趁热吃,待会还得上早课呢。” 萧玳接过那个暖烘烘的包裹,打开就看见一张油汪汪的葱饼,当即感动得抹了一下眼角:“这就是有妹妹的好处!” 方才被云谏拿着木剑按在地上揍的耻辱也一扫而空,他大发慈悲地看向对方:“你也没吃,我分你一半。” 云谏:“不必。” 以往这样的时刻也常有,黎梨给萧玳送完餐,就该转身走了。 但她今日站在原地踌躇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在云谏的目光里,又摸出个油纸包裹来,慢吞吞地递给他。 “我顺道也给你拿了一份。” 云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一时之间“苦尽甘来”、“水滴石穿”、“功不唐捐”之类的词语都乱七八糟往脑子里过了一遍。 他灿然笑开,接了过来。 萧玳往日时常奔波于给这二人劝架,难得见到如此和谐的一幕,忍不住慨然:“我劝和的工夫真是没有白费啊……” 他同云谏调侃道:“都是沾了我的光,你才有这份早膳吃!” “我瞧瞧,她给你带了什么?” 黎梨老实道:“包子。” 萧玳立时一噎:“……你给我带个饼,却给他带包子?” 他不敢置信,扒开云谏手里的油纸,一看更气了:“还是肉馅的?” “还两个?” 黎梨意识到有些偏颇了,心虚地摸摸鼻子:“五哥,不是不想给你带,只是太多了不好拿……” 萧玳气笑了:“不好拿?你但凡把他油纸里的肉包子分我一个呢?” 黎梨:“……”实在没想过。 云谏唇角的弧度险些压不下去,只推开萧玳道:“行了行了,堂堂五皇子,为了个肉包子在这儿掰扯,也不怕丢人。” “不是说新舍馆离得远了,梳洗更衣费时间?还不快些回去?” 萧玳嘟嘟囔囔,不情不愿走了。 云谏转回视线,发现身前的姑娘眼也不眨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木剑。 ……七尺男儿,提着把灰扑扑的学童木剑,看起来是不够硬气,她不会觉得他很滑稽吧? 云谏不自在地将木剑往身后藏:“我先回去?” 黎梨直言道:“好丑。” 云谏:…… 比觉得他滑稽还要惨。 绝对不能因为一把破剑,就让她觉得他不好看了,云谏痛定思痛:“我现在就回城换一把新剑……” “不用,我帮你。” 黎梨笑眯眯地解下一根发带,叫他把木剑拿出来,亲自往剑柄上绕了几圈,绑好后略一打量,她得意道:“你看,是不是好多了?” 云谏望着手里灰扑扑的,还缠上了绣花绸带,多了个粉色蝴蝶结的木剑:“……” 半晌后他昧着良心应道:“确实好看多了。” 黎梨满意了:“回去梳洗吧。” * 早课是堂抄经课。 大弘今春峭寒,今夏雨罕,各省乡都上报了庄稼收成不良、田家凶岁疾苦的问题。 圣上怜惜百姓,从本就不富裕的国库中拨了大半银两扶农安民,又令百官与生徒亲抄佛经,为田稷祈福。 黎梨他们所处的望日学府就在天子脚下,自然也是要抄的。 云谏收拾利索,来到学府的讲经堂,入门就见萧玳吊儿郎当地倚在一张长桌边上。 后着显然还在记仇,左一眼瞧见他腰间那把花里胡哨的木剑,右一嘴就开始阴阳怪气:“云二,相识这么久了,我竟不知道你的品味如此独特呢?” 云谏很平静:“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比如说……” 他悠悠挑起眉梢:“你应该不知道今日的肉包子有多好吃吧?” 萧玳:“……”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该死的王八蛋! 二人绕到桌案后坐下,讲经堂内乌梁高悬,数道缥缈虚幻的帘纱自高梁垂下,无风成浪,在缭绕檀香里似云似雾,自有一派玄妙莫测的意味。 第24节 学子们的座位都被垂挂的帘纱影影分隔开,看不清彼此的模样,谈话声便少了,于是除了轻微的灯花燃爆与纸笔摩擦声,讲经堂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去净手回来,懵着神说了句: “我方才看到三皇子殿下的车架了……” 此言如投石入镜湖,一下就打破了讲经堂的静谧。 许多同窗都抬起了头,诧异道:“三殿下?他不是才被云二打断了手吗?” “对呀,他不在府中好好休养,这么着急回来做什么?” 好几人掀起帘幔去看向来与萧煜珏交好的卫瑞,后者也是一脸茫然:“我也不清楚,只是……” “殿下若是回了学府,怎么不见来这儿上课,他去哪了?” 云谏心头忽然沉了下,他搁下纸笔,低声唤了两句“黎梨”。 没人应答。 他意识到不对,腾地起身,绕了讲经堂转了一圈,将逐道帘幔都掀开来看,终于发现黎梨并不在这。 云谏眼神变了,话都没丢下一句就快步往外走。 看得萧玳直犯糊涂:“哎,你……” 反倒是后头的卫瑞,隐约琢磨出些什么,磨蹭片刻后悄声跟了上去。 * 讲经堂闹得乱时,黎梨正好好地待在学府的南书斋里。 学府的自由时间不多,夜间又不准在舍馆点灯,她只能在白日里寻机翻翻新得的画册。 像抄经这种刘掌教不会亲自看管的课,当然是能不上就不上,尤其是听沈弈说他整理出了哥哥的画册后, 她逃课逃得更干脆了。 沈弈折起了袖子,将一筐筐画卷往书斋里面搬,又目别汇分地逐一码好,整整齐齐地摞成堆。 他弯腰收拾得仔细,由着黎梨在身后随意打量:“行装太多,劳烦郡主稍微等一下……” 黎梨仰头转脑看着满墙满柜的书画,面对这样可观的数目也是觉得吃惊的:“他们都说你精于工笔,我还当是奉承,如今亲眼看见你下的苦功,才知是我先前低眼轻看了。” 沈弈并不在意:“边城消遣不多,只是凭两管狼毫自娱自乐罢了,谈不上什么工笔苦功。” 黎梨见他低敛着眉眼,分外耐心地为一卷景图拂去浮尘,便也凑上去看。 只见四尺余长的画卷上,弯月如钩,古朴肃穆的城墙庄严伫立,墙头上的帅旗丝绶猎猎飘展,透着万钧威压,不容进犯地守在黄沙关隘之上。 是苍梧的城关图。 黎梨想起他说的那个故事,有位小将士银甲沾沙带血,手上缠着她的朝珠,就在这儿踏着沉夜挽弓向敌。 她伸手轻轻抚过城墙一角,仿佛能隔着画卷听到那夜的号角金鼓。 “这样的画作,藏在库中实在可惜,真该叫多些人看见。” 沈弈展颜笑道:“我正托了人在京中找个合适的场所办画廊呢。” 他颇爱惜地摩挲着画卷卷轴:“留在我这儿也是吃灰,倒不如放到画廊上,寻个有缘人,一则让京中百姓看看边城风光,二则……” 沈弈的神情有些赧然:“卖些银钱,寄回苍梧,补贴一下当地的书塾……” 他似自语般轻声说道:“战乱之地,办学十分不易的。” 黎梨觉得有些意外。 读书人难免清高,恨不得将“视钱财如粪土”写在脸上,她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坦然地说,要将自己的字画拿出去卖钱。 沈弈彷若看不到她的微讶,板板正正地卷好景图,又抽了一卷新的画出来。 他才展开两寸,意识到里面画的是什么,又咧出笑容:“这幅画,是我想赠予郡主的,当作那日乘车的谢礼了。” 他铺开画卷。 一张意气轩昂的青年面容跃然而出。 黎梨怔怔地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久久不出声。 一别七年,曾经将她抱在臂弯、背在背上,带着她到京郊摸鱼踩水的无拘少年,如今已然褪去青涩,被边关黄沙打磨得眉宇沉稳。 她探出手,抚上青年的桃花眼,看见下方多了道不知何时添的寸长伤疤,黎梨一低睫就簌簌落下泪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哥哥成年后的相貌。 沈弈看着默自掉小珍珠的少女,又开始头疼:“郡主……” 这时,有个小书童探出脑袋解救了他:“沈公子,刘掌教请你去一趟。” 沈弈如蒙大赦,胡乱往黎梨手里塞了张帕子:“郡主别太难过,再看看别的画吧,我去去就回!” 书斋里很快便空落了下来,黎梨攥着帕子好一会儿,才默默拭去眼泪,又仔仔细细擦净了手,将哥哥的画卷小心收起。 一道脚步声恰时传来。 黎梨绑着画卷的绳索,没有回头:“这么快回来了?” 有道阴测测的声音应了:“是啊。” “表妹。” 第18章 俯视 黎梨心里一咯噔,马上转过了身。 萧煜珏彷若看不到她的警惕,分外自洽地跨进门。 黎梨拧起眉,只见他左手被绷带吊在脖子上,行动不见得多么便捷,但那一双狗眼还是黏糊糊地在她身上转,俨然一副贼心不死的模样。 果然,萧煜珏轻佻地开了口:“表妹可有想我?” 黎梨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画卷,反问道:“三殿下受了伤,怎么不在府中多休养几日?” 提起这伤,萧煜珏眼神略微变了变,很快又冷哼一声:“区区一点小伤,何需休养,又不耽误我行事。” 他眼神颇放肆地扫了黎梨两圈,嘴边的筋肉意味不明地挑起。 堂堂王朝郡主,又生了这样一副月闭花羞的好颜色,纵是她想嫁个皇子,想当个未来皇后都使得,可她便要自甘堕落,陷入那污糟淤泥里! 他摇头啧了两声:“表妹,你我也算自幼一起长大的,情份自不必说,你向来顽劣,出格之事屡做不休,如今更是……” 萧煜珏恨铁不成钢地叹一口气,信手就推拢了房门,一步步朝黎梨走去。 “但我终究是你表哥,自当庇护包容你的年幼无知,也该替你遮掩一番,好保全皇室的脸面……” 黎梨听得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胡话?” 二人泾渭分明,她何曾用得着他来庇护包容? 萧煜珏停在她面前,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居高的视线向下探,好像顺着那截雪白的脖颈,能直接钻到衣领里去。 黎梨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表妹,我就直说了,”萧煜珏也不在意,兀自接道,“下个月皇子府要扩建,后院也要补修一番,在那之后……” “你可愿意入我府中?” 黎梨在原地愣了两息,耳内回响着他那句“入我府中”,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怒极反笑,嘲道:“三殿下好大的排场,什么话都敢说,你是在叫我予你作妾?” 若是往日见她生气,萧煜珏早就想要鞠躬作揖地将她哄上一番了,但今时今日,萧煜珏每每望过她的手臂,想起那纸一般的空白,都想批她一句不识好歹。 他冷笑了声:“作妾怎么了?表妹别自视太高了。” “以你现在的情况,议亲何其困难,就连在皇子府中做个侍妾都不够格!但我顾念着以往的情分,不愿委屈了你,才为你留了个侧妃之位,你若聪明,就该赶紧应了才是。” “莫要再和我玩这些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了。” “……” 这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 黎梨嘴角抽了抽,再也不想看他,直接绕过他就往房门处去:“自视太高的,应该是三殿下你自己吧?” “我什么样的情况,是好是坏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轮不到你来对我指手划脚。” “三殿下若是闲得发慌,不如快些养好了手去练练武吧,省得以后又被人一棍子打残,那才真是丢了皇室的脸面呢!” 说着她就要从萧煜珏身边经过,但一道蛮力突然袭来,紧紧钳住她的胳膊,用力一甩就将她甩到了桌案边上。 黎梨撞到后腰,一阵钝痛,险些直不起身,撑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萧煜珏笑得狰狞,大步跨上前来就要按住她:“我是练武不成,但制住你一个丫头片子还是轻而易举的!” 黎梨气得眼里冒火:“你当丫头片子就好欺负了?” 话说得厉害,但一个柔枝嫩条的姑娘家,能不好欺负吗?萧煜珏毫不在意,粗声粗气压了下去:“表妹就是喜欢嘴硬——” 谁知黎梨反手往桌面上胡乱一摸,抽来一只紫竹笔筒,对着他脑袋就凶巴巴地砸了过去。 萧煜珏预想过她受了这顿惊吓,可能会哭会骂,但没想到她竟然会动手,一不留神就被正正地砸了个眼冒金星,仰脸踉跄着往后栽了个跟头。 黎梨还不解气,回头又抄起了方沉甸甸的砚台,气势汹汹上前,二话不说就沉下膝压紧了他的胸腹。 “让你大言不惭,还敢推我……” 她费劲提着那方沉砚,正比划着要在哪里给再他补一下,身后忽然多了些声响。 黎梨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腰间一紧,有人在后面将她实实在在地搂进了怀中。 萧煜珏的帮手? 身后那人长臂一探就从她手中抽出了砚台,她慌了神,下意识想要挣扎,一侧头却闻到了熟悉的清淡花香。 黎梨心神恍惚了一瞬,身子却早已自然而然地转了过去,勾手抱住了他的肩,任那安心的花香气将她整个人笼罩住。 云谏的声音落到耳边:“打人,要往痛处打。” 少年毫不吝惜力气,提起砚台就狠戾地抡到萧煜珏左臂上。 惨叫声冲上屋顶,黎梨眼睁睁看着萧煜珏绷带缠绕的左臂折出一个尖锐的角度,鲜艳的血色立即染红了绷带。 第25节 显然,才接好的骨头又断得惨烈。 云谏扣着她的后脑勺叫她别看,还要去拿那方砚台,黎梨忙不迭地推了他起来:“一下 就好,别出人命了!” “我的手!啊——” 萧煜珏捂着左边胳膊,疼得在二人脚下打滚,云谏十分不解气,直接抬脚踩着他的断骨辗碾。 “为何三殿下就是不长教训?” 萧煜珏惨叫不已,仇怨到了顶,梗着脖子道:“我,我长教训?是你毁了她,你毁了她!” 黎梨稍怔,终于明白萧煜珏闹的这出缘何而来,被人觊觎窥视的恶心感上涌,她不由扯紧了自己的袖子。 云谏面无表情,将黎梨往后拨了拨,重新蹲回萧煜珏面前。 后者惊惧地看着他手里掂着的沉砚,后怕地闭上了嘴。 “毁了?” 云谏冷嗤了声:“我很珍惜她,甚至是你想象不到的程度,所以——” 他将那方砚台重重地抵到对方脑门上:“萧煜珏,别以为仗着皇亲身份就能胡作非为,我这人胆子不小,心肠不好,若不是顾念着她在边上看着,就凭你今日动的肮脏心思,我早就将你脑子敲得稀烂了。” 萧煜珏感受到额头冰冷厚重的石质,抵在头上时,那沉声听得骨头都在发脆。 他细汗出了一身,毫不怀疑对方话语的真实性。 “别来寻死。” 云谏毫不客气地拿砚台拍他的脸:“离她远些,听到了吗?” 萧煜珏咽了口水,屈辱地闭眼点了点头。 “三殿下!” 卫瑞跟得远,听见闹声后着急忙慌冲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手骨扭曲的萧煜珏。 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冲上去扶起对方:“殿下,你怎么伤成这样了!” 他又抬头望向身边二人:“你们……” 黎梨将云谏拉到边上,理直气壮道:“他自己摔的,可不关我们的事!” 卫瑞:“……”这真的很难相信。 萧煜珏自知不光彩,揪住卫瑞的衣裳:“走,先走……” 窄窄的书斋内落了一地鸡毛,卫瑞暗窥着云谏脸色,不敢再拖,搀起萧煜珏就灰溜溜出了书房。 黎梨赢了架,志得意满拍了拍手,在后面评道:“别的不行,滚得倒是挺快。” 她本还笑着,但是裙摆一转,见到沉着脸的云谏,又莫名心虚了起来。 云谏看着她折腾乱的衣裳,脸色愈发难看:“好好的课不上,跑这么远做什么,不知道危险?” 黎梨眼神瞟了瞟,好凶啊。 她探指扯住他的袖子,好声道:“别生气,我打赢了,又没吃亏。” 云谏深吸一口气:“那是因为他大意轻敌,还吊着一条手臂,若是……” “哎呀,”黎梨不爱听说教,滚筒子似的挨到了他身前,“你不是及时赶来了吗,不会出事的。” 她脑袋蹭来蹭去,本就散了的发髻更乱了些,云谏被毛茸茸的发丝蹭着脖颈,渐渐心软了一片。 他抚平她翘起的青丝,无奈说道:“你多少长点心吧,我实在害怕,我又不是每次都能及时赶到……” “你可以的。” 黎梨知晓蒙混过了关,嫣然笑开,摸了摸他左耳的伤疤,不遗余力地称赞道:“你每次都出现得很及时。” 话语甜得好似浸着蜜糖,左耳的触摸轻柔,她指尖的温度带着触电般的痒意,种种一并落到心间,轻易就搅得心跳乱了两拍。 云谏无端生出些特别的预感,仓促撇开了头。 “怎么了?” 黎梨不解他的反应,倾身追着看去,他微一垂眼就撞见了她微敞领口里的柔软雪色。 燥热刹那腾起,云谏闻到自己身上似有若无的花香气瞬间暴涨,深埋的欲念冲出桎梏,汹涌无比地想要扑向身前的少女。 云谏慌忙推开了黎梨。 黎梨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敛下,实在料想不到,被这一下推得踉跄后退几步。 她站稳后有些难以置信,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你……你推我?”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他竟然偷袭! 云谏扯了扯衣袍,难掩窘迫:“不是……” “云二你完蛋了!” 上一个推她的人,才刚刚头破血流地被卫瑞扶走呢! 黎梨怒气冲冲扑了过去,身边就是墙根,云谏怕她撞上墙,想躲又不敢躲,一犹豫就被她按落了地。 他背靠着墙,长腿展开,命门敞露的危机感令他想要支起腿,谁知跨在其上的少女不知死活,直接坐了下去。 云谏倒吸一口气,想也没想就握住她的腰肢将她抱起了些。 黎梨后知后觉方才碾过了什么,紧张得脖颈都红了,她挣扎着要起身,忙乱间却冷不丁吸了满满一口花香。 热意悄然攀升出肺腑,吐息都染上了灼热。 她的动作渐渐顿住,双手按着云谏的肩,将半边身子的重量都交给他,只顾着垂下眼睫,俯视对上了他的琥珀瞳眸。 清冽甘酿里情意缠绵晃动。 他生得俊朗,仰着下颌的模样实在好看,黎梨忽然从居高的视角里觉出些隐晦的快意。 她的手指抚过他的额鬓,堪堪停在眉峰上:“我好像……还挺喜欢从这个角度看你的。” 云谏看着她,仰颈时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下。 她似乎察觉不到危险,但他握着她的腰,便知道她浮在虚无云端,正下方就是饥饿的鳄潭,正满怀贪欲将她虎视眈眈。 她的羽睫低低颤着,看他时眼神迷离得太过动人,鳄鱼在这样的眸光中叫嚣得猖狂又痛快。 云谏肆意感受着这份痛快,手上的力道将松不松,轻轻笑了声:“我也很喜欢你这样看我。” “若是在哭就更好了。” 第19章 傍晚 黎梨明白他的意思,耳根渐渐红了。 揽星楼里的细泪与低语宛若一个个气泡,争先恐后浮出心海,轻响着爆开,在海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云谏妄念纠缠,才脱口说了那句混账话。 但不知怎的,鼻息间的花香气骤然变浓,眼前的少女满身芬芳绽放而开,他恍惚间定睛,才发现细薄的水雾悄然泛上她的眼眸,朦朦胧胧地遮掩了清明神思。 ……像极了揽星楼那夜的模样。 看起来并不清醒。 云谏手上的力道紧了,倏尔明白过来,这些散不尽的花香、连绵的夜梦、愈发容易的动情……无一不在述说,二人中过的药并不简单。 许是她的体质比他差一些,似乎更难抵抗这份药效。 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的影响。 未知感实在危险,旖旎心思没了大半,云谏坐直了些,抬手去擦她的脸:“黎梨,醒醒。” 他搓得她一侧脸颊都红了些,才看到她瞳仁开始缓缓凝聚。 云谏稍松一口气,想要拉她起来:“我们回去再说……” 不料黎梨神智刚清醒,这般看着他起身,视野里的晃动叫她忽然想起了某些回忆。 她立即“啪”地拍开了他的手,任自己重新跌回地面。 云谏惊愕看着她:“你……” “你太过分了!” 小郡主脸颊也痛,手心也痛,干脆捂在了一处,指指他道:“眼下青天白日的,你竟然……” “你竟然……” 黎梨想起方才自己坐得多么信任,就被膈得多么惊慌,一时间呼吸又促了些。 但许久也不见他吭声,黎梨睁圆了眼:“你不辩驳一下吗?” 说是她的错觉,说是他的意外,说什么都好啊!总不能真是他青天白日就想…… 云谏:“辩驳不了。” 他望着她眼下渐浓的绯色,实话实说:“此事并非我能全然控制,在你身边很容易……” 黎梨捂住脸让他闭嘴:“叫你辩驳,没叫你承认!” 二人正僵持着,书斋门口传入一道嘀咕声:“那小书童也太顽劣了些,竟然捉弄得我白跑一趟……刘掌教今日不在学府,怎么可能叫我去说话……” 两人齐齐望向门口,沈弈恰好迈进门,一眼看到满地的打斗狼藉,愣愣地抬起头,与他们对上了视线。 想起方才隐约听见的“啪”声动静,又见黎梨捂着脸坐地上,颊边红彤彤的一片,沈弈吓一激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冲着云谏大喝一声:“住手!” 云谏冷眼看他:“……我没在动。” 沈弈不管他,三步并两冲到黎梨跟前,将她拉了起来:“郡主你没事吧?” 云谏先前寻人时心思都在一处,直到这时才想起,这儿是沈弈向学府借用的那间南书斋。 云谏看着对面并肩 而立的二人,终于明白,她没去那堂抄经课,原来是来此处找他了。 第26节 她平日不爱读书,功课都要叫他写,如今却为了这探花郎,跑这么远,到一间平平无奇的书斋来。 格窗外树影晃动,落到几人身上的小半块日光被打碎又重新组合,照到云谏逐渐蜷起的指尖上。 他使了力,指尖按得有些发白。 黎梨似有所感地望去,云谏双眸里色泽微黯,多了些难懂的情绪。 她听见他低低唤了声:“黎梨。” 黎梨心下微乱,不觉往他那迈了一步。 沈弈却一把将她拉住,老母鸡护崽子一样转身将她藏在身后:“郡主别怕,我保护你!” 黎梨还未说话,云谏已经冷笑出声:“你保护她?” “你且说说你方才去哪了,被人支开了都不知道?” “南书斋是学府里最偏僻最少人的角落,你哪来的胆子,竟敢留她一个姑娘家待在这里?” 沈弈这才知道那书童有古怪:“原来……此事是我疏忽不当,但是——” 他指了指黎梨脸上的红痕,咬牙跺脚道:“郡马!你更可恶,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打自己的妻子!” 云谏本是剑拔弩张之势,听见这话,仿若打了拳棉花,气势一下就钝滞了。 他与黎梨茫然对视了眼,两人脑袋都空了一瞬。 沈弈才来京几日,识人不多,初次见面时发觉二人身上熏香相同,又见他们亲昵同行夜归,心里就自然认定了关系。 他痛心疾首道:“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郡马你瞧着就是个习武之人,若伤了郡主,你不心疼吗!” 在场另两人的目光复杂地闪了闪。 死寂半晌后,黎梨迟缓开口道:“其实他不是……” 云谏打断道:“我没打她。” 黎梨头疼:“重点是,他并不是……” 云谏再次打断:“确实挺心疼的。” 黎梨:“你让我把话说完……” 云谏:“娘子,我知错了。” 黎梨:“……”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直接转身离开书斋,一个无脑,一个无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 云谏回到舍馆不多时,便收到了长随向磊的传信。 是打听揽星楼那夜的酒菜有了结果,说是饭菜都是楼内统一筹备的,只那壶香酒是瞿家姑娘提前送来的。 云谏并不觉得意外,或许前些时日还只是怀疑,但今日花香气随着动情明显暴涨,显然二人中的药与那酒脱不了干系。 向磊问了那酒的来头,费了许多工夫,也只打听到那香酒出自瞿家祖籍——蒙西桐洲的一间铺子,据闻有些特殊药性,具体如何却不得知。 云谏捻着手里薄薄的信纸,良久沉默。 他心思算不得清白,容易唤起药性也正常,但好歹自幼练武,身子骨强劲,情乱时还能保持些许神智,但黎梨显然…… 云谏叹了口气。 必须得弄清楚那酒药还有何殊异,否则他都不敢叫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只怕出些别的意外。 只是蒙西桐洲何其路远,要去那地方,恐怕还需从长计议。 然而云谏的思量并未苦恼太久,几日后的一个傍晚,萧玳敲响了他的房门。 “云二!”门外少年压低了嗓音,却仍难掩兴奋,“快出来!” 云谏刚淋浴完,衣衫还未系利索,只叫他等等,但门外的敲门动静一刻都不停:“快些,快些!” 他没了耐心,直接扯开门:“有话就说。” 谁知门外先响起惊呼声:“你成何体统!” 再一定眼,萧玳手忙脚乱地将黎梨往自己身后挡,批评他道:“怎么不穿好衣裳再出门,有碍观瞻!” 云谏一阵无语,不是他一直在催么? 再说了,她有什么没见过的? 云谏稍微偏头,果然见到唯恐天下不乱的小郡主装模作样半遮着眼,纤白十指上新涂的蔻丹浅浅泛粉,好看得要紧,却丝毫没挡住后面滴溜溜的视线。 云谏暗觉好笑,拢起衣襟道:“说吧。” “哎,罢了,”萧玳将他拉下台阶,“我今日听父皇说了一件大事!” 他神神秘秘道:“你该知道税赋新政一事吧?新政变动颇大,父皇心中拿不准成效,便在蒙西划了三乡做试点,想要户部官员带几位望日学府的生徒一同前往,试行改政,体见民生。” 萧玳压低声道:“我与迟迟都想去,你可要一起?” 云谏有些微讶:“蒙西?” 黎梨终于移开了手,语气里难掩期待:“早在京城玩腻了!难得可以外出游历,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 云谏迟疑道:“自然不能错过……只是我们如何能确定,圣上会选上我们几个呢?” 他就罢了,但萧玳是金尊玉贵的皇子,黎梨是锦嘉长公主的遗留血脉,没人敢在他们身上冒风险,他们要如何说服圣上…… 萧玳看傻子一般看他:“自然是用实力说话啊!” “在学府内遴选改政人选,少不得策论考究一番,如今大家还不知道这条消息,我们仨提前开始暗中复习,届时准备得比旁人充分,定能夺得头筹,赢下名额!” ……暗中复习。 云谏:好正派,好朴素的办法,竟然一点阴招都没有。 那边正派的两兄妹兴致勃勃,仿佛胜券在握,云谏不得不泼他们一盆冷水:“且不提届时的策论好不好写了……单说如今学府之内,白日有课,夜间舍馆又不许点灯,我们哪来的时间温习……” 萧玳得意地拍拍胸脯:“我早就准备好了,跟我来!” 片刻后,三人停在了南书斋跟前。 黎梨抬头望着那块牌匾,方才的兴奋没了大半:“你的准备,就是这儿?” 萧玳应了:“当然!” “你们忘了?沈弈可是户部侍郎,他也要去蒙西的,我同他说我们非常挂心于改政之事,他二话没说就答应借书斋给我们做温习场地了。” 话正说着,沈弈从里推门出来,热心招呼各人进去。 他看到云谏的身影,显然已经搞清了他的身份,有些尴尬:“云二公子,上次……” 云谏:“无妨,可以叫我郡……” 一道重重的力道踩到鞋上,云谏话语微滞,只见旁边的少女收回了步子,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走过。 “踩我?” 云谏气笑了,伸手要拉她的袖子,却被黎梨避了过去,二人你追我赶在台阶下绕了个圈,黎梨却忽然收住步子,一本正经地往上跨了几步。 云谏好险才没扑她身上去,正觉莫名,抬头却见阶上的萧玳与沈弈回了头,神色疑惑地望着他。 沈弈问道:“云二公子,怎么还不上台阶,可是腿脚不便?” 云谏:“……不是。” 萧玳更狐疑地扫视他:“你老跟在我们家迟迟身后做什么,为何不走快点?” 云谏:“……我腿脚不便。” 待几名少年磨蹭进门,黎梨已经在桌边坐好了。 眼下才日落不久,窗外西边天际还有半轮昏黄,屋内灯烛融合着残阳余光,显出温和的暖色调,将满墙满柜的笔直书脊都柔化了些。 书斋内本来存有不少书,黎梨随意拿了几本蒙西的县志,文字呆板,翻着翻着她就在暖洋洋的光影里犯困,不自觉地伸手探向桌边的边城画册。 还没摸到,有几本图志被推到了眼前。 “知道你怕无聊,”云谏坐到她身边,“给你选了几本蒙西的图志,会有趣些。” “当真?”黎梨将信将疑,低头翻了起来。 云谏望了眼角落里的边城画册,心道自然是真的。 饶是角落里的灯烛光亮微弱,他也看得到书扉上的署名,看得见那些画册出自沈弈之手。 他想起刚回学府的那个晚上,他提着半截断剑走过拱桥,远远见到她在草亭里看书。 她最是喜动不喜静,那夜却点着灯笼静静看几本边城画册,看得入迷。 原来都是沈弈画的。 云谏默了默,抬手将角落里的画册再推远了些。 “我为你选的书,好看么?”他问。 黎梨认真看着,点了点头:“好看,民风志事,果然有趣。” 她翻过两页,又向他歪头思量:“你似乎 不对劲,我踩你一脚,你还替我费心选书?” 云谏懒洋洋应了:“我就是不对劲。” 屋内另一侧的萧玳走了神,正与沈弈围着一张战马图大加赞赏,二人话语声热热闹闹的,衬得这方寸小书斋有些兵荒马乱之意。 黎梨却在这片混乱中静了心,低头看得认真,纤白的手指划过书页,没多久又伸远了些,无意识地摩挲着远处边城画册的书脊。 云谏看到她指尖上嫣红色泽,在烛光下显得柔软暧昧,轻轻擦过书脊上的署名。 “黎梨。”他静了静,忽然唤了声。 黎梨正看着蒙西的地方志异传说,有些入迷,只稍微倾了下脑袋:“嗯?” “上次打赌,你输了。” 她听见他这样说。 黎梨分出心神,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抬起头来。 “嗯,那你想……” 第27节 她话语顿住,眸光晃着望去。 云谏已经握住了她伸出的手。 他力道虽轻却态度分明地将她握进手心里,她仍恍着神,带着薄茧的手指便穿插交叠了进来。 十指缓缓相扣,沿途撩起酥麻,指间似乎还能感受到脉搏,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自己的,既轻又重地淆乱在一处。 他牵着她,将二人的手带到桌下,任她指尖颤着按在他的手背上。 一屋之内的那头仍在兵荒马乱,这边二人却静得呼吸可闻。 云谏低声说:“好想牵你。” 第20章 领任 黎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舍馆的。 她蜷在床塌上,抱着一团被褥,只觉指间仍带着似有若无的微麻。 云谏的那番动作,她并没有预想到,起初还下意识缩了一下手,但他牵紧了不肯放,还一语戳中她的命门: “朝和郡主只敢打赌,却不敢服输?” 黎梨自诩廓达大度,不愿被他看轻,便耐着不自在,闷声任他牵着。 她原以为云谏也坚持不了多久,谁知对方并没有任何排斥的意思,还像寻到了新的乐趣,不多时就低头玩得起劲。 还说胡话。 “你的手好小。” “我手上的茧子会蹭疼你吗?” “这样碰你痒不痒……” 黎梨忍着头疼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要朝他发作时,萧玳来了。 萧玳提了半卷西北出征图,就停在二人的桌子前方,眉飞色舞地喊云谏看将军战甲。 他站得近,只需再前两步,就能毫不费力地看见二人在桌子底下交握的手,黎梨慌了神,想抽手回来,云谏却仍是握着不肯放。 云谏脸上神色毫无异样,句句都与萧玳对答得从容。 但在桌底的阴影里,他不做好事,只管用指腹上的剑茧缓缓擦过她的手背,发现她紧张得微微颤栗,他甚至还有心情笑了下。 黎梨紧抿着唇,一句话都不敢说,萧玳很快发现了她的异常:“怎么了迟迟,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云谏另一手支在桌上撑着下颌,好整以暇地明知顾问:“对呀,为什么?” 想到这里,黎梨一头栽进软枕里,忿忿捶了几下枕边的床铺。 登徒子! * 萧玳的计划虽然质朴无华,但并未出错。 等遴选学子去往三乡改政的消息出来时,黎、云、萧三人已经在沈弈的书斋里老老实实啃了半个月的书,吃透了蒙西的风土民情。 萧玳还十分“好学”地向沈弈请教了许多,出自边陲的探花郎老实,用不着几日就将户部改政的老底交待了个干净。 于是在初秋黄了第一片叶子的时候,三人毫无意外交出了情文相当并茂的策论文章,成功挤入了改政人员的遴选名单。 接下来,萧玳还算顺利,他身为皇子,本就该体四时农桑,恤万姓营生,圣上很快允了他的离京请求。 但黎梨这边却十分棘手,安煦听说此事,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去往蒙西三乡需得跨山越水,餐风宿露,户部正经出差办事,也不会同意你们带一群仆从侍女,到民间摆那前呼后拥的京官排场,届时事事都得自己打点。” “你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又不是那几个男孩儿,怎么能吃那样的苦?” 黎梨有些不服气:“怎么他们能吃苦,我就不能?” “我们随户部出行,安全自然无虞,在学府的时候,我也是凡事亲力亲为,并不是非得奴仆围绕才能过活,姨母,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安煦还有很多不放心的。 于是在黎梨契而不舍纠缠了她一夜之后,她将黎梨捆着丢回了公主府的寝殿,顺带锁上了门。 “看好这个磨人精,别让她溜了。” 这消息传回学府后,书斋里的三位少年面面相觑。 几人没了心思,愣是待在书斋里冥思苦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捞人的好办法,只觉平日里流风和畅的小书斋,眼下空气都凝滞了不少。 萧玳斜躺在宽椅上,仰头望着房顶的竹绘出神:“父皇允了我离京……可若我不讲义气,自己去了蒙西,回来她定要朝我发脾气。” 云谏坐在书桌上,有一下没一下摸着木剑上缠绕的发带,仿佛还能从中闻到她留下的花香气。 萧玳想了又想,弹起身咬牙道:“不行,蒙西非去不可!” “我决定了,出发之前,我偷摸潜入公主府——” 云谏:“你潜吧,最好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潜。” “到时候,我不仅要想办法把黎梨捞出公主府,还要想办法把你捞出捉贼的衙门。” 萧玳:…… 书斋里的唉声叹气正起劲,谁也没料想到欢跃的脚步声会在阶外响起,几人懵然抬眼,就看见被软禁的小郡主春光灿烂迈进了门。 黎梨一打量,也十分惊讶:“一大清早的,怎么都在呢?” 云谏手里的动作微顿,又听她开了口。 “先别管了,沈弈,来。” 她将手中提着的盒子递给对方:“公主府里的笔砚都堆成山了,这次回府,我顺道给你挑了几样上好的。” 沈弈一眼就瞧见盒子里的物什件件流光溢彩,显然绝非俗物,一时不敢接:“这……” 黎梨硬塞过去,低声道:“没事,你拿着,记得多给我画几张哥哥的画。” 后面两人有些耐不住了。 “黎梨。” 黎梨转过头,便见自己的半截披帛不知怎么到了云谏手里。 他轻拉了两下,见她不动,又拉了拉。 黎梨从善如流地走过去,见到他手边的绸带木剑,眉眼就弯了:“怎么了?” 云谏看看沈弈手里的盒子,没说话。 黎梨了然,凑上前同他小声解释: “你别小心眼,你也知道读书人清贫又讲究,上次你将他的砚台砸缺了一个口子,我瞧见了都不敢告诉他,今日这份只当作是我们给他的赔礼。” 许是这句“我们”与“他”太过泾渭分明,好听得悦耳,云谏轻哼了声,姑且算是放过。 满屋子的人只有萧玳记得正事,惊喜问道:“迟迟,你怎么被放出来了?” “你说服姑母了?” “当然,”黎梨扬起头,“你忘了蒙西曾是谁的封地了?” 蒙西曾是锦嘉长公主的封地。 公主封地皆是汤沐邑,锦嘉长公主及笄后,蒙西在她名下受管了颇长一段时间。 锦嘉性子柔善仁慈,除了王朝每年固定的税赋,从不另外征收汤沐银,她在人世的时候,十分受蒙西百姓的爱戴。 黎梨昨日软磨硬泡,都说服不了安煦,直到被锁进房里,她才憋不住眼泪,说道: “听闻蒙西有许多座公主庙,塑像都是母亲及笄时的容貌,我只是想去看一眼。” 这一句话令安煦再也硬不下心肠。 黎梨没与他们细说,只道蒙西到底特殊,姨母最后还是松了口。 “那就好,”萧玳如释重负,“后日便能随户部出发了。” 他略一琢磨,又笑了:“这日子定得正好,但凡早一日都麻烦。” “为什么?”黎梨好奇道。 “明日事儿可多了,比如说……” 萧玳拍了拍沈弈:“我们探花郎不是一直想要办画廊么,前些时候定了日子,碰巧就是明日。” 黎梨知道后者一直想要卖些书画,筹些银钱寄回苍梧补贴书塾,听闻这个消息自是替他高兴。 “沈探花丹青大名远扬,明日画廊必然车马盈门。” 沈弈笑得赧然 :“承郡主吉言。” 正说着,臂弯的披帛又被人拉了一下,黎梨回头看去,云谏不知几时将她的披帛在自己的腕子上绕了半圈。 见绛红的箭袖上缱绻缠着月白软纱,黎梨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根绑在她腕上的发带,鬼迷心窍地走了神,连他说了句什么都没听见。 对面的少年牵着她的披帛,又将她拉近两步,黎梨才听清他问:“你要去吗?” “他的画廊。” 云谏坐在桌上,黎梨靠近他的手边,几乎可以与他面对面平视。 黎梨解着他腕间的软纱,随口反问道:“那你去吗?” 云谏摇摇头。 那边萧玳与沈弈清点着画卷,远远替他回了:“他去不了。” “我不是说明日事多么,他明日得去吏部领任。” 黎梨手上动作稍缓,这才想起校尉武试过去了许久,算算日子,他确实也该去吏部领受武官的官凭与鱼符了。 她琢磨着,这似乎是云谏的第一个武官头衔。 “知道你喜欢他的画。” 第28节 云谏垂眸望着地上的半块光影,轻声道:“可画廊之所临近京北城郊,如今入了秋又贼盗猖狂,路上不定安全……” “若你想去,等我领任回来陪你去吧。” 黎梨的眸光稍微晃了晃。 少年手撑在桌面上,指尖仍轻轻按着她的披帛,因着稍微低头而笼了半张脸的阴影,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端详着他额前垂下的发丝,一直不吭声,直到良久之后他终于抬起眼帘,二人对上了视线。 黎梨甜甜笑了起来:“我不去。” “我在学府等你回来,陪你庆贺领任好不好?” 第21章 雨夜 夕阳已至,京城的甜香居前仍然人来人往,排队的长龙一直延伸至街口那对古朴石狮子面前。 向磊望着专注挑选点心的自家公子,倍感无语,再看一眼他腰间花里胡哨的绸带木剑,更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公子,玩物丧志啊!你说你,出了吏部就要去买什么玉坠子。” “买了坠子又要来买点心,甜腻腻的点心有什么好吃的?你拿这半个时辰的排队时间,去选一把称心如意的新剑不好吗?” 他摇头叹气道:“今日领任,那吏部官员都憋着笑呢,哪里有武官上任佩把木剑的……” 话音落完,云谏稍微一顿,向磊心想,听得进意见,公子还有救,便继续劝道:“所以说啊……” 那边云谏却指了指手下的糕点,说着:“莲子糕口味偏甘,她不爱吃,其余的都包上几件吧。” 向磊满腹话语一噎,险些被自己一口气呛死。 看来没救了。 ……等等,她? 向磊一言难尽回头:“哪个她?” 云谏瞥了他一眼,没应声。 向磊到底跟了云谏许多年,立即明白了,还能有哪个她!红颜祸水啊!他捶胸顿足道:“我就说呢,平白无故来买什么糕点……” “等等,”向磊嚎到一半,突然一激灵,“公子你这糕点要送到哪里去?方才你在吏部的时候,我瞧见公主府的马车了,是郡主惯用的那一架,她似乎出行了呀……” 云谏刚接过掌柜手里的点心盒子,想也不想就否认道:“不可能,你看错了。” 向磊急了:“我怎么可能看错?你往日时不时就要与人家‘偶遇’一番,我跟了你那么久,就算那马车只剩个轱辘轴,我也不会认错!” 云谏:“……” “再说了,那马车上十年一日挂着铃兰风铃,光是听声儿都能听出来……” “不会错的,”向磊咕哝道,“我亲眼瞧着它从学府方向出来,直接奔着京北城郊去了……” 京北城郊。 云谏站在甜香居的台阶上,握着点心盒子触手温润的木柄,忽然想起昨日书斋地面那半块明晃晃的阳光。 当时她眼里的笑意比那片阳光还要煦暖,他怔着神问她:“当真?” 她应得毫不迟虑:“当真,你安心领任去,我答应你,哪也不去,就在学府等你回来。” 向磊还在旁边嘀咕着:“不过,郡主去京北做什么,眼下入秋了天黑得快,贼盗愈发猖狂,多少有些不太平,她不怕危险吗……” 云谏没说话,抬眼望向京北的天空,沉云成团,压得既低又暗,似乎暗藏着一场雷雨。 他站了小会儿,抬步走向自己的马。 * 时辰深了,日光已然不多,但京北的宝和楼早早点起了百盏荧灯,辉煌灯火照得半边街面明明如昼。 云谏勒马停在楼前,大致扫了眼四周。 许多或长衫或华袍的赏客从楼里走出,皆是赞不绝口:“探花郎丹青妙笔名不虚传,今日真是大饱眼福了……” 还有不少客人怀里抱着长条状的油纸包裹,显然是购得了心仪的画卷。 “若不是囊中羞涩,真想再买几幅啊……” 有人抚摸着自己的油纸包裹,语气憧憬道:“方才那位贵客好生豪气,一掷千金买下那幅五城江山图,真是叫人眼红得紧。” “那可羡慕不来,那位是皇亲娘娘,没听见么,是公主还是郡主来着……” 云谏默自听着,待抱着油纸的客人们从身边经过,人声渐淡,他深深呼吸两下才翻身下马进了楼。 楼厅内展出的书画已经卖了个干净,沈弈正同宝和楼的掌柜说着什么,见他进来,有些惊讶:“云二公子?” “可有见到黎梨?”云谏开门见山。 “郡主?”沈弈迟疑道,“今日客人太多,我没太留意……” 云谏打量了眼,将他手里捧着的账册拿过来,稍一翻就找到了款项:“五城江山图,给付千两的贵客,你可知道是谁?” 沈弈接来一看,想了想道:“似乎是长公主府的账房来结的银钱,应该是长公主殿下买的……” 云谏还没说话,做久了买卖的宝和楼掌柜便笑了起来:“沈探花初初入京,有所不知。” “朝和郡主常住长公主府,平日用度支出也是长公主的账房协管,光看账房先生与印戳,可确定不了背后的贵人啊……” 云谏望着那枚红艳艳的印戳,颜色跳脱得刺眼,好似十分不情愿书页的牵扯,下一刻就要撕下自己跳出来,落地分道扬镳。 他侧开视线,道了辞。 * 京北通往学府的路上。 乌云压了许久,夜雨不出所料地降下,珠串似的雨丝垂下天幕,被过路的马匹打得碎乱。 云谏连件蓑衣都没有披,任雨点拍到自己身上,神思愈发清醒。 是了……听旁人的混账话做什么? 他自己最是清楚,黎梨算不得开窍,面对许多事情,她都是个直心眼,但这并不妨碍她心软。 她知晓他很在意此事,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的承诺。 云谏不相信她会为了沈弈的薄薄一幅画,就草率地反悔,狠心罔顾他的感受。 她不会那样做的。 马骑疾驰,学府的山脚眺目可视。 绵延的石灯火光在风雨中明明灭灭,照亮了一条蜿蜒向上的山道。 云谏远远看到有几团黑影聚在山道上,不必靠近就能听见激烈的人声与马匹嘶鸣,像是争斗得厉害。 饶是一遍遍同自己说着她不会,他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乱了。 云谏猛夹马肚奔上前去,临近了才看清并无歹人作恶,只是马车陷入了泥坑。 ……是公主府的马车。 那架轩敞马车倾斜了大半,马夫与侍卫们正扯着嗓子赶马离坑,一旁侍女们都撑着伞,但居中的华服少女还是裙摆沾湿,难掩狼狈。 那双桃花眼在雨水里柔得像雾。 云谏看着这双令他想了一路的眼睛,心里有一些笃定就像窑里烧坏的瓷,正“喀嚓喀嚓”地裂开缝。 他目光缓缓划落,停在她怀里的油纸包裹上。 长条形状,与那些走出宝和楼的宾客别无二致。 云谏静静望着,任由冷雨浇了一身,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那边的黎梨远远看见了他的身影,眼里的光彩却是倏尔亮了起来。 她欢喜地接过侍女手中的伞,踏着雨声迎了上去。 “你回来了?” 云谏心跳得极累,缄默下了马,什么都没说,从她身 边径直走过。 黎梨懵懵地顺着他的身影望去,只见他挑了两块合适的山石,踢到马车轱辘跟前,用不了几鞭就赶得马儿扬蹄高跃,直接拉车驾碾上山石,转眼就冲出了泥坑。 忙活了半日的马夫与侍卫们松了一口气,青琼更是眉开眼笑地拍手:“太好了!” 她连忙过来扶黎梨:“郡主,快别淋雨了,回车上去吧。” 黎梨撑伞站在云谏的马匹旁,见对面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卷着长鞭,她犹豫了下,仍吩咐道:“你们先上山吧,我自己回去就好。” 青琼惊呼道:“那怎么可以?这儿……” 紫瑶觑着自家郡主的神色,一把将青琼拉了回去:“多嘴,听主子的吩咐便是!” 后者被拖远了还在说:“可这儿离学府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紫瑶多少猜到些二人的关系,只悄悄掐了她一把,低声道:“没看到云家二公子在么?但凡他在场,郡主哪回不安妥了,哪里用得着你我操心?” 轱辘声渐远,云谏缓缓收好马鞭,迈开长腿回到马匹边上。 黎梨举高了些伞,将他一并罩入伞下,二人之间只隔着细细一根伞杆,氛围却凝滞得出奇。 黎梨觉得往年与他三天两头吵架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疏冷。 她想了想,问道:“今日领任可还顺利?” 云谏垂下眼,看着她紧紧搂在怀里的油纸包裹,嘲讽地笑了声: “还记得我今日领任?” 黎梨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低气压,她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云谏却很想听听她的解释。 他抬手攥住她的胳膊,直接将她拉到自己面前,问道:“我同你说什么了?贼盗猖狂,我陪你会安全些。你倒好,好话说了一通,哄得我团团转,结果转身就自己去了京北。” “怎么?你想要去的地方,带上我会碍着你是吗?” 臂间的力道强势得前所未有,黎梨有些被吓到:“没有……并非故意哄你,今日出门是临时起意,我记着你的话呢,带足了侍卫……” 第29节 “呵……” 云谏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想起昨日书斋里的温声软语,便好似一口气梗在了胸腔之上,酸涩发麻,令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发梢都被雨水打湿了,怀里的油纸包裹却护得干净,整洁得刺眼。 云谏从喉底挤出声来:“你就是为了这无谓的东西……” 宁愿冒雨夜行,宁愿毁了他们二人的约定。 于她而言,他的感受,还没人家画廊上的一幅画重要。 云谏自暴自弃地笑了起来:“郡主大人的情义真叫人捉摸不透呢。” 黎梨沉默了。 云谏心里酸苦泛滥,等不到她的回答,最后都成了话语里的尖刺:“这东西有这么宝贝吗,价值千金? “你下了马车都要眼巴巴地亲自抱着?” “也不看看这边荒山野岭的,掉地上都没有鬼想要,你倒看得跟眼珠子一般……” 他执念难消,贬低得毫不留情,然而话音还未落完,黎梨就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云谏话语顿住。 他低头就见她眼眶渐渐红了,心中蓦地一紧,有一物忽地就哐当摔到了他的身上。 “知道你看不上了。” “不要的话,你就扔了吧!”黎梨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哭腔。 云谏下意识抱住了她扔来的物件。 是那个长条的油纸包裹。 不同于想象中的轻盈画卷,这东西沉得压手,摔到他身上时哐当作响,硬梆梆地砸得骨头生疼。 他低头看去,油纸一端划落,内藏的湛湛寒光露了出来,哪里是什么画卷…… 是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 破开油纸,露出的剑身光泽锐利,即便在这场混沌雨夜里也傲骨铮铮地折射着寒光。 云谏懵在原地。 恍惚间想起,据闻锦嘉长公主的私藏里,有一柄出自名匠之手的长剑,通体乌黑,却光芒如雪,是难能一见的神兵利器。 而锦嘉长公主的私库—— 在京北。 这一刹那云谏被血液裹挟的百感冲得头脑发昏,好几息耳内都在嗡鸣,眼前漆黑一片。 直到血液稍微冷却,他反应过来,彻底慌了神。 完了。 他慌忙寻找黎梨的身影,却发现那道纤薄的身影走上雨间山路,已经走出了好远一段距离。 远方就是庞大的黑夜,似乎能连皮带骨生吞了她。 先前雨下得大,她明知他不太对劲,却仍遣走了自己的随侍马车,从不怀疑他会将她好好带回去。 结果他都做什么了? “黎梨!”云谏下意识喊道。 黎梨浑身冰凉,闷声往上走,不肯回头再看一眼。 然而很快长臂就从身后伸来,直接将她搂进了热气腾腾的怀里。 他用力抱紧了她,几乎将她整个人嵌入自己的怀抱中,好像生怕一不留神就让她隐入了黑夜里。 少年埋首到她肩上,吐息悉数落到她的颈边:“黎梨别生气,都是我的错,我错得离谱,你打我骂我吧,只盼你能消消气。” 黎梨闻到熟悉得过分的花香气,不知怎么,方才控制得好好的眼泪一下子就憋不住了。 她低头去掰他的胳膊,眼泪却一滴滴全掉在他的袖子上,开口就是呜咽的哭腔:“你错什么了?是我自讨没趣,要去找那无谓东西给你做领任贺礼。” “那东西放荒山野岭,鬼都不想要,不怪你发脾气!” “别哭,别哭。” 云谏听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慌忙将她转过来,揽紧了不敢松手:“是我混账透顶,竟然黑了心欺负你。” 他手足无措地给她擦眼泪:“那是很好的一柄剑,我很喜欢。” “先前是我乱吃醋,以为是旁人的物什,眼盲心瞎说出那些该死的话,害你这样伤心。” “我实在是知道错了……” 黎梨将脸半埋着在他的前襟上,云谏哄得口干舌燥,只觉这姑娘的泪珠子怎么擦都擦不完,一颗颗直接往他心头砸,砸得生疼。 他好话歹话都说了几遍,见她还是不理,忽地想起什么来。 云谏手忙脚乱从怀中摸出一物,塞到她的手里:“今日我去领任,一拿到手就想要送给你的,我还以为我满心惦记着你,你却……哎不说这个,你拿着,看看可还喜欢?” 黎梨泪眼朦胧望了眼,只瞧见一枚云纹翻滚的鱼形令牌,制式威严,不似民间之物,反倒是令牌上的穗子系了枚小巧水润的梨花吊坠,像是他自己配的。 “这是什么?”她轻吸了下鼻子。 云谏:“鱼符。” 黎梨:“……” 她怔怔抬头看他,一时间都忘了要哭了,好半晌后被烫到了似的,一股脑儿塞回他的衣襟里:“你疯了吗!” “你头次领任,这鱼符统领的士兵都是要练成亲兵的,你怎么敢……” 云谏可容不得她拦,压着她的动作就将鱼符系到她的衣带上:“正因为是亲兵,所以才给你。” “你怕什么,我还留着官凭呢,调兵遣将不成问题,只是担心我以后任职不能时刻在你身边,希望你握着鱼符,可以行走得自由无忧些。” 省得那些不长眼的狗天天盯着她。 反正用的也是他的兵,打了谁,他替她领罚就是。 云谏见她眼睫上还挂着泪,又低声说道:“若是以后我再欺负你,你也可以调兵来剐了我。” 黎梨终于破涕为笑:“你有毛病……” 得她展颜,云谏稍松一口气,见二人的伞也歪了斜了,他便拉她找了个山石交叠的缝隙避雨。 “冷么?不如等雨停了再走?” 云谏从石缝里扒出些许干枝碎叶,好歹生了火暖暖身子,又将马儿牵来,把先前买的糕点递给黎梨。 他自己坐在一边,只管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的新剑,简直爱不释手:“百年之后,我要把它带进自己的棺材里。” 黎梨小口吃着糕点,轻哼了声。 云谏抬头看她,又道:“放你棺材里也行。” 黎梨动作一顿,果然就听他接着说:“然后我们合葬在一处。” “死了也不让我清闲?”黎梨气笑了,捡了颗小石子扔过去:“你倒是想得美!” 云谏轻而易举 截住了石子,随手掂了掂。 夜雨淅沥,击石声慢慢,云谏见她没多久就开始揉眼睛犯困,就叫她靠来自己肩上:“可以睡一会儿,若雨停了,我叫醒你。” 雨夜易眠,柴火也融融烧了半夜,不知何时缓缓熄灭。 石缝中的凉快逐渐显露出来,黎梨没多久就循着热量滚下了云谏的肩膀,枕到了他的腿上。 云谏终于舍得放下手里的剑,替她拨开落到脸颊上的发丝,借着山道边上隐约的石灯光亮,看见她娇红的眉眼,似乎还能看出泪痕。 他叹了一口气,骂自己一句真是该死。 许是睡得不舒服,又或是被他的动静惊扰了,黎梨迷迷糊糊翻了个身,面朝向他。 云谏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又觉得她这样离得有些近了,难免不大自在,就想将她的脑袋往外移。 谁知黎梨半梦半醒地拍开他,随意就将手搭在了他的腰带下方。 陌生的触感传来,云谏一僵,投去视线。 她的手实在是小,搭在他身上十分显眼,似乎握什么都握不住的模样。 这念头仿佛是燎原的星火,跃然旺盛了起来,想求个验证似的,苗头很快就不受控制地就窜成了树,擦着她的手心,顶到她的额边。 云谏的感觉更加明显了,脊骨顿时麻了一半,他倒吸一口凉气,屏着呼吸想要移开她。 黎梨本就睡得不舒服,被碰了两下就不乐意了,推着他含糊道:“你别动……” 她隐约觉得有什么挡在脸边,便将手按了下去,几乎握在手心里:“你让我再睡一会儿……” 束缚感既轻且柔,因着握不稳还会无意识挪移,云谏头皮都要炸了,忍着声掰她:“不可以黎梨,再握下去,你今晚都别想睡了。” 黎梨神思迷蒙,似乎听出了威胁,不由得委屈了起来。 他不是才检讨了自己混账,不该欺负她的么?怎么才一会儿又变卦了,还有…… 他一直拿剑戳她做什么? 黎梨手里握着剑柄,有些不服气,却发现这剑也是个转眼不认人的,才被她送出去,就只听云谏的话了。 在她手里很不服管教似的,偶尔随云谏的呼吸跳一下,甚至拍到她的脸上,简直是要造反了。 黎梨可不受这样的气,要将它拔出剑鞘来教训,然而才来回拔了两下,就猛然被人攥住了腕子,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黎梨骤然惊醒过来,几乎懵了一瞬。 “怎,怎么了?” 云谏脸色涨红,攥着她的手也是僵的。 他调息好半晌才勉强平复些,强作镇定道:“……雨停了,我们回去吧。” 雨夜冲净了浮尘,清澄的空气缓缓沁入鼻息,格外助人心定。 云谏走得极慢,拖了许久才将自己的马牵过来,黎梨好奇地打量着。 云谏:“第一次骑马?” 第30节 黎梨点点头。 云谏:“没事,交给我就好。” 他看了眼她的繁琐裙衫,示意她将手搭上他的肩。 黎梨依言抬手。 他还要略弯些腰迁就她,黎梨见着他俯身过来,而后腰间一紧,有道箍力将她稳稳托上了马背。 她还未反应过来,云谏便紧跟着上马坐到她身后。 他伸手去拉马缰,十分自然地将她按到自己怀里。 “我慢慢骑,天还未亮,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二人一路不再说话,云谏门清路熟,挑了最平稳的道路绕山而行,很快就察觉到她的呼吸渐渐放缓了。 ……还真能睡着啊。 云谏环抱着她,怀里的人倚靠得放心托胆,青丝就蹭着他的下颌,随着马步晃荡。 这样的亲近,一个月之前,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于是身下的马走得更慢了。 短短一程山路,愣是走了小半夜,直到临近日出,巍峨的学府终于隐隐出现在远路尽头。 黎梨似有所感,半梦半醒间浅浅抬眼,碰巧就撞见万道霞光自东方天际迸发而出。 日出了。 明华蔓延过来,眼前的葱绿山川被晨光寸寸照亮,将昏暗凉秋向后驱散,今晨的第一道暖意落到相依的二人身上。 “真好看,云蒸霞蔚,比佛寺的塑像金光漂亮多了。” 她迷迷糊糊地,拍拍云谏的手: “你许个愿吧。” 云谏看着初霞落在她脸上,像覆了层光亮金边,毛绒又柔和,他在心里回道,他的愿望许向佛祖、许向新阳都没有用。 但她要求了,他倒是可以许向她。 “好。” 少年半搂着怀里的人儿,嗓音虔诚:“我想娶你。” 第22章 蒙西 黎梨真正清醒过来时,已经安安稳稳地睡在舍馆的床榻上了。 侍女们早已为她整理好了今日出行的行装,紫瑶见她睡醒,忍不住再次劝说:“蒙西路远,没人照顾怎么行?郡主好歹将我带上……” 黎梨懒洋洋支起身,发现云谏的鱼符还系在自己腰间,便将它小心取了下来,说道: “这次是出门办差的,旁人都不带侍从,若我带了,岂不叫人看轻?” “再说了,户部也有妥帖的内侍随行,你们不必太担心。” 紫瑶唉声叹气着,显然没有被说服,黎梨心里却还有别的打算。 难得出一趟远门,自然是要无拘无束才能过瘾,若是奴仆成群,左拥右簇的,那与在京城行走有何区别? 待祭了香,拜了旗,满腔期待更浓。 黎梨兴致盎然踏上了蒙西之行,却没想到,坐上马车的第一日,就被狠狠地浇了几盘冷水。 户部走的是官道,沿途平整宽阔,不乏经过平原易野。 旁人还好,但云谏自幼长在边关绿洲,回京之后再少见到茵草如浪涛的草原,望着宽广前路,不多时就释放了天性,畅快淋漓地扬鞭奔驰起来。 黎梨掀起马车帘子,看见他躬身策马得恣意,长鞭一挥,草尘一滚,墨发意气扬起,绛红衣袍快得像道闪电,转眼就没入了远方林道。 他记得分寸,不多时又折返回来,痛快欢呼一声继续纵马跑了个没影。 来回几趟下来,其余少年们也被他引得心潮澎湃,纷纷像放出了笼的飞鸟,快马疾驰得自由无边。 黎梨看看马车里另两位乖巧读书的千金,再望望外头的欢悦笑声,简直嫉妒得眼睛疼。 许是她眼神里的渴望太过明显,云谏很快就来到了车窗旁。 少年纵马兴奋得胸腔起伏,一身蓬勃热血,才靠近窗边,明亮阳光就裹挟着热风传了进来。 车里的凉秋气氛瞬间被冲乱,一下紧张了不少。 黎梨微微放下了些帘子。 云谏没往马车里乱看,眼也不眨地望着车檐下的一串祈花,唤她的名字。 “想骑马吗?我带你。” 黎梨眸光瞬间一亮,立即探出脑袋:“可以吗?” 四面八方瞬即投来视线,后面车驾上还有人不轻不重地咳了两声。 黎梨听见了,沉默片刻后又退了回去:“不用了。” 户部那群老古板不会答应的。 他们大概只希望自己安安分分地待在马车里,一点差错都不要有地去到蒙西,再回来京城。 哪里会答应让她骑马? 而且……当着一群看着她长大的、叔伯辈分的京官面前,她也不敢放肆地骑到云谏的马上去,不然唠叨声恐怕能将她的耳朵磨出茧子来。 马车轻微颠簸了下,黎梨终于意识到这段行程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轻松,甚至可能会十分难熬,恹恹地放下了窗帘。 她忍气吞声将这样的日子过了五日。 直到第六日的傍晚,一行人停在客栈歇脚,小郡主甫一站起,就发现自己两条腿麻得在打颤,甚至连掐了几下臀部都快感觉不到疼了。 当真是要把人坐废了! 身心俱疲,黎梨彻底憋不住了,跳下车就拉着萧玳嗷嗷哭:“天天关在车里,这和坐牢有何区别!” 萧玳吓了一跳,连忙给她递帕子:“迟迟别哭,快到蒙西地界了,再过三日,入了县城就好了。” 黎梨宛若雷劈,眼泪都被劈了回去:“还得再过三日?” “骗人!” 她指着沈弈不忿道:“我都听见了!沈弈明日就能离队,我也要离队!” 沈弈哭笑不得:“郡主,我离队是因为要先去乡野里视察,需要换行水路,不是去玩的……” 黎梨站着都觉得两条腿不属于自己了,再也不愿回去那架要命的马车。 她想也不想:“那我也要去乡野视察!” 云谏蹙起眉:“不行,乡里环境如何还不得知,你手无缚鸡之力,还是个外地姑娘,瞧着就叫人觉得好欺负,贸贸然过去实在危险,还是与我们入县更安全。” 黎梨看着他,又憋出了一包眼泪:连你也不帮我! 云谏顿了顿,放缓了声安慰道:“古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哪敢让你冒进?” “且再忍几日,到了蒙西县城,我陪你四处逛逛可好?” 黎梨这才明白以一敌众多么困难了。 她挺直脊背站在原地,环视着面前的三个男人,渐渐攥紧了手边的衣裙。 片刻后她一声不吭,转身摔门进了房。 剩下三人险些被房门打到鼻子,扇起的冷风厚重,好像打了他们一记耳光。 萧玳哑了哑,望着紧闭的房门,叹气道:“……难办。” 沈弈:“难办。” 云谏:“当真难办。” * 翌日清晨,众人送沈弈去乘船。 今日天气算不得好,风啸云涌,远处天际黑压压的一片,这样的天气乘船,总令人有些忐忑。 这次能出门来蒙西,沈弈帮了很大的忙,萧玳不免待他宽厚,好声安慰着:“幸好你要去的梧州乡距此很近,应该日内就能达到,用不着在水路上颠簸太久。” “等我们到县城安顿好了,就去梧州找你。” 沈弈点点头,又欲言又止地往后看:“郡主她……” 云谏看着空落落的身旁,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萧玳苦笑:“闹脾气呢,不肯出房门,回去有得好哄。” “没事,交给我们就是,你且安心登船。” 码头的客船常年来往梧州乡,因着距离颇近,所以两层的小船并不算太大,待收了锚,起了帆,便轻盈地驶出了距离。 沈弈来到甲板之上,很快感受到了河浪的汹涌,一袭青衣也在狂风中扑簌如蝶,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他眺目望去,云、箫二人仍站在岸边。 萧玳竭力朝他挥挥手:“祝你顺风。” 得了友人的祝福,他好受一些,也远远地挥手回道:“谢——” 沈弈话语顿住。 只见岸上那两人忽然变了脸色,收住手势朝他狂奔过来,用不着几步就翻上了码头的栏杆。 竟然是要跳下河追过来的模样。 幸好身边的人反应快,飞扑上前将他们死死抱着按落在地,不然那两人都已经落水了。 他们仰着头,似乎在大声朝这边喊着什么。 沈弈心里暖暖的。 五殿下与云二公子真舍不得他啊。 第31节 他挥手挥得更用力了:“知道了,别再送了,快些回去吧——” “对呀,快回去吧!”一道清清脆脆的嗓音也在旁边喊起。 余光里,有片浅色披帛轻纱随风扬起。 他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正同他一道朝岸上挥手。 沈弈后脑勺逐渐麻了,缓缓转过视线。 黎梨就站他身旁的甲板上,一手撑着栏杆,背对着灰沉河浪,朝他笑得一脸灿烂。 沈弈终于明白岸上那两人是怎么一回事。 他险些就想跪了—— 要命啊!这祖宗怎么在船上! 第23章 揪心 沈弈面色如灰:“郡主,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黎梨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在风浪中神清气爽:“怕什么,那我好好的不就行了。” “……” 沈弈看着她展臂抱住一团和风,青丝飞扬,每一根都写着“放肆”两字,半晌后他憋出一句萧玳每日都对她说的话。 “跟紧我,可千万别出岔子了……” 然而这句话的落实委实是难,倒不是黎梨又整幺蛾子,而是天公出了问题。 客船行至下游水段,距桐洲乡还有十余里路时,狂风暴雨来得突然。 天色黑得像是深夜,暴雨如鸣,骇雷声随之炸响,弯曲粗壮的电光直接撕破天穹,劈到远方河面之上。 豆大的雨水坠落敲打船身,似乎要把这艘小船凿穿,众人听得心中惶惶,只觉双脚之下掀起汹涛,小小的客船像枚脆弱的松子,在滚浪中被高高抛起,又重重砸落。 黎梨压根无法站稳,几下就被摔得滚落船板,幸得沈弈一把拉着她,二人抱到一根船柱边上才不至于满地乱撞。 祸不单行,颠簸之中河水猛灌而入,船身转瞬歪了大半,木料的吱呀破碎声响毫无间断,身旁的客人们惊恐地喊着:“这是怎么了?船长呢?船长!” 黎梨被窗户洒进来的雨水浇了一身,她仰起脸来,瞧见甲板上的船工们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好生艰难才收起了船帆,有位船长模样的老头子连声高呼着:“靠岸!往岸边靠去!” 她的心逐渐沉了下去,行河宽阔,还未到目的地码头就着急着靠岸,恐怕是船长知道这艘船要坚持不住了。 “郡主,别担心,河间风浪总是有的,我们捉紧就行……” 沈弈脸色都白了,嘴里胡乱安慰着她,实则心底也没有谱。 他长在边关苍梧,那儿没有这么宽阔的河,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骇人的河浪。 黎梨慌到尽头却生出了几丝镇定,京郊河流不少,偶有踏青游人落水,她也见过些落水求生的场景。 趁着船帆收起,船身倾翻得缓慢了些,她拉着沈弈滚到一扇松垮隔门前:“快,将它拆下来。” 沈弈隐约明白她的意思,忙撑起身将门踹了下来。 此时小船距离河岸还有相当远一段距离,但翻滚的河水已经灌满了大半船舱,船工们也折了回来,叫大家拆些船板、船柱出去。 关键时刻,说不定还得靠浮木求生。 黎梨拿披帛将二人的手系到木门上,嘱咐沈弈道:“待会儿扒稳了。” 此话才落,又是一个巨浪迎面拍来,船舱后头的薄框几乎被拍烂,强大的水浪将众人冲击上甲板,黎梨在混乱中不知被什么狠力撞到了肩背,疼得眼冒金星,还未反应过来就随众人顺着船只倾斜的角度栽进了河里。 河水冷得刺骨,肩背上的疼痛令黎梨喉间一阵腥甜,满耳都是浪声,只依稀听见沈弈大声喊着她,在意识丧失之前,她竭力趴上了木门。 * 碗勺的轻微碰撞声在耳边响起,黎梨半迷半醒,隐约听见几道交谈声。 “二姐二姐,她还没醒吗?” 黎梨还未睁开眼,听见陌生的喊叫声音,下意识觉得不安,而后有人将她扶起少许,一个硬质的东西抵到了她的唇边。 黎梨本还想咬紧牙关,却不想一吸气就是清甜的香味。 她怔怔松了唇,一口清汤被灌进了她嘴里。 方才那喊声又起来了,这时听着才发觉嗓音十分稚嫩,像个垂髫小男孩。 “鸡蛋汤好香啊……”他好像趴床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道稍长几岁的女孩嗓音笑了起来:“三娃不许嘴馋,大哥说了,大难不死之人,寿火总是虚浮的,得吃些油荤才能把命稳住。” “我们家里就剩这几个鸡蛋算得上油荤,还不够这俩可怜人补身子的,你可不能再贪嘴抢吃。” 那叫三娃的小男孩嘟嘴道:“我只是闻闻罢了,二姐就是啰嗦。” 两小孩玩笑着,黎梨终于攒足了力,呛咳了声,艰难撑起一条眼缝。 “大姐姐,你醒了?”那女孩惊喜放下了碗勺,又将她扶起了些。 屋内光亮不算太足,黎梨勉强支着眼,入目便是破败的黄泥墙壁,脱落的墙皮敞露出零散不齐的墙砖,整间房子脆弱得似乎手指一推就能推倒。 “大姐姐感觉怎么样?”身边的女孩瞧着十岁出头,小脸蜡黄,扎了两根稀疏小辫,十分体贴地给她顺了顺背。 “是你们救了我?”黎梨沙哑着声问道。 小女孩还未张口,身旁就传来一道“咕”的腹鸣声,黎梨往旁望去,就见那叫“三娃”的小萝卜头慌忙将视线从鸡蛋汤上收回,满脸通红地钻到姐姐身后。 黎梨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将床边的汤碗朝他推了推:“吃吧。” 小萝卜连连摇脑袋。 那小女孩拦住黎梨:“大姐姐,你吃就是。” “前日我们洗衣服的时候,在河边发现了你们,旁人都说 你们要没气了,大哥不忍心,说是万一能救活呢,就硬是带了你们回来,果然喂了几碗汤,那哥哥就醒了。” “但大姐姐身子弱,醒得好不容易,千万别跟我们客气。” 黎梨瞧着这间破落将颓的小房,还有面前这俩瘦得似乎没吃过饱饭的孩子,只觉那碗清水似的鸡蛋汤有些烫手。 她缓了缓劲,待力气恢复了些,便将汤碗塞到了三娃手里,笑道:“我已经没事了,与我一起的哥哥呢?可否带我去看看他?” 小女孩犹豫了下,乖巧将她扶起来:“沈哥哥正在帮我大哥正骨呢,我带姐姐过去。” 正骨? 沈弈还有这本事? 黎梨站起歇了会儿,慢慢抬步往房外去。 两扇木门之外,男子们的交谈声隐隐传来。 “今日从山上滚下来了,”青年疼得在呲牙,“那药草生得太险,我一不留心就踏了空,结果就这样了……” “让我看看。”是沈弈的声音。 过了片刻,他应道:“常大哥放心,我自幼在边关长大,见多了筋骨伤痛,还有几分经验。你这不是骨伤,是伤了筋肉,卧床休息几日即可。” 青年稍松一口气,声音里仍有些犹豫:“非要卧床吗?” 沈弈:“当然,你的伤处肿得厉害,下床劳作的话,恐怕会变得更加严重,说不定还会留下病根。” 伴着两道话音,黎梨来到门厅,撑着木门,眯眼适应屋外的阳光,渐渐看清院子里的身影。 那姓常的青年撩起一条裤管,脚腕上肿了碗大的一个包,面上愁容遮也遮不住。 “小公子不知,我实在没法卧床……过两日便是缴纳田赋的日子,我得尽快将今日摘的药草卖出去,换些银钱回来,不然无法应对官差们的收缴啊……” 黎梨瞧着这房子的残破,对这家人的潦倒已有预知,但再一细看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弈显然也发现了问题:“可是常大哥……” “我瞧你们屋角院落都堆着不少粮谷,应该足够缴纳一家人的田赋了,甚至还能剩下不少余粮才对,怎么你们日子过得这般艰难?” 青年苦笑着摇摇头:“以往桐洲受锦嘉长公主管领的时候,这些粮谷应对田赋确实绰绰有余,但如今……” 他叹气道:“扣去我与家中弟弟妹妹的口粮,还差上一大截呢,只能平日里再摘些药草,卖了填补空缺。” 黎梨远远望着那青年深陷的脸颊,站她身边的两个小家伙也是瘦得骨头能膈人,她不用猜都知道对方所谓的“扣下口粮”,恐怕只够一家子勉强充饥而已。 听他说这里是桐洲,到底曾是母亲的封邑,黎梨忍不住开口问道:“圣上不是要在蒙西三乡试行税赋新政么?” “听闻新政极利于百姓,你们的田赋没有削减么?” 听到门边的声音,院子里的二人纷纷看过去,沈弈惊喜站起:“郡——” 黎梨轻咳了声。 沈弈一顿,结结巴巴改了口:“黎梨……” “小姑娘醒了?”姓常的青年连忙将自己的裤管放下,又朝弟弟妹妹轻声责怪道,“二丫,三娃,怎么不懂事,连个凳子也不给人家搬?” 黎梨连忙拦了:“无妨,我无大碍了。” 她记挂着方才的话题,接着问道:“常大哥,即便田赋没有削减,那也不该多缴才对。” “怎么新政下来后,你们过得比先前更困苦了呢?” 常大哥笑得苦涩:“我们小老百姓大字不识,哪懂这些,不过是上面要收,我们就交罢了……” 黎梨与沈弈对视了一眼,多少明白户部特意派人来乡野视察,想必是背后遇到了什么阻碍。 黎梨没多纠结,径直摸向自己腰间:“这次多亏了常大哥相救,我与沈弈才能拣回一条性命,听闻你们正为田赋发愁,不如……” 她摸了摸,指尖却探了个空,低头才发现自己原来的衣裳早已换了,身上套了件朴素麻布裳,腰间的荷包早已不知所踪。 她神情茫然了一瞬。 沈弈了然,笑得尴尬:“黎梨,我们落了一遭水,东西都丢在河里了。” 常二丫也怯生生解释道:“姐姐,我替你换衣裳的时候看了,荷包敞了口,里面的银钱都被冲走了……” 这么一提,黎梨倒是记起了些别的事情,连忙往自己发间一摸,发觉母亲留给她的红玉簪子还在,心神稍定,又紧忙问道:“可还见到我身上带着的其他物件?” 常三娃啪啪地跑回房,拿了两物出来:“还有这两样。” 黎梨瞧见脂白的玉佩与鱼形的令牌,总算松了一口气。 第32节 幸好云家的藏库信物与云谏的鱼符也在,这两样到底是别人的物什,指不定是要还回去的,若是丢了就不好交待了。 白忙活一通,黎梨有些尴尬,受了常家颇多照顾,她与沈弈却腰财空空,一点忙都帮不上…… 常大哥瞧出她的意思,摆手笑了起来:“小姑娘不必在意,待我卖了今日的药草,这个月的田赋便差不多了。” 说着他用力撑着椅子起身:“我正准备去乡里集市一趟呢,到时候卖了药草,顺便带块筒骨肉回来,给你们煨口汤喝。” 青年腿疼得哆嗦,却仍朝他们笑得憨厚:“大难不死,就是要多沾些烟火味,才能滋养活气咧……” 黎梨忽地想起方才刚苏醒时的不安,她甚至连嘴唇都不敢张开。 但如今周身干爽,嘴巴里还留着鸡蛋汤的清甜,她看着一瘸一拐的清瘦青年,再也忍不住了。 黎梨几步上前扶住对方:“常大哥,沈弈不是说你要多卧床吗?” 见他看来,她认真说道:“你好好休息,这些草药,我们帮你带去乡集市卖了吧。” “一定分文不差地给你带回来。” * 一个时辰后,黎梨与沈弈跳下常大哥邻居家的牛车,站在了乡集市街口。 沈弈仍旧面如死灰:“郡主,你做过买卖吗?” 黎梨自愧于冲动,心虚地摸摸鼻子道:“没做过……” 沈弈闭了闭眼:“罢了,毕竟是救命之恩,确实不能眼睁睁看着恩人瘸着腿奔波……” 二人以往也见过不少买卖,自问此事应该不难。 沈弈长在民间,更自洽些,很快就带黎梨找了个角落,摸索着展开一张油布,将常大哥摘的药草逐一铺好,左右看看,学着旁边的摊主吆喝起来。 “今日新鲜的药草,便宜卖喽——” 黎梨嘴甜,没多久就掌握了窍门,逢人就一口一个“大哥”、“大嫂”地热情招呼着,很快就有人停在了这对养眼的少年少女面前:“我瞧瞧你们这药草……” 俩人立即打起精神,正要卖力介绍一番,对面却兀的敲响了一块铜锣。 “咚——” 半条街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只听对面一道高亢的女子嗓音。 “错嫁负心汉!为和离我要筹钱退还聘礼,今日药草便宜卖咧!” 此声一落,大半条街的人都望了过去,黎梨心道不妙,赶紧对二人摊位前的婶子说:“婶子,如果你要,我们这药草还能再便宜些。” 那婶子心都飞了,连连回头张望两下,最后还是放下了他们的药草,不好意思道:“闺女,我也去那边看看。” “哎……”黎梨拦都拦不住。 沈弈自己都忍不住站起来看对面热闹。 眼见对面的女摊主连声痛诉她家男人的罪行,另有一男子就在她身边,形似与她对骂反驳,实则手里递药收钱的工夫分毫不差。 沈弈看得啧啧称奇:“真是买卖的鬼才……” 日头又大了些,自家摊位水灵灵的药草都快晒蔫巴了,黎梨不免着急:“我们也得想个噱头,总得把人吸引过来才是!” 沈弈:“我们能有什么噱头,总不能拿郡主与京官的身份出来卖药草吧……” 肯定不会有人相信的。 黎梨沉吟:“那我们也扮夫妻?” 想想她叫自己“夫君”的模样,沈弈打了个冷颤:“不行,云二公子会杀了我的。” 黎梨苦恼琢磨片刻,忽然一拍沈弈脑袋,喜笑颜开。 “我有办法了!” * “到底怎么回事……” 桐洲乡街头,一位城防士兵困得直打哈欠:“才下值呢,就被捞来这乡里……” “ 嘘,别多嘴,”旁边的另一位城防士兵按住他,小声道,“据说是上头弄丢了什么人,正在找呢。” 其余人都好奇围了过来:“丢了谁啊?” 底下窸窣着,云谏与萧玳脚步沉沉地从后走了上前。 二人眼下乌青,显然是日夜兼程赶到了这里,听闻沈弈没拿官凭在县乡报道,一刻都坐不住了,甚至等不及户部的人过来与当地衙门通气,云谏直接拿了武官的官凭调了一支蒙西城防兵过来。 他望着底下众人,吩咐道:“京中有两位贵人失了联络,辛苦各位仔细找找,若发现任何线索,必有重赏。” 听闻有赏,众人都打起了精神,领头的城防士兵忙掏出纸笔。 “云大人,既要寻人,劳烦说说那二位贵人有何特征?” 两日听不到黎梨的音信,萧玳急得口舌发干:“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 云谏利落接道:“桃花眼,皮肤白,十分貌美,身量纤巧,大约到我这儿。” 他往自己肩下比划了下,又补充道:“性子很活泼,最爱往人多热闹处去,常穿浅色裙衫,会簪红玉簪,身上可能带有脂白玉佩与鱼形木牌。” 萧玳甚至插不上话,目瞪口呆望着他。 领头的士兵连忙记了下,又问道:“好,那另一位贵人呢?” 云谏答道:“是一个男的。” 领头士兵的笔依言写完,停着半空半晌也没等到下文,他在漫长的安静中茫然抬起头:没了? 一个男的? 就这? 领头士兵的额边滑了滴冷汗,干笑两声道:“大人,不如咱们说得再仔细一些?” “等等!” 远处忽有士兵叫了声:“桃花眼,人多热闹处,那边集市上不就有一个吗!” 这一声如同惊雷。 那边集市就有? 那士兵叫完又有些犹豫,小声道:“可是……” 云谏耳内嗡鸣一片,全然听不见对方后面的嘀咕了。 他想也不想就转了身,顺着士兵们的指向往那边去,果然刚靠近集市就听见了十分熟悉的声音,还未来得及惊喜,他的心又揪了起来。 “各位好心人可怜可怜我吧,我实在走投无路了……” ……她在哭。 云谏三两下就拨开面前的人群冲了进去。 只见他心心念念的少女跪坐在地,一张小脸梨花带雨,正趴在直挺挺躺在地面的沈弈身上,哭得撕心裂肺的。 “好心人们买点药草吧,让我买口棺材,埋了我可怜的爹爹,呜呜呜……” 两人身边白纸黑字,“卖药葬父”四个大字赫然在目。 “他都快要臭了,呜呜呜……” 云谏:“……” 萧玳后知后觉赶来,一看惊得捂嘴:“沈弈死了?” 云谏:“……” 第24章 山夜 黎梨哭得正是起劲,忽觉隐约听到了谁的嗓音。 她心下一咯噔,做贼般抬起些视线,果不其然就见到了两角分外熟悉的衣袍。 真是越不想撞见谁,就容易撞见谁。 一想起那二人在码头上追着船,险些跳落河的模样,她心虚得像只鹌鹑,深深低下脑袋,不敢再抬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这边的热闹引来颇多乡邻围观,有位挎着菜篮子的婶婶叹道:“好可怜的闺女,年纪轻轻就没了爹,小姑娘家家的,往后该怎么过日子?” 她又瞧了瞧黎梨的模样,更是怜爱,挎好了菜篮子就去拉她:“闺女,婶子帮你买棺材,安葬了你爹爹,你随我家去如何?” “正巧我家小儿子还未娶亲,你就做了我家儿媳妇,往后婶子好好待你……” 不等她话音说完,萧玳就大喝打断了:“不行!” “想娶她可没那么容易!” 萧玳连连挥手驱散众乡邻:“这是一场误会,乡亲们别看了别看了,都散了吧!” 云谏没管身后的闹剧,上前将黎梨提了起来,几下就拍去了她身上的尘土,将她转了个圈:“可有受伤?” 被他这样一摆弄,黎梨先前在船上被砸到的肩背疼得要紧,却也不敢吭声,只胡乱摇了摇头。 云谏瞧着她这身粗布麻衣,抬手擦去她脸上的灰:“怎么穿成这样,受委屈了吗?” 黎梨还是摇头。 眼见萧玳赶了人就要折回来,黎梨心里直发怵。 虽说五哥性子随和,平日里随她玩闹,但他在正事跟前一向端得稳哥哥的架子,从不含糊,该训就训。 如今远远看着他的模样,黎梨就知道他这回大概气得不轻,待会少不得要逮着她一顿批。 黎梨紧张地咽了口水,揪住云谏的袖子扯了两下,十分可怜地看着他。 云谏轻啧了声:“现在知道害怕了?” “前日偷跑的时候不是还很高兴么?” 他将自己的袖子抽回来,毫不徇私:“这回撒娇可不管用了。” 就该让她长些教训! 第33节 黎梨在可以预见的暴风雨面前,一张小脸更苦巴了。 果然那边萧玳清完场子,四方步沉沉迈来,指着她就是一声吼:“黎梨!” “你是不是长胆子了!” 黎梨被吓得一哆嗦,又扯住云谏袖子。 察觉到袖间颤颤的力道,云谏直皱眉,终是忍不住去拦萧玳:“好了……” 萧玳却未解气,气冲冲地要上前:“人生地不熟的,你说跑就跑,也不怕出事!这事我定然给你记下,回去就告诉姑母,叫她罚你去奉国寺念半年的经!” “日日烧香清修,看能不能静下你的性子!” 黎梨听得脸都白了一半,云谏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拦着萧玳道:“有话好好说,你别吓唬她。” “我吓唬她?” 萧玳气得捧心口,恨铁不成钢地点点他:“你到底站哪边啊?先前路上累坏三匹马的时候,是谁一口一个‘绝不心软’的?” “我还没说两句呢,你怎么见了她就倒戈!” 云谏:“……她知错了。” 萧玳气笑了:“你哪只耳朵听见她知错了?” 黎梨连忙探出脑袋:“五哥,我知错了。” 萧玳:“……”一唱一和是吧? 他凉飕飕盯了面前二人片刻,忽然从云谏护崽子似的姿态里品出了些什么来:“不是,你最近怎么不大对劲……” “五哥。”黎梨可怜兮兮地唤了声。 “我们客船出事了,好不容易才到这里来的,你别生气了。” 客船出事? 萧玳眼皮子一跳,这才知道分别的日子里有所惊险,他惊然想起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沈弈。 “难道他……” 三人齐齐低头望去,沈弈仪容惨乱,双手交叠着,在兵荒马乱中纹丝不动。 萧玳后退一步,喃喃道:“父皇新点的探花郎,这就没……” 黎梨却很淡定,踢了下沈弈:“行了,乡亲们都走光了,不用演了。” 地上的人应声撑起眼缝,环顾一圈,乐呵呵起身:“五殿下,你们也来了?” 见他无事,萧玳好险松了一口气:“方才吓我一跳,原来沈弈你没死啊,真是太——” 云谏:“可惜了。” 沈弈:? * 蒙西四面环山,湿润的水汽汇集盆地,物产相当丰饶,傍山吃山,当地菜式也与京中大不相同。 四人寻了家门庭旺盛的酒楼,开了间厢房,简单交待清楚两日的事情后,心中各自安定,终于有了兴致尝尝辛香麻辣的蒙西菜品。 沈弈正好合了口味,不多时便吃得津津有味,萧玳气也消了大半,给黎梨夹菜夹个不停。 “快吃,晕了两日,是不是饿坏了?” 黎梨的一门心思却全都放在了桌边那壶花椒酒上。 京中没听说过那样的酒饮,她甚至不知道花椒是何滋味,坐不了多久就蠢蠢欲动地伸手去摸酒壶。 萧玳将酒壶往后挪,好声道:“吃完饭再喝。” 黎梨惯来是个欺软怕硬的,知他气消了,她的胆子就回来了,伸手要抢:“我就要现在喝。” 二人都不肯放弃,握住酒壶在饭桌上争了几个来回,不知怎的,黎梨不甚合身的袖子忽然松了,一块通体脂白的温沉玉佩滚了出来。 萧玳只觉眼熟:“这是……” 他松了手就想要去捡玉佩,黎梨忙抢先一步将那玉佩捡起,严实遮住了上面绘纹刻镂的“云”字,支吾道:“没什么。” 瞧着她鬼祟,萧玳不免狐疑,一回头又发现云谏已经将花椒酒的酒壶递到了黎梨面前。 “别贪杯,就着饭菜尝一点。” 黎梨赢下一局,得意地朝萧玳扬扬下颌。 萧玳:“……” 他无暇顾及妹妹的挑衅,更狐疑地转向云谏:这狗贼怎么频频反水,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 黎梨只顾着尝自己的花椒酒。 这是她头次接触花椒,没想到辛香料气味如此浓郁,入口刺激又鲜麻,新鲜得过分。 她连喝几杯都觉得不过瘾,还想再往杯子里倒酒时,忽觉不对劲,面色倏尔就变了。 “我的舌头!” 她捧着脸,惊慌拍了拍身边的云谏:“我感觉不到我的舌头了,我把它就酒吃掉了!” “我看看。” 云谏放下筷子,疑惑地抬起她的脸。 黎梨依言朝他张了檀口,云谏完全没料想到会看到一番别样的场景。 少女眸光里还晃动着薄红的酒意,水色潋滟的唇瓣微微张启,探出一点娇艳温软的舌尖,活色生香的模样足以令人晃神。 好似一枝争春棠棣在引人采撷。 偏生她对自己的妩媚无知无觉,朝他乖巧仰着脸,毫无保留地向他交付这份柔软的秾艳。 云谏只觉浑身血液瞬间都要往一处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的身,慌乱间连踢了两脚桌椅,眨眼就飞出了厢房门。 只丢下一句:“没事,我去给你买些冰饮解麻!” 黎梨被撇下得莫名其妙,捧着脸转回桌前,又有些受了冷待的委屈:“他不喜欢看我。” 反倒是萧玳目睹了全程,总算彻底想了个明白,冷冷笑了声。 “你想多了,他是太喜欢看你了。” * 云谏箭步出了酒楼,被骤然开阔的新鲜空气充盈了肺腑,体内的燥热也随之散去了些。 街头巷尾的买卖吆喝声算不得动听,甚至有些杂乱,他心不在焉地走出老远,只想顺道寻些冰饮。 然而冰饮的铺子还未找到,云谏的脚步就停在了一家酒水铺子面前。 学府里向磊的传信历历在目:“据闻那酒有些特殊药性,具体如何还不得知……” “是在瞿家祖籍蒙西桐洲购得,铺子名为‘百里’……” 云谏抬头打量面前的铺子,乌木招牌厚沉,上头“百里”两个金色大字遒劲有力。 小店门面不大,客人却来往络绎不绝,几位雇工模样的汉子正在人群中穿梭着,招待得热心。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云谏正寻思着要找个雇工打听,一道招呼声却先传了过来:“小兄弟,看看酒么?” 说话者约莫六七十岁上下的年纪,胡须花白,瞧着衣着还没那几个雇工讲究,但倚着柜台十分自洽地把玩一个酒葫芦。 云谏应了声,抬步跨入门槛。 白胡子笑眯眯问道:“小兄弟想找的是什么酒?” 云谏:“酒名不知,但有特别的花果清香。” 白胡子摇头道:“那可不好找。” 云谏环视周遭,这才发现店里酒水卖得杂。泡着各式果子、药材乃至蛇蝎的酒坛子林林总总堆在一处,不好细辨,一时分不清自己喝的到底是那种。 他想了想,摸出块随身的帕子:“老先生,劳您分辨一下。” 随身之物沾染着主人的气息,白胡子一拿到手,还未细嗅就笑了:“啊,是它啊。” 这老头仍旧笑眯眯地,不说酒不说水,偏生问他:“你喝了?” 云谏莫名有种被看穿了什么的感觉,一时窘迫两分。 老头也不在意,松闲往下说道:“那是个没名没字的杂酒。” “几个月前,老夫在苍梧边关游历,碰巧与一道人相识。他说自己新得了一株苍梧奇卉,据闻三次花开才会结果,是个花性古怪的,想必有些药效,就拿来酿了酒。” “因着我们二人相谈甚欢,他得知我在蒙西经营着酒水铺子,便将那酒酿赠予了我,说是世间仅此一坛,叫我拿回来省着些卖。” 有云承那个神棍在前,云谏听见“道人”二字就犯头疼,硬着头皮问道:“老先生,您可知道这酒药效为何?” 老头晃着酒葫芦:“一开始还以为是养生的咧,后面卖完了,陆续有客人找上门来算账,我才知道它是何药效。” 云谏:“……”好随意啊。 老头摇头道:“幸好没出大差错。” “我一大把年纪了,从未听过那样古怪的花性,也从未见过那样磨人的药性。” 他摸了把花白的胡子,问云谏道:“是不是花香沾身,经久不散?” 说到点了,云谏忙应道:“而且情思起伏时,花香总会更浓些。” 老头颔首:“这就对了!” 他十分闲适地拍拍云谏肩膀:“无妨,这花香还算好闻,暂且留着也不碍事。” “况且你年轻,经得起这酒的折腾,待彻底解了药效,花香自然会散的。” “我愁的不是这花香,而是……等一下——” 云谏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可我们解了药效,花香也没有散……” 老头仰首痛快喝满了一口酒,笑着问道:“那苍梧奇卉花开三次才结果呢,你解了几次药效?” 云谏瞳孔微微缩了起来。 老头咂巴着嘴,酒意起来了便想打发他走:“花开有时,你回去等着吧!” 见云谏站得僵硬,他又好心安慰了句:“小兄弟不必为难,这酒说到底不过是个助兴的。” 第34节 “回去同你家小娘子说说,这三两个月里常在一处,不要轻易分离,等花时到了,顺势解了它就好……” 他说得轻巧,云谏苦笑了声。 该如何对黎梨说? 他执念根深,但她未必非他不可,以她的性子,若是知道这酒药还需再解两次,说不定转身就会饶有兴致地为自己提前选好乐伶。 那没良心的,又不是没想过去找什么新鲜刺激。 云谏心里头沉沉压下一块石,不知不觉掐紧了掌心。 静了半晌后,他问道:“老先生,您可知道这酒药多久会发作一次?” 老头懒散地摆摆手:“那我可不清楚,到底是私事,又不好直接盘问我的客人。” 云谏也料想到了,点点头不再纠缠,推上一枚小荷包:“今日多谢您了。” 对方没再抬眼瞧过来,他仍规规矩矩行了个晚辈的辞礼,适才转身离开。 然未走出两步,又被叫住了,云谏刚回头,就有一物迎面抛来。 他及时接到了手里,才低头去看,就听那老头懒洋洋笑了声。 “拿着吧,你或许用得着。” * 酒楼,厢房内。 沈弈风卷残云,黎梨吃了些又兴致缺缺地放下筷子,止不住地往窗外瞧:“我的冰饮怎么还没回来?” 实在等厌了,她起身道:“我去看看。” “哎……”萧玳坐在对面一个没拉住,黎梨已经推门出去了。 只是蒙西地情豪迈,这外推门也做得离谱,黎梨没留神房外的动静,一推开门就正正撞上了别人。 “啪”地一声响。 黎梨侧目就见自己的门扇打在一位中年男子的鼻子上。 后者本来把着小茶壶,步子走得随意,猝不及防被斜出的房门撞得眼冒金星,茶水也结结实实 浇了自己一身。 “谁这么不长眼!”那男子梗直了脖子骂道。 黎梨心知理亏,连忙诚诚恳恳站好了:“抱歉,是我没留意,您这衣裳多少钱?我赔。” “你赔?”对面那男子乍一眼看见对方素简的麻布衣裳,嗓音嚷得刺耳,“你赔得起吗?” 然一抬眼看清面前少女的相貌,满肚子脏话又刹住了。 他随行的几位家丁都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呼喊道:“老爷,没事吧?” 有人立即朝黎梨发难:“我家老爷这身衣裳,年年都是上贡皇室的料子!你一个乡下丫头赔得起吗!” 还没等他说完,那中年男子便推开了身边的簇拥:“吵什么吵,我有说要她赔吗?” 他清咳了声,理理衣冠走上前来。 还未多说,黎梨已经觉得不爽,果然那人居高临下,分外轻佻地扫视她:“我这衣裳十分金贵,但也用不着你赔……” 他邪笑两声:“你陪我玩几日,我再送你十两如何?” 黎梨知道对面是个什么货色了,冷笑道:“我送你一顿牢饭如何?” “哟,还是个有脾气的。”那男子笑嘻嘻地想要捏她下巴,“你若嫌不够,我可以再加……” 黎梨正想着要从哪摸个板砖出来,臂间就被人握紧了,余光里蓦地多出道银白身影。 来人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你想玩什么?” 萧玳阴沉着脸:“舍妹年幼,还是我来陪你玩吧。” 不速之客杀出来,那中年男子迟疑扫了他几眼。 身后恰时响起人声:“怎么了?” 黎梨回头见到云谏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扑到他身边告状:“那老男人叫我陪他玩几日!” “是么?”云谏凉飕飕地望去。 “是也没错……” 那男子显出几分犹豫:“但是后来不是说,换她哥哥来陪我吗?” 他回头望萧玳,认了似的:“换你来也行,我愿意付一样的钱!” “……”三人齐齐默了一瞬。 “哦。” 云谏慢吞吞地把拔出一半的剑推了回去:“那可以。” 萧玳直接气笑了:“换我就可以了?” 那男子兴致勃勃:“可以就好,走吧,现在就到我宅子里去,我们……” 不等他说完,萧玳直接掏出把短匕狠狠扎进身旁木质拦杆里,力度之深,险些要劈开那横木。 对面的男子打了个冷颤。 萧玳:“滚。” * 待他气腾腾摔房回门时,其余三人都气定神闲地坐在桌子面前,吃饭的吃饭,喝冰饮的喝冰饮。 “就没有人在意我的死活吗?”萧玳郁闷道。 云谏只管夹菜:“若连那些渣滓你都搞不定,这身武术也是白学了。” “但他们说的话却没错。” 黎梨摸着自己身上的素麻衣裳,有些在意:“那人身上穿的浮光锦料子金贵,连我姨母都只得了一匹,十分珍惜地做了贺岁年服……” “方才那人却拿它做了套寻常衣装,随随便便穿来酒楼用饭……” 想起今日见到常家的困苦,黎梨更是疑虑:“一个小小的桐洲,百姓家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说到这个,另三人凭窗外眺,都觉得纳罕:“而且,桐洲的商贩未免也太多了些。” 不是说商贩多了不好,只是大弘王朝到底是依托农耕建起的,王朝供奉、军资补给、百姓民生,无一不需要食粮的支持。 是以圣上才会定下新政,要减轻农家的田赋压力,好叫百姓们能够守着自家的三分地安心耕耘,无需奔走,买卖操劳。 “我先前就觉得不对,”沈弈说道,“分明新政是减赋的,怎么还有百姓需要多缴田赋,甚至缴不上来,需要冒险采药去补贴。” 黎梨看着街上的商贩,许多人草鞋带泥,脊背黢黑,显然都是刚下完田的农家。 不知有多少人像常大哥一般,为了不清不楚的田赋,忍饥挨饿,甚至折腾得遍体鳞伤。 “此事得查。” 黎黎记着常家过两日就要缴赋,不敢拖延,才吃完饭就催着众人赶路回去。 萧玳原本说要租个马车,沈弈却找他拿了田畴的地图,说要走回去,顺道看看沿路田耕的情况。 众人索性陪他一起走。 只是说好是田畴的地图,但不知怎的,沈弈左拐右绕,兜兜转转就领着大家入了山林。 待几人彻底意识到不对时,四面已经草林石径幽深了。 萧玳一时无语:“你到底会不会看地图?” 沈弈也觉得纳闷,上上下下比对着手里的图纸:“怪了,我没看错呀……” 倒是旁边的云谏神色自若,视线追着黎梨在半山坡扑蝶,随口说道:“无妨,瞧这山地也有乡亲们摘果子与打猎的痕迹,并不远离人烟。” “我们方向没错,照着往前走,还是能去到农家的。” 沈弈难得得他帮嘴说一句好话,感动得热泪盈眶:“云二公子真是待人宽厚。” 萧玳却只是抱臂站在一旁,看着黎梨追着蝴蝶连转几圈,翩翩然回到几人面前,云谏抬起剑柄接住了那只蝴蝶,将它放到了黎梨的发髻边上。 他冷冷哼了声。 临近夜幕,遥遥万里星辉逐渐笼罩山野,四人终于停在潺潺溪边,拾来柴木,生了簇暖洋洋的火堆。 黎梨很快就接受了新鲜的环境,分明是在金玉堆里长大的人儿,如今在莽草鸣虫、冷溪篝火之间,仍旧怡然得过分。 萧玳半天不说话。 借着火光,他默不作声削出了两根尖头树枝,瞥了眼专心与沈弈擦拭果子的黎梨,又起身踢了踢云谏的靴子。 “走,捉鱼去。” 云谏挑挑眉,从善如流地跟着起了身。 溪水就在身边,萧玳偏要绕过两茬子树丛,到稍远的溪湾边上去。 走出距离后,云谏懒洋洋望了眼身后的火堆,出声叫住了他。 “离得够远了,有话可以说了。” 话音才落,一根削尖的树枝就倏地扎进他前方的草地,几乎是擦着他鞋尖,险些就要见了血。 萧玳气势汹汹扑上来,一把揪过他的领子,再不掩饰眼里的火气:“你对得起我吗?” “我真是瞎了眼,竟然带了只豺狼在迟迟身边!” 云谏没有躲开,微仰着身子,冷静望他:“我怎么就豺狼了?” “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萧玳恨声道:“都是在京城一同长大的,谁还没见过那些纨绔子弟的猎艳游戏了?我真心拿你当朋友、当兄弟,你却打我妹妹的主意?” 云谏觉得他这话当真刺耳,拂开他的手道:“我没有在猎艳。” 萧玳怒极反笑:“没有猎艳,难不成你要说你——” 云谏利落应了:“我喜欢她。” 第35节 萧玳怔了几息,反应过来后却更加怒不可遏:“荒谬!” 他手里剩下的树枝直接抵上云谏的喉颈,恨不得立即给他捅个对穿:“你们认识七年,吵了七年!你以为轻轻巧巧一句喜欢,就能把我忽悠过去?” 云谏微退一步,萧玳却紧跟着迫近,那尖头树枝当真不留情面,转瞬就在云谏颈间划了道口子:“事到如今,你还想要瞒骗我!” 云谏颈间刺疼,他蹙起眉,直接抬手折断了对方的树枝:“我瞒你什么了?” “我自问行事光明,从未对你有过隐瞒。” 他将半截尖枝用力掷到对方身后的草地上:“这么多年来,吵归吵,可你自己说说,她什么时候在我面前真正吃过亏了?” “她推给你的那些课业,你自顾不暇来找我帮忙,我哪次不是揽了她那一份就埋头写?” “那些乏味无趣的庙会宴席,你叫我去,我哪次不是问明了她会去,才肯答应你 的?” “还有,我这只左耳,”云谏指了指自己的疤痕,“那日你不是也在现场吗?你怎么不多想想,当时你都没反应过来,为何我想也不想就扑上去了?” “七年里头,桩桩件件,我的私心都摆在了明面上,难不成你也与她一般迟钝吗?” 萧玳的脑子里实实在在空白了良久。 二人站在溪边,茸长的芦草顺着和风弯伏,蓬松的草丝沾湿溪水,直起时水滴如珠串,映着月光晶莹清皎。 他忽然想起有一年的中秋夜。 宫廷盛宴,邀请了不少达官世族,觥筹应付间乏累渐起,他借口送母妃回宫,提前抽身离开了虚笙浮竹的宫殿。 刚入御花园,就有成串的银铃笑声传来,他怔怔望去,只见黎梨抱了只纸鸢站在花丛间,趁着夜风将它放上了星空。 虽然星点湛湛,但纸鸢的身影仍旧难以看清。 可她依然玩得笑意嫣然,轻纱衣裙飞舞,晚风牵直了她手中的银线,她站在花堆里轻轻扯几下,那根细细闪闪的银线就好像不是连着纸鸢,而是连着围观者的心头,拉得他们心跳乱上几拍。 他听见自己的母妃笑了声:“瞧瞧花园里那群少年,谁会不喜欢迟迟?” 萧玳当真看了看,御花园里都是借口醒酒的少年人,或坐或站,果然都在看着那个专心望天的少女。 他当时不以为然:“大约只是从未见过有人半夜放纸鸢罢了。” 而今想想,他怎么会忽略掉不远处亭边的云谏呢? 当时云谏半边身影都隐在了亭檐下,却遮掩不住清冽眸子里的光点,望向花丛里的少女时,浅浅带着笑意。 他自幼习武向来警觉,但在那夜的御花园里,他甚至没有发现萧玳在他身边站了许久。 萧玳回想起来,脸上表情都麻了:“你竟然……” 麻了好半晌,他一言难尽地问道:“你喜欢她什么?喜欢她貌美?” 云谏语噎:“……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垃圾?” 萧玳面色依旧麻木:“少装了,都是男人,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分明就想将她吃得死死的。” 云谏:“……都是男人,你看我的眼神,难道不知道是我被她吃得死死的?” 萧玳冷笑了声:“开什么玩笑,你十八般武艺,而我们家迟迟手无缚鸡之力……” 云谏再次打断了:“那是我家藏库的信物。” 萧玳一顿,转眼看他。 云谏对上他的目光:“今日在厢房里,你不是觉得她掉出来的玉佩很熟悉么?” “那是我家藏库的信物。” “你家……” 萧玳忽然哑了,缓缓睁大了眼。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常年与云谏待在一处,却是清楚得很。云家几代人的军功都积攒在藏库之中,无论从哪种意义来说,都是云家最能拿得出手的诚意。 云谏停了停,又说道:“先前调遣蒙西城防军时,你不是问我为何拿的是官凭而不是鱼符吗?” “因为我的鱼符也在她那里。” 萧玳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手里握着的半截树枝也松了力道,慢慢杵到了草地上。 云谏神色十分坦荡:“若我只是贪图美色,我会把所有能给的都给她吗?” “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你多少清楚我的为人,今日索性就把话都摊开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萧玳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眼前的好兄弟太过坦诚,甚至坦诚得叫他觉得不好以“舅哥”的身份去为难他。 但他仍觉得十分不痛快。 许是天底下哥哥的心思都一个样,他甚至想回去写信问候下远在边关的黎析,好顺道与他同病相怜。 萧玳憋屈了少顷,勉强抽回理智,闷声道:“罢了,若是迟迟也中意你……” 这几个字刚出,他却意外地发现云谏身上的气息改变了。 似乎被戳中了痛处,对方方才的从容镇静骤然削减了许多,透出底下的无奈与迷惘来。 萧玳眯起眼,仔细琢磨了番。 远处的火堆旁适时穿来笑声,二人回眸望去。 黎梨不知道给沈弈塞了个什么果子,染得他满手紫红色浆汁,还骗得他用这双紫红的手去擦脸,好好的探花郎不多时就成了花脸猫。 小郡主笑得眉眼弯弯,不知蘸了些什么,抬手又往他脸上添了道绿色,而后笑得更开怀。 瞧着那边的动静,萧玳突然又痛快了。 他就说呢,他们家养得水灵灵的白菜,哪是别人那么轻易就能拱走的! 萧玳彻底展了颜,丢掉手中的树枝,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拍拍云谏,似叹非叹:“你也看到了,可不是我这做舅哥的为难你啊。” “我们家迟迟自幼跟着姑母长大,见多了男女风流,对此习以为常得堪称迟钝,她对感情界限十分模糊。” “凡是她不讨厌的,又待她没有恶意的人,她都愿意与之好好相处,所以说啊——” 萧玳啧啧两声,抬肘顶了顶云谏:“你别看她待你亲近,但指不定在她眼里,你、我、沈弈,压根就没有区别。” “你任重道远啊!” 云谏听着这番话,缄默良久。 须臾后他的面色也不见有什么变化,还拔起地上那根尖头树枝递给萧玳,好声回道:“你不是要捉鱼?” 萧玳满腹疑虑地接过树枝。 这狗贼转性了不成? 若是以往,云谏听见他这样阴阳怪气,少不得是要回嘴相讥的,怎么今日听了就乖乖地没回应了? 莫非这就是对未来舅哥的孝敬? 萧玳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游鱼吸引了过去。 溪水清凉,几块方沉的石块砌在溪间,他懒得脱鞋挽裤,索性撩袍踩在石块之上。 少年常年在习武场上滚打,练就了一番手疾眼快的好本领,当那条无知无觉的游鱼梭水而近时,萧玳的树枝已经稳稳地要将它一击必中了。 然而——“扑通”一声水花溅响。 岸上不知掷了些什么下水,惊得那游鱼跳起甩尾,就那样避开了萧玳的树枝,甚至因为动作太疾,几下摆尾就溅了萧玳半身湿淋。 萧玳扯着湿答答的裤子,愕然往岸上看。 云谏手里仍抛着几块小石头,脸上的恶劣笑容很难说不是一种报复。 萧玳还未反应过来:“你做什么?” 云谏敛起笑容,满脸无辜:“那是草鱼,她不爱吃。” 萧玳百怒交集:“我爱吃啊!” “滚滚滚,你滚回去!” * 云谏早就想回柴堆了。 黎梨坐在一截短短的横木上,擦净了一小堆果子,见他回来,远远给他抛了个。 云谏抬手接了,指尖一点就能触到果子上残余的温热体温,还有依稀的花香气。 ……酒药的事情,还是要与她说清楚才好。 他在黎梨身旁的草地坐下,对方顺势看来,有些惊讶地抬起他的下巴:“你脖子上怎么了?” 怎么无端多了两条血线? “萧玳弄的。” 黎梨微一愣神,伸出的手就被他牵住了。 她低头望去,云谏伸展着长腿坐在草地上,仰脸看她的时候活似受了委屈的犬类。 “他说你不喜欢我。” 云谏捏着她细巧的指节,轻声告状。 黎梨闻到二人身侧萦绕沉浮的花香,笑了:“喜欢啊。” 云谏眸光微动。 而后他又低下了眼帘:“……那沈弈呢?你喜欢他么?” 沈弈? 光是凭哥哥的那幅画卷,她就很难讨厌他。 “也喜——” 云谏不让她说完,将她拉到了草地上:“……罢了,一起坐会儿吧。” 黎梨难得乖顺地应了。 都没再说话,耳畔虫鸣莺啼,柴火里偶尔轻声爆燃,二人 交叠的衣袖里十指柔和缠绕。 第36节 云谏心静也心乱,走神似的看着她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摸摸野果,揪揪野草,弄脏手指后又佯装无事地往他衣袍上面擦。 他眼里渐渐带了些笑意,然后又见她拿起他的佩剑,兀自把玩了起来。 云谏突然有些微妙的预感。 她垂着眼睫,纤白的五指缓缓握拢在剑柄之上,浅粉的蔻丹划过粗粝的金属纹路。 “奇怪。” 她侧身靠到了他的肩上,轻声问:“我怎么记得,上次在山峰里摸到的剑柄,似乎要比这个粗上许多……” “而且握着它的时候,它还会……” 云谏:“……” 他默默伸手掩下了她的话音。 第25章 心跳 萧玳提着草鱼回来时,刚想招呼众人烤鱼吃,就发现黎梨伏在云谏膝头睡着了。 少女青丝如缎,落在云谏绛红衣袍上,又在草地上倾泻成墨色湖泊。 方才还在湖边笑得恶劣的少年敛尽了乖张野气,一手搭在她的肩头,低头的神情堪称温柔。 饶是萧玳看了,也想认一句天造地设。 但还是十分不痛快。 他坐回火堆旁烤鱼,忍不住阴阳怪气:“天又不冷,这样挨着睡不热吗?” 云谏头也没抬,只朝旁边侧了侧:“那边不是还有一个人吗?你去挨着睡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萧玳下意识顺了他的指向望去。 沈弈正叼着一个果子,借着火光翻看白日的田畴地图,冷不丁听到那边二人的交谈,抬头就与萧玳对上了视线。 沈弈反应过来,吓得一哆嗦,嘴里果肉猛咽下去,险些把自己噎死。 他梗着喉咙慌忙劝阻:“殿,殿下,万万不可,微臣是正经臣子啊!不干那种事!” 萧玳:“……” 萧玳面无表情转回了视线。 ……“滚”这个字,他今天已经说累了。 * 翌日清早,勤勤恳恳的户部侍郎就唤醒了大家,催着起身出发。 “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呢。” 山间林野里早霜明净,徐风清酣。 晨起的飞鸟绕树索群,幼雏相依,娇娇脆脆的啼声一路引着四人,踏上层叠相聚的落叶,临近晌午时终于越过参天,得见桑麻。 视野里农家在望,依着那张过分不靠谱的田畴图纸,临近行程的尾声,四人才见着齐整的农田。 袅袅炊烟在田边的砖瓦房屋间缓升而起,几人朝之走去,却没想到在偏僻田梗边过路时,会一脚踢上了几座东倒西歪的石碑。 是田畴界碑。 农田三亩或五亩地才立一块界碑,像这样笼统堆在一处的委实少有。沈弈长在民间,又身任户部官职,比其余几人更敏感些,拉着大家就要去看。 云谏仔细观察了番,叫来萧玳合力抬起一块最大的石碑,众人才发现这儿底下还有个半大不小的坑洞,似乎藏了不少东西。 沈弈没多想就跳了下去查看情况。 黎梨心知不差这片会儿工夫,耐心地等在旁侧,谁知站不了多久,远处的田舍间忽然传来一道孩童的嘶声哭喊,乡间的宁静骤然被打得粉碎。 “不要打我哥哥——” 黎梨脸色变了,是常三娃的声音。 不安感攀上心头,她提起裙子就往田舍那边狂奔而去。 “黎梨!”云谏忙回头喊她。 “别动!”一旁的萧玳同他吃力地抬着那块厚沉石碑,拦道,“你这时候松手走人,不用半会儿沈弈就会憋死在下面!” 说着他又躬身去催沈弈:“可以了没,你快些上来!” 黎梨飞快跑过田垄,左右拐入巷角,远远就看见一位清瘦青年抱腿蜷在家门口,痛声打着滚。 是常大哥。 青年原本就受了伤的腿非但没有好转,还被人以蛮力折出一个明显不正常的角度,半条裤管都被鲜血浸得湿淋。 二丫与三娃两个小孩手足无措,跪在一边失声大哭,他们身边是群差吏模样的汉子,为首那个还拿着把血淋淋的铁锹,正指着常大哈哈大笑: “看啊,看他满地滚的样子……” 黎梨浑身血液都往脑袋上冲,想也不想就飞奔过去,猛地推开了他们。 “你们在做什么!” 为首的差吏没有设防,被她冲撞得一个趔趄,凉帽都歪了,幸得身后的同伙扶了一把,才没摔到地面。 歪了帽子的差吏意识到受袭,愕愕然回过神,朝黎梨诘问道:“你推我?” 当差吏这么多年,他还未曾受过这样的气! 他推开同僚,攥起铁锹过来:“哪里的黄毛丫头,活腻味了?” 那差吏来势汹汹,二丫眼泪都没擦干就吓得爬去拉黎梨:“大姐姐,快走,快走。” 黎梨一把将她拉了起来,躲也不躲就回头怒喝了声: “放肆!” 她这声斥责太过气势凌人,那歪帽子差吏一瞬错觉,好似在小小的乡野里遇见了不容冒犯的天家威严,惊疑不定地刹住了脚步。 桐洲偏僻狭小,百姓淳朴,他当差良久,即使是在自家县老爷身上,也没见过这样叫人压力的威势,这面生的少女怎么会…… 黎梨只管给二丫擦了眼泪,叫她把常大哥搀去一边,这才回首瞪视那名歪帽子。 “你身受官职,不好好安家卫国,却在这儿残害百姓?” 歪帽子稍微定了睛,看清她身上那身简单朴素的麻布衣裳,他缓缓醒了神。 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方才定是错觉! 他冷嗤了声,吐了口唾沫到路边,毫不在意道:“我怎么就残害了?” “我们是差吏,收缴田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他们自个儿不懂事,拖延缴赋,耽误了上头的大事,才会领受这样的惩罚!” 说着,他指了指瑟瑟站在周围的乡亲们:“你问他们,好好缴赋的,可有吃苦头啊?” 黎梨环视一圈,那些乡亲们个个饥黄着脸,歪帽子差吏不过手指点了点他们,他们便吓得耸肩缩脑,如此畏惧,不知是平日里受了多少欺凌。 桐洲往年受锦嘉长公主管领时,一直都有民安物阜的美闻,没想到母亲走了不过几年,这儿的光景就大不相同了。 那差吏犹自得意,分外嚣张地提起铁锹指她:“赶紧滚开,再扰我们办差,老子连你也……” “办差?” 黎梨抬手将他的铁锹用力甩至一边:“你办的算哪门子差?” “大弘律法写得清楚,每月初五是田赋收缴之日,今日才初一,你们就上门逼缴,提前了数日时限,不是摆明了想要为难小老百姓吗?” “到底是办差,还是借机欺人取乐,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被戳中不光彩的意图,歪帽子难掩羞恼,倾身上前就要擒下她。 “我们差吏忙得很!什么初一初五的,不过是哪日得闲就哪日来收缴,你信口雌黄就敢污蔑差吏,不知该当何罪?” 黎梨旋身避开他伸来的手,快步退到乡邻们的身前,大声道:“就算这收缴时日不是有意提前的,那你们动用私刑又是何理由?” 她提高了音量,朝周围的农家说道: “各位乡邻们,大弘律法新政已出!凡是田赋缴纳不齐者,允与收押,耐为劳役,顶天了就是个城旦舂米的辛劳苦力,绝不会有伤肌损骨之罚!” “他们为官作吏却知法犯法,动用私刑,是为残害百姓,绝非律法所允!你们不必害怕,大胆同我去官府告上他们一状,定有得他们受罚的!” 新政确如她所言,差吏们心知理亏,听见她这般怂恿,又急又气,当即要跳脚扑来。 “你这死丫头废话真多,只怕是嫌命长——” 然而,一把铁铲子“嘭”地一声挡到了黎梨面前。 一位中年庄稼汉子站了出来,粗声粗气道:“我就说呢,哪里有差吏不去捉贼拿赃,反倒日日想方设法来刁难我们农家的!” 他回头对自己的乡邻们说道:“大伙儿想想,别说 新政了,往年这儿还受锦嘉长公主管领的时候,也没见过延缴田赋是要断手断手的啊!” “这几年过得越来越苦,我们还以为是律法趋严了……没想到啊,原来是你们这群黑心黑肝的差吏,仗着我们不懂新政,就在此处称王称霸,胡作非为!” 旁边胖婶子也站了出来:“实在过分!瞧瞧他们把常家娃子的腿都打成什么样了!那娃子拉扯两个弟妹,本就过得十分不易……” 提起这个,乡里乡亲们再也忍不住了:“把我们当傻子吗!” “告他们!” “对!去官府告他们!让他们受罚!” 乡民的指点与责骂声扑向差吏们,唾沫星子险些要把他们埋了:“滚!快滚出我们村子!” 差吏们作威作福惯了,哪里见过这样的反抗动静,一时间都慌了神,纷纷去看歪帽子:“大哥,怎么办啊……” 歪帽子站在沸腾人声中,一双眼睛像阴戾的刀子剜了四周一圈,忽然抽出腰间的长刀,转身就狠力劈在了身边的粮车上。 那上面装的是新收的庄稼,正要拉去开阔地晾晒的。 只是这里的农家吃不饱饭,屋舍破败,车架也不结实,被他这样粗蛮的力道一劈,瞬即就散了架。 金灿灿的谷子尽数泻下了车,滚进地面泥水里,一眨眼的工夫就变得污糟不堪。 “那是我家今年最后一岔粮啊!” 一位干瘦的老人哀嚎了声,捶着心口要扑上前,谁知那歪帽子手腕翻转,直接就将手里的长刀怼到了老人的喉间。 第37节 周围的声响立即安静了,黎梨忙将老人搀了回来。 歪帽子晃着手里的长刀转了一圈,重新来到黎梨面前,神色相当轻蔑:“告到官府去?” 他嗤笑道:“我也不怕告诉你们,我们就是县老爷手下的得力差吏,收缴田赋之事,都是听了县老爷的命令才做的!” “别说打断一条胳膊一条腿了,只要能把田赋收齐,就算我割了你们的脑袋,他也不会有意见的!” 黎梨眸光微凉几分。 歪帽子往人群逼近,长刀逼得众人连连后退,他狠狠啐了一口,破罐子破摔。 “你们去告啊!这儿山高皇帝远,县老爷就是王法!如今王法就站在我身后,你们还能告到哪里去?” “我劝你们最好识相一些,别听了这外地死丫头的两句怂恿,就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否则……” 他鼻哼了两声,举高了长刀又劈向黎梨身边的粮车。 刀风几乎要擦着黎梨的身畔划落,然而破空声来得更快,黎梨余光里只见有什么硬实物件飞掷过来。 “啪”一声就砸到了那歪帽子的脸上。 来人使足了力道,石块的猛力冲击将他连人带刀拍飞出去,直接掀到了泥水里。 黎梨甚至没有回头看,就真真松了一口气。 他们总算赶来了。 她紧忙招呼乡邻们,速速推好自家粮车离开。 以那两人的脾气,待会拆了这儿都有可能。 果然云谏与萧玳落步到泥水边,从上睥睨着啃了满满一口泥的歪帽子。 歪帽子好不狼狈,连呸几下嘴,仰头骂咧道:“我日你们大——” 萧玳抬腿踩住他的头,一脚又将他踩回了泥水里。 听着下面“咕噜咕噜”的水泡声,他愉悦地笑了起来,向云谏问道:“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云谏也笑了:“似乎是一条泥巴狗在讨饶。” 萧玳松了腿,将那人踢翻过身,俯身道:“还提着刀呢,欺负老弱妇孺,你能是什么好货?” 歪帽子好险喘过气来,被赶来的其余差吏扶了起身。他淌着浑身泥水,怒目瞪向面前二人:“你们好大的胆子,可知我是谁!” 萧玳笑了声:“你可知我是谁?” 歪帽子自然知道,是踩着他的脑袋害他吃泥的瞎眼玩意。 他气恼得用力抹了一把脸,朝身边人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把他们拿下啊!” 旁边的差吏恍然醒神,有几人手快,提起刀刃就冲上前去。 然而就是个利剑出鞘的工夫,寒芒划闪,差吏们还没看清对面的招式,自家的兄弟就捂着新伤倒了地。 歪帽子瞳孔颤了颤,望着对面区区两道身影,不信这个邪:“一起上,都给我一起上!” 长刀蜂拥而至,云谏与萧玳索性分开了距离。 二人自小跟着京中顶好的武学师傅,得了空就混在云将的营中,面对这群没有正经习过武的差吏,砍人就跟切菜一般轻易。 云谏留了手,招招都避开了对面的要害处,他没大上心,料想着萧玳也不会吃力,却没想到只是一晃眼的时间,就听到黎梨的惊慌尖叫声。 “五哥!” 他转眼看去,只见那歪帽子不知从哪拉了个落单的奶娃娃过来,一脚踹到了萧玳面前。 萧玳生怕误伤,急忙收了剑势,横剑挡开身前的长兵,然而真正致命的利器却在他身后跃起—— 歪帽子举起长刀,径直照着他的脖颈砍下去。 黎梨的心都跃到了嗓子眼里。 那边云谏猛地踹开身前的杂兵,将手中长剑用力投掷出去。 只听见“扑哧”声响起,血色从腹腔飞溅出来,那歪帽子转瞬就被扎了个对穿,下一刻整个人就被长剑牢牢钉在了地上。 他“哇”地张口汩汩吐血。 眼见要闹出人命,差吏们吓得丢盔弃甲,连滚带爬地去到歪帽子身边,却又束手无策不敢碰他:“大哥,大哥!” 黎梨捂着慌乱的心跳扑去另一边:“五哥,没事吧?” 萧玳摇摇头,将那奶娃娃推给她:“你走远些。” 他信手收了自己的剑,款步来到歪帽子身边,看着垂死挣扎的人,很好心地帮他移除了阻碍——将云谏的剑拔了出来。 污浊的血液没了堵塞,喷溅得更是汹涌,歪帽子痛得抽搐,还想叫骂,一张口又被血噎住喉咙,没多就蹬直了腿。 “大哥啊!”他的同伴大喊了声,抱着他的尸体捶地嚎啕起来。 那么嚣张的差吏就在跟前没了,乡邻们惶惶而视,有人小声催黎梨他们离开:“姑娘,你们都是为了我们才动手的,千万不要栽在这儿了。” “这些人都不是良善之辈,还有县老爷撑腰,你们还是快些逃吧,万一被逮着报复,可就难了……” 差吏里有人听见了这些话,恨声喝道:“逃?逃哪去?” “连差吏都敢杀!这三个人与你们整条村子都逃不掉!” “你……你们所有人都等着吧!县老爷一会让你们好看的!” 话音未落完,一叠拓碑纸迎面摔到了那差吏的脸上。 众人诧然望向来者。 沈弈来得迟,那差吏愤愤甩下纸张,咬牙切齿看他:“你,你……” 沈弈却是少见的冷沉脸色,从袖间抖出一枚令牌:“京城户部办差。” 令牌上的赤金纹路在晌午正阳里灼人眼目,那群呼着“山高皇帝远”的差吏们哑住。 年轻的户部侍郎声音稳沉:“蒙西县令田畴造伪,诈欺田赋,行罪一等。” 他垂眸望着那差吏。 “让你们县老爷等着吧,我们会让他好看的。” * 清理完渣滓,沈弈在村口支了张桌子,唤村里人逐一过来登记近些年缴纳的田赋银钱,还有差吏们行恶所造的损失。 黎梨帮着忙活许久,好不容易才等到萧玳来替值。 她累得够呛,脚步虚浮地走回常家,索性靠在院子里头的矮凳上闭一会儿眼。 怪不得昨日四人顺着田畴图纸走,会走到山野里面去,原来蒙西的田畴图是县令造了伪的。 他将无法耕种的深山老林冒作田畴,夸大了蒙西实际的田畴数目,令百姓们分摊了数倍的田赋,到底意欲何为? 可就算不知道他的意图,光是瞧着桐洲百姓水深火热的日子,也叫她觉得此人该死。 如今蒙西是萧煜珏那混账 的封邑,他对自己封地里县令的所作所为,到底知不知情?若他知情…… 黎梨正胡乱想着,鼻尖忽然闻到了一阵熟悉的花香气,她还未睁眼,就被来人打横抱了起来。 对方顺手掂了掂她,又轻叹了声:“没心没肺就是好,在哪都能睡着。” 黎梨:……趁我睡觉就骂我? 她暗暗磨牙,有心要听听这人还会说出什么话来,故意装着睡,可往后一路都只听得到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有他胸膛里稳而有力的心跳声。 她不自觉放轻了呼吸,由他抱着自己回到落脚的房间,而后发现他的步伐停在榻边许久。 怎么还不放她下来? 黎梨转念就想起了由头,下午出门之前,她在房间里翻看沈弈拓下的界碑碑文,还未来得及收拾,榻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纸张。 她听见云谏又叹了声:“没心没肺还不爱整理。” 黎梨:…… 云谏只得抱着她坐到榻边,空出一手去给她收拾满床铺的狼藉。 黎梨坐在他的腿上,因他微侧着身,她便顺着势靠在他身前,方才想要偷听他讲话的心思也微妙地变了变,多少有些局促了起来。 她莫名懊恼,后悔了装睡。 黎梨无声祈祷着他快些收拾完,好早些将她放下,省得这般不自在,然而身前人的动作却越来越慢,最后甚至停了下来。 黎梨感受到他的视线重新落到自己脸上,心里嘟囔了声,他还好意思说她,他这样怠工,分明也不爱整理。 她坐得累了,不着痕迹地挪了下,然而一不留神,侧肩时碾过了他的胸膛,在客船上撞到的伤处被他压到,痛得她轻呻一声。 “疼……” 黎梨听见身旁人的心跳忽地就快了两拍。 装不下去了,她索性睁开眼,先发制人,嗔声控诉道:“你弄疼我了。” 云谏:“……” 黎梨耳边的心跳声更快了,她狐疑地直起身来:“你怎么还兴奋起来了?” 第26章 上药 矮窗敛阖,清皎月光无从遁潜入,屋内只有条桌上燃着如豆烛萤。 云谏无奈地仰了仰头,又低下来谆谆劝道:“有些话不能乱说。” “可我并没有说错。” 黎梨不大服气,抬手按到他心口上:“你心跳这样快,怎么就不是兴……” “我是很兴奋。”他应得利落。 黎梨怔忡了下。 云谏握住她的手,说道:“我说的是你的上一句话。” “我上一句……” 第38节 黎梨愣愣然瞧着他那双琥珀眸子,在烛光下看见微深的色泽,后知后觉,终于明白这人方才在想什么。 “……登徒子!” 她面上微热,推手就要跳回地面,却被他揽臂抱住了。 黎梨察觉到腰间禁.锢的力道,稍微一顿,又百般无语地靠了回去。 小郡主自觉地省下了挣扎的工夫,摆弄起自己的袖子,语气不大好:“你还要说什么?” 云谏望着她微蹙的眉心,不由自主也跟着拧眉:“你老实说,是不是受伤了?” 黎梨心中警钟大作。 偷跑的那日,她在客船上受了撞伤。 如今好不容易才叫萧玳消了气,她唯恐旧事重提生出事端,想也不想就否认了:“没有!” 云谏没说话,伸手握住她方才压住的肩头,轻捏了下。 “嘶——” 黎梨吃痛,一下就坐直了身。 云谏却将她按得牢,旋即长指探入衣襟,转眼就挑开了她肩头上的衣裳,大片乌紫的淤青无处遁形,即时跃入二人的视线。 她自小就没吃过苦,玉骨冰肌白皙细嫩,如今肩上蓦地青紫了一块,便像白纸泼了墨一般突兀。 云谏甚至顾不得她松敞领口里的其他春色,语气很不冷静:“你管这叫没受伤?” 黎梨也是吃了一惊。 先前落了水,是常二丫替她换的衣衫,她知晓自己肩背隐约作痛,但接连奔波两日,一直没有机会更衣细瞧。 这也是她首次见到自己伤处的模样。 其实真正疼的都在脊背,稍好一些的肩部都这般可怖了,她甚至不敢细想背上的伤会是什么样子。 黎梨偷跑在先,心虚难免,闷声不响只管绞弄自己的衣带。 云间见她头低低的,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摸出自己常备的伤药瓷瓶来。 “受了伤为何不说?” 他推开盖子,清冽的草药香气弥漫开来,在灯火的微烤下,馨香得令人心安。 黎梨指尖仍与自己的衣带纠缠在一处,瓮声答道:“五哥都那样生气了,我哪里还敢火上浇油……” 云谏挖出一块药膏抹到她的肩上,见她缩了下,又放轻了些动作。 “你不敢同萧玳说也就罢了,为何不同我说?” 浅棕色的药膏带着凉意,被他指尖轻轻推开,揉入肌理里,逐渐生出些温热来。 他落指的地方,似乎有道疼痛与好转并存的微妙界限,黎梨迷糊感受着,应道:“和你说不也一样吗,你也会生气的……” 云谏停下动作,与她对上了视线。 黎梨懵着神:“嗯?” 云谏问道:“和我说也一样吗?” 他手上还沾着药膏,想放又不知道该把手放哪,凭空生出些烦躁感来。 “黎梨,我不是你的兄长。” “萧玳他是,所以你犯错了他会训诫你,你担心害怕也算正常。可我即便生气,又何曾那样对你说过话了?” 见她抬起脸看过来,云谏反倒又垂眸回去继续给她擦药。 “别拿我当你五哥,我不愿意。” 黎梨不知道怎么就戳到了他,一时有些怔神。 云谏也不指望三两句话就能让她神光天降地开了窍,转瞬分清错杂混淆的五情六欲、七欢八苦。 他只管取了个新的瓷瓶出来,将药油倒在手心里:“我帮你把淤血揉开,可能会有点疼,你稍微忍一忍。” 黎梨难得乖巧地点了头,做足了准备。 然而待辛辣的药油落到肩上,皮肉的灼痛与散瘀的力道交杂,当即疼得她浑身一颤,伏身趴到云谏肩头上。 云谏忙抬手将她揽住。 药油随即生热,黎梨只觉肩上的皮肉被灼烧般剧痛,云谏将她整个人都圈在了怀里,她握着他的手臂,终是忍不住埋头呜咽出声。 “你给我用的什么药……” 云谏连声哄着:“再忍忍,这药是军中最有效的,疼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马上就会好。” 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利落地将淤积的血色揉开,原是想让她少受点罪,但没多久就察觉到怀里的人抓着他颤栗发抖,努力忍着药油带来的痛感,却一声都不吭了。 他低头看去,这才发现她又在咬自己的下唇,柔软的唇瓣无辜,已经多了两道红得要滴血的印子。 不知道她使了多大的劲。 云谏意识到自己错估了她忍疼的能力,不得不停下来捏她下巴:“黎梨松口,你疼的话就咬我。” 黎梨抽抽噎噎,正准备给他记上一笔账,听见他这样说,当即就低头想寻个能下口的地方,好叫他也痛上一痛。 云谏看着她视线梭巡,脑袋却绕过了他的肩膀,偏要往他脖颈处凑来。 温热急促的呼吸落到脖子上,云谏微咽了口水,低头又见她湿软的唇瓣贴上他的颈边,柔嫩蹭磨了几番,仍犹豫着不敢张口真咬。 云谏瞧着她的动作,隐约意识到她是担心被别人看到痕迹。 可她为什么不肯咬在他的肩上? 云谏忍耐着颈边的温香气息,又低头打量两眼,不多时就明白了。 他哑然失笑:“……你嫌我衣裳脏?” 黎梨牙关颤颤,几次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无暇应声,不敢胡乱咬在 他脖颈上,宁愿重新咬回自己,也不肯对他那身沾灰带血的衣裳下口。 云谏得不到回应,便将自己的手递到她嘴边,发现沾满了药油又放下,最后想了想,他挑开自己的腰带玉扣,松了两寸肩颈的衣料,试探性地送到她面前。 细软的五指很快就探入衣料,搭上了他的肩头。 指尖碰巧划过他的脖颈,云谏不自觉地后仰了些,然后就看见她推落了他半边衣裳,狠狠一口咬到了他的肩上。 云谏默默搂住她。 黎梨存了些报仇的心思,起初当真用了劲。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他说得不错,肩上的伤处不到半盏茶工夫便褪去了灼热,原本的淤伤也变得松爽,行动不再滞塞,好转得堪称明显。 云谏一声不吭地任她出气,她渐渐觉得不好意思,悄然松了口,佯作不经意地擦了擦他肩上的浅浅水渍。 片时后又带着愧意摸了摸陷入皮肉的牙印。 云谏瞧着她这番转变,不免觉得好笑。 他将黎梨的脸抬了起来,抚过她的唇角:“……嫌我身上衣裳脏,死活不肯下口。” “咬我倒是干脆,你就不嫌我脏?” 黎梨眸光微晃,轻声道:“你是你,衣裳是衣裳。” 云谏没再说话。 他很熟悉面前姑娘这双桃花眼,顾盼生情,却时常带着乖张的顽劣。 如今这双眼睛却只是清湛湛地晃着水光,仅他一人的身影倒映在里面,似乎满江春水都要倾到在他身上。 云谏觉得他自制力还算不错,行事都能分得清时间与场合,但在她跟前,有些念想压得再深也很轻易就会破土而出。 麈柄成木,若隐若现的花香气刹那间摇枝绽放。 他深深缓了呼吸,将她的衣裳拉好,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别这样看我……尤其是坐我腿上的时候。” 黎梨闻到了他满身的花香气,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云谏更觉局促,握住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不大讲理地捏了一下:“也不许这样笑。” 黎梨只觉清甜花香转瞬填满了肺腑,甜得能将人魂魄勾出,化云化雾,悠悠荡荡地浮在空中。 她既晕又迷,循着花香依回到他的怀里。 云谏低眼看着她眸子里水雾渐起,心知她受了自己的影响,想必又是不大清醒。 他想要将她唤醒,又贪恋这一刻的亲近温情,不自觉就踟蹰了些。 黎梨不知道他的想法,几乎是本能地伸出空闲的手,指尖落在他松敞领口里,沿着轮廓线条往下轻轻勾勒。 云谏默默将她这只手也扣住。 她挣扎了下,没挣开,不满道:“你欺负我。” 她想起了什么,有些委屈了:“你故意的,上次就说喜欢看我哭。” 云谏:“……” 药效起来了倒是好记性。 他摩挲着她腕子,不说话。 黎梨半懵半懂感受到了他的停滞,问道:“我记错了吗,你其实是不喜欢的?” 云谏笑了声,坦诚得肆无忌惮:“没记错,我确实很喜欢。” 角落里的油灯接近燃尽。 远处的农家归家声响传来,人声与犬只声低低交汇,秋季傍晚不见萧条,反倒有些温馨的厚沉感。 他从这片缥缈温情中抽回理智,将她抱了起来:“黎梨,要醒醒了。” 黎梨莫名被他挪了位,双脚踩到了地面,迷离地抬起眼,被他揽着晃了两晃后有些不高兴地拍开他的手,皱眉摸摸自己的背。 云谏思索着要不要喂她两口水时,忽然听她问道:“你说你与五哥不同,所以再生气也不会训斥我对吗?” 云谏点点头。 黎梨见了又问:“若我再有受伤,你也会像今日这般替我上药疗伤吗?” 云谏应道:“当然。” 第39节 黎梨说:“这可是你说的。” 云谏还没明白过来,见她正过身,带着满身馨香扑进了自己怀里。 他没有料想,被她扑得连退几步,带着她倒回榻上。 余光里有道细长的布带松落,她的外衫尽数褪落到臂弯,青丝垂掩之下大片细腻莹白。 第27章 木棉 云谏下意识抱住了她。 他双手常年握剑持枪,如今猝不及防触到了细腻凝脂,似乎用点力就会弄伤她,指尖无措得颤了下。 他不敢用力,黎梨却已经吸气说着疼。 云谏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他抬手撩开她垂散的青丝,在毫无阻碍的视野里,看见她背上有块巴掌大小的淤青,乌紫得骇人。 黎梨感觉环在自己腰间的双手倏尔紧了,她仰脸问道:“你不是说不会生气吗?” 云谏面色沉沉,抱着她半直起身,斜倚上身后的墙壁:“我没说过。” “我只说不会朝你训斥,但我还是会生气。” 黎梨半迷半醒地,小魔头本性展露无遗,松快地舒了一口气:“你不朝我发脾气就好,我才不管你生不生闷气呢。” 云谏:“……” 果真是个没良心的。 他摸出方才的药瓶子,应道:“好啊,那待会儿你觉得疼,也别咬我就行。” 黎梨正抬手摸着痛得麻肿得唇瓣,闻言立即皱起了小脸。 小魔头垂头又丧气,做好了准备要再委屈一下可怜的下唇。 然而瓷瓶开口声响起,药油的辛辣气味传出来后,方才还在放狠话的少年还是默默松了衣裳,将结实的肩颈送到了她的嘴边。 黎梨愣愣望过去,一眼就看见他肩上的小巧牙印。 她神思犹自混沌,脑海里却渐渐浮现出他先前无声揽着她的纵容模样。 一直在半空中悠悠荡荡的魂魄好像清醒了些,顺着理智的牵引,摇摇摆摆回落躯壳,她略微涣散的瞳孔缓缓收拢了起来。 黎梨凝起眼眸端详那道牙印,看出她先前咬得可谓丝毫不留情面,痕迹深陷,几道尖口还隐隐透着血色。 可他一声不吭,甚至眼下还是照样愿意纵容她。 黎梨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要为她做这么多? 不及细想,背上的药油又霍然生热,熟悉的灼痛像烙铁烫上皮肉,黎梨闷哼一声埋到云谏衣襟前。 云谏原本还沉着脸,见她当真要自己捱又忍不住直皱眉,将她捞起来些:“我方才只是气话,你咬我,咬我就好。” 黎梨瞧着那个深得紫红的牙印,哪里还肯答应,伏在他肩头瑟瑟颤抖,就是不愿张口。 云谏没了辙,只得揽着她连声安抚:“别怕,药效很快就会过去……” 他心中惦记,数着时间,却不自觉地从二人的相拥姿态中觉出些异样来。 先前她扑进他怀里时还好,但眼下他衣裳敞开,二人中间没了挡碍,有些感觉便清楚得叫人难以忽视。 云谏尚且不算太慌,他记得她褪至臂弯的衣物,都只是外衫。 外衫而已。 他记得揽星楼的夏夜里看到的,除了外衫,其实还有件软绸丝带的轻薄衣料,那才是贴身所穿。 只要有它在,待会儿她清醒过来,二人也不至于过分不自在。 可是,这触感未免也太…… 云谏依稀觉得不大对,迟疑地垂眼望去。 他脸上的神色逐渐僵住了。 她的青丝早已被他撩到一侧,展露出的后颈与背部干净无束,哪里有什么丝带系带的影子? ……等等,那贴身的衣料怎么不在? 他迟滞的片刻里,黎梨在药油的灼烧中备受煎熬。 “为何我觉得这次的药更疼了?” 她好像掉进了一面煎锅,疼得环住他的肩颈,乳燕投林般抽泣着寻求安慰。 云谏只得硬着头皮抱住她。 他有心留出距离,可黎梨疼得如同利刃在剜,像株无助藤花,寻得了倚仗就紧紧攀缠了上去,不自觉地蹭身依赖。 此时屋外的翠鸟携风归巢,落到木棉树枝头,娇声啼鸣。 洁白圆朵的木棉花绽开,柔软的棉籽随着微凌晚 风,若即若离地挨到面前的树干上。 秋高气爽,云谏却觉得热得发燥。 在真切的肌肤相贴之下,他终于明白,方才一直错觉的绵软面料与微突花纹是什么。 云谏不敢细想,一晃眼却看到木棉花随风而行,柔软的棉团旋即贴上结实的树干,在相近中压得雪白圆弧微缓。 他脊骨绷得发紧,连呼吸都顿滞,耳边却适时传来她的嗓音,还在呜咽着唤他的名字:“云谏……” 黎梨只听到云谏喉间喘了声,随即腰间便是一紧,天地颠转,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翻身压到了身下。 促热的吐息落到鬓边,烫得她耳尖都软了些,甚至连药油的药效何时过了都不知道。 “怎,怎么了?” 黎梨睁着湿漉漉的双眼,下意识抬手,却被他握紧腕子扣到了一旁。 “……黎梨,这儿是别人的屋舍。” “所以呢?” 云谏难以开口,只得忍声侧开脸,兀自腾出一手摸索榻边。 黎梨想要坐起身,云谏察觉她的意图,心中慌乱,又一把将她按了回去。 黎梨语气里多了情绪:“做什么?” 云谏闭了闭眼,生无可恋:“……你衣裳呢?” 她的衣裳?不就在…… 黎梨下意识往二人怀抱的间隙处望去,猝然撞见春光,蓦地脑子就空白了一瞬。 ……等等,她的小衣哪里去了! 难怪……难怪这两日总觉得身上自由无拘得过分! 想来该是常二丫年纪还小,不大明白,替她换衣衫的时候疏漏了。 方才她脑子迷糊得紧,背部发疼,想也不想就解了碍着上药的外衫,却不知道其下毫无遮掩,竟然还敢投怀…… 云谏怕她窘迫,胡乱将她褪下的衣裳拉了起来,编话哄她:“没事,屋内灯暗,我没看到……” 他一垂眼就忘了满腹的话语。 眼前的少女墨发尽数散开,瀑布般倾泻在枕边,原本白皙的肌肤飞满红霞,松懈的领口里蜜意绯粉。 许是觉得难为情,她一心低头佯装着系衣带,发觉他看自己,湿润的眸光悄然在他脸上掠下,又蜻蜓点水般快速离开。 屋舍萧条,棉榻破旧,却因她的羞赧模样凭空多了几分盎然春意。 云谏原本想要起身,却在自己未发觉的时候,已经躺回她身旁,重新将她拥入怀里。 黎梨在这样一场鸡飞狗跳的结尾,难得地安静乖巧,把手轻轻搭到了他的臂间。 二人身侧花香沉浮,时轻时重,云谏清楚听见自己心里的私占欲在叫嚣。 屋内的烛火已经燃尽,只有矮窄的条窗漏入些微月光,将两道身影拉长了投到墙壁上。 “黎梨。” 云谏终于在漫长的沉默中开了口。 “你还记得揽星楼的酒吗?” 第28章 解药 黎梨发着呆,随着他的嗓音拢回些心神。 “记得的,”她闷声回道,“那酒味道温和,性子却烈,害我醉得不轻。” 竟然神智不清到拉着他做了那等糊涂荒唐事。 “不是的,你没有醉。”云谏却轻声否认了。 他说道:“那酒带有药性,你与我都中了药。” 中了药? 黎梨茫然抬起脸。 云谏稍微侧开了身,好让幽明月华更多地照进二人中间,看轻些彼此的神情。 他耐心地将那壶酒的来头同她讲诉了一遍。 “……我们身上花香久久不散,正是因为那酒里的药效还未解尽,还将复发。” 他顿了顿,说得清楚。 “那夜解药之事,还要做两次。” 黎梨听着他的意思,怔怔然又开始走神。 云谏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她时而苦恼,时而展眉,思及她三心二意的前科累累,他不想去猜她现在在想什么。 第40节 他轻抚她的脸,召回她的注意力:“黎梨。” “是我的话,可以吗?” 黎梨没想到他会这般直接,眸光诧异地闪了下。 云谏专心等着她的回答,却意外听见了她有些磕绊的话语。 “你,你还愿意与我……” 他难得迷茫了瞬。 “……你为何会觉得我不愿意?” 黎梨回想起自己的不厚道,兀自低头捻起了他的衣袖。 “我记得清楚,那夜你诸多推拒与挣扎,是我连哄带骗,生搂硬抱,好不容易才对你用了强的,真是费了我好大工夫。” 云谏:“……” 他真不知道该说她自信,还是该说她不自信。 说她自信吧,她又觉得自己令人推拒,那夜于他是场勉强,说她不自信吧,她又觉得自己有力气制得住他,甚至还能用强。 但黎梨想到他刚刚的话,更有些闷闷不乐了:“我还以为你没有醉,所以才百般抗拒的呢……” “原来你也中了药,中了药还那样推我,可见你是真的不情愿……” “我没有不情愿。” 云谏将她搂起,让她枕到自己身上,无奈叹气道:“我知你迟钝,却没想到你迟钝得如此过分。” “起初我确实推拒过,但只是因为担心你醒来了会后悔。那夜漫长,你再往后想想,我的样子当真像是不情愿吗?” 揽星楼一夜,黎梨浓茶入眼,其实许多场景都看不真切。 但听他所言,她真去回想时,又逐渐想起些被她记忆深埋的起伏光影。 彼时情到浓时,缱绻悱恻的亲吻伴着花香落下,修长指节按在腰腿边,滚烫相融。 他的双眸向来色浅清冽,但那夜低头望着她的时候,里面的欲念迷离炽热得无法遮掩。 ……甚至好像比她还要沉溺几分。 黎梨哑了哑。 她先前一直以为是她醉得犯浑,醒来后又听他说起云家家规,见他连藏库信物都交到了自己手上,她一度还有些辣手摧花、夺色欺财的愧疚感。 原来…… 云谏见她不说话,生怕她又想岔了误会,同她解释道:“我并非真的抗拒,别说那时候中药了,平日里好端端的时候,我不是也很愿意吗?” 他想了想,认真举证道:“就像方才上药,就像在学府书斋,就像在雨夜的山缝里,你闻见我这身花香,其实也知道我……” 黎梨听得额角一跳,忙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不必再说,我都明白了!” 下一刻,她又迟疑起来:“……等等,在山缝的时候怎么了?” “那时候我不是睡着了吗?” 云谏意识说漏嘴,眼神飘忽了下。 黎梨立即懂了,一言难尽看着他:“我真是没想到,我那么信任你,你却趁我睡着……” 云谏扒下她的手,险些指天发誓:“我绝对没有行不轨事!” 黎梨更是一言难尽:“我人都趴你身上睡着了,你却什么都不做,光在那里想了一夜……” 云谏:“……” 被这茬子打断,他哭笑不得拉她回去:“别扯远了,你还记不记得我方才的问题?” “记得的。” 黎梨老实道,“你想与我一起解药。” 听她几声,云谏心下随之紧张:“所以……” 他还没说完,便听见她应了声。 “嗯,是你的话,当然可以啊。” 云谏搂着她的手一下收紧。 但他还未来得及欢喜,又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怦乱的心跳慢慢缓了下去,向她移去视线。 黎梨比他预想的要从容太多,她半趴在他前襟上,还在随手勾勒着他衣裳上的暗纹刺绣。 他缄默地端详着那双微挑的漂亮眼睛,片时前还因为含羞赧然,眼角眉梢都带着动人情意,如今却如过雾之江,只看见镜湖无波。 “为什么呢?” 他将她的手握进自己掌中,不让她再玩旁物,轻声追问:“为什么我可以?” 黎梨受到约束,终于抬起头来,却发现他眼里似乎多了些说不清的酸涩情绪。 黎梨茫然道:“可以是你,不好吗?” 云谏抿抿唇,固执地 要听个根底,黎梨只得支起些身子,绞尽脑汁给他拼凑缘由。 “因为我们知根知底,早有默契……此事就在我们二人之间解决,不会再惊动旁人……而且相离很近,行事也算方便……” 她想着想着,又想起些别的原因,但正面对着他,多少有些羞口,还在踌躇的时候,便感觉他跟着自己坐了起来。 “我想要的不是这些原因。” 方才还好好的少年,就在这短短几句话里低落得不像话。 他领口还未拢好,半边精致锁骨与紧实胸膛都敞着,分明冶艳,却因他低下去的肩膀显得可怜。 黎梨微微怔忪,不明白他这番转变。 她一只手还被他牵着,只觉粗砺的指腹摩挲过手心,连带着手骨也被轻轻刺了一下。 云谏垂着睫羽,低声重复着:“我想要你选我,却不是因为这些原因……” 那他想要什么? 黎梨懵懵然望着他,这样的目光却令身前人更加颓丧,连那身挺拔脊骨都松动了些。 “罢了,没关系……”云谏话音难掩失落。 “我耐心很好,可以等你……” 黎梨眸光晃了又晃。 她目光描摹着他笼在阴影里的轮廓良久,终是轻柔地反握住他的手。 云谏刚转过脸,就闻到了近前的清香,感到她的丝丝缕缕的发束划过他的手臂。 “好吧,我说就是了……” 黎梨趴上他的肩头,小声道:“确实还有一个原因,方才没跟你说。” 云谏下意识侧近耳。 她面上娇霞渐起,软声说道: “其实,在揽星楼的那夜,我真的觉得你很……” 字字清晰入耳。 云谏听见了他此生都不敢相信她会说出口的话。 他的耳根渐渐烫得通红。 漫长死寂后,一声喝声险些掀了这破砖房。 “黎——梨!” 黎梨被他这声吓一跳,弹开数尺:“怎……怎么了?” 她惊疑不定望着面前整张脸都涨红的少年:“我也没说错啊……” 半晌后,她醒神道:“你不难过了?” 云谏捂住脸:“……我难过不起来了。” 第29章 不是 沈弈抄记完村民近年缴纳的田赋细项后,就催着几人连夜动身,想要赶在明日晌午前回到蒙西县城与户部众人汇合。 为得人证,还得带上老村长与几位村民。 人数一多,老村长便干脆领着人搭出了几架牛车,铺上稻草干禾,好叫众人赶路少些颠簸。 牛车搭得临时,板子狭窄,一车拢共也只坐得下两三个人,萧玳自然而然地朝黎梨伸出手:“迟迟,来。” 黎梨却在云谏身后踟蹰了几番,犹豫着回道:“我与云谏坐一车。” 萧玳睁了睁眼,不可置信地望向云谏。 非但萧玳,云谏自身也觉得意外,他心知黎梨与萧玳年岁相仿,自小亲近,若有车船选择,从未见过她会弃了萧玳选择旁人。 黎梨无暇理会两人或惊或疑地在些想什么,只管低头扯扯自己的衣裳。 方才闹了半夜,就听萧玳敲门催着出发,她忙着拢衣,忙着藏起房里的云谏,忙着给常家留下帮衬的银钱,压根没空闲拾掇自己。 先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小衣不在身上,便无论做什么都百般不自在,时不时就想低头打量下自己,生怕有什么不妥,哪里还敢与萧玳坐一车。 整车的间隙里,黎梨不知道第几次扯理衣裳后,身旁递来一件绛红外衫。 几人都看了过来,云谏随意说道:“秋风虽薄,但也容易着凉,我不怕冷,你披着吧。” 黎梨总算松了口气。 于是三两架牛车碾着坑洼的土泥乡道,晃晃悠悠地向着县城里去。 替沈弈与萧玳赶车的是名庄稼汉子,穿了件短褂,本该精壮的年纪,一身皮肉却十分消瘦,经过一座石板桥时,他顺着回忆打开了话题。 “这桥还是锦嘉长公主管领桐洲的时候帮我们修的呢……那时候日子是真的好啊,起了新房,置了耕牛,添丁增财的,红火着咧……” 第41节 说到这,他语气又黯淡了些:“谁能想到,现在我们连孩子都难养活,家里就剩四面破破烂烂的黄土墙……” 一旁的老村长倒是精神好,安慰他道:“别愁!京城里的大人们都来了,定会为我们做主的,我们苦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 “是啊,总算有些盼头了。” “只不过……”那庄稼汉子又有些犹豫地回视四人,“听闻那县老爷世代都在蒙西,根底颇深,到底是条地头蛇,实在是怕……” 萧玳伸着腿,不太在意地应道:“怕什么,我们人证物证齐全,入了县城,自然能有理有据地将他拿下。” “没错,”沈弈也说,“各位放心,这些年来你们受的委屈,多缴的田赋,我们都会帮着讨回来,定要还你们一个公道!” 乡下人淳朴,得了这几句承诺,心中安定大半,路上的闲谈声马上就松快了起来。 黎梨听着晚风传来的闲散笑语,不多时就在牛车的晃悠中生出了睡意,她裹着长衫,分外熟练地往云谏肩上一靠,招呼都不打一声,很快就睡得香甜。 云谏环顾了下简陋的牛车,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真没心没肺的没有烦恼,在哪儿都好睡。” 他没去管她略蓬的发丝随风挠蹭他的脖颈,也就着她的倚靠闭上了眼睛。 或许是今夜看见的、听见的都难同寻常,心神太过动荡,云谏即使照常吃了云承给的丹药,也依然觉得自己神思有些虚浮。 不知牛车碾到了什么,板车猛一下顶震,云谏头脑疼得发热,好像这一下震荡,天旋地转,把他的魂魄都甩了出去。 他良久才缓过神来。 耳边突如其来传来冲刷激鸣的水声,不合时宜的湿润空气笼罩上皮肤,潮湿又激凉。 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披着禅衣,正端坐在凌空悬泻的山间瀑布下。 身下的山溪宛若巨大的转经轮,金灿灿的梵文在灵长的溪水下浮起,溪涧之中遍布佛光。 而他的身前,悬空浮着一把降魔金刚杵,法器威严,庄重神圣。 云谏似有所感,稍稍捻指,便有古朴的佛珠在虎口转过,像一道佛语打入心头,溪水里的梵文经文更加光芒璀璨。 如此神圣,一道过分娇俏的银铃笑声却在溪岸边响起。 像有意戏弄他一般,时左时右,时近时远。 云谏捻着佛珠,静坐不乱,倏尔轻灵的水声踏近,馨甜的花香骤然扑鼻,他的手腕本能翻转,面前高悬的降魔金刚杵便从空中落下,震起一溪的水花。 晶莹水珠飞溅开,又静落下来,一只狐狸出现在了降魔金刚杵面前。 这狐狸生得美,通身雪白绒毛,踱着妩媚的步子,绕那金刚法器转了一圈,似好奇地扬起毛绒尾巴,轻轻往上一碰,又被烫到了似的微缩了下。 它朝他转回脸,桃花美目半挑着望他,娇矜又倨傲,仿佛他才是妖。 云谏莫名心间乱了一下,看着狐狸探来身子,一只毛绒爪子抬起,落到他腿上的瞬间,又变成了女子的纤手,白皙细嫩,蔻丹浅浅。 云谏不自觉往上看,雪臂赤.裸,海藻般湿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又垂落胸前,一张桃夭柳媚的小脸仰起看他,桃花眼正潋滟生波。 他怔怔然,喃喃唤她:“黎……” 狐狸少女却朝他笑了下,伸着柔软的尾巴,轻巧缠绕上了粗实的降魔金刚杵,雪色绒毛被它热得泛起粉红,而后热意又染了她一身,好似催得花香更浓。 她柔情似水地倾身贴了过来,身上的溪水毫无间隙地将他打湿,伏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禅师。” “你这法器,好生厉害。” 云谏手中一紧,掌间佛珠骤然断裂,散了一溪。 “噼啪”珠子撞击声起。 声声入耳,云谏猛然晃眼,却发现那山间瀑布不见了踪迹,入目是齐整干净的 书房,花窗边缘,珠帘正随风晃动。 他身着浅白的书生长衫,坐在一张笔墨等待的书桌面前。 云谏恍恍惚惚地提起笔,正欲落纸,窗边珠帘又是晃响。 悦耳的铃铛声步步靠近,身披绛红衣衫的少女千娇百媚地近前,他只觉得怀里蓦地一下沉暖,她便侧坐到了他的腿上,与他一起挤在小小的方椅间,亲昵无间。 少女外衫披得随意,身子靠来,便叫他看见其下毫无遮掩的的大片春光,在绛红衣料下更显莹白。 云谏下意识想要搁笔,一截光滑手臂却从绛红衣衫下伸出,握住了他手中的狼毫。 纤细的手指微微圈着,手腕轻轻扬起,近乎艳情。 云谏喉间紧得干涩,身前人的桃花眼里却含有秋水,勾着他的脖颈抱来,甜若浸蜜的话音咬上他的耳尖。 “官人。” “你做文章,怎么做得这样好……” 云谏气血涌起的那一刹那,只觉身下又是剧烈一震,怀里的沉暖骤然散去,凉爽秋意从空扑来。 他蓦然睁开眼,肩上恰好滚下一人,被他一把接住。 “黎梨!”他不觉喊出了声。 黎梨冷不丁被耳边的大声吓醒,使劲撑起双眼:“怎,怎么了?” 她拢着外衫坐起来,嗓音里还带着初醒的含糊:“到县城了?” 闭眼前的清冷月色已经退去,东方天际浅浅半轮暖黄,呼吸间还能闻到清新的晨露气息。 邻车的几人也被惊醒了,纷纷直起了身,有人反应快些,指着面前的县城铜楼道:“我们到县城了!” 云谏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荒唐的梦,黎梨还歪在他身前打哈欠:“到了就好好说嘛,吓我一跳……” 前襟沉沉暖意传来,云谏只觉额筋疼得厉害。 待铜楼既过,四下人声渐起,他深深换了几次呼吸,好歹平复些许,叫停了车。 “你们先去,晚点我们再汇合。” 说罢他伸了把手,黎梨还未反应过来,就起身随他下了车。 牛车沿着青石板路“吱哑”往前,车轱辘碾过,碎小石块轻跳,黎梨愣愣看了好久,终于回过头来看他。 “我们……” 云谏牵起她,往集市走:“带你去买衣裳。” 黎梨懵着神,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下意识道:“不是还有正事要办么?若是你想要你的外衫,我现在给回你……” 云谏停下脚步,回头望她。 黎梨正不明所以,就见他伸手过来摘下了她发边的干草。 “自你出了门就一直躲在我身后,一路上都缩着身子,没半会儿就要低头看看自己……” 云谏说道:“你不是不自在么,我便想着先带你去买衣裳。” 黎梨拢着他的外衫,手指微微紧了下。 “走吧。” 少年牵着她,在微凉的秋日清晨踏上石街。 黎梨稍微低头,看见他的手轻握着她,两道温度在初阳微熹里轻柔融合。 开集的金锣声清脆响亮,路旁的成衣馆子刚起了门闩,推开门就见到新客登上了台阶。 丰容福相的女掌柜精神一振,喜笑颜开迎上前:“二位客官,可要选衣?” 云谏应了声,对黎梨说道:“你瞧瞧,喜欢哪些。” 黎梨欣然进店,云谏倚上旁边屋柱,看见她转向几件浅色衣裙,他毫不意外地低头摩挲起自己的佩剑。 黎梨心知县城里的衣裙与京城的华裳无法做比,原是想着随意选几件做替换就好,可当她的手摸上一件月白裙衫的时候,她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旁落到了另一侧。 “那件……”她歪着脑袋打量着。 掌柜见状,殷勤取下旁边那件新衣,好声介绍道:“姑娘好眼光!这是我们店里新做的衣裙,整个蒙西都只此一件!” 她笑着说:“听姑娘口音,该是外地人,这件衣裙裁的可是我们蒙西的款式,你看看,是不是新鲜得紧?” 黎梨果然从月白裙子上松了手,接过掌柜手里的新衣:“确实新鲜,我往常从未见过这样的款式。” 女掌柜乐得有人欣赏店里的手艺,喜滋滋说道:“可不止款式新鲜,这衣裳呐,还有玄机!” 说着,她便向黎梨指了几处。 黎梨看得啧啧称奇,十分果断:“这件,我要了!” 云谏闻声随意瞥了眼,却蓦地发现她提了件绛红颜色的衣裙,正往自己身上比划。 云谏一下子站直了身,放下的长剑敲到旁边的柱子上,“哐当”几声响。 黎梨随之望了过来。 昨夜梦里的书房艳景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云谏结结巴巴问道:“你要买这个颜色吗……” 黎梨点头:“有什么问题,不好看?” 云谏昧不下良心:“……好看的。” 问题就是有些太好看了。 那边黎梨饶有兴致,又选了几件衣裙,对掌柜道:“劳烦包起这些吧。” 成衣馆子的掌柜没想到今日一开张便是豪客,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咧,尽管交给我!” “对了,姑娘,可要现在换上?”她将那件绛红色的衣裙挑了出来。 黎梨想了想,摇头道:“待会还有正事,还是穿得端庄些好。” 她从那堆衣裳里挑了件雪青色的,又小声问道:“掌柜的,店里可有卖贴身衣物?” “自然是有的!” 掌柜仿佛又听见了一袋子银钱入账的声音,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黎梨拿齐了衣物,便到后头去换衣裳,待重新拾掇齐整了自己,又能昂首挺胸吸满一口气时,好像步伐都轻盈了起来。 她松快地走出拐角,一抬眼便看见卯时末的初阳洒落柜台。 云谏正递上银子,低头接过掌柜包好的衣裙。 掌柜笑眯眯道:“那姑娘当真好看,是你家妹妹?” “不是。” 第42节 云谏站在晨光里,轻声道:“是我未婚妻。” 第30章 喜欢 黎梨微怔了下,直到街面传入几道叫卖声,柜台前的少年侧了下头,她才下意识退回拐角里。 两步动作,黎梨恍惚发觉手里有道重量,低头望去,才想起方才更衣时未收齐物什,一枚鱼形的令牌还被她握在手上。 令牌是新制的,祥云纹样的刻痕新鲜深邃,甚至还有些刺手,瞧着样式庄严肃正,上面却挂了枚小巧玲珑的梨花吊坠,温润又敦厚。 分明是两样八竿子打不着的物件,眼下却亲昵地并在了一处。 黎梨低头抚过令牌的刻纹,听见柜台边的人轻声唤了道她的名字,才应声重新走了出去。 云谏看见雪青的窈窕身影,嘴边提起笑意:“好看,与你——” 他视线落到她手里紧握的鱼符上,话语微微一顿。 黎梨见着他背对店铺门口的阳光,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却一点点亮了起来,她莫名生出些情怯,不自觉步子又慢吞些。 好不容易才走近前,她只顾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如何?” 云谏笑道:“与你十分相衬。” 蒙西风情热烈,沿街商铺甫一开门,就喧腾又繁闹。 二人思及户部要去拿人,便径直往两条街外的县府方向去。 黎梨自幼长在京城,见多了官员办差的处所,无一不是堂庭肃穆,天宇清夷,所以在拐进蒙西县府所处的长街之后,她实在诧异,险些惊掉下巴。 分明是官府处所,两边长街却有大小秦楼楚馆林立,零星赌场酒坊错落其间,青天白日,已经满街都是欢声浪语。 黎梨自认在京中已经算是半个纨绔,见多了大场面,如今踏上这条官街,靡靡浓香扑鼻,艳色绣帕挥面,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多么安分老实。 此时沿街的红粉青楼,男娼女妓们正袒露着大片肌肤,倚门凭窗,热烈招揽着客人。 云谏面无表情的时候,眼里的冷意宛若覆 着冰霜,又提着把沉锐长剑,走在路上没几个人敢不长眼地去招惹。 但黎梨悄悄打量四周的好奇模样,就很受窑哥窑姐们的欢迎了。 有位颇丰腴的窑姐掩唇娇笑:“姑娘,你这样好看,闲暇时来找我吧,我愿意倒贴你!” 黎梨有些受宠若惊:“……谢谢?” 云谏脸黑了一半。 有位身形风流的窑哥抛来媚眼:“姑娘,可喜欢看花枪?” 黎梨好奇:“你还会耍花枪?” 云谏脸全黑了。 黎梨张望得正起劲,身后忽然戾气沉凝,面前的娇莺美燕瞬间散了个干净。 她不明所以,颇为遗憾地转过身,还未抬头就被人揽住腰,一把捞到了身前。 “当着我的面寻快活?” 身前人的语气不好,胸膛也硬,撞了黎梨一脑门,疼得她眼冒金星,顿时没理也变成有理:“你这么用力撞我做什么!” 云谏话语一噎。 他都没用两分力! 黎梨自顾自揉着额头与鼻子,倒吸着气:“疼死我了……” 云谏:“……” 他狐疑地动了下手掌,只觉手下的腰肢盈盈不足握,细得几个巴掌就能拢起来,似乎不用使劲就能让她叫一回疼。 黎梨低头揉着额,没几下又觉得两人贴得太近了,她身前的起伏都被压得平缓了许多,一时又有些难为情:“你松开些呀……” 她红着脸小声道:“都没感觉到吗……” 云谏犹握着她的细腰,暗叹实在柔弱,便忍不住应声道:“感觉到了,你往后多吃些饭吧……” 黎梨手上动作一顿,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云谏:? 好个多吃些饭! 黎梨气得咬牙,一把推开他:“才几日工夫?你就敢嫌弃我了?” 云谏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环臂抱住前胸,满脸义愤填膺,他终于反应过来:“我没有!” “方才你的心声都说出来了!” 黎梨恼得跺脚,将手里鱼符朝他掷去,转身就走。 云谏接得手忙脚乱,快步追上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有嫌弃!” “我喜欢得很!我若嫌弃我就是狗!” 黎梨:“……” 二人在街上闹着转了个圈,冷不丁撞上一座石狮子,懵懵然抱在一处抬起了头。 乌奎匾,金漆字,“蒙西县府”四个大字顶檐而立。 眼下旭日高升,乾坤清朗,这县府却紧闭着大门,门前甚至没有值守的官差,冷清得像座空府。 黎梨打量着积满尘灰的门槛与石阶,迟疑道:“这儿没人办差的吗?” 话音还未落稳,便听见了前不远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有道熟悉的嗓音喊着:“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二人藏在石狮子后,发觉前不远处还有座青楼,门前官差侍卫成众,里外绕了三层,瞧着比这空落县府还要架势些。 沈弈与一众户部官员就在门前:“让我们进去!” 黎梨与云谏诧异地对视了眼。 青楼门前的官差叉着手,吊儿郎当道:“谁不知道我们县太爷惯常在这天香楼办差的?” “如今差事正是要紧,怎么能放你们进去干扰呢!” “一派胡言!” 有位稍上年纪的端正户部官员怒斥道:“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听说过有人在青楼办差的!” “快些起开,若是耽误了我们户部办事,连你也一起拿罪审问!” 那官差却是哈哈笑了起来,拿着长刀往地上一杵,显然没将他们当一回事:“谁管你们是哪个部?” “我们蒙西是当今三皇子的封邑地!封官罢位都是听三皇子的,不受你们京城官系的管领。” “我们县太爷行事,自然是要以封邑地事务为先,就算你们来了,也得等他忙活完手头差事,才有工夫招待你们咧!” 与城防官兵的王朝派养不同,这些县府官差领的是县令差事,受的是县令私饷,知的是自家县令后台稳妥,所以当真是目下无人,丝毫没把几位户部侍郎小官放在眼里。 甚至颇有闲心地嘲弄道:“要不,你们几位就在这青楼门口等上一等?” “指不定待我们县太爷办完了差事,愿意召你们见上一面?” 周围的官差都哈哈捧腹笑了起来。 黎梨看得火冒三丈:“岂有此理!仗着封邑地自理,竟敢如此欺辱京官!” 她捋起袖子就要上前,却被云谏拉住了。 后者环顾这座天香楼一圈,略微沉吟,直接带她转身离开。 “走,我们先去个地方。” 天香楼外闹得不可开交时,楼上有道窗缝推开了少许,屋内一位身着浮光锦衣袍的中年男子正紧张地往下张望。 “赵县令,闹得这样大,不会无法收场吧?” 赵逸城悠闲坐在雅桌后头,啜饮着香茶,不屑道:“往年又不是没有京官来查过,何时真出问题了?” 他冷哼了声:“放心,我已经叫人传信给三皇子了,且再等几日。” “这群小小侍郎,别看他们现在闹得凶,到时候三皇子压上一压,我们银钱送上一送,他们立即就能变了嘴脸,只怕恨不得管你我叫声‘爹’。” “那就好,”那浮光锦男子松了一口气,刚想合上窗户,目光又倏尔凝住。 “等等,那不是……” 一道银白身影出现在天香楼下。 萧玳才遵了黎梨的委托,去县城里的医馆雇了大夫,托他们下一趟村,看看常大的断腿。 他忙活完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县府处所,才到街头就听见这边的喧吵声。 沈弈已经忍无可忍了,迎面就要推开阻拦强闯,那几个官差毫不手软地抽了刀,“噌”一声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京官大人,利刃可不长眼。” 户部几人吓了一跳,七手八脚将沈弈往后拉:“沈侍郎,别冲动……” 眼见恶人当道,沈弈气得脸红脖子粗:“实在狂妄!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这是怎么了?” 后面人群拨开了一条路,萧玳的声音传来。 沈弈听见了,一个激灵就将他扯了过来,对那几个官差喊道:“来!你们真有胆子的话,把刀架他脖子上啊!” “架啊!” 萧玳:? 户部老臣们吓得魂飞魄散:“住口!不可拿龙裔玩笑!” 这声“龙裔”一出来,非但楼下官差们停住了动作,就连楼上的赵逸城也腾地站起了身。 第43节 “是三皇子?” 他挤到窗边,凝着视线望楼下的人,渐渐蹙起眉:“……五皇子?” “皇子,皇子……”身边那浮光锦中年男人喃喃几声,突然宛若晴天霹雳,一把拉住他,“你确定他真的是皇子?” 赵逸城实在看不惯他的一惊一乍,甩开他的手道:“我曾入过京,对他有些印象。” “完了啊!” 浮光锦男人险些腿软跌落在地。 那少年……就是他在酒家遇到的,要对方陪他玩几天的那个啊! 他竟然敢叫皇子陪玩,而且只愿给十两……等等,那被他称为妹妹的,莫非也是位皇室宗亲? 浮光锦男人面色煞白,倚着墙无法动弹。 楼下的萧玳弄清缘由,已经亮明了身份玉牌,似笑非笑地对那些官差说道: “来啊,刀架我脖子上啊!” 户部老臣们又是惊悚叫喊:“殿下,莫要玩笑!” 楼下的官差再是胆大,也只是领了县令拖延来人的命令,哪里敢对皇亲下手,不由得踟蹰着望向二楼窗口。 赵逸城心知拦不住了,面色阴沉地向身边手下传话,叫楼下放人进来,又踢了脚旁边瘫软的浮光锦男子。 “快去找你兄长过来。” 门口的尖利长刀终于有了分寸,通通往旁撤开,萧玳领着户部众人, 顺利步入天香楼内。 里头的老鸨早就听见了,这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忙搬来麒麟引凤太师椅,招呼下人备茶,不多时,堂内众人也乌压压跪了一地。 萧玳拨弄着手里的茶碗,余光瞥见一道浮光锦身影匆匆往后门闪去,才抬头,一道乌纱官帽人影“扑通”一声跪到了身前。 “不知五殿下大驾,微臣有失远迎!” 萧玳移回视线,打量着面前的乌纱帽,笑了声:“幸好你不知,不然我岂不是要错过一场县府官差的拦门大戏?” 先前在房里的阴冷气质敛了个干净,赵逸城擦着额角不存在的汗,急切解释道:“五殿下千万别误会,今日微臣碰巧在此查贼,放了话要封场子,手下的人又不懂事,这才误拦了啊!” “误会?” 沈弈冷笑道:“狠话欺良,明刀架颈,这场误会,你手下好大的威风,怕是平日里欺男霸女都习惯了吧。” 赵逸城一听急了:“刀都架颈了?他们竟敢如此放肆?” 他当即回头朝那几个官差斥责道:“我平日是如何教导你们的?叫你们出门在外都和气一些,万不可惊吓路人百姓,你们——” 那几个官差听了,识相地猛猛磕头:“是属下糊涂,属下糊涂!” “少在这儿演戏!” 沈弈看得生厌,走向赵逸城逼问道:“若你真的这么怜爱百姓,那常家村苛征田赋一事,又该如何解释?” 赵逸城满脸写着不明白:“大人说的是……” 沈弈招招手,传来常家村的老村长及村民:“圣上亲定新政,本意是为利民减赋,但你们几位说说,如今常家村的田赋情况如何?” 几人才知萧玳是五皇子殿下,诚惶诚恐地跪下去,半句假话都不敢讲: “回大人们的话,新政出来之后,常家村的田赋只多不少。” “往年田粮盈余还算富足,但是近年来,家家户户为了缴纳田赋,都耗尽了存粮,还要采草药、猎野味、典卖家当地弥补空缺……” 天香楼外早已聚集起了围观的百姓,有些晨起赶集的农家听见他这一番话,也高声应道。 “何止常家村,我们方家村也是如此!” “对啊!我们周家村子也是如此,蒙西县城之内,苛征田赋的村落是不是太多了些!” 一时之间议论声纷起。 赵逸城觑着萧玳的神色,委屈得抢地高喊:“五殿下英明!微臣实在无辜!” “自古以来,每乡每村总有些二流子缴不上田赋,那都是因为他们怠工懒做,不好好耕耘,才害得庄稼年成不好!他们缴不上赋,怎么能怪到微臣头上来?” “蒙西县城何其之大,每年能顺利缴齐田赋的农家,数之不清,殿下千万不要听信零星几人的言语,就贸贸然冤枉了微臣啊!” 他说着说着,甚至当众抽噎了起来,似乎当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些农家知晓殿下生疏稷麦,分明就是想要撒谎蒙骗,博取殿下的同情,好减了自家的田赋,还请五殿下明鉴啊……” 常家村的老村长听他这般颠倒黑白,气得声音都在颤抖:“你个狗官,你……” 沈弈安抚性地朝村长点点头,转身面向赵逸城。 “这些农家连气话都说不利索,而赵县令你伶牙俐齿,究竟是谁更擅长撒谎,岂不了然?” 赵逸城抬起袖子佯装擦泪,底下的眼神却变了变:“大人,我实在冤枉……” “冤枉?” 沈弈掏出一叠拓文,摔到他面前的地上:“这一沓是常家村的田畴界碑拓文。” “我们几人亲自去过常家村,瞧得清楚,那儿拢共也就百十亩耕田,可田垄边的田畴界碑上,至少标着三四百亩的田地。” “村民们耕着稀薄的百亩农田,却要分摊近四百亩地的田赋,哪能不吃力?” 沈弈顺势蹲到赵逸城跟前,指着那沓图纸道:“赵县令,活人会撒谎,但死物说不了谎。” “平白无事的,你让百姓们背负了数倍的田赋,到底意欲何为?” 闻声,周边百姓瞬间炸开了锅。 “我们的赋税,竟是翻倍多缴的?” “怪不得……往年哪有那么辛苦,如今一点余粮都存不下来!” 赵逸城万万没想到,能叫他们翻出田畴界碑来。 村里的田地,他确实多报了数倍有余。 那些界碑言文生涩,读书人都不好看懂,更别说大字不识的农家百姓了。于是当年,上头的田畴界碑分发下来后,多出的那些他也没太在意,只是就地选了个隐秘处做掩埋。 谁能想到,这些锦衣玉食的京官们闲得发慌,竟然在荒山野岭里将它们翻了出来! 他一时恨得牙痒。 沈弈:“说吧,为何要给百姓们翻上数倍的田赋?” 赵逸城握了握拳,很快又冷静了下来:“五殿下,各位户部的大人,还请明察啊!” “这些拓文,说是从田畴界碑上拓的,但那界碑的真假实在难辨……只要选块差不多大小的石料,刻字描纹,轻而易举就能够冒充真碑!” 赵逸城抬起头来,言语诚恳:“五殿下,指不定是那些村民为了骗您减免税赋,铁了心思想要诬蔑微臣苛征。” “这些,说不定都是他们私自伪造出来的界碑,拿它们来做伪证,微臣跳进黄河都难洗清啊!” “还请殿下慎重,万万不可轻信……” 萧玳自问在京中也算阅人无数,早就领略过不少官员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却没想到这小小的蒙西县城也有如此人才。 若非他亲自去了常家村一趟,他都快要相信这人的鬼话了。 沈弈听得拳头硬了又硬:“活人撒谎,死物造假,赵县令,针对你的冤家可真是多。” 赵逸城当真哭了两声:“微臣长在蒙西,确实有些世仇,很容易招人报复……” 沈弈冷眼看着他演,好半晌后,不急不忙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 “那此物呢?” 赵逸城抹着眼泪抬头:“什么?” 他一定睛就顿住了动作,强作镇定道:“这……” 沈弈抖开了手里的图纸:“桐洲乡的田畴图纸。” 他笑了声:“说来也巧,若不是我们几人一时兴起,顺着这张图纸行路,恐怕也不会发现,你将大片无法耕种的山林画成了农田,算进了常家村的田地总数里。” “常家凭空多出的三百亩农田,就是由山林冒充的。” 沈弈悠悠站起了身,居高睥着他:“界碑可以造假,但这张田畴图纸是你们县城上交给京城的,还盖有你县令的官印,板上钉钉,无法造伪。” “赵县令,你夸大村里的耕地数额,害百姓们平摊了数倍田赋,此事无从抵赖,我劝你还是尽早坦白吧。” “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逸城再也无法演下去了。 田畴图乃计税所用,他作伪一事属实,但被人查出来却属于意外。 他忍不住咬牙:“几位大人还真是好兴致,微臣竟然不知,世上还有人会拿田畴图到乡间,作导行路……” 萧玳搁下手里茶盏,撑肘看他:“这么说,赵县令是肯认罪了?” 天香楼外的百姓们丢进了菜叶,高声喊道: “快认罪吧!狗官!害我们多缴了数倍的田赋!还钱!” “我们起早贪黑,耕那两亩薄田容易吗……” 有人愤愤道:“不知蒙西有多少农家遭了他的罪,砍他脑袋都不过分!” “对啊,砍他脑袋!” 赵逸城跪在原地,听着成片的骂声,竟然忽地笑了起来。 这声诡异,满楼的人都静了一瞬。 赵逸城再也没有方才的怯懦委屈劲了,拍拍衣袍,闲适站起了身。 萧玳不动声色地把手按到了剑柄上。 赵逸城没有妄动,仍十分恭敬地朝他拱了拱手:“五殿下。” 他摇头叹气道:“真是不巧,三殿下受了伤,去了行宫静养,许久未与我联系, 所以我未能提前知晓你要来蒙西……如今真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户部的老臣们直觉不妙,纷纷围到萧玳身旁,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赵逸城笑道:“我能想做什么?殿下是真龙后裔,我是黄土子民,我自然是要拱卫殿下啊!” 第44节 说着,他话音一转,直接面向沈弈:“五殿下尚且年轻,很容易错信旁人,你这户部侍郎好大的胆子——” 他步伐森森地逼上前去。 沈弈见他反常,忍不住后退,下一刻就听他喝声喊道:“你竟敢拿张假的田畴图纸来瞒骗殿下!” 沈弈险些气笑了。 这人拒不认罪,竟然连田畴图纸是假的,这样荒唐的话语都说得出来。 要知道,这图纸质特殊,八章九印,分毫作不得伪,面前此人分明就是在睁眼说瞎话! 赵逸城就是知道这份证据真得无从辩驳,所以才容不得对方拿着此图。 只需等三皇子回了信,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此时他决计不能认罪下狱。 赵逸城朝后使了个眼色,方才还跪在地上磕头的官差们立刻站了起来。 萧玳意识到不妥,忙要推开身前的户部众人:“沈弈,过来!” 然而赵逸城下手更快,直接挥令官差:“将那贼人伪图,一并拿下,不必手软!” 沈弈还未反应,就见数十把明晃晃的大刀朝自己飞劈而来。 萧玳眼见着沈弈躲得狼狈,几下就挂了彩,他当即提了剑就要上前,怒道:“姓赵的你好大的狗胆,当着我的面,朝廷命官都敢杀?” 那些老臣哪敢叫他冲进去冒险,死命拦着道:“殿下别去,我去!我去!” 还真有几个京官顶着大刀就滚了进去,一时之间鸡飞狗跳,闹得不可开交。 萧玳正是急得目眦尽裂时,嘈杂的马蹄疾响如鼓,远踏近前,踩得整条街的地板都在颤动,惊起百姓们的让路疾喊声。 动静太大,天香楼里的众人惊疑不定地顿住动作。 只见楼前奔来几队啼声疾沉的黑甲战马,眨眼就将天香楼围了起来,门口更是冲进一支玄武袍、红缨枪的城防官兵,训练有素,三两下就将楼内的县府官差制服下去。 身边骤然松爽的萧玳与户部官员们大眼瞪小眼。 而后一匹乌棕宝马步伐悠缓,停到了天香楼大门前,其上明眸皓齿的少女握着鱼符,朝里挥手笑得轻快。 “五哥!” 坐她身后的少年朝里望了眼,懒声笑道:“杂鱼烂虾都搞不定,还得我们绕路调兵来。” 萧玳总算舒了一口气,难得地乐于听见他的挖苦,扬臂喊道:“快,将他们都捆了!” 那边赵逸城瞧着手下们都被按跪落地,面色逐渐苍白。 城防官兵是王朝派养的,不吃他的私饷,可不会听他的指示。 他远远看着沈弈被人搀起,狠狠一咬牙。 ——还不到最后关头,还有机会! 赵逸城飞身跃起,直接扑向沈弈:“图纸给我——” 黎梨见他发难得突然,心中即时紧张,却听见身后的人嗤声笑了。 “真是自取灭亡。” 云谏弯腰从马下摸出一把长弓,眨眼不到的工夫,弯弓搭箭姿势既成。 黎梨与他共骑,就被他挽弓的姿势半环在了怀里。 以往在学府,她也见过许多次他射箭的模样,却从未在这个角度见过。 他双臂就在她肩膀旁伸出,黎梨莫名有种自己在拉弓的错觉。 她无意识地后仰了些,后背贴上他的前胸,被他平稳有力的心跳撞了一下,呼吸间花香一瞬骤浓。 面前的场景就如画布旋转般飞速变幻。 入目变成了暗夜笼罩的大漠边关,远处沙丘起伏,狂风呼啸,裹挟着粗粝黄沙扑到她的脸上,划得生疼,耳畔忽然传来雄浑的号角声:“呜——” “苍梧城门开了!” “冲啊!” 大弘士兵们的呐喊声像翻起的巨浪,就在她身后震呼。 她站在高耸的城墙青砖之上,萦绕着血腥气微微喘息。 脚步声此起彼伏,有群胡虏士兵远远地朝她冲来,弯刀在月下闪着夺命的寒光,她连忙往后退,却猝然撞上一个温热胸膛。 她回不了头,但看见有人从她身后抬起了弯弓羽箭。 那人臂间银盔早已残破,露出其下数道狰狞刀伤,但他的挽弓的手依旧极其平稳。 在狂风停歇的瞬间,他镇定松指放箭,利矢瞬间穿喉饮血。 胡虏命殒得彻底。 “真是自取灭亡。” 熟悉的嗓音在耳后响起,有些干哑,比之现在稍显青稚,却更加张扬。 她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他射箭,因而也是第一次看见—— 在苍梧攻城夜里,他沉着挽弓,连发箭矢射穿八十敌首。 而她的朝珠,就在他的腕间熠熠生辉。 第31章 可怜 离弦的破空声与惊呼声相继响起。 黎梨看见一支银箭临空击碎苍梧的夜色,天空几道光芒裂隙越来越大,蒙西的晴日阳光重新绽出。 射出的银箭转眼刺透赵逸城的手掌心,疾速力道将他整个人掼落地面,他抱着手就尖声惨叫了起来:“我的手!我的手!” 云谏依旧冷笑了声,刚想放下手,前臂却传来一道轻柔力度。 黎梨握着他的箭袖护腕,要找什么似的,来回摩挲。 没有,没有,没有她的朝珠。 方才的幻视来得突兀,又消失得不留痕迹,眼前人衣料齐整,与那身沾沙带血的银盔毫无关系,黎梨疑心自己接连数日奔波,累出了毛病,但还是寸寸抚过他的小臂,细细摸寻。 她不自觉问出了口:“七年之前,那夜苍梧……” 云谏却抬手将她按住了。 他轻咳了下,小声道:“办事呢祖宗,你真这么喜欢的话,等结束了我再给你摸。” 黎梨:“……” 她缓过了神,面色麻木地收回了手。 萧玳已经在发话了:“这群官差为虎作伥,都捆了收监!” “至于赵逸城,就将他——” “且慢!” 萧玳话语未完,长街另一侧就横空踏出道纵马声响,还未见着人影,高喊声已经凌空传来:“五皇子且慢——” 众人凝神望去,很快看清前方的驾马身影。 街边的百姓窃窃议论道:“那不是都乡侯的弟弟吗,他怎么来了?” 为首男人将马鞭挥得飞快,还未停稳就忙乱地跳了下来,飞身跪到萧玳面前。 “五殿下!赵县令有冤,还请殿下不要错伤无辜啊!” 黎梨上下扫了来人几眼,瞥着他那身贵不可言的浮光锦衣料,想起这人就是在酒楼里言语调戏她,还想带萧玳回家的中年男人。 她听着百姓们的私语,暗暗蹙眉。 蒙西县是三皇子萧煜珏的封邑,这儿的都乡侯与他沾亲带故,似乎是母家颇为亲近的表亲。 眼前这男人是都乡侯的弟弟,自然也与萧煜珏有些血缘关系。 所谓六亲同运,傍着三皇子这棵大树,怪不得这窝囊草包能在蒙西嚣张横行。 浮光锦中年感受到了几人的视线,不敢抬眼,硬着头皮道:“草民屈正奇,在此为赵县令伸冤!” 萧玳凉凉看着他,还没开口,那边被扶起来的沈弈已经拍响了桌子,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伸冤就伸冤了?” 他好险才躲过长刀的围剿,身上处处都挂了彩,模样十分狼狈,撑着桌子说道:“田畴图纸造伪,县令官印昭然在上,证据确凿,你凭何替他伸冤?” 屈正奇用力磕了几下头:“回禀大人,草民擒住了一人!” 他转头招呼自己的家丁,一名鼻青脸肿的男子很快就被推进了楼里。 那男子一身师爷打扮,被推落地面还在不自觉地痛呻。 屈正奇抱拳回禀:“五殿下,各位大人请明鉴,此人是赵县令的师爷,也是我 家旁支子弟,他才是本次田畴图造伪的真凶!” “赵县令是被冤枉的啊!” 来得如此突然,任谁都会对此感到蹊跷,几位户部老臣当即喝停他的话语,令人将那师爷扶了起来,对他说道:“你来说。” 那师爷年纪尚轻,显然预先受过伤,手脚还在哆嗦,被扶起后颤颤巍巍地站也站不稳。 户部官员们安抚他道:“别怕,你尽管说实话,五殿下在此,会为你做主的。” 师爷不看萧玳,反而瑟缩着看了眼屈正奇,后者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足。 “看我做什么?” 屈正奇皮笑肉不笑:“方才你在家不是招供得好好的么?到这儿就不会说实话了?” 师爷听言,不知想起了什么,当即腿一软重新跪了回去,颤声喊道:“我认,我认罪……” “是我伪造的田畴图纸,是我偷盗了县令官章盖上去,一切都是我做的。” 那年轻师爷伏地痛哭起来:“我对不起赵县令,我愿意认罪!只求各位大人与族亲,不要为难我的家人……” “我都认,千万不要为难我的家人,呜呜……” 黎梨听着那师爷连声哀求,来来去去地提到不要为难他的家人,真不知是在求京官,还是在求屈正奇,她渐渐皱起了眉。 第45节 “是你造伪?” 黎梨冷不丁问了声:“总得有个动机或者意图吧,你造伪是为了什么?” 师爷哭声梗住,一时有些接不上话:“我,我……” 萧玳看着他,兀的笑道:“连个动机意图都说不出来,你会造伪?” “难道你不知道,顶替罪犯,欺君瞒上是则重罪?” 那师爷似乎没料到会有这两问,在原地哑言半晌后,他支支吾吾地应了两句:“我,我造伪是为了陷害赵县令,我与他有仇……” 黎梨接声问道:“你们二人有仇,他还雇你做师爷?” 她听着这番错漏百出的话语,即使从未有过审讯经验,也不难猜出这人是被强推出来的替罪羊。 她眼神示意萧玳,把这些人都一并拿下,带回京城交给刑部慢慢审。 术业有专攻,不怕审不出来。 谁知那师爷也猜到了自己不会被人相信,凄凄然看了眼屈正奇后,奋然起身一脑门撞向柱子。 “我就是真凶!我愿意以死谢罪,只求还赵县令清白!” 此番太过突然,在场众人惊然要去拦时,已经发出“嘭”地一声巨响。 师爷躺落地面,额角边缘鲜红汩汩,没多久就浸湿了小半块地毯。 一并落地的,还有一只碎得掉粉的茶盏。 众人惊愕望来,云谏刚收回手。 他神情无辜:“看我做什么?被我砸晕,总好过撞柱而亡吧?” 萧玳很不满:“你好歹省些力!瞧他那样就知道伤得不清,指不定要养个十天半个月的!现在好了,还怎么审?” 云谏:“……” 要求真多,兄妹两人凑不出一颗良心。 眼见这边陷入了僵局,赵逸城抱着伤手抢地大哭道:“微臣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岂能轻易受辱……” “如今真凶已经认罪,字字都愿伏诛,还要以死还我清白,可见我冤屈之深!” “五殿下,苍天看着呢!可不要再冤枉微臣了啊!” 萧玳被他吵得脑壳生疼,正想斥他住嘴时,有道紫衣人影快步从门口迈入,抡起胳膊就赏了赵逸城一个大耳刮子。 好清脆响亮的一道“啪”声。 赵逸城猝不及防,被扇得砸落地面,嘴角溢出了血。 他狠狠啐了一口,正要发作,扭头看清来人后却只是诧异地张了张口。 屈正奇大喜,唤道:“大哥……” 黎梨打量来人,猜出他便是蒙西的都乡侯,相貌倒是端肃正经,瞧着比他弟弟要像个人。 京城来的众人默不作声,考量着面前的变故。 都乡侯屈成寿已经板板正正行起了礼:“臣都乡侯参见五殿下。” 他抬起身来,眼神刚直:“圣上与三皇子曾托臣协管蒙西,如今出了这么一桩事,也是臣的协管不周。” “臣愿助殿下一臂之力,查清蒙西田畴事宜!” * 京城众人在蒙西地头行事,要落实新政、清查异常田畴,总需要当地官员的襄助。 赵逸城疑点重重,最终还是被关了起来等候再审,这位都乡侯算是来得及时。 他凭着本地优势,很快规划出三乡的通路,助京官们下乡入村视巡。 云谏与萧玳擅马,少不得要帮着奔走,一连几日都没有回过县城。 黎梨、沈弈与几位年纪稍长的户部官员,都留在了县城里,要从杂乱无章的县库中找寻真正有用的田畴图,还要时不时去集市一趟,同往来的乡亲百姓们宣读新政。 真的田畴图一直没有找到。 但黎梨去集市多了,意外地与几位店家的女儿熟络了起来。 那日鸿福酒楼的小女儿要办新酒宴,还特意给了黎梨两张请柬,邀她来尝尝蒙西地方所酿的新酒。 黎梨拿着另一张多出来的请柬,从早到晚想足了一日,最终在夜半三更,许是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写了封信给云谏。 叫这位好几日都在外头奔波正事,忙得脚不沾地的人,回来陪她参加一场女儿家的宴会。 太过荒唐,云谏当然没有回信。 黎梨姑且等了两日,也不算意外,将另一张请柬给了沈弈。 “走,我带你玩儿去!” 秋夜凉爽,欢洽宴席里暖炉轻烟,旨酒万钟,确实是抒情惬意的好时候。 姑娘们没多久就喝得脸蛋通红,牵着挽着,要结伴去园子里散散酒意。 鸿福酒楼的小女儿秋玲珑年纪最小,性子活泼,没走几步就围着黎梨转,拉着她的裙子称赞道:“郡主,你这裙子当真好看,还是我们蒙西的款式呢!” 黎梨笑道:“就是在蒙西买的。” 就是那日在成衣馆子里买的绛红衣裙,是蒙西当地的衣裙款式,修身合体,软袖薄裙,行走间自成婀娜姿态。 黎梨窥着四下没人,还小心地朝她们展示了番:“瞧,这儿还有玄机呢!” 姑娘们看了,立时笑闹着推拉起来,脸更红了:“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穿出门!” 黎梨仗着甜酣酒意,骄傲地仰起下巴:“不怕,又没人敢碰我。” 八珍阁的祁愉姑娘年纪稍长,歪着酒步靠过来,俏声调侃道:“这不把你家那位小郎君迷得五迷三道的?” 黎梨摇着半醉的脑袋:“他都没见过我穿这裙子……” 然而话到一半,她后知后觉地茫然捂住了嘴。 不对,她这是想起了谁? 祁愉笑着指指后方宴席:“还没见过?他不是与你同一车过来的么?” 黎梨郁闷地放下了手:“那是沈弈……” 才不是什么她的郎君。 几个酒鬼又绕着路要往庭院深处去,说要去看看池子里的锦鲤。 谁知今夜月色怡人,锦鲤没见到,倒是不小心撞到了一对鸳鸯。 秋玲珑反应快,拉住众人就躲到了假山后头。 黎梨扒着假山,悄悄探出脑袋,只见池子边站着一高一低两道身影,都在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居左的少年双手背在身后,紧张得微抖。 他抬了几次头,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终于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右侧少女的面前。 黎梨借着清皎月光,看清那是一支温柔绽开的木芙蓉。 那名少女捂着双颊看身前的少年,黎梨莫名感觉能遥遥看见她脸上的红晕。 她伸手接了花,似乎想说什么,但没开口又羞得转身就走,身后的少年不自觉跟了几步上去。 前面的少女到底没走远,她停住步子,从袖子里摸出一支金菊,羞答答地抛给他,而后才转身飞快提裙离开。 这回那少年不追了,低头望望手里的金菊,再抬头时,笑得甚至有些傻乎 乎的。 黎梨看着这一幕,莫名觉得自己脸上的酒意更热了,还没来得及思索,就被身后几位姑娘拉了回去。 她们掐着彼此的胳膊,激动又兴奋,原地无声尖叫着跳了几跳,仿佛撞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黎梨醉意未消,反应更迟钝了:? 祁愉向她解释道:“那二人是周家与梁家的青梅竹马,今天互通心意,竟被我们碰上了!” 黎梨理解她们围观八卦的兴奋心情,但也不明白:“送个花罢了,这也算互通心意?” 再没有看锦鲤的心思了,秋玲珑带着她们往回走,沿路说着:“蒙西习俗便是这样的。” “三秋之季禾熟稻实,岁物丰成,有情人自然也要顺应时气,赠枝时令花,结颗姻缘果。” 她说到这,又回头调侃黎梨:“你那小郎君没送你?” 黎梨揉着醉得发蒙的脑袋:“他忙得很,见他一面都难……” 半晌后她反应过来,抬手就去挠对方痒痒:“胡说八道,你才有什么小郎君呢!” 不管有没有小郎君,与沈弈一同住在户部临时租下的府邸内,出门一趟,总归是要一起回去的。 黎梨同姑娘们散了大半夜的步,终于被秋凉晚风吹得酒醒了些。 她遵着先前与沈弈的约定,去到临近秋家府门的长廊与他汇合。 还未走近,就看到有道身影朝她走来。 黎梨心道,他倒是快,也不知道喝尽兴了没有。 此处长廊远离宴席,灯烛寥寥,旁侧又是成排的绿木高乔,树荫遮蔽着清许月光,那道身影便在阴影里朦胧不清。 “沈弈。” 黎梨唤了声:“叫你久等了,我们回府去吧。” 她听着微顿了下又行近的脚步声,顺着迎上前去:“今日玩得可还开心?” 树荫密蔽的幽暗处,她终于走近他的身前,笑着说道:“这儿太黑了,下次我们换个地方……” 话未说完,身前人抬起了手,而后清香传近,一枝棠花簪上她的鬓边。 黎梨先是一愣,想起今夜的所见所闻,顿时慌得后退,有些磕绊:“沈,沈弈?” “别再叫他了。” 熟悉的嗓音,几日未曾听见了。 黎梨怔怔然睁着视野昏黑的眼睛,听见他的呼吸靠近,由他低头将她抱进了怀里。 第46节 “连日从桐洲跑回来的。” 云谏埋首在她颈边,轻叹了声:“你可怜可怜我,让我少吃些醋吧。 第32章 表白 黎梨被他用力搂得身子微微后仰,熟悉且清甜的花香盈满鼻尖,一如身前人的温暖怀抱令人安心。 几日未见,黎梨总觉得自己忙得发慌,或是闲得发懵,以致于那日脑子十分不清醒,才会给他传了封信件。 可如今在他稳稳当当的怀抱里,黎梨才意识到,她传信给他,或许不仅仅是因为新酒宴这样蹩脚的原因。 “好没良心。” 少年略闷的嗓音在她颈边传出:“传完信就把我忘了个干净。” 说是要他陪,结果转身就领了别的男人来参宴。 他的鬓发落在她的颈间,带来细微痒意,黎梨感觉自己迷糊得像是又喝了一盅酒。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乡间很忙吗……” 云谏稍微直起身:“你开了口,我怎么会不回来?” “别担心,我暂且赶完了手里的活,明日回去也不会耽误事的。” 黎梨没想到他这趟风尘仆仆真是为了自己,难得惭愧:“我不过随意一说,你可以不用理会的……” 云谏似乎隔着黑夜都能看到她苦巴的小脸,他失笑地挑起她的发辫,拿发梢挠了挠她的脸颊:“为何不理会?” 黎梨颊边被他挠得更痒,忍不住伸手去摸,却摸到了鬓边新簪的花。 她听见云谏朗声笑道:“我当然要理会,收到你信件的时候我很欢喜,一路上回来也很欢喜。” 但下一刻,颊边的发梢挠得重了些。 “若你方才没有叫错人,那我应该会更欢喜些。” 黎梨:……好记仇。 此时流风穿过,长廊两侧树影摇晃,零星月华越过纵枝横叶,温和地落到二人身上。 依稀看得清对方的身影轮廓。 云谏见她抬手摸着鬓边的花,便同她说道:“是棠花。” 明知她看不见,他仍问道:“喜欢吗?” 黎梨抚摸着娇嫩水灵的花瓣,知是新摘的花朵,刚想点点头,又听他轻声问了句: “蒙西民间,有三秋赠花的习俗,你可知道是何意味?” 黎梨的指尖一时顿住。 云谏没想追问为难她,只自恰地将一袭薄斗篷披到她的肩上。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蒙西地段太平,夜间生意繁华,坊市灯烛彻夜长明。 去处很多,云谏却偏带着黎梨穿过热闹人烟,往县城的边缘处行,待喧声都被抛在了身后,蒙西的青白城墙便出现在了眼前。 伴着城防的篝火焰光,黎梨跟着他登上城墙望塔。 她站在开阔的望台边缘,迎面是清爽秋风,头顶灿然长星,入目便是从脚下蔓延至远处地平线的万家灯火。 黎梨从未登过望塔,在寒蝉鸣声中,她有些入迷出神地望着溪桥芳树、挂列华灯的千门万户。 云谏将她脸边散落的发丝撩到耳后,看清她眼里盈盈倒映着璀璨辉光,笑道:“本想来了蒙西之后带你好好逛逛的,殊不知我下了三乡,丢你一个人在县城待了这么久。” “难得回来一趟,总想带你去哪里玩玩。可我心知你是个好动的,想来这几日早就把县城都逛遍了。” “想了又想,也许就望塔这儿是你不会来的,你看看,可还觉得新鲜有趣?” 黎梨双手撑着栏杆,畅达的视线在城池夜景里穿梭,感慨得发自肺腑:“有趣!原来望塔上的景观如此好看,这样偏僻的地方,难为你竟然知晓……” 她叹完好半会儿,也未听着回音,侧头望去,却发现云谏倚在栏杆旁,没往外看,却眼也不眨地望着她,不知看了她多久。 黎梨不自在,挠了挠脸颊:“你来这儿不看夜景,看我做什么?” 云谏:“我不爱看夜景。” 那他爱看什么? 黎梨一顿,默不作声握住栏杆,似不在意地转开了脑袋。 云谏眼瞧着她的指尖开始无意识磨蹭杆木,起先还觉得新奇,而后很快就发现,他看得越久,她脸上的绯色就越浓。 又看得久了些,她按得指尖都在发白。 云谏听见自己心里有道愉悦的声音开始呐喊,没忍住伸手将她搂了过来。 他低头逗她:“你最近好容易害羞。” 黎梨:“……” 她好像被人踩中了尾巴,凶巴巴甩他一记眼刀,又侧开了脸,云谏明显没玩够,故意追着过去问: “为什么啊?” 黎梨哪知道那么多为什么,只知道自己脸上的热意更难压下去了,偏生云谏是个性子属狗的,她越想躲,他就越来劲。 “现在就这样害羞了,以后可怎么办呀?” 黎梨实在是听得忍无可忍,恼羞成怒往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你话好多!” 云谏不生气,反倒笑得更加畅快。 黎梨满腔火气滞住,终于意识到这人是在戏弄她。 她有一种在比武台上较量,却不幸落了下风,还被对家提溜着小辫子转圈圈的耻辱感。 黎梨很不服气。 云谏意犹未尽,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发现身边的姑娘不知何时松弛了下来,甚至颇平和地笑了声。 她说:“其实我不觉得冷。”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云谏不免怔愣。 黎梨终于转过身,面对他挑起桃花美目,问得漫不经心:“这斗篷一定要披着么?” 云谏莫名从她这一眼里,看出些河溪瀑布那只白狐狸的影子来。 他还没想明白,黎梨已经探指勾住了颈间的系带绳结,绳结轻巧脱开的下一刻,斗篷划落,娇俏妩媚的绛红鸢花瞬间绽放在望塔之上。 云谏微一定眼,看清身前人的模样,当即局促得后退了半步 。 黎梨这身衣裙改自蒙西款式,与京中端庄的华裳大不相同,这身衣裳轻薄修身,像是从她肩头披下一层柔软水雾。 寻常距离看着还好,可他们二人相挨在一处,云谏身量又高,一低头就能看到她稍低领口里的精致锁骨,还有隐隐勾勒的柔软线条。 云谏忍不住又退了一步。 黎梨悠哉打量着他飘忽的眼神,还有清许月光下逐渐明显的微红耳根,她好像看到自己站在了比武台的高地上。 她心情很好,故作惊讶地掩嘴:“你最近好容易害羞。” 云谏:“……” 以牙还牙,报应来得真快! 云谏果断要往后退,黎梨却容不得他逃,想也不想就倾身抱住他的胳膊,凑近了问得满脸无辜:“为什么啊?” 云谏僵硬地缩了缩手,眼睛也不知该往哪里看,只敢盯着她的发顶,开口就认输:“是我错了,我不该……” 黎梨还没和他算完账,哪里会听,笑容里的顽劣气更深。 “现在就这样害羞了,待会可怎么办呀?” 云谏站在刀尖上,更敏锐地捕捉到危险。 这句话似乎与他方才说的不一样。 待会,什么待会? 他警惕地疑虑着,黎梨已经牵起了他的手,气定神闲地按在了自己的腰侧。 几乎是同一时间,黎梨毫不意外地听见他呼吸凝滞的声音,好似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听见他心跳乱了两拍。 黎梨得意洋洋地弯起嘴角:“你说,到底是谁害羞了?” 她这身衣裙表面看着无异,腰间的缝裁却有玄机,开了个不大不小的镂空口子,手放上去就能越过软滑的布料,直接碰到底下的肌肤。 云谏触指尽是细腻,他愕然得不加掩饰,甚至无意识地移了下指尖,似乎想确认这是否自己的错觉。 对面的黎梨却觉得他今日的指腹粗糙了许多,好像凭空多了几道硬质的突出。 她被他这一下挠得发痒:“你手怎么了?” 黎梨没忍住旋侧身子,当即就要扭开,殊不知碰巧云谏反应过来,也着急忙慌地要甩手,二人一左一右地动作,“呲”一声就把那道镂空口子扯开了。 两人意识到麻烦,生怕这身柔弱衣裙要裂开,慌里慌张又猛然回撤动作,结果一右一左两道力遽然撞到一处,两人“嘭”地一声,头撞上了头,险些栽到地面。 云谏眼冒金星,晕头转向时狼狈伸了把手,将黎梨扶稳。 但似乎有些不太对。 待他回神,就悚然发现自己的手不知怎的闯进了那道衣裳裂口,正正覆盖在她的心跳上方。 怦然的柔软与指尖手掌贴在了一处,二人齐齐顿住一息。 黎梨的尖叫声几乎划破城楼:“云谏——” “我的错!我的错!”云谏也崩溃大喊。 “你手拿出来啊!” “卡,卡住了!怎么还有绳子啊!” “快点!” 第47节 “我我我我在解了!” “别碰那里啊——” “好好好,你别哭啊……” 良久之后,黎梨重新裹紧了斗篷,像朵自闭的蘑菇一般靠在望塔角落里。 云谏握剑挽弓的手一向平稳,现在却虚软得发抖。 他远远望着角落里的蘑菇,踟蹰几番,硬着头皮上前:“黎梨……” 黎梨气不打一出来,捡起颗小石子就往他身上扔:“你——” 她难以启齿,只得骂别的:“你手上长刀子了吗,刮得我疼死了!” 云谏老老实实挨了一砸,他没将这不轻不重的力道放在眼里,反倒是听她说疼,更有些紧张:“若是你觉得疼的话……” 黎梨冷笑:“怎么,再帮我揉揉?” 云谏一哑:“……” 他觑着蘑菇的脸色,蹭着步子凑到她身边去。 蘑菇直接撇开了头。 她神情冷峻地听着脑后的窸窣动静,打定了心思决不搭理他,不承想,有一物绕开冷峻,递到了她的面前。 身后的人小心道:“这几日给你做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黎梨只看了一眼,视线便凝住,哑然张了张口。 是一支红玉簪子,玉料古朴润泽,半面宝相花纹盘结缠绕,雕刻其上。 云谏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常年带着的红玉簪子本是一对,只是那年云家归京,我的马匹意外踏碎了其中一支,从此宝相花就不再周圆。” “我一直想要弥补,但那是锦嘉长公主管领蒙西时,选的蒙西老玉矿的料子所造……老矿早已停采,相同的玉料再难买到,无奈只得一拖再拖。” 他见黎梨稍微转过了身子,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前些时日我下乡的时候,去了老玉矿那边,运气实在不错,几番询问竟然被我找到了一位矿工,在他那里买到了留存的相同玉料。” 云谏将那支簪子放入她的手里:“这是我这些日子里磨刻的,你看看……” 黎梨低头摩挲着玉簪,感受到玉质的温润衬手,一时无言。 她静静站了会儿,然后摘下自己发髻上的红玉簪,与手中那支并在一处。 缺憾七年的宝相花,在今夜里重新拼撑成美满的圆纹。 与母亲所赠的那支精工细雕不同,新的簪子雕工青涩,但每一笔都摹得规矩端正,可见其间下刀认真。 黎梨怔怔然看着,忽而意识到什么。 她转身牵起云谏的手一看,才知道为何会觉得他的手指粗糙得紧。 云谏的指尖还有几道新鲜的刻刀伤痕,显然是近几日才添的,有些才结上硬质的伤痂,摸上去粗粝得划手。 “看着吓人,其实并不疼。” 他抽回手,只管将两只玉簪簪回她的发髻上,还有心情自嘲:“我本是想着再给你弄得好看些的,可惜雕刻天赋实在不高……” 髻上多出一份的重量,连带着那朵棠花,有种沉甸甸的情绪再也无法忽视,缓缓沉落黎梨心底。 她垂下了手。 “……可是,为什么呢?” 云谏:“嗯?” 黎梨:“你为何总要费心,替我做这些事呢?” 她低下头,看着什么:“是因为这个吗?” 云谏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她将云家的信物玉佩拿在了手里。 他默了默,问道:“因为什么?” 黎梨抚过玉佩上的“云”字雕纹,轻声说道:“因为揽星楼那一夜的事,因为你们家的严苛家规,你别无他法,只能与我绑在一处……” 他大概并不想结一对怨偶,所以才这样事事迁就她。 云谏注视着她指尖的动作,直到她留意到他的顿滞,也住手不动了,他才幽幽叹了口气。 云谏接过她手里的玉佩,挂到她腰间束带上。 “黎梨,我与你不同,揽星楼那夜,我十分清醒,我有许多机会可以离开。” “但我留了下来,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黎梨拨着腰间的玉佩,闷声道:“因为我强拉着你……” 云谏抬手扶起了她的脸:“不是。” 受了这番误会,他的语气竟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松快。 “是因为我放任你拉着我,我甚至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私心,隐隐希望你拉得我更紧一些。” 黎梨愣神看着他。 云谏空闲的手也牵起她,将她与那枚玉佩一并握进掌心里,顺手掂了掂,承认得痛快: “家规之事也是我哄你的,我们家没有那样的家规。” “我就是单纯想要把信物给你。” 黎梨手边的力道忽轻忽重,不明不定,令她迷茫得近乎无措:“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费心做的这些事情,对他又没有益处…… “为什么?” 云谏倏尔笑了起来。 蒙西的星疏月朗,万物有距,他却逆了天时,径直低头靠近她,直到二人吐息间的花香相融,弥漫在身侧。 黎梨极近地看着他的琥珀瞳眸,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心跳还能跳得如此怦乱,难耐得屏住了呼吸。 云谏的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轻缓却带着难以忽略的喻义。 “你 不知道为什么吗?” 黎梨颤着眼睫,心里泛起无数答案,数不清的声音传响。 下一刻,有道花香骤然靠近,直接替她挑出了最正确的那一条。 云谏朝她低下了头,温热的亲吻降落到她的唇上。 干燥的柔软碾蹭过她的唇瓣,黎梨被激得后脊一阵发麻,瞬间收紧了握着他的手。 他稍离了些,依依不舍,又再次俯身而来,她清楚听见了他话音里的轻笑。 “大概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吧。” 第33章 失控 黎梨耳内嗡鸣,全然听不见身后的寒蝉鸣声,只看得见逐渐倾近的面容。 她忘了呼吸,身前人的气息却灼热,唇瓣被他低头含住轻吮,黎梨彻底软了身骨,像一湾溪水倾泻下来。 云谏轻松揽稳了她,低头将她唇上的每一寸清甜都尝得细致,直至察觉到她开始轻轻颤抖,才眷恋不舍地直起身。 顾不得心跳仍在怦然,他认真端详她的神色,看见那双桃花眼里水光流荡,迷离得过分。 她显然对他的举措毫无预知,但即使再无措,也只是握紧了他的手,好像从未想过要将他推开。 云谏听见心底的喜悦痛快叫嚣,伸手将她拉回自己怀里。 他稍一抬头,就能穷眺西方天穹,一抹血色峥嵘的苍梧城关战景仿佛在视野里划过。 云谏抚着她肩畔的青丝,轻声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大概是命中注定要喜欢上你的。” “……可你讨厌我。”他收回目光,低声笑了下。 “我等了七年,才因揽星楼之事与你稍稍接近,你说我怎么可能不想为你费尽心思?” “我只盼自己能为你摘星揽月,好让你再少讨厌我一些。” 黎梨渐渐蜷起指节,把他衣裳前襟抓揉出折痕,又局促地松开。 她磕磕绊绊着解释:“我没有讨厌你……” 云谏握住她的手,又笑:“那喜欢我吗?” 黎梨再迟钝,也隐约明白这声“喜欢”意味不平常。 她耳根渐渐热了起来,把脸埋进他的衣襟里,妄想躲过一时,不用答话。 但她才开始假扮鹌鹑,腰间便是一紧,而后整个人腾了空,她刚惊呼出声,就被云谏稳稳托到了城墙锯齿上。 城墙砌得稍高,她坐在上面几乎能与云谏平视,秋夜清凉,对方的视线却灼若晨星。 云谏抵在她身前,话音伴着晚风传来:“黎梨,你喜欢我吗?” 黎梨后缩了些又被他揽住腰,避无可避,她揪着膝上的裙子,仿佛揪住了这些日来的所有回忆光影,将自己的心绪掰开揉碎看了个遍。 鬓边的棠花轻盈,还在杳然作香。 好半晌,黎梨推开裙子的折痕,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胡乱晃了晃脑袋。 云谏无奈地揽着她的腰往前:“我看不懂,你说出来。” 黎梨踟蹰了下:“我说不清……” 迎着云谏的眸光,她又小声说道:“应该有些喜欢……” 云谏终于展颜笑开。 城墙上的晚晴夜风骤起,拂开她身上的斗篷,叶海娑响扑得寒蝉静散。 他余光里是二人层叠交织的衣裾,听着远方人家喜事合卺的热闹声响,好像心跳也随之高扬几分。 第48节 那边满院宾客喧天,绣阁灯明,面前的城墙浸着沉阔夜色,一晃眼,二人绛红的衣衫,凭空多了些正红颜色的模样。 “天知道得你一句‘有些喜欢’,是多么不容易……” 云谏捻起她的袖摆,抚过花绣,轻声笑道:“换作两个月之前,我甚至不敢想象,竟能听见你对我说这句话……” 但人心贪而忘止,尝到了甜味,妄求便会更嚣张。 衣摆晃动,折痕带来细微的痒麻,黎梨忍不住想从他手里扯回衣料。 云谏早有预感,握紧了不肯放。 她不满地抬脸看他,却见他勾指又蹭了蹭她的脸颊。 “但是还不够,再多喜欢我一些。” 短短一句话,黎梨却听出了些不讲理的霸道。 她失笑道:“都说兵家取夺在谋,最讲究沉稳内敛,你倒好,有什么心里话都直接往明面上说。” 云谏不在意:“在你面前,我算哪门子兵家。” “那算什么?” 云谏撑手起来,坐到她身边去,与她一起迎着凌空的晚风,语气坦荡:“算个裙下之臣。” 黎梨笑道:“真是好没出息。” 云谏带她转向城池,二人登上望塔良久,但时至此刻,他才正经将视线落到蒙西县城的夜色中。 “很有出息了。” 云谏说道:“这已经是我最有出息的自认了。” 若她知晓他心里的患得患失,就会知道他能当个裙下之臣已经甘之如饴。 最怕就是他什么都不是。 毕竟…… 察觉到她转过来的视线,云谏笑了下:“你忘了那神棍给你算的命定姻缘了么?” “那两道卦语,我没一道对得上的。” 黎梨恍惚想起这回事。 她迟疑道:“你相信他说的?” “我不信,”云谏轻声应道,“但也免不得在意,尤其早些年你与我疏离,更让我觉得自己与你无缘,甚至连个过客都算不上。” 夜空清朗,他居高移远了视线,远眺山间的蒙西盆地,似乎能从城池的溪桥芳树与万家灯火之间看到谁的身影。 他连过客都算不上,但有些人却能天生合上卦语,受那玄乎的天命承认,仿佛往后也不必费心工夫,只需自然而然,就能轻易赢了他。 想想今夜初逢时,她开口便唤错的两声名姓,真是令他…… 云谏叹道:“好嫉妒。” 嫉妒什么? 黎梨一时茫然,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只隐约见到喧闹夜集中熙攘的百姓身影。 她琢磨着那夜集里面是否有什么了不得的人事,云谏的心绪却已经兀自走远。 他没来由地想起许多年前,一场京郊泛舟,时逢初夏,小雨忽至,湖面意外地升起了丝丝凉意。 众人的夏季衣衫难免单薄,黎梨挨着围炉也被冻得瑟瑟。 满船的人就永宁侯府的小世子带了件薄斗篷,对方将那件斗篷披到了她的肩头。 云谏看着她一身浅色裙衫被马蓝色的斗篷掩盖,毛绒的乌领埋住她小半张脸,衬得她的口脂都艳红了颜色。 她披着暖绒的斗篷,很快便恢复了精神,又笑意灿然地四处转玩,路过他身边时,他闻到那小世子惯用的熏香味染了她满身。 发梢到衣角,都是其他人的味道。 彼时他年岁也不大,情窦初开,不明白那一刹那自己心中的烦躁是何缘故,如今却是想得不能再明白。 单是别人的气息将她笼罩包裹,他都嫉妒得想发疯。 更遑论她的姻缘与旁人相关。 “你在看什么……” 黎梨望着夜集满目缭乱,找不到目标,刚回过头问他,却被他拉拢了斗篷。 云谏实实在在地扽紧了斗篷,几乎想将她整个人裹起来。 黎梨哭笑不得:“我真的不冷……” 话未说完,对方犹显裹得不够,就着斗篷搂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 黎梨惊诧地环住他的肩,云谏低头抵住她的额,眸光偏执地有些不讲道理。 “不许喜欢上别人。” 没头没尾的一句。 黎梨愣愣听着他的沉息,倏尔反应过来,笑道:“好啊。” 温情话音落下的刹那,沉浮的花香瞬间浓郁暴涨,二人的神思一下被冲得晃荡,仿佛直接从秋季的城墙上坠入春夜海潮。 云谏托住她的后颈,再次吻了下去。 与方才的温柔缱绻不同,眼下他甚至有些无法克制,碾转得凶狠,黎梨不自觉揪住他的衣领,被他不轻不重咬了一下,呜声松了唇。 云谏将她半压在怀里,侵入她的齿关,肆无忌惮地掠夺那份温软甜香。 黎梨被他的炽热逼得呼吸急促,脑袋逐渐发晕。 她忍不 住轻推了他一下,却又被紧紧扣住腕子,被他粗粝的指腹摩挲过掌心,一时难耐得呜咽出声。 “轻点……” 云谏被她两声就点燃了更深的篝火,薄唇放肆地辗转往下,在那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烫出点点红痕。 那件斗篷不知何时已经解了,绛红裙衫的衣襟也松了开来,底下软滑的丝绸小衣系带垂落,柔软的春色在秋夜里绽放。 黎梨下意识伸手想遮,却被拉住。 “好黎梨,我轻点……” 黎梨颤了颤羽睫,松开了手。 晚风亲吻上馥郁柔软的白芍药,枝梢的莺啼愈发酥软。 清甜的花香浓郁得近乎艳靡。 星夜之下,二人堕入失控的边缘,然而,一道突兀的更声冷不丁地“锵”声敲响。 寂静城墙,铜锣刺耳,直接敲到了云谏的理智之上。 他猛然一个激灵,下意识拢紧黎梨的衣衫,将她藏进了斗篷里。 再往下看,才知那打更人离着遥遥一段距离,几乎看不清人影。 云谏神思终于回笼,望着四下的月黑风高,暗骂自己一句荒唐。 他重新将黎梨捞了起来,不太专心地给她系好衣衫,却听见她轻声在笑。 云谏有些无奈:“还敢笑,不怕被人看见?” “不怕。” 黎梨懒散倚回他的怀里:“你这样小气,不会让我被人看见的。” 云谏:“……” 倒也不算说错。 城墙的晚风终于恢复清凉,将二人身侧的秾艳气息吹薄了些许,云谏听着林海里的鸟雀惊飞声,终于意识到不对。 方才他的失控实在太过。 他探指抚上黎梨绯色未退的小脸,想起酒坊里老爷子说的“花开有时”。 酒里的药效愈发强了……或许真是花开之时在即了。 黎梨犹在闷声问着:“你明日就要回乡里了吗?” 云谏默了默,轻声道:“不回了。” “我在这里陪你几日。” 第34章 退还 近一个月下来,蒙西县府的库房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户部众人日日都在哀嚎。 “为何就是找不到有用的田畴图!” 先前,县令赵逸城上交给京城的田畴图作了伪,导致整个蒙西县之内,各村各族分摊的田赋都是错乱的,根本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落实新政。 要完成圣上的任务,户部众人就必须找到真实有用的田畴图。 可眼见着秋意越浓,众人日日埋头苦寻,田畴图的真迹还是一无所踪,落实新政这份差事,更是半分进展都没有! 离京前刚刚得了麟儿的宋大人急得嘴角燎泡:“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在蒙西过年了!” 黎梨坐在桌边,推开面前半摞纸张,揉了揉额角:“赵逸城总该知道真迹在哪里吧?” “云谏不是去审他了么,还未问出来?” “哪审得出来啊!”宋大人跺脚道。 “那姓赵的性子油滑,本就死活不肯认罪,再加上屈家送来的年轻师爷,替他将罪责担了个干净……赵逸城好歹是个朝廷命官,我们拿不到他的错处,就不能对他刑讯逼供,能审得出来才怪咧!” 说到这里,宋大人更是气得锤胸:“都怪屈家那个穿浮光锦的纨绔!他临门一脚送来的替罪羊,给我们添了好大的麻烦!” 坐在黎梨隔壁的,头发花白的徐大人抬起头来,宽慰道:“没事,云家那小子说了,屈家纨绔这样偏帮赵逸城,定是与田畴图作伪一事有所关联,他已经着手去查了。” “说不定很快就能有结果,宋大人,你且安心……” 第49节 黎梨正提笔在一页核对清单上画了个“叉”,听闻此言,羊毫笔尖稍微一顿。 怪不得呢,才说要留在县城陪她,结果又是几日忙活见不到人影。 想着想着,她又落笔在清单在画了两个“叉”。 这边户部众人正要摇头认命时,好消息却来得突然。 有位小侍郎风风火火跳进了县府的大门,还未走近就兴奋喊道:“田畴图!田畴图来了!” 众人听这一声又惊又喜,黎梨也搁下了笔:“怎么回事?” 小侍郎捧着个托盘冲进来:“都乡侯送来的!” “他说当年三皇子收封蒙西的时候,曾令人测绘过蒙西的田畴,那份田畴图,都乡侯碰巧留有备份,听闻我们户部有需,就差人送过来了!”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到桌案上。 宋大人连忙扑上前,展开图检查了番,大喜道:“日子没错,图也是真的!可以去落实新政了!我们回家过年有望了!” “想不到,屈家那纨绔只会穿着浮光锦招摇过市,他兄长都乡侯倒是个靠谱的!” 在众人的欢悦声中,黎梨也起身接了图纸,看去第一眼还是笑着的,可看多了几眼,她嘴角的笑意就渐渐压下了。 “……等等。” “这图有问题,让常家的村长过来确认一下。” * 快晌午时,常家的老村长杵着小拐赶了过来,一行京官围在他身边,大气都不敢出。 好半会儿,老村长摸着白胡,从田畴图后抬起了头:“郡主大人,这图确实是真的。” 户部众人还未来得及露出喜色,又听他摇头叹道:“可是绘图的时间距此太久了……” “这几年田赋苛刻,许多小村子在难以维生的时候,都卖了不少田地给蒙西的世家大族……如今,这田畴图画的内容,早就不准了。” 黎梨心道也是。 她亲自去过常家村,知晓那儿顶天了也就百亩农田,可这田畴图上清清楚楚记着常家村两百亩,显然不符。 黎梨不得不对户部众人泼了盆凉水:“这图不能用。” “常家村拢共百亩农田,按这张田畴图行事的话,村民们至少要分摊两百亩田地的税赋,白白多缴一倍的银两,岂不害人?” “听村长的话,这样的土地买卖现象在蒙西还不少见,若用了张图,不知要害得多少百姓受累。” 她抚着下巴思忖道:“其实,也不是非得拘于当下,若我们找不到可用的田畴图,不如请旨圣上重新测绘……” “哎呀,郡主!”宋大人唉声叹气道,“你当重新测绘是件易事?” “翻山越岭,初算复测,哪样不用人力与银钱?而今年夏季三月大旱,王朝的稷麦收成本就不好,如今边关胡虏又在蠢蠢欲动,内外都实在艰难……” “再说了,土地买卖,农家少了田吃亏,蒙西的世族们却多了田,占了便宜啊!他们肯定要想尽办法阻拦重新测绘的。” 他小心看了老村长一眼,压低声道:“郡主,世家大族才是王朝最粗壮的茎叶,若他们群情激愤,只会令王朝的这个秋冬更加难熬,圣上也不好在此时与他们斗争为难啊……” 黎梨握着那张田畴图,一时陷入了沉默。 反倒是常家村的老村长苦笑了声,安慰道:“郡主大人,我知你心疼我们农家,但这位大人说的话不无道理……其实,这张田畴图虽仍有些不公平,但已经比先前的伪图好上太多了,能减去我们不少的田赋……” 老村长道:“既然能改善当下的困境,我们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了,真的挺好的……” 耳边是一番“挺好”,黎梨看着老村长洗得发白的补丁衣裳,总会不自觉想起屈正奇那身扎眼的浮光锦,心中更是难受。 半晌后,她按下手里的图纸:“不必急着做决定。” “县府库房还未彻底整理完,我们先清完再说,说不定还能找到更有用的田畴图。” 待老村长离开之后,黎梨回头望望县府库房里的文山书海,又有些惭愧:“宋大人,恐怕还得再耽误些时日……” 宋大人摆摆手:“郡主不必愧疚,来了蒙西,我自然也是希望百姓们过得更好的。” 他重新埋首回桌案之前,嘀咕道:“总不能你一个来帮忙的小丫头这么投入,我正正经经的户部官员却只想着回家抱娃娃吧 ,太小瞧我了……” 大家松快笑了起来,正要分出几摞新文书忙活,却听见门口又传来新客的脚步声。 “还在找呢?快些清开桌子吧,午膳要紧!” 沈弈提了好几层食盒,兴致冲冲进来:“今日我去城西宝斋楼打的饭菜,可香了!” 听见饭菜来了,户部众人精神一振,三两下就清了桌子,沈弈开了食盒一通忙活,转眼间佳肴美馔就码满了桌。 但众人都不动筷子,都在望黎梨。 黎梨也举着筷子发愣:“……这是?” 徐大人先朝沈弈问了:“怎么就郡主有点心吃,我们的呢?” 说着他还指了指某个两层小木盒,上面有碟晶莹剔透的雪梨糕,正乖乖巧巧地放在黎梨面前,摆得精致,拢共就两三块,显然是单独给她一个人。 徐大人不服气:“上次天香楼,我还替你挡刀呢,你小子好没良心!” “徐老千万别误会,”沈弈连忙解释,“这可与我没有关系!” “这是路上撞见云二公子,他叫我带回来给郡主的!” 此话一出,众人诡异地停滞了片刻。 几位老京官率先反应过来,瞬间来了兴趣:“哎哟,你说的是云家那小子?” “查案子那么忙,他还记得给小姑娘买雪梨糕呢?” “我听说蒙西这家雪梨糕日日排长龙,很不好买咧!”有人挤眉弄眼道:“真有心啊,郡主,你说对不对?” 长辈们用一种“我们是过来人,我们都懂”的暧昧眼神看来,调侃得很是起劲: “郡主快尝尝,云二的心意好不好吃?” 黎梨脸上一阵发烫,忙将糕点往前推:“快别胡说,大家一起吃……” 姜还得是老的辣,徐大人笑眯眯,向沈弈提问时却一语中的:“云家那小子千里迢迢托你送个糕点,难道就没托你传个什么悄悄话吗?” 黎梨窘得要捂脸:“……徐老!” 众人又是起哄,沈弈却不解风情地老实道:“给郡主的悄悄话没有,云二公子倒是对我嘱咐了两句。” 京官们一瞬茫然,连黎梨也忘了害羞,开始好奇:“对你?他同你嘱咐什么了?” 沈弈应道:“他叫我提醒你,记得看盒子第二层。” 黎梨不明所以,下意识依言开了第二层木盒,然而只看了一眼,就手忙脚乱“啪”声盖了回去。 已经晚了,大伙儿都瞧见了。 徐大人哈哈笑了起来:“好小子,真是直接啊……” 黎梨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底下,连忙将木盒抱了回来。 木盒里头铺了满满一层鲜嫩花朵,幺桃秾李簇成花团,浅色花瓣还沾着水珠,盒子只开了一瞬便满室生香。 宋大人促狭笑道:“郡主知不知道,蒙西县城里,三秋赠花是何寓意啊?” “不愧是将门虎子,我年轻的时候,可没他这么大胆……” 眼见黎梨窘迫得想要逃跑,徐大人笑声喊了停:“好了,少年慕艾,都是这样过来的!” “不说了,吃饭吃饭!” 众人了然,难得听话,将话题扯到了今日的饭菜上头,黎梨好险才松了一口气。 即使盖着盖子,花盒里的馥郁芳香也若隐若现,她轻轻摸着木盒边缘,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拉了下沈弈。 “你不是说云谏向你嘱咐了两句?第二句是什么?” “哦,那个啊。” 沈弈咽下一口菜,回头认真道: “他叫我没事离你远一点。” 黎梨:“……” 真是心眼比铜钱还小! * 当天夜里。 黎梨梳洗完,坐在妆台前擦拭长发,虽对着铜镜,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一旁的花盒上。 花盒洒过水,夜里又避开了艳阳,娇气的花朵似乎比白日还要甜馥几分。 瞧着赏心悦目。 黎梨正想着要不要给它们挪个瓶子,就听到屋南的花窗“叩叩”两声。 “哪位”她吓了一跳。 “是我。” 熟悉的少年嗓音自窗外传来。 黎梨舒了口气,提了灯盏站起,轻快几步推开窗:“你怎么来了?” 清甜的花香渡来,临窗的少年翻坐上窗台,笑着将她揽到身前:“有想我吗?” 黎梨的话音与笑容却都浅了些。 晚归的少年眉宇间隐藏着疲惫,敞开的窗户带入他满身的秋夜霜气,还有…… 脂粉味。 黎梨嘴角的弧度逐渐沉了下去。 云谏还在笑着,低头摸了摸她的脸:“今日有没有多喜欢我一些?” 黎梨脸上没什么表情,伸手就要合上窗户:“没有。” “哎!” 云谏连忙按住花窗:“我忙了一日回来,怎么连个好脸色都讨不到?” 黎梨闻着他那浑身胭脂香气,越看越觉得他发束凌乱,衣裳不整。 第50节 她脸上更差了,冷笑道:“你忙了一日?” “自然了……”云谏觑着她的神色,隐约明白了什么,“可是我回得晚了,耽误你休息了?” 黎梨懒得同他废话,将灯盏搁到一旁就要关窗,云谏没辙,只得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布包:“好黎梨,别生气,我把这个给你就走。” 鼻尖的脂粉气味更加浓郁,黎梨微微一顿。 云谏挑开布包给她看:“今日我在城西看到有间新开的脂粉铺子,许多姑娘都去帮衬,想来东西不差,我就让掌柜帮忙挑了些。” 他递过来道:“你看看,可喜欢?” 黎梨垂眸看向他手里的布包,轻嗅了两下,发现确实是他身上脂粉香的来源。 她意识到误会,一时有些发窘,讪讪接过。 云谏瞧着她的神色,有些迟疑:“不喜欢?” “要不,我改日换一家……” 他话语忽地止住,低头望去,袖子边上多了两根细白的手指,态度颇为柔软,正轻轻晃了两晃。 云谏诧异地挑了挑眉,再抬头时,面前的姑娘一改方才的冷淡,满脸乖巧,轻声软语。 “要进屋吗?” 云谏:“……”为何态度变得这么快? 他一琢磨,在心里暗暗夸奖脂粉掌柜的专业:挑得真好,她果然喜欢! 见黎梨又推开了些窗子,云谏回神将她按住:“不必,我不进去。” 黎梨看着面前低矮的窗户,迷惘问道:“你爬不进来?” 云谏:“……我怕等下爬不出去。” 他胡乱揉了把她的头发:“你好大胆子放我进屋子,这儿可听不见打更声。” 打更声。 黎梨想起前几夜在城墙上幕天席地的荒唐,难得低头轻咳了声:“那你,你早些回去?” “再等等。” 云谏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锦囊,往她的衣带上挂去,嘱咐道:“酒水铺子的掌柜说我们喝的香酒特殊,这是他给我的丹丸。” “这丹丸或许用得上,你要时时带在身边……” 他动作不停,絮絮叨叨说着,黎梨的目光却落到了窗台边上。 有张金边描绘的小纸张掉在上面,是云谏方才取物时,不经意从袖子里带出来的。 黎梨与祁愉姑娘有些交情,认得出这是八珍阁的首饰购票,似乎……是一枝玉兰簪子。 那边云谏系好锦囊,张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走神了么,可有听见我说的话?” 黎梨回神点点头,应道:“听见了,你说若是药发的时候你不在身边,那就服下这枚丹丸,可以压一压药效。” 云谏满意颔首,又捏了捏她的脸:“我这几日在蒙西街头,替你买了好些有趣的小玩意。” “过几日户部要办秋收宴,届时我一并拿给你。” 黎梨悄悄瞄了眼购票上的簪子图样,玉兰花缠枝相扭,模样的确十分趣致。 轻轻的甜意泛上心头,她嫣然笑道:“好啊。” “那到时候,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好了。” * 秋收宴是户部的意思,他们想着蒙西山高皇帝远,世家大族在此蟠踞生根,新政的落实,少不得要地头蛇们帮协几 分。 于是京官们趁着秋收节日,设了此宴与地头蛇们见上一面,也好顺道与他们宣说新政。 长辈们循规蹈矩,办的男女分席,这儿的女席可没有安煦长公主办的那样有趣,黎梨待没多久就觉得闷,出了院子吹吹夜风。 她想了想,从袖子间摸出一方素净帕子,抚摸过针脚生疏又别扭的刺绣,一时觉得懊恼。 早知道就不说什么送他一样东西了! 绣成这样,真是送不出手。 要不随便从花坛里揪朵花送给他好了……估计他也会很高兴的。 正胡乱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笑声:“郡主,你在这儿做什么?” 黎梨回头:“沈弈?” 沈弈走近前:“我刚赶从外头赶回来参宴,你怎么……” 他视线落到她手中的帕子上,迟疑道:“这个馅饼是你绣的?” 馅饼。 黎梨一听就炸了毛,腾地跳了起来:“这是梨花!梨花!” 沈弈打了个哆嗦,忙缩了缩脖子:“郡主息怒,是我眼拙,我眼拙了。” 黎梨凶完又有些沮丧,苦着脸打量手里的帕子:“我就说这玩意送不出手,就该在花坛里揪朵花……” “送人的?” 沈弈一怔,想起这儿的赠花习俗,立即笑了:“郡主说什么呢,这个馅饼是你绣的,自然比花坛里的所有花都要好。” 黎梨凉飕飕看着他,沈弈后知后觉又打一激灵,改口道:“梨花,梨花……” 他安慰道:“郡主是女子,当然会偏爱精致美物,但我们男子没那么多讲究,只要是在意之人所赠,都是最好的。” 黎梨半信半疑,沈弈却对自己的话语很有自信,拉她过去:“走,我带你去男席找他。” 两人穿过庭湖畔,往园林边走去,黎梨犹在忐忑:“你确定他不会笑话我?” 沈弈好声保证道:“云二公子肯定不会——” “云二公子真是会啊,挑这些女人物件从未出过差错。” 这时,一道轻细的嗓音从两树花枝后突兀传来。 这边二人步伐顿住,茫然往树丛后望去。 “上次你给我买的脂粉,真是香啊,我自己可挑不到这么好的。” 脂粉。 黎梨手里动作微紧。 那边枝影绰绰间,一高一低两道人影站着,左边那道纤细娇小的身影穿着鹅黄鲜嫩的裙子,正朝眼前人伸手:“手里拿着什么?” “给你的簪子。” 另一道懒洋洋的嗓音响起。 沈弈一听就知道是谁,瞬间头皮发麻—— 怎么回事!难道他一回来就撞上这种捉奸的戏码了吗? 他暗自觑向身边:“郡主……” 黎梨定眼望着前方,片刻后伸手拂开挡眼的花枝,目光轻而易举地定了位,落在那道熟悉的绛红身影上。 对面的清秀姑娘刚从他手里接过一支簪子,笑道:“真好看,得不少银钱吧,你可真舍得……” 黎梨听见云谏的声音:“你首饰简朴,总要有些装点才好。” 那姑娘欢声笑了起来。 黎梨麻木地移去视线,望着她手里的发簪,只见玉兰花缠枝相扭,十分趣致。 与那夜他袖子里掉出来的购票一模一样。 黎梨握着那方绣得艰难的帕子,只觉得自己指尖上的细微针伤像道天大的笑话。 沈弈想起,她前不久还在担心对方会不会喜欢她的馅饼帕子。 他忍不住替她暗骂一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前儿才给郡主送花盒,今夜就给别的姑娘送花簪! 云二公子真是好大好花的一颗心! 而花树后头,那清秀姑娘似乎很不擅长用簪子,拿着簪子,连簪几下都簪错了位置,黎梨看见云谏很无奈地叹了声,替她取了下来。 “小心些,我来吧。” 云谏没有抱怨面前姑娘的多事麻烦,而是耐心替她簪正了簪子,甚至分出心神,低头替她拢齐髻间微散的发丝。 “懂了么,往后这样簪就行……” 黎梨先前还好好的,看到这里,鼻子和眼眶忽然就酸了。 她不可谓不熟悉,他这样的语气与神情。 他在她面前,就总是这副温柔模样。 黎梨喉间哽咽了下,终是松开抬着花枝的手,转身大步离开。 “哎……” 沈弈急得原地跳脚,想了想还是赶紧追了上去:“郡主!” 花树后的云谏似有所感,侧目看来,只看见一树颤颤巍巍的枝条,后头空荡荡的并无人影。 他的心跳还是莫名乱了起来。 直到跟前空了,云谏仍站原地缓了良久,才转身回去宴会的男席。 此时酒过三巡,户部官员都喝红了脸,粗着嗓子喊道:“我们这新政,若能有在座各位相助,定能事半功倍!” “届时圣上龙颜大悦,我们定然报上各位的功劳,替各位讨个赏!” 底下众人纷纷大笑着举杯应道:“好!” “愿鼎力相助!” 觥筹兴起,又推了杯盏一轮。 第51节 云谏百无聊赖陪饮了两圈,酒水下肚,心里的不安却烧灼得愈发强烈。 他忍不住瞟向门外,这场宴会乏味,她该要无聊坏了。 云谏按住自己的心跳,就想起身去寻人,却见门口恰好拐进一位户部的随侍。 那随侍生了张喜庆洋洋的笑脸,似乎见谁都十分乐呵,到了云谏身前,仍旧笑吟吟的。 “云二公子,郡主让我将这个给你!” 他递上一个小布包,晃动间琳琅作响。 ——“那到时候,我也送你一件东西好了。” 云谏想起那夜黎梨的话,立即展颜露出了笑意:“有劳,多谢。” 接过那布包,触手似乎有点金玉器的分量,云谏等不及地挑开绳结,往里看去。 只一眼,他刚浮起的笑容便瞬间凝固。 空荡的包裹里头,只静静躺着一块温润厚沉的脂白玉佩,还有一枚挂着梨花坠子的鱼形令牌。 这两样他都十分熟悉,都是他亲自送到她手上的。 若说有什么陌生的,那便是旁边的柔软料子,似乎是方素净帕子。 云谏愣愣然,拿起那帕子,却发现它被人绞成了几块碎片,上面有枝梨花刺绣,针脚青涩却认真,早已被剪得惨烈。 他反应不过来,怔忡着抬头望那随侍。 随侍触上他的目光,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有这个!” 他摸出一个小锦囊递给云谏:“郡主还托我传一句话……” 云谏望着前些日子才给她别上腰间的锦囊,那是嘱咐过她,若是药发时他不在,让她先服下压制药性的丹丸。 他听见随侍的转达,似乎听见她站在跟前对他说。 “现在不喜欢了。” 第35章 半夜 黎梨铰了帕子,丢给随侍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县府西南角落走去。 沈弈见她眼里盛着晶莹水光,生怕她想不开要做傻事,半步都不敢离。 他绞尽脑汁地回想着,试图宽慰道:“郡主,此时下结论还太早了些,毕竟云二公子不像是那种贪色重欲之人……” “才不是呢!” 黎梨用力抹掉剩下的泪珠:“你不知道,他重欲得很!” 沈弈:“……” ……不是,云二公子你到底做过什么啊! 沈弈艰难挣扎了下:“我的意思是,此事蹊跷,说不定其中另有隐情?” “隐情?” 黎梨驻足看来,嗓音有些闷:“你倒说说,若是你早有心上人,你会因为什么样的隐情,去给别的姑娘送脂粉与发簪?” 沈弈被问住了,支吾两声后含糊道:“或许是因为那姑娘日子过得凄苦朴素,我心生善意,顺手为之……”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觉得心虚牵强,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就听见黎梨哼了声。 “过得凄苦朴素,不是应该给她钱财银两才对么?” 黎梨收回视线,闷闷不乐地往前走:“ 且不提他送去的脂粉与簪子多么暧昧不明了,单是他亲自替她插簪挽发,这就已经错得无可挽回!” 她经过一枚小石,抬脚就将它踢到了远处。 听着啪嗒飞石声,黎梨一低头更是委屈:“这世间真有姑娘不会用簪子吗?我都看出来了,她在那儿装,他在那儿陪她演,两人愿打愿挨,好一对郎情妾意。” “倒是我多余了,不如成全了他们俩!” 沈弈眼瞧着县府的马厩逐渐出现在前头,心中一阵发慌:“成全归成全,郡主你这大半夜的,是要往何处去?” “成全归成全,”黎梨冷笑了声,“我堂堂郡主,岂是任他欺负的?” 她迈步进了马厩,拾起一根马鞭,抬手就往地下抽了一道,“啪”地一声,草尘四起。 黎梨目光坚定:“我去找五哥,叫五哥打死他!” 沈弈:“……” 黎梨捞起裙子就要往马背上爬,然而姿势实在生疏,几下都踩空了马蹬往下滑,看得沈弈呲牙咧嘴。 他手忙脚乱地去接她:“郡主你别冲动,若真要去寻五殿下,至少也等散了宴席,我叫个随侍给你套车……” 黎梨不乐意,硬要挣扎着上马:“不行,我一刻都等不及了!” 两人一个往上爬,一个往下拉,正是好一番纠缠时,远处忽而传来一道怒喝声—— “屈成寿!” 马厩被这声怒吼震得晃了三晃,吓得黎梨、沈弈腿一抖,人仰人翻一并栽到了地上。 两人栽了浑身的粮草碎屑,好不狼狈,伏在地上懵懵然抬起头来。 远方确实有一道人影,正是都乡侯屈成寿。 近日来,无论是确定下乡路径还是寻找田畴图纸,户部都受了屈成寿很大的帮协,沈弈不免待他敬重。 他不满地嘀咕道:“哪里来的粗礼之人,竟然对着都乡侯大呼小喝、直呼其名?” 屈成寿已经朝人声处转了身,只见迎面赶来几位膀大腰圆的华服男子,无一不是气势汹汹的模样。 黎梨认出那几位都是蒙西当地最财大气粗的世家家主,方才在户部的秋收宴就十分目中无人,听说早早就离了席。 来者不善,为首一人指着屈成寿就破口大骂:“你把田畴图真迹给了户部?” 屈成寿一身紫衣,即便到了中年也腰杆挺直,在那几人当中格外清癯。 他颔首应道:“是的。” 那些家主暴跳如雷:“你害我们不浅啊!” “你可知道,若户部真用了田畴图真迹,我们几家每年都得多交数千两田赋!” 沈弈看出他们要为难都乡侯,连忙支起身子就想出去帮忙,谁知下一句话传来,直接给了他当头一棒。 “出尔反尔!莫非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为首的家主气得捶胸顿足:“当年说好了,你与赵逸城负责作伪田畴图,将我们世家的田赋都分摊到百姓的头上去,我们得了益处,每年都给你们送一笔钱!” “如今好了,钱你是收了不少,结果转身就把真图交给户部,完全不顾我们的死活!” 沈弈僵住了身形,全然忘了动弹。 先前他就想不明白,为何赵逸城要作伪田畴图,害农家百姓分摊数倍的田赋……如今听了才知,原来是拿了百姓的田赋去补贴世家的,劫贫济富当真黑心! 沈弈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屈成寿,这如兰君子都乡侯,竟然也参与了其中。 远处的几位家主分外激愤:“你让我们日子不好过,就不怕我们将此事抖给户部?” “你也不想想,你往年收了我们多少银钱?恐怕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对面嚷得起劲,屈成寿却仍是气定神闲地掸了掸衣袖。 “何必如此激动,我给户部送图,也是为了我们好啊。” 他背起手来,轻描淡写道:“户部那群窝囊废太过婆妈,在这耗了一个月,也没有动身回京的意思,实在碍事。” “我看不下去了,所以才给他们一张田畴图。那图虽是真迹,但时间太过久远,我们世家大族经年兼并,所拥有的田地要远多于田畴图上的记载。说到底,按那图纸缴纳田赋,我们也不算吃亏……” “再说了,等户部那群废物办完差事离开,蒙西又是我们的天下。到时候想让那些破落百姓继续替我们分担田赋,简直轻而易举,你们有什么好害怕的?” 黎梨伏在马厩下方,想起前些日子衣衫褴褛的常家村长,他们日子过得不易,却仍安慰她“挺好”,而眼下这群道貌岸然的世家,膏粱富足,却还在算计百姓! 黎梨恨得攥住了一把草。 屈成寿犹在嗤声笑着:“我好歹也是三皇子殿下的表舅爷,你们也该再相信我一些……” 他话说得好听,那边剑拔弩张的氛围很快和缓。 世家们的态度松缓了下来,又拥簇到屈成寿身边,似改了脸色在奉承什么。 黎梨回头,低声对沈弈说道:“不行,这几人就是蒙西的蛀虫,有他们在,百姓们绝对没有好日子!” 沈弈点头道是:“看来我们回京之前,还得想办法把他们给收拾了……” 两人正埋首躲在暗处琢磨,却不料想下一刻会祸从天降。 附近的矮墙不知何时翻上一人,身影摇摆了两下,像是再也坚持不住了,从上面一头栽了下来。 来人摔落墙根,“嘭”地一声闷响,在这少人偏僻的西南角里分外突兀。 眼见远处的屈成寿一群人注意到了这边,沈弈心道不妙,拉起黎梨就要走:“郡主,此地不宜久留!” 黎梨忙不迭应了,谁知刚躬身逃了两步,一抹鹅黄裙摆径自闯入了她的视线余光。 ……很眼熟,是今夜看见的,与云谏在一起的女子所穿。 她下意识看去一眼,却见对方蜷缩在墙根,显然摔下来后就失去了意识。 那姑娘怀里还紧紧抱着一物。 黎梨不自觉停住了脚步。 沈弈拉着她的袖子,察觉到她的停滞,急得压声催促:“郡主,别停啊!” 黎梨说不清由来,心里兀的跳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甩开了沈弈:“你先走!” 她飞快扑到那姑娘身边,伸手一扒拉,发现对方怀里紧紧护着一本册子,似乎很是重要,即使晕了过去,也抱得用力,黎梨压根扒不下来。 沈弈远远窥着那边要来人,急得跳脚:“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管云二公子的姘头!” 短短一瞬间,黎梨却蓦地想起那日在天香楼前的幻觉——云谏伫立苍梧城关,背向弦月,迎面胡虏大军挽开弓箭。 是个不清不楚,不知真假的幻视。 第52节 却莫名叫黎梨相信,他或许是个三心二意的狗男人,但不妨碍他当个爱护百姓的好武官。 她再使劲扯了一下那姑娘怀里的册子,的确扯不下来。 眼见屈成寿几人迈开步子,正要往这边过来,黎梨咬牙左右一想,探身扒来马厩里的草粮,想将那姑娘藏起。 “你快走吧!”黎梨对沈弈说道,“她可能真的是在帮云谏查案。” “虽然他们二人举止暧昧、不清不白,但她怀里的册子说不定是什么重要的证据线索,我不能让她被那群人发现……” 可她还没说完,就发现身边多了道取草遮掩的身影。 沈弈也埋头扒起了草粮:“开什么玩笑,我也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徒,哪有弃你而逃的——” “道理”二字还未说出口,他正要放草埋人的动作一顿,怔怔看着墙根昏迷不醒的姑娘:“……来,来春?” 黎梨正抱了一团草出来,闻言茫然:“什么来春?你认识她?” 沈弈一把将草料撂到一边,扑上前将那姑娘抱了起来,胡乱擦揉对方沾血的脸颈,几下摸查,惊喜道:“来春!真是来春!” 黎梨见着他的举止,不合时宜地觉得不适:“你先放开那姑娘……” “什么姑娘!”沈弈哭笑不得,“好大的乌龙,这是来春啊郡主!是圣上特地安排与我们随行的小黄门啊!” “他自幼就净了身入宫,是以身形不如寻常男子高大,但胜在习过武,身法不错,这几日正帮着云二公子做事呢!” 黎梨神色空了一瞬。 小黄门……太监? 二人耽误了这两句话的工夫,那边又传来一道幕僚的慌张呼声,似乎从远及近跑来:“侯爷!出事了!” “今夜二爷召了群乐伶入府,没想到被一个会武的贼人混了进去,竟然偷走了——” 他跑近了才发觉自家侯爷身边还有一群世家家主,及时收住话语,压到屈成寿身边低声几句。 黎梨看着那小太监一身的乐伶打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显然没有怎么扮过女子,脸色脂粉画得相当生疏,发髻也扎得歪斜,难怪连支簪子都簪不好,还要云谏操心。 黎梨来不及懊恼这场误会。 眼见着屈成寿听完消息,脸色大变,领着众人拔快了脚步往这边蹊跷处赶来,黎梨胡乱从身上摸出一物,塞到那小太监的身上,又三两下与沈弈堆拢了草料,将他严实藏起。 脚步声已近身后,黎梨拉着沈弈往旁边一滚,直接远离了那摞藏人的草堆。 二人还在地上打着滚,质问声已经到了头顶。 “……郡主?沈侍郎?” 屈成寿带着众人站在他们面前,回头打量了一下方才的距离,意识到他与几位家主的谈话已经被听了个干净。 “三更半夜,僻静角落……” 他脸色骤然阴沉:“二位鬼鬼祟祟的,是在做什么呢?” 黎梨瞧着对方的架势,知晓难敌,索性也懒得挣扎了。 她撑手在沈弈身旁,懒洋洋回答道: “当然是在偷情啊。” 沈弈:“……” 黎梨抬眼打量了屈成寿几人一番,笑道:“好巧,你们也是吗?” “都乡侯与这么多人一起偷啊?想不到你一把年纪,玩得还挺花。” 屈成寿:“……” “嘴上功夫倒是了得。” 他冷冷看着地上二人,侧首同家丁们吩咐道:“请他们到我们府上喝个茶吧。” “金枝玉叶,朝廷命官,都小心些伺候了。” * “人呢?” 云谏的声音听着很不冷静。 先前去殿厅传话的笑脸随侍再也笑不出来了:“方才我就是在这儿遇见郡主的……” 随侍苦恼地挠挠头,左右张望着:“对了,我记得她与沈侍郎待在一处呢……许是他们二人改道去了别处吧?” 云谏握着手里的布包,只觉里面的物什硬得硌手,听见的话语也变得十分刺耳。 “找!再找!” 他回到县城还没几日,又一直在县府外奔波,如今寻个人还得随侍带路。 宴席已经结束,庭院里或逗留、或启程归家的宾客不少,经过的每一道浅色身影,他都留心去看。 但全都不是她。 云谏逐渐握紧那枚延缓药效的丹丸。 她好狠的心。 说不要就不要了,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用力攥住心脏,又狠狠捏了一下。 云谏放眼望着偌大的县府,只觉有只难以捉摸的绮丽蝴蝶,在他肩上短暂地停留,又轻飘飘地从他身边飞走。 他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都在往脑袋上涌。 情绪快要压制不住的时候,云谏忽地脚步一顿,停在了西南角的马厩旁。 有摞粮草安安静静地堆在那里。 分明没什么异样,却有种难以言说的预感升上心头,推着他走上前,探剑挑开草堆。 细不可闻的痛呻响起。 来春终于醒来,虚弱地睁开眼,看清来人后疲惫一笑:“从屈家取回来了。” 他松开了怀里护着的书册。 “此行凶险,方才我晕得不是时候,隐约感觉有位姑娘替我做了遮掩……” 他又喘了口气,从身边摸出一物。 云谏垂眸看去。 一支红玉簪子,半面宝相花纹,雕工青涩又拙重。 是他送给黎梨的那支。 第36章 山崖 五更夜,百家安眠的时辰,都乡侯府内却是沸反盈天,黑甲冷刃的城防士兵们纤芥无遗地围合了府邸,手中火把照亮了蒙西的半壁夜空。 “我最后问一次,人关在哪了?” 云谏狠力把一男子踩进泥坑里,靴底碾上对方的头:“说话!” “我不知道啊……”那管家模样的男子痛哭流涕,口齿不清道,“侯爷亲自带人关起来的,侯府那么大……” 云谏眼里的戾气已经压制不住了,掂起长剑就要斩落,然而这时,远处传来惊喜的呼喊声:“云大人,找到了!” 他抬头望去,远处圆门旁有道柴扉被士兵破开,几人正要往里扛人,嘴上喊着:“这儿关着人!” 云谏踹开脚下的管家,往柴扉处飞奔过去,眼见有道气息奄奄的身影被架了出来,他心提起了大半:“黎梨——” “当”一声,却是玉质发冠落地的声音。 沈弈的墨发散得狼狈,张口汩汩呕出血来:“云二……” 云谏脚步止住,视线往柴房里看,却不见还有旁的身影,他才定了两息的神思瞬间又暴躁了起来。 “黎梨呢?”他提起沈弈的衣领,吼道,“黎梨在哪?” 沈弈勉强撑起头颅,指向外头:“别院……” 他声音微弱得难以听清:“屈,屈家那纨绔将她带去别院了……” 满院的哀嚎哭声犹自在耳,云谏额角青筋突起,忍无可忍地一拳捶上柴房的门扉:“该死!” 薄弱的柴门应声裂开,尖锐的破木扎到他的手上,他脑海里却只有那双时常含着娇嗔的桃花眼。 那日在街上,他将她搂回怀里,还未用两分力,她就委屈喊着撞得生疼。 云谏提着手中的剑刃,少有地觉得手在发抖,全然不敢想象她那样荏弱,孤身离了庇护,入了狼窝,到底会受多少伤。 手上的鲜血滴答坠落地面,云谏却跟感觉不到痛似的,直接转身号人。 “屈家戕害不辜,今日不必再留!” “是!” 黑甲士兵们抱拳高声领了命,分出队伍捆了家眷,提了管家,冷刃铮亮地划上脖颈令他带路别院。 云谏一刻也站不住,拔腿就要飞身上马,谁知才迈开步,身形便不受控制地猛然一晃。 他仿佛听见了“嘭”地一声巨响。 突如其来的烈火,势不可挡地在腹中炸燃开来,他被猛火冲击得踉跄一步,狼狈撑住了门扉。 灼烧感迅速控制了骨骼筋脉,蚁噬刀剜的痛痒,火辣辣地生疼。 云谏攥紧门框抬起了头。 药复发了。 * 黎梨是被痛醒的。 她头脑还在一阵阵发晕时,深入骨髓的痛痒就像刺刀划拉,一刀刀地,硬生生将她刺醒过来。 熟悉的灼烧感,她痛得想要低呻,然而才吸一口气,她就下意识地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第53节 ……鼻间全是艳俗的熏香味,除了她自己身上的花香,她再也没有闻到其它能令她安心的气息。 约莫隔着一道门的距离,传来些人声的交谈。 “捂过迷药了,估摸着还得晕一会儿呢……不过二爷,那可是天家的郡主啊,你真的敢……” “有什么不敢的?”另一道男子嗓音嗤笑了下。 “大哥捉了她,难道还想过放她走吗?横竖早晚都是死,那张脸,不玩玩多可惜啊……” 黎梨一阵恶心,听出那是屈家那浮光锦纨绔的声音。 她艰难地撑起眼缝,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雕花木床上。 入目是四面金碧相辉的红漆墙,才九月金秋,屋里已经铺满了厚实毛绒的兽皮地毯,还错落立着几个四方沉重的青铜架,干桂香枝在火盆里噼啪烧着。 她勉强支起身子,几个动作就疼得她大口喘气,只得使劲掐住掌心唤回些神思。 门外的交谈到了尾声,有人掀开帘子进了门。 “哟,郡主大人,竟然醒了?”颇轻浮的语调。 黎梨不愿露出不妥,竭力聚起眼里的精神:“沈弈呢?” “沈弈?” 屈 正奇似乎想了想,很快明白,挺着满身肥膘踱步过来:“你说你那位小情郎啊?” 他饶有趣味地笑道:“郡主大人好有情义,只可惜,你的情郎没你这么好命。” “他敢派人来我们屈家偷账本,就该知道后果有多么严重,若他再不把账本交出来,只怕活不过两日了。” 黎梨这才知道,那小太监怀里护着的册子,是屈家的账本,想必事关重大,她有些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气昏了头就走人,而是将他埋进了草堆里藏起。 不过…… 黎梨平眼看着他:“你们为难沈弈也没用,派人去偷账本的,不是他。” 屈正奇皱眉:“那是谁?” 黎梨笑了声:“是我真正的情郎。” 屈正奇显然看出她没有要配合的意思,眉头皱得更深,但很快又松开。 他趾高气扬地走到床前圆桌旁,笑得戏谑:“郡主大人,这里是蒙西的屈家,我若是你,就该看清些自己的处境。” “我大哥只要挥挥手,就能让人掐断你这截细细的脖子。” 他掸着自己身上的浮光锦面料,得意道:“眼下就只有我能救你了。” “你若识相,就该好好哄哄我,说不定我保住了你的小命,还能让你过得比当郡主的时候更舒坦……” 黎梨使劲掐紧自己的掌心,冷冷笑了下:“你事事不行,做梦倒是挺厉害的。” 屈正奇毫不在意,抬手就解开了自己的腰带,甩去一旁,敞着外衣走近她,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邪笑着。 “大哥早说了你这丫头伶牙俐齿,就是不知道,其他工夫可还了得?” 黎梨说不清是恶心还是药效,只觉喉间一阵阵腥甜,腹腔的烈火似乎快要把她烧穿过去,痛得她俯身跌回床边喘了口气。 太痛了。 她指甲已经掐得掌心的软肉凹痕深陷,但这样的刺痛对比身上的火焚,简直轻微得可以忽视。 她难受得直不起身来,身上的花香完全不受控制地在暴涨。 屈正奇也闻到了,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 他马上顺着香味发现了床边少女的异常,嘴边的笑容咧得更开:“郡主大人这是怎么了?不舒服?我来帮你检查一下吧……” 黎梨弯着腰,低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屈正奇笑嘻嘻地凑上前。 黎梨再次低声说了句。 屈正奇听不清,颇有兴致地弯下腰凑到她跟前去听:“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黎梨猛然提气起身,徒手就抓住床边的铜质火盆,“呲啦”一声被烫得满手灼伤,她却咬牙握得更紧,回身用力,给屈正奇劈头盖脑地砸了下去。 “啊——”惨叫声骤起。 屈正奇顿时满面烫红,捂着脸连连向后跌。 点燃的干桂香枝结结实实从他头上、脸上滚了一遭,又“噼啪啦”地砸到他的身上,掉到地面,明亮的火星转眼就烧着了他那身晶光盈盈的浮光锦。 掌心的新鲜痛感短暂地压下了酒药,黎梨踉跄起身,扑到了房门后头。 “二爷?” 很快就有仆从们发现屋里的动静不对,争先恐后地推门进来,看清房里着火打滚的人是谁后,顿时吓得半死:“二爷!我们来了——” 众人取棉被、取水就要扑火,黎梨一鼓作气,又握住旁边的另一个火盆,忍着自己皮肉被烧灼的声音,直接掀到了门口地面。 兽皮地毯点燃得更快,明火立即窜起,众人更是手忙脚乱地要避开,趁此时机,她跌撞着冲出屋子。 外头的天刚刚擦亮,新鲜的空气迎面扑来,黎梨浑身酒药的热意,却仍是意外地被冷一哆嗦。 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赶来,黎梨发晕的脑袋根本无从细想,只得循着本能闯入树丛遮蔽的路径。 身后各响嘈杂,不少人喊着“走水”,她艰难喘着大气,一树撑着一树地往外跑,任粗糙的树干将掌心的烫伤划得血肉模糊,甚至恨不得再痛一些,好将酒药压得更狠一些。 黎梨知道身后肯定还有人在追她,她腿骨都在颤软,却半刻也不敢停,远远看着临街的白墙,用尽全力朝那跑去。 只要翻过了墙,便是坊市,是街道,有数不清的百姓商人,那才是她真正的活路。 迷糊间也不知道被花枝划了多少道,黎梨磕磕绊绊地跌到墙根,那有一口半人高的大水缸,恰好是她能爬上去的高度。 身后的脚步声趋近,黎梨竭力稳住心神与手脚,好不容易才攀上墙头,心头的喜悦几乎要在一瞬间埋没她。 却又在下一刻灰飞烟灭。 她后知后觉明白,为何金秋九月,这儿就铺设着地毯火盆,为何她身上的酒药焚烧得剧烈,她还是被冻得一阵一阵地哆嗦。 甚至至此才恍惚发觉,她一直没注意到,这里的临街院墙异常安静,半点小贩街坊的声音都听不见。 因为这儿外头不是县城街道,是高山深谷。 她跨坐在墙头,看到十数丈的不远处便是临空悬崖,唯一的下山道路,已经有屈府的人提着刀剑、绳索绕路赶来。 黎梨往后望了一眼,府内的追兵已经逼近墙根。 她几乎没有犹豫,跳下院墙,拼着一口气扑到悬崖边上。 “郡主且慢!” 身后一声高喝,都乡侯屈成寿拨开簇拥,快步赶到众人身前,听了仆从们的回禀后,眉头皱成了锁。 “郡主千万不要冲动,是我弟弟不懂事冒犯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且原谅他一遭,快些从悬崖上下来……” “下来?” 黎梨站在悬崖跟前,回头只见遥遥崖底的溪河,被凌厉山风刮得脸颈生疼。 许是人死之前都善于珍惜,她甚至觉得此刻的酒药烧得十分痛快,似乎在提醒自己还活着。 “你们真是有趣,敢悄悄杀人灭口,却不敢看我站悬崖边上?” “怎么?怕我坠崖落水,尸身冲到别处被人发现?怕我身上留了什么线索,这谋害皇亲的罪责会查到你们头上来?” 屈成寿面色还算镇定:“什么谋害?郡主说笑了,我们不过是请你入府喝了个茶……” “喝茶?那我留下线索也无所谓了?” 黎梨笑得猖狂,甚至有些恶劣。 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朝他挥了两下,满意地欣赏着他瞬间扭曲的神情。 “认得吗,刚从你弟弟身上扯下来的。” 屈成寿的如兰君子风采已经荡然无存了,恶声恶气道:“你这样苦苦相逼,到底是想做什么?” 黎梨收好玉佩,不紧不慢从头上拔下根银簪子,放在手里把玩了番:“你们到底是皇后母族的亲眷。” “眼下多事之秋,就算查出你们苛税敛财的账册,圣上也未必愿意因此得罪皇后母族、败坏嫡亲三皇子的名声……” “说不定最后只是赵逸城背了黑锅,而你们就算被革官罢爵,但也能保下一条性命,焉知不会东山再起,再次祸害百姓?不过——” “逼死皇亲就不一样了。” 黎梨抬手用力将簪子抵到喉间,尖利的簪头瞬间在她颈上划出一道血线。 “住手!”屈成寿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黎梨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声音却是冷静:“横竖落你们手里都是死,我不如死得有用处一些。” “我失踪了,整个大弘都会找我。” “等我的尸身被人发现,身上的伤痕还有自裁的痕迹定然能被验出,你弟弟的玉佩既在,我姨母与黎家都不是吃素的,定能查出真相,圣上保不住你们!” 屈成寿终于意识到自己摊上了大麻烦,一时之间他又怒又急:“你个疯婆娘,没想过向我们求饶吗?你气性这般大,连死都不怕?” 黎梨紧紧攥着银簪,往后退了两步,听见脚边的碎石“噼啪”往山崖下掉,又渐渐消失在呼啸的风声中。 酒药烧得她目眩头晕,掐得血肉模糊的掌心也没有知觉了。 她清楚自己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很久。 屈成寿还在对面呼喊着什么 ,试图说服她下来,似乎承诺了一箩筐的好听话语,但是黎梨已经无心去听了。 颈间的皮肉被刺破,痛觉尖锐,莫名让她想起她在某人肩上咬下的两道牙印。 有两颗虎牙的尖锐印痕深刻,甚至隐见血迹,想必他也觉得很疼。 黎梨衣摆褴褛,在绝壁山风前摇摇欲坠,似乎风再大一些,她就会被刮下深渊,摔碎一身玉骨。 但有些情绪泛上心头,逐渐盖过了害怕。 是愧疚,还有后悔…… 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叫随侍传给他的那一句,实在是太糟糕了。 不知道他会不会很难过。 第54节 大概是会的。 黎梨悲哀地想着造化弄人,终是闭上眼,狠狠地将银簪往自己脖子上扎去。 “黎梨!” 四周吵嚷的尖叫声中,有道少年的声音急切破空传来:“黎梨,不要!” 黎梨手上动作猛然顿住,茫然睁眼看去。 上下山的道路不知何时被人杀出条豁口,黑甲士兵战马踏过,为首的少年衣袍飞扬,翻身下马奔来,一剑劈开了他们二人间的阻碍。 云谏脚步刹在几步开外,心惊胆战地望向崖边,望着那道衣摆扑簌飞舞的身影。 山崖沉云压得极低,黎梨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 惊慌又惶恐,却小心地放轻动作,也不敢大声说话,好像她呼吸幅度再大一些,都能把他吓得面色煞白。 云谏握住自己的剑刃,借着划破掌心的刺痛感定住自己的心神,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冷静可靠些。 “黎梨,别怕,放下簪子,你相信我,我能把你好好带回去……” 他撑剑站稳,朝她伸出手,装不下去的声音终究有些发颤:“听话,别站那里,到我这来……” 悬崖边的黎梨怔怔看着他,终于确认他不是自己的幻觉。 一直紧握着的簪子松了。 她丢下就义的簪子、赴死的悬崖,背向狂啸冰冷的山风,用尽全身力气扑入他的怀里,甚至扑得他后退两步才站稳。 有双手立即搂紧了她的腰,抚过她的后脑,她听见云谏低声安慰着她。 黎梨方才孤身脱逃,临崖对峙,眼眶都没有红一下。 但此刻依傍着他的温暖,她埋头呜一声就哭了:“对不起……” 第37章 山洞 “没事了,别害怕……” 云谏稳稳抱着她,他浑身都是血气,甚至遮掩了不少暴涨的花香,显然来这之前另有波折。 想起自己那句态度尖锐的传信,知晓那对他多么刻薄残忍,黎梨满腔都是愧疚。 身侧短兵相接,冷刃相对“铮”声嗡鸣,惨叫与痛呼交响,显然二人没有太多时间叙话。 “受死吧——” 破空的风声自耳边传来,云谏带着她往旁一个侧旋,避开擦身砍下的大刀,抬腿就将一名屈家府兵踹下了悬崖。 利刃擦肩而过的骇感令人毛骨悚然。 黎梨被烧灼得腿骨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自己,险些就要跪地,云谏却抬起她的下巴,迅速往她嘴里塞了一物。 清凉的草药香气在口中化开,不多时就压住了大半的药效。 “跟紧我,往我身后躲知道吗?” 悬崖上腥风呼号,云谏的气息乱得前所未有,嗓音更是沙哑,状态差得难以掩饰。 黎梨甚至不用问,都能猜出那药只有一颗。 她忍着鼻尖的酸楚,用力点了点头。 屈家这群府兵是出乎意料的难缠,长刀、衣甲装备样样俱全,又不要命地往前送,颇有些悍匪的气势。 云谏剑光锐利,枭刎敌首利落,不多时就溅了半身敌人的血,但他的弱点也十分明显—— 身后的黎梨。 很快就有府兵发现了这点,数人挥舞着大刀从侧锋袭来,黎梨凭着那颗草药丹丸,好险反应够快,配合云谏躲开两人,然而第三把刀避无可避地劈向她的脖颈。 “看你还能往哪躲!” 冰冷的刀刃越近,黎梨甚至有一瞬都忘了呼吸,然而下一刻,长刀贴着她的颈侧停住,那府兵接连几下想要挥刀,却分毫动弹不得。 云谏用力攥着长刀刃口,手背的青筋狰狞突起,容不得它再近半分。 刀刃锋利,对峙间完全割裂他掌间的皮肉,抵入手骨,可怖的磨骨声传来,滚烫的血液随着汹涌而出。 黎梨心脏猛地一收缩:“云谏……” 他迅疾横剑将那府兵了结,余光瞥着有异,顾不得包扎止血便拉着黎梨上马,策马越出人群,拉起马首将一队趁乱逃窜的人踏落在地。 漆身雪芒的长剑狠狠贯穿屈成寿的肩胛骨,将他牢牢钉落地面。 屈成寿痛得惨叫,嘴里却仍骂着:“你们好大的狗胆,我可是皇后族亲——” 云谏拉起缰绳,纵马在他头颅边踏了一个来回,浮尘扬起,下方的声响瞬间转为惊恐尖叫。 “别别别,我认输!我愿随你们回去认罪!” 他忙不迭地抬头朝府兵们呐喊:“住手,都住手啊!” 身后丢盔弃甲声纷起,眼见敌势已去,有黑甲城防士兵过来领命:“云大人,接下来如何处理?” 黎梨原以为云谏多少要分队安排一番,谁知只见他弯腰收回了自己的长剑,吩咐道:“等户部的人过来,听他们的安排。” 黎梨有些意外,屈家是他先开始查的,费了那么多工夫,怎么最后到了尾巴就不管了呢? 云谏似乎猜到了她的疑惑,低头抵上她的肩膀,有气无力地笑了声:“也想在你面前多耍一会儿威风的,但我实在难支撑了。” 黎梨恍惚侧过头,这才发现他额间温度烫得吓人。 那药已经拖了太久了。 “感觉如何?” 她心中急切,想回头看看他的情况,但腿边有道微颤的力道同样令她难以忽视。 低头一看,她才惊觉他手上的刀伤鲜血淋漓,血色几乎染了她半边裙子。 黎梨眼眶瞬间就红了,胡乱撕了衣裙要给他包扎,云谏却只是随意将布条往手上一裹,反倒将她按回怀里,热息落到她耳边。 “我们先回去。” * 山涧溪流潺潺缓缓,林荫愈发密闭,深谷鸟兽啼鸣声隐。 二人的马匹不识归途,黎梨发现问题的时候,已经跑错了路,非但没有下山回城,反倒越来越趋近深林。 她有些不知所措。 借着丹丸的作用,黎梨尚且能稳住清醒,但身后人的体温逐渐攀高,每一道吐息落到她颈边,都像是要将她烫化。 云谏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他甚至半松了手里的缰绳,只顾着抱她,薄唇轻柔辗转在她的颈边。 “黎梨……” 黎梨头皮都在发麻,眼瞧着山涧在侧,旁边藤蔓遮蔽的地方,似乎还有个可以勉强落脚歇息的山洞,便费了好一番力唤云谏勒马。 眼前的枝蔓遮掩了半壁天光,居于山洞之内,可以看见叶影疏斜,或明或暗。 也许这里很久之前曾有旅人过路,留了些茅堆干柴与齐整石块,虽然简陋,但到底省了黎梨不少气力。 她好不容易才将云谏推到茅堆坐下:“你休息下,我给你打点水来,免得这高热把你烫坏了……” 说着她便要转身,然而腕间一紧,一道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拉了回去,转瞬就被他压到了身下。 少年的呼吸烫过黎梨的耳畔:“黎梨,解药吗?” ……解药? 她惊然睁大了眼睛,发现他的指尖勾缠着她的衣带,在腰间轻轻转着圈。 黎梨瞬间涨红了脸:“在,在这里?” 云谏药效发作了太久,又失了不少血,如今意识混沌得如堕迷雾,甚至很难分辨她的复杂情绪。 他隐约感觉到她的不愿意,潜意识里就想讨她的欢心,于是俯身吻住她的唇瓣,撬开她的齿关温柔含吮碾蹭。 二人身上的花香轻易就被他点燃,起伏得令人心迷神荡。 察觉到她微微扬起下颌配合,云谏感觉自己像只愉悦的豹子,毛绒尾巴都扬起甩了甩。 他挑开了她的衣带,两下就将她剥出了围障。 黎梨被他挑弄得晃神,然而一接触到山谷清凉的空气,她打了个哆嗦,好险清醒 过来。 她撑手将他推开:“先等下!” 云谏再次感受到了她的拒绝,顿住动作,垂下眼睫看她。 她的视线径直落到他的手伤之上,看着那道堪称敷衍的包扎,犹豫着劝道:“不若我们先回去吧……” 本意是关心,但云谏的情绪在这句话中骤然下沉。 “回去做什么?”他声音冷了下来。 黎梨意识到他大概混沌得紧,耐心同他解释道:“我们回户部,去找……”医师。 “不可以!” 云谏却是瞬间打断了她的话,用力将她搂住,似乎要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 “我都记得!” 黎梨被这一下搂得险些喘不过气,推了两下都没推开,反倒被他勒得更紧。她有些上脾气了,正想凶他,一抬头却诧异地看见他通红的眼眶。 “我都记得!你不要我,你不喜欢我!” 黎梨不自觉地慌了:“我没有……” 她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却被误会又是一种拒绝,被他攥住腕子用力扣到一边。 “回户部找谁?” 少年近乎偏执地看着她,晦暗眼底尽是抑制不住的戾气与委屈。 第55节 “与我中的药,难不成你真的想让他解?” 黎梨哑了哑。 她顿了好半晌,看着他神色越发难过,终于明白他此刻大概是听不进道理的。 她叹了口气,仰脸亲了亲他的下颌,眼见着对方眸光晃了晃,戾气竟然消散了些。 黎梨认命般说道:“你解。” “让你解,只让你解。” 她抽回手,抱住他的肩,好声哄道:“没有不要你,我很喜欢你。” 她还想说说什么哄哄这只炸毛的豹子,豹子却在这两句话语里投降得轻而易举,将她扑入花丛。 云谏钳住她的下巴,再吻下去时,就没有了揽星楼时的节制,黎梨甚至觉得他此刻有些失控,像城楼望塔那一夜。 轻咬落下,唇齿间的空气几乎都要被掠夺干净。 黎梨的酒药被唤醒得彻底,灼烧感再也抑制不住,像涸泽的鱼,只能攀着他攫取清凉的水汽。 她迷迷蒙蒙,依稀感觉云谏抬起她一边膝盖,完全没意料到的是,干涩感遽然闯入。 “疼!”她委屈得用力咬了口他。 尖锐虎牙划过下颌骨,云谏吃痛,有道难以言喻的感觉一并传来,终于敲醒他的心神。 那双如迷堕雾的琥珀眼眸聚回了焦点。 他环视一周,哑然看着这几面石壁与藤蔓,暗骂自己当真荒唐到没边了。 最糟糕的是……他感觉自己驻身在苍梧,被.干涩的大漠边关包围。 云谏不用回想都猜得到,自己不清不醒,全凭着本能做了什么。 “……黎梨,是不是疼?” 他低头端详着她眼里的泪花。 云谏解释了句:“我手不干净,不敢碰你。” 黎梨闷声道:“没事……” 她不愿同傻子状态下的他计较,闭了闭眼示意他继续,却感觉他慢慢退了出来。 “不想让你疼,你别害羞。” 黎梨懵懵然睁开眼睛,却见他低头亲上她的唇边,然后落到颈侧。 他的唇瓣温柔,似乎种下了一枝花。 柔软的花朵摇曳,花路向下铺展,越过雪色山岭与平坦原野,最终在谷地绽开。 陌生的触感传来的那一刻,黎梨慌张得躬身,却一脚踩上了云谏的肩背。 她想伸手推开他,却只摸得到他束起的发辫与垂落的额发。 “别怕。” 云谏捉住她的手:“我轻些好么?” 山洞里光线昏暗,透过垂落的藤蔓可见谷地风光,黎梨看到外面走近一只野鹿,低头细致地啜饮潺潺溪流。 野鹿亲近自然,绵软的唇舌浸入山溪之间,清润的溪水被它轻柔勾起又尽数饮下,连带着自己的鼻尖也蹭得湿濡。 黎梨想要叫云谏,嗓音却在他的亲吻中支离破碎,只剩呜咽成声。 山溪柔弱难支,盼着野鹿早些饮完离开,谁知野鹿饮得入迷,又发现了什么趣致,有意无意地舔舐着溪间的一块小石。 “是这里么?” 黎梨听见他问,神思与脊骨都受不住地绷起。 她迷离晃过眼神,看见山涧里水汽沁凉,氤氲成雾,外面逐渐白蒙蒙一片。 少时,忽然有尾银鱼跃出山溪,轻巧甩尾,溅出晶莹剔透的水花,猝不及防地打湿野鹿的下颌。 二人齐齐一愣。 云谏终于抬起头,神色有些茫然:“你这么快就……” “别……别说出来。” 黎梨羞得无地自容,找了个茅堆缝隙就要钻进去,却被云谏握住脚踝拉了出来。 “好黎梨,别走,可怜可怜我。” 他想低头亲她,却见她扑簌着羽睫躲开,说什么也不肯再亲他的唇。 云谏哑然失笑:“好没良心。” 他抱住她,重新坠入雾霭山谷的春江水暖里。 早已等候多时的川流浪潮激涌,推得柔弱山溪颠沛流离,冲刷得两边溪岸湿淋。 云谏拨开她沾湿成绺贴的鬓发,清楚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眸在浪潮中半睁半朦,微微上挑的眼尾一下下变得嫣红。 “黎梨,”他沉溺在溪间,轻抚着她的眼尾似叹似慨,“我都想死在此刻了。” 黎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胡话,只觉得自己才是快要溺死在这片异常灼热的秋日山谷里。 她几番沉浮,终是将纤细的手指缠入他的指缝扣紧,埋首在他颈边抽泣,软声求了饶。 云谏嗓音低得微哑,分外耐心地哄着她。 “再等我一下……” 起初黎梨真的委委屈屈地等了。 可等到银尾小鱼不知几次溅起水花,他也仍旧意趣十足,还哄着她:“真的马上就好了。” 哄着哄着又转了向:“好听,你再叫我一声……” 她终于意识到遭了哄骗。 从未吃过苦的小郡主心穷力竭,忿忿地在他肩头咬了口,眼睛一闭又晕了过去。 川流溪涧终于缓缓静下,山洞之内尘嚣徐徐落定。 云谏将里衣裁开,就着山洞外的溪水打湿,姑且为二人擦洗干净。 洞里日光半昏,他低头清理好她手上的烫伤,细致包扎了起来,许是牵得痛了,她枕在茅堆里迷蒙嘟囔了几句。 云谏顺势躺下,黎梨循着温热的体温蹭了过来。 他怜惜地摸了摸她通红的眼尾,心想下次不该如此放纵了。 似有所应,他听见怀里的人咕哝着说了句梦话:“轻点……” 云谏觉得好笑,一声“好”字还在嘴边,又听她唤了人:“五哥,轻点……” 云谏:“……” 他直接气笑了,撑起身道:“你是存心要气死我?” 黎梨却揪着身下的茅堆,含糊道:“五哥,轻点打他……是我误会了。” 云谏脸色稍霁,循循善诱地逗她:“误会什么了?” 黎梨睡梦中也有些愧疚:“我以为云谏喜欢太监。” 云谏:“……” 他真是多余这一问。 云谏难得在她面前维持不住表情,嘴角抽了下,认真解释道:“他不喜欢太监。” 黎梨仍旧往他怀里拱:“嗯,他喜欢我。” “嗯,对。” 云谏从善如流将她搂住,抬手将她耳边垂下的青丝拨到肩后:“他喜欢你。” 他想收手回来,但细软的青丝温柔地缠在他的指尖上。 他忽然想起了城楼望塔的表白,想起宴会随侍的传话,又想起她方才哄着他解药的话语,多多少少,真假好坏都掺着。 云谏眼里露出迷惘,轻声问:“你呢,当真喜欢他么?” 第38章 下次 黎梨呼吸声浅浅,时而再慢一拍,似乎真在梦里沉吟思忖着。 云谏耐心等着,伴着山洞外的潺潺溪流声,良久后听见她绵缓的语调:“喜欢的。” 寥寥话音落下,飘渺不定的雾霾一瞬被 冲濯得干净,云谏眼底的笑意澄净几分。 “是实话么?我实在害怕,你不会又反悔吧?” “是实话,”黎梨迷迷糊糊点点头,又晃晃脑袋,“不反悔。” 茅堆萧条简陋,她磕碰了两下,似乎不舒服了,想要翻身离开,却被云谏伸手捞住。 黎梨顺应得乖巧,重新偎回他怀里,又自然而然地给自己换了个舒服姿势。 云谏拥着失而复得的温软,心底也随之软了一片,他半真半假地逗她:“那你喜欢他什么?你同我说,我叫他千万别改。” “喜欢……” 黎梨几乎没怎么思索,就答了出来:“喜欢他眼睛生得好看……还有鼻子好看,嘴巴好看,下颌角好看……” 云谏听着听着,逐渐被塞了一耳朵的“好看”。 他的脸色从一开始的从容,渐渐变得一言难尽。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以色侍人的宠妃,莫名生出些“色衰则爱驰”的危机感。 云谏艰难挣扎了下,试图矫正她的观念:“你就喜欢他好看?照你这般说来,若是改日遇上一个更好看的,你岂不是要移情别恋?” 黎梨游离于睡梦边缘,神思昏沉,听着嗡嗡一长串话就想埋起脑袋。 第56节 云谏将她扒出来,语气认真:“这是不对的。” 黎梨默默捂耳朵,云谏固执地拉下她的手。 “不行,这样的感情太薄太浅了。” 黎梨过耳即忘,兀自闭上眼睛坠回梦乡,云谏还在那边捏她的脸,终于把她闹得烦了,一巴掌拍开他的手。 “不浅!” 她将外衫往头上一蒙,扑腾着翻身就滚到了另一侧。 身后人却冥顽不灵,委屈又执着地追来,拉着她不放。 黎梨本就困乏听不清楚,只道这人莫名其妙,一直议论着她与云谏如何如何。 耳边的人声还在絮叨:“黎梨,你再想想别的。” “不能这么肤浅……” 黎梨终于忍无可忍地甩开他:“你别吵了!” 她在混沌间抽出一丝渺茫神智,怒道: “浅什么浅!都说了不浅!你试试就知道了!” “你没法同他玩浅的!你知不知道他每一下都——” 云谏额角青筋跳了跳。 他竭力安抚住她:“……好好好,睡吧。” * 翌日清晨,秋深霜寒,山间谷地半湿半晴,冷露丝丝沁入肌骨。 黎梨迷迷蒙蒙被冻醒,循着暖意往身边蹭去,一不小心按到自己手上的伤,疼得“嘶”声睁开了眼。 身旁的少年似乎被她的动静惊扰,半梦半醒地摸来盖身子的外衫,往她肩头裹。 外衫沾染的温热体温覆来,驱散了凉秋的寒意,黎梨轻捻着衣衫,不自觉地端详起少年浓密的鸦睫,还有落在眼下羽扇般的影子。 她看见他眼睫微动,缓缓抬了起来,与她对上了视线。 山洞口的藤蔓舒展低垂,绿叶交叠遮蔽日光,在这方昏暗天地中,他眼里的琥珀色泽清润,浮动着柔和的微光。 黎梨心想,不知道有没有告诉过他,他这双眼睛是当真好看。 她才走神一瞬,对着他的目光,倏尔又想起自己叫那随侍传的话,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眼帘。 她捻着指尖的外衫,假装专注地描摹上面的暗绣纹路,心里却懊恼得紧。 昨日事前,顶多就哄了他那两句,也不知道哄好了没……若是没哄好,她该怎么办? 黎梨长这么大,向人道歉的次数屈指可数,实在不擅长…… 越想越苦恼,她甚至有点想麻溜逃掉,一了百了,正是愁眉锁眼时,却感觉对方探手抬起了她的脸。 粗粝的指腹抚过她蹙起的眉头,她微一怔忡,就听见云谏轻声问着:“怎么了,还疼么?” 黎梨眨了眨眼。 借着半垂叶幕筛入的日光,她看清他的眼神,轻而易举地撞见温柔情意,发现半分怨怼都没有。 他没在生气。 黎梨惯来欺软怕硬、恃宠而骄,几乎是下一瞬间就翘起了尾巴,想也不想地控诉道:“疼!” 她指尖点点点云谏的胸膛,忿忿道:“你好欺负人!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错?” 云谏眼瞧着她的转变,仍从善如流地给她顺毛:“知错了,是我不好,不该那样心急……” 黎梨并不满意,撑起身子对他说道:“不止这个,还有,下次我说停的时候,你就要停下。” 云谏静静看了她两晌,只低头牵起她的手,缓缓摩挲着她指尖的蔻丹颜色。 黎梨听不到应承,脸上挂起了不高兴:“你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 云谏低头轻轻笑了声:“我只是想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黎梨一愣。 然后她更愣:“等,等我不疼了……” 云谏稍顿了下,揉着她的手指,似缓缓确认:“等你不疼了就可以?” 黎梨被他的反应弄糊涂了,茫然反问道:“两情相悦,为什么不可以?” “两情相悦。” 黎梨看见云谏抬起眼睫,倏然展颜笑了起来。 下一刻她腰间骤紧,只看见视野里的天地好几番旋转。 他竟然抱着她在茅堆上欢悦地滚了两圈。 “两情相悦吗,黎梨?” 黎梨被他转得晕晕乎乎,胡乱点了点头,云谏眼底笑意分明,犹自觉得不够,又翻身将她压了下去,亲了亲她的唇边:“真好。” 黎梨感受到了他的愉悦,好似心里哪处也软了些,也想跟着他弯起眉眼。 然后少年更欢悦的声音响起—— “那若是我做得好,不让你疼,以后是不是每天都可以?” 黎梨:“……大白天的,你别做梦了。” 鸳鸯和鸣时,外头日光又亮了些。 想着昨日动静太大,户部定然牵心,二人定了定神,终究是拖着身子爬了起来。 黎梨捡起自己的衣裙,听见“咔嗒”的声响,低头望去,是先前还给云谏的玉佩与鱼符。 不知他什么时候又塞到了她的衣物堆里。 她慢吞吞穿好衣裳,想了想,还是将这两物抛回给他。 云谏接住,蹙眉张了张口,黎梨却先打断道: “意义太过贵重,还是你自己先收着。” “回去吧。” * 萧玳收到传信,连夜从桐洲赶回了蒙西县城。 听闻几人受了伤,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见面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好好的探花郎,说一句话吐一口血,好好的校尉武官,左手掌肌筋脉几乎全断,好好的小郡主,手上被炭烧火燎得血流肉烂。 他气得要死,果断接手了剩下的活计。 如今账本证据确凿,屈家勾结县令,收受世族贿赂之事板上钉钉。加之黎梨、云谏在山崖上与屈家动过手,发现屈家的府兵装备异常精良,萧玳一经细查,不多时就刨出了屈家历年暗昧过路军资的罪证。 他看了看每日至少喝五碗药的三位伤病员,恨恨地挑灯夜战,将屈家所有赃证与供词条分缕析,还很公私不分地添油加醋,参杂了很多私人感情地夸大其词、煽风点火,最后才加急呈上了京城。 圣上果然大怒,都乡侯保不住了,连带着管领不严的萧煜珏也受了罚,直接被撤回了蒙西的封邑。 安煦听闻黎梨受了伤,还百般召不回人,又气又急,当即收拾了行囊,死活都要来蒙西。圣上被他这不大规矩的妹妹闹得头疼,好说歹说才劝下,流水一般送来药物补品,为了安抚她与黎相的情绪,甚至下了旨,要破格将蒙西赐为黎梨的汤沐邑。 蒙西百姓自然喜闻乐见。 想着朝和郡主是锦嘉长公主的嫡亲女儿,又听闻她在常家村维护村民的仗义之行,人人都道蒙西苦尽甘来,将来必定可以风不鸣条,雨不破块。 而铁证当前,那些行贿的世家也只得俯首就缚,抄没的大批家财,不仅足够退还老百姓们历年多缴的田赋银钱,还够黎梨重新安排田畴的测绘,倒是替她省了不少的力气。 因着娘亲的前缘,黎梨有心想护着蒙西这片土地,欣然领了圣上封邑的旨意。 只是潇洒惯了的小郡主没想到,麻烦事 很快就接踵而至。 首当其冲的便是成沓成沓送来的批请公文,黎梨埋头一日,看得双目失焦,当天夜里就抱着萧玳嗷嗷哭:“五哥,我去同舅舅说,这蒙西还是封给你吧……” 萧玳哭笑不得:“别慌,我教你。” 小郡主憋着眼泪,当真跟他学了数日行审税兵,越学越消瘦,本就生得白的一张脸,很快就白得像鬼。 萧玳硬下心肠:“熬过去就好了。” 果然她很快熬了过去,没几日就将公文批得明白,甚至连新官任选也办得漂亮,得心应手,还能空出闲暇去听听戏、吃吃茶,渐渐地又从鬼样养回了人样。 萧玳很满意:“果然名师出高徒。” 但隔天夜里就撞见了云谏在她房里批公文,她在一旁看话本的场景。 萧玳再次气得要死,舍不得骂那个一脸无辜可怜的,只得指着那个一脸理所当然的人骂:“你这是害她!你能帮她一辈子吗!” 云谏仍旧理所当然:“我就帮她一辈子怎么了?” 萧玳气呼呼拂袖而去。 只是黎梨没有想到,还有些差事是没办法干脆甩给云谏的,例如圣上传来的新旨意—— 羌摇小可汗贺若仁携朝贡入京在即,将经蒙西郜州,令黎梨众人亲迎以示大弘恩诚。 黎梨再次欣然领了旨——郜州,她也没去过,这不正好去玩儿么! 于是她麻利点了人,当即动身到了郜州。 只是户部虽然随侍众多,但留了不少人手在蒙西县城,来了郜州之后,有些事少不得要他们亲力亲为。 于是几人租了院子落脚,黎梨少有地亲自动手整理行装,这么一收拾,倒叫她发现了一个来到蒙西之后,她就没有打开过的盒子。 紫檀螺钿,样式精巧得很,黎梨依稀记得这是离京之前紫瑶为她准备的。 她都要忘了里面是什么了,随意开了盒一看,她的神情渐渐呆得僵滞。 隔壁屋子的云谏也在低头收着东西,没想到房门“嘭”地一声被推开,一回头,黎梨扑上前来就用力将他按落了地。 “你个王八蛋!” 云谏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眼泪汪汪的模样,想起身抱她:“怎么了?” 第57节 黎梨将那个紫檀木盒甩到他身上:“你自己看!” 云谏开盖翻了翻,一盒子雪白柔软的细长布条,他茫然抬起头。 “紫瑶给我准备的月事带……” 黎梨呜呜哭了起来:“你这个王八蛋!我这个月葵水没有来!” 葵水没来,意味很明显了。 云谏瞳孔颤了几颤。 “可是……” 云谏下意识说道:“之前我没有弄在里面……” 黎梨一顿,难以置信地睁大泪眼:“什么意思?” “你这是想不认账?!” 第39章 刑具 黎梨憋着泪,用力揪起他的衣襟:“你没弄在里面,所以这是别人的种,是不是?” 云谏没料到那话会令她多想,慌忙应道:“是我的,当然是我的!” 他撑起身,拉住她结巴道:“我们成,成亲……” 黎梨甩开他,转过脸,“哇”一声又哭了:“你就知道成亲!” “我们才在一起几日?” “一时欢愉容易,可婚姻嫁娶动辄就是几十年的事情,现在就谈成亲,实在是草率从事。” 她低头抹眼泪:“我不愿意。” 云谏叹了口气,将她拉回怀里。 他心知自己思慕多年,若要朝朝暮暮似欢今夕,并非难事,但于她而言,这段青涩情意才刚抽出枝芽,难以接受也正常。 “可是……” 云谏揽着她的腰,指尖微动:“若是真的有了……” 黎梨闷声道:“那也不是成亲的理由,我又不是自己养不活他。” 云谏又叹气:“那也得有个亲缘名头吧,不成亲的话,我与他怎么办……” 黎梨沉吟。 她灵机一动:“先让他喊你舅舅怎么样?” 云谏:“……” 他觉得很很很不怎么样。 话至此处,云谏才想起最关键的事情:“你叫大夫来看过了么?” “没有,我一发现这事,就来找你了。” 黎梨颓丧地望着一旁的紫檀盒子:“我信期一向很准,如今一月未至,我当真害怕……” “别怕。” 云谏稍松一口气,摸着她的发顶安慰道:“万事未定,我们现在去找大夫看看,说不定只是一场误会呢?” 黎梨吸着鼻子应了。 她想想又觉得委屈生气,攥拳往他肩上捶了几下:“都是你的错!” 不痛不痒的力度,云谏老实挨了。 他一边将她拉起来,一边给她擦脸颊上的泪痕:“是我的错,我是王八蛋。” 这次回来两人都受了伤,庶务也多,心神一分开,不知怎的竟然忘了避子的汤药,委实不应该。 黎梨跟着他的动作抹了抹脸,嗓音还有些哽咽。 “我们在一起,这样突然的事,往后还会发生吗?” “好像铡刀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就会松动落下,当真令人提心吊胆。” “可我又喜欢与你待在一处……” 云谏想要安慰她,谁知撞上她那双泪汪汪的桃花眼。 “云谏。” 黎梨可怜兮兮地央求他:“不如你自宫吧。” 云谏:“……” 他脸上的表情逐渐裂开,突然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黎梨看着他的神情变化,懂了,用力挣开他的手就哀哀怨怨地转身离开:“骗子。” “还说喜欢我,自宫都不肯,算什么喜欢!” 云谏一把将她捞回来,简直是哭笑不得:“肯什么?我若自宫,你该不喜欢我了。” 毕竟若能得她三句夸奖,至少两句都是那种虎狼之词。 他实在觉得啼笑皆非,好脾气地哄道:“乖,别阉我,往后我吃避子药便是。” “男子适用的避子药也是有的,我陪你去看大夫,顺道买些回来,可好?” 黎梨忖量着,十分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云谏好险松一口气,生怕她反悔似的,紧忙打水给她洗净脸上的泪痕,当即就要带她出门找大夫。 谁知还未转身,他的房门又“嘭”地声被人推开。 “云二!” 云谏麻木地望着摇摇欲坠的薄薄门扉:“你们兄妹俩,开门的方式都出奇一致……” 萧玳领着沈弈出现在门外,嘴里还快活地喊着:“听说街上好热闹,走,叫上迟迟,我们上街玩去!” 他喊得兴致勃勃,然乍一定眼,却发现房内竟有一高一低两道人影,顿时就止住了笑容。 黎梨拖着步子去到他身边,怏怏不乐地唤了声:“五哥。” 萧玳稍微低头,看见她泛着红的眼尾鼻尖,立即就把目光放回云谏的身上。 他冷着脸道:“你做什么了?” 云谏莫名其妙:“门都没锁,我能做什么?” 萧玳见他不认,捋起袖子就要上前:“你——”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沈弈连忙冲上去当和事佬:“哎呀!郡主都没说什么呢,五殿下不要冲动!” 他好声好气地拉开萧玳,打圆场道:“你看,刚搬进来,行装都未收拾完,房间里乱糟糟的跟个野山洞似的。” “郡主与云二公子,总不能在山洞里做什么吧?” 话音一落,黎梨与云谏的眼神齐齐飘忽起来,一左一右地挪开了视线。 萧玳本来已经被劝住了,一回头瞥见这二人的反应,他又警惕地眯起了眼:“你们……” 黎梨率先往外溜:“不是要上街吗?” “上街上街!” * 郜州位于大弘边境,北面与羌摇接壤,西北还有尺寸土地临近胡人的 金赫,是以市集之上多的是外族打扮的游商。 与大弘的规圆矩方不同,羌人胡人不拘细行,即使穿着大弘本土的衣裳,也时常将领口开敞到前胸,更遑论大胆的外族装扮,走在街上当真恣肆惹眼。 有这样的游商在,市集上自然也有不少稀奇趣致的新鲜玩意,换作往日,黎梨早就逛得兴味盎然了,但她今日委实没有心思。 甚至瞧着前面人头攒动熙攘,她也只是打发了云谏与萧玳去看看情况。 “你俩身板结实,挤去瞧瞧那里有什么热闹的,再回来与我说。” 使唤完人,她带着沈弈坐到一旁商铺的石阶上,倚着立柱放空脑子。 沈弈接连给她递了两样糖糕,都遭了摇头拒绝,他忍不住好奇,问道:“郡主今日是怎么了?” 黎梨没精打采:“我摊上事了。” 沈弈笑了起来:“郡主说笑了,依五殿下与云二公子的性子,哪有麻烦事能落到你的头上去?” 黎梨说起这个就生气,忿忿踩了脚石阶:“就是云二闹出来的事!” 沈弈更是乐呵:“郡主还在说笑,连我都知道你是有仇必报的,云二公子哪敢招惹你不开心?” “他可敢了。” 黎梨从他手上的油纸包里挑了块糖糕,幽幽怨怨道:“他现在已经不听我的话了,叫他自宫都不肯,还与我讨价还价。” 沈弈:……? 此时已近黄昏,华灯初上,二人并肩坐在屋檐下,低头分享同一袋子糖糕,很容易就让商贩们有所误会。 有位羌人模样的商贩晃着珠光宝气走近前来,向沈弈推去一个小包裹,用不大熟练的汉语招揽道: “小郎君,与你家小娘子买些漂亮礼物吧!” 沈弈听言,窘迫摆手:“我们不是……” 黎梨却被包裹缝隙里的莹亮光泽吸引住,朝他问道:“老板,那是什么东西?” 羌商一听招呼,立即旋身转到她跟前,殷勤地将包裹掀开一角递上去:“小娘子,你瞧瞧!” “我也看看……” 沈弈随着投去视线,只一眼,便诡异地沉默了。 只见包裹里头盘旋着两样皮质物什。 第58节 左侧是条长绳,麂皮质地,编绕着浓艳的红丝绳,错落点缀着小巧的银色铃铛,稍微晃动便撞出悦耳的铃声。 右侧像条鞭子,雪白狐毛围裹着稍硬的鞭柄,往下是柔软的短鞭,与寻常的鞭子不同的是,它的尾端散成了几绺,垂着纤软的鞭穗,花样别致。 黎梨不免好奇:“这是做什么用的?” “小娘子不知道?拿给你家郎君看,他定然知道!” 羌商挤眉弄眼,笑得暧昧:“一样是绑人的,一样是鞭人的。” 沈弈:“……”倒也没说谎,就是…… “样式好新鲜,倒也好看。” 黎梨看着希奇,还想伸手去摸,却被沈弈一把按住。 沈弈一副牙疼的模样,好艰难地劝了句:“郡主,这二物……于你无用。” 黎梨一身反骨,当场不服:“你怎么知道?” 对着那两样很有情趣的用具,沈弈实在难以启齿,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黎梨不与他计较,昂首道:“这二物,我正巧用得上!” 见他神色僵硬,她大发慈悲提醒了:“你不是说知道我是个有仇必报的吗?” 沈弈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你要……” 黎梨握起拳头,义正辞严:“报仇!我要把云二绑起来!鞭一顿!” 沈弈:“……”救命啊! 用这两样东西,算哪门子报仇啊! 他脸上的神情好像打翻了颜料瓶,一时之间精彩得很,良久才憋出一句:“郡主,千万别……” 已经迟了,黎梨爽利地抛出银两,利落接过了报仇血恨的小包裹。 那羌商掂着银两,喜笑颜开:“祝小娘子玩得开心啊!” 沈弈脑瓜子抽疼,倒吸着气扶住额头。 旁边的黎梨终于有了兴致,端详着那两样物什,赞不绝口:“都说羌摇擅商,果然名不虚传,东西做得可真精致啊!” “这绑人用的绳索,竟然还有铃铛呢……” 说着,她还想要拿出来看,沈弈余光瞥见两抹熟悉的身影正走着回来,连忙将她的动作按了回去。 还手忙脚乱地给那包裹打了三、四个结,捆得严实。 见黎梨皱眉,他硬着头皮道:“郡主,到底是种……‘刑具’,还是别在大街上看了。” 黎梨勉强同意,收起了包裹。 打听完消息的二人回到跟前,萧玳心情很不错:“我们来的时机可真巧!” “据闻过几日便是郜州当地的宣威节庆,家家户户都会去护城河放花灯,届时灯火盈岸,喜庆又好看。” “对了,除了河灯,还有连月的篝火歌舞,听说如今城外山坡上就能看见,我们可以去凑凑热闹!” 黎梨听闻是当地的节庆,好奇问道:“宣威节庆?” “是先帝在位时,郜州击退胡虏入侵的庆宴,后来一年年流传了下来……” 云谏见她有兴趣,便娓娓说起了缘由,黎梨听得入神,一旁的沈弈听见他的声音,却有些如坐针毡。 总有种不小心预知了他人祸福,却还要看着他无知无觉的诡异感。 沈弈一时抬头看看天,一时低头扣扣手指,一时掸掸膝上的衣袍,一时挠挠自己的脸。 云谏终于被他扰乱了思绪,停下话语问他:“你一直动来动去的,做什么?” 沈弈想起那根长绳,下意识道:“能动是福。” “等你想动也动不了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云谏:? 第40章 听见 黎梨得了报仇雪恨的盼头,终于起了兴致,要与三人一同逛逛郜州的街集。 少年人见了异彩纷呈总是雀跃,不多时就没入了各簇人丛,黎梨也想往那边顶碗吐火的卖艺圈子里钻,却被云谏拉住了。 “先给你买件合适的斗篷,如今秋夜凉爽,晚些时候若想去沙坡看篝火,更是风大,别冻着了。” 她只得随他停在一家成衣铺子前,云谏低头挑得认真,她一双眼珠子却滴溜溜地往外转,左左右右打量着。 然后与对面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她歪了歪脑袋,对面也跟着她歪歪脑袋,她眨眨眼,对面也跟着她眨眨眼。 一等云谏挑完东西,付完钱,黎梨便迫不及待地揪住他的袖子,指指对面: “我想要它!” 云谏顺着她的指向望去,几番扫寻,最终对着那只灰白交杂、蓬炸着羽毛的丑鸽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黎梨可不管他怎么想,半拖半拽将他拉到对面的摊子面前,自顾自地同蓬毛鸽交换了个惺惺相惜的眼神。 她由衷叹道:“我有预感,我们是知己!” 云谏:“……” 他无奈地按了按额角,转头问摊子老板:“您这知己……鸽子怎么卖?” 摊子老板是个胖得和气的中年人,乐呵呵地答道:“不卖不卖,这是送的!” 他拍拍自家的箭靶小摊,爽快道:“三箭之内.射中红心,这鸽子就送您咧!” 黎梨闻言,直高兴得晃了晃云谏的手臂:“这岂不简单!” 她心知他箭术优越,只要他出手,知己蓬毛鸽定然能跟她回家,顿时期冀地望向他。 在这样难以拒绝的目光里,云谏却是顿了顿,而后回头望向人群:“我去叫萧玳来。” 黎梨不让他走:“你来!” 云谏:“……萧玳箭术比我好,更准些。” “哪里的话,”黎梨下意识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们学府里的武试,你哪次不比他好?” 云谏站在原地,稍微缄默了片刻。 黎梨瞧着他的安静,后知后觉读出了他的不愿意。 她慢慢松开了拉着他的手。 “罢了。” 黎梨想明白了,怅怅不乐地转过身:“也对,你练的是杀敌致果的本领,为了只鸽子在市集取乐,确实屈才辱没。” “我去找五哥便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云谏及时从后拉住她。 他看着她气鼓鼓的脸,终是叹了口气:“我试试好不好?” 黎梨轻哼了声算是放过,从他手里接过斗篷,抱着站在一边眼巴巴地望着。 云谏拿起了小摊上的乌亮长弓,挽弓的姿势极快,甚至没有架手瞄靶子,黎梨就见弦上的箭羽急如星火地飞了出去。 她心道不妙,果然“铮”地声响,那箭矢擦着红心,扎进了一旁的环线上。 “你慢些瞄,认真一些!”黎梨失望地说了声。 云谏站在原地,似乎在脑海里兀自挣扎着。 他深深换了呼吸才重新抬手,拉弓张弦,老实地去瞄靶子。 眼下的市集上,百姓们结伴而出,说笑闲谈,满街的氛围惬意又自在,黎梨身处于这样的轻松夜市,却凭空感受到了云谏的吃力。 黎梨愣了愣神。 她看见云谏的左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她下意识移去视线,撞见那道横贯他虎口的狰狞刀疤,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的心神就猝然被拉到了屈家别院外的悬崖上。 有柄冰冷的刀刃来势凶狠,径直劈向她的脖颈,云谏扑来,徒手擒住了长刀刃口。 他握得用力,手背突起的青筋都浸满了淋漓鲜血。 那刀刃锋利,几乎将他左手掌肌的筋脉完全割断,抵入手骨,对峙间黎梨甚至能够听见可怖的磨骨声响。 他的手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却始终没让长刀再靠近她半分。 黎梨恍惚明白了什么,后退一步,又踩回了市集的土地上。 面前的少年已经在竭力控制,可那只受过伤的左手仍然不听使唤地颤着,压根没办法握稳长弓。 他是天生的习武料子,黎梨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 黎梨抱着怀里的斗篷,只觉自己浑身冰凉,似乎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止不住地发木发颤。 她木木然上前两步,听见他的呼吸镇定又平稳,一如那日苍梧沙场的幻觉,似乎只要轻松抬手松弦,再嚣张的胡虏也会即刻毙命倒伏。 可在这方小小的集市上,他认真架手瞄准,谨慎放了箭,那供人取乐的箭矢射出,“咻”地一声响,却尴尬地脱了靶。 黎梨的眼眶立即就红了。 旁边的胖老板笑眯眯地递上新的箭矢,调侃道:“小郎君,你这箭术差点火候啊。” 云谏也笑了笑,接了箭想要再试,下一刻却被身边人猛地扑了个踉跄。 黎梨夺过他手中的箭,冲那老板反驳着喊道:“才没有差!他的箭术好得很!好得很!” 突如其来的哭腔,惊得在场几人愣了神。 胖老板见方才还好好的小姑娘突然就红了眼,一时也无措地挠挠头:“这……” “我不要那只鸽子了!” 黎梨憋不住眼泪,丢下云谏手里的长弓,拉着他就要走。 第59节 云谏没辙,歉意地给胖老板留下银钱,紧忙跟上她的步伐。 “黎梨。” 黎梨听见他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却仍闷声拉着他往前走,没有回头。 少年体温稍高,是凉秋里分明的暖意,黎梨牵着他的手,感受到那道难以抑制的微颤,轻易就被泪水糊了视线。 云谏没给她时间多想,一把将她拉回自己身前:“黎梨。” 穿过了熙攘人群,二人站在河边石桥,澄净水面闪着月光星辰,宛若浮天倒映。 黎梨看着水面上的银汉流光,一低头又是愧疚难受:“又是因为我……” 云谏觉得好笑:“说胡话,分明是因为屈家放辟邪侈,怎么能算在你的头上?” 黎梨听了也没听进去,望着河里的星星哽咽。 云谏耐心地给她擦眼泪:“别担心,大夫说了,会慢慢好起来的。” 黎梨总算抬起脸,盈着泪光看他:“当真?” “当真。” 云谏同她玩笑道:“多亏了你,那些顶好的伤药补药,圣上都流水似的往蒙西送,我沾了不少光,好不了才怪呢。” 黎梨好不容易才松了些心神:“那我回去就把剩下的药都拿给你……” “好。” 云谏怜惜地摸摸她泛红的眼尾,有心要转移她的注意,便拿过她手中的斗篷,展开给她看:“瞧瞧,喜欢吗?” 黎梨顺势望去,是顶月白的细锦短绒斗篷,封边上方绣了幅祥云玉兔图。 云谏语气松快:“你瞧这金丝银线的祥云,典则俊雅,像不像我?” 黎梨没听过这样夸自己的,一时破涕为笑:“好不要脸。” 云谏不以为然:“就是照着你我的样子买的。” “照着你我……” 黎梨顺着转过视线,瞥见那只圆润白胖的玉兔,话语顿时噎住:“你是祥云,我就是一只肥兔子?” 她指指兔子,又指指自己,不能接受:“哪里像了?” “不像吗?” 云谏拿起绣图放她脸边一对比,故意道:“眼睛红红的,与你多像啊。” 黎梨气笑了,当即忘了方才的不愉快,扑上前就要打他:“不像!我做祥云,你做肥兔子!” “那可不行!”云谏笑着拒了,旋身就避开了她的动作。 黎梨哪里肯放过他? 两人追着逐着闹了一圈,眼见临近桥头,云谏忽然转身,迎面截住她。 他弯腰搂住她的腿,一下就将她单手抱了起来。 “云谏!” 黎梨倏然双脚离了地,吓得惊呼一声搂住他的肩膀,乍一抬眼看到四周百姓打趣的目光,更是又羞又急: “快放我下来!我几岁了你这样抱我!” 云谏朗声笑了起来:“抱兔子不就是这样抱的吗?” 他顺势掂了掂她,拾起她缀着白绒结的发辫晃晃:“耳朵都垂下来了,还说不是兔子?” “……幼稚!” 黎梨这下是真的想打他了,眼见更多人看来,她几乎想要尖叫:“再不放我下来,我我我我要生气了!” 云谏笑得更开怀:“我的兔子好凶啊。” “怎么就是你的了!” 黎梨受不了了,用力埋下脑袋,脖颈都红了半边:“还不是呢!” 两人正闹着,远远便传来了萧玳的呼声:“迟迟,迟迟——” 黎梨生怕被自己五哥瞧见,连忙摇摇他的肩,好歹认了输。 云谏终于将她放下,萧玳看到二人,招手高声喊道:“快过来,看我发现了什么!” 黎梨眺目过去,遥遥应了声:“好!” 她想拉云谏过去,云谏却将斗篷披上她的肩头。 “你先去,我晚点跟上。” 他看着她磨磨蹭蹭去到萧玳身边,这才转身回了集市,再次停在那家箭靶摊子前。 灰杂炸毛的鸽子歪头看着他。 云谏:“……好丑。” 鸽子听懂了,愤愤啄了几下笼子:“咕咕咕!” 云谏转过头,对那胖老板说:“您开个价吧。” 胖老板正抱着自家小女儿喂饭,有些犹豫:“哪里有赌场卖赌注的……” 云谏低头摸摸他怀里女孩的脑袋,递上一袋子银两。 “想来您也知道的……姑娘家心思细,喜欢的东西不知要惦记多久,您就帮帮忙吧。” * 秋夜银河,天高自明,人声由喧嚣转至清静。 云谏提着鸽子笼找到萧玳与沈弈时,后二人正站在一座庙宇前。 这庙宇白石阶,青砖庭,碧瓦朱甍,门前长着两株连理树,数不清的红绸丝带从树梢上垂落,写满了期风流佳话、愿伉俪情深。 像座姻缘庙。 二人看见了云谏,远远朝他招手,云谏便走近了前。 萧玳耳聪目明,一眼发现了端倪。 他嫌弃地望着云谏手里的蓬毛鸽:“这是什么?” 云谏:“黎梨的知己。” 萧玳:“?” 云谏环顾四周:“黎梨呢?” 讲到这,萧玳就来兴致了,他朝云谏努努嘴:“知道这是哪里吗?” “是锦嘉长公主的公主庙,据闻这座庙宇求姻缘极其灵验,连门口长起的树都能结为 连理,所以当地人都爱来这儿求姻缘。” 萧玳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迟迟一听说,就立即跑了进去,说她也要求姻缘。” 她还求什么姻缘…… 云谏垂下提笼子的手,看向沈弈。 老实巴交的探花郎应了:“郡主确实说了,要进去求姻缘。” 萧玳看着拱他们家白菜的猪,痛快地说起了风凉话:“缺什么,才想求什么啊!” “莺燕环绕,她还想去求姻缘,莫非是身边的人不够称心如意?” 沈弈觑着云谏的脸色,尴尬地打着圆场:“郡主年纪轻,行事随意无拘,她应该没想太多……” 云谏缄默听着,只将鸽子笼往他们手中一塞,抬步走进了庙里。 里头院静昼闲,金钟安悬,燃着的檀香清极,似乎不知游人已散。 轻不可闻的脚步声落到庙殿外。 云谏看见高台上的樟木雕公主像,低眉敛目,温柔地注视着跪在下方的少女。 黎梨披着斗篷,仍依稀看得出肩背纤薄,正抬头望着与她眉眼七八分像的塑像,喃喃唤了一声。 “娘亲。” 而后是良久的沉默,久到云谏都要以为她默自许完了愿的时候,她忽然低下了头。 少女在母亲的塑像面前,悄然红了耳根。 “娘亲,你知道云谏吗?” 黎梨轻声说着:“我想带他来见见你。” 和风卷着落叶停到脚边,云谏披着殿外如水的月色,静静听着。 他听见她放得轻缓的调子。 听见她求她的姻缘。 “万盼你保佑他,无病无痛,往后余生,好事得偿所愿……” 第41章 沙夜 万籁俱寂,云谏伸手摸向自己心口。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随着她的话音一下下跳动,或轻或重全凭她拿捏着。 而庙殿里的少女无知无觉,端端正正地许完愿,叩头敬香,最后才站起身来。 云谏脚步往旁移了下,将身形完全隐入廊柱的阴影里。 他看见雪白的兔子轻盈跳了出来,翩跹的衣裙在月光底下影子清浅,轻悠悠地转出了庙宇。 云谏在原地站了会儿才收回目光,抬手认真理了衣冠,这才迈过庙殿的门槛。 恪香点静,他利落跪到黎梨方才用的蒲团上。 第60节 “长公主殿下在上,晚辈云谏……” 殿内少年嗓音清越,随着庭院里楸树枝叶的摇响,告旋奉入挂月九天。 和畅的秋风卷起一地的金黄落叶。 待云谏再次回到庙宇门前时,黎梨正捧着鸽子笼笑得眉眼弯弯。 她指尖点了点那只蓬毛鸽。 “往后你就叫‘云三’!” 云谏:“……” 他步伐微顿,黎梨见到了他,提着鸽子笼朝他跑来:“你将我的知己带回来了!” 她笑得愉快,转念又有些不满,嘟囔道:“方才你去哪里了,我还想让你见见我母亲……” “见了的,”云谏接过云三,轻声回道,“我上过香了。” 黎梨有些意外:“上过香了?你同她说什么了?” 云谏牵起她往前走,低低笑了声。 “不告诉你。” * 宣威节庆延续已久。 节庆前后的夜晚,郜州的百姓总会提起一盏盏荧荧灯火,踏出威严城墙,来到数里外的干凉沙漠上。 人群的热闹会将沙洲的寂凉驱散。 大小篝火在黄沙坡上燃起,百姓们围坐在焰火边上饮酒谈笑,姑娘们悦耳的歌声悠扬娓娓,少年们在沙丘上游戏玩闹,追逐一顶帽子、一件外裳,笑得爽朗开怀。 远处还有孩童央着大人为他们点烟花,于是细白烟气窜上夜空,“嘭”声起,绚烂的色彩绽开,照亮沙坡上一张张可掬的笑脸。 四人备了酒,也入乡随俗地燃了堆小小的篝火。 受四周欢闹氛围的影响,萧玳与沈弈很快就喝得兴起,两人站在沙坡上,一个远眺着沙漠尽头的遥遥金赫,高声唱起了沙场战歌,另一个骋目极西的故土,纵声吟咏苍梧的诗词。 四周还有许多老百姓,十分捧场,替他们卖力鼓掌喝彩。 但也不妨碍黎梨觉得丢人。 她默默离那二人远些,往云谏身边蹭去。 云谏也贪了杯,酒香满身,屈起一条长腿坐在沙坡上,撑手撑得恣肆。 见黎梨蹭过来,他稍微侧目投去一眼。 黎梨莫名感觉他面上不显,但实际醉得不轻。 自二人在揽星楼里喝了那壶酒后,她已经许久没见过他这样带着些难驯野气的眼神了。 他不会忘了她吧? 她试探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却被他反手握住了,拢入掌心里肆意捏了捏。 “你的手好软啊。” 黎梨:…… 好消息,他没忘记她。 坏消息,他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她权当没听见,耳边又传来沈弈的高呼:“苍梧大小百余战,杀敌无遗残!”(1) 太过激昂,她忍不住回头,小声问云谏:“苍梧离这儿很近么?” 云谏遥望西边,无际沙漠隐入地平线。 他仍捏着她的手,懒洋洋应道:“不近也不远,左右隔着五、六个城池。” “哦……” 手上的揉捏力度实在难以忽视,黎梨甚至觉得有一些不清不白的意味,她想缩手,对方却不肯放。 “你再给我玩一会儿。” 黎梨:……听着更奇怪了。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的小臂,只见玄色的护腕扎得紧,勒出的肌肉线条紧实又匀称。 黎梨看了半晌,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在他腕间划了个圈。 云谏顺着她指尖的动作望来。 黎梨在思索里轻声说道:“听闻那年苍梧失守,大弘军队与胡虏鏖战七日,千难万险才破开城门,在夜夺回失城。” 她转头看向云谏,终于问了句:“攻城那夜,你在吗?” 云谏仍注视着松松搭在他腕上的葱白指尖,良久后答道:“在的。” 黎梨心跳乱了一拍。 她几乎就要脱口问出,她的朝珠是不是在他那里,却又生生止住了话头。 他握着她的手还在微微颤着,不知何时才能重新握稳屠敌的长弓,现在提起旧时辉煌,总像是在故意戳人伤处。 再说了…… 黎梨目光重新落到沈弈身上,后者已经醉得彻底,倚着一根横木,四仰八叉地睡得香甜。 他微乱的领口里隐约可见珠串的影子。 人们总爱随身带着自己喜欢的物什。 她与云谏在一起这么久,看得彻底的时候,也没在他身上见过半点朝珠的影子。 他要么就是没有朝珠,要么就是没将它放在心上,无论是哪一个原因,似乎她都没有必要再去细问…… 黎梨想得出神的时候,身旁的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立即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回来。 云谏的话语有些不讲道理:“我不喜欢你看他。” 她觉得好笑,难得哄他:“好,不看他。” 想着另两位醉鬼都睡得东倒西歪了,她好声同他说道:“你也睡一会儿?” 黎梨自觉自己问得温柔,若是在往日,他大概会答应得十分爽快。 可眼下云谏半天不吭声,眸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耐心等了下,听见他说:“你亲我一下,我就睡。” 黎梨:…… 她不愿与醉鬼计较,但又实在局促,难为情地望了眼四周,对面萧玳还在半迷半醒喊着什么。 她轻力握了两下他的手,小声道:“我怕……五哥在呢,而且还大庭广众的……” 柔软的力度按到指尖上,云谏似乎回了些神。 他没想为难她,便揽过她的腰,示意她靠到自己身上一起睡会儿。 黎梨感受到他拉近的动作,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她听着 周遭喧嚣的言笑声,好一番磨蹭,终是下定了决心似的,闭了闭眼睛,飞快地往他脸上亲了下,又做贼一般迅速撇开脑袋。 她借着篝火的掩映,暗暗偷窥着萧玳那边的动静,却发觉握在自己腰间的手收紧了些。 云谏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 黎梨察觉到他久久停留的视线,意识到许是不够。 她内心挣扎半刻,还是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贴近他。 身畔篝火暖意熊熊,她带着些微的凉风,扳过他的肩膀,柔软的唇瓣蹭上他的唇。 少年身上染着酒香,仿佛呼吸间都能沾上他的醉意,她学着他的样子,青涩地舔过他的唇角,轻柔含弄,毫不意外地感受到自己腰间的手收得更紧了。 但他始终没有回应她的亲吻,甚至没有闭上眼睛,看着她的神情还有些探究。 黎梨渐渐觉得沮丧,低头退开:“……我亲得不好?” “不是。” 云谏将垂头丧气的兔子揽到自己身边,低头问她:“不是说害怕么,怎么还亲?” 黎梨闷闷不乐,应道:“因为你想……” “我想就可以了?”云谏似乎笑了声。 黎梨没多想,理所当然地要点点头。 云谏却抬起了她的下巴,认真道:“我想也不行,你应该说‘现在不可以’。” 黎梨倚着他身上的温暖,好像真的染上了他的酒意。 她下意识跟着他重复:“现在不可以……” 云谏又笑了下:“那什么时候可以?” 黎梨眼里划过一丝茫然,显然想不通他这番问答的缘由与答案。 云谏耐心道:“你不怕的时候才可以。” “黎梨。” 他像启蒙的师长,清清楚楚地教她:“我们二人经事亲密,你总是信任于我。” “可若是让你觉得害怕,那无论我再怎么想,也是不可以的。” 他想了想,又说:“对待旁人更是同样的道理,明白吗?” 黎梨听见篝火的爆鸣声,似乎融进了他的嗓音里。 她仰起脸看他,眼眸里的水光晃了晃。 云谏觉得自己大概又要醉了,搂住她倚到身后的横木上:“你也睡一会儿。” 黎梨“嗯”了声,却没有闭上眼,反倒摘了自己发髻上的簪子下来把玩。 第61节 是云谏给她刻的那支宝相花纹玉簪。 云谏瞧着她拿圆钝的簪头描掌心的纹路,越发困乏,侧身将脑袋埋到她颈边。 他借着最后的精神开了口。 “你实在懵懂,与人亲近总跟掏心窝子似的……往日我总是担心,若你被京中哪个浪荡子弟骗了心,怕是要被人欺负的。” 黎梨牵起嘴角,玩笑道:“所以幸亏是被你骗了心?” “哪里谈得上幸亏……” 云谏的浅色眼眸里酒意弥漫,笑得坦荡:“我的心思也没比旁人干净多少。” 黎梨听着便知道他又醉了,好笑地哄他:“起码你知道君子之道。” “我可不知道那种东西。” 云谏懒声道:“只是你怕了,我便不愿意犯浑,若是你不怕……” 黎梨觉得啼笑皆非,笑眯眯逗身边的醉鬼:“若是我不怕呢?” “那我便放心大胆地……” 云谏忽而低头笑了声,贴上她耳尖,低声说了三个字。 黎梨:“……” 她腾地涨红了脸,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尖叫。 王王王王王八蛋! 该该该该该死的醉鬼!把她的云谏还回来啊啊啊! 她被烫到了似的甩开了他的手,飞快裹紧斗篷就囫囵滚到了另一边。 云谏畅声笑了起来,一把将她捞回了怀里。 “乖,靠着我睡。” 黎梨睡得不踏实。 沙洲干燥,篝火簇热,远远近近的笑谈声时轻时重,隐隐约约似乎听见又有人要放焰火。 引线“呲呲”声点燃,四周便安静了一刻,而后“嘭”地一声花火在空中炸响,将黎梨惊得一颤,似乎身下沙洲一空,整个人就猛地往下坠。 她吓得睁眼,却蓦地摔在一摞软和的茅堆上。 顶上与周围都是山岩,只有一方不大的山洞通向外侧,繁茂的藤蔓垂挂招展,遮不住洞外潺潺的溪涧流水声。 皮肤上都是潮湿的空气,有道光影居上起伏,混沌无边的筷感就似一波波海浪,从尾椎骨推到她的颅顶。 黎梨险些要溺水,徒劳地揪住手下的茅堆,甚至紧张得蜷起身子。 少年“嘶”地一声,耐不住地低.喘着。 “黎梨,放松些……” 他俯身下来亲她:“别害怕。” 黎梨看见那双熟悉的琥珀眼眸,原本浅冽的色泽,如今尽是灼热迷离的欲.念。 “……云谏?” 她下意识攀上他的肩膀:“我没害怕……” 于是海潮更是汹涌,一浪一浪滔天翻涌扑来,她神思被推着顶着坠入深渊,视线迷离得几乎无法聚焦。 然后一波海浪突然拍到了最深处。 黎梨差点被淹死,直接呜咽出声:“你……” 云谏气息微乱,低声笑了下:“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你不怕的话,我就放心大胆地——” 他抹过她眼角的泪花,恶劣地咬上她的耳尖: “操哭你。” * “啊——” 尖叫声在沙洲清晨炸响。 宿醉的百姓们被惊醒,循着人声望去,披着祥云白兔斗篷的少女慌张坐起身,一把捂住脸,耳朵尖通红一片。 她身旁的少年也懵然被吓醒,跟着坐起像是在轻声问着什么,却被她乱七八糟猛地推了开。 云谏许久未感受过她的推拒,一时无措,小心问道:“怎么了?” 他想了想:“做噩梦了吗?” 云谏试探地想揽过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怕……” 黎梨已经完全听不得这两个字了,心下一慌就用力甩开了他:“不!我怕!我怕!” “以后你再也不许喝酒了!” 云谏更懵:? 他坐在原地,终于隐约想起一些昨夜的醉话,顿时哑住,目光触及黎梨脸上未褪的潮.红,更是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 “黎梨,你……” 他问得更小心了:“昨夜是不是忘记吃清梦的丹药了?” 黎梨脑袋瞬间一空,惊然往袖间摸索,满手都是空空如也。 她就说好像漏了什么! “许是昨夜在市集上,不知怎的就掉了……” 黎梨有些懊恼,怪不得平白无故做那样离谱的梦! 正想着往后夜里该怎么办,一支细白瓷瓶递到了她面前。 云谏:“你拿着。” 黎梨迟疑着接过:“我们分着吃……” “不用。” 云谏不甚在意地说道:“没剩几颗了,你留着自己吃。” 黎梨听言,又觉得自己拿了个烫手山芋,起身就想塞回给他:“那不行!你就这样给了我,你怎么办?” 云谏不容拒绝地将瓷瓶塞进她的袖袋里。 他看了眼她面上余存的绯色,默自撇开了脸。 “我不用,我比你能捱。” 此时清晨朝阳和暖,万物更新,一切都欣欣向荣,逸兴壮思满怀希望。 所以云谏完全没预想到。 隔天的雷雨夜里,房门被黎梨敲响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不敢开门。 第42章 经络 因着地处三国交汇,郜州虽为乡,却也立有宽厚城墙,甚至墙外圈出一围颇大的绿洲,挖有护城河渠。 出城不算难事,但在沙坡上看了一夜的篝火,再想入城的话,就要在护城河外的关口检验文书了。 四人夹在百姓与游商的队伍中间,不紧不慢地往前挪。 听着萧玳与沈弈在前胡侃,黎梨悄悄拉了下云谏的袖子,见云谏望来,她又捻着他的袖子不说话。 云谏了然,低头说道:“我记得的。” “进城就陪你去找大夫。” 今晨在城关检验文书的是一位颇清秀的士兵,见了四人便问:“文书可齐全?” 听见这把嗓音,黎梨才发现对方竟然是位女兵。 再一环顾四 周,值守的城防士兵里,女子的身影还不少,多少叫她有些吃惊。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女子入伍从军的。 未等她细想,那女兵已经查验了四人的官凭与文书,利落放了人。 云谏顺道同对方打听了句:“请问附近可有医馆?” 女兵应得大咧咧:“当然有的!” 她抬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进了城, 第一个路口左拐,直行五十步便有一家,是我们军医设的医馆,保管靠谱!” 云谏道了谢,前面的萧玳听见对话,回头问了句:“你去医馆做什么?” 自然不能说黎梨的事,云谏想起答应黎梨要服避子药,便下意识回道:“我去买些药备着。” 萧玳顺口问道:“买什么药?” 云谏默了默:“别问了,你不会想知道的。” 萧玳:“?” 清晨的郜州边尘净扫,晴空万里无云,街上出行的百姓们影子都清晰可见,由城门口的零零散散,越往里走,越多重叠。 四人拐过路口,便见到了女兵指路的医馆,门面虽大,但装潢十分朴素,大早上的已经有不少百姓与商人围簇在外,或是领药的,或是采买新鲜药材的。 一眼看不到里头是何情形。 云谏低声对黎梨说道:“我先进去瞧瞧,若是有大夫坐诊,我再出来叫你。” 黎梨乖巧应了。 萧玳越看越觉得他形迹可疑,见他穿过人群进了医馆,忍不住对其他两人私语:“啧,你们瞧他,怎么鬼鬼祟祟的?” 第62节 “莫不是年纪轻轻,就有什么隐疾吧?” 淳朴的探花郎转开头,假装没听见这番闲话,于是萧玳望向黎梨。 黎梨老实答道:“他没有隐疾。” 萧玳不服,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 黎梨默了默:“别问了,你不会想知道的。” 萧玳:“?” 两兄妹一个满脸狐疑,一个满脸无辜,只有探花郎勤勤恳恳观察着郜州的民情,扫眼一圈,倒叫他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殿下,郡主,”沈弈一把拉过二人,“你们瞧那群人!” 黎梨顺着指势望去,医馆门前还有一群羌摇打扮的男子。 披罗戴翠,为首的青年相貌堂堂,领冠上镶嵌着晶面透亮的红色刚玉。 沈弈压低声道:“羌摇擅商,朝野上下皆喜华奢,但红色刚玉可是王子才能佩戴的……” 黎梨蓦地想起了此趟来郜州的正事。 圣上给的旨意,羌摇小可汗贺若仁入京朝拜,途经蒙西郜州,圣上为了突显大弘的亲和诚意,特意令黎梨众人前去迎接。 “是贺若仁吗?” 黎梨有些惊讶:“他们这么快就到了?怎么不去官府送通使书?若非在街上遇见,都不知道他们入关了。” “或许是与我们一样,刚入城关,还没机会送通使书。” 萧玳远远打量着那颗熠熠生辉的红色刚玉:“当今羌摇国君即位不久,膝下王子年岁都轻,似乎十岁以上的王子就只有贺若仁一人。” “如此看来,那人十有八九就是贺若仁小可汗了!” 萧玳回头看看自家刚领了蒙西封邑,但在云谏身后躲了个干净,没正经办过两日差的小表妹,鼓励道:“迟迟,贵客远道而来,如此偶遇,是难得的缘分,我们做东道主的,不上前相迎的话,实在怠慢。” “你在学府的时候,羌语就学得很好,不若你出面与小可汗见个礼?” 黎梨有些迟疑:“我那蹩脚的羌语……” 萧玳给她喂了把强心药:“无事,我在后头看着,不行的话我就上前帮你。” 得了五哥的保证,小郡主挺起了胸膛,气充志定地扛起了蒙西封邑主的重担。 那边的羌人青年正等着手下们选买药物,他倚着柜台,百无聊赖地摸玩一块玉珏。 身边人头攒动,一道清淡花香忽然靠近,他余光里蓦地多了位大弘少女的身影。 少女披了件娇憨的玉兔斗篷,露出一张精致白皙的小脸,见他看来就对他笑得眉眼弯弯。 “你是贺若仁小可汗吗?” 开口就是羌语,那青年微微站直了身。 黎梨见他不答话,有些没底气地回头看萧玳,用眼神求救:是不是我说得不好,他没听懂? 萧玳回了个坚定的眼神:你说得很好,继续! 黎梨只得再次回过头,努力挂着笑容,用羌语对那青年说道:“我是大弘王朝的朝和郡主,受圣上旨意来接你们入京……” 想为他们接风洗尘的话语还未说出口,青年的手下们就远远发现了这边的动静。 一位说羌语的少女不知怎的就让对面大惊失色了,有位八尺的胡髯大汉隔着人群喊道:“主子,发生何事了?” 他似乎很紧张,说的还是不熟练的汉语。 黎梨也懵了瞬,才移目就见大汉受了惊,使劲拨开人群,拼命往这边赶来,一时之间推得医馆门前的百姓身形跌乱。 羌摇青年不自觉皱了眉,喝止他道:“我没事……” 但百姓们的惊呼声彻底盖过了他的声音,待外头的萧玳与沈弈意识到不妙时,已经迟了。 有几位百姓歪三倒四地跌下,黎梨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脚下一踩空,直接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青年伸手想拉,却没拉住,眼睁睁看到月白的玉兔斗篷扑染了灰,那少女几下翻滚,一头摔到了地面。 “迟迟!” “郡主!” 门外骤乱起来的人群隔开了萧玳与沈弈,那两人急得冒火都挤不进去,而黎梨只觉得下腹突然传来一阵被锤击的钝痛。 分明只是不怎么高的数级台阶,摔下来却像被陡然撕离了血肉,痛得她根本无法爬起身来。 黎梨艰难喘着气,将自己蜷缩起来,感觉到自己的斗篷刚被谁拉了一下,后头就有人猛地将对方推开。 “黎梨!” 闻声冲出来的云谏飞快将她搂回怀里,一摸她额角,发现全是冰冷的汗。 少年顿时慌了:“怎么了?” 黎梨脸色惨白,扯着他衣襟说:“肚子,肚子疼……” 云谏想将她抱起来,殊不知刚穿手过去,就感觉摸到了异常的滑腻。 他心下一跳,仓惶低下头,猝然撞见满手的鲜红血色。 云谏一刹那如遭晴天霹雳,脸色刷地就白了。 “这,这是怎么了……” 相比云谏的无知无措,这次黎梨敏锐了许多。 她察觉到自己身体里逐渐被掏空的异样感,几乎是一瞬间就想明白了。 黎梨埋到他怀前就哭了出来:“是不是我们的孩子,没,没了……” 云谏听着她的哭腔,终于回过神,顾不上旁的,回头朝另外两人吼道:“叫大夫来啊!快啊!” 萧玳二人吓得够呛,也不知什么情况,喊着嚷着冲进了医馆,终于有位女医听到了动静,速速赶了出来。 她艰难拨开人群,挤到这对苦命鸳鸯面前。 云谏急匆匆捋开黎梨的袖子:“大夫,快看看她!” 女医瞧着黎梨情况不好,不敢耽误。 她一号脉,脸色大变:“姑娘你……” 黎梨呜声哭泣:“我小产了……” 女医:“你来葵水了。” 黎梨止住了哭声。 她:? * 医馆的隔间里。 黎梨换上萧玳临时就近买的新衣裙,坐到了诊桌面前,云谏一见到她,话就没停过。 “真的只是葵水吗?” “当真无虞吗?” 同样的问题问了好几遍,黎梨不耐烦了:“当然是了!难不成你见了血,就以为我要死了吗?” 对面出乎意外地安静了下来,黎梨诧异地回过头。 云谏还有些魂不守舍的。 她瞧了云谏一会儿,伸手抬起他的脸,对着他眼尾的薄红愕然不已。 “……你哭了?” 云谏:…… 他一下撇开了头:“怎么可能,我识字开始就没哭过。” 黎梨顿时觉得好笑:“你长这么大,没见过姑娘来葵水吗?” 云谏冷笑了声,没理她的废话。 说话间,方才的女医过来,落坐到诊桌另一边,再次伸手给黎梨号了脉。 她收回手后笑眯眯说道:“郡主身体康健,只是近日奔波劳碌,还受过伤,所以这次葵水才这样难熬。” “不必担心,我们久在军中,见多了女兵出现这样的情况,调理两月就好了。” 听见这话,倒叫黎梨想起了入城时的在意事,连眼下看诊都忘了:“是了,郜州城防士兵,有不少女兵,这在大弘里着实罕见……” 那女医笑了:“我们这有女子军营,说来也有些由头。” “如今郡主是蒙西的封邑主,若是哪日有兴趣,可以来我们营中走一走。” 黎梨自是欣然答应:“那我明日就去!” 云谏听了,又在后头冷笑:“天天惦记去玩,不记得自己肚子疼了么?” 他回头问那女医:“大夫,她疼得那样厉害,当真不用管吗?” 女医想了想:“太疼确实也不好受。” “只是,是药三分毒,郡主近期受过伤,到底服药太多,不好再吃药了,不过……” 她拿起一支扁身圆头的拨筋棒,点了点黎梨身上几个穴位:“平日里按摩一下,也是可以缓解疼痛的。” 黎梨抬手比划了一下:“这几个?” 这下女医反倒觉得惊奇了:“郡主有些悟性,鲜少有人只听一次就能找准穴位的。” “真的?” 黎梨难得听到类似师长的人夸她“悟性”,差点要把尾巴翘上天。 “那我现在就试试!” 她兴致盎然往膝盖上方的血海穴按了按,面色一滞,又不信邪地按了按,半晌后沮丧道:“没找准啊……我按了没感觉。” 女医笑着递上拨筋棒:“姑娘家力道不够,你用这个试试。” 云谏却道麻烦,直接扳过她:“我来。” 第63节 黎梨带他摸索着找到血海穴,云谏才用了些力,黎梨就尖叫一声,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好酸!” 她感觉半边骨头都被他按得酸麻了,险些就要跪到地面去。 黎梨扶住椅子,控诉道:“你按得不好!” 云谏一脸茫然,转向女医。 女医笑着点头:“没按错,就是会酸胀发麻的,习惯就好。” 黎梨说什么也不肯了,怅怅道:“太难受了,我还是疼着吧。” 云谏蹙眉看着她又开始苦巴的小脸,还未说话,隔间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迟迟。”萧玳的声音。 “进来吧。”黎梨应了句。 只是没想到,除了萧玳与沈弈,一并入门的还有羌摇的几人。 小小的隔间,一下子就被填得满满当当的。 那羌摇青年看见黎梨略白的脸色,微微一顿,而后端正行了礼:“贺若仁见过郡主。” 原来她真没找错人! 黎梨忙想起身相迎,贺若仁却摆手示意她坐着就好,语气里透出愧疚:“是我御下不严,害郡主受伤了。” 青年往后望了眼,方才那大汉就上前“扑通”一声跪下:“元仆知罪,愿领郡主责罚!” 说罢抽出一柄长刀,“哐当”一声拍到诊桌上,把桌边的黎梨与女医吓一跳。 黎梨干笑两声,将那长刀推远了些:“不用在意,我可以理解。” “毕竟身在外地,主子身份贵重,下人们谨慎些也是有的,都是无心之失……” 况且也是因为她的葵水来得不凑巧,不然她早就利落爬起来了,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贺若仁静默了下,挥退元仆,道:“是郡主宽容。” 他取出一封信书递上,轻声道:“我们一行人才过关,还未来得及送上通使书,是以没想到会在街上偶遇郡主你们。” “结果闹出这样的乌龙……” 黎梨接过信书,展开看了,确实是羌摇的通使书无误。 一时之间,接到了小可汗、将要完成圣上旨意的快意涌上心头,便不在意旁的细枝末节了。 她抬起头,盈盈笑道:“哪有什么乌龙,五哥说得对,分明是缘分。” 那青年静静望着她。 不知怎的,云谏就在背后用力扯了一下她的辫子,黎梨笑容僵了一下,背手挥了挥他。 她面上照常,收起通使书又问道:“如今小可汗入了关,不知准备何时与我们一同入京?” 旁边的萧玳思忖着说:“今日着人安排,快的话,后日便可以出发。” 闻言,贺若仁一顿,与身后几位侍臣交换了眼神:“这么着急?” 萧玳笑道:“蒙西县城到底简陋,自然是早些入京,国礼相待更好。” 黎梨看出对方似在犹豫:“小可汗有别的思量?” 贺若仁还没出声,旁边的侍臣就应了。 “金赫胡虏是我们两国的敌人,大弘击退胡虏的宣威节庆意义非凡,在我们羌摇也颇有声望,难得来此一趟……” 黎梨懂了,一拍即合地坐直身:“那我们过了宣威节庆再出发!” 她兴高采烈道:“实不相瞒,来此一趟,我也想看看宣威节庆,真是——” 话未说完,云谏又在背后扯她的辫子。 黎梨好险才压住回头打他的念头,勉强保持住微笑,正经拍了板: “那便宣威节庆后一道入京吧。” 贺若仁笑了,拱手道:“多谢郡主体谅。” * 四人回到落脚的宅院,黎梨洗漱了番,换了干净的寝衣,终于觉得身上没那么黏腻难受了。 只是那女医说得对,近日操劳,这次葵水委实痛得难熬。 她抱着汤婆子,钻进被窝里便不想再动了。 有道敲门声来得很不识趣。 “笃笃笃”。 黎梨默默将被子蒙过头顶,装了好一会儿聋子。 门外的敲门声还是契而不舍:“笃笃笃。” “没熄灯,我知道你没睡。” 云谏的声音。 黎梨装不下去了,怒气冲冲掀开暖融的被窝,快步过去拉开门,语气很恶劣:“做什么?” 云谏被门风掀得额发微动,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坏心情。 “大夫吩咐的姜糖水,你记得喝。” 他好声好气往她手里塞了个竹筒,本想直接离开,可一眼看见她寝衣穿得单薄,再一低头又见她连鞋子都没穿,直接踩着秋凉的地面就来开门,他又忍不住蹙眉。 “大夫不是叫你别受凉么,你好歹注意点……” 黎梨听着烦,直接就要关门。 云谏抬手“哐”地撑住了。 两人各自拧紧眉头,生硬地在门口对峙了两息。 云谏看着她逐渐绷紧的苍白小脸,终是认了命:“好好好,我不说了。” 他无奈到头,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叹道:“真是祖宗。” 黎梨冷眼看着他,等他将自己埋回被子堆里。谁知脚步声过后,他轻手将她放到了梳妆的桌子上坐着。 她一手抱着沁出暖意的竹筒,一手撑在桌上,等着看这个敢对她甩脸色的人要做什么。 然后她看到云谏从旁边的洗漱架子上拧了条干净帕子,他又折回她面前,屈膝蹲下,伸手握住她的裸足,慢慢擦去方才踩地的浮尘。 他低着头,一声不吭。 黎梨坐在高处,垂眸就能看见他微散的额发,还有束起的马尾辫,暗红的发带掩映在鸦色的发丝间。 他蹲下的姿势利落,一边膝盖稍低,似乎再低些就会触到地面。 黎梨心神动了动。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在他伸手握住另一只裸足的时候,她抬起被他擦净的脚,踩到了他的肩膀上。 云谏顿住了手上的动作,抬头望来。 黎梨微微偏了下头,半垂着眼睫的模样有些漫不经心,踩着他肩膀的动作也很随意。 但态度却是倨傲,她稍微用了些力,往下压他的肩膀。 云谏意外地挑了下眉,却没有避开。 他顺着她的力度往下沉。 直到膝盖抵上冷硬的地面,他单膝跪下,跪在她的身 下。 黎梨看见他顺从地仰视她,是一种堪称臣服的姿态。 她稍微有些出神。 云谏仍握着她另一只脚,忽然轻声笑了。 “喜欢我跪着?” 黎梨终于回过神,下意识收回了动作,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感觉自己放肆了些,但他的态度似乎在说她没有放肆,黎梨分不清界限,纠结得暗自咬唇,悄然打量他的神情。 云谏很是从容,维持着跪地的姿势,慢条斯理给她擦干净了,才起身再次将她抱了起来。 抱着她一起坐到床榻边上。 “看什么?”他终于懒声问了句。 黎梨不看了,埋头靠着他,没吭声。 云谏给她抚平寝裙上的褶皱,见她装鹌鹑,又笑了。 “你胆子这么小,喜欢玩的东西倒是挺野的。” 黎梨:“……” 她无力地辩驳了句:“我没有……” “没关系。” 云谏嗓音平静到甚至不正常:“我喜欢陪你玩,怎么玩都可以。” 极致的纵容也是一种变态。 黎梨莫名想喊救命。 她想从他腿上麻利滚下去,却感觉腰身被紧紧箍住了,而后裙摆微松,温热的手掌贴上了小腿肌肤。 黎梨打了个激灵,只觉粗砺的指腹缓缓划过小腿,最后停在膝边轻轻摩挲。 意味实在晦明,她脊骨都软了一半,不得不提醒他:“我……” 云谏却先低头贴近了她的耳边,薄唇蹭过她的耳鬓,轻声问道:“葵水什么时候结束?” 黎梨耳根渐渐被他蹭得通红,小声道:“过几日。” “过几日。” 第64节 云谏不紧不慢地跟着她重复,指尖在她膝上勾了个圈,察觉她颤了下,愉悦地牵起嘴角。 他低声问道:“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黎梨胡乱点了点头。 云谏:“你说出来。” 黎梨想起那三个字,只觉打死她都说不出口。 她扭扭捏捏,不肯说。 下一刻,猝不及防,膝盖上方的血海穴一重,酸麻感直击大脑,她难耐地倒吸一口凉气。 黎梨下意识想缩腿,却被他按住,再次按住了穴位。 折磨人的酸楚痛痛快快袭来,她像条濒死的鱼,全身力气被抽了个干净,软绵绵地栽回他的怀里。 待她好不容易缓过来后,却意外发现下腹的坠痛感减轻了大半,浑身轻松不少。 黎梨错愕地抬头。 云谏触及她的目光,憋笑憋得艰难:“我想做什么?当然是想帮你按穴位止痛啊。” 他左右端详着她,终于笑出了声:“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脸这么红?” 黎梨顿时恨得牙痒痒。 ——王八蛋!又在戏耍她! 她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恨不得当场按下他,给他捶个痛快。 但她深深呼吸两次,很快冷静了下来。 在京城为非作歹那么多年,黎梨到底也明白报仇要彻底,杀人要诛心的道理。 面对少年促狭的笑意,她忽然坐直了些,也朝他甜甜一笑。 云谏想起蒙西望塔那一夜的报复,顿时警惕了起来。 黎梨甚至都懒得挪位,就此勾住他的肩膀,轻声说道:“我想的,你不想吗?” 云谏眼神微动,默默咽了下喉咙。 第43章 郎君 黎梨抬手,轻轻划过他的下颌线,语气更轻了:“真的不想吗?” 云谏莫名想起了瀑布下那只白狐狸,山野的妖精,它一出现,他的降魔金刚杵便控制不住地乍现梵文,佛印金光烫得惊人。 他挣扎了下,没能违背本心:“我想……” 白狐狸却先一步打断了他,委屈道:“我知道你不想。” 她垂下眼睫,似在懊恼:“方才那样笑话我,想必你心思清正,倒是我自己一肚子坏水。” 她说得半真半假,云谏却真的头疼了,解释道:“不是,我方才只是与你玩笑,其实我……” 黎梨没听,自顾自低下了脑袋:“别说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难过,故意编话哄我。” “你不想就算了吧,我也不想逼你,只是有些可惜……” 她指尖游离往下,划过他的锁骨,最终按在他的心跳上,好遗憾地说道:“原本我还想着……” 云谏知道这是个圈套,仍忍不住踩了进去:“想着什么?” 黎梨笑了下:“想着,趁现在把事务都清了。” “下一次,我们就在房里好好玩上几日……” 云谏头皮发麻,只觉浑身气血瞬间都往一处去。 他一下子攥住她的腕子,将她拉到身前,甚至控制不住声音:“黎梨!” “怎么了?” 黎梨不用摸都听得到他撞乱的心跳声,好险才忍住笑:“都说了,知道你不想,我不会逼你的。” 握在腕间的手更紧了,云谏盯着她,张口想说什么。 黎梨却偏了脑袋,贴近他的耳鬓,落下轻柔的呼吸:“所以,别紧张啊……” 她的嗓音甜如浸蜜,唤了他一声—— “郎君。” 话音一落,她毫不意外听见云谏喉间低低喘了声,他身上瞬间暴涨的花香气直扑她的鼻息,近乎要将她淹没。 云谏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简直胡乱地将她往榻上一扔,落荒逃出了房门,甚至没留意自己一脚踢歪了桌子,翻下的茶水洒了他半身。 黎梨大仇得报,滚在榻上笑得开怀。 “跟我斗,你还差点火候!” 她志得意满地仰起下巴,对着他离开后的空气,挥了挥拳头。 * 黎梨吃过清梦的丹药,睡得清净,却也不算安稳。 总是依稀觉得外头有什么凌厉声响,零零碎碎,不曾间断地划过夜空。 直到晨光透过花窗,将小小的光亮落到她的脸上,她才在惺忪间听清院子外头的争吵声。 “你有什么毛病?”萧玳的声音。 他朝谁怒吼着:“谁家正经人会丑时起来练剑啊!吵了一宿!你不睡,我们还得睡呢!” 丑时。 那和没睡有何区别? 黎梨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隐约觉得不妙,挣扎着睁开眼睛,好艰难爬起身。 萧玳仍在外头怒不可遏:“你是不是故意给我们添堵?信不信我拿剑宰了你啊!” “来啊。” 云谏的声音响起,火气只多不少:“拿剑出来,看看今天是谁宰谁!” 耳听着外面马上哐啷几声乱响,黎梨慌忙踢开被子下床,扑到窗沿边推开花窗。 只见昨日好好的花园,如今树枝花草狼狈地铺散一地,萧条又萧瑟,显然是遭了某些狠戾剑意的摧残。 罪魁祸首站在园子中央,侧手提着剑,面色阴沉,那双琥珀眼眸里的戾气浓郁得能凝为实质。 一副见谁就要砍死谁的模样。 萧玳衣带都没系好,提了佩剑就气冲冲出了房,被后来的沈弈飞扑出来,将他拼命往里拖。 “别冲动啊五殿下!” “你俩这样打,往好了死一个,往差了死一双啊!你冷静冷静啊——” 黎梨哑然看着面前三个男人的闹剧。 大清早,这算什么事。 她按住抽疼的额角,远远唤了声:“云谏。” 她的声音很轻,院子中央的少年却听见了,侧目朝她看来。 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眼。 但黎梨莫名感觉被烫到了,差点又想尖叫喊救命。 她勉强忍住了后退的冲动,在心里宽慰自己道,都是错觉,他往常也有情绪不好的时候,但还是听话好哄的。 于是她放缓了声,说道:“云谏,你过来,别和五哥闹。” 果然院子里的罪魁祸首停了片刻,还是旋腕收了剑,抬步走到她的花窗下。 少年低垂着眼帘,也不知道看没看她。 黎梨舒了一口气,然而近距离端详着他眼底的乌青,又有些心疼。 她伸手抚上他的眼尾:“怪可怜的 ,这样熬下去,就算是铁打的也受不住吧……” 话未说话,对方倏尔抬手握住了她的手。 云谏面无表情,转眼看了过去。 黎梨下意识想要蜷起五指,却感觉他的神情与动作完全不相符,他眸光冷清,指腹却强硬地揉过她的掌心,粗砺的剑茧毫不留情,将她手心里的软肉揉得发红。 黎梨后脊微僵,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不自在地缩手:“别……” 对方没理。 她小小挣扎了下:“你捱不住的话,今晚还是吃丹药吧……” 云谏感受到了她的抗拒,手上动作一顿,眼里迷茫划过,好像才唤回心神。 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缓缓松了手。 少年终于低头看了她,眼底未褪尽的情绪晦暗,但神色总算鲜明了些。 他扫了她一眼,触及她睡得凌乱的领口,又开始皱眉,直接抬手将她的花窗合上。 “哐”地一声。 黎梨被窗风扇了一脸,懵然间听到他在外说:“捱得住,药你自己留着吃。” “你把衣服穿好了。” “瞧着天色许是要下雨,趁如今还算天晴,我带你出去转转。” * 听闻要出去玩,黎梨速速换了身云白的衣裙。 云谏倚在门外的廊柱上等着,见她出来,一眼看见她拢起了长发,照着郜州的时兴,挽了个乖巧的垂髻,少有地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 第65节 他旋即移开了视线。 又有些在意地回望了眼,心想,白裙垂髻,怎么看怎么像只兔子。 兔子还有些警惕,跟在他半步开外,小心谨慎地打量他。 走出老远一段路,才磨磨蹭蹭地挨到他身边,见他神色如常,又犹犹豫豫地,慢吞吞地将自己的手塞进他掌心里。 云谏轻轻握住,没再乱动,很快就感觉到她彻底放松下来,牵着他舒舒服服地晃着。 真是很好骗的兔子。 他默默舔了下自己的犬牙。 但到底收起了利爪,同她说道:“白天集市更热闹些,你瞧瞧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黎梨喜欢的东西很多,她心性来得快,时常见到什么东西,第一眼就拍板要买下,只管有趣没趣,从不管有用没用。 不多时,云谏就提了一溜串的大小包裹。 “我要这个!” 小郡主的脚步很快又停在一家卖饰品的店铺前,想也不想,指了指那条薄如蝉翼的软丝发带。 云谏从善如流地付了银钱,可当他接过发带,再想伸手拉人时,却发现黎梨十分难得地,望着一个角落发起了呆。 那有一串桃枝手串,样式寻常,只是打磨得光润,瞧着颜色浅些。 在琳琅满目的金银玉石饰品里,这样东西可以说毫不起眼。 但黎梨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喊着“我要”,反倒看得有些出神。 她不知不觉往前走近了些,正要叫店家取出来看看,却兀的听见不远处的街道传来女子的惊呼声: “我的荷包——” 这声音熟悉,黎梨当即转头看去,只见出声的女子身着素色的长裙,挎着药箱,正追着一名逃窜的小贼,急得满脸通红。 是那日替她诊脉的女医。 “光天化日竟敢抢东西?” 黎梨看得头顶冒火,捋起袖子就要出去见义勇为。 云谏眼疾手快将她拉住:“别,我去……” 然而话音未落,就有一道疾厉的鞭声破空而来。 “啪”地一声,街尘四起,乌黑的鞭影转瞬就将逃窜的男子劈落地面。 “啊——”声顿时响起,那男子滚落地面惨叫着,肩背之上衣衫已经破裂,血色溅了出来。 黎梨惊讶地看着这幕转变,顺着人群的称赞声看向来人。 “是钟离将军!” “将军鞭法神勇,这小贼倒大霉了……” 有道清丽身影越过人群的赞许声,不疾不徐地卷起自己手里的长鞭,对手下吩咐道:“绑回去。” “是。” 黎梨一错不错地望着那边,再三看清,确认那位被称为“钟离将军”的,是名女子。 钟离英捡起地上的荷包,远远抛到追得气喘吁吁的女医手里,笑道:“陶娘你也太虚了吧,明日早些起来,随营中的女兵一起晨练,绕城跑两圈。” 陶娘累得半死,一改那日在黎梨面前的耐心温柔,朝对方骂了句脏话:“滚犊子,跑两圈,老娘还有命出诊吗?” 黎梨瞠目结舌,也不知这俩人,是谁更叫她反应不过来。 她的目光堪称赤.裸直接,钟离英注意到,循着感觉望了过来。 黎梨眨眨眼,下意识朝她挥了挥手打招呼。 钟离英挑眉道:“……这么漂亮,我看见仙子下凡了?” 这话委实好听,黎梨听得红了脸。 她拉住云谏,含羞道:“她,她是不是在夸我?” 云谏一眼看见她远望时的羞涩,当即黑了脸。 “不是,她夸的是我。” 他面无表情将黎梨的脑袋转了回来:“不要对着别人害羞。” 黎梨:……这人今天当真有病。 “别一天天没个正形,”陶娘不满地给了对方一肘子,“也不怕吓到人家……” 陶娘转首安慰道:“小姑娘别在意,她就爱说浑——呀!” 她定眼认出了黎梨,拍手乐了。 “这不是郡主吗!” * 粗糙的绒线编织成壁布,张扬的兽首图腾盘结其上,大胆的紫金与蓝橙配色撞在一处,乍一眼似乎跌入了塞外的缤纷石矿里。 厢房的门半阖着,依稀能听见楼厅与其他厢房里传出乐声。 酒家的掌柜正交握着两手,殷勤等着客官们点菜。 四人里,黎梨最后合上了菜单册子:“就先点着这些吧。” “好咧!” 掌柜记了长长一列的菜品名,咧嘴笑得更开,又贴心问道,“客官们可需要乐伶奏乐侍酒啊?” 他特意转向外地口音的黎、云二人,挤眉弄眼道:“我们这儿,男女乐伶都是异族羌摇人,几位要不要试个新鲜?” 黎梨顿时眼睛一亮。 异族人!怕是她姨母都没尝过的艳福啊! 掌柜阅人无数,对她的眼神心领神会,朝她递上一本乐伶名册:“客官且瞧瞧,保管有你满意的!” “那我可要……” 黎梨正要伸手出去,却听见身边人似笑非笑地呵了声。 云谏轻飘飘地问她:“黎梨,你当我死了?” 黎梨一听他的语气,心中警钟大作,立即缩回了手。 这人今日不对劲,千万不要触他霉头。 对面钟离英与陶娘见状,哈哈笑了起来:“年轻人就是气性大。” “侍酒罢了,纯粹就是图个热闹,大伙儿都光明敞亮地坐着呢,有什么好吃醋的?” “放宽些心吧!” 黎梨听得恍然。 “没错,说得在理。” 自己又不是想做什么,何必如此亏心内疚! 她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从容地摸来那本名册,顶着云谏愈发冷沉的目光,硬是翻了两页。 完了,一个字都看不进。 身边人的视线凉飕飕地停在她身上,那身清甜的花香似乎都被他压得冷硬。 黎梨心虚了,可又舍不得异族的艳福,想了想,她试探性地看向云谏。 “不如我也给你点一个?” “嚓”地一声。 云谏将手里的瓷杯握得粉碎。 第44章 雷雨 “你要给我点乐伶?” 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了声。 黎梨不自觉打了个冷颤,瞬间将手里的名册丢了出去:“不要不要。” 她见风就使舵,温声软语地给要吃人的豹子顺毛:“怎么会呢,乐伶陪你,我是要吃醋的!当然不点了!” 她紧忙给掌柜递眼色,掌柜麻利捡齐了东西退下, 不多时就催人过来上了菜品。 黎梨捧了酒杯招呼众人喝酒,好一番工夫才见云谏面色稍缓,总算悄悄松了一口气。 数斗酒,自欢然,三杯下肚,众人打开了话匣。 黎梨难掩好奇:“我从京城来,得见女兵女将,其实吃了大惊,但郜州百姓们似乎早已习以为常,莫非女子军营,是这儿自古就有的?” “当然不是了。” 钟离英豪爽地仰头饮尽一杯,抬起袖子随意擦过下巴。 “我们华采军,是先帝在位时才出现的,算算时间,拢共也才就十数年的光景。” 黎梨觉得名字有些生疏:“华采军……” “郡主年轻,许是没听过华采夫人的名号吧?” 钟离英放下酒盏,娓娓地从头同她解释:“郜州此地,三国交汇,自古纷争频繁。” “先帝在位时,多有旱雨之灾,农林畜牧事事难成,胡虏更是侵扰不断。” 她朝临街敞开的格纹半窗指了指,嗓音里的笑意就少了。 “战乱多,死的人当然也就多了。” “那些年间,郜州壮年多战死,剩下的女子身如浮萍,日子也不好过……不论是死了父兄,亦或是死了丈夫儿子,大多数人都逃不过被欺辱、被买卖的命运。” 第66节 黎梨含着酒盏边缘,听得有些入神,云谏抬手将她唇边的酒杯取下,改手给她换了茶饮。 黎梨长在京中,没听过华采夫人的名号,云谏却是知道的。 那是令所有从军之人都觉得气愤揪心的故事。 当年大弘势弱,郜州难保,城防军近万将士几乎全数战死,而那时的郜州官员为求苟活,不仅不庇护将士们的遗孀孤女,反倒以荫护为名,将她们骗来捆作人畜,暗中献给了胡人军队。 一群弱女子入了敌营,后果如何自不必说。 那年郜州的城防将军夫人便是华采,她才没了丈夫与幼子,又被卖入敌营,因为“将军夫人”这个噱头,更是受足了难言的苦难。 但华采夫人咬钉嚼铁,硬是撑着一口气活了下来。 她费尽苦心,骗得了敌营某位小头领的欢心,换来零星自由,花了数年的时间布了一场险局,投毒纵火将数万兵马的敌营烧了个干净。 她带着剩余的女子回了郜州,投奔当年的城防余军,亲手血刃报了郜州官员的出卖之仇。 先帝听闻华采夫人她们的遭遇,龙颜震怒,不仅没责怪她们屠官诛吏的罪行,还有意嘉赏她们的坚韧心性。 华采夫人没要旁的赏赐,只求先帝松了御口,在郜州建了支女子军队。 钟离英望着窗外的城关景色,目光放远了些:“华采夫人受过苦难,知道时年兵荒马乱,柔弱就是可欺的原罪。” “于是她在边关奔走,传开了华采军的名头,逐渐收容了大批战内失亲、无依受欺的女子,还请来武学师父,教她们握稳枪刀剑戟,好在乱世凶年中自保安身,护国立命。” 黎梨自幼长在京城,因着兄长黎析从军,她多少也知道边关不算太平,但这还是第一次真切听见,寻常百姓在战争里的遭遇。 她听得怔忪:“我见将军鞭法神勇,只道女子为兵作将也能风光无限,却未曾想过,这支女军背后会有这样可怜的故事……” 云谏看见她不知是感伤还是感慨,默自垂下脑袋想了许久,他只觉好像看见一只兔子耷拉下了柔软的耳朵。 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发髻,安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华采军规模已起,军风纪备受称誉,就连圣上也多有嘉许,算是苦尽甘来……” “是啊!” 钟离英喝得多,说起英烈过往与光辉当下,耐不住豪情,当即起身踩凳一拍桌子。 “现在出门提一句华采军,谁人不说风华浊世!且不说旁的,在我们边关城镇里,如今哪里有人敢轻诩女子柔弱无能!” 说到兴起,她从后抽出长鞭,“噼啪”抽了两声烈响。 “要我说,既入军营,靠的便是真本事!我们报国赤心不输旁人,偏就要以女子之身许国立命,开这万世太平!” 黎梨在京城听多了端庄规矩,乍然听见这番豪言,被她说得心潮澎湃,当即跟着起身拍桌:“钟离将军说得好!我敬你一杯!” 她昂首喝得爽快,水饮直贯入喉,预料之中的灼烧感没有从胃里蔓延出来,反倒有种清甜的回甘。 黎梨呆了,低头看杯子:怎么是茶? 云谏瞧了全程,在旁边觉得好笑,想将她拉回座位,谁知开敞的半窗忽而吹进一阵凉风,将她头上未系稳的丝带牵进了风里。 浅色的软丝带在空中画了个弧线。 一道乌黑的鞭影从众人身边迅疾划过,快若闪电地抽拢了作乱的半窗,待鞭声落到地面,鞭风轻巧掀起,黎梨的发带被带进了一只女子的手里。 黎梨的裙摆在这场动静里稍微晃了晃。 她恍惚着抬眼,钟离英将她的发带放回她手上,笑得明媚。 “郡主,今日的酒菜可还满意?” 黎梨握着这根回来得花里胡哨的发带,一时之间说不清是敬佩还是崇拜,发自肺腑道: “钟离将军……将军你,你……” 她憋了半晌,找到一个自己内心由衷认可的词: “你的鞭法太好看了!” “好看”这二字一出,云谏脸上的笑意就浅了。 这二字,过往只听她在他的身上用过。 云谏凭空生出些微妙的危机感,忍不住开口唤她:“黎梨,坐回来……” 黎梨压根听不见他的声音。 她想起自己在集市上买的皮质鞭子,更是兴奋,凑到钟离英身前:“将军,这鞭法,我可以学吗?” “郡主想学?”钟离英稍微一愣,旋即大方笑道,“当然可以!” “那我今日就要学!” 黎梨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也想将鞭子耍得这样好看!” 到时候她的皮鞭一出,定能叫所有人刮目相看的! 钟离英爽快应了:“没问题,你现在就随我回营——” “不行!”云谏打断道。 他说得突兀,那边其乐融融的氛围一顿,几人都朝他看来。 见黎梨目露茫然,他好不容易放缓了语调:“瞧这天色快要下雨了,今日还是快些回去为好。” 黎梨不大情愿:“可是……” “就算下雨也无妨。” 钟离英手臂一抖,长鞭就听话地盘缠上腕。 她迎着黎梨愈发钦羡的目光,爽声笑道:“军中多的是铺位,郡主若不嫌弃,学完鞭法可以在我们营中将就一晚。” 黎梨眼睛骤然一亮。 云谏听了,却是沉脸冷笑:“过夜?” 他带出来的兔子,哪有被人拐走过夜的道理。 他推椅起了身,去拉黎梨:“明日我再陪你过去,不可在外……” 话未说完,黎梨已经挥开了他的手,转而挽住钟离英:“我不!” 小郡主一身反骨,偏往钟离英身后缩:“我还没去过军营呢,正巧今日去看看新鲜!” 云谏手上被拍了一道,他垂下眼帘,只看见手里落满了空荡荡的空气。 今晨出发时还乖乖把手放入他掌心里的人,如今转眼就挽住了别人的胳膊。 他眼底情绪渐暗,不说话了。 黎梨一心惦记着要让她那条漂亮皮鞭派上用场,拉住钟离英催促道:“将军,我们快些走吧。” 钟离英自是答应。 三位姑娘起了身,简单收拾了就要出门,黎梨临走前不忘给豹子顺毛:“我就去玩一日,明日我会早些回来的。” 云谏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看着她跟在另外两人后头,快快活活地背向他离开。 黎梨提起裙子要跨出门槛,不忘问着:“将军,我买的鞭子有些短,不知可否适用……” 话未说完,甚至门槛都没迈出去,她的手臂就陡然一紧。 黎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后的人拉得身形一转,脊背抵上了门扉,随后房门“嘭”声在她耳边合上。 门风扬起她鬓边的碎发,她惊疑不定地抬头,云谏伸手撑住门,一言不发看着她。 先出门的二 人留意到房内的动静,先是意外了下,旋即陶娘就笑了起来:“郡主,家务事要紧,你还是改日再来营中作客吧。” 她揶揄地推着钟离英离开:“别打扰小两口说话。” 黎梨听见外头离去的脚步声,下意识回头:“哎……” “还看?” 身前的少年气息骤降,钳住她的下巴,不容拒绝地将她转了回来。 他朝她低下头,眉宇瞬间罩上了晦暗的阴影,问话的语气难掩危险:“真有那么好看?” 黎梨被迫抬着脸,只觉这样的他陌生得难以言明,一时话语梗塞。 云谏见她噤声不答,心中戾气更深。 他抬起手指,摩挲过她逐渐紧绷的下颌,恹声道:“好没良心,你在怕我?” “没有,只是……” 黎梨艰难咽了口水:“你……” 云谏听她说不怕,终于稍微抬起些视线:“你什么?” 他抚过她的唇角,指腹意味不明地揉上她的唇瓣,注视着被他揉出来的艳色: “不是叫我郎君么?” 黎梨被他两下弄得后颈发麻:“我……” “我什么?” 云谏近前一步,将她整个人紧紧抵在门扉前,周身灼热的气息尽数倾染在她的身上,好像要将她圈禁在自己的领地内。 黎梨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快得似乎要跳出胸腔。 云谏倾身压近她,低声问道:“迟迟。” “你这么容易就跟别人跑了?” 黎梨被这声小字烫了耳朵,磕绊道:“我没有跟别人跑……” 云谏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他抬着她的脸,眸光在她水色潋滟的唇上游移,又往下看向她纤薄的肩颈,看见她轻促呼吸间身子的起伏。 云谏应着本能,低头咬上她的唇瓣,见她顺着自己闭上眼睛,便放肆凶狠地压下,猖狂攫取她唇齿间诱人的香甜。 他毫无章法,舔舐轻咬都随性而行,黎梨艰难地换着气,没几下就受不住地开始呜咽。 云谏听见了她的呜声,转瞬发现了新的乐趣,又往下辗转,湿润的薄唇在她颈边久久地徘徊蹭磨。 或轻或重地吻过,就是不肯离开。 黎梨的脊骨已经软得支撑不住了,几乎是被他压在了门扉上,只能拉着他小声求饶:“别这样……” 云谏松了两寸,垂眸看向眼下的纤细脖颈,莹白细腻,花香沉浮,几绺柔顺的青丝沾在肌肤上,乌色与雪色的交集令人难以挪开视线。 第67节 他眼神幽幽暗暗地盯着,好像豹子盯着洞外三尺的兔子,二者在脆弱的平衡中对峙,只等她心生退意,转身要逃,他就会不再留情地扑上前去咬住她的颈项,将她叼回洞穴凶狠地拆吞入腹。 兔子紧张得不行,嗓音已经轻得颤了,却还没有要推开他的迹象。 实在太听话了。 他舔舔自己的犬牙,张口轻衔住她的颈肉,想着罢了,先在上面留个自己的印记好了,好叫别的虎狼都看清楚,都离她远些。 只要她稍微疼上一疼…… 但他还没用力,就感觉怀里的人小心又缓慢地抬起手,他警惕着,但只有温柔的力道落到了他的后颈上。 黎梨气息不稳,倚着他轻轻换息,鼻音含糊地问了句:“你是不是很难受?” 云谏的动作顿住。 黎梨就着他的姿势,侧过额头蹭了蹭他的耳鬓:“我知道这滋味不好受……” 细软的额发厮磨,云谏眸里的光点微晃,渐渐凝聚。 不知不觉间松开了口,收回了利齿。 黎梨小声说道:“我不想你捱了……” 她伸手摸索自己的袖袋,心想是自己弄丢了药,何苦让他心乱煎熬。 但她的动作很快就被扼住,腕间不轻不重地紧了紧。 云谏终于直起了身。 他眼里的情绪堪堪压了一半,无声地看着她湿漉的眼睫。 半晌后,他松开了她的手腕,转手牵住她的五指。 十指交缠在一起,黎梨却仍感觉腕间有所坠重,低头望去,微微恍惚了下。 先前在饰品店铺里看了许久的桃枝手串,正戴在她的腕间,圆润润地挨着她。 云谏揉了下她的发顶,嗓音还有些哑。 “喜欢吗?” * 黎梨走着神回了府邸,感觉到云谏也是一反常态地时常走神沉默。 直到洗漱后滚回了榻上,她摸着腕间的桃枝手串,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样心神不宁,有她很大一份错处。 ……早知道就不同他说那些“在房内好好玩几日”的浑话了。 黎梨觉得懊恼,打定主意回京之前要多体贴着他的心意行事,莫要再像今日一般令他情绪不稳。 她想得简单,松了心头的大石入睡,却不想会被一声击破天地的巨响生生吓醒。 “轰隆”一声震响。 黎梨猛地睁开眼,下意识拉高了被子,朝外喊道:“紫瑶——” 回应她的只有更剧烈的雷声爆炸轰鸣,吓得她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 门窗糊了薄纱,却分毫也挡不住风雨中狂舞的树枝影子,白日里瞧着静好的园林,如今衬着雷雨声,样貌竟然出奇的狰狞可怖。 黎梨身处算不得熟悉的卧室,只觉光影晦暗的地方处处诡异,她埋进被子里躲了好半晌,却躲不过凌厉银蛇再次刺破夜空。 整间卧室一刹那惨白,惊雷再次炸在床头的窗外。 黎梨被炸得尖叫一声,趿了鞋就闪身冲了出去,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哐哐敲响了最近的房门。 “云谏,云谏……” 房门上倒映的树影张牙舞爪地在她身后飞舞,她听着那些似乎是在逼近的沙沙声响,只觉要被吓得魂飞魄散,敲门敲得更快了:“云谏!” 房内有所动静,房里的人在门边站了许久,就是不开门。 黎梨险些要哭了:“你为什么不理我……” 房门终于被拉开,门里的少年一身冰凉水汽,显然在这三更半夜刚沐浴完,白日刚艰难压下的戾气,如今又染得满身都是。 他揉着额角,狠心开口:“黎梨,回去。” 惊雷恰时劈下,黎梨吓得一哆嗦,在他拦门的动作下瞬间红了眼。 她想起了什么,飞快抹了下眼睛,低头转回了身:“没关系……” 身后人见状微顿,松开了撑在门框上的手。 下一刻就用力拽她进了房。 第45章 狼毫 贯耳的雷声在身后轰响,黎梨蒙头撞进一个硬实的怀抱里。 她撞得懵了一息,只觉有人抬手抚过她脑后的乌发。 云谏叹道:“我实在拿你没办法。” 不知为何,方才被拒之门外的时候,黎梨都没觉得情绪太深,但此刻听见他的话音,她反倒觉得鼻尖的酸楚感变重了。 “你方才好凶。”她瓮声翁气地控诉道。 云谏挑起指下的一绺青丝,轻轻捻开,看见丝丝缕缕,像某种牵心引念的术线。 他眼底的暗色起伏不定,心想着,他还可以更凶一些。 但话到嘴边,还是压了下去:“是我不好。” “我明白,没关系……”怀里的人轻声应着。 云谏心知她是娇纵惯了的性子,这样好哄或许还是头遭。 他纳罕地垂下眼帘,却不想一眼看见她单薄的寝衣,飘渺的浅色像是从肩头倾泻下来的水雾。 莫名让人想起瀑布边的白狐狸。 云谏心里的燥意差点按耐不住。 他松手放开了她,折回桌子面前,掀开茶具饮了杯冷茶。 黎梨看着他的反应,全然捉摸不透他的阴晴,一度觉得大概是自己的不对,有些无措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她低头想了想,小声道:“你不自在,不若我还是回去吧?” 云谏闻言,侧过视线。 少女还停在门边,一身浅色薄衫尽是沾风带雨的潮湿,可怜得像只湿淋的兔子。 她从来都没有羊入虎口的自觉,还在担心不自在的是他。 云谏静了静,朝她伸出手:“没有不自在。” “过来。” * 银蛇不安分地窜出乌沉午夜,风雨在窗外狂啸。 木质的门窗被推得哐当作响,偶有 松动的树枝卷入狂风,凌空转旋,挥舞着摔到窗格子上头,“嘭”声更令人心惊。 屋内的光影更是乍明乍暗。 黎梨原本面向着墙壁侧卧,可那刷得细腻的墙面清晰折映雷光,仿佛是伴着雷鸣,将奔电直接劈落在她的眼前。 她不知不觉就转过了身,往旁边的云谏靠去。 云谏闻见花香趋近,心中霎时意乱。 然而一低下头,就看见她始终离了他半个身位的距离。 她紧紧抿着唇线,内敛无声,只有纤长的羽睫遮不住情绪,一直随着电闪雷鸣扑簌发抖。 她还因为他先前的抗拒,不敢完全挨近他。 云谏听见心底的不忍,心想,若他真是禅师,那这只狐狸就是他过不去的心魔。 他无奈地认输,伸手过去,将她搂入自己的怀里。 黎梨倏然贴近温暖,顷刻被安心的花香包围住,惊讶又小心地抬起了视线。 云谏触及这样的目光,忽然觉得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自己将她关在门外,都是真的该死。 他压下旁的心绪,佯装轻松地拾起她的辫子,往她脸颊边上挠了挠:“打雷罢了,你胆子好小啊……” 黎梨被发梢挠得痒了,稍微躲了躲,云谏却握着辫子追了过去,玩笑道:“躲哪里去?” 黎梨终于被挠回了性子,有些凶地拍了一下他的手:“好痒!” 云谏眼里多了些真切笑意,勾指蹭着她的脸:“欺软怕硬,惯会在我跟前耍威风。” “方才还吓得发抖,若是今夜我不在这,你该怎么办?” 黎梨嘟囔着两句,使着性子说道:“我敲五哥的门去。” 话音才落,下巴瞬间就被人捏住了。 门窗外头仍是急风骤雨,雷轰电掣,屋内帘帐的纱色在电光中深浅不明,云谏不悦得很快,眯紧了眼: “又想气死我?” 黎梨迎着他不大好的语气,却弯眼笑了起来。 云谏指尖微动,看不懂地摩挲过她的下颌,语气不明:“现在就不怕我凶了?” 他听见她说道:“方才也不怕的。” 云谏微怔,有道温和暖意抚上了他的脸。 黎梨认真望着他,那双桃花眼里的情意向他倾得柔软。 “我未曾怕过你,见你那样,只是觉得有些心疼……” 她的声音很轻,字音里的衷曲情愫却分明。 第68节 云谏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顷刻间撞乱。 就好像脑海里有一根弦已经紧绷了许久,有人落指轻柔抚过,它就“铮”地一声断得利落又彻底。 爱意温柔,欲念却穷凶极恶。 花香气在转念间暴涨得难以抑制。 下一刻云谏就俯身咬上了她的唇。 黎梨被拉进狂风骤雨里,她午后见过他的失控,原以为又要沉入欲海汪洋,谁知他不多时就放缓了动作,只依依不舍地亲啄了下。 她迷茫着睁开眼,被他伸手搂住腰,用力按入了怀中,而后潮热的气息落到她的耳畔。 “真的心疼吗?” 云谏话音有些低哑:“迟迟,你再心疼我一些吧……” 黎梨终于发觉了明显的存在。 她闻见帐内起伏的花香。 恍惚间似乎看见了山间的瀑布激流,少年禅师在满溪的梵语经文中打坐,降魔金刚杵凌空而悬,佛印金光烫得惊人。 云谏低头蹭过她的耳鬓,听着她渐乱的呼吸,轻声开了口:“上衫都被雨水浇湿了,解了好么?” 窗外的雷雨声更大了。 庭院里原本覆着轻薄的松花落叶,如今都被夜雨冲刷得干净,光洁的白玉台展露出来,簇簇花团绽放得娇怯柔美。 白狐狸踏进了溪间。 山野的妖精涉世未深,面对般若佛法一知半解,只能仰承着禅师,听他亲口念着经文梵语,任他唇间的每个字音都点落在柔软的狐心上。 黎梨似乎被远方瀑布的水汽迷蒙了视野,湿漉漉地只看得见虚幻迷离的光影。 她稍微抬手,触及云谏早已凌散的发辫,五指与暗红的发带纠缠在一处,被缠得没办法了,终是啜泣了起来:“不要了……” 她轻轻抬他的脸,情郎的亲吻终于离开了白玉台,又回到她的唇边。 云谏低头抵着她的额,哄她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好黎梨……” “你摸一下。” 黎梨埋入他的怀里,纤细的指节伸展,不多时就被指尖的蔻丹染上了粉色。 她听见云谏变得微重的气音,仍哄着她道:“握着。” 黎梨轻轻闭了闭眼,蓦地想起儿时初初习字的学堂。 草长莺飞的三月春季,学府里绿瓦白墙,先生都在临湖近苇的长亭里教学童识字。 曳地亭纱旁,年幼的黎梨分了支狼毫,蘸墨粗沉,提笔间屡屡脱手,她吃力又委屈:“握不住……” 教字的先生却不心软,偏要她再试,黎梨试了又试,最终指节酸得发颤,嗓音也哽咽起来:“我真的不会……” 教字的先生没了辙,只得手把手教他的学生。 他握着她的手,教她提笔与落笔,教她次次练习。 才开蒙的学生稚弱,笔法生疏,每次落笔都有些意料之外的偏离,但先生还是低低喟叹着。 黎梨听见窗外的暴风雨声,似乎将屋内的一切声响都压得模糊不清,她埋着脑袋在云谏襟前,由着他胡来,耳根却逐渐烫得通红。 云谏说不清,不知道她的知与行到底哪样更旖旎,只知道她的纵容与随顺叫人沉溺得想死。 兔子的温顺总会让豺狼更加凶狠放肆。 黎梨手腕开始酸麻,莫名就想起了揽星楼的那一夜。 他对她总是动作轻柔,这样算来,如今自己出的这份苦力,倒像是有些吃亏。 “走神了么?” 云谏不知怎的就察觉到了,在她耳朵上轻咬了一口。黎梨吃痛,手上的力道便重了,身前人顿时意味含糊地吸了口气。 她一慌,下意识低头去看。 又被烫到了似的,立即移开了视线。 云谏看见了,低声笑了起来。 他俯身亲吻她闭着乱颤的眼睫,耐心哄道:“迟迟,看看我。” 落吻太温柔,黎梨听话地抬眼看他,却看见少年笑得张扬:“你总说我好看,那它好看么?” 黎梨听得头皮发麻,险些就想尖叫。 她受不了了,挣扎着要缩手回去,云谏却握紧了不肯放。 黎梨忍住了骂他王八蛋的冲动,就着他的衣襟擦了擦眼尾的泪花:“我累了……” 她想起了什么,小声堵住了他话:“别同我说快好了,都是哄人的……” 云谏察觉到她的挣扎,她腕间的桃枝手串就此松动,或轻或重地打在他身上,是微妙难言的感觉。 豺狼的脊骨都紧绷了起来,愉快地忽略了她的小别扭。 他心思恶劣地逗弄他的兔子:“喜欢郎君给你买的桃枝手串么?” 兔子知道他不肯放过了,仍是委委屈屈地点了头。 云谏在这句“郎君”的默认中得到了显而易见的快意,心思更往深渊处行时,却听她鼻音含糊地补充了句: “喜欢它的颜色,好像你的眼睛……” 外头的疾风暴雨好像都在刹那间消停了一瞬。 云谏感觉到心底某处被轻轻按了一下。 他垂下眼眸,看见她临睡前的装束。 她周身钗环都卸得干净,连那对红玉簪子也摘了,却唯独留下这串琥珀色的桃枝,不愿分离似的戴在腕间。 黎梨还在自顾自地抽噎时,手上的力道忽然就松了。 她茫然抬起头,却听见他自嘲似的笑。 “怎么办,有 点心软了。” “我好像真的拿你没办法。” 方才还纠缠得不依不饶的少年,推手将她翻过了身。 黎梨还未反应过来,就懵然对上了白墙,她迷茫着想回头看他:“怎么了?” 云谏却俯身抱住了她,抵住了她回头的动作。 她听见身后的窸窣声响,听见他沉乱的呼吸,听见窗外骤雨终是破开了床边的花窗,雨水溅洒在她的后腰上。 秋夜滂沱暴雨下尽了,檐下铜质的雨霖铃晃声渐静,淘洗过后的暗夜帘幕低垂。 窗外的树枝稀疏不少,安分地回到了原位,投映下寻常静好的影子。 云谏久违地神清气爽。 他下床沾湿了帕子,回到榻上给黎梨擦净。 黎梨磨磨蹭蹭地依到他胸膛前,感受到他平稳的呼吸,将满身的花香压得沉静。 她由着他重新握住她的手,给她寸寸擦过,听见他缄默着一言也不发。 黎梨轻轻勾住他的手指:“在想什么?” 云谏静了片晌,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在想明晚还会不会下雨。” 第46章 家书 羌摇小可汗远道而来,有意要在郜州过宣威节庆,作为东道主的四人自然不会落了他的兴致。 于是就在郜州多留了些日子。 秋时已深,寒雁南归,露重的清晨也有凉意,黎梨安排随侍去给羌摇一行人送了大弘的迎礼,左右没了睡意,便披了件薄薄的斗篷在廊下逗鸽子。 “云三,云三,你怎么不飞?” 她拿了根小木枝,戳了戳蓬毛鸽的圆乎肚子,只得到它不屑的一睥。 “这鸽子好生古怪,不关笼不拴绳的,竟然翅膀都不扑腾一下。” 圆门后传来人声应和。 黎梨抬头看去,云谏与萧玳两人练完剑回来了。 萧玳转着手腕,瞥了眼云三,还是十分嫌弃:“不会飞,还长这么肥,十有八九是只鸡……” 云三听懂了,愤怒地朝他“咕咕”几声,想要证明什么似的,灰白交杂地翅膀挥挥挥,竟然就扑腾着飞了起来。 蓬得像球的身影扇下几根羽毛,转眼就飞出了围院,朝东飞了个没影。 黎梨还举着小木枝,对着突然空荡下来的鸟架恍惚了片刻,而后缓缓回头看向萧玳。 萧玳满脸无辜。 黎梨睁大了眼,指向东边天空,怒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啊,你把它气走了!还不快去追!” 萧玳:“……我堂堂五皇子,去追一只鸡?” “你还说它是鸡!” 黎梨怒摔了木枝,就要扑上去同他算账,却被云谏横手一拦,直接捞回了廊下。 “别急。” 云谏好笑地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模样:“摊主说过,这鸽子是只信鸽,信鸽都是识路的,它自己会飞回来。” “当真?”黎梨将信将疑。 得他再三保证,她心思稍定,终于察觉到搂在自己腰间的手还在微微轻颤。 第69节 一时又觉得心疼。 她牵起他的左手,关心问道:“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这几天,她按着陶娘教的经络穴位,替他按过几次,也不知道对他掌间的伤势有没有帮助。 云谏感觉到她手心里的柔软暖意,顿了顿后反手握住,将她拉近了些。 “还是疼。” 他缓缓摩挲着她的手,低声笑道:“迟迟再担待几日。” 粗糙的剑茧蹭磨过肌肤,黎梨不自觉地蜷起了五指。 他的茧子似乎隔着寸寸肌理,远远地蹭得她脸上生出热意。 她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余光瞥见他腰侧的佩剑,神思就走远了一瞬。 这几日他捱得辛苦,黎梨心有愧欠,渐渐地就默许了他在夜里推开她房间的花窗。 罗帏之间花香弥漫,她弱不胜力,他大多时候都会心软,但偶尔也有偏执得不肯放手的时候。 前夜里,黎梨几次央求讨饶都不成,委实招架不住了,便上了脾气:“你虽伤了左手,可右手不是还好好的么?” 何苦非要为难她! 云谏应得理所当然:“武官的右手是用来握剑的,忠臣侍君之手,不可以做这样的事。” 黎梨哑然,片刻后想起什么,又恼得推他:“骗子!我记得清楚,揽星楼里你碰我的就是右手!” “没骗你。” 云谏笑着压下她的动作:“侍你,不就是侍君么?” 黎梨想起他那番荒唐无边的“侍君可以,自渎不行”的话语,实在无法再直视他的佩剑,只得默默移开视线。 可到底还是在意手边的轻颤力度,她慢吞吞地嘱咐了句:“你既伤了手,平日练剑也要小心些才是……” “好。”云谏好心情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二人柔情蜜意,那边就有人看不下去了。 萧玳冷冷笑了声:“方才对剑的时候,我瞧你改用左手持剑的攻防也做得十分利落啊,不像有伤的样子。” “怎么一回来见到迟迟,手就开始颤了呢?” 黎梨听言有些诧异:“改用左手持剑?” 她扭头看云谏,后者微低着头,细碎额发覆下阴影,有些看不清神情。 云谏静了一息,开口道:“我……” “五哥你别胡说!” 他还未多讲,黎梨已经将他拉到了身后,替他打抱不平:“你是不是练剑练得眼睛花了?” 她牵起云谏的手摆了摆,忿忿道:“他的左手都颤成这样了!如何能持剑?” 萧玳不服:“我真的没看错!” 黎梨斩钉截铁:“不可能!” 云谏听着她的袒护,有些怔神地抬头,见她回身晃了晃他的胳膊:“你同他说!” 云谏转眼与萧玳对上视线。 萧玳一脸认真,指了指自己的手腕,那儿刚刚才被他的左手剑震得发麻。 萧玳示意云谏老实说话。 于是云谏一脸老实:“左手还没好,握不住剑的。” 黎梨得了验证,挺起胸膛对萧玳喊道:“听见了吗!” 萧玳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他指着云谏,简直气得跳脚:“云二!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呢!” 云谏没理他,牵着黎梨就掉头离开。 ……他的左手确实好了。 云谏稍微低头,看见自己掌心里的柔荑,五指青葱,蔻丹浅浅,软得似乎骨头都可以揉捏,牵上了就舍不得放。 温柔乡当真令人丧志。 这是他习武以来,第一次希望伤势不要这么早痊愈。 她其实是只十分心软的兔子,看到他的伤,想起他的丹药,就再没锁过自己房里的花窗。 见他来到身边,她就乖乖巧巧地卧到他怀里。 有时候他不太克制得住,没两下就将她的心口蹭得泛红。 他看了也觉得懊恼后悔,她却连半句责怪都没有,仍旧倚过来,将如瀑青丝垂散在他的胸膛与手臂上。 甚至,昨夜他胡闹得狠了,抵到了她的唇边,她立即就红了眼睛想哭,可还是轻轻张了口,反倒是他怔忡着回过神,狼狈地后退开来。 云谏过往只知道,她未动心的时候十分迟钝,却没想到,她动了心又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迟钝。 云谏转过目光,看见她腕子上面干干净净的,往日的金银玉饰都摘了下来,只戴了串不值大钱的桃枝手串。 他觉得他自己就是那串桃枝手串。 将府高门,武学无缺,未及冠就上过沙场,十余岁就敢闯苍梧城关,孤身持弓对峙胡虏。 瞧着还是好看的,但是配她,当真是高攀。 他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脚步。 二人才回到房门前,黎梨跟着他驻足,一抬头就见到他用一种难以言清的神情看着她。 好像很多话想说,却无从说起。 黎梨瞬间警惕了:“你答应过我,今日送我去华采军那里学鞭法,然后今夜就让我好好休息,不那什么的了。” “你这表情,不 会是想要反悔吧?” 云谏:“……” 他方才的胡思乱想顿时清了个干净,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反悔,你去换身衣裳,我送你去军营。” 黎梨满意地点点头,刚伸手想推开房门,却听见沈弈冲进院子里大喊的声音—— “黎将军寄信来了!” 黎将军。 哥哥? 黎梨立即转过身,惊喜道:“哥哥寄信来这里了?” 沈弈举起手,晃了晃手里的几封信件:“对,黎析将军的。” 这确实是意外之喜,黎梨提起裙摆就飞奔了过去:“快给我看看!” 沈弈将她的那封递给她,又翻出了萧玳的那封递出去。 黎梨麻利拆着信,笑道:“我没和哥哥说过郜州的住址呢,真没想到,他竟然会寄信到这里来……” 萧玳应了:“我同他说的。” “你说的?” “是啊,”萧玳似笑非笑,看了走近的云谏一眼,“有些事不得不交待。” 云谏对上他的视线,刚挑了下眉,就见沈弈也递给他一封:“云二,你的。” 云谏是真的意外:“我也有?” 想来他与黎析从戎的时间完全错开,二人从未见过面,其实并无交情…… 沈弈却道:“对啊,你的信还是最厚的。” 云谏默自接了过来。 黎梨迫不及待地展了信,一眼瞧见熟悉的字迹便笑了,甜滋滋地看着哥哥的家书。 “迟迟,近月忙,未得空与你联系,可千万别怪哥哥……边关一切皆安,勿用牵挂……” 与往常相似的问候开场,接下来的纸笔内容却陡然一转。 “如今你年岁长了,哥哥担心的事情便越发多了,听老五说,云家有个小子很是不安分,我没见过他,不清他的为人,实在放心不下。” “哥哥也是那个年纪过来的,他想什么,我心里都清楚得很,你且记住哥哥的话,万不可与他独处。” 黎梨心虚地咽了口水。 “我顺道给你寄了几样物件,你都看看。其中有个锦囊,里头装着我们苍梧边关的特产,是一种名唤胡椒的香料,磨成了粉末。” “若是那小子接近你,你就抓一把锦囊里的胡椒粉,直接撒他眼睛上面去。” 黎梨:……听着不像什么好东西啊。 “还有一把弯刀,是用来煽猪的。” “你就不必管了,只需交给老五,他知道该用在哪里。” 黎梨:……她不会交的。 在洋洋洒洒的两页千叮咛万嘱咐后,黎梨看见信纸末尾有一行字。 “迟迟,多写信来,若是他对你……” 后面是墨迹的反复涂改,似乎有一些话,黎析不知道该怎样写给自己的妹妹看,最后只囫囵写完了后半句: “反正写信来,哥哥回去杀了他。” 黎梨一言难尽。 与她预想中的温馨家书大不相同,黎梨神情有些茫然。 她移过视线,看见云谏拿着厚厚一沓信纸,逐页翻着。 黎梨实在好奇,凑上前想看:“我哥哥同你说什么了?” 第70节 云谏平静地将信纸对折起来:“你别看了。” “骂得很脏。” 第47章 不想 秋日隅中晴朗,正是学问勤中得的好时辰。 云谏勒马停在华采军营门口,听见身前姑娘愉快地欢呼了声。 “我要去学鞭法了!” 察觉到她迫不及待要跳下马的动作,云谏连忙搂住了她:“别急。” 黎梨重新靠回他的胸膛,看他从后伸手过来,握住她右边的手腕,低头给她系上一只厚实的护腕。 黎梨笑眯眯道:“这么体贴?” 云谏没有回答,手上的动作却渐渐迟滞了起来。 他这样环着她,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的新衣裙,蒙西样式,依稀记得是前些日子,他陪她上街时买的。 郜州临近羌胡,风土民情大胆,他买的时候就有些犹豫,如今见她穿在身上,心中便只剩下后悔。 这身衣裙的领子开得实在暧昧,鸡心领口,尖尖地往下收着,若隐若现地掩着雪白春光,似乎再低一些就能看见里侧小衣的绣边。 心底的占有欲蛮横,难以抑制地在作祟。 他张了张口,想叫她别穿这身,可话到嘴边,又想起她最讨厌受人管束的性子。 他若是说了,她大抵是要不高兴的。 云谏只得堪堪咽下话语,可憋了半晌又憋不住,便拐着弯哄道:“秋凉了,过几日,陪你去买些厚实的新衣可好?” 黎梨听着顺耳,乖巧答应了。 云谏稍松一口气,但脑子里还乱着。 他的心神大半都在她的领子上,很不专心地给她系着护腕绳结,甚至没发现自己系错了好几道。 黎梨本想调侃他爱操心,但一低头,就发现了他迟乱的动作。 不知是不是因为左手伤得严重,他连护腕的绳结都系得艰难,接连绕了几次都绕不对。 黎梨嘴角的笑意慢慢被压平了。 云谏还在后面走着神,一想到她要穿这身衣裙在外面逛足一整日,难受得直接叹了一口气。 谁知叹气声刚落下,她就蓦地握住了他的手。 云谏循着力度望去,小郡主微拧着眉,桃花眼里写满了心疼。 “云谏……” “怎么了?” 他迟疑地看着她,听见她安慰的话语。 “别难过,过几日会好起来的。” 云谏不明所以,疑心着是不是自己的心思被她发现了。他不敢多说,胡乱应了声就将她抱下了马。 尘土飞滚。 云谏策马离开得快,全然不知小郡主久久地站在军营外,一直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黎梨也跟着低声叹了口气。 本该去找钟离英的步伐顿住,她改了方向,朝陶娘的军医馆里走去。 * 云谏回到住处时,萧玳与沈弈二人正围着几箱箧的异宝奇珍啧啧称奇。 “郡主只是令人送了些特产迎礼过去,羌摇的回礼未免也太大方了吧……” 沈弈弯腰挑起几个镶珠嵌玉的华冠,一边打量一边感慨:“这些宝石,我甚至唤不出名字来。” 萧玳探头过去,看了也是摇头:“不怪你,我也唤不出来。” “羌摇不愧是擅商的国度,随便一出手,就是五州四海的珍品宝货……” 云谏听见二人的对话,随意瞄了眼,下一刻却定睛刹住了脚步。 他捞起一套金龙盘旋戏华珠的茶具,意外地挑起眉峰。 “这也是给黎梨的回礼?” 那边二人闻声望来。 沈弈一看清他手里的物什,立即惊得瞪大了眼:“这……” 萧玳慌得一颤,差点摔了手中的珊瑚雕件,手忙脚乱地扑来,将那套茶具囫囵塞回了箱子里。 “退回去!” 他回头朝随侍们喊道:“快将这套茶具退回去!” 他后怕地封紧箱子,对云谏说道:“羌摇办事也太糊涂了些,这五爪金龙可是上贡御用的,他们怎敢送到迟迟这里来?” “得亏被你发现了,不然若是迟迟留下了这套茶具,那与大逆不道有何区别?” 话正说着,随侍们就要过来搬箱子。 云谏转头看了看,先叫停了他们的动作:“等会。” 他往红绸彩带的箱箧堆里随意一翻,又找到了几样御用贡品,索性就领人通通查了一遍,发现竟有将近一半都是要退回去的。 沈弈看得呲牙咧嘴,直皱眉头:“一样两样姑且算作粗心,这么多样……羌摇的使臣是如何办事的,不懂两国之礼吗?” 萧玳不忍直视地挥挥手,麻利地叫人赶紧退回去。 “太不靠谱了!” 随侍们躬身直腰,不多时院子里的厚沉箱箧就被挪走了一半。 本就宽阔的院落,如今又空荡荡了些。 三人坐到往常烹茶闲谈的矮桌前,不约而同地觉得冷清寡淡,清锅冷灶似的。 沈弈替几人斟了茶,笑道:“往日郡主在的时候,她总爱偷摸往茶壶里加佐料,不是酸的便是甜的,害我每次煮茶都提心吊胆,总要看了又看,才敢往嘴巴里送。” “如今她不在这里,我这茶反倒煮得不习惯了。” 萧玳听言,也是怅然:“谁说不是呢……” 云谏低头看 着碧绿润泽的小茶杯,里头的茶水倒映着三人头顶的横斜树枝,沉甸甸的枣子错落其间。 院里秋风和畅,吹得茶水泛起涟漪,几圈波纹荡开,淆乱了视野。 他好像又看到前几日的影像,沈弈举起杯子,马虎大意地喝了一口加料的茶,一瞬间就被酸绿了脸,扑到花圃边上好几番呛咳。 探花郎又气又急:“郡主!你若想我死,你可以直接说——” 黎梨显然也明白了新的佐料不适合入茶,心虚得不敢接话,速速起身就逃离了现场。 她寻了借口,装成一副有急事要找萧玳的模样。 那时云谏与萧玳正站在廊下说着什么,远远就听见一连串的“五哥五哥五哥”朝他们奔来。 她提着裙子跑得飞快,沿途一路惊得花蝶扑簌飞起,整羽的燕雀连声跳着换过枝头。 满院子都是鲜活的动静。 云谏看见她直奔萧玳而来,漂亮的裙摆摇曳翩飞,他有些吃味,阴阳怪气地学她唤“五哥”。 黎梨没生气,好奇地端详着他的神色,再张口就叫他“云二哥哥”,见他瞬间红了耳朵,更有兴致地围着他叫个不停。 还这样叫他带她上树摘枣子。 云谏劝过,到底拿她没辙,真的将她捞上了树梢高枝头,果然她又吓得泪眼汪汪,抱着树干不敢向下看。 他不过没忍住,笑了一声,她扭头就去跟萧玳告状,萧玳不分青红皂白,捋起袖子差点又与他打了一场。 而他与萧玳在这边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那撩事生非的小郡主,不知道又从哪里捣鼓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出来,她若无其事地回到了院子里的另一边,又悄悄地往沈弈的茶壶里面加。 …… 虽是鸡飞狗跳,但有她在的时候,这座四方庭院永远不缺少热闹生机。 萧玳握起茶杯,憋闷地说道:“天知道她好好地为什么非得去学鞭法,难不成是觉得我们三个护不住她吗?” 云谏没接话。 柔弱的探花郎羞惭一笑:“我确实护不住的。” 萧玳语噎,对着他那副书生身板连连摇头:“也没指望你,文人身骨,怕是连云三都打不过。” 说到这,他又烦闷地朝东方天际远眺。 “那只鸡怎么还没飞回来……再不回来,迟迟又要迁怒怪罪我了。” 茶饮续上,几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云谏握着一个浅色的小锦袋,默默把玩了许久,似乎隔着袋子将里头的物什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茶色愈浅,天色愈浓,不知煮到第几壶茶的时候,云谏站起了身。 萧玳:“去哪?” 云谏:“快天黑了,我去接她回来。” 萧玳一把扽起了沈弈:“我们也去!” * 黎梨揉着手臂走出军营时,一眼就看到了大马金刀坐在茶摊前的萧玳。 “五哥!” 萧玳抬起头,看见牵挂了一日的少女欢欢喜喜地扑到自己面前。 第71节 他露出一个堪称慈祥的微笑,还未说话,就见对方飞快地同旁边的沈弈也招呼了句,然后直奔主题—— “云谏呢?” 萧玳话语顿住,保持着微笑转向沈弈:“黎析是不是寄了把煽猪刀过来,在哪?回去帮我找找。” 沈弈:…… “我在这。” 云谏从路边的拐角转出,朝她晃了晃手里的盒子:“给你买点心去了。” 黎梨立时扬起了笑脸,步伐欢快地跑到他身边去。 云谏自然而然朝她伸出了手,黎梨顺手牵住,只一瞬间就压得手上的小伤口生疼,又连忙松了开。 云谏只道是萧玳在旁边看着,她觉得难为情,未作多想,但一低头,就看见她的浅色衣裙上多了几道黑乎乎的印子。 他拧起眉头:“是不是很辛苦?怎么弄成这样了?” 黎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道大意了,赶紧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搪塞道:“没什么,武场尘土大,多多少少都会沾上一些。” 萧玳觉得纳闷:“什么武场,尘土黑成这样……” 只有沈弈长在民间,见多识广:“郡主你这身,不像土灰,倒像是锅灰啊……” “少胡说!” 黎梨立即打断:“饿了,快些回去吧!” * 昼尽燃灯,夜深鸣磬,越往人定之时,月色越是胧明。 黎梨小心地处理完手上的伤口,都是药枝刺芽扎的,不算深,府里有的是好药,倒也不算麻烦。 只是忙了一日,委实禁不住困乏。 她早早熄了灯烛,放了红罗斗帐,听着窗外的悠悠虫鸣,就落玉枕。 半梦半醒间,罗帏的珠链轻轻晃响,而后身边的床褥往下陷,腰间多了道箍力,有人从后搂住了她。 黎梨闻见熟悉的花香气,没有睁眼,直接翻身依到他襟前,撒娇道:“今日手累了。” 云谏觉得好笑:“不做什么,只是有些想你。” 黎梨牵起嘴角笑了声:“我还以为你会想做些别的。” 云谏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头看见她水色潋滟的唇瓣,蓦地想起昨夜的半场荒唐。 她纵容得温柔,他却逃得狼狈又彻底。 云谏抚着她的乌发,低声道:“我不想。” 黎梨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眼看见他喉间的轻微滚动,她顿时了然,笑得促狭:“骗子。” 她对上他的视线,语气似嗔又似怪:“你很会欺负人。” 云谏“嗯”了声,拢手遮住她的眼睛:“但也舍不得太过欺负你。” 掌心下的羽睫乖顺地合上了,他好声哄道:“睡吧。” 到底劳心劳力了一日,罗帏间的花香缓缓沉静下去,黎梨的呼吸也渐平渐稳。 正当云谏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他听见她些微含混的气音。 “云谏。” 黎梨轻声道:“我葵水结束了。” 第48章 狼崽 清晨的日光照入绮窗,卷起的珠帘轻轻晃着,发出悦耳的琳琅声响,唤醒了罗帏里的人。 黎梨散着及腰的青丝坐起了身。 身边床榻空着,一张半湿不干的软帕被囫囵丢在了脚踏上,她看了眼,不自觉就笑了。 一推开房门,萧玳的招呼声恰时传来:“迟迟,醒了?” 黎梨微微眯眼挡了下阳光,见萧玳正准备去练剑,便叫住了他:“五哥,送我去军营可好?” “我送你?” 萧玳许久不被家里的白菜依赖,又喜又疑:“那只猪……那云谏呢?” 黎梨想起了什么,揉了揉肩头应道:“他昨日应该没有休息好,大概还未起身吧。” “他会休息不好?”萧玳狐疑着,手上仍老实地收了剑,“那我去牵马来……” “不必,我起身了。” 院外传来一道颇懒散的嗓音。 见二人望来,云谏翻身下了马,朝黎梨伸手:“我送你去。” 院子里的步伐又或散或聚地改了方向。 黎梨才上马坐稳,身后便是一沉。 方才还显得懒散的嗓音,眼下有些忿忿地挨到她的肩头,秋后算账似的: “你也知道我休息不好?” 黎梨忍着笑推开他:“别,肩上还疼着。” 她想起今早起来,侧眼看见自己肩头的浅浅牙印,更是失笑:“你属狗的?” 昨夜她睡得迷糊了,依稀想起忘了同他说一声,便自觉疏松平常地同他说了那一句。 就那一句而已。 谁知她明显低估了月影香帐的氛围,也高估了他的冷静自持,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他的手指。 黎梨惊然睁开眼睛,仓促地想要并起腿,却被他按住。 云谏的额发垂落在她的耳边,温热的呼吸也拂到她的颈侧,指尖轻捻时低低笑了声。 “迟迟骗我。” 黎梨瞬间涨红了脸, 几乎想要躲起来:“我哪有骗你,你不是摸得清楚么……” “摸不清楚。” 云谏说着不清楚,眼底笑意却分明,忽而将指腹的剑茧也覆了上去,缓缓蹭着。 “我再试试。” 黎梨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呼吸也滞了瞬,只觉后脊骨酥得阵阵发麻。 秋夜静,人声寥寥,远处的码头仍点着星火烛光,船家仍在辛劳。 三两渔舟的停泊处,滩前鸬鹚惊起,乖巧闭合的河蚌被分开,船家的指尖滑入缝隙,摸寻着蚌肉里暗藏的珍珠。 河蚌平日躲藏得羞怯,没受过这样的惊扰,胆小又紧张地咬着船家的手。 云谏呼吸微重了些。 黎梨想往枕边埋脸,云谏却抵住了她的额,想要看清她的反应。 “喜欢这样吗?” 黎梨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纤长的眼睫低低垂下,再掀起时迷离的水光就漫上了眼眸。 云谏听见心底有道愉悦的声音在沸腾。 他低下头,细心亲去她眼尾的泪花,循循善诱着:“迟迟……” “我摸不清,让我看看可以么?” 黎梨后悔得想死。 她抽抽泣泣,软硬磨着,好不容易才让他的视线留在她的脸上。 但也不妨碍长生仙家捻着柔润的玉,指尖一寸寸地轻揉,揉得玉里沉静的游鱼也有了灵气,终而欢快跃出玉涧,轻盈地甩出一尾清水。 黎梨彻底软了身子,连呼吸都觉得无力,既累又乏,闭上眼睛再也不愿意看他。 云谏却是兴头刚起,正想要伸手解下蹀躞带,一低头却发现她快要睡着了。 他好声好气地唤她,后者却始终不肯搭理。 他觉得委屈:“你又不想了么?” 黎梨更加委屈:“我本来就没想!” 云谏只觉如遭雷劈。 少年涉世未深,第一次感受到世间的险恶。 他白做了一番工夫,到头来只让自己憋得更加难受,又不能丢她在这里睡得糊涂,还得去拧帕子给她擦净。 越擦,又越燥热,最后气急败坏地将帕子丢在了脚踏上。 黎梨浑身清爽,舒舒服服滚进了被窝,转眼就睡得香甜,云谏终于忍不住了,捞起她就往她肩上咬了一口。 “到底谁欺负谁啊!” 翌日醒来,黎梨摸到自己肩头留存的浅浅牙印,总算想起他忿忿翻窗出去冲冷水的动静。 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这边云谏已经勒马停在了军营门口。 黎梨被他抱下马,刚道了别想要入营,手腕就被拉住了。 回头望去,少年身量高挑,但低头看她时不显凌人,反倒显得可怜。 “那今晚呢?” 第72节 黎梨认真道:“今晚应该可以!” 云谏终于舒展了眉目,朝她笑了笑。 然而好事总是与愿相违。 当天黎梨出了军营,一身尘灰更甚昨日,甚至累得上马之后就倚着云谏睡着了。 她的意识朦胧得紧,隐约只记得他替她换了衣衫,轻手轻脚地将她埋回了软被暖衾之间。 他大概坐在床边看了她许久,就看着她睡得酣甜。 她依稀听见一道幽幽怨怨的嗓音。 “我真恨自己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禽兽。” 彼时的云谏心中还有所盼,只道次日就好了,他万没想到,他的自恨会往后延续好几日。 小郡主的疲累似乎没有尽头。 宣威节庆都要临近了,兔子还是早困夜乏,成日耷拉着耳朵没精打采的,狼崽子心疼又心软,终究还是一口肉都没吃上。 这天日落,云谏如旧去接了黎梨回来,后者难得有精神,同他在房里说了一会儿话。 云谏玩笑道:“鞭法已经成为我此生最不喜欢的武学了。” 黎梨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勉强地笑了下。 云谏看见她蔫巴的模样,到底不忍,摸了摸她的发辫:“军中武教严苛,若你学得辛苦,不如回来,我也可以教你……” 黎梨攥着袖子,连连摇头:“不必不必。” 云谏去牵她的手,笑道:“怎么,瞧不上我的鞭法?” 谁知才碰她一下,黎梨就猛地将手缩了回去。 云谏牵了个空,再打量她牵强的脸色,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手拿出来。”他语气不太好了。 黎梨没理他,攥着袖子就往榻上倒:“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 云谏当然不肯听,没两下就将她捞了出来,压住她的挣扎将她的手扒了出来。 他当即沉了脸色:“怎么弄的?” 不知道她做什么去了,那葱葱白白的指尖,凭空多了几个泛红的大小水泡,瞧着就疼得要紧。 怪不得一直躲躲闪闪地攥袖子。 黎梨抿抿唇不说话。 云谏握着她的腕子,好艰难才稳住语气:“不是同你说过么,受伤了要同我说。” 黎梨缩了一下,想抽手回来却未果,只得安慰他道:“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也能处理……” “能处理就不说了么?” 云谏有些压不住情绪了:“你不说,我们焉知你是不是受了委屈?” “我都说了军营武教严苛,有的是爱好刁难新兵的教习,你这几日回来得灰头土脸、少气无力的,我已经很不放心,你还瞒着伤不说……” “好了好了。” 黎梨本就累,全然不想再听,只解释道:“我真的没有受委屈。” 这话显然不能说服云谏。 他将她的回避看在眼里,狠下心说道: “明日不许去了。” 黎梨一顿,抬起了头,看清他眼里的强势态度,立即被激起了性子。 她毫不犹豫地用力抽回手,语气不善:“真是好笑,你凭什么管我?” 云谏胸膛起伏着,勉强压着怒火:“你说我凭什么?” 黎梨听着他的语气,好像又回到了过往针锋相对的日子里。 她冷笑了声:“凭我在军营里劳神费力,耽误你夜间快活了?” 云谏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腾地就踢开椅子起身:“黎梨!”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吗?” 黎梨反应过来,抿了抿唇线。 心底酸苦一并泛起,累得无力,再没精力同他吵了。 她转开了头,半晌后疲乏地撑住额角,说道:“你出去。” 云谏听不到回应,自嘲似的笑了声,转身摔门出了房。 黎梨低垂视线,坐在床边好一会儿,几乎是麻木地起了身,翻出针线与药匣子。 她挑亮灯油,拿起银针比划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完全不懂得如何处理烫伤的水泡。 她拿着银针,却无从下手,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委屈。 黎梨没去学鞭法,这几日都是在陶娘的军医馆里待着。 她望向腕间的桃枝手串,琥珀色的光泽清冽,轻而易举就能让她想起,云谏在学府武场上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天生就是弯弓疾箭的好料子,武场里再远再刁钻的箭靶,旁人都在哀嚎的时候,他抬手就能百步穿杨。 所以那日在夜集上,她恍惚看着他连一把弓都握不稳的时候,她的心底好像有一小块地方被人用力掰碎了。 眼见京城送来的伤药将近用完,他左手的伤势却仍久久未能痊愈,她根本没有心思去学什么鞭法。 那日到了营中,她便去找陶娘问了,想看看还有没有旁的办法。 陶娘翻出她家祖上的筋脉蕴养药方,说是可以一试,只不过这张药方颇为复杂烦琐,军中事务又忙,很难抽出人手帮她制药。 祖传的方子也不好随意拿到外面,黎梨索性就决定自己动手。 从摘理药草、碾磨捣粉,到围炉炼蜜、蒸烤烘晒,样样都亲自去做,她自小娇生惯养,行事难免生疏,时常手忙脚乱折腾得一身乱糟狼狈,费心劳神之下,当然日夜乏累。 而且她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制出药来,所以也不敢提前同云谏说,只怕叫他空欢喜一场。 谁知不管是善事恶事,相瞒就是 未形之患。 最后竟然闹出了今日的不欢而散。 黎梨沮丧地压下嘴角,只道自己情窦初开,事事不成熟,如今闹成这样的僵局,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化解。 就像指尖这几个被炉火燎出来的水泡,陌生得叫她不知所措。 她恹恹地丢开了银针,闷头栽回了被子里。 今夜的困乏只多不少,她却辗转着无法入眠,最后望着月光下的珠帘出神,无声地发着呆。 计时的漏刻“滴答”清响,月上枝头,夜辉更亮。 在黎梨终于想要强迫自己入睡的时候,花窗传来“吱呀”声,有道熟悉的脚步声翻进了房。 如水月色拉长少年的影子,投在她床边的地面。 黎梨想起她伤人的口不择言,逃避似的匆匆闭上了眼。 那道清甜的花香气临近床边,驻足良久。 黎梨忐忑地等着,等来了他掌心里暖融融的热意。 先前摔门摔得用力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握起了她的手,借着清澄月光,放轻了力道替她挑开水泡,仔细敷上了药粉。 不知是怕弄疼了她,还是怕吵醒了她。 黎梨感受着药粉带来的丝丝凉意,似乎指尖的灼痛感也好了大半。 云谏替她处理完伤口,仍旧坐在她的床边,他一言不发,全然沉默地看着她,黎梨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醒着。 往日温情蜜意的房间里,眼下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黎梨缄默着,隐约发现门外还有旁的动静,云谏也听见了。 他好像借此回过了神,沾着草药清香的手指将她鬓边的碎发撩到了耳后。 “黎梨。” 黎梨听见他轻缓的声音:“我与萧玳有事,需得连夜回蒙西一趟。” “马上就要启程了。” 黎梨眼睫颤了下,微不见地抬起了些。 “或许是我关心则乱了,但是……” 云谏握着她手轻轻摩挲,语气里尽是无奈:“平日里,你性子最是娇气,在外头受了半点委屈,都会立即回来同我们告状的。” “这副性子,你可千万别改了,要一直如此才好,还能让我放心些……” 黎梨心神微动。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想要反握住他的手,院外却传来萧玳的喊声:“云二,要出发了!” 她手边的力道便松了。 黎梨愣愣看着云谏大步去到花窗边上,她下意识坐了起来。 床榻的细微动静被听见了,刚准备离开的少年步伐稍一顿,转过身来。 曳地的纱帘随风飘展开,两人对上了视线。 云谏抬步折回床榻边上,看见她怔着神望他,便伸手轻抚了下她的脸颊。 “听见我方才说什么了吗?” 黎梨点了点头:“受了委屈的话,要回来告状。” 云谏又问:“还有呢?” 黎梨眼里划过迷茫,还有什么? 云谏微微叹了声,单膝压上床榻将她按入怀里,有些闷的嗓音落下:“还有。” 第73节 “我好难过,别再与我生气了吧。” 第49章 刺激 翌日,黎梨推开房门,见到沈弈站在院子里。 探花郎手里还握着几页长长的文书,见她出来,咧出个灿烂的笑容:“郡主,我送你去军营。” “你送?” 黎梨还未完全清醒,懵懵看着他吩咐随侍们套车。 “对啊。” 沈弈将文书囫囵卷起,嘴里回道:“昨夜云二出门前交代的,他说郜州到底不熟悉,还是有人陪着你出门才好。” 黎梨捏了捏手边的裙摆,又松手轻轻应了声。 郜州位于两山之间,再远便是黄沙大漠,高墙里的乡道平坦宽阔,车辙碾过细碎的沙砾,发出沉而平缓的声响。 即使是在车上,沈弈也埋首处理着事务文书,黎梨自顾自地摩挲着腕间的桃枝手串,在轱辘声中走了神。 今日便是制药的最后一道工序了,只盼开炉能成功,别叫她白费了这么多日的心思…… 行至开阔处时,车窗帘子稍微鼓起,沁凉的晨风钻进来,黎梨闻见自己身上浅淡的花香,又想起云谏身上更温热的气息,指尖的动作就放缓了些。 他走得那样匆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神思越发走远的时候,马车晃晃悠悠地停稳了。沈弈往外一看,推开了手里的纸册:“郡主,军营到了。” 他先下了车,抬手将黎梨接了下来,又递给她一件斗篷。 黎梨看见上面绣得娇憨的祥云玉兔纹样,微微有些怔神。 上次在医馆门前弄脏了衣裙,她更衣更得仓促,事后再想找这斗篷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了。 这纹样讨人喜欢,她先前也觉得惋惜。 见她不接,沈弈便误会了,爽声笑道:“放心吧,云二说他洗干净了。” 黎梨听言,慢吞吞接了过来,沈弈又说道:“那我日落再来接你。” 黎梨点点头,道了别就往军营里去,却不想一转身就撞见了两张挤眉弄眼的笑脸。 “钟离将军,陶娘?”黎梨有些意外,“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钟离英笑道:“听说等你今日制完药,就有空来同我学鞭法了,我本想来凑凑你开炉的热闹,谁知……” 她眺了眼沈弈离开的背影,笑得促狭:“炉子还没见到,倒是先见到了郡主的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 黎梨听得牙酸,连忙打住她的话语,推着二人就往军医馆里去。 “莫要胡说,那位可是新科探花郎!” “探花郎?”陶娘看见她满脸牙疼的模样,更是乐得调侃,“郡主的齐人之福可真厉害。” “文韬武略,那是一个都没落下啊……” 黎梨霎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过往见惯了姨母一朝暮换一程风月,其实也曾对云谏所谓的“绝不二色”感到嗤然。 再往前数两个月,她还想过要找些新鲜刺激,那时候她绝对预想不到,今日的她会想要制止这区区几句戏言。 “可千万别再说了。” “云二惯会拈酸吃醋的,若是被他听见这一番话语,定要打翻十坛醋坛子。” 到那时候,不哄他的话,自己于心不忍,哄他的话……狼崽子心思蔫坏,最后哭的定然还是自己。 黎梨想想就打了个冷颤。 钟离英将这番撇清与维护听得明白,笑得更开了: “郡主你是真的喜欢云二啊。” 然而,等黎梨烧柴起火,忙活了大半日,终于将那炉九制药丸端上桌面的时候,钟离英立即变了话风。 她只吸了一口气,就扑到路边的树下吐得脸色发绿。 “我收回我方才的话,呕,呕……” “郡主你定是十分憎恶云二,所以才给他制这种药,呕……” 黎梨望着那堆半棕不黄,气味令人三月不知肉味的药丸,她的脸色也跟着绿了。 虽说是自己制的,但这样看着,她也很想吐。 黎梨沮丧地望向陶娘:“我没做成功……” 陶娘到底见多识广,勉强维持住镇定,竟还有勇气掰了一小块出来试味。 这一试,她呲牙咧嘴地干呕了下,手上却飞快地将那堆丸子塞进了瓶子里。 空气中不详的气息终于挥散了些,陶娘好险喘了口气。 “郡主别怕,你这药是做成功了,只是有一味刺荔晾晒得不够久,所以颜色与气味才骇人了些。” “但是舒筋活络的药效还是在的。” 她不带停歇地将小药瓶塞到黎梨手里,仿佛那是个随时会炸的炮仗:“你拿好,千万别摔碎了。” “你是说有药效?” 黎梨听言,双眼惊喜地一亮,但马上又苦兮兮地暗了下去:“可是,它这个样子,我也送不出手啊……” 那边钟离英稍微活了过来,看见她蔫巴的小脸,不忍地安慰道:“没事,郡主。” “你家那小郎君看着就性情纯正,这是你亲手制的药,他定然不会嫌弃的,说不定还会吃得很高兴。” 黎梨半信半疑:“……当真?” “当然是真的。” 钟离英只想快些离开这方熏人的药房,忙不迭地同她提议:“既然药已制好,眼下时辰还早,不如我们去武场练鞭吧!” 黎梨心头大石稍松,自是乐得答应。 她想起了什么,从身后摸出一个小包裹,递给了钟离英。 小郡主目光憧憬,语气认真: “将军,你看看我准备的鞭子,可适合跟你练鞭?” “我看看……” 钟离英与陶娘挑开了包裹绳结,低下头,一眼看清其内的物什,神情瞬间僵滞。 冗长的沉默后,陶娘尴尬地摸摸鼻子,率先移开视线,钟离英清咳一声,手上飞花迅速绑紧了包裹。 黎梨:? 钟离英看清她的懵懂,干笑了声:“郡主,这玩意,你从哪里得的?” 黎梨下意识道:“今早出发时候,从家里拿的。” “这样啊……” 钟离英将包裹塞回黎梨手里,微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郡主,我再次收回我方才的话。” “你家那小郎君,性情实在不纯正啊!” * 府邸后院。 沈弈坐在那张烹茶的矮桌前,正仔细翻着宣威节庆的文书,忽然就听见随侍们的声声招呼—— “郡主。”“郡主。” “郡主这么早回来了?” 沈弈闻声,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眼尚且明亮的天色,还未反应过来,衣衫的后领就被人用力揪住了。 黎梨气势汹汹地扽起他,猛地将他拽进房,直接掼到了自己的茶桌上。 “姓沈的!” 她怒气冲天:“你竟敢眼睁睁看着我闹笑话!” 沈弈摔得了一手的冷茶,惊慌失措地坐起身来:“怎,怎么了?” “你还敢问我怎么了!” 黎梨掏出那个包裹,刚想解开,晃眼看到院子外的随侍们,又气得跳脚地回去踢拢了房门。 “我都没脸说了,你瞧瞧这是什么!”她甩手将那小包裹摔到了他旁边的茶桌上。 沈弈顺着她的动作看去,立即被银铃长绳与狐毛短鞭辣到了眼睛。 他不忍直视地错开视线:“这是……” 他转瞬想明白了要点,惊恐万状道:“你把它们带出去了?” “是!” 黎梨崩溃地尖叫起来:“我还拿给了一屋子的人看!” 她扑上去揪起沈弈的领子:“你这黑心肝的王八蛋,为何不提醒我!我一世英名都毁了啊!” 沈弈差点要被她勒断脖子,只得连声喊“饶命”,拼命往后挣扎:“这种东西,我哪里说得出口啊——” 黎梨扯住他不让他逃,怒声道:“所以你就看着我被那羌商忽悠?” 沈弈艰难地伸着脖子解释道:“不是啊郡主,那羌商也没说错,这确实是用来绑人与鞭人的……” 黎梨满腔话语都被他噎了一瞬,气得眼睛都在喷火,用力晃着他喊道: “可这东西能正经用吗!” 沈弈的脑子快要被她晃散了,凄声喊冤辩解道:“可是……你想正经用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啊!” 第74节 黎梨恨不得当场拧掉他的头。 她咬牙切齿地揪着这能言善道的探花郎,半晌后却倏尔松了手。 她冷笑了声:“好啊。” “可以正经用,是吧?” * 追风清脆的马蹄声停在了宅院门口。 守门的随侍看清来人,立即笑吟吟地迎上前:“云二公子回来了?” 云谏“嗯”了声,将手里的缰绳递出去,问道:“郡主在府中么?” 随侍笑道:“在呢,今日郡主也回得早。” 云谏颔首,快步跨上台阶门槛,穿过青砖白墙与月窗长廊,直接往后院走。 他连夜办完了蒙西的差事,马不停蹄地回了郜州。 本想着要去军营里接她,可才到营门,就得了值守士兵的提醒,说郡主早早就离开了。 云谏听得心里发慌。 他想起这些日来,即使再乏累,黎梨也从未懒怠过,只怕是因为她还生着气,没心思做别的事,所以才一反常态地早早回了家。 云谏忐忑不安地改了道,路上还挑了些甜口的糕点,只盼能将她哄得高兴些。 他匆匆走进后院,只见园子里冷冷清清的,半个人影都没有,平日烹茶闲谈的矮桌上,未来得及收拾的文书被院风吹落一地,像场白茫茫的大雪,怎么看怎么萧条。 云谏将糕点放在矮桌上,环顾着唤道:“黎……” 一道惊呼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救命啊——” 是沈弈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慌乱:“郡主不要,你不要这样啊!” 云谏立即循声回了头,认出这声音是从黎梨房里传出来的。 莫不是出事了吧? 他几步飞奔上台阶,正要推门,就听见心心念念的少女嗓音。 黎梨娇声喝着:“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这儿就剩下我与你两个人!我劝你还是乖乖听话,不要白费力气挣扎了!” 云谏动作一顿,搭在门框上的手不动了。 黎梨在房里,语调猖狂又嚣张: “哟,你躲什么啊?” “不是说可以正经用么?来啊,让我正正经经地用啊!” 房里传来十分不明的两道“噼啪”声响。 一阵桌椅板凳的踢响声,似有人逃窜,然后“嘭”地一声被按倒。 里头的少年崩溃喊道:“你不要过来啊!” 他话未说完就开始尖叫:“别,别!你别握它啊!我腿都麻了——” “我错了!是我错了!这玩意只能不正经地用啊!” 云谏听不下去了。 他后退一步,抬腿就用力踹开了房门。 薄弱的门扉“哐”地一声撞到两侧,摇摇欲坠地摆着,冷不防将房里二人吓了一跳。 云谏面无表情看着那两人。 沈弈背抵着茶桌,滚得一身长衫皱乱,喘得满脸通红。 气势凌人的小郡主一手握着狐毛点缀的小皮鞭,一手正要擒人,二人旁边还有一根红线缠绕的银铃长绳,姿态暧昧地逶迤在地。 一副活色生香,非常刺激的偷欢与捉奸场景。 满场鸦雀无声,三人陷入了诡异的死寂中。 黎梨率先回过神,很掩耳盗铃地将小皮鞭藏到了身后,然后缓缓站直了身,磨磨蹭蹭地远离了沈弈一步,又一步。 她看着门口背光而立,五官都隐在阴影里的少年,心里发毛地咽了口水。 “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黎梨问完才觉得更像被捉奸,心虚地解释: “……如果我说这是一场误会,你相信吗?” 云谏稍抬起了脸,冷笑了声。 他朝沈弈偏了下头,后者瞬间了然:“我滚出去!我现在就滚出去!” 探花郎无暇顾及是否得罪了罗刹,好歹先逃出了混世魔王的魔爪,转眼就跑了个没影。 房内瞬间空荡了不少。 黎梨垂死挣扎,挪了两步上前卖乖:“云谏……” 云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了?” 他意味晦明地挑起眉,打量着她身后的皮鞭与铃绳。 “这两样,你想要,正正经经地用?” 黎梨当真打了个冷颤。 她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云谏反手,利落将房门锁上了。 第50章 爱意 黎梨觉得,如果现在让她喊救命,她能比方才沈弈喊得更凄厉。 她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假装收拾桌上的狼藉,似从容地寒喧道:“蒙西的事可还顺利?” 身后静了少许,武官的官靴迈开一步:“顺利的。” 少年的脚步声沉稳,嗓音却懒散:“但郜州的事,不大顺利。” 黎梨耳听着他朝自己走来,胳膊上已经开始起鸡皮疙瘩,待步伐落稳,被他伸手从后揽住了腰,她就当真僵滞得不敢再动了。 云谏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喉间低哼了声,不紧不慢地低头贴到她耳边。 “我在的时候,你就夜夜晚归喊着累。” “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早早回家,按着旁人叫他听话?” 他手掌在她腰间轻轻摩挲着,问得意味晦明:“怎么了,迟迟。 ” “我还不够听话吗,你何必找旁人?” 黎梨只觉成千上万只蚂蚁从他掌心下爬出,沿着她的腰侧、后脊骨一路上爬,令她头皮都在发麻。 她干巴巴地解释了句:“不是,之前我真是累得不行,今日我……” “累得不行?” 云谏似笑非笑,气息拂过她的耳鬓:“你累什么,往日不都是我在动?” 少年温蕴的热气蒸得她半边颈项都软了,黎梨一把撑住桌子,试图站稳些。 云谏看见她削葱根似的指尖按在桌面,推得桌面的绸布堆出柔软的折痕,不远处还有沈弈打翻的茶水痕迹,他索性将她翻过了身。 他俯身贴上她的额头:“我当真有些吃醋了。” 黎梨还未反应过来,腰间便是一紧,被他握着腰直接抱到了桌子上。 她慌得还想往桌面撑手,并拢的膝盖却被分开,云谏抵身压到她身前,扣住她的后颈就狠狠吻上她的唇瓣。 黎梨呼吸骤乱,顺着他的动作仰起下颌。 她感受到按揉在自己后颈的力度,觉得他当真像只荒野上的狼,所有安静都是狩猎的蛰伏,真将猎物衔到嘴下的时候,凶狠的本性就会毫无隐藏地暴露。 荏弱的兔子唇齿间的空气被掠夺得干净,她头脑发晕地稳不住身形,几欲往下滑,却被对方稳稳托在有力的臂弯里,逃也无法逃。 黎梨央求似的扯了扯他的衣襟:“缓一下吧……” “这才到哪?” 云谏轻咬着她柔嫩的唇珠,听见她越乱的呼吸,到底心软,依依不舍地松了两寸。 怀里的少女如同得了大赦,栽在他怀里艰难喘着气,撒娇似的叫他饶过:“云谏……” 云谏端详着她双颊上难退的潮红,却是眸光晃了又晃。 “叫我什么?” 黎梨话语稍顿,少年捏起她的下巴,话音里笑意戏谑:“今日不叫我云二哥哥了?” 黎梨听见过往的戏言,险些又被搅乱了呼吸,忙埋头闭起眼睛:“别,别说了……” 云谏看见她泛红的耳根,好像看见兔子软绵绵的耳朵都难为情地垂在他的胸膛前,反倒更想撩逗她: “州官放火么,你敢叫,却不敢听?” 他瞥了眼桌边那两样堪称艳情的玩具,只道有人教坏了他的兔子,他抚摸着她唇边的水光问道:“告诉哥哥,哪里来的?” 黎梨被他的指腹的剑茧磨得想要躲开,顺着他的话语望去一眼,顿时局促得更加想躲,下意识说了实话: “那夜同沈弈买的。” 话音一落,她顿时有种被牛头马面的钢叉抵上咽喉的悚然感。 她反应过来,立即要改口:“我的意思是……” 云谏却凉飕飕地笑了:“那夜,哪一夜?” 见她改口得磕绊,他不想听了,冷冷笑了起来:“我总舍不得太过欺负你,你倒好,惯会欺负我的。” 第75节 黎梨听着他的语气,安详地闭上了眼,准备引颈就戮。 预想中的钢叉没有把她喉颈贯穿,反倒是膝弯被拢起,她惊然想搂住他肩膀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丢上了被衾层叠的床榻。 再压下来的亲吻就放肆得不留情面了。 黎梨在这床榻上睡了些日子,却是今日才觉得这些层层叠叠的铺盖褥垫这样绵软,她好像逐渐陷入了流沙地里,被沙粒压得下沉,呼吸也在受挨挤,只能攀着身前人,似乎想要攀着他起身,又似乎想要拉着他一起沉下去。 她视野渐散,好似房里凭空生出一场大雾弥漫。 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时,她感觉自己忽然被剥出了流沙,骤然浮上了沙面,积埋的肌肤毫无阻碍地接触到了空气。 秋夜的凉意覆盖袭来,黎梨紧张得微缩,两只腕子却被扣住了,她下意识挣扎,入耳却是清脆的银铃声摇响。 黎梨诧异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双腕被铃绳捆住了,挣脱不得,但更清越的银铃响声来自稍远的地方。 有段铃绳逶迤,将她的一边脚腕与床架系连了起来。 黎梨稍微屈了下膝盖,受牵动的铃铛响声便在满屋子里回荡。 她脑子空了一瞬,茫然地看向云谏,后者握着那根白狐手柄的短鞭,正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她。 黎梨难以置信地睁圆了桃花眼:“你想打我?” 云谏哑然失笑:“怎么可能?” 他撑手到她身侧,轻声笑道:“就算要杀了我,我也不可能打你。” 短鞭落到了她的耳垂,而后划下颈侧,轻微一抖,柔软纤长的鞭穗便散开了,似在秋风中飘摇的落叶,散到了她的肩颈与心口。 黎梨这才知道,世上有一种感受,大抵比痛觉还要容易叫人想哭,那便是痒。 她眼里的大雾愈发氤氲,雾腾云霭,一片浅色弥漫,什么都看不清了。 恍惚间似乎看见了白日的景象,随侍握着柔软的拂尘,细心掸着书架上的微尘。 书架上满架子的书画文玩,还有只名家的细身白瓷瓶,朔雪红腊梅的笔墨栩栩如生。 随侍耐心,令拂尘的尾羽在细身瓷瓶上轻柔转了几个圈,浮尘嚣嚣落净,底下的红腊梅便更显鲜艳,似乎颤颤着真在朔北的边关大雪里绽开。 黎梨轻呜出声,眼里的大雾更浓郁了,雾气晃得腕间的银铃阵阵摇响。 她听得耳朵都觉得痒麻,只想捉那束穗子,但被捆缚的双手总是慢人一步。 云谏逗猫似的,看着小猫扑了几空,气忿又急,偏生耳尖逐渐红得要滴血。 小猫看着穗子,后知后觉发现了穗子想要去往的归处,忍了半日的眼泪顿时噙不住了:“那里,不要用这个……” 云谏从善如流地丢了鞭子:“好,不用。” 他覆手上去。 黎梨不自觉咬住了唇,眼里视野更加空茫,似乎能看到空中的雾气滴出水来。 先前无论是在揽星楼,还是在蒙西谷地的山洞里,二人多少有些迫于酒意,心神时时混沌,从未试过这样清醒。 见他目光久久停在一处,黎梨甚至觉得在山洞里看见那只野鹿时,她都没有这般羞赧。 她想并起膝盖,却被铃绳牵住了动作。 夜雨忽至,屋檐下的雨霖铃招摇,顺着夜风的拂动细细晃响,清泠泠的雨水声随之溅起。 小郡主听得想埋起耳朵,夜雨却越久越清晰。 而且饶是闭着眼,她也忽略不了云谏的视线,终于开始使劲挣着腕间的绳想,抽抽噎噎地想要挡:“别看了,好不好……” 云谏余光看见她的动作,不仅未挣开绳索,细白的腕子被那暗红的铃绳缠得更紧了。 他慌忙抽手,解了那腕绳:“轻点,你不觉得勒着疼么?” 黎梨却一把拉住了罪魁祸首,抽抽泣泣地磨他,不肯再让他低头看着摸索。 云谏觉得有些好笑:“你好害羞,不喜欢么?” 他想着她的反应也不像是不喜欢,似乎还可以再试一试,但见她纤长的眼睫都湿漉漉地并成了绺,终究还是停了动作。 “我又没用力,怎么就哭得这样凶……” 他低头安抚似的亲着她眼尾的泪珠。 她随着他的动作,扇子似的羽睫扑簌颤着,云谏看见那双秋水生波的桃花眼,沾着泪意,低敛着的时候楚楚动人,叫谁都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他忍不住叹了句:“黎梨,你知道自己很好看么……” 黎梨没听,只顾着循着热意靠近他的怀里,这才发现这人衣冠仍是齐整,与她相比,简直是天壤的不同。 她委委屈屈地在他身上抹眼泪,却被他抬起了脸,这时候她才茫然回神: “什么?” 云谏顿了顿,埋首在她耳鬓边低笑:“……什么都很好看。” 满室的铃声稍静片刻,蹀躞带滑落地面。 弥漫的大雾似散不散,明亮的天光缝隙被夜色填满,山间的 温泉渐渐泛起热意。 清脆的银铃响声或轻或重,起先还晃得轻缓,到后来,便像应和深夜后来的雷雨,急风又骤雨。 黎梨的眼睫微微抬起又垂下,些微烛光里光影半明半灭,只看得见云谏双眸里沉溺无边的情意。 她才知道他彻底清醒的时候,看她的眼神是这样的。 黎梨轻力勾住他的肩膀,听见满室的铃声脆响里,他低低唤着她的名字,几乎是低叹着的气音,甚至比那些银铃还要叫她面红耳热。 黎梨的神思就在他的嗓音里时聚时散,像场漫长的颠沛流离。 她随着他的呼吸,沉浮游走,甚至一度迷失了归路,谁知他送她去到更远的地方,竟猝不及防地被窗外的光电刺中神魂。 她轻轻呜咽了声,难耐地握紧了云谏的手臂。 云谏清楚感觉到了她的反应,被激得瞳孔微散,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见她伸手,便俯身下去抱住她。 他忽然想起了揽星楼那夜。 他抚着她鸦色的长发,蹭着她脸颊上艳丽的潮红,轻声笑道:“先前你还觉得害怕,还会咬我肩。” 黎梨想起以前的青涩无知,有些羞恼,忽然觉得这人清醒的时候好生多话。 她看着他那双有些入迷的琥珀眼眸,勉强忍了。 谁知云谏不知死活,银铃再响之际,还有心思逗弄她:“然后你就晕了。” 黎梨:“……” 云谏还要将她往怀里抱得更深时,听见了她很无情的话语。 “你停下。” 云谏:? 怀里的少女泪眼朦胧,瞧着多情脉脉,话却说得心狠:“你在山洞的时候答应过我,我叫你停的时候你就会停下的。” 这下云谏彻底哑了。 他霎时间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黎梨心知他忍了许久,或许才刚尝到些意趣,她看见他这样的神情,忽然也觉得自己这样对他使性子,有些残忍。 她到底心软了,素手搭上他肩膀,想叫他继续,却听他应了声。 “……好。” 黎梨怔了怔,果真听到那串不知疲惫的银铃静了下来。 云谏垂下的额发落到她鬓边,闷闷地蹭着她的耳朵。 少年的嗓音还有些低哑:“我听话么?” 黎梨沉默了片刻。 她又深呼吸了会儿,勉强冷静道:“那你倒是拿出来……” 云谏:“我答应你停下,又没答应你拿出来。” 黎梨:“……” 云谏堪称温柔地亲了下她:“乖,我停了,你睡吧。” “……睡什么!你不拿出来,我怎么睡!你睡给我看看!” 黎梨气得眼里泪意更深,胡乱挣扎了下,全然挣扎不开他,徒劳地扯得银铃暧昧晃响,动作间还让身前的少年不知是痛还是痛快地轻吸了一口气。 黎梨不动了。 云谏还有些遗憾似的:“不动了吗?” 黎梨憋着眼泪瞪他。 在她的哭腔再次出来之前,云谏终于低声笑了起来。 烛光暗暧的屋子里,帘幔再次随风而动,暗红丝线缠绕的银铃,终是摇得彻底。 * 黎梨醒来的时候,浑身骨头都是酸软的。 她轻捶了两下腿,看出身上有被清理过的痕迹,轻哼了声,颇有点“算他识相”的意思。 待推开门的时候,往日热闹的院子里空落落的。 萧玳还在蒙西未归,沈弈经昨日一事,估计要跟躲鬼一样躲她,至于云谏…… 她想起今晨被他唤了几声,半梦半醒时听见他说要去哪里来着……然后她困乏得很,没大听清就甩开了他的手,翻身睡得香甜。 有随侍见她出了房,笑眯眯问道:“郡主可是要去军营?” 黎梨站在空旷的院子里想了想,叫他们套了车。 “去找云二公子吧。” 郜州的西北城门高墙围立,圈进了颇为广阔的一片草原,养着郜州城防数千匹良驹。 黎梨跳下马车的时候,被毫无遮挡的阳光晃了下眼睛。 她抬手微微挡了下,几乎毫不费力,就看到了低低倒伏的草浪之间,有道红衣驰骋的身影。 第76节 云谏扯着马缰,发束衣袍与马鞭一并飞驰,自由得无边。 偌大的草场里不必担心青砖道路的尽头,也不必担心交织的人车,缰绳松紧便是酣畅淋漓的沐风奔驰。 黎梨踏上草场,遥遥看着他,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从京城去往蒙西的那条乏味的官道。 她坐在马车里,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策马快意。 云谏和那时候一样,在众多人的视线中,精准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黎梨看见他朝她扬起笑脸,掉转马头,当即朝她飞奔而来。 黎梨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后退一些,让开停马的地方,下一刻却见他侧了身,她还在发懵,就被他一把捞上了马。 黎梨一息之前还在平地,猝然上了马背,被草原上的烈风吹开了散在两侧肩头的发束,吓得惊慌往他怀里靠。 云谏笑得胸膛起伏,将她的手牵到缰绳上握着,迎着耳边呼啸的风浪,大声道: “郎君教你骑马可好?” 原是二人私下的亲昵,黎梨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听见他这样说话,偏生马蹄声疾,话音飞快隐入了风声里,旁人不一定能够听清。 似乎是在“明目张胆”与“隐秘不宣”之间,一道含糊却微微刺激的界限。 黎梨顺着他的手势,悄悄握紧了缰绳。 云谏当真是要教她:“初学的时候不易坐稳,你可以适当俯低些身子……” 见她握缰握得僵硬,他手把手替她调整:“你牵绳不可太紧,它跑得越乱,你的绳便要越松,才能叫它放松下来。” “但见它跑错了,该扯绳就一定要强硬地扯,它才能在糊涂之中明白你的意思。” 军中马匹大多温顺听话,有他在身后,黎梨少了许多紧张,当真在他的指引里,断断续续地跑了两圈。 云谏后来松了手,叫她自己把握缰绳。 眼见她从慌乱到勉强平复,最后顺利地勒住了马,他很难说不觉得自豪。 黎梨双眸更亮地往回眺着来路,兴奋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我厉害吗?” 云谏眼里笑意分明:“迟迟真厉害。” 他想起了什么,忽然又笑了声。 见她侧脸看来,他接过她的缰绳,搂住她道: “你在华采军学鞭学得辛苦,想来她们的方法也不一定适合你,你想不想试试跟着我学?” “教你的话,我会是个很好的老师。” 黎梨眸光闪了闪,稍微低了低头。 云谏瞧着她不答话,半真半假地玩笑道:“不给我一个机会吗?” “你这样子,我都想吃钟离英的醋了。” 云谏听见黎梨轻声笑了下,似乎又在笑他小心眼。 他不甚在意,还想再劝两句,却忽然觉得自己握缰的手心里被塞进了一样圆润光洁的物什。 低头一看,是一支细颈圆肚的青白瓷瓶。 “什么?”云谏下意识问。 黎梨往后靠到他怀中,伸出指尖摸了摸瓷瓶:“治你手伤的药。” 云谏前几日受足了她的忽视,还以为苦肉计也不能叫这没良心的姑娘多惦记几分,眼下听了这话,顿时愉悦地牵起了嘴角。 “我还当你忘了,这是京城的新药么?” “不是。” 黎梨有些赧然地抿抿嘴角:“郜州的方子。” 郜州? 云谏意外地挑了下眉。 黎梨朝他解释道:“这是陶娘族家的方子,她说于筋脉疗养或许有用,只是不够人手制药……” 她手指抚过药品,停在了他左手掌间的刀疤上,不敢用力似的,语气放得更轻了:“你受伤了,我很心疼。” 见他左手微微颤了下,她怜惜地摩挲过他的疤痕:“这几日……我没有去学鞭法,是去陶娘 那里制药了。” 云谏心里兀的一跳,垂眸就看到她指尖那几个未痊愈的水泡伤痕,他呼吸凝滞了瞬。 黎梨说起这回事,反倒与方才学会骑马一样,自豪地坐直了些,掰着手指头同他算: “摘药晒药,碾磨捣粉,炼蜜蒸烘……样样都是我亲手做的!陶娘说了,那张药方复杂繁琐,她过往第一次做也未能成功,我能将药效炼出来,是十分厉害的!” 话说着,她留意到云谏的目光停在她的指尖,她又有些不自在——才夸了自己厉害,偏生手上还留着那几道药枝刺刮、锅炉火燎的伤痕,尴尬又不雅,像是在拆自己的台。 黎梨清咳了声,找补道:“我制药是真的厉害,只是生疏于刀炉等物,所以才狼狈了些……” 她假装着无事将自己的手往袖子下藏,却被云谏牵住了。 云谏低头看着他掌心里纤细的手,前些日子还养得白皙无暇,时常在软衾间让他沉沦得忘乎所以,如今却添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 而这些伤,都是因为他。 他装惯了轻颤的左手,忽然就再也装不下去了。 过往的日子里,他或真或假地笑她没良心,同她演了这出苦肉计,也并非奢求太多,不过是想要她的五分关心与怜悯。 谁知道她直接向他倾出了十二分的爱意。 云谏忽然想起,过往很多次他低头看见她的眼神,她对他毫无猜疑,全然是一心一意的信赖。 他无数次想对她说,你这样看我,总让我觉得自己的心思很卑鄙。 眼下他牵着她的手,再一次看见她腕间的桃枝手串。 瞧着好看,但在她身边,只是半点都不足为配的高攀。 云谏满腔话语无从说起。 黎梨倚靠着他身上的温热气息,又想起了正事,难为情地笑道:“但这药炼得不好,味道有些怪,只怕你吃不下……” 乐天的小郡主没有被难倒,自顾自想到了解决方法:“无妨,我记得制药的步骤,若是你吃不下,我再给你做新的。” 她在风声中,听见了身后云谏的呼吸声,想起他的玩笑话,笑眯眯地同他调侃道: “如何?” “郎君还会吃旁人的醋吗?” 身后的人良久未应声,久到黎梨想要回头看的时候,她的动作被抵住了。少年从后搂住了她,轻轻埋首在她的颈侧,呼吸有些沉闷。 黎梨微微怔着,她第一次听见了云谏哽咽的嗓音。 “会的。” “但会少一点。” 第51章 睡吗 一场时雨沥沥,暮秋过去,孟冬初寒送入新霜。 凉风透过绿瓦白墙,吹入庭院,橙黄橘绿落尽,瞧着冷清萧条,但一墙之隔的居室内,却是截然不同的春景。 厚实的毡帘遮挡住寒意,满室铺设绒毯,银丝炭伴夹着香枝干果,在炉子里缓缓烤着,熏绕得房里温香融暖。 脚步声轻微,而后低垂的帘幔被撩起,珠链晃响,少年的手将埋在软被里的人捞了出来。 “黎梨。” 榻上的少女还没掀开眼帘,一截寸缕未着的粉臂先探了出来,循着来声搭到了对方的腰身上。 云谏顺势搂住,将她抱入自己怀里,垂眼就看见了毫无遮掩的雪白春光,参杂着未消的红痕点点。 他抬手撩开她肩上散垂着的青丝,目光幽幽地叹了声:“你这样,我都不想走了。” 黎梨迷糊地耷着羽睫,回道:“随你。” “但是说好了的,早上就不可以了……” 自那日在药房里闹了个大乌龙,黎梨看见钟离英就羞臊得抬不起头,再也不敢说要同她学鞭法了,唯恐对方又想起那根白狐皮鞭来。 云谏乐得见她不去军营里受苦,自告奋勇地要教她。 起初黎梨确实有几分兴致,但学鞭时二人贴身相近相抵,炽热的呼吸相融,花香逸散,她越是勤学苦练,就越是容易握上别的鞭…… 鸳鸯意起,少不了半推半就,鸾凤和鸣。 除了荒唐几番,平日里黎梨学武尚算认真,她很快就发现,自己于武道一途并无天赋,甚至远不及她对医术悟性的百分之一。 她没怎么犹豫就弃了长鞭,找陶娘取了几本医书,有模有样地学起经络穴位。 但云谏说他也要学。 黎梨看着他每日帮她处理蒙西的公文,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时间学医,只知道这人于医术一途是个庸才。 她体贴大方地要教他,可他越是勤学苦练,越是容易出错,时不时就会按到别的穴位上…… 黎梨半懵半醒领受了两场侍弄,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了狼崽子叵测的居心。 她当即生了气,但春江水暖总叫人心软。 二人初尝情果,青涩好奇,其实颇有些意趣。 那日清晨,难得早醒,黎梨说什么也要绑他,云谏被磨得没办法,只好松口答应。 还是那根暗红丝线缠绕的铃绳,与云谏的心慈手软不同,黎梨将他绑得结结实实,分毫动弹不得。 起初云谏还有耐心,一声声教她自己动作,但几次尝试下来,黎梨还是不得章法,她脸上的神情渐渐垮了。 小苦瓜最终趴到了情郎的胸口上,丧气道:“我累了,不想玩了。” 云谏不上不下,被她吊足了胃口,本就忍得额角青筋都在抽疼,眼下听她说不玩了,他气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他好勉强维持住神色与语气,紧着慢着哄她松绳。 第77节 黎梨解了绳结,刚想下榻趿鞋,就被身后人一把压回了暖帐里。 云谏新账旧账同她一起算,情念汹涌,差点就要把床拆了的时候,萧玳回来了。 风尘仆仆的五殿下带足了蒙西的特产,开口就大声唤他的小表妹:“迟迟!你最爱吃的雪梨糕!” 回应他的是黎梨房中骤然一抖的银铃声。 黎梨吓得要死,猛地拉住云谏不让他再动。 云谏抵着她香汗淋漓的耳鬓,在她的紧张里低声吸气:“别怕。” “你不清楚那狗东西么,就算你与他亲近,但给他再大的胆子,他也不敢贸然破开自家妹妹的门啊……” 果然,萧玳在庭院里遥遥问了几句,便没再往下纠索。 可一想到五哥就住隔壁,往后的日子里,黎梨说什么也不肯再胡来了。 云谏接连被拒绝了好几日,然后又被拒绝了好几日。 往常也就罢了,如今温香软玉在怀,还有连绵不休的夜梦折磨,云谏生生熬着,时间一长,他觉得自己真的快要疯了。 神思都不正常了,比如说…… 他甚至考虑过要不要杀了碍事的萧玳。 待在自己的房里会好受些,但昨天夜里,对着空落冷清的房间,他默了半晌,还是翻了窗去找她。 黎梨仍旧如往常一般,翻身贴入他的怀里。 寒天添衣,云谏指尖捻着她的素色寝衫,细密的针脚像是无形的枷锁,叫他不要再进一步。 他默默抚着她细软的青丝,看见她指尖轻轻触着他眼底的乌青,清浅的花香就随着她的动作萦绕鼻尖。 云谏喉结微滚,按下了她的手:“早些睡吧。” “好啊。”黎梨笑了声。 但是被衾轻声窸窣后,她没有闭眼安睡,而是支起半个身子来看他,问道: “那你呢?” 云谏随口搪塞回答,下一刻鼻尖的花香气却蓦然浓烈,充盈得满屋都是。 他恍惚着定神,只见眼前的少女松开了寝衫的领口,大片白皙细腻的春景绽放出来。 云谏瞳孔骤缩。 ……她寝衫之下,什么都没穿。 黎梨欣赏着他的反应,轻柔潮热的气音落到他的耳边。 “还睡吗?” 云谏觉得他可以三天三夜不睡。 活似久别重逢,一不小心放肆了些,饶是眼下阳光洒入了房,怀里的人还是软得像一湾溪水。 云谏低头看了半晌:“……当真不可以了吗?” 黎梨听见了,将被子往身上一裹紧,麻利滚回了榻上。 云谏觉得好笑,再次捞她出来,终于说到正事:“蒙西的田畴图测绘完工了,户部的人说要将图纸送来郜州给我们过目。” “但我想着他们那一群人都是文官,行动多是拖沓,倒不如我与萧玳跑一趟,来回都快。” 黎梨习惯了他的奔走,蒙着脑袋点点头 :“去吧。” 云谏想了想,又道:“宣威节庆就在今夜,羌摇小可汗不是说要观礼么,我让沈弈去安排?” 听到着话,黎梨顿了顿,终于舍得睁开了眼睛。 “我去。” 小郡主挣扎着坐起:“两国交谊,轻慢不得,在蒙西地界还是我去更好,显得诚意。” * 黎梨裹着雪白绒毛镶领的斗篷,领着沈弈与随侍,来到羌摇一行人暂居的住所外。 黎梨甫一跳下马车,就被冰冷的寒风狠狠刮疼了脸,站在原地蹙起了眉。 沈弈关心道:“怎么了,可是需要添衣?” 黎梨摇摇头,沉吟道:“我在想云谏他骑马回去,会不会冷。” 沈弈:“……” 他受够了这份时时参与的多余,被酸得牙疼似的转开了脑袋。 但黎梨站在羌摇人的府园前,下意识前后数了数,又觉得纳罕:“使臣来朝,车架这么少的吗?” 沈弈随着她的话语,也扫了几眼:“我先前来过这儿,当时也觉得诧异。” “羌摇擅商富庶,历来朝贡丰盛,这些车架不仅少,而且还有好些磨损痕迹,瞧着委实不如往年气派……” 话说着,羌摇的随侍开了门,迎了众人入内。 黎梨边走,边听沈弈小声说道:“而且他们租的院子极大,随行畜养的马至少有数百匹。” “真不知道,他们到底带了多少人过来啊……” 黎梨听着稀奇,但看见眉眼深邃的羌摇青年过来迎客,她忙与沈弈止住了话头。 羌摇素来喜好华奢,贺若仁与他的下属们穿了满身的金玉锦绣,腰侧的佩刀是唯一的朴素,却衬得他们气质凌厉。 就近在庭院的八角琉璃亭里,两方见了礼,黎梨挥挥手,令随侍们送上待点的花灯。 她欢快地说道:“小可汗不是想看宣威节庆么?” “据闻节庆里最好看的,便是今夜的放花灯了。” 说到这个,黎梨也难掩期待,憧憬道:“听说今晚百姓们都会出城,在护城河里放满花灯,届时烛光漂浮,便像是天上的银河下了凡尘。” 她从旁边的箱箧里捧起一盏花灯,笑眯眯道:“光在城墙上观礼多没意思呀,小可汗既有兴趣,不如一同去放花灯?” 少女手里托着的花灯精致,浅粉的花瓣随着她的话音轻轻颤动着,栩栩如生。 贺若仁端详着那盏花灯,片刻后抬起深眸,笑着应道:“郡主好考量,我们也正有此意。” 黎梨扬了扬嘴角,刚将手里的花灯放回原处,便听对方语气疏松地问了句: “只是近期金赫……胡虏蠢蠢欲动,不大太平,我们这样出城稳妥吗?” “不知郜州城防军可有安防之策?” 黎梨听他忽然问起城防,心里有些吃惊。 就算两国交谊再密,也断没有将城防布局告诉对方的道理。 但转念一想,对方人生地不熟,心中难免忐忑,多问几句也算正常。小郡主揣着宽慰贵客的心,本想简略说两句,但张了张口,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啊。 黎梨是新上任的蒙西封邑主,本就处处不熟,而后没办几日差,又将一应庶务全都推到了云谏身上。 她对郜州的城防当真知之甚少。 黎梨有些尴尬,又不能露短,只得含糊回道:“小可汗不必忧心,郜州城防如铁,在护城河内,我们都是安全妥善的。” 她打了这番官腔,算不得亲近信任,羌人青年果然定睛看了她少许。 黎梨想着,往后一路,大抵是无望与羌摇这群人成为交心好友了。 对面的贺若仁捻着茶盏,倏尔却勾唇笑了,倒像是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欣赏: “大弘不愧是万乘之国,郡主年纪轻轻,心思已如此谨慎老练,日后定然是经纬天下的栋梁。” 黎梨:“……” 谬赞了。 她不是不愿意说,她是真的不知道啊…… 黎梨有些汗颜,顶着沈弈洞彻一切的戏谑目光,更坐不住了。她茶都没喝完,便提议带他们去城郊看看风光,晚些时候直接去护城河放花灯。 贺若仁无可无不可。 众人搁茶起了身,径直往府外的园径去。 黎梨跟在领路后头,受了贺若仁的谦让,还比他先走了几步,这几步工夫看着微不足道,但意外来临之际,便是判然两途的结果。 她先是听见几道语义不详的喊话声,还未反应过来,下一步刚拐过转角,就被冲来的一人遽然撞中了。 黎梨猝不及防,仿佛肩与侧肋受了狠厉一击,趔趄着同来人摔砸到了地面。 黎梨摔得半身骨头都疼,听着身后随侍们的惊呼声,她茫然抬头,却撞见了一双栗色的眼眸。 撞她的人是一名形容狼狈的少年,他连件外衫都没有,在冬日里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浑身上下脏乱邋遢,像是许久都未收拾了。 “你……” 她怔忪着不知所措,距她最近的沈弈已经扑上前来,急忙要将她扶起:“摔到了吗,有没有受伤?” 四周的羌摇人看到那少年,脸色骤变,贺若仁那名胡髯下属元仆飞快跨过来,大掌一攥就要提人。 黎梨不知怎么的,下意识就拉了那少年一把。 少年蓦然回过神,看清她的大弘装束,在兵荒马乱间,迅疾将一物塞进她的手心里。 他用生疏的汉语喊道:“救我,我——” 元仆却不容他多说,提小鸡一般将他提起,转身就狠狠将他摔进对面的花圃里。 “嘭”地一声,成批的花盆破碎,少年倒地,侧身呕出大口血来,再也说不出话了。 羌人们提了刀就要上前。 黎梨见了这像要杀鸡似的一幕,吓得脸色煞白,沈弈当即高声喝止:“这是大弘境内,不得滥杀!” 羌人们听言,迟疑地看向贺若仁。 贺若仁瞥了眼有些站不稳的黎梨,顿了顿,解释道:“郡主,这是名小贼,近日屡屡到我们府内行窃,被捉了数次都不知悔改,实在无可救药,你看……” 黎梨半撑着沈弈的手臂,指尖仍在微颤,却在斗篷的遮掩下摸清了那栗眼少年塞给她的物什。 第78节 她缓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小可汗,我知道你们羌摇以商发家,最厌偷财盗物,对盗贼设有戮刑……” “但这儿毕竟是大弘境内,这小贼也是大弘的子民,你们的律法,是不能适用的。” 黎梨嗓音不大,因为方才的惊吓,还稍许发紧,但态度却表示得坚决。 贺若仁注视她片刻,到底朝众人挥了挥手,羌人们终于收起了长刀。 元仆二话不说,上前重新拎起那少年,只道:“我去把他扔出去。” 贺若仁无声颔首。 黎梨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用力抿了抿唇线。 沈弈还在给她拍斗篷上的灰,唠叨道:“你这身板也太不结实了,撞一下就摔,好好的一身浅衫,全都弄脏了……” 见贺若仁几人还等着出门赏景,黎梨勉强笑了下:“小可汗,不若我先回府更个衣……” 贺若仁看了看天色,却道:“郡主,时辰不早了,一来一回的路程,只怕会耽误了放花灯。” “你随行该带有衣物吧,不若在我们府中将就换了?” 黎梨只得答应。 沈弈令随侍回马车取了衣物来,送她去偏殿更衣。 偏殿跟前立着半丛松柏,是冬日里难得的长青绿意,黎梨来到门前,似赏景般左右望了望。 沈弈耐心等着,下一刻却被她揪住了领子。 熟悉的半窒息感袭来,他 霎时间就想起了在她房里那场荒谬的“偷欢捉奸”大戏。 “郡主——” 他话未说完,就被黎梨一把拽进了房,猛地将他按到了茶桌上。 沈弈背抵上桌案,他对这动作不可谓不熟悉,崩溃地想要大喊:“祖宗啊!你又来这套!” 这次黎梨没再拿出绳索与皮鞭,而是掏出一把十九路刻纹的精巧弯刀,拍到了他身上。 沈弈瞪大双眼:这回玩这么大? 黎梨声音却冷静:“外头那群人有问题。” “你快回去,叫云谏别走。” 第52章 郡马 沈弈忽听变故,不觉错愕道:“……怎么了?” 黎梨回头望了眼紧闭的房门,压着声道:“我们全都被骗了。” “外头那群人,压根不是羌摇的使臣,甚至都不是羌人,只怕是胡虏来了!” 沈弈长在苍梧,忽然听见死敌“胡虏”的名号,惊得瞳孔都晃了晃。 他腾地直起身子,可一张口又有些迟疑:“可是……郡主你如何得知?那日医馆门前,我们瞧得仔细,贺若仁戴着红色刚玉,怎么就不是羌摇小可汗了……” “就是有那刚玉,才让我们犯了糊涂!” 黎梨再回想起来,只觉懊恼:“你可记得那日初遇,我用羌语同他们打招呼?” “贺若仁与他手下的异常反应,哪里像是听得懂羌语?我只道是自己说得不好,竟没怀疑过他们不是羌人。” 沈弈犹豫道:“那日是有些异常,可……” 黎梨眉头紧锁,打断道:“还有更异常的,方才我当着他们的面,说了羌摇对盗贼设有戮刑的律法。” “满场羌摇高官,竟无一人反驳我!” 沈弈隐约明白了什么,愕然看向她:“难道……” 黎梨见他还懵着,急得跺了下脚:“那当然是我胡说八道乱编的!” “若他们真是羌摇的小可汗与使臣,怎么可能不通本国律法,怎么可能一脸迷茫,含含糊糊就默认了我的话?” 沈弈听着这番话语,只觉冬日的寒气从门窗缝隙中丝丝透了进来,正沿着他的脚踝往脊骨、往后颈上面爬,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不敢相信,在郜州这些日子,他们竟然将来路不明的人当作了上宾来款待。 沈弈忽然又醒了神:“可他有通使书!” “我们都看了,通使书上有羌摇官书文印,分毫作不得假,所以我们才信了他的身份……” 但话未说完,他自己也反应了过来。 黎梨拍在他胸口上的十九路弯刀虽然小巧,但是沉甸甸的,拿在手里是一份难以忽视的重量。 沈弈指尖触到刀柄上的红色刚玉,蓦地想起方才那名周身狼狈的少年,对方污糟的脸上生了双特别的栗色眼眸。 黎梨顺着他的动作说道:“这柄弯刀,是那少年趁乱塞给我的。” “早就听闻,羌摇皇室多生栗目,红色刚玉又是皇子配饰……他的身份还用猜吗?” 黎梨面色凝重:“十之八九,那少年才是真正的贺若仁,外头那群人的通使书,指不定是从他身上得来的。” 沈弈真真切切地屏住了呼吸。 怪不得外头那群人,行事如此嚣张,些微冲突就摔人拔刀,要打要杀的……还有府外那些伤痕累累的车架,以及他们不识国礼,将御用的贡品送给黎梨的行止…… 哪里像什么交谊的使臣? 分明就像劫持了羌摇小可汗的匪徒! 沈弈手心里沁出冷汗,喃喃道:“可是,他们劫持小可汗,盗用通使书入关,费这么大的工夫,到底是想做什么?” 黎梨朝外头望了望,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飞快换了件斗篷。 “他们带足了兵器人马,专程在此等着节庆,还有心询问城防,当然是想闹事了!不然还能做什么?” 她推着沈弈催他离开:“你快回去,叫云谏与我五哥别回蒙西了,今夜节庆必有大乱,得叫他们提前做好应对才是。” 沈弈下意识挣扎:“那你呢,你随我一起回去……” 黎梨用力扽了下他,叫他别说了:“我身份明显,贸然离开岂不打草惊蛇?还是你寻机会离开更易成事。” 她正色道:“别拖了,郜州今夜的安危就靠你了。” * 临近日落时分,昏黄的光轮垂挂在远方沙洲尽头。 郜州西城门外,成片的窄叶树林密密麻麻地分布在护城河一侧,瞧着光影暗淡,反倒是林前的绿洲茵草微黄,还洒满了黄昏的光。 黎梨与贺若仁一行人已经到了护城河畔,只等戌时开城门,百姓们捧灯而出。 贺若仁抱臂立在河边,垂眼看着黎梨逗弄一只迷路的兔子。 白日在他府邸里,那位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半句机要的稳重封邑主,如今倒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正逗着兔子玩得不亦乐乎。 他有些摸不清这位大弘贵胄的心思。 黎梨心思并不在兔子上,满脑子都在想这群人到底藏了什么阴谋。 她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又顺道往他身后瞥。 贺若仁的下属们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不少人都在暗自窥着窄叶林,黎梨移目打量了下,隐约看得见林间折射着零散冷光。 她终于了然地笑了下。 “小可汗,要不要一起去那边的林子瞧瞧?” 她问得随意,却令在场的“羌人”们如临大敌地站直了身,露出警惕的神情。 贺若仁气息微顿,还算镇定:“不必。” “也对。” 黎梨又笑,若无其事地继续逗兔子:“林子里又没藏着人,哪有什么好看的,对不对?” 话音一落,贺若仁也不禁皱起了眉。 他心中知晓,那林子里头全是他们金赫胡人的埋伏,只等今夜百姓出城放花灯,便要大开一场杀戒。 宣威节庆不是大弘战胜金赫的节庆么? 金赫偏要在这场节庆中放尽大弘边关子民的血,好叫世人都看清楚了,到底谁才是这片黄沙大漠的主人! 贺若仁布局已久,眼下乍然听见黎梨意有所指的一番话,难免谨慎,只怕被她提前发现了什么。 大事未成,可容不得她碍事作怪。 他冷了脸色,伸手往腰侧的佩刀摸去,可指尖才触到冰冷的刀柄,又见那小郡主忽然将草地上的兔子抱了起来。 贺若仁手上动作一顿。 黎梨对他的行止浑然不觉,只顾着低头认真端详怀里的兔子,还在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完全看不出啊……我哪里像兔子了?” 她揉着兔子的脑袋,左右端详,还要拨开长耳朵细看,怀里的兔子终于被她烦得恼了,后腿胡乱蹬蹬蹬,几下就用力蹬开了她,飞快窜向远处。 “你竟敢踢我!” 她生了气,想要去追,殊不知逃窜的兔子甩起一大股灰尘草屑,她一不留神就吸了满满一口,立即蹲到原地狼狈地咳个不停,咳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贺若仁冷眼看着她。 ……好像个傻子。 他握刀的手又默默收了回去。 落日霞光逐渐沉入沙洲尽头,天穹被暮色浸染,大地的余晖也一寸寸被侵蚀干净。 戌时马上就要到了。 黎梨轻而易举就能发现,身边的“羌人”都在兴奋,摩拳擦掌,狂热地盯着即将开启的城门。 她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不知沈弈有没有及时截住云谏与萧玳,也不知短短的半日工夫,够不够他们布防。 还有城里的百姓该怎么办,他们还会出城放花灯吗? 第79节 黎梨瞧着身边这群胡虏的反应,不用想也猜得到,他们带来的人马,应该都藏在了窄叶林里。 百姓们手无寸铁,若当真出城放花灯,那与无知的绵羊走入虎穴狼巢有何区别? 黎梨甚至无暇去想自己该如何脱身,只盼那城门闭得更紧一些,好结结实实地拦住自己封邑地里的子民。 然而事与愿违,城门起闩的动静遥遥传来,几乎是同一时间,她身旁的贺若仁就笑出了声。 “节庆开始了呢,郡主大人。” 黎梨揪紧手边的裙摆,看着朱红斑驳的城门洞开,一道道百姓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下。 她的心都提了起来。 远处,人人手里捧着花灯,苍白烛光才豆大一点,但人影憧憧,无数渺小的烛光就汇成了银亮的长河,从城墙蜿蜒流出,淌向护城河畔。 黎梨希冀落空,只能祈盼沈弈他们另有布筹。 贺若仁的心情,显然比她畅快得多,他望着倾泻而出、已经临近身边的郜州百姓,笑得堪称猖狂。 “与关外相比,你们大弘百姓的身板当真是薄弱啊,就这点斤两,能挡得住金赫的铁蹄吗?” 黎梨同样望着趋近的人影,竭目张望之下,跳得杂乱的心又渐渐平稳了下来。 “你说什么,什么金赫?” 她似不明白地反问。 贺若仁笑意更狂,正要让这天真无知的小郡主见识一下金赫的屠刀,又见她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掌: “哦,我知道了……但我们平日里都不说‘金赫’的。” 黎梨笑得轻蔑:“我们都称之为‘胡狗’。” 贺若仁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狰狞,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后槽牙。 他皮笑肉不笑道:“如今金赫国盛兵强,而你们大弘还只知道用嘴皮子雕花呢?” “难不成你们当真以为,一国宣威,靠的就是这些多余无谓的节庆吗……” 黎梨有些怜悯地望着他,似乎在同情他的无知。 “光靠节庆,当然不能宣威。” 她摊开手,示意他看清河畔上幽光阴森的白烛。 贺若仁心里蓦地一跳,就听见她令人恶寒的话音。 “我们宣威,靠的是给胡狗送葬啊。” 贺若仁身形一凛,意识到大事不妙,然而还未拔出刀来,就猛地被一把粉末迎面袭中。 辛辣的气味刹时散开。 “啊——”声惨叫撕破护城河边的宁静,贺若仁当即倒落地面,捂眼痛苦地打滚。 胡虏们眼见首领情况不好,纷纷惊怒地抽出长刀,而黎梨早已转过了身,飞奔跑向百姓群中的一个方位。 “林子里!林子里有埋伏!” 她大声提醒道。 沿途的百姓听言,立刻丢下手中的花灯,从腰间抽出软剑与长鞭,原本还老实可欺的身影,转眼就在寒月之下变得气势凌人。 有道清越的女声高声喝起:“将士们,随我杀了胡狗!” 是钟离英。 乔装成百姓的城防两军不再藏拙,应和冲杀声此起彼伏。 黎梨在充耳划过的呐喊声中,穿越寒风,用力扑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黎梨!” 少年展开的手臂紧紧环住了她,只一刻又忙不迭地松开,拉住她检查:“可有受伤?” 黎梨按下心里的紧张,胡乱摇了摇头。 “你哪来的胆子,竟敢主动挑衅发难,也不怕把我们吓死。” 云谏揉了把她的发顶,又远眺着那边滚地的贺若仁,问道:“你朝他洒了什么东西?” 黎梨扯紧了腰侧的胡椒粉锦袋,答得老实:“哥哥给的,叫我拿来对付你。” 云谏嘴角抽了下:…… 对付他的? 那边的胡人发现事情的进展脱出控制了,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吹响了起事的尖哨声。 一时之间,窄叶林里树枝晃响,数不清的交杂脚步声从林子里冲出,还未见人,便能看到冰冷的刀刃在暗夜里折射利光。 早在河畔的胡人也跃身而起,挥着长刀与城防兵们杀到了一处。 周边血肉横飞,不远的萧玳一剑捅穿一名胡虏的腰腹,朝云谏喊道:“你先带她走!” 云谏应了。 可这河畔的胡人今日都见过黎梨,知道这模样娇弱的少女就是蒙西的封邑主,杀她一个,或许还胜过杀百姓三千。 没有胡人愿意放过她。 黎梨被云谏护在身后,但面对成群涌来的胡虏,仍旧避得艰难。 刀光剑影凌乱,云谏才抬剑挡下迎面袭来的一刀,侧锋又有一柄寒刃朝黎梨砍来。 这画面实在熟悉,他没有犹豫,又要抬手去挡,谁知一把纤薄小巧的刀刃率先一步,被黎梨握着狠狠插进了敌人的手上。 夺命的寒刀瞬即脱腕落地。 云谏第一次亲眼见到她动手,利落补剑之余,难免觉得惊诧。 “你……” 黎梨麻利地将小刀拔了出来,见他像是疑虑,就顺手丢给了他。 “煽猪刀,也是哥哥寄来对付你的。” 云谏:…… ……不是,他寄就寄了,你成天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做什么? 云谏在兵荒马乱中欲言又止,一瞥眼又撞见萧玳赶来帮忙,径直对上了胡髯大汉元仆。 后者刀法平平,偏生浑身厚皮蛮力,竟硬生生一手擒住了萧玳的长剑,另一手就要刽向少年的喉颈。 长刀锋芒刺目,萧玳很难闪躲。 云谏登时改手掷出那把煽刀,银光划过,只瞬息之间,小刀就扎进了大汉的喉咙里。 常年的交手对练、并肩作战,萧玳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没有迟疑就攥紧煽刀,干脆利索地给面前的敌人开了一线喉。 “快走,我替你们挡着!” 云谏二话没说,拉着黎梨快步奔向河畔马匹,抬手托她上马。 然而战马高大,马蹬离地也远,黎梨在昏暗月夜与斗篷的纠缠下全然踩不中着力点,接连滑落几次。 她急得肝火都要出来,身后的云谏却遽然转了力道,一把推开了她。 “小心!” 肩背受的猛力,她完全招架不住就摔到了地面,手心擦到碎石上,顿时火辣辣地生疼。 黎梨还未来得及问,就见一只羽箭“铮”地扎进了她旁边的草地上,吓得当即噤了声。 云谏在原地顿了顿,又迅速将她拽起,自己先翻身上了马,这才顺利将她捞上了马背。 箭羽的破空声还在间续传来。 二人火速扬鞭,战马迈开四蹄,转眼奔离战场,好不容易才将淆乱的兵器交接声甩到身后。 黎梨心跳还未平复,清楚感觉到,那日云谏在草场上策马都没跑得这样快,如今她在马上颠簸着起伏,几乎难以坐稳。 催命的箭矢或许就在后头,她努力捉着马鞍,拼力稳住身形,不敢多说话。 云谏察觉了她的紧绷,用力将她按进怀里。 “别怕,我学骑以来就没摔下去过,定不会让你栽下马的。” 黎梨闻言:“当真?” “当真。” 直到马匹转过西面城墙,彻底撇下了乱战,又绕北而行,骤然清爽的空气与干净的草地出现在眼前,二人的心神才放松了些。 黎梨听不见后头的打斗声了,仍止不住地担心:“五哥他们……” 云谏拉着缰绳放缓了奔速,安慰道:“萧玳武学扎实,自保不成问题。” “而郜州城防两军训练有素,那些胡人轻敌在先,已输一棋,这局是我们稳操胜券了。” “那就好……” 黎梨心里的大石沉沉压了一日,如今总算可以落地,松快不少。 她有了心情说笑,邀功般拍了拍他的手臂:“今日我厉害吗?” “我孤身与胡虏周旋了一日,还把他们耍得团团转呢!” 云谏听着她骄傲的语调,话语里也多了些笑意:“迟迟很厉害。” “不过下次还是别这么厉害了。” 黎梨听见他的语气,似乎能看到他摇头笑得无奈:“今日沈弈赶回来传话,得知你的胆大包天,我当真觉得害怕。” 伴着清脆的马蹄声,和缓得有些不符冬日的晚风拂起额鬓的碎发,黎梨心情舒畅地笑了起来。 她想起他常说的话,拿来逗他:“你胆子 好小。” 云谏被她扬起的发丝蹭着下颌,在轻微的痒意里随她笑了声:“是啊。” 他闻着二人身上亲昵无间的花香气,轻声说道:“我心眼也很小。” 黎梨余光看见他伸手,在她腰侧摩挲了几下,她正有些不明所以,就感到系带上多了几分坠重。 第80节 低头看去,温沉的脂白玉佩与鱼形的令牌又系上了她的腰间。 黎梨信手挑起摸了摸:“不是叫你自己留着么?” “就想给你。” 云谏就着握缰的动作,轻轻压下她的手:“你系在身上,好不好?” 黎梨心跳悄悄乱了一拍。 这两样物什,主家身份彰显得清楚,谁都看得出是他的物件。 她随身系着的话…… 她指尖蹭了蹭手里的令牌,又渐渐蹭到他的护腕上,似乎还能隔着厚实的护腕探到他微促的脉搏。 黎梨知道他耐心,在他当真等了许久后,她脸上微热地点了点头。 她听见他嗓音里的笑声更加轻快了。 “每日都系着。” 黎梨也跟着笑:“好啊。” 云谏微微俯身楼住她,低头蹭着她的耳鬓:“以后你成亲了,也要日日系着。” “让你郡马知道,你最喜欢的人是我。” 黎梨稍侧了下脑袋,看见少年线条利落的下颌轮廓,好笑道:“怎么,我的郡马就不能是你吗?” 云谏扬了下嘴角:“那你希望是我吗?” 黎梨没有回答,悠闲地倚着他,看着郜州的北城门逐渐出现在视野里,听着他尚有些微乱的呼吸声。 云谏轻抵了下她的鬓边,轻声说道:“迟迟,再唤我一声吧。” 黎梨从善如流,莞尔道:“郎君?” “嗯。” 云谏将缰绳放到她的手里:“还记得郎君教你如何骑马吗?” 黎梨点头:“当然记得。” “好。” 黎梨想要侧头,只觉他温热的气息拂到她的脸颊上,似乎是想亲她一下,但下一刻,那气息倏尔滑落。 身后的融暖温度骤然撤开了。 黎梨还愣着,便听到了落地的声音。 她回过头,先撞见了马背上大片猩红的湿滑,血腥气扑鼻。 黎梨心跳骤止,移过视线。 少年擅骑,向来驰骋风发,从未试过摔下马背。但在方才,他重重地栽到了地面。 他的后心上,两支要命的羽箭扎得残忍。 第53章 心碎 纷乱的脚步奔走,军医馆里人声急遽又嘈杂。 “拿野参来让他咬着!” 陶娘匆匆搬来刀剪纱布等物:“胡虏的箭头全都挂有倒刺,硬拔是不行的,我要将他的伤口割开。” “快些准备,耽误不得了!” 黎梨刚将云谏的外衫剪开,一眼看见那两道可怖狰狞的箭矢伤口,长箭扎得根深,随着他微弱的呼吸上下起伏,令人触目惊心。 黎梨憋着眼泪,替他解了上衫,不留意间,指尖碰到他肩上的一道浅浅的痕迹。 那痕迹稍微突起,黎梨记得,是她昨夜被他摆弄得恼了,左右推不开他的时候,半气半急地在他肩上挠的。 彼时月光浅浅,身前的少年低下头来,那双琥珀眼眸里笑意分明,握着她的腰身时还有些坏样。 “我又不怕疼。” 可在这灯光如昼的军医馆里,那副鲜活的模样早已不知所踪,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完全不省人事,甚至连气息都微薄得难以察觉。 陶娘试探性地拨动他背上的长箭,弯钩利刃再次刺烂血肉。昨夜还说着不怕疼的少年,如今疼得额筋骤起,无意识间咬紧牙关,转瞬咬断了嘴里的野山参。 喘息嘶哑,从他喉间艰难滚出。 黎梨呜地一声,眼泪全然憋不住了。 “这样不行,待会割开伤口的时候,指不定要咬断舌头的,”陶娘马上收了手,转头吩咐副手,“拿根硬木来。” 副手麻利取来细木棍,再次想要塞进云谏的嘴里,却发现他已经死死咬紧了牙。 副手急得满头大汗:“不行啊,他不肯张口了!” 黎梨连忙抹了泪就去帮忙,试图掰他的嘴:“云谏,你张张口……” 几乎没用力,面色痛苦的昏迷少年就勉力张启了嘴,听从地任由副手将细木横入他的齿间。 黎梨看得哽咽,伸手擦去他额间的涔涔冷汗。 陶娘马不停蹄地去挽袖净手,急急同副手吩咐道:“清场吧!” 黎梨依言站起了身,然而回看一眼榻上气息奄奄的人,又掩泪不肯挪步。 副手劝道:“拔箭是门精细活,需得十分专注,郡主还是先出去,莫要影响了陶大夫动手才好!” 如此说着,萧玳才顺利将她拉出了门。 医馆的门扉在眼前闭阖,游廊开阔,冬夜的寒意便从周遭包挟而来,冻得人的骨头缝都在发冷生疼。 黎梨靠到游廊边上,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满手都是云谏的血。 他自幼习武,惯来身骨结实,一身热血烘烤得体温煦暖,可再热的血沾到她的手上,也在逐渐变得冰凉。 黎梨只觉心中无措,抱住膝盖,埋头低声抽泣了起来。 一旁的萧玳手里还拿着那把煽猪刀,亦是惶然不知语。 打小相识,平日里二人吵闹惯了,动不动就动刀提剑的,他见多了对方的乖张轻狂,也时常被气得牙根发痒,恨不得三刀给他添六个窟窿。 但萧玳从未想过,真见他伤得如此惨烈,原来是这样手足无措的彷徨。 兄妹二人失魂落魄的时候,沈弈匆匆赶了过来。 “夜乱已平,剩余胡虏尽数被擒,已经关押待审了。” 他小心看了眼黎梨,迟疑地摆上正事:“钟离将军差人来问,问郡主要不要去审……” 萧玳直身定神,望着低着脑袋的黎梨,叹道:“她都这样了,还如何审人。” “我去吧。” 他侧身示意沈弈带路,沈弈却没有走。 后者站在原地顿了顿,上前唤了声黎梨:“郡主。” 他递出一物,缓声说道:“这是北城门口的值守士兵发现的,似乎是云二的随身之物,便送过来了。” 黎梨听到人声,就着袖子擦掉眼泪,见他递来一枚浅色的小锦袋,其上云家的纹绣分外显目,她默默伸手接了过来。 沈弈见她虚虚握着锦袋,目光空茫地投在远处,他不忍地提醒了句:“郡主,你看看吧。” 黎梨闻言,无意识地捏了下手里的袋子,有道触感莫名令她心神一跳。 她这才勉强回过神,缓缓低下头。 浅色的锦袋已经沾了血,被染得暗红斑驳,缚绳在奔波之中脱开了,隐隐约约地敞着半个口子。 光线暗淡的袋口里,数不清的浮光正细细地闪着,活似装着满满一捧粼粼星子。 黎梨只垂眸望了一眼,就兀的想起她曾对沈弈说过的话—— “我幼时娇纵挑剔,圣上为我选的朝珠材质十分特殊,夜间浮光细闪……” 锦袋稍倾,一串细光璀璨的玄色珠子乖巧地落到了她的手上。 她的指尖从每一粒珠子上描摹而过,眼眶里的泪珠子颤了又颤,还是滚落下来。 这串珠子,粒粒都是她亲手从自己的朝服裁下的,是她亲自搓了彩丝金线穿起的,是她年幼时诚心祈愿,跨越了万里河山,从京城送到遥遥苍梧边关的。 是她的朝珠。 ——当真在他那里。 顷刻之间,黎梨的视野就被泪水模糊了。 她好像能见到那道熟悉的少年身影,他带着它踏上城关沙场,又带着它回到京城,带着它在学府在武场,在七年的光阴里,与她一起渐渐成长。 阔别良久的珠串回到手上,她的痕迹已经陌生,反倒是他留下的痕迹,花香浅浅,才让她真正觉得熟悉。 黎梨心中一时百感,好像喉间哽满了沙砾,就算 张了口,也是艰涩难言。 她囫囵擦去眼泪,想将朝珠放回袋子里,谁知稍一动作,又有张素白的手帕从锦袋里掉了出来。 青涩的梨花刺绣飘落在她的手上。 黎梨眸里的光点晃了晃。 这是她在蒙西县城,说要送给云谏,却在误会他与旁的女子有所私情时,负气剪得稀烂,还与那句“现在不喜欢了”一并传给他的碎帕子。 当时她的行止与话语都很伤人,但事后他没问,也没同她追究,她没心没肺,很快就将此事忘了个干净,只道自己刺绣没有天赋,哪怕把帕子剪碎了也不算可惜。 可她手里的帕子却是完完整整的一张。 黎梨缄默地捻起手帕,触手便是微突的针线纹路,那些七零八落的帕子碎片,被人用绣线,一针一针地缝了起来。 将它缝回了完整的模样。 她看见帕子上新添的针脚,比她的还要笨拙生涩,歪歪扭扭,却认真耐心地缝起每一道裂痕。 她都不用费力,就能想象到那位拿惯了刀剑的少年,是如何在蒙西鸡飞狗跳的忙碌日子里,抽着夜间的空闲,伏在桌案,与针线苦苦纠缠的。 第81节 梨花帕子被他补好了,一如她当日绣好时的模样。 可黎梨觉得她的心都要碎了。 贴身随携,两物沾满了他的气息,黎梨拿在手里,凄然坐了半晌,终是趴到了游廊的靠背上,掩脸泣不成声。 第54章 许愿 壁灯的灯油枯尽,廊间只有惨淡的月光,冷冰冰地洒在三人身上。 一门之隔里面,少年痛苦地低声嘶吼着。 黎梨握着栏杆,泪珠子成串地坠落到廊下鱼池里。 她频频回看门扉,又频频不忍地错开视线,最后噙着泪问萧玳:“好久了,何时才能出来……” 萧玳安慰她道:“别担心,久一点是好事,说明陶娘动作谨慎,处理得小心,往后更有利于恢复。” 沈弈叹息着站在一旁。 胡虏待审,但两人都不愿丢她自己在这惶惶等待,又陪她站了良久,直到廊边拐角有名士兵着急忙慌地跑来。 火急火燎的,似乎摊上了大事。 “陶军医,陶军医!”他人还未跑到,急切的喊声已经传了过来。 萧玳皱眉,低声制止道:“噤声。” “陶军医正在救治伤者,不可打扰。” 那士兵匆匆刹住脚步,显然对此没有预料,一时失了主意。 所幸转眼看到自家封邑主,就如投奔似的跑了上去:“郡主!营中出事了!” 黎梨闻言,拼力压下心里的情绪,用力抹掉眼泪:“发生何事了?” 士兵往营地的方向一比划,急得直跺脚:“中毒了!” “胡狗心肠当真恶毒,每一支箭簇都抹足了毒药,城防两军中箭的士兵,如今都开始有中毒的反应了!” 箭上有毒? 黎梨踉跄着后退一步,得亏被萧玳一把搀住。 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祸不单行”是多么令人后颈发凉的词语。 萧玳堪堪稳住镇定,询问道:“中毒者是何反应?” 士兵心急如焚地描述着:“发作时间尚短,如今都在痛麻抽搐,但有些伤重的已经……” 他嘴唇翁动了下,目露悲戚地摇摇头。 黎梨听着不妙,好艰难拢回心神:“可知是什么毒,有无解药?” 士兵:“就是不知啊!所以我才奉命来请陶军医过去看的……” 这边三人对视一眼。 沈弈凝眉道:“云二也中了箭,陶娘在里头,说不定已经发现胡虏箭上淬毒了。” 萧玳犹豫:“可就算等她出来,也未必马上就能有个判断,也不知道这毒能不能拖……” 黎梨在原地静站了会儿,忽然劈手夺过萧玳手里的煽刀,拽住沈弈就往前推:“带路!” “我去,我去审胡虏!” * 地牢阴冷森寒,浑浊不清的气味直扑鼻息,黎梨才匆匆随人拐过转角,便听见有男子在用生疏的汉语叫骂。 “我是鹰师图仄,誓死效忠金赫大可汗!你们要杀要剐都随便,但休想从我口中问出任何一句话来!” 他骂骂咧咧,时尔参杂着胡语,扯得嗓子干火,直至看见一道浅色身影出现在牢门之前,才终于停歇下来。 隔着牢栅,黎梨定眼审视着被捆在杆上的“贺若仁”,吩咐道: “开门吧。” 笼链哗啦下滑坠地,绣线精巧的花鞋踏入牢房。 图仄打量着新新入牢的少女,嗤然道:“怪不得说大弘要亡呢。” “你们净爱讲究什么仁善道德,对待敌军囚俘也心慈手软的,竟然派个女人来审我,莫不是想和我玩感化的那一套?” 纤细无害的影子落到他的身前,但传来的声音却冰冷。 “感化?” 黎梨的目光就像刀子剜着他:“心慈手软?” “若你知道我身上沾染的是谁的血,你该明白,我才是这儿最想让你死无全尸的人。” 图仄神色稍敛,嘴里仍是不屑:“一个丫头片子……” 黎梨二话不说直接抬腿一踹,图仄面前的刑凳便顺势翻下,硬实厚沉的铜质凳板边沿“嘭”地砸到他的小腿骨,肉眼可见他的裤管下方立即弯了一截。 旁边的沈弈倒吸了一口气。 图仄目眦尽裂,“哗”一声扯得手脚上的锁链撞响,身形却动弹不得,徒劳地狰狞嘶吼着:“你——” “你别以为我在与你开玩笑。” 黎梨站到他身前,用力踩住那刑凳向下压他的断骨,诘问道:“老实说,你们箭矢上涂的是什么毒?” 图仄在这份痛苦里呲着牙,脸肉都在抽搐,大声吼道:“要杀就杀!” 黎梨见他不说,心中火气更甚:“你以为死就能痛快了?” 她握起那把煽刀,使劲拍了拍他的脸:“知道这是什么吗?” 煽刀上的血腥气浓重,直冲鼻间,图仄忍不住皱眉。 黎梨轻蔑地嘲讽道:“普普通通的煽猪刀罢了。” “但这把大弘用来煽猪的刀,将你手下元仆的喉管割开了好长一道口子呢。” “你!” 图仄闻言暴怒,登时将捆手的锁链扯得哐啷乱响,沈弈看得直捏冷汗,生怕他能跃出束缚来。 黎梨面色没什么变化,只用那把煽猪刀在他的咽喉间缓缓比划着,看见他先是怒极,而后逐渐被冰凉腥膻的刀刃逼得下意识后仰。 她将手里的煽刀举到他的眼前,几乎要抵到他眼睫上:“瞧瞧这把刀,刀片既小又薄,谨慎些的话,伤不到大血管。” 她轻声啧道:“元仆可是煎熬了许久,才生生熬死的。” 图仄怒瞪着她:“你以为这样就能——” 黎梨没给他废话的时间,果断将手里的煽刀狠狠扎到了他的锁骨上方,喷溅的鲜血立即染了她一手。 “老实说!” 黎梨用力拧转那把煽刀,刀片刮得血肉泥泞,骨头也在咯吱作响,听得令人牙酸。 图仄痛苦地喊了起来,扭身时几乎要将锁链扯断。 不管是所见还是所闻,沈弈的腿都在发软。 他还以为郡主是什么天赋异禀的严刑奇才,但再一定眼,发现黎梨的手也哆嗦得厉害,甚至嘴唇都在发颤。 到底没怎么动手伤过人,不过都是强撑着装本事罢了。 沈弈既害怕又不忍心,腿抖了又抖,还是上前推开她,接过她手里的煽刀:“我我我我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的悔意—— 真该让萧玳来! 然而这俩没真正握过刀子的人,手势才是更加粗鲁,沈弈抖着手逼供,险些把图仄肩头的一块骨肉生剔出来。 后者当真觉得生不如死。 黎梨脸色更白,牙关打着颤地踩下刑凳:“到底是什么毒!” 图仄生生咬碎了两颗牙,“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沈弈连忙拨开黎梨,想拔刀又几下拔不出来,反倒插得更深。 图仄被折磨地痛声呻.吟,终于开了口:“痹毒……” 这边两人停住了动作。 图仄垂着头,使劲喘着气:“用边关植株制的 ,痹性很强……” “入体即刻弥散,若是四肢中箭便生痛麻,自此瘫痪不良于行,若是躯干中箭……” 他声音渐小渐熄,黎梨听不见,一把扽起了他的领子:“躯干中箭会如何?说啊!” 图仄回过神,似乎从她的反应里获得了报复的快意,痛快笑了起来:“若是躯干中箭的话……” 他缓缓抬起头,咧开一口血红的齿牙: “心肺定然受毒,用不着一个时辰,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 他话语里的每一个字都在疯狂地往黎梨的脑子里砸,她甚至有一刹那是在想,云谏到底是不是后心中的箭。 还是沈弈率先反应,手下的煽刀又狠捅了进去:“解药呢?” “把解药交出来!” 图仄吃痛又呕出几口血,口角下颌都挂满了鲜红,瞧着狼狈,却笑得更加猖狂。 “你就算捅死我也没用,那是边关奇卉制的,压根没有解药!” 他一字一句说得笃定:“若是身上中了我们的箭,就乖乖等死吧!” “你撒谎!” 黎梨尖声打断他的话,扑上前差点徒手掐断他的脖子:“你老实点——” 第82节 “迟迟!” 萧玳的声音唤停了她的动作。 一道脚步声从牢门外大步奔过来。 萧玳留在军医馆外等待着,方才一见陶娘出来传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迟迟,云二背上的毒箭拔出来了!” 黎梨神思恍惚地松开手,回头看向牢门,萧玳跑得飞快,几乎是撞到了牢门上,连喘了两口大气。 “你快回去吧,他,他……” 萧玳脸色铁青地喘着气,黎梨在激寒中甚至不想再听他往下说。 但萧玳气喘吁吁,朝她露了个笑。 “陶娘说,他没有中毒。” * “失血过多,伤口又深,损及脏器。” 陶娘关上门走出来,擦着手上的血,低声叹道:“灌药吧,能把药喝进去,或许还有几分活路。” 黎梨飞快往房里走,想起什么又急急刹住脚步:“我瞧副手捡了箭出来,箭头都是鸦黑色,如此瘆人,云谏当真没有中毒吗?” “其实起初我也纳罕,但反复探诊过了,他确实没有中毒的迹象。” 陶娘对着她焦虑的神色,安慰道:“或许是云二公子习武身强,扛住了毒药,郡主不必忧虑。” 黎梨恍恍点头,正要推门入内时,萧玳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陶娘!” 他远远举着一物,快步奔来:“从那群胡虏身上搜出来的毒液,你快看看,营中不少将士还等着解毒救命呢!” 见陶娘手上血迹未清,黎梨先接了过来,是小酒坛一般的陶罐,她下意识掀开盖子,往里闻了闻。 意外的是,里头没有任何刺鼻的药味,反倒有种隐隐的奇异香味。 黎梨莫名觉得熟悉,多闻了几下,却不得其解。 对面的陶娘擦净手了,从她手中接过罐子:“我看看。” 罐子大小算是趁手,陶娘顺势低头一闻,立即腿脚发软地往后趔趄,吓得黎梨紧忙扶住她的胳膊。 “怎么了?” 陶娘晃晃晕沉的头,指着那罐子道:“它,它……” 萧玳刚接稳了罐子,见她手势,不自觉也跟着低头,只吸了一口气就差点犯晕跪下,幸好一把握住了栏杆。 他用力甩甩脑袋,反手就将罐子盖上了,见黎梨望来,不忘同她嘱咐道: “你别闻这个,这个药性很强。” 黎梨搀着陶娘,疑心着自己已经闻了许久,怎么不见有任何反应。 那边的萧玳率先拍了案:“我回去继续查胡虏一事,陶娘回营中照看伤员,这儿的话……” 他拍了拍黎梨的脑袋:“你守着他,有情况就通知我。” * 夜乱方止,军中不乏伤亡,奇毒寻不到解药,幸而陶娘能用灸法压制一时,硬生生将许多人留在了鬼门关外头。 萧玳到底有几分手段,雷厉风行盘查出了真正的贺若仁与羌摇使臣的拘禁之所,及时将人救了出来。 胡虏此次在郜州发难,多少与大弘时逢险岁、兵微将寡有关,唯恐苍梧那边也会出乱子,他便想写信提醒黎析。 军医馆的偏室,偌大的长书案上,只有他一个人坐着提笔,黎梨捧着一堆公文,偏要坐在床边的脚榻上看。 看着看着,就很容易走了神,她转头望向榻上,云谏抿着苍白的唇,气息弱得微不可闻。 他已经昏迷将近七日了。 黎梨默自牵起他的手,轻而易举摸到了如玉的指骨轮廓,心中又是难过。 他伤这一场,清减了许多。 桌边的萧玳已经写完搁了笔,温声安抚道:“陶娘说他身骨底子结实,又心志强韧,多少药都灌得进去。” “如今高热已退,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了。” 黎梨低低“嗯”了声。 萧玳想了想,又道:“今日瞧着像要下雨,天色也晚了,不如我先送你回去?” 黎梨摇摇头,抬臂枕在榻边:“五哥你去忙吧,不必管我。” 于是房门在身后开启,又重新闭合,室外的冷风随之灌入少许,更突显了屋内的冷清寂静。 窗外乌云压得很低,严密遮蔽天光,眼下还未到日落的时辰,屋内已经昏暗得要点起烛灯。 黎梨听着角落里灯花的轻微爆鸣,稍微挪了挪位置,她将脑袋靠近云谏的肩膀,闻见他身上似有若无的花香气。 “过往我时常嫌你话多,如今才知道,你不说话的时候,四周是这样安静……” 她闷声道:“我很不喜欢。” 屋内仍旧只有灯花的小声爆响。 黎梨缓缓上移指尖,按到他腕间的脉搏上,只有感受到这份轻微的搏动力度,才能叫她稍微安神。 “三日前,他们就说你快要醒了,我眼巴巴地守着,片刻都舍不得离开,守足了三日三夜,可你怎么还没醒呢……” “你该知道的,我不像你那样耐心……” 她摸着他的脉搏,越说越小声,似乎受了不少委屈,听着满室的寂静,她侧首枕到榻边,身心俱疲地闭起眼睛。 “我好想听听你的声音了……” 话音渐渐落完,指下的脉搏似乎随之用力一震,倏然浓郁的花香气汹涌扑入鼻间。 黎梨下意识就想抬头,身下却是骤然一空,她整个人立即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 失重感几乎是在瞬间平息的,她还来得及反应,下一刻双脚就稳稳踩在了地面上。 指下忽然就空了,她惊然想要寻找那道脉搏,一晃眼却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庙宇的角落里。 “娘亲。” 很熟悉,是她自己的嗓音。 黎梨怔愣着循声望去,透过袅袅绕绕的香火,看到了一道披着祥云玉兔斗篷的少女身影,正跪在母亲的塑像下。 是初来郜州的自己。 她看见自己对着母亲的塑像,悄然低下头,渐渐红了耳根。 “娘亲,你知道云谏吗?” “我想带他来见见你。” 黎梨站在寺庙角落里,恍惚看着那日的场景再现眼前,听见自己放得轻缓的嗓音,正一字一句地向母亲祈愿。 “万盼你保佑他,无病无痛,往后余生,好事得偿所愿……” 完全一样的话语,但又有些不同。 她的目光游移,越过祈愿的自己,落到庙殿门口,那里站着一道安静旁听的绛红身影。 那日她未曾注意到,云谏就站在门外。 ……他都听见了? 黎梨此刻没法说话,也没法走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当时的自己无知无觉,许完愿就跑出了庙殿。 殿里一下又变得寂静起来。 黎梨闷声被困在角落里,想着他竟然偷听。 门外又有了动静。 黎梨看见殿外藏身的少年理整了衣冠,迈入门槛,燃起三香,利落干脆地跪到蒲团上方。 “长公主殿下在上,晚辈云谏恭敬谒见。” 黎梨许久未听过他的声音,看到他如此鲜活生动的模样,一时鼻尖微酸。 她默默望着,云谏的话语却顿住了。 黎梨轻轻 呼了口气,似乎隔空吹中了他手里的佛香,香灰轻飘飘地掉落地上,溅成一朵细小的圆瓣花。 云谏看见,回了神。 “殿下,黎梨方才许愿,希望我得偿所愿……” 他似乎笑了下,话音里多了些轻快。 “可她是个迟钝懵懂的,我想她应该不知我的心愿,所以晚辈斗胆,来向您说得明白些。” 黎梨看着他低敛眉目,听到他一如既往的清润嗓音:“殿下,我云谏长这么大,拢共就两个心愿。” “一是希望无论世事如何变迁,黎梨都能顺遂无虞。” “希望她朝朝暮暮,岁岁平安。” 黎梨一愣,顺着话音轻轻屏住呼吸。 “第二个心愿是,我……” 面前的少年终于抬头,坦荡地笑了起来。 “我想娶她。” 黎梨对上他的笑容,眼眶微热,喉间哽咽了下。 她想起那夜在蒙西的望塔上,她玩笑着调侃他的话:真是好没出息。 ……好没出息,就这点心愿。 蒲团上的云谏俯首叩了头,却没急着起身,认真说道: 第83节 “但是,长公主殿下。” “您保佑我第一个心愿实现就好。” 云谏仍跪着望向塑像,眼里的笑意多了些张扬意气。 “至于第二个心愿——” “我不靠神明与仙佛。” “我就靠我自己,我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赢她的心。” 黎梨看着他,呼吸微涩,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想要开口唤他一声,或者再看清些他说笑的模样。 但她徒劳地无法动作,又有一道吸力凭空而来,不容拒绝地将她提起。 她眼睁睁看着庙殿的画面骤然远去消散,少年言笑晏晏的身影被抹掉一般,捉也捉不住,转瞬既空。 然后力道一松,她从空坠下,再次趴到了沉静无声的榻边。 黎梨一伸手,就摸到自己满脸的泪痕,听见窗外的滚雷如期而至,电光撕裂房里的黑暗。 黎梨宛若直受了这道雷击,伏在榻上恸哭出声。 “你醒醒吧……” 她想到方才的梦景,心口都在绞痛,空气中却多了些轻微的晃动,一道轻柔力度落在了她的发顶。 安抚似的抚摸过。 黎梨噙着满目的泪水错愕抬头,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窗外暴雨滂沱。 云谏微微低着头看她,轻轻擦去她眼尾的泪痕:“醒了。” “打雷了,我的兔子会害怕。” 第55章 秋千 郜州下了场连绵小雪,临寒初霁时,云谏的箭伤终于见好了些。 回到四人租用的宅院,他清晨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毫无意外摸到了身边空落落的床榻。 这些日子不好翻窗,安分守己地独眠,分明这才是多年的常例…… 不知为何,倒让他觉得有些不习惯了。 没了那道柔软暖意,躺着便十分食之无味。 云谏翻身下了床。 正在穿衣时,门外有道欢快喊声从远及近地奔来,一连串的“云谏云谏云谏”,好像隔着门就要飞扑到他怀里。 他手上动作一顿,才回过头,就看到自己可怜的门扉被“嘭”地推开,系着绒结的发辫扬起又落下,一道浅色身影虎虎生风地闯了进来。 两人对上了视线。 不速之客诧异地扫了眼他衣冠不齐的模样,不知从哪来的心虚,竟然惊呼了声,手忙脚乱地退出门槛,又“嘭”地将房门打上了。 云谏哑了哑。 不是,她躲什么? 门外的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大了些,再次轻手推开一条门缝,趴门边悄悄看他。 云谏拉起里衣,朝她伸手:“过来。” 黎梨磨蹭着挪了过去,小声解释了句:“我不知道你在更衣……” 云谏往后靠到茶桌边上,将她拉到身前:“又不是没见过,怕什么?” 黎梨飞快瞟了眼他虚掩的衣襟,又移开目光:“太久没见,有些不习惯了……” 云谏:“你的不习惯,倒与我的不一样。” 见她脸上划过茫然,他转开话题:“大清早的怎么了,跑这么急?” 黎梨立即想起了来意,拍手笑道:“今日放晴了,我烤橙子给你吃可好?” 云谏挑了挑眉:“橙子?” 黎梨连连点头,双眸亮晶晶的:“府里买了郜州的冬橙!” “我方才尝了一个,可真是好吃,他们说烤着吃会更香!你想试试吗?” 云谏看着她:“冬橙,甜么?” 黎梨想了想:“不是纯甜,带些果酸……” 话未说完,少年的气息倾下,温热的亲吻就落到了唇上。 黎梨呼吸一滞,下意识想后退,却被扣住了后颈,拉进了他怀中。 沾着屋外凉意的唇瓣被轻吮着,逐渐变得暖热柔软,身前人沉迷其中,细心得过分地含弄舔舐她的唇珠。 清甜的花香气萦绕,黎梨头脑发晕,渐渐揪住了他的衣襟。 云谏稍松了两寸,抵着她的额发,看见她微垂的羽睫轻颤着,低声笑道:“挺甜的啊。” 黎梨听见他的声音,终于想起了呼吸,又轻又促地换着气,脸上的热意烧得炽盛。 “当真不习惯了?” 云谏垂眸笑着,指腹缓缓摩挲过她的唇边:“都不张口了。” 黎梨听言,抿着的唇线便松缓了,云谏再次低头,在交缠的呼吸中顺利舔到她的舌尖,他低喘了下,手上便用了力,将她愈发往怀里揉。 房内的花香气更加浓郁,一度要弥漫满屋,黎梨身子软得要他抱住才能站稳的时候,房外传来一道兴致勃勃的喊声—— “郡主,我找到炉子了!” 沈弈的声音如破空之锤乍落,吓得黎梨神思一震,猛地往后一缩,竟用力地在云谏舌尖上咬了一口。 血腥气在唇齿间散开,她惊慌推开了他。 “我……” 她慌忙想要查看云谏的伤口,后者却按下她的动作,先抬手擦过她的唇角,不紧不慢地,将他给她染上的血丝揉出嫣红的痕迹。 靡丽得有些艳情。 黎梨隐约感觉到他对被打断十分不痛快,便站着由他动作。 云谏的指尖终是逐渐停下,目光幽幽地扫向房门,记仇道:“我能杀了他吗?” 黎梨乖巧道:“最好不要吧。” * 萧玳捧着几沓折子回来时,便看见云谏坐在廊下,正望着院子里的二人生炉烤橙子。 黎梨特意挑了又大又圆的橙子出来,齐齐整整地堆在炉子边上,又拿着生火的小蒲扇掩住下半张脸。 她对圆滚滚的橙子们笑得邪恶:“今天你们死定了。” 沈弈有样学样,掩着脸笑得阴险:“死定了!” 两人“桀桀桀”地笑了起来。 萧玳一言难尽地望着这副场景。 片刻后,他转向云谏:“他们脑子被冻坏了?” 云谏看着那道浅色身影,乌黑柔顺的发辫垂了下来,白绒的结系在上面,正在轻风中欢快地晃荡着。 他笑了声:“当真可爱。” 沈弈恰好捡了颗橙子起身,撞上此言受宠若惊。 他羞赧低下头:“在说我吗?” 云谏一顿,微笑着问萧玳:“我真的不能杀了他吗?” 萧玳温和应道:“最好不要。” 黎梨注意到了来人,雀跃地唤道:“五哥,吃橙子吗?” “吃。” 萧玳应了声,又朝她挥挥手中的折子。 “天晴了,下午我们得去羌摇使臣那边走一趟了。” * 羌摇使臣落脚的宅院颇大,与那群只顾着起事的冒牌货不同,真使臣们挑选的宅子相当堂皇富丽,步步红砖,金光辉映。 总使臣是位健言的中年汉子,见了来访的四人,先行了个羌礼问安,听见他说出熟稔的羌音,四人不自觉放松了许多。 赖津一边引着路,一边带着歉意说道:“此次遭逢大劫,幸得几位大人相救,才保住了性命。” “本该早日登门致谢的,但此前小可汗伤得太重,我们分身乏术,反倒累得各位屈驾了。” 萧玳忙制止了:“哪里话,你们远道而来,自然该我们主动照顾些。” “只是前些时日事务繁杂,又下雪难 行,拖至今日才来登门拜访,我们也……” 前头几人客套说着话,后头的小鸳鸯慢吞吞地跟着。 黎梨有些担心,扯了扯云谏的袖子: “出门到底颠簸,你觉得如何?不行的话,我们早些回去……” 云谏在宽阔的衣袂下反手牵住她,懒声道:“我不至于那么没用,会在你面前说不行。” 黎梨听着古怪,只觉他话里有话,狐疑地拧起眉。 云谏后知后觉发现了歧义。 第84节 他懒得辩驳,还乐得低头去逗她: “你觉得如何,我不行么?” 黎梨:“……” 她默默转开脸,想要挣开他的手,却被他紧紧牵住不放,两人在袖子下斗着法,忽听见赖津的招呼声。 “对了,这位就是朝和郡主吧?” 黎梨忙抬头应了,赖津笑道:“小可汗伤得厉害,醒来后多次提起,那日若非郡主出言相救,只怕他早已遭遇不测。” “他说了好几次,想要当面与你道谢呢。” 话说着,他便着人通传,领众人穿过雕龙画凤的游廊,掀起层层毛毡,终于进了主院居室。 地龙烧得旺盛,满室馨香,隔着薄绮绣屏,隐隐约约能瞧见榻边几道身影,侍从们正服侍着主子用汤药。 赖津提示了声:“小可汗,客人到了。” 榻上的人影闻言,在侍从们的搀扶下坐起了些:“快请进。” 黎梨随着萧玳绕过屏风,这才看清真正的贺若仁的模样。 那日在胡虏府中匆匆一瞥,当时他久受拘禁,形容狼狈不堪,抹了灰似的一张脸,甚至瞧不清他的年岁。 今日看来,才发现这小可汗岁数很轻,约莫十五六的年纪,五官轮廓清秀又青涩,但生了双羌摇皇室特有的栗目眼眸,是鲜见的晶莹明亮。 黎梨不免多看了几眼。 众人刚想主动见个礼,就见对方撑手,一把支起身子,朝来客的方向咧出个灿烂笑容: “朝和郡主?” 黎梨有些意外,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招呼,然后就听见身后的云谏皮笑肉不笑的一声。 黎梨从善如流地后退了些,散在背后的如墨乌发都若即若离地贴近了他,这才感觉身后人的气息少了些冷硬。 她简单行了个礼:“是我,小可汗身体可好些了?” 贺若仁眨着那双漂亮的栗色眼睛:“好许多了。” 他抚抚仍在闷疼的胸口:“那日多亏了郡主机敏帮言,不然我早被乱刀砍死了。” 黎梨瞧他言行率性,不像个拘礼的,便笑着应道:“也是小可汗吉人天相,反应又快,若非你趁乱将佩刀塞给了我,或许我都猜不出你的身份。” 说罢她看了眼沈弈,后者了然,将带来的十九路刻纹弯刀恭敬还了回去:“这是小可汗的佩刀,今日我们总算可以物归原主了。” 贺若仁依言接了过来,但他看看自己随携的佩刀,又看了看黎梨。 忽就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不留着吗?” 话语一落,这下不止云谏,萧玳也听出了些旁的意味。 他嘴角筋肉抽了下:“小可汗别说笑。” “刀上镶有红色刚玉,依羌摇国俗,岂是人人都能留着自用的?” 赖津也紧忙用羌语提示:“小可汗,此话有些唐突了。” “哦。”榻上的少年似乎有些遗憾。 那边侍从们从远处搬来了坐椅,大弘的四人预着要被招呼落座了,果然下一刻就见榻上的小可汗坐直了身。 “郡主。” 结果他只唤了黎梨一人。 然后,他好奇又认真地问道:“大弘的姑娘,都像你这样漂亮吗?” 黎梨:“……” 萧玳眉梢突突地跳,牙根一痒,又想去回去写信给黎析了。 云谏直接从后用力搂住她,埋头靠到她颈侧。 “我不行了,伤口好疼,难受。” 黎梨被他的额发蹭着颈边,也不知是真是假,心就慌了,忙回头搀他:“怎么突然就疼了?” 萧玳一眼看穿他的伎俩。 但他心底有杆子称,若自家白菜非得选一只猪,那身边这只打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刚从鬼门关上拉回来的猪,显然要比对面榻上那只才见一面的猪更令人容易接受些。 他果断拍了板:“定是屋里太闷了,你带他出去透透气。” 黎梨连声应了,搀住云谏出了门。 厚重的毡帘在身后盖下,遮挡住了屋内的熏暖,冬日的寒意扑面而来,吸入肺腑的空气一阵激凉。 黎梨不由得放轻了些呼吸,问云谏道:“好受些了吗?” “没有。” 云谏幽幽怨怨地瞥她:“你看了他好久,怎么,他的眼睛很好看?” 黎梨终于明白过来,哑然失笑:“你装的?” 云谏不说话,拉着她往花园里去,远离了身后的房间。 石径上的积雪消得差不多,踩上去轻微碎响,二人脚步声缓缓,云谏闷了半晌,还是开了口:“所以……” “不好看,没你眼睛好看。” 黎梨牵着他的手晃悠,调侃道:“你怎么老是在意好看不好看的,我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吗?” 云谏凉飕飕笑了声:“你还真是。” 她怕是不知道,她在山洞里睡得糊涂,说得清清楚楚,最喜欢的就是他好看。 黎梨表示不认同:“我当然不是!” 二人来到花圃边的秋千旁,黎梨拉着他坐下,窥着他的面色,悄悄挪近了些,用肩膀蹭了蹭他。 云谏感受到身边人的动作:“每次心虚就撒娇。” 黎梨索性将脑袋也靠到他肩上,软声问道:“那撒娇有用吗?” 云谏揉捏着她的指节,坦诚笑道:“挺有用的。” 黎梨牵了牵嘴角,任由秋千悠悠荡着,在他旁边玩起了腰间的令牌。 云谏看见他的鱼符,常日的佩戴将原本锐利的边缘磨得圆润了许多。 他眼里多了些笑意,还未说话,又见她慢腾腾收住了动作,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小锦袋来。 黎梨递给他:“你原来的袋子脏了,我给你换了个新的。” 云谏伸手接过,摸出里面是朝珠与素帕,一时之间还有些惊奇,只觉她瞧着反应如常,似乎并不诧异于她的朝珠在他这里。 倒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 他有些想问,黎梨却先用指尖点了点锦袋上的绣纹:“是梨花。” 云谏顺着看去,云白的锦缎袋子上,绣着几朵错落的梨花,栩栩如生。 云谏想起那方针脚青涩的帕子,笑道:“这可不像你的绣工。” “……” 黎梨见被识破,轻咳了声:“这是上街时买的,瞧着好看。” 云谏摩挲着手里锦袋,精巧的针脚几乎无可挑剔。 他轻声说道:“可我想要你绣的。” 黎梨局促低下头:“我,我绣工不好……” 云谏:“没关系的。” 他指腹摩着她的手背,保证似的:“我一样会带在身上。” 黎梨转眼想起了什么,顿时莞尔道:“好啊。” “那你每日都要带着。” 她牵着他的手摇了摇,开玩笑道:“成了亲也要带着,让你娘子知道,你最喜欢的人是我。” 云谏闻言,长腿往地上稍微一撑,晃荡的秋千便停住了。 黎梨的发辫随着惯性拍了下她的肩。 她侧首过去,看见他面色平静地开了口,语气里没有任何起伏。 “若娶不到你,我死了算了。” 他像在说一件很寻常的自述,直接叫黎梨心下一跳。 她敛下笑意,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不喜欢你说那个字。” 云谏垂下眼睫,看见她的手指落在他的脉 搏上。 他依稀记起,前些时日他刚醒过来,她时常习惯性地伸手来摸他的脉搏。 尤其是服完药后的困乏小憩,他常常醒来一睁开眼,就会看见她守在床榻边上,不声不语,指尖就搭在他的腕上。 他大概知道她为何会养成这样的习惯。 云谏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肩:“我不说了。” 他放缓了声安抚道:“我这一场伤病,实在是吓到你了。” “那你呢?” 黎梨想起那夜的策马,他起初很是心急。 她当时只觉得他把马策得太快了,令她害怕,后来才明白,他该是知道自己中箭了,担心撑不到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黎梨鼻尖有些酸:“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当时害怕么?” “不记得了。” 云谏想了想,兀自低头笑了起来:“我只记得,当时我闻见你身上的花香。” 第85节 “我觉得很嫉妒。” 黎梨眼里一瞬茫然。 云谏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想起酒药还要再解一次,想到若是我死了,不知道你会找哪个该死的男人……” “他说不定还能当你的郡马……” 云谏说到了情绪点上,不装了,闷声道:“我嫉妒得压根不敢想死的事情。” 黎梨:……她早就说了,这人没什么出息。 她一言难尽:“陶娘说你心志坚韧,再苦涩难咽的药都能顺利灌下去。” “难不成,你的求生意志都是因为这种……” 乱七八糟的事情。 “也有一些旁的事情。” 云谏随手挑起她腰间的玉佩,温沉的脂白落到他的手里:“也怕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你总会将我忘记。” “也不甘心,短短的年少情爱,永远抵不过你将来的朝朝暮暮。” 黎梨眸光微闪,不自觉将手搭在了玉佩上方。 “那我该怎么办呢。” 云谏看着她指尖的蔻丹颜色,语气里有些惆怅:“你胆子这么小,我又不能变成鬼回来找你。” “来找我。” 黎梨甚至忘了他说得荒唐,急切地晃了晃他:“回来找我,我不怕。” 话音落完,两人都是微微一顿。 背后的松枝承了积雪,簌簌一颤,白雪纷纷落下,打到秋千的椅背上。 黎梨如梦初醒,心知犯了傻,默默缩回手。 云谏定眼看了她一会,当真展颜笑开了:“我原以为你会笑话我小心眼。” 黎梨望着秋千下的鞋尖,轻声道:“不会。” 秋千再次荡了起来,两道衣摆在风中翻飞卷滚,亲密交缠层叠。 云谏爽快认了:“没关系,我是小心眼,你还是少些与他说话吧。” 他? 黎梨想了两息,才知道他在说贺若仁。 她有些哭笑不得:“他才十五岁,他懂什么!” 云谏仰头望向层云后的万顷晴天,清朗的笑音传入了风声里。 “黎梨。” “我十五的时候,已经很喜欢你了。” 第56章 腿软 收到回京的急召时,云谏正在军医馆里听受复诊。 陶娘拆了绷带纱布,仔细查了伤口,满意地说道:“恢复得不错。”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她提醒道,“这两道箭伤距离心肺颇近,才刚有愈合迹象,近半个月还需小心养着,行事间多讲些忌讳……” 话未说完,就听见门外两兄妹吵得天翻地覆的声音,有人似乎落了下风,气得跺脚地掉头就走,直接推开了医室的门,又“嘭”地摔上了。 云谏顺势回过头,一道浅色身影气呼呼地去到他身边的矮桌边上,连软垫都不搬一个,直接盘腿坐到了地上。 黎梨手肘往桌上一撑,手掌往下巴一托,转瞬换了副委屈模样。 就差在脸上写着“快问我怎么了”。 云谏简直啼笑皆非,他平日里几乎没办法对黎梨说半个“不”字,但对于这两兄妹之间的闹剧,其实他心底的理智一直想站萧玳。 因为黎梨这只兔子,时常跳脱得令人发指,他只需要纵容与收拾烂摊子,但萧玳要负责矫正……云谏私心觉得,萧玳的任务才是真正的难于上青天。 但他仍旧从善如流地问了句:“怎么了?” 黎梨果然义愤填膺地告状:“他说云三不是只好信鸽!” 云谏听见这鸽子名字就头疼得揉了下眉心:“嗯……怎么说?” 黎梨憋闷道:“我想教云三送信,可云三只会往东飞,还得吹了哨子才能将它召回来。” 说着她将一只原本系在鸟笼上的黄铜扁哨拍到桌面:“我就去找五哥,问他该如何教云三飞往其它方向,可他听了,二话不说就断定云三没有送信的天赋,还说它不是只好信鸽!” “你说!”黎梨愤愤道,“他这样是不是很过分!” 云谏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说,竟然有信鸽只会往一个方向飞的。 他觉得萧玳讲得很有道理,云三确实没有送信的天赋。 但他不敢说。 云谏见她盯着自己,他熟练地按住自己的良心:“你说得对,萧玳简直满口胡言。” 然后利落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你方才进门前,陶大夫才叫我近期行事要讲究忌讳,你帮我记一下,可好?” 黎梨听言,果真将告状的事情抛到了脑后,乖巧摊纸提起了笔。 她又觉得方才与萧玳吵得口干,见桌上有支青瓷小酒瓶,就顺手斟了一盏,润润喉。 刚尝出一些味道,去到对面翻弄草药的陶娘就开了口:“那可要记好了。” “忌食辛辣与发物,忌受激冷与暴热,不可颠簸与操劳……” 她埋头整理着草药,嘱咐了一长串,想着差不多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云谏系好了衣衫,坐到黎梨身旁。 两只小鸳鸯并肩坐在一处,一起低头看向同一张纸,瞧着亲密无间。 她啧啧暗叹一声养眼,然后谨记着医责,很无情地说道: “不可做激烈的活动。” 对面两人似乎听出了什么,齐齐一顿,抬起头来看她。 陶娘镇定自若,坚定不移地点了点头。 云谏一默,转头就对黎梨说道:“这条不用记。” 陶娘:“……” 黎梨犹豫地握着手里的羊毫,将落不落,墨液渐渐在笔尖上汇出水滴的形状。 她想了想,有些摸不清界限,小声又老实地问了句: “可是……如何才算激烈?” 陶娘嘴角抽了下,这叫她如何说? 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医师,她委婉又直接地说道: “会喘的都不行。” 黎梨手中羊毫应声一抖,墨液落到纸面,晕开边缘模糊的黑圆。 她蓦地就想起平日里香罗软帐内,身边人潮热的呼吸与喉间偶尔的微紧低喘。 云谏面无表情:“别管,这条不用记……” 话未说完,黎梨已经安安分分在纸上记下了,还苦口婆心对他说道:“要听医嘱!” 云谏暗自咬牙,只觉现在十分后悔。 就不该让她来记这劳什子! 陶娘瞧着觉得好笑,摇摇头过来收拾她的矮桌:“不过多忍几日罢了……” 她说着话,将书册都摞在一旁,又拿起黎梨手边的青瓷小酒瓶。 她手上一掂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神情渐滞:“这……” 黎梨循声望了眼,说道:“哦,我喝了口,味道还行……” “你喝了?” 陶娘听得面色大变,失声尖叫起来:“郡主!这是胡虏的箭毒啊!” ……箭毒? 黎梨眼里才浮现出震惊,云谏已经着火似的坐直了身,不等黎梨反应就一把捏住她的下颌,迅即将手指压进了她的口中。 “吐出来,快点!” 他当真使了狠劲压她舌根。 黎梨疼得眼冒泪光,越听见身边二人的慌声,她越紧张,甚至感觉方才的箭毒咽得更深了。 她“哇”地干呕了声,连半滴水都没吐出来,云谏的脸色瞬间白了。 黎梨勉强推开他的手,艰难喘了口气,想起在牢里听图仄招供的毒性,立即知道此番凶多吉少了。 她忍不下眼里的泪意,呜呜地去扯云谏腰间的梨花锦袋:“你别带着了,省得往后看了难过……” “别说胡话……” 云谏慌忙按住她,还想叫她张口时,陶娘却制止了两人。 “等等……” 她三指扣在了黎梨的腕子上,显然已经切了一会了,但手上的姿势连换几次,力道也越来越紧,像不确定似的。 “郡主,你当真喝了?” 陶娘再切了半晌,难以置信地转来视线:“可你……没有中毒。” 这边二人好像脑袋被接连打了两大棍,当即懵得彻底。 第86节 陶娘又是一番掀眼掰嘴听心地探看,完了自己也呆怔了:“郡主,你真的没有中毒!” “怎么会呢……” 黎梨喃喃道:“不是说入体就会弥散么,我可是直接吞了……” 云谏终于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提着一口气,猛地松下之后,心肺都在抽疼。 倒是陶娘有着医者的敏锐,瞬即明白了什么,左右扫视着面前二人。 一起可以说是例外,两起就十分令人深思了。 “这胡虏的箭毒,似乎于你们二人无用。” 陶娘凝眉,摸着自己的下巴思索:“到底是为何?” 她问道:“你们可有什么特别的饮食或经历?” 特别的饮食。 黎梨与云谏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处去。 陶娘瞧着他们似乎找到了苗头,紧忙握住黎梨的手:“郡主,好好说说,指不定你们能解城防两军的毒!” “说倒是没问题,就是怕这法子没那么好用……” 黎梨没想要在陶娘面前隐瞒,如实说道:“我与他唯一特别的,就是一起喝过一壶酒……” 陶娘急道:“什么酒?” 黎梨刚要说出“情酒”二字,就感觉云谏轻轻捏了她一下。 她不解地望去,一眼却发现萧玳刚从身后进了门。 黎梨默默咽下了话音。 “据闻是由苍梧奇卉所酿,出自一道人之手。” 云谏接了话,对陶娘说道:“线索很少,我派人去查,有消息通知你。” * 京中的召令下得急,再过了些日子,算着往后几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四人便领着户部与羌摇一行人,整整齐齐地踏上了回京的官道。 出发之前,黎梨拿出那张写满了忌讳的单子,看了又看,同云谏说道:“你坐马车吧。” “马车?” 云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在边关草原长大,那里就算是六岁的娃娃,出门也是要自己骑马的!” “我几岁了,还坐马车?我丢不起这个人!” “这里又不是边关!” 黎梨不明白男人的自尊,指着白纸黑字给他看:“瞧瞧,‘不可颠簸与操劳’,写得如此清楚了,你还想骑马?” 黎梨斩钉截铁:“想也别想,你坐马车。” 云谏干脆利落:“想也别想,我要骑马。” 周围的人都在搬搬抬抬,忙忙碌碌,只有二人一左一右站着,眼里电闪雷鸣地对峙着。 黎梨忽就低头收起了纸,云谏以为她要妥协了,谁知一转眼,袖子就被几根细白的手指捏住了。 云谏心中浮起不详的预感。 果然就见她朝他抬起了脸,一双桃花眼里泪光晃动,说得委屈:“那你骑马吧。” “反正没名没分,我也没资格管你……” “左右不过是我自己心疼一场,哪有你面子重要……” 云谏:“……” 行,真狠。 云谏认了命:“说什么呢,我当然是要坐马车的。” 黎梨还在啜泣着抹眼泪:“那还不上车?” “莫不是欺负我多了,知道空口无凭也能将我哄骗得死心塌地……” 云谏:“我就不说咱俩到底是谁死心塌地了……” “我也想上车,你可以先别哭了吗?” 他认真道:“看你这样子,我腿有些软,总想跪下道歉。” 黎梨霎时间止住了虚伪的眼泪。 云谏心知落了陷阱。 他一边痛恨无力反抗的自己,一边利落跨上马车,转身伸手给她:“来,我拉你上来。” 黎梨后退一步,甜甜笑道:“说什么呢,我当然是要骑马的。” 云谏神情微微凝固。 黎梨晃了下手里的马鞭:“你忘了?你教会我骑马了。” 云谏:“……” “后悔”这两个字,他已经说得太多了! 内心惘然的少年远眺归京路,前路茫茫望不到尽头。 身为一名武官,自幼擅骑,还有比独自坐一程马车,更加凄惨、煎熬、悲苦难诉的事吗? 下一刻他就知道了:有的。 沈弈从马车车厢里掀开了帘子,朝他笑得灿烂:“云二,我陪你坐马车啊!” 云谏面如死灰地闭上了眼。 第57章 黄昏 行装已整,就待出发。 听闻黎梨要骑马,萧玳与户部大臣们齐齐蹙起了眉,反对的话语一箩筐,但招架不住小郡主死缠烂打。 萧玳终于松了口:“你既说会,那上马给我看看。” 黎梨当即应了,她自信满满来到马侧,但一看见马蹬又心里发虚。 ……云谏只教了她骑,可没教过她上马啊。 小郡主不愿在人前露了怯,面不改色揪住缰绳与马鞍,踩着马蹬,在原地好一番蹦跶,几乎是手脚并用才爬上了马背,还险些揪掉一把马鬃,疼得马儿直甩头打响鼻。 旁边的萧玳看得呲牙咧嘴,牙疼似的,不放心道:“要是不会就算了,没必要逞强……” 谁知黎梨上了马背坐稳,御马小踱几步,利落模样就显出了几分。 萧玳与户部众人委实吃了一惊。 尤其是见到她左手持缰并绺的动作,只觉瞧着不像游马观水的京中闺秀,倒像是右手待握刀枪的武官。 户部的杜大人凝眸看了半晌,迟疑道:“郡主这骑姿,其实与云家那小子有些相像……” 黎梨握稳缰绳,一夹马肚就快活飞驰了出去,清脆欢悦的嗓音自风中传来: “就是他教我的啊!” 云谏临窗而坐,注视着那道衣摆迎风猎猎的背影,眼底带了些笑意。 萧玳御马来到车窗前,随他一起远眺,语气却是幽幽:“瞧瞧,你都快把迟迟教坏了,她哪里还有个千金闺秀的样子?” 云谏还未说话,沈弈就好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 “五殿下真幽默!” “哪用得着云二教坏啊,郡主原本就没有千金闺秀的样子啊!” “她……” 他笑得起劲,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蓦地发现眼前两人投来凉飕飕的视线。 沈弈立即闭了嘴。 偌长的队伍盈箱累箧,雁行鱼贯踏上了官道。 云谏的视线紧紧追着黎梨,生怕她忘情跑得太远,但再一定睛,又忍不住直皱眉,只希望她跑得更远一些。 羌摇富庶,贺若仁就连骑装也是镶珠嵌玉的华贵,在晴空之下华光闪耀。 少年扬着爽朗笑脸,策马去到黎梨身边:“郡主,我也是刚学会骑马,我们比试一场如何?” 黎梨身旁尽是萧玳一类的擅骑之人,正觉得独步独趋无趣得紧,闻言自是欣然答应。 眼瞧着那边二人扬鞭奔出,云谏的嘴角渐渐压平了。 那贺若仁年岁小,行事大胆无拘,实在难缠。 这些日子,他变着花样差人给黎梨送礼,从羌摇玩器到翠羽明珠,几乎百式百样 送了个遍,还顶着两国交谊的名头,令人想拒也不好拒。 前几日萧玳都看不下去了,委婉暗示过他,大弘讲究男女之别,不好私相授受,结果人家索性一视同仁,再送礼就给大弘四人一起送,摆出一副毫无私心的模样。 可每次送来的都是些金钗钿合,显然算准了他们三名男子拿了也无用,最后都会落到黎梨的手上。 当真是揣奸把猾,心机得很! 沙尘随着日头滚滚,那边二人纵马跑了个来回,踏着击雨般的马蹄声,再次回到行路的队伍前。 黎梨的马匹仰颈踢蹄,在原地小转两圈。 贺若仁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郡主,等,等等我……” 小郡主拍了拍身下的马儿,转过头,志得意满地对贺若仁喊道:“我赢了!” 沈弈听见热闹声响,从马车探头望去,一眼看见黎梨笑得晶亮的双眸,跑马跑得颊边都泛起了绯粉。 探花郎不知性命可贵,由衷感叹道:“他俩玩得可真开心……” 第87节 话音才落,车厢本就生冷的氛围,即时又沉了几分。 云谏一言不发,沈弈却敏锐地感受到了危险。 他再次闭紧了嘴。 外头的人拉直了缰绳,贺若仁跟在黎梨身后,亦步亦趋地调转了马步。 云谏冷眼望着。 沈弈犹豫着要不要放下窗帘,眼不见为净的时候。 小可汗气息还未歇稳,就对着黎梨面露欣赏,连声称赞道:“大弘真是能人辈出,郡主初初学骑,可比我厉害太多了!” 那边传来脆生生的应答。 “这算什么!”小郡主一脸骄傲地扬起下颌。 迎着晴朗阳光,黎梨回头,越过川流的车马,与云谏对上了视线。 她笑得嫣然,朝他歪了下脑袋。 云谏眸光微晃,听见她的声音:“你真该看看我的骑术是跟谁学的。” “这儿所有人加起来,都没他厉害!” * 临近黄昏,眼瞧着远方天幕渐低,萧玳领着浩浩汤汤的一行人,在官栈落了脚。 云谏正在自己房中收拾行装,就听见身后房门风风火火地开启又闭合的声音,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果然欢快的脚步声跑近,有道清甜的花香撞来,从后用力地环住他的腰身。 云谏险些被她扑得向前踉跄,刚稳住身形,就听见甜如蜜糖的话音。 “今日可觉得伤口好些了?” 云谏不自觉笑了下,拉开她的手转身道:“好些了。” 他刚想伸手抱住她,低头却见她骑了一日马,额鬓与发髻都有些散乱,他改手给她理了下,又去到茶桌给她倒茶: “吹了一日的风,喝口茶润一润吧。” 房内尚有夕阳余晖,云谏没有点灯。 流光潜映的霞彩从西山穿越层云,又照落方正的窗棂,给半面房间铺就了一层柔和光亮的暖色。 黎梨听话地点了点头。 云谏看见她从榻边的灰影里走出,穿过明暗交接的分界线,站到了澄亮的茶桌前。 她低头拿起茶盏,小口饮了。 夕阳懂事得要命,她安静站在霞光里,细碎的绒发与睫毛都镀上了金灿的浮光,稍微动作就像有金蝶的光影扑簌。 云谏听见房外官栈的人声,似乎都远去了许多。 黎梨喝了茶,重新抬头看他,唇瓣还湿润泛着水色,似有透明无形的茶水滴下,沿着她纤细的脖颈往衣襟里滑。 云谏心想,早些回京城吧,好叫他的神棍兄长多炼两味丹药。 不然这乱七八糟的,说不清是药性还是什么,早晚要把他逼疯。 他错开视线,坐到茶桌旁的宽椅上,默自捻起茶杯。 黎梨顺道解了斗篷,同他说着今日骑马的见闻,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多时就发现他有些漫不经心。 黎梨又接着说了几句,瞧着他的反应,终于不高兴了。 “方才就不肯抱我,现在连看我都不愿意,想必就是腻了吧。” 她气性上来,二话不说,抱着自己的斗篷就想走。 身后传来搁下茶盏的清脆响声,黎梨步伐一顿,听见云谏头疼地唤道:“迟迟。” 她回过头去,云谏揉了下额角,终是朝她笑了下:“过来,让我抱一下。” 他似乎心累得很,甚至都没起身。 黎梨看了他两息,蹭着步子过去。 云谏接过她的斗篷放到一边,伸手拉了她一下,黎梨便打侧坐到了他的腿上。 身下的少年无可奈何地将她按进怀里:“没有腻,别生气。” 黎梨倚着他,低头挑玩自己的发辫,还有些不满:“方才与你说了那么多,你都懒得看我。” 云谏随着她低头,看着她指尖与辫子缠斗,笑道:“不是懒。” “太好看了,有点不敢看。” 他说:“酒药不好把控,我看了自己难熬。” 黎梨顿住动作。 她放缓了语气哄他:“你这一场伤得太重,真要好好养养,才能叫我放心。” “再忍些时日吧,如今真的不能做激烈的……” 云谏哑然失笑:“可是,哪儿激烈了?” 他揽紧了她的腰,将脑袋半埋在她脖颈边,似控诉又似玩笑:“你平日里要轻又要慢,我压根就不敢用力,哪里激烈得起来?” “分明就和缓得很。” 黎梨被他的气息呼得颈边微痒,忍不住缩了下,反应过来又有点羞恼:“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 “你是不是在趁机抱怨,是不是觉得我……” 她想了半响,找了个不大合适的词:“觉得我事很多?” “当然不是。” 云谏觉得她较真的样子当真可爱,忍着笑校正道:“你只是娇气了些。” 黎梨显然对这个词也不满意,拿自己的辫子甩了他一道,见他当真憋不住地笑了起来,她更恼了:“笑什么?” 黎梨不乐意了:“你说得倒是能耐,若你真的觉得和缓得很,你喘什么?” 云谏:“……” 黎梨想起他偶尔的低音,脸上微微发热,但仍不甘落后地同他对视着。 她心想,反正她有理。 云谏脸色古怪,一言难尽地问:“你当真以为,我偶尔喘那一声是因为累吗?” 黎梨理直气壮:“不然呢!” 空气中诡异地静了半晌。 云谏忽然说道:“你坐好些。” 黎梨坐直了些身子,迷茫地望向他:“嗯?” 云谏迎着她的目光,握住她的腰:“跨坐。” 他说:“黎梨,你面向我。” 黎梨感受到腰间的微抬力度,懵然间就随着起了身,换了姿势重新跨坐到他的膝上。 二人分明衣衫齐整,她的冬裘厚实得四口缀绒,双襟绣毫,俨然一只暖粽,但这样面向着他,不知为何就叫人想要小心呼吸。 她有些无措地避开视线。 云谏却从容了许多。 他看着窗外最后的夕阳余晖,落在她分在他身侧的双膝上,小块的隔窗光亮逐渐往上移。 明光照清她铃兰花绣缠绕的腰绦,照清她脸上的神情,他看见她茫然得紧,似乎不明白眼下的场景,却仍悄然红了耳尖。 黎梨见着他轻轻笑了声,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他扣住了后腰,严丝合缝地按进了他的怀里。 她全然贴近,只觉某处碾了过去,与什么东西隔着衣料相互抵蹭着。 二人气息都乱了一拍,黎梨脊骨一软,直接抱住他的肩膀,深深埋下了脑袋。 云谏抱着她顿了顿,莫名开口问道:“还要喝茶吗?” 黎梨被碾蹭的触感左右了心神,胡乱摇了摇头。 “那我就收起茶具了。” 云谏慢条斯理地侧了一下身子,随意几下动作,便感觉黎梨受了刺激似的,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 “怎么了?”他明知故问。 见她不答,他轻挪了两下她的腰。 酥麻感直接从尾椎骨传至大脑,黎梨的后颈一下就绷紧了,不由自主地缩肩轻喘了声。 “怎么了,迟迟。” 云谏抬手揉着她的后颈,问她的语气里带上了轻快笑意:“累了?” 黎梨摇头摇得更乱。 云谏笑道:“不累,那你为什么会喘?” 他将她脑袋抬了起来,看见她有些迷离的眸光正努力想要聚焦。 云谏不给她这个机会,直接倾身咬上她的唇。 黎梨被他一手扶住背,仍要抱住他的肩膀才不会滑下去,愈发晕乎的时候,她 的腰绦被挑开了。 黎梨呜咽着想要拦:“不可以做……” 云谏的唇瓣往她下颌与脖颈的方向落去:“别怕,只是亲一下。” 他亲得温柔。 凛冬万物柔弱,甜果被顶在树梢枝头,寒风轻而易举拂落果衣,瓷白的果子轻轻颤着,被过路的野鹿的衔入口中,放唇齿间含弄。 底下的河冰渐渐化了,春江水暖,横亘在江心的硬木船艇最先感知,在江心上轻轻挪移。 第88节 满室都是浓郁的花香。 黎梨握紧了云谏的肩膀,几乎控制不住微促的喘音。 “现在知道了么?” 云谏胸腔也在起伏,他压着自己的喉音,回到她愈乱的鬓边:“我喘,是因为累么?” 黎梨知道了,不是,是因为旁的感觉。 她求饶似的摇了摇他:“不要了……” 云谏看着怀里娇气的兔子,低低笑道:“不要什么?” “你都知道我不累了,还不能做么?” 黎梨这才发觉自己许是落了陷阱,她隐约觉得还是有违医嘱,好声好气地劝他听话些。 两人纠缠着,浅色的衣物却散得更多了。 正当房间里的最后一丝黄昏余晖要被远山吞没时,房外响起一道有些生疏的汉语话语: “云二公子,我们小可汗差人来送些心意。” 是近日时常替贺若仁跑腿送礼的羌摇侍从。 下一刻,房门就直接被推开了。 少女的惊呼声响起。 那侍从一晃眼,只看见一顶玉白斗篷张扬地鼓了起来。 再眨眼,斗篷已经展开落在了绛红衣衫的少年怀里。 少年用力掖紧斗篷的边角,将他怀里的人一丝不露地裹了起来。 侍从来送过许多次礼,常见的便是那少年懒散随性的模样,今日进门,却撞见他冷得像冰的眉眼。 云谏难掩戾气:“滚。” 第58章 别怕 “别怕。” 侍从落荒而逃,房门再次闭拢,云谏轻轻拍着怀里的人,安慰道:“他没看见。” 斗篷松了些,光洁的藕臂伸出攀住他的肩膀,被闷得泛红的小脸也探了出来。 云谏低下头,意外看见她笑得弯起的眉眼,听见她说:“没害怕。” 黎梨认真道:“有你在的时候,我很少觉得害怕。” 对着少女清湛的目光,云谏怔忡了瞬,倏尔笑了。 “你知道你很会说情话么?” 黎梨感觉到身下愈发滚烫的热度,顿觉不妙。 “我也很会扫兴。” 她努力板起脸,一字一顿说道:“不能做。” 云谏转瞬换了副神情,像某种受了委屈的犬类,搂着她好声好气地讨些怜惜。 黎梨谨记医嘱,铁石心肠:“说不做就不做。” 云谏:“可你分明也很想。” 黎梨:“我不想。” 云谏注视她两息,视线向下移。 黎梨顺着往下,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身上干干净净的,除了斗篷,就在右边剩了一只褪到了脚心的罗袜。 黎梨蓦地红了脸。 眼下氛围到底沉静了些,比不得方才的玩闹,她有些局促地想要遮挡。 然后她就发现,云谏的视线划过她,径直停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黎梨才想松一口气,可沿着他的视线望去,表情又僵滞了。 云谏的衣袍上,她方才坐着的地方,浅浅的一小块晶莹水渍。 云谏拖长了尾音:“哦,你不想……” 黎梨想要尖叫,羞愤得一把捂住他的脸,遮住他的眼睛:“别看了!” 云谏心情畅快地压下她的手臂,故意逗她道:“那这是什么?迟迟不想做,就想蹭?” 黎梨感觉自己耳朵尖快要烫熟了。 云谏原本见她不肯,想着逗逗她就罢了。 可再垂眸就见她使劲低着头想躲,但耳朵与颊侧的绯色遮也遮不住,语调愈发软绵: “我没有想……” 像有羽毛轻轻挠了下心底。 云谏忽然就改了主意。 黎梨正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环在腰间的手却收得紧了。 “没关系。” 云谏朝她低头,缓缓蹭过她耳边的鬓发。 “可以想,我也很喜欢。” 黎梨不自觉揪住了他腰侧的衣衫,察觉到他伸出了手。 少年的箭袖衣料若即若离,擦过她的半边身子,激得沿途的肌肤微微酥麻。 她感觉到云谏的指尖划着她的脊背向下,点过她压着宽椅的脚踝,然后褪下了她最后的那只罗袜。 黎梨在空气的接触里,忍不住蜷缩了下。 云谏轻轻松松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黎梨埋下脑袋,听见他的脚步声,听见他抽手放下门闩的声响,听见他压低的嗓音里带着隐隐笑意。 “那就不做吧。” “郎君和你玩玩别的。” * 翌日晨,萧玳打着哈欠走下官栈楼梯时,一眼看见昨日还神采奕奕的小郡主,如今正裹着斗篷,困乏地倚着官栈门边打瞌睡。 而昨日还被马车囚困得心情憋闷的少年武官,正神清气爽地牵出一匹棕身白点的骏马,干脆利落地飞身上了马。 萧玳走到黎梨身边,眺着门外纵马的身影,回头好奇道:“你不是不让他骑马吗?” 黎梨微笑着,瞥了眼云谏骑装下的劲腰长腿,语气里带着四大皆空:“让他骑,省得他一身气力没处使。” 萧玳:? 他迟疑道:“那你今日还骑马吗?” 黎梨挪了下自己酸软的腿,露出看破红尘般的微笑:“不骑了,我要省点力气,留着使。” 萧玳:……? * 浩浩汤汤的车马队伍,涉长路,远纡回,越过迢递关山,登过风雨游船,终于赶在年前,回到了繁华盛京城。 户部官员们欣然于结束这程长途奔波,终得与家人团聚,羌摇使臣们庆幸于奉使顺利,终于能向大弘国主献呈朝贡。 旁人各有各的忙活,而黎梨第一时间,就是将过往的龃龉、当下的避嫌都抛到了脑后,亲自提笔写了信给云承。 ——叫他快些给云谏炼几味丹药。 终于离了喂不饱的狼崽子,黎梨回到公主府如同释刑,当真踏踏实实地睡了几夜好觉。 但颐养好了精气神,又渐渐地感到了些许不习惯。 郜州的宅院租得匆忙,不大的三进院落,四人都挤在后院里,住得囫囵,有时候谴了随侍们出去办事,烧个热水还得叫云谏与萧玳劈柴,还得叫沈弈伺候灶台。 可以说那儿没有半点能比得上公主府的琼楼金阙、画阁朱墙,更比不上公主府的奴仆如云环侍、万事妥当顺心。 唯独胜在一处,便是热闹的朝夕相处。 黎梨有心想要找几人聚聚。 但锦嘉长公主的冥寿将至,黎梨成日忙着抄经,哪也去不了。她好不容易抄完自己那份,左右等不到黎析寄回他的那份,体谅着边关事务繁杂,她又提起笔,开始替哥哥抄上一份。 如此下来,黎梨就好些日子都没出过门,甚至还错过了几场礼请羌摇的国宴。 她将心中的不习惯一压再压。 萧玳与沈弈倒是常来看她,黎梨见了他们几次,却始终见不到最想见的人。 她有些忍不住了,问道:“云谏呢?” “怎么回了京城就不见人影了?” 萧玳不以为然道:“男人嘛,自由在前,哪里还想得起妻房在后。” 黎梨听言,抿了抿唇。 还是探花郎老实心软,看出小郡主的几分少女情思,同她说道:“郡主你忘了么?云二离京前才刚领任,这次回京,应该有许多积压的公务要处理。” 沈弈安慰道:“他大概忙得很,郡主若是有话想说,不如传个信给他。” 黎梨立即转向云三,那只只会向东飞的蓬毛鸽,她想起云府坐落在公主府的北 边,难得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这天夜里,黎梨几番辗转,还是披衣挑灯,磨了黑墨,认认真真写了张笺子。 第二日,她别别扭扭地,将那封写有云谏名姓的信笺递给了紫瑶与青琼,顶着她们促狭的调笑目光,嘱咐她们好生送去云家。 第89节 黎梨期冀地等了几日,却没想到会石沉大海。 好些日子下来,竟然了无回音。 小郡主的期盼落了空,心绪有些不好了,连带着笔下的经书也抄出不少纰漏,重写了一张又一张。 紫瑶宽慰道:“许是云二公子太忙了。” 能有多忙? 黎梨想起在蒙西县城的时候,她得了张女儿家的新酒宴请柬,不过传信同他说了一声,他就连夜从三乡策马回来,还不忘给她摘一支鲜嫩的棠花。 “再忙,难道都没时间给我传一封书信吗?” “甚至收到了我的信,他也不回我。” 黎梨受了冷待,又气又委屈,当天夜里气得睡不着,索性起身,愤愤地在笺子上涂了只黑心大王八,第二日又叫紫瑶送去了云家。 再次石沉大海。 她闷声不再作响,抄完了经,终于等到了腊三十的年节。 市坊百姓,千家万户都张灯结彩,庆贺新年纳庆、嘉节长春,但与此相反的是,所有皇室宗亲都十分低调。 今日是锦嘉长公主的冥寿。 惯例免了披红挂彩,只在承祧行宫办一场家宴。 时隔小半年,黎梨再次踏上行宫的石径,瞧着熟悉的一草一木,都有些恍惚。 她的步伐停在一片花林外,望向林木交映的园景。 就是在这里撞破了萧煜珏与瞿灵的私情,所以才会有后面的事情。 黎梨怔忡着,身后恰时响起一道招呼声。 “郡主!” 黎梨循声回过头,有些诧异:“沈弈?” 她望着走近的官服少年:“你怎么来了?” 今日这场不是皇室的家宴么,听闻几位皇子被游学绊住了脚,都没能赶回来参加,怎么沈弈倒是来了? 沈弈一身顶冠垂绅,是鲜见的正式。 他见了黎梨,露出几分随和笑意:“郡主不必惊讶,毕竟蒙西曾是锦嘉长公主的封邑。” “这次三乡改政的差事办得顺利,圣上说长公主殿下如若得知,大概也会觉得欣慰,所以嘉奖户部参加今日的皇宴。” 黎梨视线稍移,果然看到不少眼熟的户部官员,衣紫腰黄地步入行宫。 她仍在向后看。 沈弈却拉她走,笑道:“云二也来,但他要务在身,得晚些时候才会到。” “我们先进去。” 行宫居中的景福殿正殿之内,欢腾歌舞一概都无,唯有空灵的钟鼎乐声,敲击出缓缓悠悠的氛围。 黎梨等人入了殿,不承想圣上萧翰与安煦长公主已经到了,两人正对头低声,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没想到要让天家久等,黎梨等人连忙叩首行礼。 萧翰听见声响,停下了与安煦的话语。 他对着辛劳奔波的一众臣子,端正的眉眼里露出些温和笑意:“不必拘礼,今日只是家宴,都自在些。” 黎梨刚起身,就注意到萧翰投来的目光,她想老实唤一声“圣上”,却听见对方颇慈爱的声音。 “迟迟,小半年不见,你长胖了些。” 黎梨一滞,当即解了斗篷入席,语气不大好:“舅舅别说了,这话我可不爱听!” 萧翰难得受一回冷脸,他哑了哑,对安煦无奈笑道:“这孩子,哪有半分像长姐?” 宴席既始,黎梨将抄的经书交给念诵的僧侣,看着殿外的万字铜鼎焚起佛香,将冗长的经稿逐页吞没。 萧翰触景生情,感慨道:“宫里比不得寻常人家,当年我们兄妹三人算不得受宠,母妃也亡故得早,若非长姐事事小心思筹……” 为人君者到底不露形色,说了几句就摇摇头,垂眸转着指间酒盏。 户部的老人们主动接了话:“锦嘉长公主自幼聪慧,远见明察,别说我们了,就连蒙西的百姓提起长公主,也是人人景仰称赞。” 杜大人想起了这趟蒙西的归程,与羌摇使臣们同行作伴,确实处出了几分真情谊。 他摸着花白的胡子,远远回忆道:“说起来,当年羌摇投诚,与我朝通商建好,也有锦嘉长公主的一份功劳在……” 安煦原本在思量着什么,听闻提起羌摇,不由得苦笑了声:“当年长姐与羌摇可汗……唉,到底有缘无份。” 萧翰默自搁下酒盏。 当年他年幼登基,外戚横行,为替他固权营生,锦嘉舍下年少情缘,下嫁给黎家为妻…… 可以说他与安煦能有今日的一切,都是长姐在背后牺牲成全。 萧翰转眼望向黎梨。 小郡主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满殿的追怀话语,她却只管将注意力放在桌案的琉璃盏上,对里面的山药糕赞不绝口。 萧翰想起长姐的婚后不和、郁郁而终,心中顿时愧意上涌。 黎梨是她留下的血脉,他如何不疼惜,可如今,外患临在眉睫,有些事情当真属于无奈…… 安煦察觉到皇兄的伤感,暗叹了声,故作轻松地揭过话题:“罢了,说这些做什么。” “如今大弘与羌摇交谊,是两国安定的好事。” 她朝众人举起酒盏,笑道:“在座各位都是与羌摇一道入京的,如何,都见过羌摇的小可汗了?” “自然是见过的。” 户部众人纷纷应道:“小可汗性情纯善,爽朗大方,确有几分他父汗的风采!” 安煦与萧翰对视一眼,又错开目光,似不经意地笑道:“确实像他父汗,都说想要做我们大弘的女婿呢。” 此言一出,满殿的声响都静了瞬。 户部众人一路都瞧出了端倪,下意识望向黎梨。 安煦接着就唤道:“迟迟,你怎么看?” 黎梨原本觉得事不关己,听见自己的名姓,手中银箸微顿,终于抬起了头。 此时,景福殿之外,正解着长兵锐器的少年听见问话,也停下了动作。 他受着廊柱的遮掩,一双琥珀眼眸扫过殿内场景,径直落到那名少女身上。 “没看法。” 几案前的黎梨面色平静,信手夹起琉璃盏里的山药糕,话语直率。 “舅舅,姨母,我有心上人,对旁的男子没兴趣。” 字字清晰传到殿外,云谏低头隐回阴影里,悄然笑了下。 他麻利地剥下长剑弯弓,递给小黄门,转头催着父亲云天禄速速进殿。 云天禄纳闷了:“你今日着急些什么啊……你爹我可是个瘸子!好没孝心!” 但还是嘟囔着快步跨进门槛。 云谏跟在父亲后头进去。 新客到来,但满殿没人有空管他们。 户部众人瞧出些内情,眼观鼻鼻观心,纷纷低下头不敢参合天家家事。 当堂的圣上与长公主面向黎梨,脸上满是意外之色,显然没预料到会问出这一句。 事情的走向有些脱了控制。 安煦压不下讶异,险些就要站起身来,几案上的碗盏都被晃琅珰作响:“此话当真?” “你,为何你之前都没说过?” “哪家的郎君?” 萧翰下意识问道:“他在哪呢?” 黎梨更平静地夹菜:“不知道,许是把我忘了吧。” 殿内愈静,萧翰与安煦熟知她的性子,知道八成是句真心话,更是摸不着头脑地互相对视着。 户部众人头压得更低。 只有黎梨听见了临近的皂靴踏地声。 她似有所感地侧过头,看到许久未见的少年,一身武官劲装风尘仆仆,利落迈开长腿,大步而来。 行宫大殿灯火如煌,将他的面容五官照得清晰,少年神色端重,唯有经过她几案的时候,似不经意地向她瞥了眼。 黎梨从他挑眉的动作里读出几分似笑非笑。 “胡说,我可没忘。” 他声音说得轻,只让黎梨一人听清,她悄然握紧了手上的银箸。 从蒙西回来后,这还是第一次当着自家长辈的面与云谏见面。 黎梨自问心思开明,不怕直率承认自己有心上人,但不知为何,当那人真切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就好像有些缥渺抽象的情绪,一下 子落到了实处,令她也莫名生出些羞赧情怯来。 她避嫌似的挪开了目光,却没能挪远。 云谏随着父亲端正行了礼,上首的萧翰回过神,暂且压下家事,笑道:“来了,快坐。” 新客与主家客套着,黎梨的目光停留在了云谏的腕间。 有串金线玄珠在他的玄色护腕上缠绕得缱绻,正随着他的动作浮光细闪。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他将朝珠戴在手上。 黎梨抿了下唇,见他落座对面的席位,一抬起眼就找她,见到她就笑。 迎着对方的清朗笑容,黎梨记仇地撇开脑袋。 第90节 别以为这样就能将她哄好! 她佯装着不在意地给自己斟了杯酒,听见自家舅舅向云天禄夸赞道:“你这儿子教得好,我们家老五回来说了,在郜州对付胡虏的时候,多亏了云二,不然只怕他性命有损。” 云天禄大咧咧地一拍大腿:“圣上过奖,那都是他职责之内的事情!” 黎梨默不作声,想起那夜的事情,手上的动作渐渐放慢了些。 旁边忽然多了道人影,她抬头就见方才给云家传菜的小黄门靠了过来。 小黄门捧着托盘,推上一只琉璃盏,上面的山药糕浇着透亮的蜜汁,瞧着可口。 小黄门细声细气说道:“郡主,云大人吩咐的,这道糕点拿来给你。” 黎梨稍微一怔,坐直了些身子,这才发现自己几案上,原本的琉璃盏已经空了。 ……许是他方才经过的时候注意到了,以为她爱吃,便叫人拿了自己的来给她。 黎梨闻着糕点的清香,顿了顿,铁石心肠地不为所动。 她才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哄好! 她还要继续撇开脑袋,小黄门又悄然给她塞了一叠纸张。 “这也是云大人叫我拿来的。” 小郡主低头望去。 手里的纸张沁着温暖花香,显然是对方一直揣在怀里,才沾染上了自己的气息。 黎梨轻手搓开纸面,看见白纸上的墨痕,有些发愣。 每张都是花灯的图纸。 上元节快要到了。 她自小爱热闹,年年都要提前备好花灯,还诸多讲究,就要买些旁人轻易买不着的,不愿落了俗套。 眼前的这些图纸,纸张大小不一,或精细或粗糙,连笔墨也断断续续的,似乎是工笔之人忙于奔波,去了一个地方,抽了空就趁手摸来纸张与笔墨,东画几笔,西画几笔,日积月累,慢慢地凑出一叠图纸来。 都是她平日里喜欢的奇花妙草,连灯纸上的图画都有标绘,可见用了不少心思。 黎梨望着手里沉甸甸的花灯图样,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终于抬头看向云谏,竟直接对上了他的视线。 对面的少年眼也不眨,显然耐心地等了她许久,见她终于愿意施舍一个眼神,生怕她又转头似的,忙朝她做了几个口型。 “喜欢哪个?我给你做。” 黎梨悄然握住手里的纸张。 ……花灯工序繁琐,好像就连哥哥都没给她扎过。 然后,她再次狠狠地撇开了脑袋。 大意了,差点就要被他哄好了! 云家的到来,似乎将方才的插曲全然覆盖了过去,圣上与云将饮多了酒,开始胡侃年少时的轻狂,一时之间,殿堂之内觥筹交错,语笑喧阗。 黎梨心中仍负着几分气,惦记着要同云谏算算这几日冷落的账,可见他被应酬交际埋没,又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她坐得愈发沉闷,索性同姨母招呼了声,便起身要出大殿。 对面的云谏才来了这一会儿,就敏锐地发现兔子在与他闹别扭,留意到她要离开,下意识就跟着站了起来,不留神将身边围簇的众人吓了一跳。 户部的宋大人喝多了,哈哈地拦着他:“酒还没喝完,可不许走。” 旁边众人也附和着:“对!” 云谏信口推拒着。 云天禄侧过耳朵,从自己儿子的反应里觉出几分微妙来。 他火速打眼一番端详,立马看见对面起身的小郡主正系着斗篷系绳,华贵衣裙繁复掩映,衣褶间有枚脂白玉佩若隐若现,瞧着眼熟得紧。 云天禄还疑心自己看花了眼,用力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 黎梨领着侍从们出了大殿,云天禄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身影,再回过神来,就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了。 “你倒是厉害得很啊。” 他歪头对云谏笑了声。 云谏听见自己父亲的阴阳怪气,也没工夫搭理他,一心想要推搪周边的人群。 上首的萧翰终于留意到了这边的热闹,发话道:“哎,云二别急,你又不是迟迟。” “姑娘家的喝不了两盏就想出去醒酒,情有可原,你一个年轻小子怕什么,还不老老实实陪我们多喝几壶!” 云谏没了辙,只得重新坐回座位。 萧翰笑眯眯地打量他几眼,对云天禄说道:“你这小儿子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快及冠了吧?” “说亲了没,要不要朕替你做做媒人,赐一门合适的婚事?” 云天禄搁下酒盏,嚯嚯嚯地笑了起来:“圣上就不必操心了,年轻人有自己的主意。” 他瞥了眼云谏,阴阳怪气道:“连传家信物都送了出去,也没见有个什么信,只怕是他巴巴地想娶,人家姑娘不肯嫁。” “圣上这时候做媒赐婚,不是要我们云家强娶吗?” 云谏:“……” 什么强娶,说得真难听! “谢圣上关怀,但……” 云谏听见他爹讲话就头疼,只得向萧翰解释道:“臣有心上人,她性子懵懂,大约是不想太早成亲的,臣还是慢慢来吧。” “你也有心上人?” 萧翰感觉自己喝得头晕了,怎么他看着长大的小辈,转眼就齐齐开了情窍。 他下意识问:“哪家姑娘?” 云天禄又是嚯嚯笑了两声:“对啊,哪家的姑娘?” 说着,他压低声凑到云谏身边,对他说道:“你跟她舅舅说说呗。” 云谏:“……” 萧翰还在问着:“她在哪呢?” 云谏无视了自己父亲的唯恐天下不乱,就着酒桌的轻快,半玩笑地回道:“她还在同臣使小性子呢,恐怕眼下不大好找人。” 几人正说着笑,没想到意外来得突然。 远远的大殿之外,忽然就传来人群的惊恐叫喊声,然后是相互推攘、落地的嘈杂乱响。 有女子尖叫,依稀能认出常年跟着黎梨的紫瑶:“郡主——” 殿里众人神色大变。 萧翰与安煦周身的松闲一扫而空,登时站起,近门的云谏已经飞身出去了。 一撞上殿外的寒峭冬风,云谏就听见一声野兽的嘶吼咆哮。 扫眼望去,一只羌摇的煞花豹不知从哪窜出来的,躬起皮毛耸立的脊骨,大吼着扑倒了人群中的一道浅色身影,狰狞利齿正对着身下猎物的脖颈。 两侧的推攘避让里,侍从们滚了一地。 云谏听见惊慌的颤音,看见黎梨满头青丝瞬间散开。 黎梨跌倒在地,只觉有两只好重好重的豹掌踏在她的腰腹上,踩得她喉间隐觉腥甜。 鼻息间全是腥膻的兽气。 黎梨心跳狂乱,不敢尖叫,惶惶然地想往旁躲开,那只豹子又是怒吼一声,凶煞的利齿立即咧到她脸上,她不敢动了。 煞花豹低吼着瞪眼看她,似乎在想从哪将她撕碎。 黎梨往斗篷里缩了又缩,那豹子却容不得她躲避,磨牙凿齿地朝她耸起削肩,以狩猎的进攻 姿态扑向她的脖颈。 黎梨吓得尖叫着猛地闭起眼睛,下一刻就被猩烫的血液溅到了额头上,烫得她浑身一颤。 预想之中的痛楚没有来临,踩在身上的力度却蓦地后撤了。 身边是侍从们再次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还有紫瑶痛哭着爬上来,唤着“郡主”的嗓音。 摆脱人潮的贴身侍女们终于将她架起,手忙脚乱地翻着她:“郡主,没事吧……” 黎梨恛惶睁开眼,这才看见一支羽箭直接贯穿了煞花豹的头颅,将它击杀落地。 她捂着撞得发疼的心跳往后看。 “黎梨!” 云谏扔了弓,拔腿狂奔下了台阶:“黎梨——” 黎梨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净,连嘴唇都在颤着,似乎吓得魂都没了一半,瑟瑟发抖地缩在侍女们的怀里。 他朝她飞奔过去,然而还未近身就听见殿内众人跑了出来。 “迟迟,没事吧!” 圣上与长公主喊得差点破音,全然忘了什么气度。 这声如惊雷劈下,云谏醒了神,终于想起众目睽睽,以及二人半昧不明的关系。 他生怕令她觉得激进冒犯,匆忙刹住脚步,停在人群之外,不敢再轻佻接近。 黎梨恍惚着抬头,借着清寒月色,依稀看见他脸上的担心与眼底的克制。 台阶上的众人看清豹子的尸首,很难不骤然松神,正要相继跑下台阶时,却看见殿下的小郡主转正了身,桃花眼里泫然噙着泪。 黎梨仿佛未曾发现他人的存在,一心看着面前的人。 她兀自挣开了侍从们的拥护,飞奔穿过料峭寒风与世道人情,飞扬着裙裾用力扑进了少年武官的怀里。 云谏当即张开双手紧紧抱住她,抚着她的长发竭力安抚道: “别怕。” 第91节 第59章 情笺 台阶上的众人瞠目结舌,愕然看着底下这一幕。 方才殿内那两声“我有心上人”犹在耳畔,一同去过蒙西的大臣们先前就觉出了几分微妙,而驻京的几位更是惊掉了下巴。 谁也不敢相信,这对从小吵到大的冤家,竟然彼此动了情。 萧翰与安煦停住下阶的脚步,目光幽幽地看向云天禄。 安煦默自攥起拳。 她又瞥了眼阶下,看见自己的外甥女被人拥在怀里,她难耐地咬牙切齿:“云将,你教了个好儿子啊。” 云天禄是个养猪的,很难理解养白菜的人的心思,还真以为是句夸张,豪迈地大笑道:“哪里哪里,是郡主眼光好啊!” 安煦:“……” 她忍了又忍,但对着云天禄灿烂得过分的开怀笑容,愈发忍无可忍。 她转向萧翰,认真道:“皇兄,找个借口,诛了云家九族吧。” 萧翰额角抽了抽,心道不可以,然而话还未说出口,阶下又是一阵嘈杂的惊呼。 再往下望时,云谏大声喊着什么,他怀里的黎梨已经不省人事,彻底昏厥了过去。 阶上众人面对这番直落的转变,都有一瞬不知所措。 只有沈弈格外清醒,似乎对彼此的受伤早已习以为常。 他迅速撩袍奔向黎梨,熟门熟路地一路高声喊道: “叫大夫——哦不,叫太医啊!” * 行宫西北角的某座宫院里,前殿乌泱泱聚着一群人。 太医从寝殿的方向过来,连忙朝主位行礼:“圣上。” “郡主是突然受惊,致使气机失调、心气涣散,所以才会昏迷难醒,待会喝了固气安神的汤药,好好休养就无大碍了。” 萧翰手边的香茶已经凉了,他听着后头寝殿的啼哭声一阵阵头疼:“她,她喝得下药吗?” 太医还未回答,安煦匆匆绕出寝殿:“喝不下,喂进去也不肯咽,灌下去也要吐出来。” 她急得朝太医跺脚:“别愣着了,快点再去备药来!” 太医忙不迭应了退下。 安煦又要转回寝殿,云谏意乱,顾不得旁的了,飞快说道:“让我试试吧。” 对上众人投来的目光,云谏才后觉乱了方寸,忙低头补礼: “圣上,长公主殿下,让臣试一试吧。” * 金梁玉柱的寝殿内,纱绸交映,香炉里惯常点着兰薰桂馥,却完全无法掩下满室的苦涩药味。 云谏一进门就直皱眉,令人把速速将床帐旁边的半窗推开些。 “地龙烧得旺盛,冷不着,关窗只会闷着一股苦味,她不喜欢,定然不肯张口。” 侍女们迟疑地望向安煦,后者缄默了下,倚坐到床塌对面的贵妃椅上:“照他说的做。” 屋子里头的药味渐渐散了些。 紫瑶才要将黎梨扶起,云谏已经坐到了榻边,伸手将黎梨扶着靠到自己身上。 安煦垂下眼睫,抚着自己袖上的道道褶痕,权当没看见。 紫瑶改手递上药碗,云谏却推了:“先取饴糖来。” 麦芽取糖所造的糖浆粘稠晶莹,小小的一罐,酣甜蜜意就引人垂涎。 黎梨紧蹙的眉头似乎松了些。 云谏取小勺蘸了些,轻声解释道:“别担心,不是苦的。” 他将小勺蘸的糖浆抹到她唇边,耐心地等着她尝到甜味,缓缓松了牙关,便将那勺饴糖喂了给她。 怀里的少女刚被灌了两碗汤药,好不容易借着这点饴糖压下苦味,愈发信任地靠到他的颈边。 紫瑶犹豫着提示道:“饴糖是发物,再吃的话,恐会有损药效……” 云谏叹了口气,狠了狠心:“拿药碗来吧。” 紫瑶递了药碗过去,原以为要趁郡主肯张口,快刀斩乱麻再次灌进去的,谁知见他只是浅浅舀了一勺。 她看不下去了,捧着托盘默默站到一边。 云谏将勺子抵到黎梨唇边,低声道:“这勺不大甜,你试试可好?” 黎梨嘴里的甜味还未散,乖乖张了口,下一勺喂进来,立即被苦得皱眉,侧首就要吐。 云谏眼疾手快抬起她的下颌,再一顺喉,那浅浅一勺汤药就滑下了她的咽喉。 黎梨抽泣了两声,但喂得少,总算没再吐出来。 紫瑶见状,惊喜地看向安煦,后者在贵妃椅上稍微坐直了些。 云谏取了帕子给黎梨擦净唇边的水渍,这才舀了第二勺送到她嘴边。 黎梨侧开脑袋,显然才受了欺骗,不愿配合了。 云谏由她躲了会儿,才轻声说道:“当时我在郜州,想着醒来见你,可是什么药都肯咽的。” “你也想想我,再吃一口吧。” 好半晌,半梦半醒的小郡主再次轻轻张了口。 云谏稍放松些,将汤药喂了进去。 满室安静,依稀能听见细瓷的药勺与药碗轻声撞响,众人都不自觉放缓了呼吸,寝殿之内就只剩下少年的话音,句句都说得极轻,几乎听不清。 “不是说有我在的时候,你都不会害怕么,你试试能不能再吃一口……” “上元节快到了,不想看看我要扎什么样的花灯么……” “到时候我休沐,带你去看灯会……” 云谏就这样低声说了一句又一句,耐心地等着她张口,再浅浅地喂了一勺又一勺。 众人方才被灌药折腾得够呛,愣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徐缓地喂,小小一碗汤药,让他喂足了一刻钟,才算堪堪见了底。 满屋子的人终于放下悬着的心。 云谏也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搁下药碗,下意识就用指腹拭去了黎梨唇边的汤药水渍。 安煦一直静默着,直到看到这一幕,终是轻叹了声,站起身来。 “你们去回禀圣上,就说他喂进去了。”她朝紫瑶等人吩咐道。 侍女们应声退了大半,偌大的寝殿更空,煌煌烛火只照着榻上相依的两人,在暖黄的墙壁上落下两道长长的影子。 云谏没听见赶人,就装着浑然不知,仍旧低头看怀里的人。 安煦走近前,懒洋洋地倚到床框边上,一双美目里的眸光晃着,良久后忽然开了口。 “鉴妄石。” 云谏微怔,不大明白地抬起了头。 安煦瞟了眼自家外甥女被泪意浸湿的羽睫,淡声说道:“传说嘉师菩萨见义无欺,想要帮助众生脱离施设假。” 见云谏目露茫然,她大发慈悲地解释了句:“就是妄言,说谎话。” “他点化了一块灵石,取名为鉴妄石,赐给了坚守‘不妄 语戒’的信徒。传说中,鉴妄石负有甄谬之责,物主一旦妄言,它就会光芒大盛,鉴破谎言。所以敢带着它修行的人,都是赤忱直言的良善信徒。” 云谏听了这番解释,更加茫然:“什么物主妄言,鉴妄石就会光亮……” 安煦嫌弃了:“你哥修行,你怎么毫无熏陶?” 云谏直呼无辜:“我哥修道,殿下你同我讲佛……” 两家子的事,哪来的熏陶? 安煦一噎,恼羞成怒道:“你平日也是这样跟迟迟顶嘴的吗?” 云谏:“……” 他闭嘴了。 “罢了,这些都不重要。” 安煦没好气道:“鉴妄石存世稀缺,加上这样的佛教传说,有佛陀点化、赤忱配行的美名,向来被西域佛宗珍惜收藏,鲜少有流传外世的。” “大弘拢共只有一小块。” 安煦皮笑肉不笑道:“那玩意漂亮得很,又珍稀罕见,你猜整个大弘,谁能得到它?” 云谏心下一跳,似有所感地低头。 浮光璀璨的玄色珠串正在他腕间闪烁着。 “……她的朝珠?” 安煦见他不算蠢到家,扫了眼他腕上的朝珠,浅哼一声道:“当年她行举出格,胆敢私裁朝珠,受了好一通严罚。” “我真没想到,此物远赴万里,竟然落到了你的手上。” 长公主不知该说天缘凑合,还是该说造化弄人,碎碎嘀咕了两声后,终于发话了。 “行了,喂完药了,赶紧走吧。” 云谏到底等到了这一句,没办法,只得松手准备将黎梨放下。 谁知一只莹白纤细的手伸来,用力握住了他的胳膊,捉得袖衫都起了褶。 两人惊讶看去,发现黎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想来听到了安煦赶人的话语,拉住云谏就不肯放手了。 云谏下意识问道:“如何,好些了吗?” 第92节 安煦瞧着小郡主一手拉着情郎,那双桃花眼态度固执地望着她,意味显而易见,不由得笑了声:“都知道任性了,显然好了。” 她朝黎梨说道:“往日就算了,今日可不能胡闹。” “你舅舅、云将还有一众户部官员都在正殿里守着呢,你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留一名外男过夜吗?” 说着,安煦朝云谏递了个眼神:“她不懂事,你呢?” 云谏只好将黎梨的手拉下,见她看来,又安抚道:“别怕,那只豹子是羌摇带来的朝贡,之前暂养在行宫,是奴仆们看顾不利才会让它跑出来,已经被我射杀,如今行宫里没有野兽了。” 黎梨也不知听进去了没,还想伸手拉他,安煦直接喝道:“迟迟!” 黎梨稍微一顿。 安煦也停了一息,终是放缓了声说道:“云二武职在身,日不暇给,明天还得赶在日出前回到京郊部卫营。” “你这样拉着他,他今夜还如何歇息,明日还如何练兵?” 黎梨闻言,迟疑地望向云谏:“……真的么?” 云谏听她话音还算平稳,心底稍松,朝她点点头。 黎梨打量他的神情半晌,逐渐低下脑袋。 她小声道:“那你还是回去吧,歇息要紧……” 混世魔王似乎有些垂头丧气。 安煦原以为还得受她缠磨一番,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能将她说服,颇意外地挑了下眉。 云谏站起身,颔首道:“我寻空,再来看你。” 这句时日不定,是句空话。 黎梨缄默听着,没再应声,径直钻进被子里,翻身蒙头裹紧自己。 寝室里的脚步声逐渐向外,远离,静落。 小郡主缩在被子里,满目昏暗,只看见心底有簇小火苗,倏尔燃得炽盛。 然后一场酸涩的雨点浇下,浇得火焰无法招架地缩小,徒劳又难受地挣扎几下,最后橘红的火光湮灭了。 黎梨轻轻抹了抹眼角的泪珠。 又有熟悉的脚步声靠近。 是紫瑶回来了。 事事周全体贴的侍女想着她才受了惊,有些不放心,没有完全熄了灯火,只将烛光拨暗了些。 “郡主,奴婢今夜替你守夜吧?” 黎梨没回头,闷声道:“不必,你也早些歇息。” 紫瑶踟蹰着,好半晌才挪着步子出了门,房门没合上多久,又被担心地推开了。 黎梨吸了吸鼻子,恹恹回道:“真的不必守夜。” 门口处静了静,清越的少年嗓音响起。 “可我想守。” 黎梨听清声音,睁开眼睛,一眼对上被褥里的昏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掀开被子坐起来了。 她呆怔着回头望去,云谏信手闩了门,解了斗篷丢到一边。 暖热的花香气趋近,她懵懵然闻着。 云谏见她迷糊得紧,笑着朝她比划了下寝殿外的守卫布局。 “我不是说了么,‘寻空’,就来找你。” 耳边传来的话音似乎带着渺茫火星,轻飘飘地掉落心底,转瞬燃起了小簇焰光。 黎梨揪了揪身上的被子:“你,你是这个意思?” “嗯。” 云谏坐到她的榻边,伸手揉了下她的发顶:“是这个意思。” “可你不是还要去部卫营么?” 黎梨下意识道:“这儿离部卫营很远……” 她拧起眉心,好像十分忧神,看得云谏也想跟着皱眉。 他捡了束她的发辫挠挠她的脸,似玩笑又似感叹: “几日不见,迟迟都不笑了。” 黎梨惦记着正事,被挠得发痒,躲了几下也未能没躲开,不知不觉间,心底的火腾地就冒了三丈,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 她气汹汹道:“做什么,留下来就是为了欺负我的?” 云谏见她脾气回来了,终于畅快些,笑着搂她,解释道:“不是。” “只是方才看你眼睛红红的,似乎还想哭,我实在不敢走。” 黎梨稍稍一愣,本来下意识想要依过去,又猛地想起什么,立即侧身躲开了他。 “你现在说话倒是好听!” 她不满地控诉道:“可你是怎么做的?回京这么久,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黎梨说得愈发委屈:“人不来也就罢了,那日我给你送去信笺,你连半个字都没回我!” “信笺?” 云谏有些惊讶:“你,你给我写了信笺?” 黎梨想起那张挑灯写的笺子,当时令人送出去的时候,还受了侍女们的好一番眼神调侃。 她愤愤地点头:“情意绵绵,字字泣血!” 情意绵绵,字字泣血。 云谏听得想看,哑了哑道:“可我没收到。” “……你是不是差人送到我家去了?” 他转瞬猜出前因后果,说道:“这些日子我吃住都在部卫营,未曾回家,许是这样错过了?” 黎梨闻言:“所以,你不是故意要冷落我的?” 云谏:“……” 他只觉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怎么会故意冷落……” 黎梨没等他说完,又诘问道:“可是,这么久了,你也没给我寄过任何一封信!” “有这么忙吗,写几个字的工夫都没有?” 她心里头有杆秤,越称越觉得不公平:“我忙着抄经,还记得摸黑给你写一封呢!你倒好……想必早就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郡主闷闷不乐地抓起软枕,朝他腿上扔了过去:“好过分。” “还敢说这不是冷落我……” 云谏信手接住了软枕丢回榻上,再转过身来,神色就有些似笑非笑了:“这么久了,你就给我写了一封。” 黎梨警惕起来,下一刻就听他说道: “我每日都给你写两封!” 黎梨神情一滞,还在疑心自己听错的时候,就见他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信封,丢到了二人之间的床榻上。 “今日家里差人给我送来的——” “你猜怎么着?我给你写的信,全都被公主 府退回云家了!” 黎梨瞳孔震颤了几下,第一反应怒道:“公主府里谁这般大胆,竟敢退你的……” 她话未说完,想起前因,慌得一把捂住了口。 云谏将她的转变收入眼底,轻轻嗤笑了声。 他不紧不慢地坐到她身边去。 “怎么了,迟迟想不起来了?” “要我提醒一下,你是如何冷落我的吗?” 黎梨感受到身边少年的煦暖体温,尴尬地咽了下口水。 往年她与云谏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立足了规矩,曾放话说过公主府内一概不接待姓云之人,也不接纳姓云之物。 本来是幼时的气性,后来惯了,一直没改过来,甚至这趟从蒙西回来,她也将此事忘了个干净…… 没想到竟然拦了他这么多信笺。 原来她不仅理亏,还恶人先告状…… 黎梨心虚地瞟了眼那沓厚沉的信笺,沉甸甸的一摞。 “这么多呀……” 她低头一脑袋埋到云谏衣襟前,乱七八糟地胡蹭一通,蹭得柔顺乌发都蓬了些。 “我会认真看完的……” 云谏留意到她悄悄打量自己,好笑道:“你朝我发了一天的脾气,害我提心吊胆地哄了这么久……如今卖个乖就想蒙混过关?” 黎梨好声好气道:“郎君大度,应该不会与我计较的。” 云谏笑了声,说道:“没想计较。” 他几下扒拉,从退信里挑出一个浅粉的信封,小心翻了翻:“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你的情笺呢……” 黎梨顺着望去,看见自己差人送到云家的笺子。 该是云家的人给他送退信的时候,一并拿给他的。 她想起信里的话语,有些羞赧:“还是等你回去之后,再拆开看吧……” 但云谏已经利落挑开了封口,抖出一张薄纸来。 第93节 黎梨瞥见那纸张颜色,莫名心神一跳,意识到不对劲,再想去拦已经迟了。 云谏翻过纸张。 白纸为底,墨迹清晰,一只黑心大王八栩栩如生,情绪鲜明,跃然纸上。 黎梨:“……” 云谏缄默半晌,抬头看她:“这就是你说的,情意绵绵,字字泣血?” 黎梨:“……” 她无力地解释道:“这是我寄出的第二封信,那时候我有些生气……” “你再找找,应该还有一封的。” 然而,二人将面前的退信翻了个底朝天,没能再找到半分浅粉的影子。 黎梨顶着对方谴责骗子的目光,当真万万没想到,今夜算账能算到自己头上来。 云谏掂着那张黑心大王八的墨图,又点了点榻上的成摞退信,意味深长,话里有话:“郡主大人方才说什么来着?” “谁冷落谁?” 黎梨百口莫辩,如坐针毡,挣扎半晌决定先毁了罪证:“还给我!” 云谏抽手躲开,两人转瞬就在榻上滚作了一团。 黎梨仗着云谏不敢用力,不多时就一把将他按到了身下,本想说些什么,对上他眼里的笑意,又忘了个干净。 两人一上一下,静静看了对方半晌。 黎梨的手搭在他胸膛上,似乎隔着冬衣摸到了他的心跳,与自己指尖的脉搏撞在一处,像某种暧昧的呼应。 黎梨顺从着本心低头,想要亲他的时候,公主府里更声远远敲响。 “锵”声久久嗡鸣。 黎梨听着,终于想起正事,轻轻趴到他的胸口上。 “你是不是该走了。” 云谏顺手挑起她的一束发辫,放指尖捻着:“想我走吗?” 黎梨看着他缠玩自己的发丝,少顷后点点头。 “嗯,差事要紧。” 云谏的手腕不经意地偏转了下,他腕间的朝珠奇巧地折射烛光,竟有一瞬光芒大亮。 两人都愣了下。 安煦的话语犹在耳畔,物主妄言,鉴妄石光亮。 黎梨还怔着,云谏率先反应过来。 他转眼就翻身将她压到身下,笑道:“不走了。” 云谏将满身花香倾下,往她唇上亲了下。 “往后每日,郎君都回来陪你可好?” 第60章 花灯 一晃眼,就到了元月十五。 薄暮冥冥,黎梨坐在公主府寝殿的临院花窗下,借着夕阳暖光与白笼烛火,摆弄着手里的绣活。 是要用来做香囊的锦缎,她针针落得忐忑又小心,绣了几日,巴掌大小的绣图才堪堪有个形样。 紫瑶拿着把鸵毛掸子,在寝殿内清着尘,一打眼看见角落里的茶榻,有些吃惊:“先前那堆竹条纸片呢?” “郡主你不是要扎花灯么,扎好了?” 黎梨循声望去一眼,看见干干净净的茶榻,含糊应了句:“嗯……” 前些日子,云谏带了竹条纸片过来,都放在茶榻上,他夜间得闲,就在那边给她扎花灯。 今日是上元节,他晨起时见到还剩些工序,就一并拿去了部卫营,说趁着白日扎好了,晚上再带回来给她。 黎梨往花窗外望了眼。 黄昏余晖尚在,待落日彻底斜入高墙的时候,云谏就该回来了。 黎梨甚至没有特意调开院里的守卫,因为不论再如何人来人往,他都能游刃有余地避开视听,翻下她的院墙,拂去满身寒霜再进寝殿见她。 还不忘给她带些路上买的小玩意。 这些日子,他十分喜欢给她买甜食,不是蜜饯就是糖糕,而且眼里总有三分愧歉,好像在她不知晓的时候,他曾让她吃过什么苦似的。 起初黎梨也吃得很欢喜,可冬日懒怠,走动少了,甜食却吃得更多,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新裁的冬衣变紧了些。 有天夜里,云谏如常地从怀里摸出一份糖酥,黎梨瞧着心动,但踌躇了良久也不肯接。 云谏问道:“怎么了?” 黎梨愁眉苦脸,像只小苦瓜:“你看看我,是不是长胖了?” 她本意是想同他寻些安慰,她熟知云谏的性子,想来应该不会叫她难堪。 谁知眼前人还真的低头仔细打量,不知看到了什么,微惊地晃了晃目光。 黎梨顿时觉得有些受伤,还未来得及翻脸,就听见他的声音。 “确实长了点……” 云谏不自在地轻咳了声:“这不是挺好的么……” 黎梨终于留意到他的视线。 她默了两晌,到底忍无可忍,拿起软枕扔了过去:“登徒子——” “我叫你看看我的腰身,你在看哪里!” 云谏反应过来,堪称亡羊补牢:“我知道了,腰身没长!” “迟了!” 黎梨愤慨难消,又朝他扔了几个软枕,满殿飞絮,还险些被屋外巡查的守卫发现端倪。 最后云谏投了降。 黎梨用力将他按到桌边,控诉道:“你心思太坏!” 但再过几日,事态又有些不大一样了。 黎梨身上的花香气,似乎更浓郁了。 她恍惚着回算了下,酒药的第三次复发,或许就在旬月之间。 与此同时,她发觉自己的心思愈发不安分,比之云谏,其实好不到哪里去。 有一夜,云谏就着她沐浴用过的水,简单洗了澡。 黎梨寝殿里的地龙烧得旺盛,少年一向体热不畏寒,穿着单衣就出了浴房。 她倚坐在茶案边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玉碟里的莓果,见云谏摊开花灯的图纸,低头琢磨得认真。 他的发梢还有些湿漉,晶莹水滴顺着乌黑的墨发滑下,往交叠的衣襟滴落。 有些没入了隐晦的领口阴影里,有些渗入单衣,打湿衣料,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其下的紧实线条。 黎梨一双桃花眼里波光流转,掂起一颗莓果,心道,他这般认真做什么,花灯有她好看么。 她百无聊赖地想着,将莓果扔进了口中,转瞬就被酸得皱起小脸,好艰难才忍住声音,勉强展平表情。 黎梨灌了自己一杯茶,转眼瞧见对面人的认真,又生了些捉弄人的兴致。 她故意捡起一颗,递到云谏嘴边:“府里新买的果子, 你尝尝!” 云谏听从地衔入口中,才咬一口,神色就是一顿。 小郡主幸灾乐祸地等着,却见他看来,十分温和地笑了笑:“不错,挺甜的。” 云谏说完,仍旧低头去看图纸,自然而然就将那颗莓果吃了下去。 黎梨摸不着头脑,疑心是不是自己方才不凑巧,吃了颗坏果子。她有些迟疑,又捡起一颗,试探性地塞进自己嘴里。 然而,甜意没有到来,她再次被酸得五官皱成一团,差点睁不开眼。 云谏坐在旁边窥清了全程,完全憋不住笑声,黎梨恼了:“你故意耍我的?” 她推开果子,气鼓鼓地要同他算账,谁知刚伸出手就被云谏扣住了腕子,自投罗网般被迫栽入了他的怀中。 云谏轻松按下她的挣扎,逗她道: “谁家的兔子,怎么这么好骗?” 黎梨气得给他记了八百条账,然而一抬眼又撞见那双琥珀眼眸,满屋的明亮烛火倒映在内,像一片银河星辰。 她忽然就消了气。 云谏看见她静了两息。 他还在纳闷着她的消停,倏尔就感觉手上传来柔和力道,低头望去,她将纤细的手指缓缓缠入了他的指缝中。 他稍微一怔,听见她轻声问道: “背上的伤,好了么?” 指间的力道堪称暧昧,云谏眸光渐暗。 他低低笑了声:“你来看看?” 云谏没有再多停顿,直接将她压到了茶榻上。 他俯身吻上她的唇瓣,起初的含弄厮磨还算轻柔,直到发觉她稍微仰起些下颌迎合,就好像游猎的豹子受了某种鼓舞,脊骨都紧绷了起来。 少年低息滚出,连带着身上的花香气也抑制不住地暴涨,冲撞得满室都是,堪称凶狠地撬开了她的唇齿。 黎梨在他的转变里轻声呜咽,下意识想搂住他的肩膀,却被他一手扣住手腕,不容反抗地按到了榻上。 第94节 甚至透出些禁.锢的意味。 黎梨迷蒙的心神里,依稀感觉到他有几分失控,心知大抵是酒药作祟,她索性就化了鱼,在他的动作里随波逐流。 直到云谏将她从寝衣里剥出来,抵开了她的双膝,想要将她拆吞入腹时,她忍不住蹙眉“嘶”了声。 耳边轻声传来,云谏动作一顿。 有几幕回忆浮上心头,他瞳孔光点凝聚起来,下意识问道:“疼?” 黎梨吸着气点点头。 云谏心乱得想退身,但一低头又觉茫然:“可是,我还没进去啊……” “就是疼。”黎梨闭上眼睛,难耐地蜷缩起身子。 云谏摸到她额间的薄汗,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他将她捞了起来,好一番翻看,终于在她后腰处发现一块碗口大小的淤青。 乌紫的颜色,都不知道伤了几日了。 “怎么弄的?”他小心碰了下。 疼痛更加清晰,黎梨才知病灶在此。 她紧锁着眉头苦想良久,好不容易才想到些眉目。 “那日被豹子扑倒,就觉得疼了,应该是那时候不小心撞到的……” 云谏听得诧异,又觉得无奈:“那都好几日了,你怎么才发现,平日不疼么?” “为何不叫太医来看看?” 黎梨拢了下衣衫,咕哝道:“你每夜将我揉来揉去,我还以为是你弄的,哪敢叫太医来看……” 云谏:“……”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眼前迟钝的兔子。 “黎梨,你长点心吧……” “这么大一块淤青,可见有多疼,若真是我弄的,你不仅要告诉太医,还要告诉黎析,告诉萧玳,叫他们来弄死我才对。” 黎梨懵然抬头。 “罢了。” 云谏心知她是上天派来折磨他的,干脆压下旁的心绪,给她拉好了衣衫,起身去披外衣。 黎梨还未彻底明白前情,眼下瞧着他的动作,更是不解:“你要出去么?” 云谏点点头:“我回云府一趟,拿些伤药回来。” 黎梨下意识道:“公主府里也有药……” 云谏说道:“云府的伤药都是军中惯用的,很有效,能恢复得更快些。” 黎梨思索着:“这样啊……” 云谏循声回头望了眼,茶榻上的少女眼角眉梢还泛着绯红,青丝如瀑柔顺,丝丝缕缕散在松敞的寝衣上,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偏生她对自己的妩媚无知无觉,只知道懵懂地看着他。 云谏心神微动,忍不住单膝压回茶榻上,往她唇上再亲了一下。 “快些恢复,好么。” …… 手里的绣针轻轻打滑了下。 黎梨这才发现自己在回忆中走了神。 花窗之外,暮色已沉,元月的早春晚风拂过院子里的梨花树,晃得枝桠微微作响。 黎梨将绣了小半的香囊放回竹编篮子里,推开房门,走入院中。 此时天穹中满月皎洁,明河倾泻而下,院里未化的积雪映衬着月华,并不幽暗,夜景一览清晰。 她的院子临近京街,依稀能听见节庆里欢闹喧腾的锣鼓声,似乎街上的灯会已经十分热闹了。 黎梨竖起耳朵,想听听外头的动静,不料想却听到墙上传来一道口哨声。 她循声望去,皓月之下,绛红衣衫的少年伸展长腿坐在墙头,朝她笑得灿烂。 “看灯会吗?” 黎梨甜甜应了:“看!” 云谏利落跳了下来,将她拉入怀里,半真半假地笑道:“我带你翻出去可好?” 黎梨意外地扬了下眉,仍乖顺地点点头。 她看见云谏愉悦地牵起嘴角,然后腰间的力度收紧,他将她抱起来些,让她搂住他的肩颈。 黎梨埋下脑袋,被他斗篷上的长绒毛边挠得耳鬓微痒,只觉寒风被他挡去了大半,然后忽高忽低的几跃,二人身上的花香气撞入夜空,倏然轻快地弥散。 黎梨悄悄抬起些脸,看到苍穹与屋檐如浪潮起伏。 云谏问道:“怕么?” 黎梨耳畔就是他平稳的呼吸,少年胸膛起伏时与她相抵着,似乎有几个刹那能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 她搂紧他的肩,笑道:“当然不怕。” 待腰间的力度再松开时,她双脚踩到了公主府外的街巷上。 一转眼,华灯光彩大亮,五彩斑斓的游龙在锣鼓声中翻腾,穿过熙攘的街道,在孩童们的追逐中划过街巷口。 黎梨看到热闹,欢悦地跑到巷口,满目赞叹地看着游街庆贺的花灯舞队。 皑白雪地上,少年颀长的影子靠近。 光芒从侧边绕来,一盏霁华璀璨的花灯递到了她的手里。 “做好了?” 她颇有兴致地端详着,手里的花灯六方画屏,雕框精致,灯影投在二人身前的白雪地上,渲染出一方浮翠流丹。 她提起花灯左右晃了晃,称赞道:“你做得真好看!” 云谏自觉受之无愧,他伸手拨了拨,花灯便旋转了起来。 “这算什么,我还画了画。” 他示意她看向雪地上的灯影。 绢纸上的水墨画被灯烛火光投出,原本画得细巧的笔墨,在雪地上放大得清晰。 黎梨看见春醒后的百兽在雪地上跑过,随着花灯的轻旋,仿若在二人身畔追逐着、玩闹着绕了一圈又一圈。 酥冷的雪地都生出些柔暖春情来。 她靠近身后人的体温,欢喜地数着墨影。 “那是熊在捕鱼,那是……” “那是刺猬扎果子!那边是松鼠与狐狸,还有那边……” 黎梨在喧腾锣鼓声中,留意到绢画的一处角落。 她被逗得弯起了嘴角,笑道:“什么兔子,怎么还骑到了狼的头上?” 云谏从容自若地将她拥入怀中。 “我的兔子,就是可以骑到狼的头上。” 第61章 提亲 灯节里,长街处处祥光瑞色,游人如市,在击鼓踏歌声中,光彩夺目的飞龙舞凤划街而过。 黎梨总想要往人群最前处挤,好将辉煌华灯看得更清楚些。 顾虑着熙来攘往,云谏想了想,干脆拉着她登上街沿钟塔。 两三层高的飞椽方楼,居高眺望,视野开阔不少,两人惬意地坐到宽阔平檐上,伴着夜风观赏下方的昭彰灯景。 黎梨将花灯搁在一旁,百兽春醒的灯影延伸着落在二人身前。 有只融暖的竹筒递到她手边,黎梨接过摇了摇,听见水声晃荡的轻声,一打开,就有温淳的香气扑鼻而来。 “坊间的麦茶,尝尝喜不喜欢?”云谏说道。 黎梨小尝了口,眸光亮了:“味道不错!” 茶饮温和甘醇,入腹后熨帖地暖着身子,连春夜里的末寒凉意也驱散了大半。 黎梨舒 舒服服地盘膝坐着,观赏檐下穿行的游龙队伍,忽然鼻尖轻轻翁动了下,狐疑地望向云谏。 “怎么有酒味?” 身边的少年松闲地握着一只小陶坛,随意应道:“这是我喝的。” 黎梨睁大眼睛:“我也要喝!” 云谏想也不想就拒了:“你背上伤好了么,不许喝。” 黎梨听出他语气里的果决,桃花眼就微微眯了眯,在心底轻哼了声。 她也不跟他掰扯,只管默不作声地回到原位,抱着膝盖坐成小小一团,脑袋也蔫巴地垂着。 瞧着落寞又可怜。 黎梨见他看来,就装模作样地吸了吸鼻子,语调满是委屈:“以前对我言听计从,如今全都变了……” 云谏一眼识破她的鬼把戏,觉得好气又好笑。 “来,让你喝一口。”他说道。 黎梨诡计得逞,立即神色飞扬起来,笑逐颜开地得寸进尺:“我要喝一半!” 第95节 她原以为还有一番好磨,谁知云谏捞她过来,从善如流地将坛子递到了她唇边。 黎梨被这样的顺利弄迷糊了,稀里糊涂就张了口,下一刻,酒液倾入少许,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小小半勺的酒液烧得喉间一阵火辣。 她飞快推开云谏,俯到旁边呛咳出声。 黎梨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泪朦朦问道:“这么烈?” “没想到你会要喝。” 云谏笑了起来,替她抹开眼尾泪花:“早知道的话,我就买点甜果酒了。” “不过这样也好。” 他又说道:“省得你贪杯。” 黎梨这下是真委屈了,偏生是自己讨要的烈酒,没法同他发脾气,只能愤愤闷闷地撇开脑袋。 碰巧,不远处的街口有摊茶档,惊堂木一声拍响。 黎梨的目光落下,那里有位穿着长衫的说书先生。 他正讲着一则志怪故事,说是山间的狐狸化为貌美女子,与赶路的书生邂逅,如何造就一段奇缘。 他绘声绘色,说得有趣,引得围听百姓们聚精凝神,一门心思全都放在他身上。黎梨也被吸引了注意,越听越起劲,甚至想坐近些去听。 正要挪位,身边人在说书的动静里,不轻不重地嗤了声。 她循声回头,看见云谏撑着手臂,低头把玩那只酒坛子,脸上神色懒洋洋的。 黎梨转眼就忘了方才的插曲,好奇道:“嗤什么?” 想起他家中有个修道的神棍兄长,许是耳濡目染,也会憎恶妖精鬼怪。 她开玩笑道:“不喜欢狐女?” 云谏正将酒坛子抵在檐瓦上转着小圈,闻言微微一顿。 黎梨没见他抬头,只看见他手里的酒坛子又转了两圈。 云谏答道:“不是,挺喜欢的。” ……可那不是狐狸精么? 听见他说喜欢,黎梨一言难尽,疑心这人莫不是醉了,怎么在她跟前也胡言乱语。 下一刻又听他说:“只是狐女实在不该配书生。” 黎梨打量着他,试图从他垂落的额发下辨认几分神色,随口应着:“那该配什么?” 云谏抬头对上黎梨的视线:“禅师。” 他笃定道:“狐女就该配禅师。” 黎梨嘴角抽了下:“……” 妖精配个捉妖的,这人果真醉得不轻。 难得见他酒意明显,她忽然生了些逗弄他的心思。 她凑了过去,憋笑问道:“为何配禅师,莫非狐女喜欢佛法,想要与他一同修行?” 云谏闻到晚风送来她身上的花香。 眼前的少女一手搭上他的膝头,倾着身子看他,与那场荒唐梦境里的姿态一模一样。 只是桃花眼里闪着狡黠又戏谑的芒光。 这没良心的该是以为他醉了。 云谏淡定看着她:“山野的妖精心性顽劣得很,怎会想要修行?” 没再听见他说胡话,黎梨有些失望。 云谏似笑非笑地接道:“狐女喜欢禅师,起初不过是见色起意,贪图那张红尘皮囊罢了。” 黎梨试图从他话语里揪问题:“那禅师呢?” “他修身立行,会愿意以色侍人?” 云谏悠悠应了声:“他没出息,还挺愿意的。” 黎梨还真听进去了:“然后呢?” “然后……” 云谏拨开手里的酒坛子,语气里透着莫名的畅快。 “然后禅师死心塌地跟了许久,淌了半身血,终于苦尽甘来——等到了她回头正眼看他!” 黎梨终于听明白了他的编排。 她挨到他身边去,温声软语地叹着:“禅师好可怜啊……” “可怜吗?” 云谏看见她十分自然地挽过他的手臂,泛红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他袖间的布料,揉出几道柔软的褶痕。 云谏似在沉吟:“他说他也挺后悔的。” 他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回来。 后悔? 黎梨刚听到这一句,手里就空了。 她懵懵然抬头看他,还未问出声,就被他捞进了温暖的怀抱中,冻得微红的双手也被他握着塞进了衣襟里。 十指被暖热的体温熨烤着,逐渐摒去了麻木,恢复连心的知觉。 她一时有些怔忡。 云谏搂住怀里发呆的兔子,兀自笑了。 “他好后悔,没早些发现她这样心软。” “早知道苦肉计有用,当年捉蛇的时候,他就不要那几分骨气了,真该在她面前好好哭哭疼。” 云谏思索着道:“不说喜欢,但至少能讨到她的两分好脸色吧……” 至少不会见到他就像只炸毛的小猫,见他靠近就示威似的亮爪子。 黎梨听得忍不住笑:“你好无赖!” 学了那么多兵法,全都用在她身上做盘算了。 云谏心道,他真该再无赖一些。 灯节繁华,夜集也空前热闹。 几道令人不虞的嗓音恰时从檐下的商铺传出,云谏一听到,眸里的情绪就冷了下去。 他揽着黎梨坐了会儿,终究有些耐不住,解了自己的斗篷,利落抖开,然后将怀里的人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黎梨披着自己的斗篷,又被裹上他的,俨然成了一只敦实的雪白粽子。 她暖融融地堆在他怀里,瞧着他身上只穿冬衫,眼里划过空茫的困惑。 “……这也是苦肉计?” “不是。” 云谏低头蹭了下她的鼻尖,清楚闻到她周身都被他的气息包裹,从发丝到裙摆,都是他的味道。 他叹了声:“大概是占有欲在作祟。” 黎梨这才留意到檐下街市的人声。 她垂眸望去,羌摇的几位使臣刚抬步迈出布行,手里满满当当,还抱着几匹纹样别致的喜庆红绸。 云谏闷声说道:“那日在殿外,我听得清楚……那人想求娶。” 黎梨收回视线,在他怀里换了个舒服惬意的姿势。 她抽手出来,勾住了他的指尖。 “他求,就能娶了么?” 黎梨轻声说道:“云家世禄不乏京官,你又在天子脚下长大,想必十分清楚当今圣上的品行为人。” “他受了我母亲的恩情前缘,又熟知我性子不驯,即使真有将我下嫁之心,也会问清我的意愿,不会强令逼迫我的。” 她的手指扣进他的指缝间,话语轻柔得像某种安抚,似乎在叫他不必担心。 “只要我不答应,任谁来提亲,任他如何卑辞厚礼,都没有用。” 街上的游龙穿梭远离而去,怀里的柔和暖意却停留得踏实。 云谏缓缓摩挲过她的指节。 他听见心底的声音,缄默良久还是轻声问了出来。 “那我呢?” “若我提亲,你会答应么?” 黎梨微微一滞,连呼吸都顿了一拍。 似乎周边的所有声音都远去了些,气氛顿时安静下来。 云谏没听见回应,心跳有些乱了。 他低头想同她寻个答案,却见她缓慢地,将手从他的掌间抽了出去。 云谏虚力握了下,没能将她留住,只握到满手残余的虚幻温度。 心底好像被涌出的酸涩感填满了,胸腔稍微起伏了下,都沉闷得 令人沮丧。 他自嘲地垂下眼睫。 罢了,说好了要耐心些的…… 不等他再开口,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起。 身前忽然多了道斑斓光亮,将二人相依的身影照得清晰。 第96节 他移上视线,撞见那双含羞带怯的桃花眼。 黎梨将他亲手扎的花灯提了过来,径直照向他的腕间。 云谏恍惚着放任视线追随。 他腕上的朝珠缠绕,折射着花灯烛光,细闪的浮光逐渐灿烂。 云谏心神蓦地一动,想起那夜她叫他离开时的口是心非。 在鉴妄石光芒骤亮的那一刻,他听见她有些羞涩的轻声。 “不,不会。” 第62章 你想 窗外晓莺啼声悦耳。 珠帘被卷起,一线朝阳斜入罗帏,落到少女酣甜的睡颜上。 侍女搭手上她肩头,轻唤了两声:“郡主,巳时了。” 黎梨才迷迷糊糊地应了声,人就被拉起来了。 紫瑶与青琼推开锦衾,一边摆弄着她起身,一边说道:“长公主叫你去前殿一趟呢,可不能再赖床了。” 姨母? 黎梨艰难地睁开些眼缝,又被明光晃得侧开脑袋,磨蹭了许久才看清宽敞通亮的晨间寝室。 床榻正对的窗扉外,有盏百兽春醒的花灯挂在叠檐之下。 黎梨目光迷茫了一瞬。 ……她是怎么回来的? 依稀记得两人在钟塔上看了半夜的灯会,她受不住困乏,似乎靠在云谏身上睡着了。 应该是他带她回来的…… 黎梨都能想象到他无可奈何又小心轻力的模样,不由得弯了下眼睛。 青琼瞧见了:“郡主,你笑什么?” 黎梨连忙压下眼尾弧度,还未应声,又听对方迟疑道:“你这寝衫,怎么穿成这样……” 黎梨这才低头打量了下自己,一身寝衫褶痕细碎,显然穿衣时没大留意,反倒是胸前的衣襟交叠得齐整,似乎被人认真细致地抚过几遍。 黎梨:“……” 果然,狼崽子心思蔫坏。 紫瑶取来新衣替她换上,转眼又瞥见她床边的针线篮子,笑道:“郡主的香囊快要绣好了?” “还差些。” 黎梨顺着望去,香囊的锦缎是她惯来喜欢的浅色料子,不知怎的,一抹绛红衣角却从脑海里划过。 她忽地就想起,昨夜在钟塔的平檐上,云谏笑逐颜开地将她揉入怀中的样子。 黎梨系着腰绦的动作稍稍一顿。 紫瑶刚想将换下的寝衫拿到一旁,就听自家的郡主开了口:“我们这儿可有别的布料?” 紫瑶回过头,见榻边的少女低头绞着腰绦,透着晨光的耳廓微微发红:“我还想绣点别的东西。” “自然有的,郡主想要什么样的布料?” 紫瑶顺口问道:“想拿来做什么的,我替你找找。” 窗外黄莺欢快浅啼几声。 黎梨悄然想着,正红色的料子,拿来绣些龙凤呈祥。 * 但黎梨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正红颜色。 甫一靠近公主府正殿,府园里几道行色匆匆的搬抬队伍先闯入眼帘。 黎梨挑眼一打量,盈箱溢箧的金玉华裳如流水般进来,大红的绸缎团成绣球,在晨风中一路招展。 她收回目光,提裙迈入殿中。 “姨母。” 安煦撑着额头坐在正座上,同内侍管家说着什么,连头都不想抬的疲惫模样,听见这声招呼,她总算移上视线,朝来人牵强笑了下。 “来了?” 黎梨应了,拢好裙摆坐到她身边去,开门见山:“听紫瑶说,姨母有事找我?” 侍女适时奉上香茶,袅袅升起的轻烟中,对方的神情有几息模样不清。 安煦拨弄着茶盏,垂着浓长的眼睫,半晌沉默着。 黎梨没多少耐心,替她开了口:“外面那些是什么?” 安煦手上动作略微一顿,盏与盖的轻磨声令人不自觉地想要拧眉。 她似叹着出声:“羌摇送来的。” 黎梨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安煦仍旧笑得勉强:“他们带来的豹子让你受了惊吓,那些算是赔礼。” 黎梨推开手里的杯盏,语气有些冷:“姨母,我不是傻子,大可不必骗我。” “……没骗你。” 安煦疲乏不堪地闭了闭眼,嗓音晦涩道:“外头那些真是赔礼。” 在黎梨注视的目光下,她动了动手指,内侍管家捧上一个小巧托盘,呈到黎梨面前。 安煦低声说道:“但这个不是。” 黎梨轻瞥了眼,是一柄眼熟的十九路弯刀,刀柄上的红色刚玉赫然炫目。 工巧精致,羌摇皇室常用的香桂气味萦绕其上。 黎梨看明白了,脸上的表情即时敛得干净。 “我以为上次家宴,我说得足够清楚了。” 她看都懒得再看,起身就要离开:“退回去。” “迟迟。” 身后传来推椅跟着起身的动静,却没有脚步声。 黎梨到底回头望了一眼,安煦手撑在桌上,看起来心力已经交瘁。 “天知道我有多想顺了你的心意……” “但有件事,如果瞒着你,只怕你也会恨我。” * 京郊部卫营的马厩旁,晨训结束的士兵正将一捧谷草分入槽中,远处走近几道武官身影。 有位年纪稍长些的武官还在挥着手中的缨枪,粗着嗓子说笑:“你小子怎么回事啊?” “刚回营就告假,这么急着回城呢?” 云谏随意点了点头:“上元节回去晚了,就想着这几日在京中多待待。” 另一位持九节鞭的武官豪迈地揽过他的肩:“待京中做什么,陪你哥算卦吗?” “我陪他做什么。” 云谏懒洋洋拨开对方的手,从马厩中牵出自己的马匹,利落翻了上去。 见同僚们还站在一边,他玩笑道:“家里的兔子最近有些黏人,我想回去陪陪她。” “你还养了兔子?”持枪的武官三大五粗,不能理解男人有这样的爱好。 “你带过来营中养着不好么,省得每日跑两趟,多麻烦……” 云谏握起缰绳:“那可不行。” 营中艰苦,又都是不大讲究的男子围簇,自然不是她待得下去的地方。 一旁的向磊看不下去了,抬手推着那俩武官离开:“哎呀,麻烦什么呀!” “你们瞧他那张脸都要笑开花了,像是觉得麻烦的样子吗?走走走,我们回去……” 云谏懒得与他胆大包天的长随计较,扯过缰绳调转马头,然而才掂了下马鞭,他就猛地勒住了马。 马儿嘶鸣声响起的那一刻,他闻见自己身上的花香气骤然暴涨,直接冲破官袍的遮掩。 有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痛灼感,顷刻间在腹腔中爆炸剧燃。 * 早前晴朗不知所踪,京中今日阴云密布。 云谏策马入城,在灰沉压得极低的天穹下,看到熙攘拥挤的人群,高喊的欢呼声不绝于耳。 有种荒凉又喜庆的违和冲突感。 他五脏六腑都被烧得灼热,每呼出一口气,都像烧红的火炭一路划拉过肺腑与喉管,烫得生疼。 还不知道黎梨情况如何,他无心去管街上的咄咄怪事,御马就要绕过人群。 然而沿街二层的酒家栏杆上,“嘭”声礼炮炸响,一捧香桂气味的彩纸彩条喷出,纷纷扬扬洒进了人群里。 云谏从下经过,不留 神被沾了一身,他闻见羌摇王室的惯用香料,忍不住直皱眉。 “今日黄道大吉,小可汗请各位吃些蜜糖!” 楼上传来道略生疏的汉语笑声。 第97节 云谏只想离开,但街上百姓嘈杂的谈笑里,忽然说出几道“郡主”的名号。 他听得额筋微跳,压着炎热滚烫的呼吸,到底朝上看了一眼。 系着喜庆红绸的蜜糖、果糕,大方地从二层的酒家上抛洒出来,张扬的大红划过灰霾的天空,分外显眼,引得下方的街坊们欢呼着伸手,热热闹闹地挤上前去接。 云谏看清满天铺洒的红色绸缎,上面纹样精致,就是昨夜里,他与黎梨在钟塔平檐上,看见羌摇使臣们从布行里买的。 有些许果糕掉落在他的马背上,他拂落下去,被旁边的百姓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 “羌摇在搞什么?”云谏哑声问了句。 那百姓笑得合不拢嘴:“红绸甜点,应该是要办喜事吧!” 旁侧的人撩起袍子接了满满一兜蜜糖,畅声笑道:“肯定是喜事!坊间都说羌摇小可汗想与大弘结亲,十有八九就是和我们的朝和郡主了!” 不可能。 腹腔中烈火炙热,云谏在烧灼感中揪出一线清醒,驱马往前走。 但身后的议论声却未停止。 有人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是郡主?” 那撩袍的百姓喜笑盈盈:“早晨我就看见羌摇的人将大箱小箱的红礼往公主府里抬,出来就满面红光地发了一路的糖糕……” “我跟足了一路,多少听见使臣们的几句闲话……” 云谏扬手往身后地面甩了一鞭,破空的鞭响挥断一切杂音,马蹄骤疾狂奔。 天阴风更凉,寒风刮脸而过,痛得清醒。 云谏心想,误会而已,绝不可能。 一路从营中回来,酒药已经拖得太久,筋肉骨髓里细细密密地刺痛着,似有虫蚁猖狂啃噬,一刻都不停歇。 他几度有些恍惚,近乎是凭着本能勒住马匹,翻上了黎梨的院墙。 这方与她温情缱绻的小小院落不可谓不熟悉,他亲手扎的花灯犹挂层檐之下。 他毫不费力找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她就蜷缩在院子里头的梨花树下,手里还握着绣了一半的香囊。 小郡主紧闭着眼睛,眉心蹙得厉害,初春料峭寒意未消,她额间发丝却被痛楚的细汗沾湿。 云谏在满院的离奇寂静里,恍神着察觉出一些异样。 她平日里最喜热闹,很难憋得住坏情绪,若有谁得罪她,她总是要说出来让对方知道,叫别人好好赔罪道歉一番的。 但如今院子里除了她就空无一人,侍从们洒扫到一半的扫帚都凌乱地丢在角落里,似乎被遣走得匆忙。 他很难去猜想,到底发生了何事,才会让她这样安静地独处。 “黎梨。” 云谏跳落高墙,上前摸了下她的额头,二人滚烫的肌肤一旦相贴,难以言喻的清凉畅快感就蔓延开来。 黎梨已经烧得糊涂,循着本能向他贴近。 动作间,有什么东西从她裙摆边缘划落,“哐当”一道金属落地声,宝石的红润光芒在余光里一闪而过。 云谏下意识低头,将那把十九路弯刀看得清楚。 耀眼的红色刚玉端正镶嵌其上,明白昭显着主家的身份,以及作礼相送时的暧昧寓意。 云谏凝着视线,踢了脚那柄弯刀,入耳是确切存在的清脆声响。 他转向树下的少女,眼里的不敢置信难以掩饰。 ——她收了贺若仁的刀? 恍惚间,街上百姓的碎语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云谏听得更清晰的,却是她昨夜安抚他时,那一声声温声细语。 ——“只要我不答应,任谁来提亲,任他如何卑辞厚礼,都没有用。” 不是说旁人来提亲,都没有用么。 云谏望着地上那把弯刀,脑子里的思绪有些空茫。 树下的黎梨难受地皱紧眉心,循着体温拉住他的衣襟,似乎想要索取更多的清凉快意。 云谏有些麻木地将她抱了起来。 他再看了一眼那枚红色刚玉。 只觉有一盆冰冷刺骨的凉水,兜头浇了下来,就连身体里焚烧得炽盛、活像要将他生生烧成灰烬的烈火,都有一瞬间偃旗息鼓。 怀里人的低声痛呻唤醒了他。 云谏垂下眼眸,见她习惯性偎依到自己肩头,然后又似乎敏锐感受到了他的木然,犹豫着忍着火烹的煎熬往后躲。 十分生疏的模样。 “……昨夜是骗我的么。” 云谏自嘲般笑了:“你又想反悔?” 黎梨只会细声说着疼。 他闻见她身上的浓郁酣甜的花香,几乎将院子里的所有花草气息都压了下去,连他身上沾染的浓烈羌摇香桂味,都被逼得低调。 他也站不住了,默然将她抱入寝殿,放到那张珠帘晃荡的床榻上。 黎梨在触及柔软被褥的那一刹那,不知怎的就受了惊,一下睁开了眼睛。 “……云谏?” 云谏俯身过去,轻抬起她的脸,看见她眼里尽是朦胧不清的水雾,像一潭淆乱的秋水,半梦半醒地唤着他的名字。 轻巧柔软的力道自腕间传来,她摸索着想牵他的手。 云谏又耐不住地心软:“我不相信他们说的。” “是不是因为酒药的影响,方才不清醒,所以才收了他的刀?” 黎梨似听不清,只管握住他的手,缓缓摩过他指腹的剑茧。 云谏反手握住,低头亲了下她的唇边:“我们先解药,好么?” 黎梨听见这道低得沙哑的嗓音,眸光稍微晃了下,牵他的力度迟疑着松了些。 云谏挑开她的衣带,轻揉着她的腰,他束起的发辫滑落肩头,随着他再次低头的动作蹭过她的锁骨。 他重新吻上她的唇瓣,黎梨感受到湿润触感的那一刻,水雾下的瞳孔忽然就缩了下。 她浑身汗毛瞬间就立起了,几乎是尖叫着猛地推开了他:“滚开!” 云谏猝不及防地被推到一旁。 两人都被酒药折腾得骨头发软,云谏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竟然当真将他推了开。 他惊诧于她从未有过的抵触情绪,刚垂下手,就见她忙乱地往后退开,不清不醒地“嘭”声撞到床榻框架上,将床都撞得一摇。 黎梨当即疼得躬身,吃痛地捂住肩膀。 “怎么了?”云谏知道她身子骨多么娇弱,下意识就将她拽回了怀里,“有没有受伤?” 察觉到她扭过身想躲,云谏动作就带了些强势,伸手紧紧箍住她,拉住她肩上的衣衫:“别动,我看看。” 黎梨迷蒙初醒时还想牵他,如今全然只剩下挣扎,连打带骂地,几乎用尽了力气想离他远些。 可力量到底悬殊,她挣扎得脸都涨红了,身前人还是纹丝不动,干脆利落地剥开了她肩头的衣物。 赤.裸的肌肤遇上寝室里的融暖空气,黎梨竟像被冻到了似的,蓦地瑟瑟一抖。 云谏看见她的颤抖,在肩头通红的痕迹上试探性地抚过:“撞疼了?” 黎梨在他的触碰里哆嗦着往旁缩,显然十分不愿相近,但无论如何躲闪也脱不出他的怀抱。 她隐约明白了力量的悬殊,一双桃花眼里水雾弥漫得更甚。 在云谏再次触摸她的肩膀时,黎梨在莫大的不安里直接哭了出来:“别碰我……” 云谏分明闻到她身上的花香,浓烈得几乎要埋了她,甚至二人相近时,他都能感受她也可以从中得到清凉的纾解。 可她哭得泪眼婆娑,像是彷徨无措到了极点,甚至揪着衣襟的手也无助得发抖。 云谏想不通,但在她的哭腔里不敢再动了。 他忽然想起在揽星楼的那一夜,那时候二人关系尚且冷硬,她都没有这样抗拒过他。 云谏心底有根新鲜长成的隐刺,暗暗在作痛。 他虚力抱着怀里的人,同她一起忍着酒药烈火煎熬,任由噬骨的痛痒在血肉里穿行。 云谏心里不可抑制地在想—— 她这样抵触他,是不是因为外面那把来得突兀的羌刀。 他压着药意,听见她逐渐微弱的哭声,心中酸涩难止,甚至也感到委屈。 “迟迟……” 他低头搂住黎梨:“到底怎么了?” 他不愿相信,昨夜她还说会答应 他的提亲,怎么可能今日就见异思迁。 云谏贴着她的颈边,被细腻的触感刺激得喉间阵阵发紧,他实在有些抵不住了,乱着呼吸亲吻着她的颈侧。 “若是因为你背上的伤还在疼,我轻点好不好?” 亲吻落下的快意,就像炎炎地狱里的一汪冰水,实在令人神思迷离,两人的眸光都涣散了些。 云谏顺着动作,唇瓣与指尖自她的锁骨向下游移,试图让她放松一些。 他熟门熟路,清楚每一处柔弱与敏.感。 可不管他再如何小心地抵吻,做尽那些往常轻易就能让她软声求饶的撩弄,都没法让她放松。 平日里动人的莺声全然听不见,只有细弱的抽泣与推拒。 甚至云谏覆手上去时,也只感受到紧张至极的干涩,似乎轻揉一下就能揉得她生疼。 他压根就不敢再深入。 “不要……” 第98节 黎梨被他指腹上的剑茧蹭得哭腔细碎,竭尽全力地想避开他,向侧缩着并拢双膝。 “黎梨,这药不能再拖了……” 云谏的筋脉与五脏六腑都烧得快化了,他俯身回去,轻抚着她的脸想要安慰她,却被她避之不及地躲开。 他看见她难以聚焦的双眸盛满泪光。 她面对他的亲近,既反感又崩溃,分明在酒药里难受到了极致,仍固执又执拗地重复着“不要”。 云谏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了。 “不要不要,不要什么?” 她还在推他,云谏压不住情绪了,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用力按进了一侧的被褥里。 黎梨想躲开,他却捏住她的下颌,在她满脸的泪痕里搅碎了心底的血肉。 “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他觉得自己比她更崩溃,完全控制不住语气了:“那你说,你想要谁?” “说啊!” 黎梨被他的狠声吓到,眼里的泪簌簌往下落。 云谏沮丧又挫败地松开她。 黎梨在骤然松懈的力道下,彷徨地拢起松散的衣料缩至一侧,已经泣不成声:“云谏……” 云谏移去视线,见她抱住自己的双膝,哭得委屈又无助:“想要云谏……” 他半跪在原地愣了许久。 他看着她艰难支着瑟瑟发抖的身子,哪怕对峙也没能聚起眼里的焦点,只是惶恐地睁着水雾迷茫的眼睛。 云谏后知后觉,惊然想起自己满身的羌摇香桂气息。 她大概又是看不清,将他认作旁人了。 一时间他甚至来不及体验失而复得的心情,只三两下飞快解了外衫,拂去那身叫她害怕的气味。 “黎梨,是我。” 他再次将她捞进怀里,好艰难才让沙哑的嗓音听起来清晰些:“你闻闻,不是旁人。” 黎梨当真随着他的话语闻了下他的脖颈与胸膛,在再无挡碍的花香气里怔怔然止住了泪。 云谏瞧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一阵懊恼,他早知道她受药效影响更大,刚才为何没有多想几层。 他怜惜地擦过她的眼尾,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问道:“分清楚了吗?” 黎梨心神仍半迷半蒙,却在熟悉的花香与声线中卸下了防备。 她埋头搂住他的腰身,又呜咽着哭了起来:“方才我好害怕……” 云谏这时反倒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了。 他好声应道:“方才……我也挺害怕的。” 黎梨手里揪着的衣料便松了。 云谏重新将她带回柔软的被褥上,压出深陷的痕迹。 他在短短半刻钟内,感受到了全然不同的反应,好像在林间摘到了一只香甜得诱人的桃子,又软又糯,轻轻一碰就沾得指间湿淋。 他有些流连忘返,心里想,原来这就是两情相悦。 黎梨受不住似的软绵绵地踢了他一下,却被他握住雪白的足心。 他指腹轻摩过去,黎梨受痒稍缩了下,他仍握着不肯放。 “踩我肩上。” 黎梨只觉她再迷离的视野,都能看见他笑得蔫坏。 起初还好,但当二人坠入海潮,她随着翻来覆去的海浪起伏时,就有些踩不稳了。 黎梨腿软得几次滑下来,又被他握住重新架起。 她眼里泪意未消:“为什么要这样?” 云谏笑了声:“看得清楚。” 黎梨:“……” 他还想看清楚什么。 她委屈地想,她连看也看不见。 她双眸迷蒙,却因为他这样的话,似乎能感受到他目光的停留,往后的每一下,就凭空察觉出一些描玩的意味来。 黎梨轻轻吸着气,想要放松,但双颊还是逐渐飞满了霞色。 云谏察觉到她的羞赧紧张,终于舍得放下,低身撑到她身前,轻咬了下她的耳尖。 “不喜欢的话,可以告诉我。” 他百无禁忌,但她性子却娇气,总有些或寻常或奇怪的点会让她觉得羞怯不安。 黎梨被他潮热的呼吸拂得耳鬓发烫,好像烫到了什么清心醒神的经脉,连带着眼前的景象都清晰了许多。 她渐渐想起了些什么。 “没有不喜欢……” 云谏低头间只觉她轻力抱住了他的肩。 花窗掩下,罗帏之内光线朦胧,成串的珠链晃荡着发出玲琅碰撞的声响,像悦耳的乐声。 云谏很快感受到了黎梨今日的纵容。 往日里怎么哄也不肯说出口的话,今日蹭着他耳鬓细声地说。 她嗓音甜软,说什么都像撒娇,与那些艳情的话语混在一处,当真叫人恨不得把她揉碎。 云谏听得后颈都在发紧。 黎梨揪住了枕边的软被,只觉云谏像是受了刺激的野兽,动作间一度有些失控,却又频频克制放缓下来。 黎梨的羽睫像柔弱的蝶翼,在风雨之中颤颤扑簌,仍近着他的耳边说道: “没关系的,你可以用力些……” 云谏喉间滚了滚,当真发狠似的几下。 他听见她临近承受边缘的呜咽轻声,连带着眼尾都在瞬间变得殷红,眼睫垂下再抬起便沾上了晶莹的泪意。 她还要那样看着他。 云谏愉悦得头皮发麻。 他过往总觉得自己并非好色重欲之徒,今日想来,才觉得当真是大错特错。 他牵起她的手放嘴边亲着,低声叹道:“你大概不知道你有多好看……” 云谏全然不想停。 但记挂着她背上的伤,终是咬着她的唇瓣狠狠碾蹭几下,放纵着欲念肆意到顶,最后想要退身出去。 黎梨却忽然伸手抱紧了他。 云谏未来得及反应,就在她的怀抱里交待得干净。 他惊愕得瞳孔晃了晃。 黎梨被溅入的热意烫得微微一颤。 云谏有些无措,下意识想往下看:“我……” “没关系,”黎梨听见自己的嗓音有种平静的疯狂,“就弄在里面吧。” 云谏哑了好半晌。 片刻后,他从这样彻底的感觉里缓了缓,轻搂着她安慰道:“别怕,我有用避子药。” “就是,到底没成亲,总感觉太过欺负你……” 黎梨默默摇了摇头。 云谏说到这,想起了来时的正事。 他低头轻轻摸着她潮红的脸颊,问得小心:“那把十九路弯刀……” 黎梨缄默着,听他甚至替她找好了借口:“你姨母塞给你的?” 她“嗯”了声。 云谏端详着她的脸色,觉得她应该也是不高兴的,心底到底松快一些。 他说:“退回去好么?” 黎梨轻力握住他的手。 若只是纯粹退回一柄刀,倒不是难事。 她心中一阵乏累,实在不想与他在现在聊此事,索性点了点头。 黎梨听见眼前少年如释重负的声音,一时眼眶微酸。 他伸手环来,怀抱的温度实在令人眷恋安心。 黎梨忽然开了口:“云谏。” 云谏低头对上她的视线,看见她眼里一瞬即逝的情绪。 云谏看不清,笑着问道:“怎么了?” 黎梨轻声道:“有件事想让你知道。” 云谏便正了神色,然后听见她轻柔的嗓音: “我长这么大,就喜欢过一个人。” 他还有些怔忪着不知反应时,手就被她牵住了,然后放到了她的腰身上。 黎梨朝他轻轻笑了下,问道: 第99节 “你想……” “再来一次么?” 第63章 我的 清晨。 透亮的清水从方圆的木勺中流下, 浇灌进花圃里,花枝上初生的绿芽被濯洗得愈发鲜嫩。 黎梨听见身后的推门声响,仍不紧不慢地浇完这一丛花,而后才拢着袖子转眸回身。 在寝殿延伸出来的凉台上,坐着一道姿态闲适的少年身影。 元春的早晨里,他仗着寝殿地龙的烘暖,只穿着件松敞里衣,匀称修长的手臂与长腿都搭放得自在,他稍微抬着下颌看她,那双琥珀眼眸在阳光下色泽更浅。 无论是神情还是姿态,都因为餍足而显得慵懒。 黎梨心里想,他何曾像禅师了? “迟迟,过来些。”云谏唤道。 黎梨放下木勺,朝他走近,才走到跟前,就被他拉到了怀里坐下。 云谏伸手环住她的腰身,看见她长发挽得随意,柔顺的发丝搭落肩头,墨色瀑布似的流淌在浅白的衣襟前。 她穿得单薄,连斗篷都没有系,反倒披着他绛红的外衫,好好的利落劲装,在她雪肤乌发下只显得秾丽。 云谏感叹似的说道:“我不像禅师,但你真的像狐狸精。” 他远远望了眼院子里的梨花树,看见树下只剩着差些绣完的浅色香囊,那柄碍眼的弯刀已经不在了。 他知道她晨起时命人退了回去。 少年在这样的清晨里,藏不住心底的愉悦。 他揽着黎梨说道:“往后我们可以买个小宅院,一概侍从护卫都不带,只有我们两人住着,然后每日都能像现在这般,适意又自在。” 黎梨指尖圈起她襟前的发丝,轻笑了声:“我可不愿意每日都自己浇花。” 云谏说道:“我可以浇。” 他低头闻着她身上散得浅淡的花香:“还有劈柴,洒扫,我什么都可以做。” 黎梨指尖的发丝又绕了一圈,扬起唇角问道:“你都做了,那我做什么?” “你可忙了——” 云谏搂住她,畅声笑了起来。 “你要坐在梨花树下,为我绣个香囊。” 院里的梨花枝梢恰好遇上春风,柔和簌簌地晃了几晃。 黎梨的鼻尖莫名就酸了,低头侧开了脸。 云谏听见风声,替她拢好了衣襟。 “今日宫中设宴款待羌摇,午后有场马球要我去,你来看么?” 黎梨靠回他的身前,静默半晌,然后摇了摇头。 “晚宴我会去的。” 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她牵出浅浅的笑意。 “今日下午,我想把香囊绣好了。” * 傍晚夕阳临近地平线时,公主府的马车逐渐驶近了红墙宫廷。 今日盛筵宴客如云,长龙一般的车马陆续停到外门亭,贵客们拖金曳紫,穿过宫门,敛眉平步地往宴厅去。 安煦见黎梨没什么心思,不愿与人同行招呼,便领着她绕了一小段路。 背向峻宇,穿出两道彤墙,宴厅就在不远的西侧,但临东处的视野更加开阔引人,那边是片草场。 黎梨听见了熟悉的痛快欢呼声。 纤尘低飞的茵草坪上,大弘的骁骑,正与羌摇一行人击鞠打马球。 有道绛红的身影策马策得漂亮,马驰不止地飞出了羌摇的围圈。 黎梨远远看着他单手握缰,用力挥出月杖,那枚镂空珠球便所向无前,转眼间贯穿了毬门,激得草尘飞扬。 “好!好球!” 满场的喝彩鼓掌声中,少年纵马转身,束起的发辫在黄昏天空下划出一道利落弧度。 云谏扬起下颌,分外张扬地放狠话:“再让你们一球又如何!” 迅风自草场间卷起,带着他的傲气,裹挟着骏马蹄下的落叶,打着圈地飞舞到草场边缘,飘到黎梨的裙摆下。 她眼也不错地望着。 旁边的安煦心底暗暗叹着,问道:“可要过去看看?” 黎梨握了下手心,默默转过了身。 * 宴席还未正式开始,交际应酬的宾客们已经笑声喧天。 黎梨缄默着穿过人群,坐到自己的几案边上。 她扫了眼案上的酥甜果点,对身后的内侍吩咐道:“拿两壶酒来。” 清酒入盏,她不带停地连灌了自己几杯。 黎梨依然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花香气。酒药虽解,但这道清甜花香仍是经久不消,甚至有些喧宾夺主,将她杯盏里酣醇的酒味都压下去了。 黎梨心想,怪不得喝不醉。 她有些贪恋酒味,往年间,其实也偶有喝醉的时候。 但近这几月,时常与云谏待在一处,他总能轻而易举地辨清她的状态,在她临近迷糊的时候,及时换走她杯里的酒水,换成或浓或淡的香茶、或甜或甘的果饮。 有时候看见她不大尽兴地垂下脑袋,他也会心软,会推来他的杯子,让她再尝上一小口。 今日黎梨自己坐在桌前,随性地满了一杯又一杯,心里想道,真是难得没人管她。 可惜两壶酒水将尽,她还是喝不醉,只能清清醒醒地看着外头的天幕逐渐幽邃,金灯红烛盏盏点起,愈来愈多的宾客抵席。 她清清醒醒地看着马场上的众人也陆续进了殿,羌摇繁复华丽的衣袍后,有道劲装身影。 云谏甫一进门,就见她难得安静地自己坐着,也有些诧异,但今日与前些天的行宫皇室家宴不同,多的是外客,他不好直接近前。 云谏坐到自己父亲身边,与她隔着颇远的距离,远远朝她做口型:“怎么这样脸红?待会少喝点。” 黎梨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她都喝完了。 然后,她后知后觉似的,感到了酒意上涌。 四周交谈应答、迎来送往,甚至后面宴席开始,歌舞升腾,无数道虚幻的人影在她眼前划动。 而她好像静滞在这方小小的几案前,化成困阻里的笼鸟池鱼,徒劳地睁着眼睛,与同样静滞的杯盏相看两生厌。 她心里清楚,今夜过后,她会更加讨厌这只杯子。 酒过三巡,贺若仁的嗓音响起。 “圣上。” 贵客声清,热闹的大殿仿佛被无形的刀刃破开,出现一线安静。 羌摇少年的嗓音清脆又欢快: “听闻大弘国师卦算如神,抽简禄马从未出过纰错,此言当真?” 上首的萧翰在一众高官近臣的注视中,看了眼不远处的云承,颔首道:“国师本领过人,确实卦卦精准。” 云承轻飘飘地扫了眼宴厅,也不知视线划过了谁,饶有兴致地笑了下。 “运气罢了。” “国师何必谦虚!” 贺若仁爽声夸赞道:“大弘去夏久旱三月,是国师掐算天时,举办了祭典。据闻礼舞祈雨结束的当夜,大弘就天降了甘霖!” “这事,就连我们羌摇都有所耳闻,想必在座的各位更加清楚!” 只是半年前发生的事,在场都是京官,自然都记得,纷纷应道:“清楚清楚!” “国师确实料事如神!” 黎梨也记得。 她就是因为逃避那场祈雨的礼舞,才阴差阳错与云谏入了揽星楼,喝了那壶香酒。 贺若仁听见众人的肯定,笑了起来:“其实,我以往听闻国师的传言,只觉玄而又玄,心底并不大相信,但是……” 羌摇少年青稚的神色忽然认真了几分:“入了大弘之后,我就对云承国师的卦算再无猜疑了!” 京官们稀里糊涂地听着他这番话。 终于有人迟疑着问了:“小可汗的意思是……” 贺若仁从身后取出一物,令内侍呈至萧翰的玉座下。 京官们伸长着脖子,想看个究竟,倒是隔得许远的云谏一眼认了出来。 他不由得蹙了下眉,是那把弯刀。 贺若仁从几案前站起了身,恭敬道:“圣上,国师,这是我出世之时,父汗特意为我打造的弯刀。” “不知二位可清楚其间寓意?” 云承与圣上对视了眼,了然笑道:“十九路弯刀,据闻与羌摇主城的布局有关,意义深重。” “不仅如此。” 第100节 贺若仁走出几案后头,来到了大殿中央,认认真真说道: “大弘是君子国度,四艺周全,想必在座 人人皆知……” “围棋,纵横各自十九路。” 场上当即有人反应过来,神色各异地转头望向黎梨。 殿厅中间的贺若仁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听闻云承国师早年算过朝和郡主的姻缘,出过两则卦语——” “良缘私身为‘棋’,佳偶诚合在‘虎’。” “据说京中少年英才众多,却无一人能合上卦,显然郡主姻缘并不在京。” 他说到这,那双栗色的瞳眸晶亮几分,像是得到了什么珍稀宝物:“可我,我能合上!” 黎梨低垂下眼睫,不用去看也知道云谏会是什么神情。 面前十五岁的少年还不知道情怯为何物,雀跃道:“我与郡主在蒙西相遇,以弯刀相识,无论是‘虎’抑或是‘棋’,都与卦语全然相合!” “可见我们缘分匪浅!” 贺若仁不等众人反应,一字一顿说得清晰: “郡主兰心蕙质,我倾心不已,若云承国师卦语成真,我们羌摇愿意以诚相待,与大弘固百年之恩好,解倒悬之危难!” 话语未落完,座下已是震动哗然。 鼎沸人声中,京官们甚至没听清他最后半句说了什么,听了前头的话语,就已经炸开了锅。 坊间传言不假,羌摇小可汗当真想做大弘女婿啊! 萧翰虽有预知,但当真听他当堂说出这番话,还是出了一手心的汗:“这事……” 他心知黎梨性子执拗刚烈,下意识朝她望去。 然而更刚烈的人已经率先怒斥出声:“满口胡言!” 云谏险些掀了面前的桌案,直起身道:“皇亲姻缘大事,岂是两则简卦就能落定的!” 他的反应太大,众人像被惊堂木兜头一敲,又在顷刻间安静了些。 隐晦打量的目光流转于三人之间。 萧翰头疼地按住额角,云天禄眼疾手快,不容拒绝地拽下自己的儿子,见云谏还想起身,他忙低声怒道:“你急什么?” “人家郡主还没开口呢!再说了,羌摇只表意愿,又不是现在提亲!” 云谏胸腔还在剧烈起伏着,勉强被拉着坐住。 这头云天禄抬手打着圆场,只说“喝多了,喝多了”,那边的笑声又和畅了些。 贺若仁旋身捧起酒盏,先敬了萧翰一杯,又大大方方地面向黎梨。 “郡主。” “你们大弘常说红尘纷扰,万端缭乱,你我二人识清缘分何其不易,不知你可愿意,与我喝上一杯?” 这话出来,别说在场京官们悄然屏气,就连沈弈那样心里没个弯绕的,都看得明白: “喝了这杯酒,与认同他口中的卦语缘分有何区别?” 不就是明摆着,愿意顺着卦语与缘分,再继续往下走么…… 他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云谏,后者攥紧了拳,一双清冽眸子死死盯着黎梨。 黎梨仍低着头,却从满场或惊讶或好奇的视线中,清楚感受到了那道掐在她心口上的目光。 黎梨望向自己的几案。 那只杯盏,自她坐下之后就未曾空过。 她动了动,手指如缚千钧,生硬地将它握住了。 “黎梨!” 云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腾身站起来:“你可听明白了?” 殿内官员众多,再震惊也不敢像他这般突兀行举的。 少年立在殿席里,像支张出了弧度、蓄势待发的竹,叫人担心他何时就卸了紧绷的力,会往谁的头上劈去。 黎梨终于看向他。 云谏急切地对她提示道:“你知道这酒是何意思吗?” 见他两番打断友国小可汗的话语,架势也无礼,有些京官都觉得不好了:“云校尉,你在做什么?” 羌摇使臣们也隐隐不爽,侧目道:“圣上,这是……” 萧翰轻蹙了下眉,云天禄已经拍案而起:“逆子,满堂贵客都在!你发什么酒疯!” 不远处的沈弈连忙跑了过来:“他醉了,他醉了!” 他推着云谏往殿外去,小声咬牙道:“你别当着羌摇官员的面闹啊!我们出去再说!” 云谏甩开他就要上前,却被云天禄使劲扯住:“先出去!” 云谏执拗地盯着黎梨,想从她脸上再找到些令人安心的情绪。 “黎……” 黎梨却很小幅度地侧开了头。 云谏一瞬怔住了。 他隔着数不清的纷杂视线、嘈乱各异的人声,隔着筵席的几案与长得没有尽头的织花毯,清楚听见了她细若蚊蝇的声音。 “对不起……” 黎梨握起酒盏,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 云谏感觉那杯酒是从头浇到他身上的冰水,冷得尖锐刺骨,好像瞬息之间,耳边的声音全都空了,僵直地杵在原地。 云天禄与沈弈,趁着这呆怔当口,连推带拉将他拽了出去。 有些相熟的武官们打着圆场:“没事没事!年轻人酒量不好,不小心醉了……” 而那边的羌摇看见黎梨搁下酒盏,喜乐的笑声登时此起彼伏,没人再去在意方才的插曲。 “来,我们继续喝!” 金光大殿上觥筹再次交错,角落的几案后面,黎梨低头攥着个浅色的香囊。 晶莹的泪珠子滴滴落下,溅在拙劣青涩的梨花刺绣上。 * “你不该这般胡来!” 云天禄恨铁不成钢,使劲将自己儿子推到殿外阶下的石狮栏杆前,捶胸顿足说道:“殿前失仪,若是圣上怪罪,你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云谏背靠栏杆,石狮子的坚硬抵着他的脊骨。 他肩膀渐渐往下沉了,仍像听不见旁的声音似的,惘然半晌后喃喃说了句:“她为什么要喝……” “她为什么不能喝?” 云天禄气得心梗,再次质问道:“她为什么不能喝?” “她是与你定亲议嫁了,还是与旁人三媒六聘了?人家姻缘干净,与小可汗喝一盏酒怎么了?” “这是酒的问题吗?”云谏驳道。 云天禄斥道:“不是酒的问题,你又能怎么办?” 云谏缓缓抿直唇线,一言不发就转身要回殿厅。 他不信。 昨夜今晨的柔情蜜意都还在怀里留有余温,他不信她会忽然变了卦。 云天禄捋起袖子,猛地将他按回栏杆边缘:“蠢货!你醒醒吧!” “郡主愿意喝那杯酒,说明人家心意已定,你闹成这样,难道就能挽回她了?” 云谏觉得他说得刺耳,挣扎道:“那算什么心意……” “那怎么就不算!” 半辈子都驰骋在疆场上的将军发了狠:“你是不是将自己的斤两看得太重了?” “且不说贺若仁是羌摇皇室的皇长子,他年岁虽轻,但性情是有目共睹的纯善,入京以来受尽称赞,郡主欣赏认可于他,有何问题?” “那二人还是在生死关头临危相识,有着绝妙的前缘!而满京城都合不上的卦语,偏生被贺若仁合上了,这就是应了天命!” “有前缘,有天命,你凭何觉得自己一定能赢了他……” 云谏听不下去了,怒道:“我也有前缘!” 他腕间还缠绕着她越过万里的朝珠,他身上还有与她痛痒相关的清甜花香,他与她也曾经在许许多多的生死关头肩背相抵。 云谏一双浅眸被逼得猩红,额筋突起:“可我与她也有前缘啊!” 他说完这声,嗓音涩得发苦:“难道,我合不上卦语,就不行了吗?” 心底向来稳固的基石摇摇欲坠,不甘的情绪攥着心脏攀升而起,掐得他喉间哽得发紧。 沈弈叹了口气,拉他坐到阶下。 云谏扶住额头,良久都说不出话。 云天禄忍不住叹气,到底放缓了语气:“你生在将门,难道还不知道兵家常有胜败吗?” “有些时候,愿赌服输,也就罢了……” 云谏闭了闭眼睛。 他不服。 凭什么要他服输? 他一朝一夕守了七个年头,搭进了大半条命,捧着心流着血,好不容易才一点点地从她的懵懂里浇灌出心意,才一丝丝地在她眼里养出了 动人的羞怯情思。 第101节 凭什么? 凭什么有人只靠那寥寥几字的卦语,轻而易举地就要叫他认输,毫不费力地就能将她从他身边抢走? 云谏紧紧攥起了拳,掐得掌心一片血淋,滴滴滚落在灰暗的台阶上。 云天禄也是心力交瘁,不想再看了。 他对沈弈说道:“你看着他,我去叫马车过来。” 沈弈抱着自己孱弱的书生身骨,瑟瑟想念着游学未归的萧玳。 他小心谨慎地留意着身边人的状况,却只见身边的少年垂着头,满身颓丧的气息,衬得那身张扬红衣都灰败了几分。 两人在长长的阶梯之下,不言不语坐了良久。 直到沈弈觉得自己身上的热量都快要被寒风耗尽的时候,吱呀的马车轱辘声停到了二人跟前。 沈弈站起身,犹豫着要不要去拉云谏的时候,一晃眼又觉得面前这马车有些不对。 金车玉轮,流苏金鞍,怎么看也不像将门的车马…… 在他隐约意识到不妙时,身后已经传来了十分扎耳的人声。 “恭喜小可汗啊……” 筵席将尽,先离席的几道人影陆续踏下台阶。 云谏循声缓缓回过头。 贺若仁提着一枚浅白香囊,松爽地在手指上甩出几个圈,暗淡夜色里,那浅色的小巧影子分外显眼。 “她愿意,我很高兴!” 贺若仁收拢手里的香囊,快快活活地往空中一抛,又准确地接到了手里。 羌摇少年嗓音里都是雀跃:“能不能叫赖津快些与父汗说说,我想早些议亲!” “我等不及了,今春我就要娶她!” 沈弈不自觉地心里一咯噔。 他还未来得及拦,身边的人影已经闪了出去。 “云二——” “云二你住手!” 殿外的纷嚷惊呼声传来,黎梨的心猛然提起,飞快提起裙子跑了出去。 偌长的台阶上宾客们尖声叫着,不少人正想分开那两道厮斗的身影。 贺若仁被云谏狠按在地上,眼角已经挂彩,嘴上仍是不饶人:“我当然可以娶她!” “她又不是你的……” 云谏身上戾气暴涨,牙根都咬出了血,扯着他的领子怒不可遏: “她就是我的!我的!” 眼见他还要挥拳,四周尖叫声又起,黎梨慌忙跑下几阶:“云谏!” 台阶上煞气凌人的少年顿住了动作。 黎梨也停住了脚步,见他缓缓回头看了过来。 她轻轻再唤了声:“云谏,别……” 云谏顿了半晌,松开手下的人,起身朝她走来。 黎梨看见他的额发落到脸上的阴影,令他的神色晦暗不清,他一阶阶踏上来,终于来到她的身前。 身后大殿的灯光终于照清了他的神色。 黎梨看着他。 白日里,他还在草场上仰着下颌,倨傲的模样甚至有些张狂。 但在今夜,在此时此刻,他像往常的无数次一样,向她低下头,伸手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埋首在她颈间,泣不成声。 “黎梨,你不能……” “你不能对我这么狠心……” 第64章 鉴妄 黎梨被滴滴滚落的泪水烫得心底酸涩,跟着红了眼眶。 “为什么啊?” 云谏哽咽着,声都在颤:“是因为那卦语……” “不是,当然不是……” 耳边京官众声嘈杂,黎梨闭了闭眼睛,破罐子破摔一般伸手环紧了他:“云谏……” 云谏听见她再开口就带上了哭腔。 “哥哥受伤了。” 他怔忪着抬起脸。 黎梨却低下了头,垂泪道:“大弘去岁夏旱秋欠,时年艰难,可胡虏却愈发猖獗……哥哥受伤了,苍梧已经锁关两个月了。” 她说到这,语声就哽塞了。 她当真是大意,竟然一点端倪都没发现。 直到那日姨母将她叫住,她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收到哥哥的消息了。 那段时间,恰逢云谏中了箭,她满腔心思都扑在了他的身上,记挂着他时醒来、何时痊愈,记挂着种种样样的忌讳,让他好好养伤。 当时云谏稍微皱个眉头,她都要担心伤势如何。 可哥哥那么明显的不对劲,她却半点都没留过心…… 这分明很容易发现异常,七年之间,哥哥每个月都风雨无阻地向她寄回厚厚一沓家书,向她寄回各式各样的边关小特产…… 但他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给她寄回任何只言片语了。 甚至前不久母亲冥诞,哥哥也没有像往常一般寄回他抄写的经书,那时黎梨也没有多想,只是提笔替他抄了一份,然后就再没管过…… 黎梨如今回想起桩桩件件,心中的愧欠便钝痛难当。 年年月月里,哥哥将家书像流水一般寄给她,她才是整个京城里,最该最早发现端倪的人。可直到前些时日,姨母告诉她军情,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当真糊涂得过分。 军情封锁得紧,云谏此时才知晓这番消息。 他忽然想起,羌摇方才在殿内说的,要与大弘“解倒悬之危难”。 原来这不是一句空话。 云谏恍惚着垂下视线:“苍梧……” “我也好想自私一些。” 黎梨抹泪抹得更加难过,嗓音哽咽着。 “可是,可是哥哥不肯离开苍梧……” “他与我一母同胞,血脉相连,是背着我长大的兄长。我没办法狠心看着他负伤死守。” “大弘而今势弱,边关兵微将寡、囹圄受困,我当真害怕他支撑不下去……可羌摇答应,若我和亲,他们便出兵相助……” 云谏下意识握住她的肩:“什么将寡受困,我去,我可以去的!何必要你和亲……” 黎梨察觉到肩膀的急切力度,苦笑了声:“你觉得圣上会答应吗?” 她噙着泪看向眼前尚未及冠的少年,眉眼间的锋利线条还能辨出几分青涩,暗红的发带还在马尾发辫里若隐若现。 黎梨拉下他的手,嗓音越发苦涩:“你年岁轻,领任未足半年,边关守城事重,圣上怎么会轻易交给你?” 云谏张了张口,还未出声,身侧又是一阵大乱。 黎梨听见殿内众人赶来的声音,羌摇使臣们震怒地吼着什么。 脚步声趋来,安煦在后面喝道:“迟迟,过来!” 黎梨轻轻低下头,往他手里塞了一物。 “而且,我也不想你去,若你与哥哥都在苍梧……” 她抽泣了声,没再往下说,只道:“你要好好的。” 安煦快步走近,甩开两人相牵的手,难得气梗:“你们疯了,两国大臣都在,你们……” 她说一半就无力再说了,转身朝后头的侍从们挥手:“将郡主带下去。” 身前的花香气骤远,云谏下意识想拉,胳膊却被人一把拽住。 “闹够了没!” 云天禄万万没想到,转个身的工夫还能闹出这样的事来。 他咬牙切齿地将对方往后拽:“你这次闯的祸可太大了!” “父亲。” 云天禄发觉手势一顿,人就被云谏拉得停住了。 他不觉加了几分力,竟然没能拉动自己的不孝子。 云天禄气急败坏地回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长本事了——” 他旋即守住了话音。 没有想象中的固执不驯,眼前的少年握着手里的浅色梨花香囊,哀求似 的朝他低下头。 “父亲……” 第102节 * 鼻青脸肿的贺若仁被搀去了偏殿,太医院的人正替他看诊。 一墙之隔,萧翰火冒三丈地拍桌而起:“云二,那可是羌摇的小可汗!你怎么敢!” 跪在地上的少年仍旧背脊挺直:“臣知罪。” 萧翰气得手抖,指着他骂道:“你知罪?朕看你是丝毫不知罪!” “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朕如何与羌摇交待,我们大弘如今还要再多一个敌人吗?” 云谏诚恳道:“臣没下死手,顶多皮外伤罢了。” “你!” 萧翰险些气得翻白眼,抚着胸口背过身去。 “圣上。” 云天禄终于出了声,躬身行礼道:“这逆子犯了大错,是臣教导无方,只是眼下局面已经如此……” “只求圣上能给我们云家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萧翰听着他似乎话里有话,微疑着转过身来。 云天禄垂眉敛目道:“云家世代有将戍边,而今苍梧有难,将门决不愿意袖手旁观。” “你们……” 萧翰闻言,一时先是诧异:“苍梧边关消息封锁,你们如何得知?” 面前两人均垂首不答,萧翰回过神,看了眼云谏,也能猜出是谁告诉他的。 他重新坐回书桌后,眉宇间也显出两分疲惫来。 “云将,若是你七年前没有受伤致残,若你这条腿还能上马、还能对战,朕也不会让你袖手旁观的。” “边关战事凶险,又逢主将重伤,大弘正是用人之际,可你身体有恙,实在……” 萧翰轻叹了口气,却听桌前的云天禄说道:“圣上,我确实无力应对。” “但云家,能作将领兵的,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萧翰掀起眼帘。 笔直跪着的少年拱手笃声道:“圣上,臣自请戍卫苍梧,愿以身保国边境,安闾黎民!” 萧翰听言,诧异地向云天禄看了一眼,看清对方的认真神色后,简直不知是气还是好笑。 “胡闹!” 他连架子都不端了,起身拍桌道:“贸然说去戍边,你当守城是场儿戏?” “你可知苍梧临近大漠,与草原不同,沙场诡谲,多少武官都拿它没辙……” “我知道,”云谏抬着头,眸光倔强,“我长在边关,自幼就在黄沙大漠上策驰,我熟悉那里的每一处沙丘与绿洲。” “如今整个大弘,没有任何武官能比我更加熟悉苍梧!” 萧翰顿了顿,仍是叹气摇头:“熟悉归熟悉,带兵打战是另一回事。” 他知晓对方心事,甚至语气里多了些无奈:“你年岁尚轻,领任也不过半年,才刚刚将京郊部卫营练好,一切都只是新始……” “但边防军队需要的是慎启敬终,你没个两分经验,哪来的把握护住城关与百姓?这样过去,你与送死何异?” 云谏认真道:“圣上,我在边关最乱的年头出生,自识事起就见着父兄布局沙场,哪怕回了京城,兵法武学也从未断过,我……” 萧翰打断道:“但要上战场,只有这些是不够的。” “若没在沙场实战过,一切不过是纸上谈兵……” 云谏固执地不退让:“我上过沙场!” “七年前苍梧沦陷,满城被胡虏吞占,是我领队从侧翼破了敌军的死守,是我打开了苍梧的城门!” “是我助大弘夺回了失城!” 萧翰微微一怔,再次看向云天禄,后者点头说道:“他当时年岁太小,违了我的命令领人出发,我当时十分生气,只顾着罚他,就没有替他记功讨赏……” 没等他消化完这条消息,云谏又道:“圣上。” “七年前,是我登上了苍梧城楼,亲手射杀胡虏守城主将,折箭浴血为大弘赢下了那一局!” “我们云家世代从军,百战无降,就没有一个窝囊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和亲,自己却心安理得地窝在京城一隅。” 他俯身叩首却字字清晰:“圣上,我年岁虽轻,但不比任何人差。” “七年前血战,我既能打开苍梧城关,那今日,我就一定能将它守好!” 云谏重新直身抬起头来:“恳请您,允我一试吧,我愿立军誓——若苍梧城破,我绝不偷生苟活!” 萧翰听得半晌哑然,偌大的殿室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眉宇疲惫的圣上看着着眼前的年轻武官,面色几度挣扎,犹豫良久都没说话。 一道轻微的“吱呀”推门声,打破了这份凝滞。 三人侧首看去。 仙风道骨的道袍身影,悠悠哉哉地跨进了门坎。 云承看见殿里的人,半真半假地微讶一声,眼里还是那样似笑非笑的兴味盎然。 他松闲招呼了声。 “哟,都在呢。” * 黎梨被关进了空置的宫院里。 她起初还算平静,然而一个时辰过后,不见任何责备与惩罚,甚至连诘问都没有听见一句,她就隐约察觉到不对了。 再过一个时辰,又有內侍过来,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收走了房间里一应尖锐物件,还往门锁上挂了铁链。 黎梨冷眼看着:“什么意思?” 內侍们只低眉顺目地应道:“委屈郡主,要在这儿住几日了。” 黎梨:“我姨母呢?请她来一趟。” 为首的內侍讪笑了下:“郡主,圣上有令,郡主留在宫中休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这就是要软禁她了。 黎梨心底微乱,问了句:“云谏如何了?” 內侍长官只管充当聋子:“时辰不早了,郡主早些安歇吧。” 黎梨没再说话。 她听着屋里其他的脚步出去,锁链牵扯的声音,半晌后起身点亮了一屋子的蜡烛。 她睁着眼睛看着蜡烛一盏盏燃尽,又续上,看着天明,又看着天暗,然后再点一夜蜡烛,再等一日天黑。 门外送来的吃食是一口都没动过。 这天夜里,送晚膳的內侍彻底急了。 “郡主大人,可千万别再赌气了,两日没吃饭,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啊!” 关了两日的房门终于从里打开一条缝,绷紧了外头的锁链。 內侍为难道:“奴才们只是奉旨行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黎梨:“不需要你们知道。” 她说:“五殿下呢,让他过来。” 那內侍神色微僵,支吾道:“殿下游学……” “胡说!”黎梨气道,“我算得清楚,今日是十九了,按行程,他今日午后就能回到京城!” “你叫他过来!” 內侍叫苦连天,跺脚道:“郡主,圣上说了不许任何人来打扰您休养,谁敢过来啊……” “他敢!” 黎梨露出了些委屈语气:“我不信他回了京,听闻我被关了两日滴米未进,他会不来看我……” 黎梨说着,扒着那条门缝,对窄小的天光唤了几声:“五哥,五哥!” 她看不见人影,唤得愈发难过:“你来了对不对,你出来见我一面好不好,我求求你……” 宫夜静谧,黎梨推得房门锁链哗啦响。 “五哥……” 黎梨听不到回音,等了好久,终于心乏地垂下了脑袋,抬手要将房门合上。 此时,门外內侍的影子却退后了,银白衣袍走进了黎梨的视野里。 她怔怔然噙着泪抬头,来人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萧玳叹声道:“要吃饭啊……” 黎梨泪珠一下滚落眼眶,立即拉住了他的袖子:“五哥,你告诉我——” 萧玳言简意赅:“他去苍梧了。” 去苍梧了。 黎梨睁了睁眼,少顷才听明白他的意思:“不可能!” 她不敢相信,手上力度骤然收紧,险些拉得萧玳踉跄往前一步。 “舅舅怎么可能同意让他去!” 饶是黎梨不通兵法,却也知道,他年轻,他阅历尚浅,他许久都未 回过苍梧……方方面面来看,都不该是他去! 萧玳点头道:“原本是不同意的,但他立了军誓,而且……” “云承出面了。” 第103节 其实萧玳心底也觉得意外:“不知国师同父皇说了什么,父皇最后同意了,他会与云谏一起去苍梧。” 云承。 黎梨万万没料到,还会有这一道变数。 她停了许久,忽地猛一激灵,拉住萧玳央求道:“五哥,你放我出去吧……” “迟迟,”萧玳镇定地拍了拍她的手,“父皇下了令,这段时日,你就好好地待在这里,哪也先别去。” “为什么!”门缝连接处的锁链又是一阵晃响。 黎梨急切道:“苍梧封了两个月,如今情况如何还不得知,哥哥与云谏都在苍梧,我哪里坐得住!” 萧玳只道:“有任何消息,我都会来通知你的。” 黎梨固执道:“不要,我要去苍梧!” 萧玳沉默了下,隔着门缝对上了那双不依不饶的桃花眼。 他无奈地摇摇头,告诉她:“迟迟,把你关在这里,是所有人都同意的……包括云二。” 黎梨手上力道松了些,眼里划过茫然。 “为何……怕我去了苍梧,战乱之际活不下去?” 萧玳轻声说道:“哪里的话,有黎析与云家的两兄弟在,即便苍梧当真沦陷,想要运筹护送你一人安全离开,也定然不成问题。” 黎梨不说话,定定地看着他。 萧玳顿了顿,还是说了:“但是都知你性子执拗,他们怕你不肯活。” 不肯独活。 黎梨想明白了,扯出一抹惨淡的笑,自嘲似的:“怎么,怕我殉死?” 有些人怕她死了,有些人怕她死了,没了羌摇的助力,苍梧这个烂摊子就兜不住了。 萧玳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这几日,你就好好在这里待着……” 说着,他想要将自己的袖子从黎梨手里扯出来。 黎梨连忙抓紧了,好声央求道:“不会的,五哥,我不会做那样的事情,我保证去了苍梧一定好好听话,他们让我走,我立刻就走……” 萧玳显然没有被说服,狠心用力地扯回了袖子:“不行迟迟,说白了,人各有职。” “黎析为将,死守边关就是己任;你食君之俸,享了天家郡主的荣华,就该为边关百姓多一分考量……” 他说着也觉得残忍:“我站在父皇身边,看着苍梧挣扎,也没办法放弃羌摇的兜底,所以……” 黎梨手里一空,立即就慌了:“五哥,我想得明白,我都想得明白!” “你回来之前,我已经答应去和亲了。” 她伸手去拉萧玳,却被对方轻轻躲开。 黎梨瞬即又出了哭腔:“我已经答应了的,我没有旁的想法……” “我知道我们有自己的职责,可云谏他又有什么责,他根本不应该去趟苍梧的浑水……” “若不是为了我,他根本不用离开京城,也不用去那刀山火海的边关沙场……你说,我要如何说服自己,全当不知道他去为我赴死,我要如何平心静气地待在京城,一日日干等着那渺茫未知的军情战训传回来呢?” 萧玳听得心口发酸,也只能空泛地劝道:“他是愿意的……” “就是因为他愿意,我才更难受!” 黎梨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他愿意,可我什么都回应不了,我只是想去陪陪他而已,这样都不行吗……” 萧玳站了半晌,还是背过身去,狠心道:“真的不行,迟迟,我不敢冒险。” “沙场诡谲,沉浮未定,若是云谏他真的……我不知道你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来。” 说着,他就要咬牙迈步离开。 “五哥!我求求你!” 黎梨尖叫一声,拉不住他的袖子,直接跌落地面才拽住他的一角衣袍。 萧玳下意识回去扶她,手却被她捉住了,然后一个硬物被塞进他手里。 黎梨哭道:“五哥,他救过你……” “你与他自幼一起在学府长大,那么多年的交好情谊,我不信你不理解我……” 萧玳低头,看见手里那把煽猪刀。 曾经胡虏的长刀砍向他的喉颈,是云谏及时掷出这把煽刀,救了他的性命。 “你也知道战场诡谲,若是明日真有不测,我就想在今日与他多见一面而已,这样都不行吗……” 萧玳喉间微哽,不觉握住手中的刀柄。 “五哥,你放我去找他吧……” 她苦苦抓着他的一角衣袍。 “我以亡母的名义起誓……” 黎梨跪在地上痛哭出声:“若他战死,我绝不殉情,愿在他的埋骨地再嫁羌摇,护大弘苍梧百年之安……” 院落里少女哭声戚戚。 高墙之外,京城无忧无虑的焰火升天,在夜空中绽放出绚烂的花火。 * “良缘私身为‘棋’,佳偶诚合在‘虎’。” 京郊部卫营篝火点兵,云承忽然笑了声:“怎么大家都只记得这一句?” “那日她的及笄礼,占卜她的命定姻缘,我分明还说了下一句的。” 云承回头,笑着问云谏:“你可记得?” 云谏愣然看他。 他记得的,还有一句—— “情深意重,乃至甘之于捐生,恨不得守死。” 云承也不管自己的弟弟想不想得起来,自顾自似的笑:“你说她的命定姻缘是谁?” “你说,究竟谁愿为她捐生,她愿为谁守死?” 云谏心底轻轻一跳,还未说话,京城中无忧无虑的焰火升天。 在夜空中绽放出绚烂的花火。 他微一抬头,忽然觉得余光中有什么东西折射了烟花火光,骤时光亮。 云承与他一起低头,率先点了点他腕间的朝珠,兀自笑了起来。 “鉴妄石大亮,物主刚刚说了违心话啊。” 他笑眯眯地看向云谏:“你听得见她的真心话吗?” 云谏茫然地回视他,后者却从怀里取出一物,径直拍到了他的怀里。 “听不见,那就看看吧。” 云谏下意识伸手接住,触手是薄薄的纸页。 浅粉的信封落到了他的指间。 ……是黎梨当时写给他的第一封信。 云承百无聊赖地转过身去,嘟囔着走远:“门房实在马虎,你的信,送去我房里做什么……” 云谏还怔着神,手上已经不自觉地拆了信。 齐整的小楷落入视野。 “最近又冷了,你背上的伤受不得寒,可要注意添衣……” 那时候几人初初回京,少有地分开了颇长一段时日,她被困在家中抄经,百般等不到他来看她,但提笔最先写下的,还是嘱咐他注意养伤与休息。 她有时候实在容易害羞,取了这样浅粉柔和的信笺,还要掩人耳目似的写了大半页的寻常事。 直到信笺的末尾,字迹又写得小巧了些。 云谏似乎能看到她在夜里点着灯,耳廓泛着薄红,半遮半掩着一颗心,悄悄地给他写出最后的话语。 “公主府外,有株并蒂冬棠,花开繁盛,寓意也好。” “据闻如今京中议亲订婚,新郎总得来采一枝作为礼彩……” 云谏想起那段时间,他许久未抽得出空去看她,还没有给她扎那盏百兽春醒的花灯,也没有在上元节的钟塔平檐,问出那句答不答应提亲的话语。 他一直以为那是他一心主动在问,直到今日看到她在许久之前就给他写的信。 委委婉婉,情思羞涩的几道小字。 “冬棠实在漂亮,可惜生得高了些。” “郎君何时来,为迟迟摘一枝,可好?” 第65章 看谁 黎梨魂不守舍地等了两日,终于等到门外锁链的牵扯声,如释重负一般,“哗啦啦”地坠到地面。 房门大开,如水月色照得满屋澄亮,银袍少年站在门口,逆着光给她丢来一件内侍的衣袍。 “换了。”房门又闭上。 黎梨忙不迭地更衣挽发,再推开房门看到背向而立的身影,鼻子又是发酸:“五哥……” 萧玳回过头,上下一打量,对着她细弱的肩膀连连皱眉摇头:“叫你不好好吃饭,瞧着真像个可怜的小太监。 ” 黎梨扯着身上的内侍衣袍,心里却是清楚,为难道:“你是不是没有说服舅舅……” 他想悄悄放她走。 第104节 萧玳不以为然,“嗯”了声就拉着她往南宫门去。 “我还没问父皇呢。” 萧玳笑道:“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先斩后奏更稳妥。” 黎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可你会受罚的……” 萧玳无所谓地耸耸肩:“父皇总会心软,不会真将我打死的。” 两人避开耳目,沿着晦暗的宫墙阴影一路往南,零零碎碎地说着话。 大部分时间是萧玳在说,细致嘱咐着她要如何往苍梧去,好像恨不得在短短的一程路里,将所有放心不下的事情都同她交待清楚。 黎梨听着他的嗓音,不敢看他的背影,悄悄低头忍着泪。 终于走到南宫门前,值守的侍卫已经提前换成了萧玳的人,全都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萧玳将黎梨推出宫门,给她塞了个小包裹:“一路上的官驿都去看看,如果有消息,我会化名传快信给你。” 黎梨捧着沉甸甸的包裹,哽咽着拉了他一下。 萧玳笑着说道:“怎么回事,你小时候可没这么爱哭。” 就跟个混世魔王似的,每日里张牙舞爪,称王称霸,犯了错就往他身后躲,毫不迟疑、理直气壮地推他出去顶罪。 哪像现在这样,会愧疚得掉眼泪。 黎梨听出他的调侃意味,难得没有心情生气,低声说道:“五哥,我又连累你了……” “哪里的话。” 萧玳抬手给她擦了擦眼尾的泪珠:“小事罢了,我总不能让你这十几年的‘五哥’白叫吧。” 他拍了拍黎梨,将她转过身去,催促道:“快走吧,省得生出变数。” 话音未落,就有一阵怪异的扑簌声响猛地飞扑二人脸面。 萧玳察觉异常,使劲将黎梨拉了回来,抬手就要防。 一道硕沉的重量压到他的手臂上,眼前簌簌一花。 “咕咕!” 肥硕的蓬毛鸽热情似火地朝两人打了个招呼。 黎梨有些惊疑不定:“……云三?” 她下意识往宫门外看,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从西侧的石狮子后探出了身:“是郡主吗?” 萧玳对着那人夜行的黑衣,半晌无言,抖落了手臂上的肥鸡。 “沈弈,你搞什么?” 沈弈见他不客气,连忙心疼地上前抱起云三:“小心些,它娇气得很。” 云三亲昵又委屈地往他掌心里蹭了蹭脑袋。 沈弈又是一阵“心肝”“宝贝”的哎呦声。 黎梨嘴角筋肉抽了下:“都说慈母多败儿……” 云三是只不大称职的信鸽,听不见哨声就只会往东飞,偏生沈弈的宅院就在公主府的正东方向,回京以来,它没少去沈弈那边溜达,一来二去,倒与探花郎混得熟络了。 黎梨看着云三又胖一圈的身子,控诉道:“好好的信鸽,都被你惯坏了。” 沈弈全当听不见,小心翼翼地将云三放到他肩头,被它压得半肩一沉。 萧玳无语了:“大晚上的,你带这只鸡来这里做什么?” 沈弈:“……” 沈弈轻咳了声,鬼祟地拉着二人去到角落:“云三近日躁动得很!” “我想着它既然是郡主的知己,那定是感受到了郡主的什么心思,我左右一盘算,便猜是郡主想要逃困!” 沈弈正色道:“五殿下身份特殊,不好游走,我一想到郡主要孤身一人,独自前往遥遥苍梧,我就……” 他面上多了些壮烈之色:“大家曾经共患难一场,我实在不忍心,也不放心,我决定陪郡主去苍梧!” 探花郎拉过面前二人的手,情真意切:“我已经给户部留了辞呈,此行一路,我拼尽全力也会护郡主周全的!” 宫门下的兄妹俩欲言又止,或皱眉或咬唇地看着他。 半晌后,黎梨拍拍他的手:“如今入春了,云三躁动,是禽兽的天性……与我的关系不大。” 沈弈眼里的壮烈空茫了一半。 萧玳也拍拍他的手:“云二虽然领兵离了京,但他给迟迟留了些亲兵,以防不时之需,所以……” “这次迟迟出行,只需绕去京郊部卫营一趟,自然有人护送她去苍梧……不会让她独自上路的。” 沈弈眼里的壮烈消失殆尽。 ……就是说,根本不需要他操心? 小片刻后,他崩溃尖叫了起来:“可我刚派人去给杜大人送了辞呈!” 探花郎不死心:“云二留了多少人?若是十几二十个,我觉得我还是能在长途跋涉中派上用场的……” 萧玳一脸怜悯地看着他:“三五百个吧。” 沈弈:“……” 他嘴唇哆嗦了下:“那我……” 完全是自作多情? 萧玳想了想:“但你还是陪她去吧,总归知根知底,默契更足。” 他又瞥了眼蓬毛鸽:“你还擅长养鸡,省得迟迟一路费心。” 云三:“咕?” 萧玳又道:“辞呈我会替你拿回来的。” “你们安心离开,父皇那边,交给我吧。” * 上一次西行路,黎梨只管闷在马车里生蘑菇,而这一趟,心境截然不同。 到底算是偷逃,她不敢领人走官道大路,只敢避开城关,往偏僻小道行走。 除了早日抵达苍梧的急迫,黎梨记挂着萧玳那边的情形,每每临近官驿,都悄然绕路去看看有无送来的化名快信。 可一路都落了空,直到临近蒙西地界,黎梨在乡道上勒住了马。 沈弈凝神看前,一队官差人马拦在了路上。 为首的官差毕恭毕敬地唤了声:“郡主大人。” 来者意图不明,不知是拦是送。 纤薄的帷纱在眼前半遮半掩,黎梨一言不发,身后的部卫营已经谨慎绕前将她围了起来。 那官差却无多余动静,只恭敬递上一封传书。 沈弈接了过来,瞥见明黄的纸页,有些震惊。 是圣上的传书。 二人看见收信人的名姓是萧玳,更是不解。 黎梨开了信件,入目就是天子之怒,满页的训斥与诫罚。 她指尖的力度紧了,不用想也知道萧玳违了圣命,定是吃足了好苦头。 她的视线一行行往下梭巡,终于在传书的末尾找到了这封信会转寄给自己的原因。 是舅舅的手书笔迹,写得潦草,似余怒未消,又似疲乏妥协:“罢了,其实朕也不愿……” 萧玳说得对,他的父皇总会心软。 “外患未止,此行守城之先,最是不该分心离意。” “你去告诉迟迟,舅舅允她从蒙西边防抽调一万兵马与粮秣,随她驰援苍梧。” “叫他们,万事小心。” * 黎梨在苍梧点了兵马,顺带捎上了陶娘。 到底不通兵法,她不敢贸然出关直行,仍在边境之内弯弯绕绕了一路,多耗费了小半月工夫,好不容易,才领着兵马抵达苍梧城关脚下。 与想象中的萧条封城不同,苍梧临东的城门开敞着,远远就能看见几行人守在门下。 该是黎析等人提前几日收到了传信,知晓他们要来。 黎梨遥遥望着那边的模糊身影,忽然有些懊恼,连日奔波,甚至没来得及好好拾掇一下自己。 她垂眸打量了眼身上灰扑扑的骑装,亡羊补牢似的拍拍浮尘,又摘了帷帽,掖了掖散乱的发丝。 她怀着小心思连抿几下嘴唇,试图让唇色看起来红润些。 还是很不满意。 但身边有道人影更加手忙脚乱,甚至拆了发束重新束了一遍。 沈弈折腾一通,而后含羞答答地问黎梨:“郡主,你瞧我仪容如何?” 黎梨瞧着与她同样凌乱的探花郎,违心道:“……还行。” “那就好!” 沈弈欣喜:“我还担心像你一样难看呢!” 黎梨:“……”该死! 她勉强忍了,刚想撇开头,又听见对方含羞带怯地说:“郡主,我这一趟陪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你能不能 ……” 黎梨终于觉得他有些花孔雀开屏的意味了。 第105节 沈弈娇羞道:“待会替我,同黎将军美言几句……” 黎梨瞧着他的行止,里外琢磨一番,有些毛骨悚然了:“等等,你莫不是对我哥哥……” 沈弈遽急:“别瞎想!” 他急哄哄地解释道:“我们边关长大的小孩,见多了黎将的御敌英姿,自小仰慕!我于他只是寻常无异、安分规矩、不多不少的敬仰之情!” 他恨不得指天发誓:“多一分都没有的!” 此话赤忱恳切。 黎梨顿时了然,点头道:“我懂,我也十分敬仰哥哥。” “放心吧,交给我。” 话说得好听,但马匹驶近城门,黎梨看清城墙下的身影,脑子里的所有事情当即忘得一干二净。 乌泱泱的人群里,为首的青年清癯俊秀,生了双温柔桃花眼,正朝她温和微笑着。 “迟迟?” 黎梨喉间一哽。 面前青年的面容,逐渐与幼时记忆里那张清朗的少年脸庞重合。 黎梨仿佛还能看见他将她小心地背在背上、抱在臂弯,带着她穿梭在京城大街小巷,陪她去京郊踩溪水的顽劣意气模样。 那时候她总是仰望着他。 可眼前人推着轮椅上前,抬起头看她,目光温文也内敛。 黎析朝她笑了笑:“认不出哥哥了?” 怎么可能认不出。 黎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翻下马的,几步就扑到了他膝前。 她心疼得失声痛哭:“你的腿怎么了……” 有只温暖大手抚过她脑后蓬乱的圆髻,黎析嗓音和缓:“没事,中毒了,所幸捡回了一条命。” 中毒。 黎梨先前听闻他受了重伤,万万没想到还有中毒这一事,一时之间泪眼又婆娑几分,再抬头,瞧见他脸颈与手上的大小深浅伤痕,更是觉得心口抽痛。 她抽泣着垂泪。 “呜呜呜呜呜哇哇哇……”有人看见轮椅,哭得比她还大声。 兄妹俩回头看,探花郎抱着云三,倚在马边险些哭断气。 黎析顿了顿,问道:“这位抱鸡的……是?” 黎梨咽回眼泪:“他叫沈弈,是新科探花郎,此行一路,照顾我不少。” 她朝沈弈招手示意:“还不过来?” 沈弈好险止住哭声,上前几步,看着自幼景仰的将军近在咫尺,又渐渐憋红了脸,哽塞了好久都唤不出声。 黎梨耐心提示道:“与我哥哥打声招呼吧?” 沈弈憋了又憋,终于一鼓作气:“哥哥!” 黎析:“……” 黎梨:“……” 黎析脸上的笑容立即收回,回头对黎梨说道:“又是一个想当我妹夫的?” “不是不是,”黎梨连忙否认,“他就是一个没有脑子的。” 沈弈意识到闹了笑话,连连解释:“黎将军,我是苍梧人,自小见着你领兵……” 黎析明白了,又挂上了得体的微笑:“啊,原来如此,好小子,多谢你一路照顾迟迟了。” 沈弈听见致谢,羞赧应道:“谈不上照顾,先前在蒙西的时候,我初初就任,郡主也帮过我不少忙……” 说到蒙西,这边灰扑扑的两人倒是齐齐想起了一事,黎梨抹去眼泪,急声问道:“哥哥,你中的是什么毒?” 黎析微怔,没有隐瞒:“是胡虏箭毒引发的痹症。” 黎梨与沈弈对视一眼,都往回看。 黎梨连声唤道:“陶娘,陶娘!” 刚出马车的女子身影应声过来:“郡主?” 黎梨忙叫她来看:“你瞧瞧,我哥哥这毒,与我们郜州遇见的可相同?” 陶娘匆匆向黎析行了礼,简单探脉闻讯一番,回道:“确实是相同的痹毒。” 黎梨想起那胡虏的招供—— “入体即刻弥散,若是四肢中箭便生痛麻,自此瘫痪不良于行,若是躯干中箭……心肺定然受毒,用不着一个时辰,必死无疑!” 见过这毒的凶险,黎梨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后怕地按住胸口:“哥哥,所幸你这箭只是中了四肢,若是中了躯干,那可就……” 黎析却道:“我是腹部中的箭。” 在郜州待过的几人立即愣住,面面惊疑。 陶娘亲眼看过郜州营中的伤患情况,心知胡虏的招供无误,听闻黎析说的话,止不住地愕然。 “怎么会呢,按理说,腹部中箭的话……” 是活不下去的。 一时理不清思路。 黎梨看着黎析膝上盖的薄毯,想着城外到底风大,忙按下众人的疑惑:“罢了,先入城再说。” 她推过哥哥的轮椅,悄然扫了几眼周围,左右没找到想见的人影,踟蹰良久,还是支支吾吾地问道:“哥哥……那谁呢?” 黎析似笑非笑一声:“谁?” 黎梨轻咳一声,小声道:“云家那两兄弟……” 黎析:“你问的是兄还是弟?” 黎梨:“……” 沈弈怎么会让自家将军的话掉到地上,忙替她答了:“当然是弟弟啊!” 黎梨心虚,听见黎析一声冷笑,不自觉缩了缩脑袋。 黎析没多为难她的薄脸皮,懒洋洋地答了:“他们来得及时,也对苍梧边关熟悉,我病重的日子里当真帮了大忙。先前冷不丁的两场反击,把胡虏的围圈往后逼退不少,所以今日我才能开城门迎接你们。” “前些日子,他们出关清理周边的埋伏去了,算算时候,今天日落前,应该能回到。” 日落前。 黎梨看看不算早的天色,估摸着还剩个把时辰。 待入了城,黎析忙着划出地界给她带来的兵士们扎营,只叫副官先领黎梨与沈弈、陶娘等人先去歇息。 黎梨应得乖巧干脆,反倒是沈弈走得一步三回头,频频暗示:“你怎么不多陪陪黎将军!” 黎梨目不斜视,只管大步往前走:“你急什么,往后有的是时间!” 直到分了营帐,过了一个时辰后再见,沈弈终于知道她急什么了。 他瞧着面前梳洗换衣,认真拾掇过,甚至还点了妆的小郡主,调侃道:“你去见云二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往后有的是时间?” 黎梨恼羞成怒:“要你多嘴!” 沈弈不知死活:“果然女为悦己者容啊!” “我们这一路过来,你连件鲜嫩颜色的衣裙都没穿过,有时候一回头,我都险些当你是男人了……” 黎梨:“……赶路时餐风宿露的,能一样么?” 她越说越恼了:“什么男人!你简直瞎得过分,眼睛不好用就别要了……” 说着她就要提东西揍他,却被他笑吟吟地拦了下来:“郡主饶命。” “我最熟悉苍梧的路,带你去城门等他可好?” 沈弈递上她丢在一旁的斗篷:“披着吧。” 黎梨应了前一句,却抬手拒了斗篷:“不披。” 沈弈下意识道:“才二月,日落还会冷的……” 黎梨轻啧了声,怪他不懂事:“难道你没发现我这件新裙子很显腰身么?” “若是披了斗篷,不就全都遮住了吗?” 沈弈无语:“……我没发现。” “你腰身再好,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看。” 他嘴角抽搐着移开视线,径直带她往外走。 * 西风斜阳沉近远处沙丘时,苍梧一侧城关开敞,几队兵马疾驰而入,踏出滚滚烟尘。 领队的少年翻下马,将马缰抛给迎来的士兵,领着几位副官往营地方向去。 副官们在后推搡着打闹:“这次清伏,还是我威武些吧?” “放屁,老子战无敌手,还抽空救了你一命!” 先前出声的副官不服气:“那是因为我的剑断了!才让你碰巧逞了能!” 两人说着又撞到一处,险些碰翻街边的小摊。 云谏蹙眉,低声喝道:“还有精力的话,出城再清一圈。” 副官们忙站稳了,互相使眼神叫对方安分些。 这京城新新派来的少将军,听闻是原先戍边云家的子弟,年纪还很轻。 起初底下的众人都不大服气,以为大弘没有能当 第106节 事的武官,就随便派个人来糊弄他们。 直到众人随他出了几次城,才发现这少将军入了边关大漠,就如同回了老家一般熟悉,排兵布阵还有些原先云将的狠辣劲,接连几次大小捷,倒叫人愈发不敢轻看,更何况…… 副官们窥向他腕间的玄金珠串。 苍梧边关里,谁没听过七年前夺回失城,那城墙上挽弓向敌的小将士与珠串的故事? 坊间喜欢这骁勇又胜战的彩头,多有仿造的珠串售卖,可与那些拙劣的荧粉石子不同,他腕间那串,是真的天然会闪啊! 众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目光又落到他腰间那把通体乌黑,却光芒如雪的长剑,当真是把难得的神兵。 方才说着“断剑”的副官羡慕得眼睛疼,凑上前打听道:“少将军,你这剑是从哪买的?” 剑? 云谏垂眸摩挲了下剑柄,轻笑了声:“我娘子送的。” “嚯!” 几位副官起哄着不相信:“谁不知道你还没结亲?哪来的娘子,想必是藏私骗人!” 云谏笑道:“不骗你们,真是我娘子送的。” 几人在后面又牙酸又眼疼,啧啧着摇头。后头有人耳聪目明地瞥见什么,又“哎呦”了声:“我们苍梧,何时多了位那么漂亮的姑娘?” “当真漂亮!哎——她好像在看我!” 另一人推开他道:“胡说,分明是在看我!” 两人才要争,后面就有人说道:“别吵!她看的好像是……” 云谏忽地被身后的副官拉了一把,他有些不耐地甩手,余光里却瞥见一抹浅色衣裙。 他心底蓦地一跳,抬头望去。 半个月来只在梦中出现过身影,娉娉婷婷地立在十步开外的街口,正微侧着脑袋看他。 二月初的苍梧仍有寒意,周边百姓的边关衣料多是朴素厚沉,她却穿着盛京的明丽衣裙,腰身细细一束,动作间衣摆摇曳,姝丽得像株早春的山茱萸。 云谏完全反应不过来,仍不自觉地上前两步。 对面的少女看着他,迎着夕阳的金光扬起了笑容,就像过往的无数次那样,飞扬着裙裾,满心欢喜地向他飞奔扑来。 云谏张开手,切切实实地将黎梨接了个满怀。 他搂紧她的腰,任她环住他的肩颈,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他听见她欢快放开的嗓音,脆生生地喊着: “郎君!” 第66章 营帐 云谏还未回过神,就抱住她在原地转了两圈,甚至没让她落地,改手就将她打横抱起。 他看着臂弯里的人,喜不自胜:“黎梨,你……” 西风呼起,黎梨搂着他的脖子,笑声问道:“我来找你,你可欢喜?” 云谏低头贴上她的额,亲昵地蹭着她的鼻尖:“当然,我方才以为自己在做梦……” 前方的鸳鸯浓情蜜意,后头的副官们面面相觑,差点惊掉下巴:“少将军还真有娘子?” 方才率先发现“漂亮姑娘”的副官,正是断剑的那位,见状又开始捂脸说眼睛疼:“不行了看不下去了,天底下的好事都让少将军撞上了。” 撞上好事的云谏笑得灿然。 他压不住心底的雀跃,将黎梨往上掂了几下,又接回自己怀里,听见她短暂腾空时的小声惊呼。 黎梨慌忙抱紧他:“别,害怕……” 云谏收住动作,对她笑道:“这么小的胆子,还敢跑来苍梧?” “当然敢。” 黎梨眸光晃着落日余晖,落到他的脸上,伸手抚摸过两道新鲜细小的擦伤。 云谏顺着她的动作往她掌心里贴了下,总有些低头想亲,又顾忌着大庭广众,迟迟未动。 两人安静地对视着,宁静氛围却被一道突兀的咳嗽声打破。 “咳咳咳咳咳咳咳……” 是沈弈的声音。 太煞风景,黎梨本不想搭理,然而听着沈弈越咳越起劲,差点要把肺都咳出来了,她终是不大耐烦地回了头:“你……” 下一眼,她就僵滞住了。 黎析不知何时来到沈弈的身旁,正冷脸看着这边。 黎梨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云谏面色依旧镇定,将她放了下来,藏一只胆小的鹌鹑似的,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他感受到后腰衣衫被揪住的轻微力道,仍从容地朝前行了礼:“黎将军,此行清伏一切顺利。” 黎析冷哼了声,扫了几眼对面少年风尘仆仆的军袍,终是转过了轮椅。 “到营帐再说吧。” 黎梨未听到责怪,如释重负地拍拍胸口,悄悄跟在后头。 云谏伸手往后够了几次,终于捉住她的指尖,将她拉来自己身边:“别怕。” 云谏说:“他要骂也是骂我,不会说你半句不是的。” 黎梨听得眸光微闪:“当真?” 云谏:“当真。” 耳边静了两息,然后云谏就听见她柔软的语调:“他骂你,我也不忍心啊。” 云谏诧异于混世魔王难得的良心,正有些感动,就发现她松了一口气似的,毫无顾虑地扣紧了他的五指,惬意自在又张扬地晃了起来。 丝毫都不担心被黎析看见了。 小魔王就差在脸上写着:他只骂你,那我就放心了。 云谏:。 他好气又好笑,带着她进了黎析的营帐。 出城清伏的副官们将此行的要事逐一回禀,在沙土上标记出清伏的范围,算是苍梧城关外稍安全的地带。 黎析说起梨梨带来的蒙西援兵,如今人手稍丰,正好趁此良机,再将胡虏往沙洲的外围驱赶。 黎梨与云谏坐在后头听着。 黎梨有些走神,倒不是军机晦涩,而是鼻息间有阵清甜,总让她在意。 是她最熟悉的花香。 自二人解了三次酒药,身上的花香就变得十分清淡,不仔细闻的话,几乎闻不出来。可眼下的花香实在丰盈,她毫不费力就能闻得清楚。 黎梨想起,往常只有动情的时候,花香才会浓烈。 于是她侧身要往云谏脖颈上嗅,心道这蔫坏的狼崽子,不会听着军机也起了坏心思吧。 云谏却抬手将她拦住:“几日奔波,我还未来得及好好梳洗呢。” 黎梨眯了眯眼睛,只道他心虚,云谏却跟洞彻了她心里的想法似的,将她脑袋转向一侧的黄铜香炉。 暖白的香烟正袅袅缓升。 “是它的味道。” 云谏:“我第一次来这,也吃了一惊,里头的香料,与我们身上的花香当真相似。” 黎梨认真嗅了几下,果然觉得相似:“所以,那里面是……” 云谏:“我有问过,黎将军说是早年间我兄长不务正业,丢了国师的职责游山玩水,来苍梧的时候,给他送了一些果干。” “只让他扔香炉里烤着,旁的也没多说了。” 果干。 黎梨听得迷糊,她心知云承那人神神叨叨,他的所作所为最难琢磨,只怕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前头的黎析也在问云承的事:“国师呢?他与你们一同出去,怎么没与你们一起回来?” 有副官应道:“前日清剿了一支胡虏的营队,国师盘问出箭毒的来路,他带人去查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 黎析道:“营中受毒的将士不少,若能查出解药,于我军大有裨益。” 黎梨见过那箭毒的厉害,听闻云承查出了来路,忍不住对云谏感慨:“你兄长为兵作将是有几分本事的,为何非要去做神棍骗人……” 云谏正低头捏着她纤细的手指,闻言径直忽略了后半句,醋道:“怎么只管夸别人,我为兵作将就没本事么?” 黎梨觉得好笑,从善如流地反握住他,给狼崽顺毛。 “当然有,你最有本事。” * 再有本事,云谏也有没辙 的时候。 比如这几日,黎析严慎小心,将黎梨的营帐挪到主将营帐附近,派足了守卫值守,他插翅也飞不进去。 云谏向黎梨控诉:“他像防贼一样防我!” 黎梨简直哭笑不得:“军中那么多男子,不见得是针对你。” 云谏不满咕哝道:“就是针对我,我都看清他的眼神了,恨不得再买一把煽猪刀……” 但他很快就没时间埋怨了。 军命下来,云谏又领人出了城。 第107节 黎梨留在营中也没闲着,得空就与沈弈去给陶娘打下手,多少捡了些医药功夫。 这日她在药库捡药时,碰见储放香料的柜子,想起哥哥香炉里的果干,总有些在意,便折步开了储柜。 她从柜屉里翻出主将营中所用的果干,只觉小巧无奇,左右不过珠子般的大小,晒得干瘪,是何颜色也看不清。 但是拿到桌前用石臼一舂,甜香四溢,除了比揽星楼酒里的清淡些,气味几无二致。 她碾着粉末陷入沉思时,桌前的地面忽然多出块光亮。 有人掀了药库的帘子进来。 黎梨甫一抬头,双眸就是一亮:“你回来了?” 云谏也有些怔,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处撞见她。 他转瞬点头笑了:“刚回城。” 黎梨刚想起身,云谏就走近将她按回坐席,撩袍坐到了她的身边。 黎梨想起这是取药的地方,一时又紧张了起来。 她拉过他的袖子,在他身上翻看着:“受伤了吗?” 云谏轻按住她手:“没有,不必担心。” 见她不大相信,他指了指下颌边的一道锐器擦痕,玩笑道:“一点小伤。” “只是知道你喜欢这张脸,担心色衰则爱弛,便来寻些药。” “胡说。” 黎梨不知他为何总觉得自己贪好美色,嗔怪道:“我才不会。” 她从旁取来药膏,擦净了手替他抹药。 指尖沾着草药清香,轻轻点落他的伤处,将那新鲜血痕覆盖过去。 黎梨的目光不可遏制地偏离,落到他的额间、脸侧、脖颈。 她还记得在行宫的花林里,第一次听他说“破相”的时候,她仔仔细细地看过他的脸,只看得见暖玉无暇,干净得毫无瑕疵。 而如今,他添了不少细微伤痕,深深浅浅,都是别离的时日里,那些擦着血肉过去的一份份惊险。 黎梨的动作渐渐放缓了。 云谏笑道:“怎么,还真嫌弃了?” 黎梨回眸收拾药瓶,默默摇了摇头。 感受到他长久停留的视线,她愧欠地开了口:“都是因为我……” 这些时日重逢,他一如既往地同她无赖玩闹,同她插科打诨,总让她觉得两人还在无忧京城。 可眼下真真切切地看着他受的伤,黎梨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她攥紧手里的药瓶:“都是因为我,你才……” 才要背离故土安乡,辛苦冒这些险,受这些伤。 云谏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看了她半晌,从她手里抽出了药瓶,替她收到了药箱里。 “我就不能是为了我自己吗?” 云谏拉过她的手,抚摸着她紧攥药瓶时在掌心留下的印痕,低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为了我自己呢?” 黎梨朝他抬起视线。 “黎梨,”他微微叹着出声,“你过往常说我是君子,我当真不是。” “我私心为营,将你视为己有,若非剩那三分良知与心软,其实恨不得在你脖子上咬一口,叫所有人看清你与我的关系……你说我如何容得下你身边站着别人?” 他对上她那双桃花眼,轻而易举地透过含春带俏的表像,看见底下时常迟钝的懵懂。 她迟钝,他便总是说得直白。 “容不下的。” “你或许会担心、愧疚,误以为我受了苦累。” 云谏用力握住她的手:“但我只觉得庆幸,庆幸自己知晓你的心意,让我有底气去争。” 她的心意。 黎梨想起那夜的宴席,同他解释一般,轻声说道:“我没有喜欢上别人……” “我知道的。” 云谏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半揽着她的腰:“那日解药时你说过的,你长这么大,就喜欢过一个人。” 他才说得有两分自满,再往下说又有些怜惜。 “那日起初,你把我认成别人的时候,哭得很可怜……与后来认出我的时候,是全然不同的反应。” 云谏说了句于黎梨而言,不大好理解的话:“相比于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更加令我无法放手。” 见她果然看他看得迷茫,他只是笑了下,侧首问她: “还记得在揽星楼里,我同你说过什么吗?” 黎梨第一反应,老实巴交:“你问我是不喜欢还是不习惯。” “……不是这句!” 云谏满腔的柔情,被她一句话冲了个干净。 他觉得啼笑皆非:“你再往前想……” 黎梨当真去回想。 “哎,罢了!” 他实在不知身边的榆木脑袋还会想起什么,索性直接告诉她:“那日事前,我叫你放心。” 榆木脑袋双眸更显迷茫,显然早已忘了此事,云谏当真有些牙痒,用力将她搂进了怀里,气急败坏似的说:“那可是我下决心的话语!我同发誓一般说出口的!” 黎梨满脸无辜地看着他:“可后面的事情更让我印象深刻。” 云谏:“……” 黎梨好声给他顺毛:“那你叫我放心什么?” “……叫你都放心。” 云谏认了输,往她鬓边一挨,闷声道:“你笑话我古板,但我总觉得,与你亲近一场,我做男人的总该担些责吧……” “所以如今遇事在前,我替你挡挡怎么了……” 黎梨倚靠在他煦暖的怀抱里,稍静了下。 待她侧首看去,他被沙洲大风吹得微凌的额发细碎垂下来,遮掩着微敛下的鸦黑长睫,连带着眉宇线条都柔和了些。 黎梨听见他轻缓的声音:“你好,我就很好了。” 她鼻尖忽然有些发酸。 云谏说完,又想起兔子爱眼红的性子。 他往她手上轻轻一拉,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你瞧,这是什么?” 黎梨低下头,一条彩丝缀珍珠的丝绸发带搭在了她的手上。 她稍微捻了下,认出这料子矜贵,不像苍梧的出产。 云谏说道:“这趟出关清伏,遇到了一队不怕死的羌商,我同他们买的。” 黎梨觉得好笑:“提着剑去买这样女儿家的玩意,你也不怕手下笑话。” “他们笑了。” 云谏气定神闲:“但我同他们那群光棍说,连礼物都不晓得买,怪不得只有我有娘子,然后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黎梨:……好幼稚。 她眼里多了些真切笑意,朝他扬了扬嘴角。 云谏忽然想起了真正的正事——重逢那么些天,还未来得及亲她一下。 温香软玉在怀,药房僻静无人,柔情蜜意氛围正好。 他抬起些她的脸,指腹在她唇边轻轻摩挲,勾画得暧昧。 黎梨就顺着闭了眼睛。 狼崽子的尾巴都愉悦地竖了起来,朝她低下头去。 “郡主!陶娘她喊你——” 然而,桌案前毡帘缝隙的光芒遽然大亮,沈弈急哄哄地破帘而入。 这声突兀。 黎梨被扑入的寒风与人声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撇开了脑袋。 沈弈后知后觉,看清室内场景,触及云谏要杀人的目光,他尖锐叫了一声,立即甩帘跳了出去。 “我什么都没看见——” 毡帘噼啪啦一顿乱响,黎梨也不知道外头多少人察觉了异常,又不知陶娘那边有何急事,当即手忙脚乱地捡着药瓶就要出去。 “我……”她不知该如何同云谏解释。 “没事,”云谏三两下替她收拾好了药箱,“军医务要紧。” 他提起药箱,牵她往外走:“我陪你去。” 黎梨被他拉得怔忡。 她望着他逆着帘外阳光的高挑背影,走了几步后忽然拉了拉他的手。 云谏顺着她的力道回头,听见她轻软的话音:“今夜……” “我会支开我帐前的守卫。” 第108节 * 是夜,月上中空。 营地里,巡城的士兵陆续交班回来,熙攘相挤。 云谏沿着营帐火盆行走,隔着几丈距离,就见黎梨帐前的守卫隔帘应了几声,然后转身离开了。 他轻巧掀开两三层或厚或薄的毡帘,踏入芳香暗萦的帐内。 “呼 。” 浅浅的吹气声。 唯一一盏点在榻边的灯烛被吹灭。 云谏眼前遽暗,过了半会儿,才逐渐适应地看清枕边夜明珠柔和的微光。 有道窈窕身影屈膝侧坐在榻上,她穿了件柔软素净的常服,乌黑柔顺的发辫垂下肩,他午间送的彩丝珍珠发带编绕其间。 黎梨朝他侧了下脑袋,素手拍了拍床榻:“坐过来。” 云谏在她的营帐里迈步,莫名有些身居客场的局促,倒是鲜少地觉得她好生从容。 蓬松的软褥陷下,他坐到她身边,看见自己的衣袍与她的裙摆在榻上若即若离地挨触着。 夜明珠的辉光柔和,将她的侧脸勾勒出柔白的轮廓,素色的裙衫好像泛着微光。 云谏喉间轻微一滚:“我……” “来得很巧,我刚支走守卫。” 黎梨当真比他自在很多,稍微坐近了些,抬手就搭上他腰间的玉带,摸索着要解开。 云谏下意识按住她的动作。 见她移上视线看他,他又觉得自己反应太大了些,干巴巴地解释了句:“别,别急……” 他改手想将她搂近,说得磕绊:“你总怕疼,我们慢慢来……” 黎梨顿了顿。 她眸光些微闪了闪,然后缓缓眯了下眼睛。 她忽然暧昧地笑了:“怎么会疼呢?” 黎梨将他的手牵向自己,软声说道:“你闭眼。” 云谏不明所以,只依言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小阵窸窣声响,而后他感觉自己指尖猝然碰到一道柔润的触感。 温软又湿滑,手指轻而易举就滑进了暖意深处,被湿润包裹了起来。 云谏先是一顿,而后便想缩手。 黎梨拉住他,娇声问道:“怎么了,不敢摸?” 云谏:“……” 他面无表情:“你倒是给我摸个真的,少拿别的东西捉弄我。” 他睁眼低头,果然就看见她将他的手指按进了一小罐药膏里,草药的香味弥散四侧。 黎梨有些遗憾:“这药膏方才放在灯烛边,烘得湿热,近似体温……我还以为你不会那么快认出来呢。” 云谏撇开头:“一点都不像。” 黎梨好奇有多不像,但她心知夜深人静,可不好再挑弄他。 她坐直了身正色道:“衣衫解了。” “今日在药库,我都闻见你身上的血腥气了,还骗我没受伤。” 云谏听见这话,不敢置信地回视她手里的药膏:“你叫我来,就是想给我上药?” 黎梨理直气壮:“不然呢,哥哥的营帐就在不远处,还能做什么?” 云谏闻着鼻息间的草药味,脸上不见感动,只写满了“受骗”二字。 黎梨认真板着小脸:“快些。” 他不情不愿地挑开腰间玉带,扯露半边肩膀:“小伤罢了……” 黎梨端详着皮肉微绽的刀伤,鲜明的血痕已经处理干净,只随意上了些止血的药粉。 她默默叹了声,给他换了伤药:“往后受伤了,要同我说啊……” 她指尖动作轻柔,低头时呼吸浅浅拂过他的肩头,发辫也柔和地扫着他的胳膊。 黎梨记挂着他的伤,上药上得认真,没注意到身边人逐渐幽深的眸光。 她不计较他试探性的小动作,却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抱到了腿上,连衣结何时零散了都不清楚。 黎梨感受到空气的凉意时,才懵然抬头,然后就被一道轻揉力度弄得身骨发软,脱力趴到他的肩上。 药膏从手里滚出,黎梨拢了下手指。 “我……” 云谏低头闻着她身上似有若无的花香,请求似的唤她:“迟迟……” 黎梨在他的吐息里轻微缩了下,难为情地叫他别闻:“我还没沐浴……” 云谏稍微掀起眼帘,果然看见对面的屏风后,浴桶上方水汽氤氲着。 他顿了顿,轻声笑了:“好巧,我也没有。” 黎梨分明闻到了他身上的皂豆香气:“骗人,你……” 话未说完,她的外衫就落了地,整个人就被打横抱了起来。 黎梨懵然看了眼他的脚步去向,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差点就想尖叫。 她揪着他的衣襟,慌声拒道:“不行!荒唐!” 云谏笑得爽朗:“听不见。” 黎梨倒是听见了,哗啦的水声一响,热水猛地没过身子,她刚上下一沉浮,就被人揽臂捞了起来。 黎梨连忙扶住浴桶,身上单薄的里衣尽数湿透,若隐若现地透着妃色的小衣痕迹。 她慌得想躲,少年的身躯却欺近,又是一阵水声激响。 云谏的衣衫早已解了,湿淋的水珠垂挂在锁骨,沿着好看的轮廓划落胸膛,没入水深处。 他一手撑到浴桶边缘,身上的灼热气息将她逼入方寸之间。 黎梨的背抵上了浴桶边缘,见他压近,忍不住就往后仰了些,连带着呼吸都轻促起来。 水波在二人身间推荡,在愈近的距离里荡出交融的波纹。 眼前的少年身躯紧实劲瘦,黎梨浸在荒唐热水里,想看又不敢看,眼睫乱颤时,下颌却被轻轻抬起了。 云谏倾近前来,似哄似诱:“试试好么?” 黎梨稍一垂睫,柔软的唇瓣就被覆上了。 他好像知晓她的紧张,低头轻含着她的唇珠舔舐。 黎梨听着他的低声,徐徐松了齿关。 身前人耐心又细致,将寸寸香甜缠绕在舌间,直到黎梨抑制不住地轻促喘息,连带着香雪般的面颊上也飞满粉色,他终于揽起了她的腰。 湿了水的衣料带着微重贴在身上,每一丝的剥离都被清晰放大。 黎梨的指尖蜷了下,无助地想捉住浴桶边缘,却被他牵着搭到他的肩上。 “别……”她记得他的肩上还有伤。 云谏在她指尖带来的痛感里快活地闷哼:“没关系,抱紧我。” 黎梨当真抱紧了他。 耳畔水声撩动,像某种刺激神经的乐声。 少年拨开湿润的琴弦,长指抚弄羌笛的润泽气孔,熟稔地让听曲的人软了身骨,几乎支撑不住地全靠他搂着。 小曲悠悠良久,水声才稍停。 云谏抱住她,缓缓沉身。 黎梨当即就呜咽了起来,甚至有些想往后躲,云谏却搂紧了她,容不得她避让。 他置身于柔情蜜意之中,想起方才的暖热药膏,心道那算什么。 一点都不像,怎能与她相比。 云谏总是耐心,奏曲既徐又缓,听曲的人仍是受不住地轻声啜泣,他亲着她湿漉漉的眉眼:“怎么了?” 黎梨将眼尾的泪珠蹭到他的脸上:“好烫……” 云谏没有停:“哪里烫?” 黎梨的眼角眉梢更红了些,没有说话,只管埋首贴到他的颈边。 云谏却顺势将她抱得更深,毫不意外地感觉到她按紧了他的肩。 黎梨难耐地轻吸着气,听见他低低笑了起来:“什么烫?” 她闷声低头,打定了主意不理他,却被揽住腰身抬高了些。 黎梨终于睁开水雾朦胧的眼睛,看见身前人一如既往的坏心思模样。 他有意放慢了动作,想叫她分辨清楚似的,慢条斯理地厮磨:“迟迟你说,什么烫?” 黎梨的耳廓被上涌的水汽一下一下烫得软红。 云雾缭绕,水波缓慢却叫人领悟更深,她受不住地推搪他:“水,水烫……” 云谏笑了:“烫你的,是我。” 他没再收敛。 水声激响不绝,薄薄的屏风被水花溅得湿潮,漂浮的花瓣与倒映的人影都晃得凌乱破碎。 云谏听见怀里人压抑不下的吟声,好心情地揉开她脸边沾湿的鬓发:“小声些……” 第109节 但黎梨是被小烹小煮的小鱼虾,在蒸汽在滚水里翻腾挣扎,连顺畅呼吸都是困难。 她止不住声,云谏索性低头堵住她的唇,将一道道细声尽数衔入口中。 黎梨依稀还能听见远处城关换值的金锣声响。 身下的荒唐热水 似乎永远不会冷却,反倒愈发滚烫,她觉得紧张又刺激,可身前人带来的安心感又过分充足。 她知道他会替她兜底似的,连声音也不刻意忍着了。 起初蜜糖般的声线还只是在二人唇齿间婉转,后来真有些承受不住,埋着脑袋哼哼唧唧地往云谏的脖颈与胸膛上面蹭。 连带着潮热的呼吸与柔软的唇瓣,胡乱在他身上碾蹭。 云谏被她逼得走投无路,到底有些失控,几下发狠将这磨人的夜莺抛上了云端。 黎梨脊骨一软,猛然喘了几口气,往后缩着就要推他。 云谏拉住她的脚踝,好声好气地哄着:“再等等我……” 云端的夜莺敏感又柔弱,含着泪使劲摇头,再碰一下都不肯了:“真的不要了……” 云谏正在兴头,但对着她的泪眼,到底没辙,将她抵在浴桶边缘,闷闷不乐地低头轻咬着她的肩。 水下的波纹又荡漾开。 云谏瞳孔微缩了下。 他垂眸看去。 黎梨轻柔握住了,好声哄着他:“不让你难受……” “我,我帮你。” * 翌日,药库里。 陶娘捧着册子点着药材数目,她逐笔勾划得认真,但身旁人的动作略为古怪,总叫她分心。 她忍了半晌,忍不住了,侧首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黎梨捡着药,手抖得哆哆嗦嗦的。 小郡主笑得牵强:“……没事。” 陶娘关切道:“可是军医务太多了?你也不必太操劳……” 黎梨诚恳道:“军医务倒不操劳。” 她说着,顺道开了个小柜,发现里面盛着几味晒干的药材。 红梗乌圆叶,似乎哥哥的香炉里,除了那不知名的果干,也有这个。 黎梨拿起来看了看,向陶娘问道:“这是?” 陶娘瞥了眼,随口道:“乌尔草,有些清心静气的功效。” 黎梨对着手里的药草,喃喃重复:“清心静气……” 陶娘解释道:“苍梧辛香料繁多,虽然于身体有益,但多为热性。” 她隐晦道:“年轻人久用热性香料,总有些不好克制……此药草配在香囊、香炉里,可以中和一下。” 黎梨听明白了。 她转过身:“快,这什么什么药,给云谏配一副!” 刚来到门口的三个男人听见这一句,步伐一顿。 沈弈与黎析不约而同望向旁边的云谏。 “怎么郡主要给你配药?” 沈弈关怀道:“云二,你是受伤了么?” 黎析念及他近日来的奔波劳碌,难得和缓了脸色:“可要去军医处看看?” 云谏莫名其妙地望向闭拢的帘门,下一刻就听见里侧少女的声音。 “他年轻,总是克制不好……” 云谏:。 沈弈:…… 黎析转头,对身边的副官吩咐道:“上次的煽猪刀,再给我买一把回来。” 第67章 望阁 胡虏大约也没想到,大弘从京城派来的新将军与国师会对黄沙大漠如指诸掌。 凛冬时苍梧尚且因为主将中毒重伤,而受封关围城之困,胡虏本以为这城池已是囊中之物,谁知临近三月,反倒是他们胡虏的营部被逼得一退再退。 退势焦惶,处事更容易失宜。 而苍梧乘利席胜、捷报频传,难得在三月初迎来了一段稍微安生宁静的日子。 军医处都清闲了不少,黎梨有了兴致,与沈弈到城关附近的绿洲摘了小两筐果子。 黎梨想拿去慰问伤员,她将逐个果子擦得仔细,但身边的沈弈擦得更仔细。 他特意挑了圆溜小巧的果子,瞧着青红交间,显然是酸甜适中的,擦完了还整整齐齐地码进了竹编小篮里,放上新鲜野花做点缀。 黎梨眼瞧着他的行止,有些诡异的预感:“你这是……” 沈弈爽快道:“给云三的!” 黎梨:“……” 她转眼看向他脚边的灰白鸽子,后者正蓬着毛,圆滚滚地在竹篮旁边欢跑。 这是黎梨第一次见到,跑起来比飞还熟稔的信鸽。 她忍无可忍,狠心地从竹篮里薅走了一把果子:“不许给它吃这么多!它都胖得飞不起来了!” 沈弈心疼得直跺脚:“你扣那么多,它会吃不饱的!” 他要从黎梨手里抢回果子,黎梨死活不肯,二人险些就扭打起来,沈弈几乎是在尖叫:“鸽鸽才不胖!” 黎梨一震,鸡皮疙瘩骤然起了一身,被沈弈趁势夺回了果子。 她牙酸又肉麻:“你……你管云三叫哥哥?” 沈弈一脸义正辞严:“鸽鸽。” 黎梨的牙更酸了。 她看着他将果子重新往篮子里码,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蓬毛鸽溺爱到底。 “我做了恶人,倒显得你与它才是一家子。” 黎梨难以直视地错开眼:“往后你干脆改名叫云四得了!” 两人谁也不服地争起了嘴,谁也没留意到蓬毛鸽子忽然扑腾起翅膀,飞快袭向一道素袍身影。 直到四周的兵士惊呼声起,黎梨与沈弈才发现,云三滚圆的身子已经蹬到了云承的身上。 它三两下就啄穿了他手里的锦囊,一口衔住什么就大快朵颐了起来。 云承意外地移起视线。 黎梨与沈弈直呼不妙,连忙扑上去揪开云三。 蓬毛鸽还在嚼嚼嚼。 黎梨头疼又难为情,抱歉地同云承说道:“实在对不住,是我们没看好它……” 她真挚看着对方:“国师,它吃了什么?我给你赔……” “哦,这个啊……” 云承瞥了眼手中荡然一空的锦囊。 他挑挑眉,气定神闲:“它吃了你哥的解药。” 什么…… 解药。 她哥哥的解药。 几个字“哐哐”地砸进黎梨的脑瓜里。 好半晌她才僵滞着回头,与沈弈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云三。 蓬毛鸽咽下嘴里的东西,亲昵地对二人啼鸣一声。 黎梨发出尖锐的尖叫,扑上去捉着它晃:“你给我吐出来!” * 云谏来到主将营帐。 他一眼看到角落里蹲着垂头丧气的两人一鸽。 黎梨握着小木棍戳地毯:“吐不出来,吐不出来……” 沈弈握着小木棍戳云三:“拉出来吧,拉出来吧……” 云谏嘴角微抽:这是什么诡异的仪式? 他上前拉起黎梨,抽出她手里的木棍,给她拍拍掌心:“怎么了?” 黎梨失魂落魄:“他的鸽鸽吃了我的哥哥的解药。” 云谏嘴角又抽了下:在说什么? 他将视线移到长桌后的两位兄长身上,用眼神询问他们是何情况。 黎析只道:“先坐。” 第110节 待营中另几位副将与副官们匆匆赶过来,云承才从长桌后悠悠站起。 其余将领们皆是一喜:“国师回来了?” 胡虏猖獗,在场所有人的部下都有中了箭毒的兵士,他们先前听闻国师去追查箭毒的来路,便一直翘首盼着能有所结果。 云承朝众人颔首。 他从袖中掏出个束得严实的锦袋,叫大伙儿掩紧了口鼻,而后才挑开绳索。 一道奇异的香气袅袅然弥散开,纵使各人掩着袖子,仍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黎梨悄悄吸了口,清楚感觉到自己毫无反应的清醒。 她正想偷眼看看云谏,就听云承开了口。 “这锦囊里的花就是胡虏箭毒的来源,痹性很强,光是气味就能令人晕眩,若是制成箭毒入了血肉,非死即残。” 他向众人展示完锦囊里的浅色花朵,又迅速束起了袋口。 临近毡帘的将领起身开了帘子,将屋里的花香挥散些。 新鲜的春日空气涌入帐内,在场众人神色稍松,有将领回过神,急忙问道:“既知来源,国师可有查到解药?” ——不只黎将,营中还有不少兵士等着解毒的。 云承照旧颔首,从容道:“此花结的果子,就可以解毒。” 将领们大喜:“那果子呢?” 云承将那个被啄破 口的锦囊抛上桌面,言简意赅。 “被鸡吃了。” 在场的目光齐刷刷地往角落里投去。 黎梨自觉教子无方,惭愧地垂下脑袋,沈弈生怕他们要杀鸡取果,忙将云三往自己袖口里塞。 云三还不情不愿地“咕咕”叫着,挣扎着掉了一地鸽毛。 帐内众人一时语噎。 云谏终于搞清了状况。 他安抚地揉了下黎梨的后脑勺,向云承问道:“这花与果生长在哪里?我再去采。” “采不了。”云承一口否决了。 在众人疑虑的视线里,他解释道:“这种花果罕见,多生长在沙洲深处的一座隐秘树林里。” “那树林里的空气,尽是此花的痹气,寻常人或动物进去,呼吸不了几口就会倒地昏迷。” 寻常人而已。 黎梨眸光一亮,刚想说她可以去,又听云承开口道:“而且那林子有些蹊跷古怪。” “据闻往年曾是大弘与金赫胡虏的杀降抛尸之地,降兵降将化作冤魂,鬼火白日不散,挟怨勾缠过路之人。” “即便偶有花果凋弊、痹气弥散的时节,但林间也永远蒙白生雾,诡异阴森,听说从未有人可以活着穿越那片树林。” 众人听得面色凝重:“所以说……” “没办法进去,也不能冒险进去。” 云承利落总结道:“那果子,采不了。” 黎梨一听就急了:“难道箭毒就没法解了吗?” 她忽地想起什么,起身道:“既然进不去林子,那胡虏是如何采花制毒的?国师你又是如何拿到花朵与果子的?” 云承应道:“不是采,是捡的。” 见众人似有不解,他解释道:“沙洲天气莫测,偶有暴雨或狂风入林,会带出一些零零星星的花朵。” “而金赫的胡虏时常在林外梭巡,遇见了就会捡回去酿作箭毒。” 云承叹了声:“捡拾全靠天时,也得亏如此,所以胡虏的箭毒存量不算多……才不致于毒害更多的大弘将士。” 竟是如此。 黎梨恹恹地倚回云谏身旁。 “花朵质轻,还算容易被带出。” 云承更简洁地说完:“那果子虽小,分量却重,轻易不能随风雨出林。” “我们在林外觅寻了小半个月,也就找到这么一颗……” ——还被云三嚼了。 黎梨看了眼黎析的轮椅,愧疚地低下了头。 云谏轻抚着她的背,朝云承问道:“除了那鬼火林子,还有旁的地方生着这种花果吗?” 众将领原本听得丧气,闻言又点燃了些希望的心火,期冀地望向云承。 云承静默了少顷。 “旁的地方……” 仙风道骨的国师,脸上忽地多了两分促狭,往云谏与黎梨身上扫了眼。 “这是苍梧的奇卉,三次开花才会结果,古怪得很,可不是处处都能找到的……” 边上挨着的二人闻言皆是一惊。 他们先后睁大了眼。 三次开花才会结果,这不是那什么…… 云承轻啧了声,说道:“早些年我曾在沙洲偶然经过一片狭小绿洲,在那见过这种花果。” “可惜,前些时日我领人再去的时候,那片绿洲已经被黄沙掩埋得干净,再无痕迹了。” 黎梨不自觉握住了云谏的手臂,有些难以反应。 “苍梧奇卉……” 她轻力扯了扯身边的人:“那有着剧毒痹性的花,竟然可以酿酒……” 云谏还未说话,云承就笑了:“那花有毒,当然不能酿酒。” “但那果子是味良药,用来酿酒倒是不错。” 见二人看来,云承笑得更加暧昧:“我当年就采了果子酿了一坛,后来因着缘分,赠给了一名蒙西的酒商……” 黎梨顿时头皮发麻。 苍梧的奇卉,酿酒的道人,蒙西的酒商。 全都对应上了。 她转眼想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失声喊了出来:“那情酒——” “是你酿的!” 云谏一把按住她,已经迟了,众人投来了惊疑不定的目光。 云承也不知是否存心,故作讶然:“郡主怎么知道,那是坛情酒?” 黎梨:“……” 众目睽睽,她默默闭了嘴,由着云谏扯过话题将他们糊弄。 她委实吃了一惊,原来自己与云谏身上经久不散的花香气,其实是道果香。 但又很容易想通,难怪与哥哥香炉里的果干香味如此相似。 难怪哥哥腹部中箭,却也只是麻痹了双腿,没有害及性命。 想来他常年以那果子作香,日夜熏闻,借此挡住了很大一部分毒性。 云谏扯开话题,帐内的将领们旋即把注意力放回了正事之上。 “也罢,只能时常去林外搜寻,再留意有没有新的果子被风雨带出来了……” 有人拿出了斥候送来的急件,交到黎析手上:“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这件。” 将领们肃正了面容。 黎析拆了信:“……春和日暖,胡虏眼见颓势已起,便有放手狠搏之意。” “……金赫二汉蒙乌鲁,已从金赫边城领兵来援,他们绕东南下,截断了苍梧与诸城的沙洲通路。” “大弘境内,大小官路商道都弯曲盘绕,通行耗时……沙洲通路被断,只怕苍梧又将陷入孤立难援的危境……” 有副将听见传信,神色凝重:“蒙乌鲁常年驻守在金赫与蒙西的边境,兵马丰足,如今胡虏费心调他过来,其实有几分背水一战的意思。” 旁的副官也道:“早就听闻此人颇为狡猾,擅伏击,更擅逃遁,主打的就是一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十分难缠……” 黎析默了默,将手里急件扣到了桌面。 “春暖了,胡虏没多少耐心与能力再耗下去了。” 他抬头看向底下的人:“夷灭蒙乌鲁,清出苍梧的沙洲通路,胡虏大势便去。” “此行不易,但……” 云谏干脆应了:“我去。” * 今夜沙洲的天穹极黑,半点星芒都看不见。 黎梨站在城墙望塔的阁楼窗边,远眺黄沙大漠的尽头。 她喃喃道:“那边,就是你明日要去的地方……” 暖热的手掌拢到她的腰侧,有人从后揽住她,轻声安慰道:“别担心。” 云谏知她一知半解,向她解释得清楚:“蒙乌鲁虽然难缠,但劣势在于他久踞蒙西,并不熟悉苍梧这边的气候地形。” “我们占据天时地利,取胜只是计日之功。” 黎梨听着他的嗓音,轻轻点了点头。 第111节 “我相信你。” 她往身后靠,半倚到他的肩侧,松和气氛地搬出那日重逢说的话:“郎君为兵作将,最有本事。” 夜风拂面,清淡的香气徐徐沉浮。 云谏低头看见她柔白的脸颊,在粗砺的沙洲暗夜里,像一捧早春未化的雪。 “最有本事?”他不紧不慢地重复着这四字。 黎梨隐约听出些什么意味,他的下颌便蹭到了她的鬓边。 “明日出发,又要许久见不到了……” 握在腰间的力度也晦明了些,她微微羞赧地侧开脑袋,却听他轻声问道:“迟迟今日,可愿主动一些?” 黎梨顿了顿,脸上烧得更热了。 她在原地踟蹰良久,暗念着“他明日出征,明日出征”,终是做足了准备,主动牵起了他的手。 她用力柔缓,想主动些将他拉去望阁角落里,那有张歇息所用的小榻。 云谏意识到二人理解的误差,倏尔笑了起来。 他反客为主,将她拉去另一边。 临着沙洲的阔敞格窗,云谏坐到一旁的宽椅上,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一手搭在自己腿上,似某种劝哄的邀约。 “坐上来。” 昏黄的壁灯斜斜照着,窗栊边的轻纱软稠缓缓落到地面,堆叠出朦胧的影子。 黎梨双手按在云谏肩上,被临窗沙夜的风拂 得青丝散开。 云谏一手握着她的腰,一手替她扶准了,耐心地教着她:“感受到了么?” “迟迟……坐下去。” 黎梨听着夜风卷起细沙的声响,放缓了呼吸往下沉。 细微的渍声像小兽进食的吞吐,黎梨耳声凌乱,脑子里也是繁剧纷扰,似有无数思绪混搅。 她时常觉得自己与云谏是不相配的,只是他足够温柔耐心,总能让她慢慢适应。 但如今交由她自己主动掌控,有些分波推流的感受,真是清晰强势得无法忽视。 她闭了闭眼睛,难耐地小口小口地吸着气。 云谏揉着她的后颈,声声哄着她放松一些,但黎梨仍旧卡得吃力,不上不下,难以适应地阵阵紧绷着。 在她的紧张里,云谏的瞳孔时时涣散又凝聚,终于在她轻声啜泣说着“坐不下”的时候,他搂住了她。 “趴我身上。” 他说:“我帮你好么?” 鼻息间尽是香甜得诱人的气息。 蜜罐已经装满了蜜,花场的农家一手握着沉木麈柄,磨蹭着对准,未料想会沾得满手蜜浆。 农家饶有兴致地又蹭了蹭,蜜罐子娇气地哼唧着,甜露却倾出得更欢。 沉木麈柄分拨软嫩的蜜蜡,缓缓推入。 黎梨有了支撑感,却愈发软得想晕迷。 云谏少有地不肯让她躲懒,偏要叫她自己动作。 黎梨抱着他的肩膀,像渡过寒冬后初次见到春季旷野的小兽,起初生疏地试探,而后有些莽撞地撒野。 如瀑如雾的青丝都散了下来,丝丝缕缕地牵挂在二人的身上,挠蹭得酥麻。 云谏放任她的胡闹,听着她既辛劳又隐晦的轻促呼吸,在她的青涩与不得章法里获得了痛快的乐趣。 直到她促乱喘着伏到他肩头,当真累得委屈了,他终于再次握紧了她的腰肢。 到底帮着她,临窗看了场沙洲骤来的流星雨。 星子一次次划落,激开绚烂的火花,小兽终于发现春野里埋伏的凶狠危机,慌不择路,自投罗网地扎进旷野的怀里。 云谏清楚感受到怀里的人软得像一捧溪水。 她在星火陨石的撞落下颤了一次又一次,鬓发都湿漉漉地沾在了额边,嗓音已经绵得字不成句,却仍纵容着他的放肆与攫取。 潮热的呼吸浸染着春夜的望阁,草长莺飞,生香活色。 直到更锣在身后的城池敲响,幽暗紧裹的黑夜里终于划过白芒。 雅桌旁的围炉茶水滚沸声逐渐清晰。 黎梨贴在云谏的胸口,轻轻平复着呼吸。 她慵懒地换了个舒服姿势,等着他一如往日地抱她去清洗。 但在茶水的滚沸声中,她先等到了少年微哑的嗓音。 “等我回来,我要拿军功换一道赐婚圣旨……” “你说,那位最挑剔的小郡主,她可会欢喜?” 黎梨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膛里未定的心跳。 “何必如此辛苦。” 黎梨抬起头,朝他弯着眼睛开玩笑:“我觉得,她倾心待你,说不定愿意与你私奔。” 云谏将她抱了起来,笑道:“不要。” “我就要堂堂正正,明媒正娶。” 第68章 正文完结 东风送暖,暮春如期而至。 黎梨又在与沈弈擦果子,一颗一颗擦净了,可以混在送粮秣的车马里,一起送到沙场前线。 黎梨怀着隐秘的心思,擦得仔细,希望手里的果子一如当年的朝珠,越过黄沙绿洲,传到某位挽弓少年的手上。 但这一回,前线的声音却比他们的动作更快—— “捷报,捷报!” 几位送信的兵士连马都没有勒,一路疾驰冲入了营地,沿途震声喊着: “胜了!我们胜了!” 沈弈刚懵然抬起眼,身边的浅色裙摆已经扬起了一道欣悦的弧度,转眼就往主将的营帐里飞去。 他慌忙擦手跟上:“你慢些跑——” 黎梨拔腿狂奔,一丛丛麻黄营帐在她身侧飞快向后移,她甚至能听见风声划耳而过,心里全是那道“我们胜了”。 他要回来了! 她几乎是撞入兄长营帐的:“哥哥!” 帐内的话音戛然而止,将领们齐齐看向她,不约而同敛下了话语与神色。 梨梨见状,不觉刹住了脚步。 这是怎么了? 她环顾一圈,在这片突如其来的沉默中,蓦地乱了心神。 她顾不上顺气,扭头去找黎析。 时常坐在长桌后的青年,如今与轮椅停在营帐边,副官已经帮着他套了半身软甲。 黎析先是微怔,而后朝她牵起嘴角笑了笑,说得寻常:“怎么跑这么急?” “云谏呢?” 沈弈刚随她入帐,意外听见了她突然冷静下来的声音。 黎梨重复问了句:“云谏呢?” 一旁的将领们看了眼两兄妹的神情,纷纷低头退了出去。 偌大的营帐一下空荡了不少,黎析在漫长的安静中轻声道:“他……” 他几番犹豫着还没说出口,黎梨心底愈乱,压不住情绪了:“他怎么了?” “别想骗我!” “哥哥你好好的换什么战甲,是不是要去前线?” 她眼瞧着众人行止就不对劲,径直扑到黎析跟前:“捷报已至,怎么还得你过去主持,是不是前线主将出了什么事!” 沈弈眼皮一跳,只觉她险些就要去揪自己哥哥的领子了,忙去拉她:“郡主,你先……” 黎梨不知哪来的力气,甩开了他的手,扯着黎析的衣袖,又急又怕:“哥哥,你告诉我……” 宽厚的掌心盖到了她的手上,黎梨只觉不像安抚,倒是哀意沉重。 她默自屏住了呼吸。 “蒙乌鲁的伏击路子狠野,与胡虏原先的营部夹击,苍梧军队腹背受敌……” 黎析顿了顿,缓声说道:“昨日是紧要关头,云谏用了险招,他将蒙乌鲁的主队引去了迷林,替苍梧军争取了制胜之机……” 短短两句话,叫黎梨神魂无措地想了许久。 什么叫引去…… 她不敢深想,沈弈却听得明白,惊愕道:“怎么引,他自己引?以主将之身作饵?” 黎析微一闭眼,算是默认了。 “那叫什么险招!”黎梨回过神,拉住黎析失声道,“你们不是说那座迷林,从未有人能活着走出来吗?” 那与同归于尽有何区别? 第112节 黎析深深呼吸一下:“你先别急,我已经派人绕林搜寻了……” “他都进去了,还绕什么林?” 黎梨一把扯住他,急切道:“我去,我不用绕,我可以入林找他!” 黎析皱眉道:“迟迟,切莫乱来,那迷林……” 黎梨迅速堵住他的话语:“那痹气于我无用!” “想必于他也无用!” “他孤身涉险,迟迟不出林子,只怕是受了不轻的伤……光是绕林搜寻可能成效甚浅,只有我进去找他,才能带他出来!” “胡闹!”黎析短喝了声。 见面前少女身形一滞,他又有些不忍,放缓了声讲道理:“那痹气极强,军中受毒之人众多,怎么会于你们二人无用?” “你不能乱了阵脚就试图冒险去扛……” 沈弈也难受:“郡主,别太冲动,我们……” “那痹气,真的于我俩无用。” 黎梨原本半跪在轮椅前,说到无力处,索性跪下了。 她坐到自己的后脚跟上,低头垂眸时身形纤弱的一束,却说出震得另外二人头皮发麻的话语。 “云承以解药果子酿过一坛情酒。” “我与云谏喝了。” 帐内人声骤静一瞬。 这一句话背后意味实在太过疯狂,大弘注重礼法,更遑论天家规矩严明……沈弈忍不住后退一步。 黎析差点撑着麻废的双腿站起来:“你!你在说什……” 黎梨不管不顾,攥住黎析的袖子,朝他哀求道:“我说的是真的,哥哥,你让我去找他……” “这儿也就我一个人能入林了……” 黎析感受到袖间的哀切力道,良久才缓过神。 他顿了顿,终是狠心将袖子从黎梨指尖扯回:“不行,迟迟,就算……” 他咬牙道:“那林子的凶恶之处并非仅有痹气,内里情况不明,我不能让你进去冒险。” 黎析唤了副官进来,利落披了战甲,准备去往前线。 察觉到身后少女的视线,他到底回头宽慰道: “我知道你担心,别怕,我调足了人手去绕林搜寻,先等等他们的回音,好么?” “……” 黎梨说:“好。” * 黎梨心想,不好。 哥哥知道她担心,却不知道她有多担心。 黎梨默默收齐了医药箱子,姑且安分待到日上三竿,等黎析率人出了营,她立即去马厩牵了马出来。 她清楚记得他们说过,日落的方向,就是迷林的座落之处。 说来好笑,她来苍梧近两个月,今日却是她第一次出城关。 原来沙洲策马,与旷野草原、官商民道是不一样的。 黄沙漫天。 黎梨取披帛掩紧了口鼻,在横贯的风沙中穿行,大小沙丘绵延起伏,景致干净得一览无余。 这都是云谏曾经走过的道路。 当时久居京城的少年刚回苍梧,还未彻底让手下将领信服,却依然劈风斩浪,逼退了胡虏的围城,又夙兴夜寐清扫了沙洲的伏障。 所以,苍梧城外如今天成地平。 所以今日她的策马,一路畅行无阻。 她未曾停下来歇息,她与马匹的影子落到身前,随着日光的推移,逐渐沉到身下,又逐渐被抛到了身后。 直到马儿登上一座沙丘尖顶,黎梨居高临下,在远眺时看见了遥遥的篝火焰光。 那是大弘的前线将士们,在战胜的黄昏里难得放松一场。 ……云谏本该也在其中。 他能喝很烈的酒,又率性无拘,定然会与将士们分酒饮得尽兴。 黎梨缄默望着,又往马后甩了一道鞭子。 昏黄的细沙在马蹄后飞扬又落下,将夕阳的暖光寸寸掩埋。 黎梨眼见着斜阳西沉,渐渐被现于眼前的黑林所吞没,乌沉阴森的丛林阴影闯入了她的视野。 迷林到了。 黎梨正欲再抽一道马鞭,手上的动作却忽然止住,猛地勒住了马。 马儿仰颈踢了下蹄,重重的鼻息喷洒。 黎梨面无表情地望向前方,有道出尘身影提灯伫立在丛林之前。 云承朝她一拱手:“郡主大人,下马吧。” 黎梨握紧了缰,语气不善:“你要拦我?” 云承从容笑了:“怎么会呢。” 他抬手掸了下自己的衣袍:“早在你的及笄礼,我就已经说过——” “奇缘天定,顺逆慎行,敬之则利百事,慢之则败四时。” 云承悠悠走进,抬手要接她下马:“我一介凡夫俗子,只敢敬从,不敢悖逆干扰你的行止。” 黎梨记得那句话,他的卦语遭了她的质疑时,他就是那样说的。 眼瞧着他神神叨叨,黎梨捉摸不透,迟迟没有递手给他。 云承感受到她的警惕,仍旧笑道:“郡主别担心,我只是怜惜这马。” “虽然郡主不受痹气影响,但这马可不行,若它入了林子,估计用不了半刻钟就会受毒断气。” 黎梨这才想起要点,终于借着他的力跳下了马背。 她稍往前几步,果然不见云承有阻拦之意。于是她望向浓雾沉沉的乌林,从药箱里摸出颗浑圆的夜明珠。 “叫我哥哥别担心。”她轻声说道。 身旁却蓦然一亮。 一盏琉璃灯递到了她的手里。 黎梨微怔着抬头,云承已经翻上了她的马背,同她笑道:“战事已结,我要回京了,实在无法替郡主转达。” “但这是盏长明油灯,郡主带它入林,凡事凡物都看得清晰,黎将军自然会少些担心。” * 浓雾笼着林野,三尺外便难以视物。 更何况夜幕低垂,林间已经暗得寸步难行。 一只血凝成痂的手狼狈地撑到粗壮的树干上,少年踉跄着栽到树下,勉强背抵着树坐稳。 云谏喘着气,滚烫的呼吸几乎要把肺腑烧化,真是活得辛苦。 身上大小伤口太多,感染发热随之而来,但他已是强弩之末,没有力气去处理了。 腰间的长剑触地,发出轻微咔嗒声响。 云谏缓了良久,才侧手抚过剑柄上的雕刻纹路,再呼吸时心脏也在隐隐作痛。 ……她大概会很伤心。 他掀起眼帘,看了看面前这片摸索了一日都走不出去的暗林,终是疲乏又自嘲地笑了下。 怪不得。 怪不得他合不上那两道该死的卦语。 云谏沉默地闭上眼。 走马灯似的,脑海里光影轮转起伏。 他看见她坐在蒙西望塔的城墙上,穿着那身娇妍红裙对他说“有些喜欢”……看见她倚在他的臂弯里,枕着幽野山洞的干草茅堆,说着“两情相悦”…… 他还能看见她跪在公主庙里的虔心祈愿,在葱郁草场给他递来青瓷药瓶,还有在钟塔平檐上的璀璨花灯…… 云谏想起一次次与她十指相扣时,交融的呼吸与体温。 他曾经有许多时刻,以为自己赢过了所谓的天命。 原来到头来,只是叫她伤心一场。 人死之前,走马灯真是真实啊…… 他甚至都听见了她的哭腔,但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眼下她的哭声只令他一阵阵揪心。 “云谏……” 微凉的指尖抬起了他的脸,擦去他唇边颊侧的血痕。 云谏微怔着,脸边的温感又倏尔离去。 他生怕幻觉就此破灭,轻屏着呼吸抬起眼帘。 柔软的浅色裙摆铺散在他的身侧,少女一双桃花眼含满了泪,低头翻弄她身边的箱子,捧出一堆瓶瓶罐罐来。 她将一盏光芒温暖的明灯放在二人周围,循着他身上的血迹,用剪子剪开他的衣衫。 伤口被蘸水擦拭,洒上药粉,清凉的刺痛感分明。 第113节 云谏渐渐意识到什么。 他猛地一抬手,用力擒住了身前“幻觉”的腕子。 黎梨被吓了一跳,惊然转喜:“你醒着?” “你……” 云谏听见自己的心脏从平寂跳得怦乱,将她的手腕握得越紧:“你怎么……” 他对上她倾近的动作,又哑然地望着她带着喜色的双眸。 ……以她的性子,出现在这里,当真不算意外。 云谏有些颓力地松开她:“为什么这么傻……” 黎梨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吸了吸鼻子嘀咕道:“你才傻。” 弄得自己满身都是伤。 她轻轻一摸就知道他发着高热,想必是新伤旧患堆在一处,又引敌入林,几番反复折腾,人都要坏了。 若是她没来,只怕他都不一定撑得过今夜。 黎梨不管他带着谴责、不认同的目光,兀自剪了他的衣衫,瞧见那些交杂的刀剑伤痕,又默默红了眼眶。 她往日靠惯的肩膀白皙如玉,如今却有半支短镖深扎着,污血都结成了黑痂。 黎梨努力忍着泪,想要替他拔出来上药,却比划几次都下不了手。 云谏留意到她的犹豫,瞥眼看见她带的药粉还算齐全,索性接过她手里的帕子与剔刀。 他熟稔地咬住手帕,转开了她的脑袋。 黎梨心底一慌,待她回头时,那把狭长弯刀已经没入了血肉,云谏狠一皱眉就将镖头用力剔了出来。 血痂被撕开,鲜血汩汩涌出。 云谏牙关紧咬着帕子,硬是一声没吭,旁边那个却呜嗷嗷地哭了起来。 “你轻些啊……” 黎梨手忙脚乱敷上厚厚一沓药粉,严实扎上绷带,心中忽然庆幸自己在营中的日子没有怠懒,好歹跟着陶娘学了些包扎的功夫。 最磨人的外伤被拔除了,云谏到底松快了些。 他倚回树下,信手揉了下身边人的脑袋:“爱哭鬼。” 黎梨顾不上与这有气无力的人斗嘴,只管替他包好上身的伤,取来新衣给他披上,又去收拾他腿上的伤口。 她一眼就看见他的小腿姿态不大自然,淋漓的鲜血浸透了裤管。 该不会是骨头断了吧。 云谏正靠着树歇气,就见她呜呜咽咽地解他的腰带,要脱他裤子。 他茫然看去。 身边的小郡主哭得好伤心。 她手里还扯着他的裤子:“你是不是弄,弄断了……” 云谏:“……” 他好气又好笑,一时觉得身上的伤都轻了两分。 “没断,什么都没断!” 他拿剔刀划破了裤管,向她示意:“刀伤罢了。” 罢了? 刀伤怎么能叫罢了? 黎梨泪眼婆娑,全然不知自家郎君内心的风波,抽泣着给他敷上了伤药。 云谏重新闭上眼睛,吐息微浅,似乎下一刻就会睡过去。 黎梨不敢让他就这样睡,将水囊递到他嘴边,多少喂他吃了些药:“只盼等你醒来,能退些热才好……” 黎梨让他枕到她的腿上:“你好好休息,养些力气。我沿途一路过来都做了记号,等你醒了,我们再走……” 她似安抚云谏,又似安抚自己,连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听见他呼吸渐稳,才默默噤了声。 黎梨将自己的斗篷解了,盖到了云谏身上。 重叶遮天,不见任何星月。 两人身侧,只有一盏荧荧灯火圈出了方寸光亮,再远处便只有浓墨一般的黑。 偶有零星的青蓝火焰在暗林起伏,当真像某类鬼魂,时而飘近,时而远离。 黎梨不敢多看,微微躬身靠近熟悉的少年气息,替他掖好了斗篷,好像这样就能紧紧拢住他的鲜活。 “要好起来啊……” 心底有所祈愿,梦里便是光影纷繁。 黎梨睡得不安稳,好似一直在四处寻觅什么,彷徨瞻顾,步步错综迷惘。 直到堕入一道温暖,才依着傍着小憩了会儿。 带她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四周的雾气白得似雪霜漂浮。 昨夜的斗篷回到了她的身上,而她枕在云谏的肩头。 少年低头看她,轻抚着她的脸。 “……说了一夜的梦话。” “我么?”黎梨从未有过这样的毛病,有些茫然无措,“我说什么了?” 云谏笑了下:“一直在唤我。” 一直在唤他的名字。 黎梨微怔了怔,额头便被他轻轻抵住了。 云谏嗓音还很沙哑,显然仍是虚弱:“走么?” “试试能不能走出去。” * 黎梨小心扶着云谏,沿着她做的记号往外走。 来时她已知这林雾古怪,谁知摸寻归路更令人惶然。 分明是间隔有序做的记号,如今却或长或短地出现空缺,甚至还会有一摸一样的记号,同时出现在两道截然不同的岔路上,一左一右看得人头皮发麻。 黎梨艰难抉择着走。 云谏不动声色,却在再次经过一株双弯矮树时,知晓二人绕了圈子。 鬼打墙了。 迷障地形就是这样的。 再往下走,很快就连记号都找不到了。 旁侧少女扶他的手收紧了些。 在满目灰茫与若隐若现的鬼火中,她不安地往他身边靠。 云谏安慰道:“别怕。” 黎梨近着他的滚烫体温,听见他沙得不成声的嗓音,心头微微发酸。 “不怕,”她轻声道,“你好好的,我就不怕。” 云谏牵出抹笑:“好。” 他甚至不敢想,就她那丁点大的胆子……若是他死了,留了她一个人在这诡异林子里,她该怎么办。 云谏沉沉喘了口气。 须臾,他抬手指了个方向。 “记号无用,那就碰碰运气吧。” * 林间雾气浓郁,时明时暗,逐渐分不清日子与时辰。 云谏竭力使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但随着干粮与药物的耗尽,他身上几道血伤还是牵强未愈,高热反反复复让他陷入昏睡。 黎梨只有半吊子的包扎本领,不懂望闻问切,心里愈发惶恐,好像又回到了郜州那段日子,每天都得摸着他的脉搏与心跳,才能短暂小憩一会儿。 两人谁也没说,但谁都知道他支撑得艰难。 云谏算不清二人在林子里徘徊了多少时日,在他再一次被肩上的伤口痛醒时,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她的斗篷。 他稍一转眼,看见她蹲在不远处捡着什么,身子团得小小的,本就纤细的肩背,如今已是削瘦的模样。 那些珠玉琳琅的首饰衣裙,也狼狈得不成样子。 云谏默自阖上眼睛,心底忍不住地叹。 她本该在繁花似锦的京城,或是在兄长羽翼庇护的营地……哪怕是在那遥遥陌生的羌摇皇宫,都好过与他同困在迷障地里挣扎。 轻微的脚步声靠近,有人扶起他,将水囊递到了他的嘴边。 云谏侧开了头,只道:“你留着自己喝。” 黎梨固执地喂到他嘴边:“你喝!” 她靠得更近,一道熟悉的清甜气息扑面而来。 黎梨轻声笑着:“你瞧,我找到了什么?” 云谏依言抬起些视线。 不远处的浓雾微散,露出一片摇曳生姿的浅色花海,青蓝的磷火在花丛中此起彼落,妖异又冶艳。 黎梨拢着裙摆的手一松,成堆的雪白果子滚出,倾洒在二人身侧,气霭芳芬,香雾参差飘零。 第114节 甜香弥漫,恍惚间甚至将二人的神思带回揽星楼。 好像云谏才取来那樽细颈的白瓷酒壶,刚刚为二人倒上了两杯香酒。 云谏有些发怔,黎梨笑道:“我循着香气,摘到做解药的果子了。” 她将水囊塞到了他手里:“我压了些汁水出来,你喝一些解渴。” “剩下的果子,可以吃一些充饥,再把剩余的带回去,给陶娘做解药……” 她同往常一样,乖巧靠到他身边,低头擦着细小的果子,话语虽轻,却带着温柔抚慰的意味。 “我们会出去的。” 身侧的暖意柔和,轻轻蹭着他的肩膀,亲昵的触感甚至令身上的疼痛都轻缓了些。 云谏听着她的温声细语,一声声都如温泉滋样着他的筋骨脉络。 他抬眼望着冥茫萧然的迷雾,忽然觉得,他真是错得离谱。 在这片轻易就能压垮心志的雾林里,是因为有她在,他才能半死不活地支撑这么久。 说什么不敢留她一个人,其实是他离不开她才对。 黎梨悄悄勾住他的手指:“听见了么?” “嗯。” 云谏握住她的指尖,又想抬起另一手摸摸她的脸,谁知才稍稍一动,腕间的朝珠丝绳便断了。 玄色的珠子噼啪啦如雨滴坠落。 他下意识想去接,珠子却敲在他的手腕与手臂,又被弹开,在二人衣衫交接处散了一地。 云谏连忙坐直了身,手忙脚乱地去捞他的珠子,结果黎梨原先洒落的果子还未收拾,被他两手一拨,玄色素色就混在了一处。 越忙越乱,他难得有些恼了。 黎梨见他气色鲜活了些,咯咯地笑了起来:“急什么,这儿就我们两个人,总能捡起来的。” 这珠子意义不凡,云谏不满地控诉:“没心没肺。” 他小心将朝珠挑了出来,在草地上拢作一堆。 黎梨乐得逗他,狡黠笑着。 “郎君棋艺实在不精。” 云谏微微一愣,垂眸就见她将雪色的果子往他的朝珠边上围了一圈。 “片甲不留,吃光你的黑子。” 话音刚落,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了什么,纷纷怔了下。 苍梧的沙洲和风恰时穿林而过,整片林海簌簌晃起,青叶飘落如舞。 她与他怔怔然对上了视线。 偌大的迷雾林间,只有两道呼吸或轻或促地交织着,是咫尺相融的亲昵无间。 奇妙的棋局在二人之间铺展。 跨越万里的玄黑朝珠,花开三次的素白细果,在绿草低伏声中形影相亲,双宿双栖。 云谏拾起两枚玄素棋子,在极西苍梧的春风中喃喃念起了她及笄礼上的卦语。 “良缘私身为‘棋’,佳偶诚合在‘虎’……” 他想起初初听闻这话的时候,他年岁也还小。 他羡慕萧玳与她亲近,羡慕旁的学子与她轻松相谈,不明白她为何总是冷脸待他。 少年时的情思青涩,心气又高。 她不待见他,他就装作满脸不在乎,也不将心意展露人前。 只是平日里读书习武,处处不愿输人,他知道总有某个瞬间能让她稍微驻足,然后多看他一眼。 ……至少,他每次挽弓的时候,都知道她在看他。 云谏年少时认真想着,他也不差,说不定她总有一天,会喜欢上他。 直到这道卦语,从他那位卜算从不落空的兄长手下写出。 彼时看来,没有一处与他相关的。 云谏想。 ——她不会喜欢上他了。 云谏年少时藏起的期冀与心愿,在她的及笄礼上被击得粉碎,得亏两分心高气傲,与不服、不甘、不信的性子,重新粘连了起来。 他不相信,但心底总是在意。 他甚至记不清,多少个与她形同陌路的日子里,因为她与旁人多笑了两下,他在夜里就辗转得难眠。 忍不住地去想,那个人,是“棋”吗? …… 原来不是别人。 雾林间的微风难得和煦,云谏手中的玄素棋子轻轻碰撞着,有只纤细的手悄然覆上。 黎梨问:“在想什么?” 云谏将她的手握住,朝她笑了:“原来是我吗?” 她的命定姻缘。 ——原来是他。 黎梨察觉到手上的轻微揉捏力度,几乎没作犹豫:“是你啊。” 她甚至不在意那道卦语,径直往他怀里一滚,险些压到他满身的伤。 她对他笑得眉眼弯弯:“我早就觉得是你了。” 似乎说得不太矜持,她又轻咳了声:“那神棍不是说了么……” “情深意重,甘之于捐生,恨不得守死。” 她拉着他说道:“除了你,谁会愿意为我捐生,我又会愿意为谁守死?” 云谏伸手搭在她的身上,哑声笑道:“我可以捐生,你就不必守死了。” 黎梨听出他呼吸起伏间的艰难,眼里的笑意微微敛下。 “胡说八道……” 她嗓音有些闷:“若真有那天,我改嫁,你不吃醋?” 云谏百无禁忌,语气从容:“吃的,到时候你给我上坟,自己来就好。” 别人就不必带来见他了。 黎梨鼻尖有些酸:“……你想得美,你若敢死,我绝对不去给你上坟。” “不行。” 云谏背靠着树干,缓声道:“一个月两个月不来可以,三个月总得来一次吧,若是要我等一年,那就太久了……” “别说了。” 黎梨不想再听,埋下脑袋:“我不想你死……” “我知道。” 云谏抚过她肩侧的发辫,看到自己的红衣覆在她的身上,在灰茫茫的迷雾中,凭空多了些喜庆的娇艳。 他低声说道:“不死,我还有事想做……” 黎梨只盼他多些想活的念头,一口应道:“什么事都好,等出了林子,我陪你做。” 云谏听着这话,舒声笑了下。 黎梨在他的笑音里茫然抬了下头,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话语有所歧义。 她顿了顿,没有澄清解释,反倒说道:“你好好的,等出去了,我每天和你做。” 每天。 云谏当真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脸:“你好心软啊。” 黎梨坐起身,将水囊递到他嘴边,就此哄着他多喝了些果子的汁液。 “你多歇息,我们晚点再起身。” 见他想要闭眼,她习惯性地悄悄伸手摸他的脉搏。 云谏却将她脑袋按到自己肩上:“你多睡会儿才对。” 每夜提心吊胆地,都不知道她有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他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发辫,轻声吹起支口哨。 是苍梧的坊间儿歌,悠扬的口哨声自树下传出,渺而飘飘传入丛林,与苍梧的风声相伴迭和。 黎梨听着他的声音,心神稍松,真起了歇息的念头,往他身边侧了侧。 她忽然一顿,惊然坐直了身。 在云谏询问的目光中,她来不及解释,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把黄铜扁哨。 云谏迟疑道:“这是……” 黎梨激动地险些跳起来:“我的知己!” 云谏:“……那只傻乎乎的鸽子?” “什么傻乎乎!” 黎梨差点想握住他的双肩摇一摇:“云三听哨而来,除此之外就只会往东飞!” “它那样认死理,指不定能带我们出去!” 云谏万没想到,两人的身家性命,竟然要寄托在那只蓬毛鸽身上。